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宣猝不及防咧开了嘴角, 露出一口森森白牙:“难怪提起那个女人的时候你要出手杀我……”
他眯起的眼神中多了些寒光,交杂着些戏谑和不屑落在赵景玄脸上:“竟是你这个小狼崽子也活了下来?”
赵景玄的身体在姬宣说完这句话后骤然紧绷。
他认出他来了!
杀意瞬间在赵景玄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凝结沉淀,他几乎在刹那又将手中的匕首掉转了方向。
利刃随时脱手。
然而几乎在他要动作的同一时间, 连楚荆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便不遗余力地透过淅沥的雨点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够了!”
姬宣眉毛一挑, 敏锐地察觉到了连楚荆情绪的变化。
他当小皇帝能多信任这小狼崽子……
看来跟所有人一样, 帝王的多疑永远无法对任何一个人幸免。
“看来陛下跟在下一样, 对这之后的故事很感兴趣。”
赵景玄的眼神在姬宣说出这句话后更加阴沉了几分。
姬宣将对方眼中的愤恨看的分明, 更看见对方心中正有头名为暴虐的猛兽不断叫嚣, 束缚着的枷锁却只是面前一只骨肉匀亭的手。
那是连楚荆的手。
那只细白的手不带着什么温度, 看上去就像最名贵的瓷器般易碎,却只轻轻拦在赵景玄面前, 就让他不得不压下心中杀人的冲.动。
姬宣看着那只手, 嘴角勾起一些讥讽来,方才缓缓开了口。
“姬姳,也就是你母亲,我的妹妹。陛下知道当初先帝为何要赐死她吗?”
连楚荆没说话, 姬宣既今日扯了借口是观星, 便一定知道是孙皇后结合钦天监害死了他母亲。
按理说他母亲当时已经身处冷宫,对孙皇后是造不成什么威胁的。
然而皇后无子,大兴素来重子嗣,因此若真是皇后要害死他母亲,强行将他过继去,倒也是说得通。
不过这是人人尽知的。
加之方才姬宣说他母亲应是亘罗的皇室,姬宣这样问出来, 反倒叫连楚荆心中猜忌又多了几分。
“看来我的好侄子已经不相信对你身边这位摄政王给你编出来的借口了……
那就让在下跟你说说,你母亲究竟为何会被赐死, 你又为何会生来在冷宫中。”
“陛下应当也很疑惑吧,身为皇子,即便母亲犯了再大的错,大兴也没有将皇子关在冷宫的先例。
陛下当真以为你父亲,也就是先帝……会不知道姬姳的身份吗?”
“什么意思?”
姬宣看出对方的疑惑,眼神中多了些肆意报复的疯狂:
“什么意思?你以为就凭你们大兴那几个娇生惯养的骑兵,是如何能打得过我亘罗的铁骑?”
不顾连楚荆眼中射出的寒光,姬宣继续将这个故事讲了下去。
那已经是许多年前了,那时亘罗还只是大兴的一个附属国,年年需向大兴缴纳岁供。
原本一切都还算得上平静,岁供虽对亘罗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却也还不至伤到根本。
直到顽劣好动的亘罗居次,亘罗最尊贵的小公主,姬姳,也就是连楚荆母亲,在亘罗与大兴交界处救下了一个好看的中原男子。
姬姳头一回见到这样细皮嫩肉的男人,儒雅而风度翩翩。
在遇到这个中原男子前,姬姳的世界里有亘罗蔚蓝的天空,有清澈的湖水,有翠绿的草原和洁白的羊群。
然而在遇到这个男子后,姬姳头一次知道原来寥寥几语,就能勾画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那里桂殿兰宫,雕梁绣柱,有数不清的歌台舞榭,奔腾不息的大江大河……
于是姬宣就发现,自己这个平日里最张扬跋扈的妹妹,慢慢开始不往外跑,日日来回于那个中原男人的住所,开始梳妆打扮,开始洗手做羹。
姬宣心中嫉妒成狂。
可他只是一介庶子,别说出手将人赶出去,他甚至没什么机会能和自己这位高高在上的妹妹说句话。
可这并不妨碍他用尽一切办法让两人见不了面。
亘罗受大兴打压,也因此许多人都憎恶中原人。
于是姬宣用了些小手段,让亘罗的单于知道了这个中原男人的存在。
姬姳再怎么跋扈,也没办法违抗自己父亲的命令。
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中原男人被自己父亲带走。
姬姳以为对方会死,可最后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姬宣怎么也想不到,姬姳救回来的这个中原男人会是大兴的二皇子,也就燙淉是先帝。
二皇子并非皇后所生,生母地位低微。
非长非嫡,又没有母家的支持,兄弟相残,二皇子在大兴的日子格外煎熬,大统无望。
然而他遇到了姬姳,单于的女儿,天降的恩赐。
于是一边是以为自己女儿未来将成为一国之母的单于,一边是处心积虑想靠着亘罗谋夺王位的先帝。
