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过来。”黎未染说。

  江善跪直了身,心中忐忑不明所以,她慢慢挪了过去跪在长公主床前。挨得近了还能闻到公主身上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勾人心魄。

  就如翡儿所说,这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与殿下媲美的人了。

  江善低垂着头,呼吸间都十分拘谨,不知公主意欲何为。

  黎未染忽而俯下身,靠近她,檀口轻启附在她耳边道:“那么担忧本宫么?”

  江善浑身一僵,耳边酥麻,红云顿时浮上双颊,她吓得往后倒了倒,看向黎未染时似一只受惊的小鹿,双眸含着春水,急道:“殿,殿下的安危是大事,奴婢不敢有懈怠。”

  黎未染弯了弯唇,眼神逐渐露出几丝淡漠,眼尾间却笑出一抹妖艳来:“既然如此,那你便就在这里守一夜吧。”

  江善愣了愣,听懂了长公主的言外之意,就是让她在这里跪上一宿。

  “是……殿下。”江善轻答道。

  夜已深,烛影憧憧,万籁寂静。层层床幔轻合,里面的人已经重新躺下了。江善垂着头,暗自想着公主开恩,暂时还没要了她的命。

  一夜未合眼,江善眼皮底下泛青,思绪稍顿。

  黎未染醒来时,窗外已经大白。

  准备洗漱衣物的婢女们鱼贯而入时,见到江善衣冠不整的在长公主房里跪着,心中只觉甚异,不禁浮想联翩。

  黎未染洗漱过后,唤退了为她更衣的婢女,反而让江善来服侍。

  江善惶恐,刚动了一下才发现腿已经麻了,一阵阵的刺痛发软。她十分艰难的站了起来,不止腿,浑身都在颤抖。拿过衣裳走至长公主身边,才开始小心翼翼的为她穿上。

  黎未染身姿高挑清瘦,江善需得抬头才能看她。

  公主袅袅楚宫腰,也是不盈一握。为她系腰带时,江善的两只手抖得不成样子,越是着急就系得越慢,好不容易系好了,想往后退去,一步没站稳,眼看就要往下摔!

  那瞬间,黎未染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一把给拉了回来。

  江善几乎是整个人倒在了长公主的怀中,一片软玉温香,如此近的距离,她还来不及被那幽幽暗香勾得脸红心跳,就听黎未染淡声道:“站不稳?”

  江善仰头,对上了长公主清冷的眸,里面没了往时浅薄的笑意,漆黑的眼瞳平静而幽深,只看一眼,便让人如临悬崖绝壁,从心底生出恐惧。

  江善苍白着一张小脸,立刻从长公主的怀中退开,跪了下去,酸痛的双膝顿时疼痛更甚。她喉咙干涩,抿着粉白的唇,疼得一时没说出话来。

  黎未染不再看江善一眼,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裙袂摇曳于地,携走一缕轻风。她又道:“你退下吧。”

  “是。”

  江善终于从长公主房里离开,外头日光倾洒在院中的草木花石上,一片盎然生机,昨日地上的狼藉也早已不见痕迹,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她走路有些颠簸,路过的婢女见了她都纷纷侧目,眼中多多少少尽是打量。

  好不容易回了自己的偏房,关上门后,江善终于松了口气,她眉目低垂下去,倚门站着,将愁容显露了出来。

  江善不明白,该是喜还是忧,喜长公主没因为她做错事而杀她,还是忧不小心抱了长公主,惹她生烦了。

  正愁困间,桌几上一团黑影动了动,继而猫叫了一声。

  江善看过去,子夜不知何时来她屋中的,此时趴在桌上歪头,半眯着异瞳看她。

  “子夜……”江善疑惑的喊了它一声,走过去坐下,犹豫的伸出手摸了摸它,“小阿夜,你怎么来了?”

  子夜没反抗,任由她摸着,时不时发出舒服的细细哼叫。

  江善愁绪散了些,只当它是来安慰自己的,声音轻哑,又像是在问自己:“小阿夜……殿下是不是厌烦我啊?”

  子夜增了增她的手,当然不会开口回她。屋子空荡荡的,江善有时就会想起吉珠,在宫中时即便如履薄冰,好歹还有个人可以说话依偎。而如今只有她一人孤身来此,多少会有些害怕难行。

  不知吉珠在宫中过的还好不好。

  没与子夜多待,江善就去洗漱,双膝跪得青紫,她忍着酸痛又去找了些药膏,打算换完衣再涂。子夜偏偏这时候要粘着她,跳到床上,和上次一样坐下来仰头看着,要她抱。

  江善已经解了衣带,她立马捂住了子夜的眼睛,将它放到地上,往外赶了赶,然后缩回床内拉紧了床幔,在里面闷声道:“子夜,你是男孩子,不能看我换衣裳。”

  ……

  再次见到芮月,已是几日后。

  芮月回来时风尘仆仆,不做女子装扮,而是穿着一身玄青短打,墨发高束,腰间携剑。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凌厉干净,像位俊秀公子。

  江善正坐在临水的小榭下喂猫,看着眼前的芮月微微感到吃惊。芮月同样见到她也是一愣,素来沉静的面目浮现出几丝难以理解的微妙。

  毕竟芮月才是长公主身边真正的大侍女,江善局促的站起来唤了她一声“芮月姐姐”。

  子夜自然认出了芮月,却没像往常那般扑进她怀里,被江善喂饱了食,悠闲的跳下桌,跑去别处撒欢了。

  芮月收了对江善打量的目光,没应她的那声姐姐,轻蹙着眉道:“殿下呢?”

