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玄将连楚荆要带他去的地方设想多种, 却没想到两人最后去的,竟是一个小茶馆。
他觉得这地儿有些眼熟,却到底没记起何时来过。
倒是连楚荆轻车熟路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 招呼小二上了一壶茶。
茶雾缥缈,娉婷袅袅, 鲜亮的绿叶鱼鳞般浮在水面上, 摇摇晃晃又沉入白瓷碗底, 沁出一抹令人安神的清香。
茶馆内行人进进出出, 言笑晏晏。江宁城还是一片平和的样子, 没人察觉这一场风雨欲来的阴谋。
赵景玄摸不清连楚荆究竟想做什么, 却也不问,只失笑一声端起茶杯。
茶未入口, 不远处却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 两人回头去看,果然便是钟音和闵姜两个小丫头。
没想到会在这时候碰到这两个小丫头,赵景玄没吃准主意是否要避开二人。
连楚荆却已经悠悠然站起身朝着两人走去。
赵景玄微愣,才记起上回遇见这两个小丫头时, 似乎现在也是这间小茶馆……
“赵哥哥, 云哥哥!”先看见两人的依旧是钟音,老远就欢快地叫了起来,引得旁人侧目。
一看两个小丫头这装扮,赵景玄便知道两个小丫头,又是借着出来帮闵父买纸的由头逃了学堂。
只是闵姜今日买的纸张似乎格外多些,除了小厮手中拿着,两个小丫头手中也抱着些。
满脸欢喜的钟音小跑着朝两人奔来, 却是脚步未稳头上就不轻不重捱了连楚荆一下。
小丫头一张小脸紧紧皱了起来,抱着纸有些滑稽地抬起一边胳膊揉了揉额头, 脸上都是不敢置信:“赵哥哥你打我?”
小丫头将两人都逗笑了,连楚荆余光瞥见闵姜也朝着两人不紧不慢地走来,遂憋着笑道:
“刚刚在路上,我可是碰上了令兄,你若还不赶紧回学堂……”
钟音最怕的就是她哥哥,听到这话,小丫头立马急得原地跳脚。
此时闵姜才走到几人面前,见钟音这样子问了句:“怎么了?”
“完了阿姜,我被我哥发现了,我现在得赶紧回去!”
闵姜闻言眼神在连楚荆脸上略了一瞬,最终落在钟音脸上,她微微浅笑道:“那你快回去吧。”
“那这纸?”
“让赵公子帮我送回去便好。”
语罢,钟音点点头有些歉意地将纸都塞进了连楚荆手中,接着急匆匆告别了几人便小跑着离开了。
“我记得前几日才碰到姑娘出来买纸,怎的今日又买了这么多?”
闵姜闻言轻轻笑了声:“公子记性真是好。只是这几日传闻锦衣卫即将到访,账目要再清一遍,因此费的纸张格外多些。”
一段话几乎滴水不漏,就连神色都未变分毫,只是这句记性好究竟是褒是贬,便多少有些耐人寻味了。
“听说李华茂死后,李府丞来找过姑娘麻烦,不知姑娘可还好?”
见纸张上问不出话来,连楚荆又问道。
这回闵姜却是压根儿没回答他,只突然将小厮唤了过来:“我突然记起来,父亲出门前嘱我带些东门的条头糕回去,你且去帮我买些。”
“云公子,”说着她又叫住了赵景玄,“不知云公子可愿帮我将这些纸送回去?”
见她刻意支开小厮,赵景玄有些玩味地看了她一眼,施施然接过纸来:“当然。”
小厮一走,便彻底只剩下他们三人了。
行人欢声笑语不断来来往往,偶尔有人往连楚荆赵景玄身上瞥一眼,却没人发现三人间诡异的气氛。
早在小厮走后,连楚荆赵景玄便心领神会地分别站在了闵姜两边,大有包围之势。
闵姜何尝没察觉到这样的事态,一张病弱的小脸上始终浅浅笑着:“何必这般守着我?总归只是个弱女子,还能跑了不成?”
连楚荆却不以为然:“阿姜可不是普通女子……”
话没完全,却没人不懂他的意思。
“阿姜最近大概有些头疼吧。”连楚荆的话语极尽温柔,似乎真的在为闵姜考虑。
“公子何出此言?”
“李华茂死后,他父亲应天府府丞李格确实来找过你麻烦。不过那又怎样呢?李格只是弃子,且有顶头上司施压,他根本不敢将你怎样。”
闵姜的眉头微挑了一下,转瞬即逝,却还是被连楚荆捕捉到了。
他继续道:
“而阿姜突然需要这样多的纸,是因为收到消息,说是督铁使邱田光根本是装病被摄政王保护了起来,阿姜深知邱田光手中拿着账本,因此这些日子早开始不断购入纸张,来将账目做平。”
闵姜的脸色有些不自然,却没开口说话,只是抽出帕子虚咳了两声。
倒是连楚荆说完后,赵景玄将他上下扫了一遍,眼神中多了些探究:
“我还当邱田光的消息是谁散出去的……公子这些日子究竟是真晕还是趁着夜色偷偷起来过?”
