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玄觉得自己大概是已经死了。
最后的一丝记忆留在了魏昭带着不省人事的连楚荆, 消失在了那条两人来时并肩走过的小路上。
接着是地面越来越快速频繁而巨大的震动,头顶的亭盖塌下来只在一瞬间,便将所以的光亮都夺走了。
赵景玄听说人在面临死亡时, 会有求生的本能。
但奇怪的是亭冠砸下来时,他甚至提不起一丝的欲.望去撑一下。
他在黑暗中一点一点感受着生命的流逝, 疼痛已经冰凉麻木了。
直到他失去意识地前一刻, 他才发现原来他真的已经不想活了——如果他的存在注定是连楚荆心中的一根刺。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在做梦, 又或者去往了往生极乐。
身边是一片迷茫的雪白, 而后这只存于虚空中的白突然在瞬间化为缕缕青烟, 如揭开帷布的戏台, 将一个蓝天白云首先铺展开来。
“喂!”赵景玄冥冥之中觉得有人在呼喊他。
他转过头去,仅这个瞬间, 一个只在他记忆中存在的草原就完全在他眼前陈陈铺开。
绿草蓝天, 一眼望去一望无际的草原,他下意识深深吸了口气,是阳光混合着青草的香气……是家的味道。
不远处凭空出现几匹骏马,在烈阳下你追我赶, 为首的少女一身红衣劲装, 缰绳一扯将宝驹将将停在了赵景玄面前。
高大的黑马浑身干练,晃着尾巴在少女的牵引下在赵景玄面前打着转儿。
少女神情飞扬,小巧的下巴轻轻抬起,和那人说不出的相似,尤其是其中不经意间的压迫感,简直如出一辙。
赵景玄的眼睛当时便红了,看着红衣少女说不出话来。
那红衣少女终于说话了, 却不是对他。
“喂,本公主叫你放了这个小奴隶!”
少女说着赵景玄许久没听见的亘罗语。
然而时隔多年, 这句话还是如镌刻般深深印在赵景玄脑子中。
就像是一把许久未有人触碰的钥匙,徐徐打开了那扇挂着生锈大锁,铺就出一段带着灰尘的往事。
这便是赵景玄第一次看见姬姳时的样子,潇洒恣睢,就像她骑着的那匹马,即便被拴着缰绳,心中也向往着万里的驰骋。
赵景玄下意识扯了扯自己的衣角。
他记得这时候自己浑身褴褛满是污血,刚杀完了同自己同吃同睡的兄弟们,在姬宣的恶心得让人作呕的笑容下被栓上了绳子牵在马后。
——美曰其名出去散散味儿,实际就是这些权贵要从自己杀人工具手上找到些乐子罢了。
然而他低头看去,却发现自己的手指自身体穿过。他现在原来连一个实体都不算,只是这虚空中一缕未散的青烟罢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姬姳扬起的脸,看着看着眼睛就酸了。
或许于姬姳而言,自己只是她于心不忍下的一次举手之劳。
然而于赵景玄而言,他永远忘不了这个翻身下马的红衣少女,解下牵着他的绳子,教他读书写字,让他不再只是一把会杀人的刀,改变了他如牲畜般的一生。
而后来的事情,却也不是他可以改变的。
野心勃勃的大兴二皇子,处心积虑的相遇,伪装出的儒雅和善,无一不让这个渴望飞翔的姑娘神往。
然而一切却都是淬着毒药的糖衣,是毒蛇妖艳的红信,是爱人包藏的祸心,是几方势力费尽心思的争夺……
最终的苦果都落到了姬姳一个人身上。
她失去了清白,失去了爱护她的父亲母亲,失去了往日的爱人,失去了国家……
最后在失去最后一丝利用价值时,被残忍剥夺了活下去的机会。
赵景玄曾数次潜入那个荒凉得见不到一丝光亮的冷宫中。
却看见那个曾一身红衣鲜衣怒马的少女,变成了蓬头垢面浑浑噩噩的疯子。
所有人都怕她,笑她,辱她,只有赵景玄还固执地觉得他的居次一定能回来。
于是不知多少次姬姳抓伤他时,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清明。
赵景玄心中充盈着难以言喻的激动。
然而其实那时候姬姳已然行将就木,那双曾灵动得像是能包罗满天星河的眼,只剩下枯井般的无波无澜。
姬姳枯木一般的手指将赵景玄手上抓出深深的血痕,她说:“杀了他,我要他处心积虑争来的国为他陪葬!”
这是那些年,姬姳唯一对赵景玄说出的清晰的话。
却还是将赵景玄当成了杀人的刀。
杀父杀母,毁人清白。姬姳对自己这个庶生哥哥早就不仅是恨,她要他失去所拥有的一切,要他下十八层地狱。
赵景玄什么也没说,他不劝人善良,毕竟没有姬姳,就没有还能活着的他。
于是他说:“好。”
彼时先帝正为亘罗这个在姬宣手上愈发壮大的部落发愁,于是派了应泽丰深入。
可亘罗地形复杂,若不是赵景玄在其中推波助澜,事情又怎会进行得如此顺利?
