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冒犯【完结】>第46章 chapter 46

  可惜王志强侄子的婚宴一直没有消息,在不知不觉中,年关反倒将近。

  对以前的连晚来说,过年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年底变多的车单,占一年收入的大头。还有王志强发的车队奖金——他称之为团圆费。小年夜再招呼大家挤在车队租的小平房里开所谓年会,也不搞什么节目,一群跑了一天车的司机各个疲态尽显,围在一块嗑瓜子聊会天,末了,一人领走一袋茶两包烟。

  虽然连晚看上去总是不合群,但她也会参与这样的时刻,最开始车队里有人看她推开门还会扯长嗓子喊她:

  “小连也来就对嘛,咱们车队虽然都是粗汉子,主打的可是一个都不能少呀。”

  喊完,互相交换眼神。

  但一年又一年,慢慢大家都习惯地无声。在冬天,人群总是比家里温暖,哪怕只有一刻温暖,哪怕有臭烘烘的烟雾,横飞的唾沫和她怎么也绕不开的复杂眼神,说是仪式感也好,缺爱也罢,连晚无所谓他们对她是同情还是瞧不起,她孑然一身,一个人来,再一个人走。

  连川镇是不下雪的,街道冷得硬邦邦。等回到家,连晚觉得脸皮都被冻住了。

  她给自己煮一锅饺子做夜宵,就着沸腾的热气,让冷硬的脸一点点融化,仿佛有种褪下些什么的舒缓轻快,脑子里无端地闪过县道两旁光秃秃的树干,上面已经结了些小小的芽孢。

  过了年就好了。连晚这样想。过了年天气就不冷了,过了年楼下的花就开了。

  过去的年对于连晚,就是这样的意义。

  但奇怪的是,今年的车队奖金也随着王志强侄子消失的婚宴一直没被提起,微信上,他的话也开始变少,不再像之前那样天天吆五喝六,单也渐渐不发了。好在他之前提的那个建议没被通过,大家车还在自己手里,他不派活,还能自己抢点单子做。

  连晚是有天在卸车的时候听见厂里的工人闲聊才知道他出事了。

  原来他好几年了一直网赌,开始是在贷款借钱还,后来渐渐还不上了,就开始搜刮家里人的钱,这次连亲戚的钱都被他卷空了,他自己人不知道跑哪去了,追债的人昨天上门去,家里就剩老婆孩子,一分钱都没留。

  两个工人一边搬货一边谈得眉飞色舞。连晚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后来才确认几个关键词,姓王,镇上办货车车队的,老婆生了小孩才半年左右。

  她没去打断工人们的话,只是站在一边,点开车队的群聊看了看。群聊里还是熟悉的满屏长语音,司机们在路上寂寞所以热衷于在群里发语音聊天。

  她没点开去听,不确定会不会在谈论的是同一件事。

  和王志强相处的过去那些点滴碎片串联起来,连晚终于慢慢拼凑起了他整个人的样子。

  车间里烟尘纷飞,她站在一旁,一瞬间的心情竟然非常复杂,震惊,失望,同情,或是隐隐约约的、灭顶而来的恐惧。

  她不知道这恐惧来源于何处,或许是因为她也曾是个遭遇过家庭巨变的小孩?又或许遑论天灾还是人祸,她只是单纯地在恐惧这变化本身。

  仿佛这世上人的一生,就如同车子在路上行驶,一旦意外发生,便是在顷刻之间,浪打潮头,由不得你去做些什么反应。

  工厂机器的轰鸣远去了,连晚的耳边仿佛响起童年奶奶的哭声,奶奶只哭过那么一回,连晚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她紧紧攥着拳头,克制着自己不去发抖,几乎要落荒而逃。

  工人谈到尽兴,发出大开大合的叹息声:“听说他媳妇儿要走。”

  “哎,就是可怜了他的小孩。”

  话音刚落就看见站在旁边穿着高领毛衣的司机爬上车甩了车门。

  闲聊得正欢的人这才回神,喊了一声:“哎!可以了!你去门口签字就行!”

