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清人脸, 两人下意识都抽了刀。
然而等人到了面前,视线终于清明了些,两人才发现来人竟是素衣。
收了刀, 赵景玄才撑开对方递过来的伞,乜了一眼只带着斗笠浑身湿了大半的素衣:“怎么在这儿?”
原本是摄政王的手下, 这时候却归由小皇帝调度, 半点没透漏风声给自己原先的主子。
素衣有些尴尬地朝连楚荆看了一眼, 才解释道:
“另两座小山上填补得差不多了, 武阳山结构要更稳固些, 要多费些时日, 因此这几天就备着了。”
这事儿是连楚荆吩咐下去的,然而眼看雨下得这样大, 火药怕都是点不着了。
他有些危险地眯起眼睛来, 朝着上山的必经之路深深看过去:“今日可有什么可疑的人上山?”
素衣愣了一下,将一整天的来往人员都回忆了一遍,才郑重地摇了摇头:“应当没有。”
虽这样说,然而连楚荆却从对方的停顿中听出了些什么。
果然, 素衣在沉思了一瞬后又道:“可疑说不上, 但倒真是有些奇怪。”
“武阳山的山木原就不算多,因此上山砍柴的人本就不如周边几座山上的多。
今日却来了辆马车说是上去观星的,我们想着总归也不会在今日动手,于是便放人上去了。”
素衣说着又朝着那条路看过去:“现在雨下这么大,怎么看也不像是晚上能有星星的样子……”
看不到星星,便只能是等人了。
至于马车,这点也极容易想。
玲珑被人劫走, 多半现在意识不清,藏在马车便是最好的选择。
思及此, 连楚荆“呵”的冷笑了一声:“观星?倒真是对朕了解颇深。”
经这句话,赵景玄才猛地想起,当初连楚荆的生母之所以被赐死,正是钦天监观星宿有异象。
彼时正值先帝派兵攻打亘罗,加之钦天监这一撺掇,先帝认为是连楚荆母亲代表不祥,才导致战事艰难,因此下令将人从冷宫拉出来处以极刑。
连楚荆小时的生活虽算不上美满,却也还康健平安。
可以说正是钦天监观星后的几句不祥,开启了他的颠沛流离。
然而这些事情都算是皇家秘闻,加上连楚荆登基后,赵景玄有意将这些事情都抹干净。
知道的人少之又少,怎么会传到亘罗人耳中呢?
赵景玄心中的怀疑又加重了一些,脸上却没显露出来。
“炸山之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素衣将眼神自地上深深的车辙上收回来,直到现在都没明白两人冒雨到这山上究竟要做什么,只答:
“回陛下,一切都准备好了,所要炸的几个点都找人看过。但看样子这雨今儿是停不了了,属下便遣人将火药都收了起来,待……”
“今日……”
话还没说完,连楚荆突然开了口。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命令让两人都拧起眉来。
连楚荆于是加重了语气,又说了一遍:“若先下来的是那辆马车,便今日就将山炸了,至少保住江宁城。”
其实原本这些日子由于他们已经多少知晓亘罗人的动向,大可以好好规划一番。
然而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一切变得再次未知起来。
连楚荆一不确定鲁朔能否赶到,二怕即便赶到,也无法阻止原本就损毁的大坝断裂。
更何况……这位未见真容的敌手实在太过于了解他了,了解到似乎自己的一切都在对方的掌握中。
从滁州追杀,在他心中埋下应天府大衍宗勾结的种子,到玲珑出现李华茂身亡,他被逼上大衍宗,再是玲珑的一纸卷宗从而引出对大衍宗宗主的猜忌,以及后来的查到闵姜为程琒做假账,李格与韩家的勾结,最后是亘罗人的炸山淹城……
这之中,连楚荆觉得自己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最正确的一步。
可似乎也是这看似准准踩在正确中心的每一步,最终将这桩桩件件的事情串成了环环相扣的链条。
而他顺着链条的一端,向着既定的路线,正分毫不差地朝着编造者铸成的终点而去。
他本以为筛走污泥和沙石后,江宁铁业的这片污浊会重获澄澈。
却没想到在浑浊之后,是更深的迷沼,是筋脉相连的淤垢。
“可是……”
几人都知道,若马车先驾车而下,留在山顶的便是连楚荆和赵景玄。
这时候炸山,江宁可保,两人却性命存忧。
然而素衣的这个可是,却在看到连楚荆眼中的坚定时打了个转儿。
她于是转了话风:“可是我们人手怕是不够。”
连楚荆乜了她一眼,刚要开口,脑子中有似乎有根无形的弦骤然紧绷了一下。
他揉了揉眉心缓解这突如其来的疼痛:“人稍后便来了。”
话音刚落,他便觉得身边一直一言不发的赵景玄周边的气压更低了些。
他以为对方张了张嘴要说些什么。
然而对方却只是沉默着,打伞的另一只手自他腰畔而过,扶住了他冷得有些冰凉的身体。
赵景玄的手烫得吓人,隔着两层不厚的布料将热度一丝不剩地传了进来。
然而比身体上的热度更难忍的,是赵景玄透过冰冷的雨雾,焦灼在他脸上的炙热视线。
连楚荆强忍着转头的欲.望,只是将剩余的事都跟素衣交代了明白,才轻声朝着赵景玄道:“走吧……”
*
连楚荆说的是人稍后便来,素衣压着疑惑只好守在原地,却没想到对方所说的稍后会这么快。
小皇帝两人前脚刚走,后脚对方所说的帮手便来了。
素衣远远儿瞧见一大批人带着斗笠朝自己走来时,还疑心是应天府的人或是亘罗人。
却没想那带头的糙汉倒是很知道她的顾虑,将大批人都留在了不远处,而是孤身朝着她走过来。
那人一身粗布麻衣,左手还提溜着一只大铁镐,开口时候带着浓浓的口音:
“俺是牛大俊,俺兄弟叫俺来的,说是救人,俺把能叫上的兄弟都叫来了。”
察觉对方并无恶意,素衣收起满神戒备,却仍一头雾水:“兄弟?你兄弟是是谁?”
