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这时候, 主子的事儿听了便过,纵然鲁朔心中千般所想,却也不敢在小皇帝面前说出。
他只得深深吐了口气, 在连楚荆的示意下才终于站起身来。
显然小皇帝也不想再继续下去,有些生硬地转了话题:“魏昭那边这些时候便能进城了, 铁票一事有着落了吗?”
鲁朔还有些没从刚刚的事儿中缓过神来, 愣了一下才道:“其中大概有韩家的参与。”
小皇帝闻言微微蹙了眉, 铁票一事牵扯事大, 四大家根系极深, 他不相信没人涉足。
然而他却没想到, 竟会是韩家——四大家中势力最薄弱的韩家。
可再转瞬一想,事情却又有了几分明了。
当初他登基时, 最为反对的是杨家。
因着这份不识抬举, 这些年来他在除杨家势力时格外果断,反而对这个最开始便支持他的韩家手下留情。
他不会放任韩家壮大,却在明面儿上给足了韩家荣耀——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奖励与施舍。
然而他的手下留情和一些虚名似乎并不能满足这个贪心的家族。
也难怪韩家在这些年的势力培养上,始终不似其余三家一般激进, 原是早在手上留下了铁业这张金牌。
连楚荆细细盘算了一番, 当初凤凰山一游,虽是亲眼所见采铁基.层上下包庇,胡乱招人的乱象,然而毕竟没有什么能作为呈堂证供。
那么彻底探清江宁铁业的铁票的污水,开支的账本便显得尤为重要。
“那记录铁票开支的账本呢?”
鲁朔摇摇头:“应天府内那位虽说未曾暴露,然而实在不知放在了哪儿,恐怕还得过些日子……”
连楚荆点点头, 意料之中的事,若按照他的计划, 账本一定能找到,就是费的功夫多些。
可现在既然知道邱田光是在赵景玄庇佑下,事情便又多了一份转机——对方手中守着引得无数人来刺杀的,或许便是这账本。
“邱田光手上的或许便是账本,拿过来。”说着他又想起什么似,自袖中摸出一块令牌交到对方手里,“带着去……”
鲁朔有些茫然,显然没反应过来连楚荆为何让他去找卧病在床的邱田光。
小皇帝只好解释道:“赵景玄的手笔。”
鲁朔眼睛一转便明白过来,这才点点头接过令牌揣进怀里,只是看着连楚荆的眼神中多了些踌躇。
尽管今晚这两个消息带给他的震惊,差点儿让他忘记了要和连楚荆禀报的事,然而这消息却也是十足的刻不容缓。
“玲珑她,应当是您妹妹……”
于是这回轮到连楚荆微微愣住了。
他眼里一闪而过不可置信,转而皱皱眉压了下去:“你的意思是先帝?”
鲁朔摇摇头:“或许并非直系,但当是陛下母亲那边……”
连楚荆眼中惊诧更甚,下意识抚上了石桌。
事关皇室血脉,鲁朔不会草率,敢这样告诉他,那这个应当大概就是八.九不离十的意思。
“先前不是说,只知道母妃是江南人世,家中做些小生意,探亲时一家北上出游遇上地动不慎殒命……哪儿来的活口?”
连楚荆伸出手来,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语气不自主地重了些。
见皇帝隐有怒气,鲁朔头愈发低了些:“属下失职,只是现在,种种迹象都表明,公子或许还有个小舅舅存活于世。”
“舅舅……”连楚荆沉吟了一瞬。
这个陌生的称谓在舌尖转了几转。舅舅……与他血脉相融的舅舅,他母亲的亲弟弟,他的亲人,他的……舅舅。
心中泛起了一道暖流自他身体四肢流过,眼前不受控地浮现出钟父钟母和蔼的笑颜。
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似乎触动了他心中某个始终期待,却从未开启的孤僻一角。
然而不等连楚荆脑海中构建一个模糊的身影,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却先一步被他捉住。
思及此,他的目光再一次沉了下去:“看来大衍宗中却有能人啊,我愈发期待和这位宗主相见的一日了……”
鲁朔看着连楚荆泛着寒光的眼,很快明白小皇帝在担心什么。
当初连楚荆便怀疑过玲珑不断被推到他面前的用意,而如今那位背后之人总算一点一点撒着饵将他们钓了过去,这几乎是个明晃晃的陷阱。
若不顺着对方意思查下去,或能避开这个麻烦,却也失了找寻亲人的先机;可若是顺着查下去,便无疑中了对方圈套。
“那咱们……还继续往下查吗?”
连楚荆却只是捻了捻手指,上扬的眉眼中带着几分冰冷的笑意:
“当然……有人设了这么大一个局,不继续下去,岂不辜负了人家?”