  车窗没被放下来,后头的女人沉默地做了个ok的手势。

  厢式货车开出工厂,驶上灰白的县道,熟悉的景色从车窗掠过,冬日阴沉的天和远处的马路连成一线,仿佛没有尽头。连晚渐渐平复了狂乱的心跳,在一个红灯踩了刹车,

  恐惧如同潮水般褪去,随之而来的是满心满怀的空虚。连晚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十字路口,这条路她走过成百上千次,这一次却有些踌躇。

  路口的交通灯倒计时,一秒一秒地数着节拍。仿佛这些年时间的流速缓缓,却在此刻鲜明地降落。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这么久了。

  原来我已经长大了。

  如果他们能看见现在的我,会觉得我还不错吗?

  好在这时候周烟浅的电话打过来了。连晚听见熟悉的铃声,像听见了什么指令,立刻按下了接听键。

  “喂。”

  她说着,带着些隐约的,委屈的鼻音。

  那头的人软声在问:“喂?你到哪啦?”

  “差不多了。在路上。”连晚平复着声音,电话是外放,连那头等候的呼吸声都听得十分明显,她顿了顿,又添上一句,“十分钟左右,就到。”

  “今天有客人哦。”周烟浅说,“貌似之前的同事来看我了,我得带她去吃饭。”

  “你也一起来吧?”

  又是一个红灯,连晚踩了刹车,来不及反应便下意识地问:“你们叙旧,我去会不会不方便。”

  “没事,来吧。”周烟浅报了个她们常去的饭馆名,语速很舒缓,“她快到了。我应该会比你早到一点,你慢点开车,不急。”

  “好。”连晚应着,短短的两三句话,她感到心又平复下来了,像受惊后被捋顺皮毛的宠物,要卖乖地把头伸过去讨一记安心的抚摸,声音也软下来,“你也多穿点,今天外边挺冷的。大衣我给你挂在门关了,别忘了。”

  那头笑吟吟地应:“好的…我知道啦,待会见。”

  费了点时间交单子,又把车停回去。连晚往说好的饭馆走,不大的小镇,地方相距不远,几分钟的路就到。

  因为是冬天,进门的地方挂着透明的门帘,把里头的热气和人生挡得严严实实。

  连晚挑开门帘进门,一眼就看见了眼熟的人,还有背对着她的,和她说话的女人。

  来的客人有一头利落的齐肩短发,身量不高,披着纤尘不染的风衣,把袖子挽到手肘。

  她正侧着头和周烟浅说话,连晚走过去,她身上的毛衣是深黑色的,很显眼地沾着砖厂里的白灰,刚一站定,周烟浅就拉着帮她拍了拍:“不冷吗?你外套呢?”

  她张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对面的人就似乎是习惯性地向她伸手:“你好。”

  女人抬着眼,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顿。

  连晚不习惯握手,只轻轻地沾一沾对方的指尖:“你好?”

  “这是…我之前工作的同事。”周烟浅说。她的嘴角掠过一丝很小的笑容,转过头正好撞上连晚的目光,笑容便不露声色地扩大,连眼角眉梢都生动起来,“这是我的……嗯……你知道的。”

  这是周烟浅第一次向别人介绍她俩的关系,连晚按耐着心跳,有些紧张地咬着唇。

  她的样子使得周烟浅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嘴角:“我的女朋友。”

  对面的人扯了一下嘴角,没说什么,看样子接受度还挺良好,连晚放了一点心,低头去问周烟浅都点了些什么菜。

  双方互相介绍后又落座,还挺正式。点的菜很快也上了,热气腾腾的一大锅子炖菜横在桌面中央,码着切成块的土豆萝卜和大块的五花肉。

  老板又忙着往上端解腻的凉菜,炸花生米,泡黄瓜拌豆芽,醋溜海带。

  这家店菜码很大,盘子深,老板上菜的手指头都浸在里面,看得对面的人直皱眉头,连晚见怪不怪,扯出一张纸擦了擦桌子。

  她们三个人还叫了瓶酒,店里除了啤酒只有牛栏山,连晚要开车不方便,剩下两个人喝了半瓶,还有半瓶她结账的时候揣在兜里。

  大冬天的也没啥好逛的。更别提周烟浅的同事还是住不惯县里的旅馆,她说她年假没几天,今天晚上的车就回去。

  她们散着步,聊了一会天,连晚开车把她送到了县上的火车站。

  天黑沉沉的。空气冷得干硬,火车站前都没什么人。她们还在说话,周烟浅穿得很薄,连晚想牵她的手,被反过来握在掌心。

  可能是喝了酒,女人的手心暖热,连晚略微放心,去听她和前同事在说些什么。

  “你们都好就行,有事就电话找我,不用特地过来。”

