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来得急,走得也快。
下头的人刚刚分开,老天爷也跟着放了晴。
宋伯元手虚虚地捂在自己的肩膀处,头发被雨浇得乱七八糟的,黏在脸上。
周令仰起头看她一眼,笑得理直气壮,“疼吧?该。谁让你非削尖了脑袋要和孙营长比。”
宋伯元冲他伸出手,周令立刻借力从那泥地里起身。
周围乌泱泱地都是光膀子的大汉,那个提出要宋伯元与孙生和周令比试的人第一个走上前,“咱们营里的兄弟,向来说话算话,既是将军赢了,我等自是甘愿追随。”
宋伯元抬手抹了下眼周的雨水,眯起眼冲他问道:“前辈是隶属于哪个营的?”
“前辈之语,我不敢当。回将军的话,”他立刻站直身体,冲她弯腰长揖道:“前大梁军先锋郎,现属大梁青虎军二十七军百夫长,吴名。”
“你这名字倒有点儿意思,我记住你了。”宋伯元湿着手朝他肩膀上狠狠拍了一下,“都是战场上过了命的兄弟,不用多讲。”
眼看着太阳从山头上渐渐冒出来,李炳生终于从那椅子上站起身,他手扶着自己的腰,对众人道:“行了,都散了吧。受了伤的去瞧病,淋了雨的去伙头营领碗姜汤,这事儿就算在这营里翻了篇儿了,往后毋需再提。”
吴名朝宋伯元伸了把手,宋伯元看他一眼,才将自己被砍伤肩膀那半边的手臂搭在他手上,“走吧。”
周令从后头推了把吴名的肩膀,“诶,这就开始巴结了?咱们小将军新官上任还没三把火呢,你倒是会拍马屁。”
宋伯元回头看他一眼,周令身上都是在地上沾的黄泥,此刻还有心情开玩笑,也知道他状态还成,立刻把自己另半边的肩膀搭在周令身上。
“老周,你说实话,你服没服?”
周令瞪她一眼,抬手攥住她搭在他肩上的手腕儿笑道:“服,五体投地那种。妈的,你‘小子’身上还真是有点儿东西。”
宋伯元骄傲地扬扬眉,“这话说的,我三姐姐可是宋佰玉,你听过宋佰玉的名号吗?江湖人称三娘子。”
“三娘子?听说过,”周令点点头,刚要再说些什么,赫然发现有两个兵正架着一妙龄胡族少女向他们极速而来,他忙掐了下宋伯元的手腕子,“诶,大礼上门了。”
宋伯元稍抬起垂着的头,淋了大半夜的雨,此刻皮肤被那正盛的烈日一晒,顿觉干裂难忍,她呲牙咧嘴地看清两个兵手底下架着的人后,立刻心有灵犀地感叹了句:“送上门儿来的,不要白不要。”
吴名也跟着看了眼眼前被两个士兵压在身下的胡族少女,她穿淡绿色长裙,面中缠纱,额间腰间都挂着金闪闪的铃铛。被人一拽,整个人发出好听悦耳的音。
“哦,是将军的相好的。”他松开宋伯元的手,垂眉小声道。
“不是!”宋伯元朝他低吼,“我有家有室的,不干那脏事儿。”
她说完了话,立刻将自己的手臂从周令肩膀上卸下来,又煞有介事地低声喝住了那两个小兵,“诶,你们两个,过来。”
灵云原还绷着身体,此刻见了宋伯元,立刻开始大呼小叫起来,“你怎么弄的啊?怎么伤得这么重?”她挣了挣身体,又被那两个兵重重的按了回去,“回将军,桑榆镇方向上来的,说要见将军,属下不敢贸然驱赶,索性提她上来了。”
宋伯元捂嘴咳了咳,才抬手朝他们两个挥,“行,就把她留这儿吧,辛苦了。”
周令吊儿郎当地上前,特别夸张地对灵云挤眉弄眼道:“将军昨夜与人切磋,牙差点儿被打没,正是需要女娘在身边儿的时候,姑娘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
宋伯元也适时表现得痛苦,她手抓着被砍的肩膀,走到灵云后头去。
等灵云一抬眼的功夫,周令和宋伯元一起对灵云发起攻击。
灵云起先还装自己不会功夫,只是两人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意思,这边踢过来后,那边拳头立刻跟上,灵云再装下去已是无用,毕竟自己孤身进了人家的地盘儿,人家铁了心要逼她出手,她再藏就只有等死的份儿。
阿严氏族的功夫她学了个六七成,对付宋伯元和周令联手,无异于以卵击石,到了最后,她是被宋伯元亲自绑起来的。
灵云鼓着眼睛对宋伯元不忿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呵。”宋伯元将她径直推向吴名,“去,把她关起来,今晚儿上就拿她砸阿严流的城门。”
灵云被拽得双脚离了地,头却还是冲着宋伯元愤愤不平道:“宋伯元!亏我那么喜欢你!辜负真心的人,长青天咒你不得好死。”
宋伯元却突然上前,一把拽了她的领子,对她恶狠狠道:“灵云,你别忘了,你才是那个骗子。你从胡族过来,带着宇文翡的密信,突然就出现在桑榆镇的百花楼里,我本就不信你。直到整个军营里开始莫名其妙流传我与你之间的所谓“私情”,我就知道你不对劲儿。你嘴里的那真心,大概只有你自己相信。你既弄了假消息骗我,那么礼尚往来,我用你作丰源城的敲门砖也不算残忍吧?”
