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空气温暖,是最适宜景黛身体的室温。
将手臂从温暖干燥的被子下伸出来,身边立刻有人将她揽起来,湿润的茶碗被抵在唇间,她就着那茶碗喝了口水下去,喉咙好受了不少。
迷蒙地抬起眼,宋伯元刚刚将茶碗搁到矮柜上。
她下颚绑着组缨,头上戴了金冠,身上的圆领袍还带着外头的草木湿气。
景黛立刻蹙眉问她:“你入过宫了?”
“嗯。”宋伯元坐在榻下矮凳,直面对着景黛道:“小五要随安阳郡主入胡,我入宫劝宇文广答应。”
“为什么?”景黛背靠在床头,没有一丝意外的表情却耐心地要听她的动机。
“东宫谋逆,小五会被连累,小五随郡主入胡的话,最起码先保全了自己。”宋伯元真诚道。
“你就不怕她和安阳在路上就被胡族与大梁的主战派暗杀?”景黛轻描淡写地问,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宋伯元顿了顿,似是没想到这种情况,她拖着身下的矮凳往景黛那儿靠了靠:“姐姐可有什么好办法吗?”
景黛挪开身上的被子,赤足踏上床下的地毯。
“我原准备了一名替安阳入胡的卧底,已私下里练习得十足十的像,好等你去北境之时,助你一臂之力。但永庆这么一弄,又要推翻了重新演算。”她淡淡地开口后,从榻上起身,着里衣披散着头发缓缓走向屏风外的书案。
宋伯元跟上,乖乖跪坐在景黛身边的蒲团上帮她认真研磨。
景黛攥起案上挂着的小狼毫,偏头看了眼身边乖巧的宋伯元。
“我要是保不住她们,你会恨我吗?”
宋伯元抬眼,两人视线相撞。
景黛的目光带有目的性的时候是常带着侵略的,宋伯元正相反,她平时乐乐呵呵的,此刻眸子里也只有无措和被问住的难堪。
“姐姐尽力的话,保不住,我也能理解。”宋伯元迎着那目光说。
“那要看我是哪种尽力。”景黛回她,厚密的睫毛上下一搭,“你知道我想保一个人,是一定能做成的。但我会在内心盘算代价,代价超出我愿意承受的部分的话,我会选择放弃。”
这是景黛的试探。
宋伯元知道,只要她松口,景黛会在瞬息之间想出一百种继续下去的办法,但安阳与小五怕是不在那计划之列。
她突然觉得室内的气温有些热得过分,她松了松下颚上的组缨,将头上顶着的小金冠静静搁到案上。
屋内沉默了许久,只剩下狼毫与上等纸张间接触的沙沙声。
上好的红丝砚,随着那狼毫的挥墨渐渐没了墨汁。砚台边还戳着块儿还剩一大半的徽墨,正默默散着香气。
景黛将手里的笔杆搁到玉质笔山上,偏头看向垂着头坐在她身边的宋伯元。
“抬起头。”景黛突然开口。
宋伯元听她的话,缓缓抬起头。正对上那双常常不带情感发号施令的眸子,此刻那眸子里带着的却是平和的认真,刚刚攒起的侵略似从未出现过似的。
她常年冰冰凉凉的手指搭在宋伯元的下颚上,一点一点将她的头抬起,那冰凉感瞬间驱散了不少无缘由的燥热。
“为什么不愿意向我示弱?”景黛问她。
宋伯元涨红了脸,嗫嚅道:“我是怕,麻烦姐姐。”
“你撒谎。”景黛收回手,那舒服的冰凉感立刻消散,“你在思考怎么绕过我,偷偷救她们。对不对?”
宋伯元皱眉,终于开始正视景黛的双眼。
景黛躲开那视线,将桌子尽头的红丝砚台拖到自己面前,拿起那块儿徽墨自己磨起墨来,“我们之间好像从没有过信任。”磨汁散出更强烈的香气,洁白细腻的手指搭在纯黑的墨块儿上,一圈儿一圈儿地转。
宋伯元又松了松身上圆领袍的扣子,她手指搭在衣襟上忽扇了几下,微抬起上身看向景黛:“按姐姐的计划,姐姐救她们的代价是什么?”