对方也有些愣住,而后突然想起些什么似的自自己怀中摸出一块小小的玉章来,上面明明白白刻着一个“楚”字。
小皇帝出门在外不会轻易将皇家的令牌交由对方,这是素衣意料之中的事。
然而她却也没想连楚荆会将自己的私印交给别人。
一时间她看向牛大俊的眼神有些复杂,怎么看也无法将人与身份高贵风光霁月的小皇帝联系起来。
更遑论称兄道弟了。
一番交谈之下,素衣避重就轻地省略了连楚荆的身份和亘罗人的参与,简明地将现在的情势告知了对方。
牛大俊听完后五官都皱在了一起,让原本就硬朗黝黑的脸又多了些憨厚。
素衣说话间无意瞥了对方一眼,一时间就忍不住看着对方笑出了声。
牛大俊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鲜少和女子交谈的他看着素衣的脸,无端觉得自己的脸也有些发烫,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去:
“那俺就去把兄弟们都叫来,接下去该怎么做,素衣姑娘你说便好。”
然而等素衣将人带到炸药保存的山洞时,众人却发现因为这场雨,大半的火药都因为浸了水变成了哑炮。
素衣有些担忧地望了山洞外一眼,外面的雨渐渐小了些,却仍是没有转停的迹象。
原本连楚荆吩咐要炸山时炸药便是不够的,但幸好当初凤凰山一时后各大矿山都停了产。
她才得以动用在江宁这些年埋下的关系网,高价买到了足够的炸药。
然而现在这些努力却在这最紧要关头付诸东流。
若是因为这样的失误,导致连楚荆的计划失败,导致全江宁城的人为她的错误丧命,她就是死上百次也不足惜。
然而现在并没有多少时间让她惊慌恐惧,她必须找到一个能解决问题的方法。
此时,方才一直守在一旁的牛大俊却开口了:“这些火药可是不能用了?”
“倒还有一个办法……”
一时间所有的眼睛都落在了他身上。
说着,牛大俊拿着铁镐自山上凿下一块石头,又点燃火折子将石头烤了又烤。
就在众人一头雾水之际,牛大俊却突然拿着那块烧得发烫的石头站起了身,将那块石头放在了雨水下。
随着一声巨响和一阵浓烟,素衣眼睁睁看着那块石头在瞬间炸裂成了碎片……
*
“所以陛下早知道火药大概是用不上?”
山的另一头,赵景玄沉默了许久,终于开了口。
连楚荆摇摇头:“天要下雨怎么算得出来,只是没料到素衣能在短时间内筹集到这样多的火药罢了。”
听出对方是在夸他御下有方,赵景玄心中半点欣喜也生不出来,反倒多了几分气愤:
“为何不告诉臣,陛下眼疾复发?”
见他憋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没忍住。
连楚荆有些忍不住笑了起来。
语气却因为阵阵发冷的身体显得有些轻飘飘的:“不告诉你,疼得还只是朕一个,若告诉你……便要倒下两个了。”
心中虽气愤,赵景玄却知道他说的没错。
的确,若是知道连楚荆眼疾复发,自己一定会喂他自己血。
赵景玄倒不在乎为了连楚荆身上多几道口子,连楚荆却见不得对方毫不犹豫地将刀刃对着自己的样子。
“你不问问朕为何让玲珑见到马车就炸山吗?”
连楚荆问的是为何,但两人都知道,他问的是怕不怕……
怕不怕要和他一起去死。
然而赵景玄闻言却笑了起来,低沉的音色透过噼啪的雨声,在连楚荆的心上砸出圈圈涟漪:
“臣只怕陛下不愿与臣同椁……”
连楚荆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片刻后也轻轻勾起了唇。
生同裘,死同椁。
听起来倒是对苦命鸳鸯。
但两人都知道,双方生无法缱.绻缠.绵,亦不会死在这座山上。
——大兴不能同时失去他们两个。
两人说话间很快到了山顶。
然而方才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轻松,却在早早候在山顶八角亭中的人转身的那刻,化为了泡影。
——那男人长了张和连楚荆几乎一模一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