连楚荆闻言白了对方一眼:“我究竟是真晕还是作假,你不是应当最清楚?”
赵景玄虽不至于觉得那晚的事儿这么快就过去,却还是被连楚荆这句狠狠噎了一下。
连楚荆当然是真晕,只是这消息是在当日得知邱田光是在赵景玄保护下后,便放了出去。
目的便是探一探这账本究竟在谁手中。
若是真在邱田光手中,则做假账的人必定会像闵姜一般及时动作,而若不是,这账本便一定在应天府内部。
连楚荆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闵姜的动作,若不是将这些日子种种证据都指向了这个小姑娘。
他也实在难以相信这么个病弱得如林妹妹般的小姑娘,会是大衍宗真正的背后之人。
既然邱田光的消息是连楚荆放出来的,闵姜便干脆不再遮掩,抬起头大大方方看向了他。
怯懦不安几乎在瞬间从那双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连楚荆并不陌生的冷静和如古井般的幽深。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就是大衍宗宗主的?”
被揭穿后的闵姜再也懒得装,一改佝偻病弱挺直了脊背,整个人仿佛在瞬间脱胎换骨。
连楚荆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眼神中的欣赏一闪而过,转而深深看了对方一眼:“一开始倒是没有怀疑过,直到上回出来,发现你在买纸。”
闵姜显得有些惊讶,倒不是她没控制住,她只是下意识觉得无论什么样的神情都会被发现,还不如不装才好。
“这回买纸算是你诈我,上回怎么说?”
“是玲珑的卷宗?”赵景玄突然想起来,“身份不铺张却不至贫苦,成熟的做旧手艺,周边随处是可用的纸……还有谁比负责铁票记录的督铁都事的女儿更符合这些呢?”
闵姜听完也笑了起来:“当时只是想做旧显得真实些,倒没想到引起了你的疑心。”
连楚荆听完却又是摇摇头,最开始起疑心,其实几乎可以追溯到几人的第一次相见。
按钟音所言,当日李华茂是一定会去掺和一脚玲珑的事儿的。
钟音大大咧咧的性子或许想不到,闵姜这样胆小甚微的人却一定会避开对方。
然而两人却还是去了,并且果不其然产生了一番冲突。
而也正是这番冲突,拖慢了玲珑出场的时间,也吸引了大家的部分注意力。
换句话说,便是给了大衍宗的人足够的时间去药倒门口的大汉,也是为玲珑的逃走筹备了更多时间。
现在想来,两人在大衍宗的生活格外轻松惬意,却又不完全受徐德胜的信任。
或许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两人是为了替闵姜这位大衍宗真正的宗主背黑锅,才进的大衍宗,因此徐德胜作为表面的掌门人,不满却又不敢真正对两人做什么。
想清楚这一点,连楚荆又收到消息。
说是李格失去儿子后,暗地里多次找过闵姜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麻烦,却都被人挡了回去。
连楚荆知道以闵姜这样不爱张扬的性子,不会是大衍宗的人出手,却也没想到竟会是应天府府尹程琒。
自从知道韩家是江宁铁业幕后主使后,连楚荆李格这条线,加之有账本的佐证,轻易便查到了李格和韩家的关系。
于是一行人自出京都以来的刺杀,连楚荆也自然地归结到了李格和韩家身上。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滁州那次应天府和大衍宗联合的刺杀竟是这位不谙世事的应天府府尹程琒和闵姜的合作。
说到底很简单,程琒此人过于平庸胆小,无功无过,他既不是韩家的人,也未掺和铁业的浑水。
然而江宁毕竟是他的整治下,在知道手下李格与韩家联合造假账本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查,而是瞒。
于是联合了大衍宗,要将来彻查锦衣卫灭口。
这样的行径,联系到后来,也不难解释他会向富商征粮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想要和大衍宗合作,换一个风平浪静,闵姜却想要应天府的粮仓。
于是粮仓一事后,程琒虽仍保护闵姜不受李格欺压,却也责令她要将假账做平,于是才有了闵姜收到消息后,大量出来购纸一事。
至此,大衍宗和应天府的关系算是理清楚了。
接下来,该让他听听闵姜和那批要炸山淹城的人的关系了。
连楚荆的脸色冷了些:“玲珑究竟怎么回事?她的卷宗为何要作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