  “主要是谢谢姐你之前那么照顾我,我也是自己后来带实习生才发现,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带我那样,所以我真的很感激你,想回来看看,谢谢姐你当时对我的帮助。更何况你走了之后,我们大家也都很想你……”

  “嗯。没事的。天气冷早点进去候车吧啊。”周烟浅的脸上挂着笑,连晚转头看着她,被轻轻拍了下脑袋,“我们就回去了啊。”

  “不……姐,其实……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嗯?你说啊?”周烟浅敛起笑容,正色看她。

  对方看看连晚,又看看周烟浅,反复几次,才犹豫着开口:

  “我是想说,我这次来看你,就是想劝劝你,姐你还是有机会就回来吧。真的,能走出去就不要回来了,这点我相信你比我更懂的。”

  “因为你之前总跟我说,人生的选择比努力重要。”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替父母考虑,大城市教育资源和医疗资源是不可代替的,你不是最喜欢看美术展吗?更何况在外边,接触的人群也不一样,这里只有……”

  说到这里,连晚发现她转过目光瞪了自己一眼,莫名其妙,周烟浅也发现了,她把人往自己身后扯了扯,礼貌地笑笑:“我在这里过得挺好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如果真想谢我你自己好好工作好好过就行了。”

  “没有。我是真心这么觉得,真心想跟你这么说的。这种地方……”

  她话还没说完,女人就挑了下眉,应下了:“好的。我知道了。”

  “那……”

  “那我们走了奥。拜拜拜拜。”

  她的手劲忽然变得好大,连晚差点被扯了个踉跄,走出有一段路,才听见周烟浅响亮地骂了声:“傻x。”

  回家的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二手帕萨特驶过空旷的街道,街边的门店紧闭,放眼看去黑乎乎一片。

  车里很安静,周烟浅骂了一句之后就一直捧着手机发信息,打字打得飞起,可能是在线上骂人。连晚偷偷侧目看她一眼,抬手拧开了车载音乐。

  还是伍佰,吉他声扫过耳畔,连晚调小了音量,在断续的粗犷口音里试探着搭话:“你生气了吗?”

  副驾驶的女人动动手指,把手机按灭了。

  “没有。”她难得绷着脸,“只是想说清楚。”

  “别生气。”连晚打着方向盘,安慰地看她,想了想,又添上一句,“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管她怎么说。”

  看得出来她不擅长说这种话,轮廓分明的眉眼在车窗外投射进来的零星灯光里软化下来,有些担忧地望向身侧的自己。看得周烟浅心里好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我从来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生气的是她看不起你。”

  连晚开着车,平静地应:“没事的”

  “以为我看不出来?我真是忍了好久。”女人还在愤愤,她收回手,又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声:“几年前我遇到她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孩,刚从大学毕业,什么都不懂,很依赖我。我几乎是一路看着她长大的,从实习到现在。她第一次和我出去吃饭,连怎么和别人握手都不知道。”

  “所以她刚才会说那样的话,我有点不适应。”

  “我之前总觉得她年轻,可能是因为所谓的责任感,想照顾到每一个人。但奇怪的是,现在我觉得,年轻的反倒变成了我。”

  “可能人就是要到身份转变的时候,才会切身地去理解那些自己拥有过的和错失过的东西,才能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本来就觉得我回来挺好的,跟你在一块——也挺好的。”

  女人撑着下巴,数着车窗外飞掠的路灯,静默着眼睫,唯有潋滟的双眼微微颤动:“现在我更这么觉得了。”

  她的话让连晚一时失言。车子的暖气静静地漫上来,车载音乐也静静地响着,吉他弦轻轻地扫,她听见周烟浅在跟着轻轻地哼:

  “不安全,不猜疑,我们都对自己有爱的权利;

  不知道,不多余,故事到尽头没人肯定……”

  县道车流不多,她们很快就开回了家。沉沉的夜幕下,旧小区外的路灯高而亮,映出一旁褪色的红砖墙,墙上卧着干枯的爬山虎,晾衣绳空荡荡的,垂在一边,有空调外机在嗡嗡的响。