  江善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月牙门,里面被重重树荫遮挡视线,回道:“殿下还在小杏园里。”

  芮月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片刻后也未多说什么,离开了。

  江善要在此侯着长公主不能随意走动,看着芮月的背影,心想:原来芮月也不能进小杏园。

  小杏园算作公主府上的一个禁地,除长公主外,任何人不得入内。这件事不用芮月多说,初来时管事嬷嬷就已经告诉过她了。

  为何是个禁地,江善也没有胆子去过问其中缘由。

  这几日正值梅雨时节,淫雨霏霏,空气中潮湿燥热,闷得很。黎未染身子骨经不住这天气,又染上了小风寒。

  见芮月时,是在扶烟阁内。

  黎未染似是沐过浴,额间发尾还有些湿润,屋内光线昏暗,她靠坐在桌案后,整个人都被衬得莹冷瓷白。

  黎未染眉目微垂,看上去是带了些病态的懒散。

  “事办妥了?”黎未染问道。

  芮月心中担忧着长公主的风寒,回道:“办妥了,我们的人都已安排至太霄山,只待时机成熟便会入皇城。”

  黎未染闻言面色无波,手里玩转着一串红玉手持,她目光落在桌案上的书卷上,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便不在此事上多言。

  芮月本身也不是话多之人,但是想到了江善,又开口道:“殿下为何……还留着她?”

  黎未染抬眸,她自然知道芮月是在说谁。默了片刻后,唇边沾了点不明意味的笑意,道:“瞧着有趣。”

  “她不是褚瑛的人,普通宫女罢了,不知怎的被丢来本宫这里送死。”

  芮月揣测不出长公主对江善的心思,既然长公主要留着,那她也没任何想法。听到长公主几声低低轻咳,注意力又回到了这上面:“我去传宫里太医……”

  黎未染罢手,道:“老毛病了,不必惊怪。”

  门在此时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打开,江善躬身端了一碗药进来。

  她将药安放在桌上后,便退至一旁。黎未染对芮月道:“本宫无事,下去吧。”

  芮月不动声色的又看了眼江善,这才行礼后退道:“是。”

  待芮月走后,江善才悄悄往长公主那边看,见长公主喝药时那没有什么血色的唇,以及肉眼可见的带了几分疲惫,就心疼不已,忧虑像是要从眼里溢出来。

  黎未染一口一口将苦口难闻的药喝尽,神色如常,似乎是已经习惯了一般,在做一件平日里必不可少的事情。

  药碗见底,江善赶忙又将准备好的漱口茶和甜蜜饯给长公主递去。

  黎未染漱了口后并未接过蜜饯,让江善端去一旁,不闻喜怒道:“再甜又有何用呢。”

  江善低头看着手里的蜜饯,犹豫的端去了别处。她听出了长公主的话里有话,难受了片刻还是小声道:“殿下万福。”

  黎未染转着手持的指尖微顿,侧目看到江善好似比她还难受的小脸,心中郁结不经意散了些,她没承她的话,突然换了个话题问道:“可曾识字?”

  江善不明所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奴婢认得不多。”

  黎未染随手拿过一本书丢给了她,不管她认不认得全,只道:“念给本宫听。”

  是一本《诗经》,江善未曾读过。她原本就是乡野丫头,读不起书。最初进宫的时候也只寥寥学过几个字,就被安排做各种杂活累活去了,之后便彻底与字书无缘。

  江善翻开后只觉为难,半晌吐不出一粒字,她磨蹭着,直到黎未染再次开口:“念。”

  江善连忙翻到一页看着简单的,唇齿磕碰,念得极慢:“野,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零露……”

  “瀼瀼。”黎未染支颐,好看的眉目携了几点困倦,顺着她念道。

  江善小心翼翼的“哦”了一声,又继续读:“·……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邂逅相遇,与子,与子偕……?”

  黎未染道:“臧。与子偕臧。”

  江善被自己羞愧的无地自容,她用指腹摩挲着手里的纸面,被长公主提醒得实在是无法往下面念了。

  “殿下,奴婢……”

  黎未染打断了她想说的话:“知道这首诗的意思么?”

  江善摇头,她连字都认不全……

  “是位男子在田间遇见了一位女子,一见钟情。他非常喜悦,马上将自己的爱意吐露了出来,十分的大胆,说要与那女子结为连理,共度余生。”黎未染嗓音微沉,懒散着跟江善解释道。

  江善一怔,不知为何被长公主说得耳尖软红,心跳如鼓,她极力装作镇定,头低低垂着,不敢在长公主面前再露出马脚。

  “如此简单的都不会念,宫中人是如何教你的?”黎未染看着她问。

  像是被问罪,江善有些委屈,支支吾吾的道 : “宫里嬷嬷只教奴婢做事,说大字认识几个就可以了,不用……不用学太多。”

  “是么?”

  黎未染似乎听得不满,忽而道 :“那你现在学也不迟。”

  --------------------

  读的是《诗经·郑风·野有蔓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