两人一拍即合,二皇子娶了亘罗的居次,得到了亘罗的支持。
再往后的事史书上都有记载,只是胜者为王,历史也成为了胜者的遮羞布。
得到亘罗支持后的先帝杀兄弑父,成功坐上了至尊的宝座。
而这还不够,当上皇帝后,先帝并未遵守先前的约定减少亘罗的岁供。
反而变本加厉,以姬姳秘密威胁亘罗单于,逼得亘罗不敢动作。
先帝没有母家支持,即便当上皇帝依旧皇位不稳。
于是后宫理所当然成为他维权的工具。
甚至于原先的皇后之位——先帝不会放任一个外族的女子当皇后,哪怕姬姳长得和中原人一样。
于是姬姳一面听着先帝的花言巧语,一面看着后宫的人越来越多。
这些人或是大臣的女儿,或是要拉拢的属国的公主。
形形色色的女子,脸上带着她最初一样的憧憬,被锁进了这软红十丈的宫墙中。
看着龙袍加身的先帝,姬姳甚至开始有些记不起最初那个将她搂在怀中,温情软语跟她描绘着京都瑶台琼室的少年究竟长什么样了。
她开始怀念亘罗的蓝天,想念家乡一望无际的茵茵绿草,她想回去。
可偏偏这时候,她怀孕了。
新生命的降临让她觉得新奇又激动,于是她又满心期待着这个流淌着自己血液的孩子的降生。
历来后宫总是难免斗争,她原也无意争抢。加之先帝终究对她还是有情分在,处处护着她。
可萌芽于亘罗戈壁的花终究败在了八街十陌的京都。
姬姳才知道原来先帝护着她,并非护着她这个人,而是维系着大兴与亘罗的关系。
可这些年来亘罗为了扶持先帝登基,不得已参加大兴的内斗,又在先帝登基后继续替他维持边境其余小国的安定,国力早已不复原先。
于是才有了那次,一个对先帝更有用的大臣之女,对姬姳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下毒,先帝却置若罔闻。
姬姳身体底子扎实,肚子里的孩子也命大,于是一碗一碗药下去,还是活了下来。
可姬姳的精神却在这时候愈发不稳定。
她越来越多地梦到自己的家乡,梦到自己的父亲母亲,梦到配着自己长大的阿嬷。
于是她逃了……
一个人,一匹马。
姬姳生生从大兴的都城,骑马回了她朝思暮想的故乡。
可等她推开那扇熟悉的大门,却没想到故乡也早已经变了样子。
王座上坐着的不是她心心念念的父亲,而是那个曾经告发她藏起先帝的庶生哥哥。
她才知道原来这也是一场交易。
她的父亲太过于有谋略,也过于威严,不利于先帝的掌控。
于是在察觉到大兴京都传回来的书信越来越不像自己女儿亲手所写时。
这位父亲揭竿而起,却怎么也没想到,会被精兵拦在自己的王宫外。
而里应外合与先帝骗他的,竟是自己这个各方面都不出彩的儿子。
姬宣与先帝实在太过相似,同样的庶生,同样的不得宠,同样的有野心却无法施展,也同样的心狠。
不过姬宣不像先帝一样靠着充盈后宫,以通过妃子的母家来巩固皇权。
姬宣即位后去见其余部落首领,是带着“见面礼”去的——他的父亲,这位曾经草原霸主的项上人头!
因此先帝没想到,原以为杀了姬姳的父亲,会让各部落军心涣散,以此保边境安定。
却没想到扶持的这位看似软弱的新王,能将各部势力联合,壮大成为新的威胁。
于是身为敌国公主,姬姳回去后再也没有了利用价值。
价值不在,曾经年少的情分却到底还维系着先帝所剩不多的良心。
然而这一丝温情只够留下她的命,于是姬姳生下连楚荆后就被扔进了冷宫。
再之后,就是应泽丰假借出使之由,将亘罗的地形图和军.事布防图绘了出来,大兴精兵直捣黄龙,灭国屠城。
说到这里,姬宣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赵景玄的眼睛却红了。
“赵景玄呢?”
姬宣以为连楚荆至少会先问问他别的,却没料到他开口问的是这个小崽子。
“他?”
姬宣说这话时,不屑的眼神落在对方忍得发抖的身体上,语气中带着些快意。
“他原本是我的一条狗,只是这条狗在下没养好,才不小心放了出去……”
连楚荆闻言点点头,意料中的事,从他第一次在赵景玄那次睡梦中无意识呢喃着的居次二字开始。
他便知道,对方并不是大兴人。
那日一眼看穿闵姜用的是亘罗秘术,亦佐证了他的猜想。
“说了这么多,你依旧没告诉朕,朕的……母亲,为何会死?”
姬宣这样一段痒洋洋洒洒的故事讲下来,连楚荆始终以为自己能做到事不关己。
然而等他开口问出母亲两个字时,他的心猛地疼了一下。
原来无论母亲在他的成长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到底是血肉相连,这颗姬姳创造出来的心脏,依旧会因为对方的苦难而痛苦。
姬宣听完,似乎就是等着连楚荆问出这个问题。
他盯着对面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扯出一个恶劣而报复的笑来:
“陛下觉得她孤身一人,闯进一个爱她多年的人的寝宫……能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