他只是没想到先帝能狠心成这样,没有招安,没有劝降,甚至连城中的百姓都不放过。
或许他只是心虚,只是怕日后一看到这些亘罗的百姓,就想起自己为了当上皇帝不择手段,欺她骗她的样子。
所以整座城池,血流漂橹。
若不是赵景玄带着人连夜挖了条暗道,亘罗的都城便将彻底成为一座死城。
他本想带着姬姳和连楚荆跑的,可他想不到自己跑死了两匹马,最后也只见到了姬姳最后一面。
赵景玄是在乱葬岗将人刨出来的,说来可笑,亘罗的公主,皇帝的妃子,最后竟就落得草席一裹扔进乱葬岗的下场。
他抱着姬姳,心中犹如被千刀万剐,眼睛却干涩得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姬姳许久睁开被污血蒙住的眼,就这自己的血,在赵景玄手上写了一个“连”字。
这便是在托孤了。
赵景玄一下就想起了那个总是躲在角落里的小男孩,他竟就是姬姳的孩子,便是连楚荆。
姬姳在写完这个字后,便彻底与世长辞。
赵景玄为她立了个无字碑,他想了很久,都想不到能在上面写什么。
姬姳这辈子从未做错过什么,然而最后父母死了,哥哥辱她,爱人负她,她似乎什么都没做错,命运却从不在她身上留情。
而归根究底,似乎只是因为她爱错了人。
赵景玄安葬完姬姳后马不停蹄就往连楚荆身边赶,却还是晚了一步。
先帝怕落人口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要杀死自己的儿子。
幸好赵景玄先前挖的那条暗道,许多姬姳原先的旧部也逃了出来,于是连楚荆才得以在先帝的天罗地网上活了下来。
赵景玄初次见连楚荆是在冷宫中,得以好好儿看看这个自己恩人的孩子,却是在那个山洞中。
别的孩子学四书五经,学道德伦理,连楚荆这些年在冷宫,最先学的却是该怎么活下去。
所以他不得不步步为营,小心试探。
幸好连楚荆的这些防备都在赵景玄略显笨拙的温柔下被瓦解,筑起了一道仅属于他们两人的高墙,将一切外人隔绝在外。
两人像是两个点灯夜游的旅人,在黑暗中互相点灯,报团取暖,互相搀扶着在艰难的世道向着并不明确的终点摸索而去。
赵景玄原是不想连楚荆再和大兴王朝扯上什么关系的。
直到那晚,那是连楚荆的十三岁生日。
赵景玄不会做什么别的,只是听说小孩最喜甜食,于是他又为连楚荆做了绿豆糕,只是这回格外大,端端正正的一大块。
然而最后那块绿豆糕却没一个人去吃。
他问连楚荆想要什么,对方脸上的笑容在瞬间收敛,只余冷漠,他说要夺回自己的一切。
赵景玄本以为将人带到远离权势争夺的无人之境便好,却没想过被烈火焚燃的鲜花,无法久存于温室中。
于是赵景玄还是点头了,他似乎从学不会拒绝自己心爱的人。
一年。
当时的先帝连年征战,大兴早不复先前的繁荣昌盛,又或许是报应,后宫甚至没有可以继位的皇子。
内忧外患下,先帝一病不起,眼看大兴王朝垂危。
于是赵景玄仅只用了一年,便只差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就可将连楚荆送上皇位。
然而也就是这时候,先帝终究是发现了有人在操纵朝堂。
赵景玄原是想杀了他的,这个害得姬姳一生零落的男人。
“朕要死了,大兴内忧外患……朕只有那么一个儿子了,朕需要一个人来帮朕。”
先帝这时候才不再嫌弃连楚荆母妃是外族人的血统。
其实即便先帝不说,赵景玄也不会让连楚荆一个人面对朝堂那些如狼似虎的外戚权臣。
只是先帝实在太多疑了,他既需要一个能帮连楚荆的能人,却又不能让自己这最后一个儿子太信任那人,以免最后失了自己,也失了江山。
“所以‘先生’不能活,先生只能死,并且只能死在你手上……”
先帝打了个好算盘,要赵景玄亲手杀死曾经的自己,以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与连楚荆对立的身份辅佐他一辈子。
赵景玄却只是笑,手中的匕首已经到了那位臃肿老态的男人脖颈处:
“你真以为我不能脱身?还是你觉得以你的将死之身能拦得住我?”
然而皇帝这样善于操纵人心的人到底比他更狠心,他也笑了起来:“一个瞎子是无法登基的。”
赵景玄突然便惊觉这些年什么药都试过,连楚荆的眼睛却始终处于将好未好的状态。
“那不是毒,是蛊。”
先帝说这话时,麻木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精光,竟是为了算计自己儿子而兴奋。
“蛊毒的毒虫还在朕手上,朕的好儿子想要重见光明,赵景玄便不能是救他养他的先生,而只能是杀他恩师的摄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