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饭也吃不下去,锄云终于决定去前院逛一逛。
桑儿昨天下午吃完火锅兴奋劲儿还没过,折腾到很晚才睡着,锄云都出门了他还没起床。
前院所有弟子都在修习术法,十分安静,锄云有种偷偷闯入高中校园的感觉,他基本上没来过这里,一间间学堂不是并排着的,所以建筑都是参差错落,中间夹杂着亭台流水,绿树荫浓。
远远望去,山间蝉鸣鹤唳,水响猿啼,偶有浮光掠影的白影掠过,登时漫上来一股飘渺的仙气。
锄云穿梭其间,感觉身体都轻了不少。
过了水边的太湖石,来到一片清幽的草地,旁边有间草堂,前后几竿修竹,十几株乔松,格外宁静,锄云稀奇地看着这一切,正要进去看看,前方突然走来一个白衣白袍的弟子。
弟子一见他就惊叫出来:“你……!”
锄云与他对视。
弟子左右看了看,道:“你来前院干什么?!”
锄云想了想:“来观光?”
“……”
锄云道:“来这儿这么多天了,还从没有上前院逛逛。”
那弟子根本不信:“你之前一百多年都住在这草堂里,比我都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有什么好逛的?”
……哪儿?这草堂是是我以前的住处?我一个人住在这儿?这是什么vip待遇啊!
弟子看他眼神沉寂,一直盯着草堂看,想起上次昆玉真人捡来的那个小弟子说他没有入魔,只是换了个人,想了想又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锄云转过脸瞥了他一眼,小弟子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默默闭上嘴。
说完他就一步一步朝面前的草地走去,想看看那草堂里面是什么样,那弟子连忙道:“你想做什么?”
锄云停住脚步,回头看他:“我想做什么,还需要跟你说?”
那弟子一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从锄云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冰冷的威胁,强撑着胆子:“大师兄他不让……”
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终于没声了,锄云没再理会他,抬脚就往前走。
那个小弟子在身后徒劳地伸出手,似乎要阻拦,还没出声,眼前突然掠过一个白影。贴着锄云的面颊飞了过去。
锄云猝不及防,被那影子蹭了下眼睛,一阵尖锐的疼痛闪在眼睛里。
眼珠很疼,但是蹭过颊边的那一瞬间触感却十分柔软……什么东西??
他捂着眼睛惊得连连后退,那影子停在草地上又扑了几下,然后回过头来。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通体雪白的仙鹤。
它的脖颈弯曲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前胸一点鲜红,棕色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锄云下意识地想要避开,旁边的小弟子道:“你别……”
话刚起了个头,只听“呼啦”一声,那只仙鹤扇动翅膀直冲锄云飞来。
“……”
什么情况?你认识我吗?
仙鹤距离他很近,速度又快,锄云来不及躲开,直接被它扑倒在地。
锄云被迫嘬了一嘴毛,伸出手想把它推开,仙鹤犹嫌不满足,扑完之后又在他身上蹭了蹭,发出一声快乐的长鸣。
“……”
那个弟子目瞪口呆地站在一边,锄云吼道:“别傻站着了!快帮我把这玩意儿弄走!”
“……啊?”他回过神来,“哦哦……”
少年赶忙伸手去拉仙鹤,仙鹤抱着锄云不撒手,似乎十分舍不得他。少年两手放在仙鹤身体上,羽毛洁白如玉手直往下滑,又去拉它的脖子,结果被仙鹤长腿一伸给蹬了出去。
锄云听见“扑通”一声,被搂得越发紧了,直到感觉快要喘不过气,那只仙鹤才放开了他。
他连忙站起来,整理衣服撤出好几米远,仙鹤仍然殷切地看过来,锄云对倒在地上那名弟子道:“这白鹤是怎么回事?”
弟子捂着胸口:“它是程鹤师兄养的爱宠……”
“……”
乍一听见这个名字,锄云心里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他抬头再次看向面前的这只仙鹤,洁白优雅,不食烟火,这么一只高贵的仙禽,怎么会如此亲近自己?