“暴露我就是‘黛阳’的身份,但我又不是真的黛阳。”
“姐姐的意思,是保住姐姐的身份就只能放弃她们了?”宋伯元问她。
“你还没问我,我若真的放弃她们,能不能承受住那代价。”景黛还是那副淡淡的语气,墨汁足够后,她又把那红丝砚台缓缓推回它原有的位置。
“姐姐放弃她们,能有什么代价?”宋伯元不明白。
“会将你推向危险,你会帮她们,不是吗?”景黛抬起手,将那冰冷的手掌轻搭在宋伯元的后肩,“我舍不下你,就只能冒着将我自己暴露的危险去救她们。”她很认真看向宋伯元,“这些本没什么的,我不满的只是你做决定之前,好像从来不会考虑我的处境。”
宋伯元眨眨眼,后知后觉发现景黛说的是对的。她总是下意识将景黛放到对立面,还以为她总那样强大,遇到什么事都能摆平,却从没想过景黛也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娘。甚至她前半生可能受了无数常人无法忍受的苦,才能全须全尾地坐在她身边。
“那,”宋伯元紧张地舔了舔自己的下唇,“姐姐罚我吧,我真心认错了。”
景黛拾起笔山上搁置的小狼毫,立起笔之前偏头对宋伯元笑了一下。
她写了很久,宋伯元也垂着头陪了很久。
直到景黛满意地将案上的纸叠起,塞进手边空着的竹筒里。
将竹筒送出去之后,景黛回身关门。
她依然赤足,里衣松松垮垮地罩在她身上。她好像又瘦了,只是因为常年病态的脸而让人忽略了那点细节。
“真人今晚会来,若她真的给我下的是扰乱心神的香,你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就放她走。”景黛叮嘱她。
“为什么?你就不想通过那老巫婆见见那位稳坐后方的真黛阳殿下吗?或者说,你不想知道你被篡改的记忆本来是什么样的嘛?”宋伯元问。
景黛绕过屏风,坐上榻边,赤着的足也被她抬到边沿。
她抱着自己的双腿,看向站在屏风边的宋伯元,“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若我失去所有的权力,你还会不会愿意与我在一处。”那语气带着点几分试探与不确定,连那团成一团的动作都让宋伯元心脏发痛。
“姐姐觉得我与姐姐在一处,是因为姐姐是黛阳?”宋伯元问。
景黛顿了几息,才摇摇头。
到了时辰,屋外的灯笼已被人点起。
屋外的光从薄薄的窗纸射进来。
“我知道你一向赤诚,不会因为权力而委屈自己。只是,”景黛歪歪头,“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你知道的,我的前半生可能全是人为编织的假象。我可能只是一个山村里的野丫头,被亲生父母卖给别人作蛊母。又以为自己是公主,觉得自己一定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些好的变化,可是,我只不过就是来自一个偏远山村的野丫头,野丫头能改变什么呢?”
景黛低下头,那淡淡的光打在她的脸上,给她带来几分难得在她身上看到的脆弱。她弓着身子,熟练地将她自己团成一小团。
宋伯元往景黛的方向轻轻挪动了一步,门外突然有敲门声,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转过去又立刻转回来看景黛。
“真相就要来了。”景黛朝她弯弯唇,“阿元,开门吧。”
宋伯元抿唇,几步走到房门处,对着门外的真人拜了拜,“我家大娘子就拜托真人了。”
那道姑凉凉瞥了她一眼,就回身把她关到门外,从自己带来的箱子里拿了个锁头,从内部锁起。
安乐无声地从屋顶落在她身边,朝她“嘘”了声后,双手夹住宋伯元的两肘,一提气就把她带上了房顶。
因为宋伯元的功夫没达到安乐的境界,所以必须有安乐的协助才不会被真人发现。安乐把她轻轻搁到房梁最稳固的泥顶上,又屏气凝神着去够脚下的瓦片。
宋伯元抓了抓她的手,对她用口型道:“再等等。”
安乐虽然不明白还是朝她点点头,两人就并排蹲在房顶上大眼看小眼。
在宋伯元觉得那道姑该放下戒备心的时候,朝安乐打了个手势。
安乐立刻蹑手蹑脚地去够脚底下的瓦片,她虽仗着武功高强,但也只敢挪两片儿瓦,两瓦之间稍露出一道缝隙。
宋伯元蹲在她旁边,朝瓦下看过去。那真人拿着根儿吊坠在坐得笔直的景黛面前絮叨着什么,听着不是大梁官话也不是胡腔。
眼看着那香往缝隙的方向飘,宋伯元立刻伸长了手把那缝隙重新盖住。
安乐睁大了眼,满脸的愤怒看向她,宋伯元也无暇解释,就刚刚那一瞬,她立刻就闻出来了。
那香产自琉球,名唤极乐。除了有扰乱心神的作用,还有非常疯狂的成瘾性。极乐原是巨大的硬体块状物,发现于海底,蛊师们也知这东西邪性,轻易不会将它用于人,也不知这真人用了什么办法,竟能将极乐融成小小一根香。
按景黛这月月都要被催眠洗脑的频率,恐会慢慢失了理智变成真的疯子。
想要戒极乐,就要忍受剥皮刮骨的痛楚,将骨头表面上被极乐侵蚀的青斑尽数刮去才成。只是这世上虽有解药方法,千百年来却没一个人能戒成。
安乐还欲帮她掀开瓦片,宋伯元忙伸出手冲她摇了摇。
安乐收回手,看泪流满面的宋伯元不解。她慢慢靠近宋伯元,按着上来的方法又把宋伯元放了下去。
她捏着宋伯元的衣领随意找了个空房,推宋伯元进去。宋伯元进了屋子,立刻脚软瘫倒在地毯上。
安乐从怀里掏了块儿帕子不客气地扔到宋伯元的脸上,小声问她:“你哭什么啊?”
