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宣一口气将话说完, 哪成想连楚荆二人根本没看他一眼。
“朕年幼失明,是先帝派人灌的药,所以当时先生再没回来的那次……也是去了先帝哪儿?”
连楚荆的声音依旧哑哑的, 手不自觉地将赵景玄箍得更紧,仿佛怕人再一次离开。
赵景玄察觉到小皇帝的不安, 轻轻用下巴蹭了蹭对方的发顶。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早已愈合的伤口仿佛随着回忆被揭开, 一刀一刀又重新割在他身上。
他闭上眼, 有那么一瞬间, 他觉得这一切都似乎那样不真实
可怀里的温度暖得他眼泪都要掉下来, 暖得心都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到底没说出当时的苦楚,将所受的罪都轻易带了过去。
“当时我已决意助陛下夺位, 然心急之下露了破绽被先帝察觉, 先帝其人多疑毒辣,况且……能陪在陛下身边,就是少活几年又如何?”
他睁开眼,才发现连楚荆正望着他, 那双乌黑的眸子晶莹如玉石, 深深将自己映在其中。
他突然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能占据这样一双美丽的眸子,能拥有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
两人对视间,实在都有太多的情绪。
连楚荆怕人担心,率先垂首拭去满目的晶莹。
复抬头时,眼睛虽还是红的,嘴角却是扬着的:“这些等回去了, 先生再慢慢说于朕听,”
他转头去看姬宣, 对方脸上阴毒未收,正眯着眼看着他们。
连楚荆不想与那人多说,伸手将桌子上的瓷瓶拿过来:“这药若是真的,朕会赏你一个全尸。”
说着,他揭开盖子轻嗅了几下,浓重的药草味混着一股不知什么的腥味儿扑鼻而来。
他微微皱了眉,这些年他熟悉天下各种奇毒,对草药的味道更是熟悉。
因此只闻了几口,便大致知道了这其中的草药是哪几味,可这之中的腥味实在太过诡异,让他摸不着头脑。
或许是看连楚荆怀疑,姬宣好心道:“先帝灭亘罗后,顺带将许多奇毒古方也都搜罗走了。
因此,陛下中的并不是毒,而是蛊,否则摄政王悉心调养了你数年,又怎会始终差那临门一脚呢?
那其中的腥味陛下不必担忧,是所需蛊.虫做的引子。我既与摄政王做了交易,便不会在这样的小事儿上动手脚。”
说着他笑了起来:“更何况,我说了,这药他吃不吃,都不一定能活过正旦。他不惜卖了陛下,也要多陪着陛下一时。
这感情,还真是惊天动地!”
姬宣说完就放肆地笑了起来。
连楚荆觉得聒噪,挥手将尽力降低存在的乔二叫了出来:“太吵了,让他闭上嘴。”
乔二出来时有些尴尬,毕竟传闻中知道太多的人多活不久。
他几乎是艮着脑袋出来的,越想越气,伸手便朝着姬宣过去。
正这时候,一直躲在暗处的黑衣人终于才下来了,出手凌厉便朝着乔二过去。
“城南城北军火库中放着几乎全京都的火药和兵器,若真失手,怕是不妙。”
趁着那边打作一团,连楚荆虽说相信赵景玄,然而这样不在掌控中的事终归让他有些不安。
“陛下安心。
姬宣那边手中有京都残余大衍宗人马的卷宗,他早有防备难以下手。
加之城南城北军火库虽说这些年管理密不透风,然而底子却是从先帝时期便亏空的,其中也不知有无大衍宗的人。
我便以想取他手中的解药为由,寻他合作。
姬宣彼时无头苍蝇般想复仇,便答应与我联手,他此时怕是已然将手中全部底牌亮出,因此我这招也算是釜底抽薪。”
连楚荆点点头。
虽说有些冒险,但的确,与其留着一个不知何时会突然坍塌的隐患,不如忍一时之痛刮骨疗毒。
亘罗虽灭,但魂魄依旧。
其残部深入大兴,难免不会污了一池的水,而今之计,只有让泉水的源头再活些,增加变数,方能再获生机。
他原先的打算是不惊动城中百姓,不知不觉将这个麻烦祛除。
现下来看,却是不免一场恶战了。
他盘算了手中人马,魏昭和鲁朔的人现下应当是带着人去解军.火库之急了。
而日前他恩准回京探亲的杨茂,此时也授意领军带着人马秘密进京,以备不时之需。
刚好派上了用处。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如此便好,应当不会再有变数。”
他这边话音刚毕,突然想起什么:“玲珑还在姬宣手中,可是你有何规划?”