还是说……它是在亲近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
一人一鹤就这么互相对视了一会儿,仙鹤见他有些冷淡,很失望,长喙在草地上啄了几下,预备着又要扑过来。
锄云道:“别动。”
仙鹤不高兴,不听他的,还是要扑,在长腿迈开的一瞬间,锄云在手中捏了一个诀,正要使出去,只听背后响起一声:“等一等。”
锄云手指一顿,暗暗收回了术法,小弟子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那仙鹤被程师兄养了太长时间,早已沾染了仙气,凡人被它轻轻一踢估计内伤都能被踢出来。
弟子道:“程师兄!”
程鹤缓缓走过来,停在锄云身后大约一米处,淡淡看了看眼前场景。
仙鹤在原地踌躇着,程鹤冷眼瞧了它片刻,开口道:“青雨,”他叫那个小弟子,“这畜牲是何时来这里?”
青雨道:“就是锄云刚刚走到这间草堂,它就出现了……”
仙鹤抬起修长的脖颈,长长地叫了一声,那声音里似乎隐含着某种情愫,程鹤只是瞥了它一眼,道:“不矜。”
仙鹤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仍然把棕色眼瞳投向锄云,青雨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也问道:“师兄,是你把锄云的封禁解了?他怎么到前院来了……”
清晨的雾气逐渐散去,草地中滴落几滴露水,程鹤这才像看见他似的转过来,锄云心中一颤,张了张嘴要开口,却见程鹤只是在他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随后又滑到他手腕处,道:“你方才,是要对仙鹤动手?”
“我……”
锄云只发出了一个音就不知道怎么说了,刚才那是他下意识的一个动作,不一定经过了大脑思考,可是被程鹤这么一问,反而显得他冷漠无情了。
程鹤道:“这白鹤我养了近百年,尚不曾对它做过什么。”
“……”
锄云没说话,本来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跟程鹤说,想告诉他自己当时为什么要放走仲有君,想问他是不是真的生气了,只是因为这件事吗,还是……
“暮春,”程鹤对仙鹤道,“回去。”
说完他就转身,被叫做暮春的那只仙鹤先是抬头看了看程鹤,又转过去盯着锄云,没等到什么回应才垂下头低低鸣叫了一声,挪动细长的后腿跟着走了。
锄云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慢慢涨上来一股湿漉漉的情绪,他忍不住开口道:“等一下。”
程鹤停住了脚步。
锄云道:“刚刚我使用法术是为了自卫,这只仙鹤扑倒了我,差点把我眼睛弄伤。”
程鹤还是没回头,沉默半晌,才道:“暮春它亲近你,是因为你曾经养了它几年,它许久不见你,自然高兴。只是你已经不记得它了。”
一番话说得仙鹤也默默垂下了头,翅膀紧紧贴在身体两侧,很是难过。
程鹤带着暮春走了,草地上湿润寒凉,露水浸湿了锄云的衣角,青雨跟着他站了一会儿,道:“等会儿师兄师弟他们就要散早课了,你最好快点回去,不然……”
又没说完,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光,锄云很轻地挥了一下衣袖,面前的青草地上登时结上一层冷冰,又一抬手,整个地面边缘直接炸开了。
“那又如何?”他回过头来,突兀地笑了一下,“我难道会怕他们不成?”
青雨:“……”
他只是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那一圈深深的沟壑,再抬头,锄云就已经近在眼前。
他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别再让我看见你这副不知死活的样子,否则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他说,“你也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弟子感觉呼吸都骤停了一下,那一瞬间他想,完了,这小魔头不会要杀了我吧。我要死了。
但是没有,他带着锄云胆战心惊地离开草堂之后,还没靠近前面的学堂,锄云就被二师伯一道千里传音给召了过去。
楠木真人终于出关了,他自己本门的弟子都没来得及一睹师尊真容,第一个召见的居然是这么一个走火入魔的废物弟子。
锄云站在谷亭外围的一条篱笆围起来的小径上,两边全是常青的草木,楠木真人缓缓啜了一口热茶,道:“知道我为什么出关第一个要见你吗?”