“呸!”灵云欲抬手去抓宋伯元受伤的肩膀,宋伯元灵巧地躲开,吴名立刻将她重新压在地上,那精心化了妆的漂亮小脸蛋也一并被按进泥地里。
宋伯元朝她抱歉地笑笑,“我与阿严流势不两立,”走开几步后又突然转过身看向灵云:“还有啊,友情提示你一下,美人计对我不管用,我家大娘子倾国倾城,风华绝代。你啊,连她的百中之一都够不上。”
说完了话,立刻重新搭了下周令的肩膀,“走吧。”
两人走开几百米远后,宋伯元立刻着急地推开周令,“她既然敢一个人上来,就一定有全身而退的办法,你找个不起眼儿的地方去守着,一旦她逃出去,你立刻通知我,我现在就去组织人手在城门附近埋伏着,一旦丰源城开门,就算损了整个先锋营,也要把他城门别死了。”
自打胡族屡战屡败后,阿严流开始作装死战术。
若景黛的分析无误,主力出走的话,阿严流就是在拿诸葛先生之术玩儿了出空城计。
丰源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往常大军胜利后,也不敢随他们残兵败将入城,就怕那大门在后头一关,阿严流再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
但灵云是个变量,她既然送上门来了,宋伯元就不可能放了这么好的资源不用。
周令却指指她的肩膀,“你那胳膊还能用了吗?这么折腾还不去找军医,以后那手不得废了呀?你先去看病吧,剩下的事交给我就行。”
宋伯元原还对此不屑一顾,等她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后,立刻想起什么,“你说得对,我这手,可不能废,这可是我余生的‘性’福。”她苦着脸看了眼周令,“我真得去军医那儿,反正,反正你先按着我这思路来安排就是了。”
“啧啧,这还扯上幸福了。”周令冲她笑了笑,“保准完成将军的军令。”
同一时间,那伪装成行商脚商的五千骑兵已经陆陆续续地过了汴京的盘查,在城里汇聚。
此时的汴京城,里外里只有城外两千禁军与城内一千金吾卫成规模建制。这五千精兵个个是人中翘楚,顺利进入汴京后,给阿严流传信,誓要三日内拿下汴京,血洗皇宫。
皇宫里,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贵妃娘娘要生了,同时间,作为八王老师的马铮,却言辞凿凿地在众臣面前检举八王为皇位谋害皇嗣。
宇文广本就子嗣不丰,这老八看着又不像是个能成才的,正满心满眼的将关注放到宋佰枝的肚子上时,冷不丁听了马铮的话立刻怒火中烧。
“八王就算有罪,你这作老师的难道就跑得开吗?马铮,你是不是以为朕老了,脑子就不转了。拉八王下水,是为了你们宋家那骨血吧?”
时任左丞的张焦立在一侧,浅浅打了个哈欠。
宇文广怒视他,抬了手边的一摞奏折,想都不想地砸到张焦身上。
“卿这是困了?”