赵景玄闻言一愣:“未曾,陛下何出此言?”
这下轮到连楚荆滞住。
方才姬宣告诉他,是赵景玄与其做交易,于是将玲珑做人质留下。
而今一切水落石出,赵景玄一切谋划皆为大兴,按理便也会以万全之计保全玲珑。
然这时候赵景玄却是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
玲珑有危险!
连楚荆猛地转过头去,那黑衣人和乔二激战正酣,两人有来有回不分上下。
黑衣人在这里,玲珑又在何处?
赵景玄已然坦白自己的意图,姬宣恼羞成怒之下说不定会对玲珑不利。
他身侧的手紧了紧,刚要出手,便被赵景玄拉住:“陛下?”
连楚荆这才将方才玲珑的事一一说于赵景玄。
赵景玄听后一顿,他未尝不知道这个妹妹对连楚荆的意义。
可姬宣这样明目张胆地将人在连楚荆面前过了一圈,小皇帝关心则乱,他却从中听出些异样来。
“陛下说玲珑是由这黑衣人拖着进来的,便是这黑衣人比玲珑要高是上许多,可这人身形纤长,分明应当和玲珑差不多。”
连楚荆闻言朝着那黑衣人看去。
果然,这黑衣人比之方才挟持玲珑进来时,竟莫名矮了一些。
且此时出招虽然凌厉,可若仔细看之,却实在狠辣由于而力道不足。
看着倒是有些像女子的出招。
乔二身上未佩剑,只一把匕首,那黑衣人也是一把弯刀。
两人武功不相上下,只是一点……
乔二已然气喘吁吁,反观那黑衣人,竟是连神色都不曾变化一些。
“陛下觉不觉得,那人像是带着人.皮.面具?”
连楚荆经此一提醒,突然猜到些什么。
他定定看着那黑衣人的方向,轻轻唤了一声:“玲珑。”
连楚荆声音不重,乔二和那黑衣人打斗激烈。
可偏生就是这一句之后,双方都停了下来,一旁看戏的姬宣也猛地直起了身子看着他。
那黑衣人顿了一下,偏头看他。
连楚荆这时才得以仔细看对方,不禁笑方才自己的幼稚。
就是,玲珑的那双眼,是无论带上怎样平庸的面具都无法遮掩的。
是他被冲昏了头,加之视线黑暗,才到这时候方才察觉。
见身份败露,那黑衣人扯了扯嘴角,将脸上的东西扯了下来:“陛下真是好眼力。”
“你为何要这么做?”连楚荆说不清心里是否有悲怆,然而实则他实在只是想不明白。
玲珑虽说是姬宣的女儿,却一直流落在外。
可即便如此,也依旧愿意舍弃一切去帮他吗?
玲珑摇摇头,那一瞬间,连楚荆自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愧疚。
他眼看着玲珑转身朝着姬宣磕了三个响头,而后转过身来。
“陛下这些时日的照顾玲珑感念于心,我心匪石,陛下恩情只得下辈子再报。”
说着她苦笑了一声:“其实,我并非陛下妹妹。”
连楚荆一愣,可若不是兄妹,两人的长相又何至于如此相像。
玲珑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其实面容相似,普天之下这样多的人,只要愿意找,并非真的找不到。
我自小父母双亡半生流浪,主子找到我时,我看着那张与我相似的脸,心中也曾希冀是我的父亲再世。
可我错了,主子只是要我对付陛下。
原本我今日来,是姬宣为了以我逼迫陛下禅位,我虽不觉得自己那样重要,却也实在怕陛下为了我这样个冒牌货为难。”
说着,她将那把弯刀横于自己颈间:“对了,陛下真的是有妹妹的……
是闵姜。”
说完,连楚荆还未来得及阻止。
只听一声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响起。
玲珑不可思议地转过头,便见姬宣手中正拿着一把剑,自她心口处穿堂而过。
她还来不及说句话,便被翻涌而出的鲜血糊了嗓子,而后倒地长逝。
连楚荆看着倒地不起的人,眼睛莫名酸涩。
他恍惚间,他甚至还能想起玲珑在大衍宗时,叼着野草走过来的样子。
他当时还笑话玲珑,笑她不顾形象。
此时想来,玲珑一生或许都未做过几件称着自己心意的事。
那样的不顾形象,或许已是她最大的出格。
连楚荆愣神之际,姬宣已然被乔二反折了肩膀绑在了椅子上。
他突然想起什么。
若黑衣人是玲珑,那那个被绑架的,岂不就是闵姜。
原来闵姜……才是他的妹妹吗?