传说中的二师伯也不是一个白胡子飘飘的老人,他看上去只是比昆玉真人年纪大了一些,面容稍微憔悴,但是眼睛精亮有神,能看破什么的样子,总之是个比较端正的中年男子。
锄云道:“可能是师伯太过想念弟子。”
楠木真人转脸瞥了他一眼,“……什么?”
锄云与他对视:“总不能是有什么功法秘籍要传授给弟子?”
楠木真人沉默了两秒,茶放在木桌上没喝。
锄云转了转眼珠:“难道被弟子猜中了?”他扯了扯嘴角,“受宠若惊。”
楠木真人看了他半晌:“听说你修炼不当引来雷劫,过后修为大增,性情也有所变化……果真如此。”
“听谁说的?师伯出关后也没见其他师兄,”锄云问道,“是程师兄么?”
“你……”
“直说了吧,”他嗓音淡淡的,“不是什么性情变化,是我修炼不当走火入魔了,他们也都是这样认为的。”
亭子里有一瞬间的寂静,楠木真人目光沉沉地望着他,神情严肃,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什么来,锄云也不躲避,就这么直直地和他对视。
这副模样和从前那副总是小心卑微、眼神躲闪的样子实在迥异,楠木真人不由得有些怔愣,他咳嗽两声,道:“你这样,程鹤是如何处置的?”
锄云道:“师兄没有做什么,只是把我封在掌门师尊的住处,现在就连封印也解了。”
……只是他现在不理我了。MD。
楠木真人沉思一会儿,突然道:“程鹤没有跟你说?”
锄云抬起头:“什么?”
楠木真人微微仰了一下脖颈,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你师尊的事,知道他为什么还没回来吗?”
锄云想了想:“好像是说……下山云游去了。”
“云游?哈哈,”楠木真人突兀地笑了两声,“他也是这样哄骗你们的。当时只有程鹤一个人陪着掌门下山,回来后怎么说也自然是他说了算”
“师伯什么意思,”锄云皱起眉头,“大师兄为什么要骗我们,掌门师尊到底去哪儿了?”
“玉青山下十里之外无忧谷,天地间一秘境,”楠木真人顿了顿,脸上浮起一丝舒泰的笑意,“生人要进只能以魂魄进入。”
锄云愣住了。
“你掌门师尊怕是再也回不来了,”他终于端起茶杯饮了第二口,“青云宗难道不该换个主人了么?”
锄云的前院一日游就这么草草结束了,只持续了一个早晨,连众弟子的面都没见到,他心里十分不高兴,回到不了堂把桌椅板凳砸了个遍。
桑儿起来就遭遇了这么一副情景,吓得半天没敢跟他说话。
锄云来到这个世界不过一个月,整个门派三分之一的人都没认全,可是情绪就已经大起大落了几回了,大雪下了三场,他连程鹤住哪儿都不知道。
不知道这算不算单方面的冷战,锄云气愤又有些难过地想,人为什么会这样,即使换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环境,只是被施舍了一点稀薄的温暖,仍然会生出一腔不由自主的珍重。
白天里遇见的那一只仙鹤搅得他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拉了所有人告诉他们,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原来的那个锄云,又怕他们不相信,只觉得他是入魔之后的巧言令色。
他越想越难受,趴在床上慢慢堕入了梦中,梦里在下雨,淅淅沥沥的雨声让人安宁,锄云穿着雨衣穿过长长的巷道,看到不远处家门前长出了一串菌子。
他站在那儿不动,也不知道在等谁,爸爸妈妈为什么没有来接我?这么想着,身后突然被轻轻拍了一巴掌,他心中一喜,转过身去,眼前陡然撕开一片耀眼的亮光。
他从梦中醒了过来。
明月斜挂在西墙之上,向屋内投下一片温柔的光影,锄云微微喘着气,另一道熟悉的气息从身后传来。
程鹤手轻放在他肩背上,坐在床前静静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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