  连晚握着女人柔软的手心,看着她晃晃悠悠,微微张口,对着空气呵出浅淡的白气。

  她这才想起兜里还揣着的那半瓶白酒。

  借着路灯,连晚看见周烟浅酡红的脸。

  “你喝醉了吗?”她不放心地问道。

  周烟浅略微晃晃头,觉得自己不是很晕:“还好,就是有点热。”

  她抬起头,看见连晚的目光沉默地在她脸上梭巡,脸上被她看过的地方似乎在发烫。情不自禁地,她伸手捧住这张沉默的脸,那目光里终于有了些起伏,周烟浅示意她低下头来。果然得到一个乖顺的垂头。

  不被人看好的爱情,却是她告别过去的证明。

  满街冬日的冷和寂静。但周烟浅心里的火蔓延上来。

  她凑在她耳边说:“我们回去就zuo。”

  老旧的楼道不隔音,防盗门被慌乱地拧开,又被粗暴地甩上。冬日繁重的衣物加深了她们的气喘吁吁。

  连晚挣脱毛衣,还不忘按开空调的暖气,她们落进灰白的沙发,浅蓝的窗帘合拢了,充当了客厅里夜的颜色。

  冬天的夜,连晚触碰到藏到最深处柔软的肌肤,感受着久违的汗意一点一点从身体深处漫上来,再到周烟浅捏住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她。

  “这次我来吧。”她说。

  白瓷一样的皮肤,仿佛被剥开了所有坚硬的外壳,呜咽声里,周烟浅握住连晚颤抖的指尖,她的小狗连目光都游移,甚至称得上是无助了。

  她在小声地喊她。

  周烟浅抱着她,捧住她的脸,爱怜地望向她的眼睛:“宝贝,不要怕,上天会厚待你的。”

  女人嫣红的唇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连晚衔住了,不舍得松开,直到被咬疼的人拍了她的后脑勺。她抱着她,埋进她的颈侧,深深、深深地吸气。

  过了好一会,周烟浅才听见她闷声闷气的回应。

  她说:“我有你就够了。”

  终于彻底贴近,这个二十几年来的闷葫芦开了口,一字一句,像是要全盘捧出自己的一腔肺腑。

  “姐姐……你还记得我们那个车队的队长吗?他欠了赌债跑了,留下老婆和半岁多的小孩在家。我很害怕听见这种事,不仅仅是因为可怜他们……我会想起我小时候……”

  “我害怕不安定,害怕改变,我觉得我的命是偷来的。所以我一开始遇到你才会想躲着你。”

  “所以我知道,世界虽然很大。但是对我来说,世界又好小。”

  “我不敢贪心,怕老天又要收走什么。”

  “姐姐。”黑暗里,连晚用她一贯沉默的眼睛,望着她,像是要望进夜色里去,见到最赤. 裸的她们自己,“所以我只要你。”

  “对我来说,我没有其他什么可失去的了。我人也很笨的,只会开车,不会说话,钱也赚得不多,可能以后你会回去,但我只希望我能让你开心,能遇到你,我真的很……”

  也许是忍耐久了,连晚没有哭,口齿清晰,只是语调零落,周烟浅摸了摸她的脸,来自连晚的真心是如此宝贵,她一瞬间泛起的泪意,成为了支撑着她们拥抱的力量。

  “宝贝……我说我爱你,是真的爱你。”

  她拥着她,轻轻摇晃,像母亲温柔的劝哄:“不要怕,我在的……”

  她们拥抱着,贴近,又贴近。

  那么,在这个最深的、最深的冬夜里,汗水终于漫上后背,仿佛夏日重返,恍惚中,她们都又回到那个满溢的泳池,满世界的水,水波荡漾,整个世界都在晃,轻轻地、慢慢地晃,水打湿了长发,有种向下坠的力量,可连晚被牵住了手,被同样湿着长发的女人拉着向上。在无边无际的汪洋里,她们都好像变成了云,自在,舒展,因漂浮而美丽。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们自己也不能分辨。

  夜深得像是要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房间里渐渐地安静下来,她们都睡熟了,合拢了眉目。

  只唯各自潮湿的呼吸,轻轻拂过彼此的脸。

  梦里梦外,年岁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