张焦忙慌里慌张地蹲下身,战战兢兢地将那摞奏折捡起来摞好,慌里慌张地匍匐下身,“臣,臣罪该万死。”
自打中枢瘫痪后,幸亏有张焦将朝廷撑起,张角细心正直最憧憬两袖清风名流千古的忠臣,宇文广非常信任他。甚至可以说这殿里五成的官儿都是他点头要的,此时宇文广放下冲动,细细思量张焦的奇怪举动后,立刻心领神会地皱眉,“下朝后,张左相留下。”
马铮回首看了眼张焦,张焦也懒洋洋地提着眼皮看了回去。
这事没在殿上拍板儿,马铮却被人扔进了大牢。
退了朝后,宇文广在御书房宣张焦入内。
进御书房有两点需要注意的,第一是,御书房不是正经面见朝中重臣的地点,第二是,御书房里正站着红了脸的八王。
张焦朝宇文广跪拜后,又转过头朝八王拜了拜。
八王立刻见了救命稻草般,亲手扶起张焦的手,“左相可要为本王主持公道啊,本王没做过的事,就算说破了天,本王也是不认的。”
宇文广皱眉抬了手拍拍面前的长案,“多大的人了,整日里哭哭啼啼,不像个样子。你要是有你五皇姐十中之一,朕也就,”想起他自己岁数大了,又忙将剩下来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张爱卿,你在朝上打断朕,可是有话要说?”
张焦从怀里扯了块苏青色的帕子,温柔地递到那还未长大成人的八王手里后,才朝宇文广垂头道:“臣,却又一事要讲。”眼睛又瞟瞟正兀自用那帕子擦眼泪的八王,抿了下唇。
宇文广会意,立刻抬眉对八王道:“你先去静妃那儿呆着。”
八王立刻跪在地板上,手里的帕子死死捏着,对上头哭嚎道:“父皇!儿臣真的没做那事,后宫之事,哪是儿臣一个小孩子能插手的地方?”
这话说的有理,但宇文广还是铁青着脸朝他挥了挥手,他戎马半生真心见不得他自己的儿子,成日里一副病歪歪弱唧唧抬不上台面的样子。
八王哭着脸退离御书房,临走之前,还哭哭啼啼地对张焦弯腰拜了拜。
张焦忙回拜。
人一走,宇文广看向他,“现在说吧。”
“臣以为,贵妃娘娘早产之事虽不是八王亲为,但与静妃娘娘绝脱不了干系。太医院查个底朝天,也就水落石出了。但那个,倒不是臣今日所言的重点,”
宇文广抬头,所有所思地看着他,“那你就直说重点。”
“臣以为,就算贵妃娘娘所出皇子,等那皇子长大成人最快也要十四年,不若就提前立了八王,既稳了社稷,又,”话说打一半,被狠狠打断。
“朕不知道吗?但你看看八王那性子,他怎么担得起这位置,”宇文广话说得急了,立刻弓起腰狠狠咳了咳,风必声忙上前拍了拍他的背。
等宇文广缓过来时,他推开风必声的手接着道:“他哪配坐上朕这位置,北境之事不在朕眼前儿解决,朕就不能安生。这事,朕定要给贵妃一个交代,也要敲打敲打后宫之人,让她们明白朕的子嗣,比她们任何一个都重要!”
“臣也是这个意思,八王生性软弱,内里却也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只是他从小被静妃溺爱,才得了这么个性子。若静妃娘娘因贵妃娘娘早产之事被处,一来,她处在后宫中间第二高的位置,也能给后宫旁的娘娘做个警醒。二一来,八王若失去静妃娘娘的保护,定能在圣人身边儿快速成长起来。就算先立了八王,给众大臣众百姓一个主心骨儿,这东宫,已是不得不立了。”话说到最后,俨然一副良言忠臣之姿,涕泗横流的模样也让宇文广心生酸涩。
他思虑了半天,终归叹了口气。
“罢了,就按左相的意思办吧,国无储君,人心动荡啊。”
他身后的风必声眯起眼睛看了眼张焦,张焦此时正擦脸上的眼泪,注意到风必声的眼神后,冲他挑了挑眉。
风必声安静地垂目。
“那,马铮该如何解决?”张焦乘胜追击。
“左相怎么看?”
“既是八王之师,进了大牢也不算冤,且关上几日,令他好生反省,太子太傅之选也该重新择良臣相佐。最好是,圣人亲自手把手地教。”张焦抬眼,宇文广不知何时鬓边已有不少白发,许是阿严流撕破二十年之约的那日,又或者,只是他的儿子们相继去世在催着他变老。
宇文广双手拄在自己的膝盖处,看了眼张焦,才沉重地点了点头,“好。”
张焦这一趟收获颇丰,离开御书房后,出宫在樊楼与景黛见了一面。
“黛儿,”他吸吸鼻子,“成了。”
樊楼现在整个交到景黛手里,自打宋伯元离开汴京,就没对外营过业。
来来往往的都是朝廷上的新贵重臣。
景黛叹了口气,对他道:“贵妃娘娘肚子里那孩子,真的不能留吗?”