原来他算计利用的人,才是他妹妹吗?
连楚荆闭了闭眼,原来这才是惩罚。
赵景玄伸手扶住小皇帝,挥挥手让乔二下去找人。
姬宣此时被绑在椅子上,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眼神都是恶劣的笑容:“怎样,我送陛下的这份礼物,陛下可还喜……”
“啊!”
姬宣未说完的话都变成了凄厉的惨叫。
连楚荆收了手中的瓷瓶,将其在姬宣面前摇晃。
“你既知道朕这些年喜欢研究些毒药,便该知道,不该在朕面前说这样放肆的话。
这毒还没有名字,也无人用过你很荣幸,将会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用过这毒的人。
这毒是朕花了许多心思才制成。
起先,你会觉得疼痛,像是身体的每一寸都被割开,无数只蚂蚁钻进去,又痒又疼。紧接着,你会感觉到窒息,正如鼻腔中被灌入辛辣的海水,无止无休无法呼吸。
可你不会死,你全身所有的血液都会在这样的窒息中逆流至头顶,你很快会觉得自己的下半身失去知觉。
毒性会自脚最先开始发作,你渐渐会听不见,闻不到,可视线会越来越清晰,你能清楚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溃烂。
可你依旧不会死,你会一边忍受折磨,一边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化为白骨,最终死在恐惧中。
怎样,朕送你的礼物,喜欢吗?”
姬宣这时候被疼痛和恐惧已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连楚荆炼狱修罗般的声音却依旧萦绕在耳边:“你欺朕母亲,伤朕臣民,甚至妄图伤害朕心爱之人。
朕是仁君,便赏你余生一辈子都住在皇宫,亲眼看着大兴繁荣昌盛!”
“不能这样,你不能!”姬宣仿佛这时候才知道怕了。
他知道连楚荆狠,可没想到人会狠成这样。
他出口的话都刻着痛苦,药性已经发作,他咬着后槽牙才勉强说出话来。
“我和乌孙联手,现在乌孙的人已然兵临城下,陛下来时……来时看到街上那些人,就未曾起疑惑吗?”
连楚荆冷笑一声,起疑?他当然起疑。
可现在姬宣已然黔驴技穷,他自然不会再将对方放在眼里。
方才姬宣说过,说赵景玄无论吃不吃这药,都活不过正旦。
姬宣又怎会想不到赵景玄只是想利用他,排除京都内的异己。
可姬宣错就错在,他还在沾沾自喜与自己多行了一步,以为自己是将计就计。
可却想不到谨慎如赵景玄,姬宣行了两步,他便能看三步,走四步。
姬宣的人忙着和魏昭鲁朔在军火库拼杀,以为乌孙此时趁机偷袭便可占领先机。
却没想到这只是赵景玄在引君入瓮。
大衍宗的卷宗固然是隐患,军.火库的火.拼也在所难免。
可赵景玄更担心的是乌孙在这之后坐收渔翁之利,于是就趁着方才来扶住他时。
赵景玄悄悄在他手中写了两个字:柔然。
连楚荆这才盘算清楚了一切。
赵景玄早些时候便透露过,说柔然与乌孙极近,因此会说些乌孙语。
现在想来,赵景玄从那时便在提醒自己了。
好在,现在知道也不算太晚。
连楚荆呼出一口气。
门外喧闹声渐歇,厚厚的云层被风吹散,玉盘般的月亮便探了出来。
风云渐歇,事情总算,都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