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伯元手里的单子长,再是没日没夜的查,战线也得拉出去十几日。
整个京城人心惶惶,期间城门只开过一次。
就是宇文流苏与宇文翡共同赴胡的车队,因为外头兵荒马乱的,所以一切从简。说是车队,也就一车载人,一车载物。
宇文广放下被他囚禁的大臣们,选在这一日去宝山殿看看废皇后郑柳。
他泥腿子出身,有幸拜在宋鼎将军门下,又在京城明媒正娶地娶了大家闺秀郑柳。
宇文广和郑柳成亲之日,才是他真正在汴京站稳脚跟的开始。
他是感谢郑柳的,郑柳当时收过不止一家的聘书,其中不乏一些高门贵族,但她还是选择了自己。
宝山殿处于皇宫西北方,因为阳光不充足而渐渐被遗弃,最后慢慢成了冷宫的代名词。
他后宫不丰,导致那宝山殿里也只住了郑柳一人。
他踏过那残败的石阶,又抬手挥了挥灰蒙蒙的空气。
皱着眉头踏进那院子里,只能听到凄厉的哀嚎。
郑柳在声嘶力竭地咒骂他。
刚踏出去的脚,又“嗖”地收回。
风必声转头看看他,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那小院,抓了当年戴凤钗的郑柳头发,两个巴掌打下去,郑柳就没音了。
宇文广人还站在小院门口,见到这一幕,不免觉得心生哀戚。
他登时喝住了风必声还要抽下去的手,“风必声!”
郑柳的头发被风必声狠狠抓着,轻轻一动就扯得头皮痛。
她用一种诡异的姿势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宇文广,什么都不说。
熟悉的人突然变成这样,令宇文广有些没来由的恐惧。
他直接转了个身,连叫风必声的功夫都没留。
宇文昌死在宋伯元手中,宇文流苏今日出京入胡,生死未卜。
那是他最喜欢的两个孩子。
人还困在秋叶萧瑟里,金风送来的也不是麦香。
宋伯元坐在小花上,缓缓随小五的马车出城。
文牒盖好章后,宇文流苏从马车里探出头看向宋伯元。
也许是最近抄金主将的名声太显赫,又或者亲手打死当朝太子的传言太血腥,小五在马车上看到的宋伯元,长身傲立,威风凛凛。就像那史书上曾记得的,【马踏匈奴猛少年,奔袭千里过居延。】
这样的宋伯元对她来说是陌生的,从前那个喜欢胭脂只懂闯祸的人再也不复存在了。
她朝宋伯元招招手,宋伯元才敢驱马靠近。
小五今日穿大红喜袍,是风风光光地从京城百姓眼前出嫁的。
宋伯元看向妆容精致的小五,嗫嚅着道:“抱歉。”
“抱歉什么?”宇文流苏坐在车夫身边,双脚悬空,不时地随着马车的移动晃一晃。
“你皇兄的事。”宋伯元小声,又将自己怀里捂了一道的包裹扔到了车上,“细软用具,我想,殿下应该用得上。”
宇文流苏“扑哧”一声笑出来,她突然抓了小花的缰绳,马头登时靠过去,她拔..出头顶的金簪狠狠扎了下宋伯元被金子甲保护的腿。再大的力量,它也只不过就是个金簪,宋伯元甚至都没感受到疼意。
小五将那用过的簪子顺手扔到她怀里,仰头认真道:“阿元,咱们两清,不要再送了。”
宋伯元偏过头,偷偷抹了下眼泪。
冷血将军本不是她原来的性格,但景黛说,演也要演出来。
她觉得她演得够好了,连小五在她眼前赴那必死之路,她都没有调皮地去捣乱。
宇文流苏看她那样子,又无奈地摇摇头。
她手搭在车夫肩上缓缓站起身,又拍了拍宋伯元给她的包裹,笑着对她道:“东西谢了,下次再见的时候,记得将金簪还我。”说完了话,就塌了腰钻进车厢。
天空不知何时开始下起簌簌的白雪。
盖在红色的琉璃瓦上,盖在土色的城墙。
满天下都变成白茫茫的一片,还有眼前那越来越小的马车。
她救不了小五,小五也救不了宇文翡。
她们两个都心甘情愿地踏上那道名为长大的路,只是同行之人已不同,方向也各异。
小花在突来的雪中突然抖了一下,它双眼直直地看向路上那辆马车,直到再也看不见。
宋伯元抹完了眼泪,俯下身拍拍它的脖子,又突然狠拽了下马绳,小花立刻踢踢踏踏地将她带回城内。
她手里掐着一部分需要呈报宇文广的官员名单,宋佰玉跟她入宫。
过了盘查后,宋佰玉抛下宋伯元,轻车熟路地去了宋佰枝的殿。
宋佰枝的肚子还未显,人也病病殃殃地瘫在躺椅上,突然见到宋佰玉,还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你怎么这个时候入宫了?多危险啊。”她要起身,被宋佰玉强制性地按了回去。
“我跟着阿元光明正大进来的,二姐姐不用担心。”她说完话,将怀里从宫外带进来的吃食搁到宋佰枝身边的桌上,“今日最后一份,往后杨家肉铺再也不会开门了。”
宋佰枝抬眼看她,“杨家肉铺都歇业了,那汴京城就没有能营业的铺子了吧?”
