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楚荆一眼看出了她的不对劲:“怎么?”
闵姜的双手猛地一下攥的死紧, 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连楚荆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担忧地将手轻轻放在对方单薄的肩膀上。
闵姜感受着肩上的宽厚的温暖,目光仿佛被黏住般, 就那么沉沉看着连楚荆的手。
她愣了多久,便呆呆看着连楚荆的手看了多久, 而连楚荆二人就这么待在原地等了她多久。
闵姜的身子许久才停下了战栗, 她仿佛终于放下了些什么似的深深吐了口气, 肩膀也在这瞬间卸下了伪装的坚强, 重重塌了下去。
她自虐般使劲清了清嗓子, 开口时连楚荆甚至觉得小丫头孱弱的声音沙哑得像掺着血。
“我小时被卖到了主公府上, 在那里有许多和我一样的孩子,被逼着学不一样的秘术。
这些秘术残忍又极其伤身, 但其实根本没人在乎我们的死活, 死个人大概还没少把剑稀奇。
因此等到我们学成,人也大概已经少了一半,我侥幸活了下来,便被送到了大兴做暗探。
我原以为自己只是一把杀人的刀, 是主公开辟前路所必须遗留在路上的一粒尘土。
然而在大兴的这些年, 我遇到了收养我,养我的父亲,遇到了待我如亲生姐妹的钟音……
我才知原来我也是个人,原来哪怕我从泥里长出来,也还是羡慕和向往每一道哪怕不照向我的光亮。
当初主公把我从人贩子手上救了下来,免我于孤山中枉死。
因此这些年我一直尊他、敬他,办好他交给我的每件事, 我以为只要我做得够好,主公就会将我当人看。
但是原来这么些年的忠心耿耿, 还是改变不了主公最终会将我抛弃,将我同这满城的人一起杀死在这座繁华的牢笼中……”
闵姜说得极快,似乎这些话早在她心中无数次成形,却从来没敢放出这凶兽。
只是此时这被牢牢封禁在心中的洪水,终于因为清楚知道
——她这些年所敬爱的主公只是将她也当成弃子,而被冲破了禁锢的关卡,一泄而出。
闵姜说着一直低着的头缓缓抬了起来。
连楚荆才看见对方平静声音掩盖下,始终垂着的脸上原来早已经清泪纵横。
他自袖子中拿出条帕子塞到对方手上,沉默着未置一语。
闵姜接过那条纯白的帕子却是又顿了一下,转而突然笑了起来:
“你看,你我相识不过数日,却也愿意递于我一条帕子,主公与我数十年的主仆,却毫不犹豫地舍弃我……”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容张扬得在那张病态白的脸上有些刺眼。
一瞬后,闵姜突然敛了笑,细细将连楚荆给她的那方帕子叠了起来装好,才拿出自己的帕子擦干脸上的泪,定定地看着后者:
“与你合作的前提是知道主公一行的动向……
这我没有,但比起主公,我愿意为你卖命,只要你保我一家和钟家性命。”
说着闵姜极为庄重地跪了下来,垂首等着连楚荆接纳她。
连楚荆挑了挑眉,他倒不觉得闵姜这样的人会为了他的一方手帕卖命于他。
只是似乎对闵姜来说,有利可图总比暴露自己心中难以割舍的温情更让她好接受些。
赵景玄看着一跪一立的两人,不免有种莫名。
且不说他没想到事情最后发展到这地步。
其实于连楚荆而言,闵姜心太软,不是个能成大事的。
且像闵姜这样曾叛主的属下,即便她将自己的苦难说得天花乱坠,对于主子而言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因此特别于多疑重利又身居高位的连楚荆而言,赵景玄并不觉得后者会收下闵姜。
就在他以为这场诉尽衷肠的认主,最终会以连楚荆的拒绝为结局时。
出乎意料的,连楚荆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竟点了点头。
他亲手将闵姜扶了起来:“你不问我究竟是谁,又要做什么?”
闵姜也有些受宠若惊,看着他定定道:“主子不说,我便不问!”
连楚荆听完笑了笑,轻轻将闵姜脸上的泪痕拭净,只回了一个字:“好。”
似乎没想到会这样轻易,闵姜脸上先是惊讶,接着很快浮起一个笑来。
或许是真的和钟音待在一起久了,一笑起来,闵姜那张病态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灿烂。
“对了,亘罗人炸山淹城前必定会去抢夺兵库和粮仓,你派人去看着点儿,一有情况立马向我汇报。”
闵姜闻言沉吟了一瞬,脸上浮现一丝为难:
“当初大衍宗确实是我一手建立,然而我时常需要在城中隐藏身份,因此才提拔了徐德胜……”
说到这里,闵姜抬起头来看了连楚荆一眼,继续说:
“然而这些年主公其实早已经不信任我,因此悄悄将手伸了进来,等我察觉时手上实权已经少了一大半,恐怕无法胜任。”
闵姜说这话半真半假,一方面她手中实权确实少了不少不假,然而要去盯个捎却不难。
然而一贯的多疑让她犹豫了一瞬。
一是她怕连楚荆收下她只是因为手上缺人手的利用,二也是实在怕对上自己的前主子。
小丫头眼睛一转,连楚荆其实便猜到了几分,然而他却没点破,只摆了摆手:
“无妨,本也没打算用你多少人,只是鲁朔在大衍宗中当是收了不少人,回去我会将部分人交予你。”
连楚荆的语气淡淡的,闵姜却只觉得自己出了一背冷汗。
对方在点她!
这话明面儿是信任她,暗里却是不轻不重的危险,告诉她早在见她之前,自己的一切便被查了个清楚。
可于连楚荆的不轻不重,却是闵姜的如山重压。
因此聪明如闵姜,便也知道连楚荆这话不点破,就是在给她留一线生机。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咽下一口口水,接着恭恭敬敬在连楚荆面前垂首:“属下知道了。”
连楚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那假账该做还是做完,毕竟还有条大鱼没没完全进网呢……”
这就是要她继续回去,潜伏在主公身边,随时听候差遣的意思了。
闵姜不敢多问,行了个礼便又恢复了一贯的病态模样,朝着两人相反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