张焦扬眉,坐在她对面,仔细看她,那窄成一小条的白皙的脸,此时正苦恼地皱着眉头,她还是像寻常的每一日那样,端正地坐着,像永远都不会垮塌的建筑。
“你想留,就能留。你若不想,那孩子必见不到第二日的太阳。”
景黛又叹了口气,“若那孩子真的死在我手里,我以后还怎么见她?可是小九,”她眨了下眼,“那就,再等等吧。答应过的事,总归不能太轻易地食言。”
“好。”张焦点点头。
屋子里正谈着事,安乐突然火急火燎地推开门,大声朝里头的两人喊道:“小姐不好了!城里有几千个胡族精兵混进来,咱们这边刚收到消息。”
景黛立刻起身,看了眼张焦,两人心照不宣地心里一咯噔。
当她得知阿严流主力出走之时,就想过他们会绕道汴京。只是她太过高估禁军的防守,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顺利潜入汴京。
几千个胡族精兵放弃北境线混进汴京,那就只能有一个结果,屠城轼皇,逼北境大军回防。
景黛立刻起身,对安乐道:“你现在潜入皇宫,把宋三娘子和小叶一并拎回来。她们要是不肯,就敲晕了给我带回来。我现在回府,与大姐姐和祖母商议此事。你,”她转身面向张焦,“你也找人议议此事,咱们晚些时候镇国公府见。”
三人三个方向,快速抽身。
景黛这头刚入了府门,正碰上要去大牢里给马铮送饭的宋佰金。
她立刻拉了她的手,把她拉回府里。
“汴京出事了。”
宋佰金手里还捏着饭盒,此刻见景黛沉重的表情,立刻将手里的饭盒交给身边的丫头,“你去给姑爷送饭。”
说完了话,边朝里走边对景黛道:“黛儿别急,慢慢地讲。”
“胡族派几千精兵绕道汴京,此时已分批隐匿下去了。大梁所有能战的兵基本上都在北境,剩下的要不就不成气候,要不就太远支援不来。现在就算加上外头的两千禁军,也就将将三千能打的兵。绝不能让阿元在此时掉头回来,一旦她掉了头,整个大梁将被胡族里外相夹,整个吞下。所以,如何用三千的散兵打胡族最精锐的部队,就是我们接下来的难题。”
说完了话,刚好走到老太太院门前。
宋佰金与景黛一起并排进去,又事无巨细地与老太太讲了一遍。
李清灼可是带过兵打过仗的真将军,此时听了她们的话也不免觉得为难,“这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仗,但事发生了,咱们也不能躲。汴京虽没有精壮劳动力了,但女娘总归还有不少,再加上士农工商;朝廷上剩的那点子男人,凑一凑,也不是一定会输的阵。”
她皱眉看向景黛:“金吾卫咱宋家倒是还能差遣,禁军那头,你可有相识之人?”
景黛快速点头,“禁军那头,祖母不用担心,夜里就能入城。”
李清灼手里捏着拿御赐拐杖,不禁手心出了汗。
里头一片静谧,宋佰玉不耐烦地推开门,站在门外头对里头道:“又干嘛啊?二姐姐正生孩子呢,无力生不出来,你这个时候叫我们回来,不是添乱吗?”
李清灼敲了敲手里的拐杖,沉眉对她道:“进来坐着,把门关上。”
宋佰玉这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她身后的宋佰叶也随她入门,第一个抢了景黛身边的位置,凑过去小声问道:“嫂嫂,出什么大事了?”
景黛见到宋佰叶那张脸,心都跟着软下去一大块。她尽力弯起唇,抬手摸了摸宋佰叶的后脑,对她低声道:“胡族精锐秘密入京,咱们手上没人。”
宋佰叶手拄着头,蹙眉看了眼上头坐着的祖母,又回过头来问景黛:“为了让宋伯元回防?”
“嗯,她回防,永州幽州就会丢。不回防,汴京就要失守,宫里的一个都跑不了。”
宋佰叶深深吸口气,在景黛身边沉默了下去。
最后,还是李清灼率先打开了场面,“阿金和黛儿聪明绝顶,我又带兵打过仗,武鸣也是随我在军营里混出来的,自然不怕再扛起枪剑。小玉武功不错,小叶脑子活,咱们宋家满门女将,正愁无地施展呢,还能惧胡族鞑子?”
她起身,对着宋家一屋子的女娘,郎声高呼:“走,随我去祠堂,拜过了祖宗,咱们宋家女将好上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