宋佰玉撇撇嘴,又将腰间缠着的小金刀取下,俯身搁到那散着肉香的油纸边。
因为距离太近,宋佰枝清楚地看到她脖子上明显被人咬过的牙印。她抬起手就攥住了宋佰玉的衣领子,用力一扽,那牙印下头是无数的暧昧红痕。
“哟。”宋佰枝笑笑,松了手看向宋佰玉的眼睛:“三妹妹喜欢的,原来是女娘。”
宋佰玉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胸前,又自然地将胸口收紧,“二姐姐怎么知道是女娘?”
宋佰枝白她一眼,手指抚了抚那小金刀的缠丝手柄,将它捡起来递到了宋佰玉的手中,“三妹妹替我切一切吧,你知道我的,我手没有你的灵巧。”
宋佰玉偏头看了她一眼,小金刀在手里耍了个干净漂亮的花刀后,打开桌上的油纸。
她边认真切肉,边小声对宋佰枝道:“是熹兰坊的初兰姑娘,三姐姐入宫那日,我在海里救下的女娘。”
“还是救命之恩了。”宋佰枝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肚子,抬眼看向她:“既然已有了关系,你该好好待人家。”
宋佰玉手里的刀子一顿,又重新切起肉来。
两姐妹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整个空间就只剩下刀刃碰骨头的声音。
外头的初雪不见停,宋佰枝突然碰碰宋佰玉的手:“你还记得小的时候,你带着阿元小叶一起堆雪人吗?那时候阿娘还不用日日卧床,奶奶也身子骨健朗,”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她音调减缓,双眼露出憧憬之意,“那晚,还挺有趣的。”
宋佰玉切好肉之后,将装着切好的肉块的油纸往宋佰枝面前递了递,“当然记得了,你嫌冷,躲在屋檐下子不出来。最后小叶往你身上打了个雪球,你哭得没完没了。”
宋佰枝提眉,“真的吗?我都不记得了。”说完又抬手朝她摇了摇,“不吃了,心里犯恶心。”
宋佰玉又收回手上的油纸,用小金刀插了一块儿后递到自己嘴里。
两人一站一躺,视线皆落在窗外。那里红墙迎白雪,腊梅独占中。
宋佰玉站了一会儿,突然蹲下身问快要睡着的宋佰枝:“我给二姐姐在窗前堆个雪人怎么样?”
宋佰枝睁睁眼,手搭在她肩上拍了拍,摇头道:“不用了,冷。”
“我不嫌冷。”
“你不嫌冷,我嫌你冷。”宋佰枝小心地扶着自己的肚子从那躺椅上起身,慢慢走到门口处,一把拉开了门。
呼啸的北风自战场而来,绕过她在屋里打了个转儿。
她回头看向宋佰玉:“从前有那么一段时间,你是喜欢我的。不是那种姐妹之情,对吧?”非常笃定的语气,眼里还带着几丝戏谑。
宋佰玉猛地抬头看她,那么些年藏在心里无人可说的爱意突然被对方毫无防备地说出来,令她倍觉委屈。
她以为到死,她都不会知道。
“小玉,我很开心,你的心有了归处,也很意外你会对我如此坦诚。”她垂睫,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重新仰起头看回去:“所以我觉得,我有必要在今日认真回应你的情意。”
宋佰玉朝她走了两步,又直愣愣地顿在原地。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没有要向你讨个说法的意思,所以你也没必要将那见不得光的事摆在台面上来。”她原气愤的语气又突然峰回路转地转成哀戚,“你装不知情装了这么多年,怎么就不能继续装下去了?”
宋佰枝继承了阿娘的美貌,又站在那人间胜景里,令人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谢谢你的喜欢,小玉,我没有勇气接受所以选择了无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宋佰枝缓缓道。
宋佰玉蹙眉看她,“二姐姐这意思,”
“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宋佰枝突然出声打断她,回身关了门后,背靠在那被雪吹得冰凉的门板上冲她摇头,“这就是我们最好的结局,小玉。”
呼啸的北风伴着落雪,更显得小小的车厢珍贵温暖。
宇文翡撩了手边的帘子,探出头深呼吸了几次,才笑着看向宇文流苏:“这时候,要是能吃到烤板栗就好了。”
宇文流苏将自己蜷在车厢的最里头,此刻换了身上的红嫁衣,眼神木木地盯着宇文翡的手看。
那手修长白皙,骨干分明,握起来温暖非常。
想到这儿,她蹭过来慢慢将自己的手挤进宇文翡的手里。
她将头靠过去扫了一眼外头的冰天雪地,又懒散地收回身子,将头轻轻搭在宇文翡的肩上:“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宇文翡笑着回头,拍拍宇文流苏的肩,“我曾经在梦里梦见过和你一起出宫,就是现在这样的,下雪,我们挤在一起。马车慢慢向前,我们都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
宇文流苏用脸蹭了蹭宇文翡的脖颈,懊恼地看向她道:“我没想到我竟到了这般田地,小姑姑只是求个烤板栗,我都无法做到。”
宇文翡嗔她一眼,又用手将她头顶的碎发从她眼前拨开,“没有烤板栗可以,此行若没有小五陪我,我才是真的到了山穷水尽之地。”
“小姑姑的意思是,我比烤板栗更重要?”小五从她身上起身,眼神亮晶晶地看她。
“自然。”宇文翡给了她一个万分确定的答案,“除了男女之情,任何事我都能许你。这是我欠你的,也是我心里想这么做的。但再多的,”她抬起手揉了揉小五的头顶,“我父亲的死摆在我们之间,那是你的孽,我想陪你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