宋伯元咬紧了下唇,抬头看向安乐说了四个字:“那是极乐。”
安乐提眉,极乐之名,令她倒吸口凉气,就算身上有绝对的力量也难敌这种要命的海底蛊王。它会慢慢瓦解人的意志,直到将人变成只知道嗜血的动物。没有人能战胜极乐,只要人沾上,这辈子就不可能戒掉。
那意味着,小姐最终的归宿会变成一个不识人的疯子。
嗜血善战,直到身体内再也没有足够的力量维持她的生命体征,从此带着极乐消失在这世上。
安乐立刻蹲到她身边,“你就闻了那一下,怎么能确定?”她提宋伯元的手肘,“走,我再把你送上去,你好好闻闻。”
宋伯元狠狠推了她一把,“我真的能确定。”
安乐不信,她不管不顾地去拉宋伯元。宋伯元也打不过她,最后还是被扔回了房顶。
她抿唇,轻轻推了下瓦片,又立刻合上。
安乐将她送回地面,没有着急地问她结果。只站在身边喘着粗气,低头看她自己无法控制哆嗦的手指。
宋伯元也不想说,她的鼻子也压根儿就没有再闻一次的必要。
景黛,可能真的如她所说,因与黛阳有几分相像,被镇戊选中作黛阳的替死鬼。黛阳不想完成镇戊留给她的任务,所以直接找人将她炼成蛊母,也许小小的景黛在成为黛阳的蛊母之后又展现出了过人的聪明才智,黛阳不想浪费她的脑子,就借她之手搅弄风云。
解药与镇戊的遗愿,在景黛身上都能得到,真乃一举两得的好计策。
多么恶毒的兄妹两人。
怪不得镇戊留给她教她本事的道长要打她罚她侵犯她。
怪不得在黑暗里蛰伏了许久的黛阳要在此刻现身汴京,是因为到了日子,她来收割胜利果实了。
宋伯元浑身发冷,突然领悟了景黛方才对她释放的恐惧。
她可能老早就推算出来这个结果,只是真相没出不愿意相信罢了。
她从前一定以为自己是被哥哥爱过的小女孩,到了如今,才发现这世上压根儿就没有爱她的人。
她被亲生父母卖给镇戊,从无数个小孩中脱颖而出成为镇戊选中的黛阳唯一替身,又被黛阳送进那黑暗的虫洞里,成为唯一走出来的蛊母。
想起孙星的话,宋伯元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干呕。被送进虫洞的那一年,那小女孩大概几岁呢?她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进去的呢?是被人狠心骗进去还是为了向黛阳证明自己是个有用的人而亲自走进去的呢?
那无辜的小女孩,被人如此欺辱,到了如今为何却还想着要拯救黎民百姓,要改变这世界?
宋伯元抿唇抬起袖子蹭了下唇,抓了安乐,对她轻声道:“我不想告诉她真相。”
安乐眼神发木,听了她的话,也没什么反应。
“所以,”宋伯元扯了下她,“你得装一装,就当我们都不知道。”
被扯了一个踉跄的安乐这才动了动眼珠,迷茫地看向她又看向房门的方向,冲她摇头:“不行,必须要告诉小姐,因为小姐什么事情都能解决。”
“她不是神仙!”宋伯元冲她吼道:“她只不过就是一个刚过二十没几年的年轻女娘!”
安乐继续摇头,“不,不是,小姐,小姐就是什么事都能做到!”她的手紧扒着门边的柜,恐轻轻一推,就能将她推倒。
“你要亲眼看着你们小姐剖皮刮骨?没人能受得了这种痛,最硬的汉子到了最后也会选择咬舌自尽。”宋伯元垂头看向身边的安乐。
“那我也不能亲眼看着小姐变成不识人的疯子啊!”安乐崩溃道,她紧抓宋伯元的袖子,“小姐绝对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就算从容赴死,她,也绝不会选择苟活过那种日子。”
宋伯元就快要被安乐说服,她缓慢颓丧地收起抓安乐肩膀的手。
若她是景黛,她一定会选择就这样苟活下去。她自私地想,反正成了疯子,她也感受不到痛楚,就把痛苦留给这世上还清醒的人吧。
转念一想,她又想为了景黛变得坚强,想成为那个被剩下的;清醒的人。
房门被人“唰”地一下打开,宋伯元抬眼,是宋佰玉。
她抱臂看向宋伯元,“我听你的话去景府打探过了,”见宋伯元和安乐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好心问了她一遍:“你还能听吗?”
宋伯元闭上眼冲她点点头。
“四个。我和安乐加上全盛时期的肖赋,能勉强拖住三个,打是肯定打不过的。你和小叶,俩人加一起,也打不过剩下那个。”宋佰玉眼都不眨地陈述事实。
“师父呢?”宋伯元抬眼。
“他老人家云游四海去了。我感觉好像这大梁所有的高手都聚在汴京了,宫里还有四个呢,紧跟着宇文广,入厕都跟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