看着连楚荆眉眼间的寒意,他一时有些猜不透小皇帝的心思。
只是发愣地看着清冷的月光自这位谪仙般的小皇帝凛冽的下颌角而过,擦着他的袍角撒落了一地银霜。
他无奈地苦笑一声,连月光都知道,他和小皇帝注定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鲁朔脸上的落寞自然没能躲过连楚荆的眼睛。
“怎么了?”问话间,连楚荆又想起赵景玄的话,“方才赵景玄所言,别的心思……究竟是什么?”
鲁朔没想到连楚荆还记得这茬儿,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渺小的尘土既注定无法触到空中的皎月,便不如不将自己的心思说出来,污了明月的光辉。
于是他下意识扯了个谎:“没什么……”
这话刚出,鲁朔便觉得一道逼仄冰冷的目光形若有质地落在了他
身上,他几乎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完了……他撒谎了。
他怎么就忘了,小皇帝可以忍受他的一时鲁莽和孩子气,却独独无法接受手下人的期瞒——因为无论他跟在小皇帝手下多久,他都只是属下而已。
是他太过放肆,一时僭越。
果然,下一秒小皇帝悠悠站了起来,冰冷的手指勾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嘴角是勾着的,语气却是冷的。
“赵景玄期瞒于我,连你也骗朕?”
连楚荆用了朕,便说明他是真的生气了。
鲁朔浑身都在打着颤,想跪下谢罪,却发现连楚荆钳着他下巴的手愈发用力,似是要生生将他下巴卸下来一般不让他跪下。
“鲁朔,你比朕还小上两岁,当初朕从人.贩子手上救下你时,你像头狼崽子般又狠又烈,处处充满戒备。
这些年朕在朝堂你在江湖,朕早将你当成了弟弟……”
连楚荆话说到这里,微微加重的语气中无端多了些苦涩:“可如今,你竟也有要与朕三缄其口的别样心思了……”
话已至此,连楚荆怎么也说不下去般收了声,长长的眼睫轻轻落下,阖上了眼盖住了满目的凄凉。
这些年皇帝做来,权势无双地位空前,然而先生离开他,朝臣算计他,连兄弟也要期瞒他……
鲁朔看着连楚荆脸上显而易见的痛苦,心中被猛地一揪,疼得他想蜷起身子来,疼得他几乎忍不住将自己的心思脱口而出。
他不管不顾地挣脱了连楚荆的钳制,坚定而缓慢地一寸寸跪了下去,似是下定决心般开口了:“属下对陛下从无二心……”
他昂起脸来,一双杏眼中竟微微闪着晶莹,连楚荆微微愣了愣,便听对方道:
“属下只是,从少年时候便看见了自己的明月,而后看着这明月,再也移不开眼了。”
鲁朔语气中满是胆怯和愧疚,他怕自己的爱会让连楚荆困扰和厌弃。
然而即使这样,这句中却丝毫不带着后悔,他不后悔遇见不可及的明月,只恨生不逢时,恨自己没能终于堂堂正正走到明月身边。
鲁朔说得已经足够明显,连楚荆看着跪着的少年心中一颤,心中像是被塞了团湿棉花似的难受。
当时赵景玄说鲁朔起了别的心思时,他坚信对方并不会背叛他,却也生气于鲁朔竟有事瞒着他而被赵景玄知晓。
然而当鲁朔在他的威逼下终于将这样的“心思”说出来时,连楚荆才意识到自己骨子里的多疑在这样的真心下显得多么不堪。
他甚至不知该怎样面对鲁朔,因为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辜负真心的人,可现实如此,他无法给出回应。
他一时间陷入两难的境地,想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
鲁朔看着连楚荆略显局促的样子,抬手拭去将落未落的泪滴,而后一个头磕在地上,重得似乎在宣誓:
“陛下放心,您从未辜负臣。仰慕您……只是臣一厢情愿罢了。”
三言两语间将连楚荆摘了个干净,然而鲁朔越是这样说,越叫连楚荆心生不忍起来。
说到底,他的这些年被磨出的冷心冷情到底不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他到底还是不够心狠。
“鲁朔,朕虽拥江山万里,可这大兴朝实在是脏透了,比不上你一颗真心来得重。
朕不会喜欢你,但只要你愿意一心侍主,朕许诺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连楚荆的话说得直白,寥寥几句击碎了鲁朔本就无几的幻想。
可他哪需要钱财权势,于他而言,什么都比不上少年的明月。
当然这些他并不会告诉连楚荆,他只是冷静地谢主隆恩后,向连楚荆讨了一个小小的请求。
“陛下能不能……抱抱我?”
鲁朔的语气轻得似乎在哀求,这是一个不忍让人拒绝的请求,那样简单,那样轻易。
可连楚荆叹了口气蹲下来,平视着那张稚嫩的娃娃脸,最后也没有抱住他,只是轻柔地摸摸他的脑袋:
“你会遇见更好的……”
鲁朔苦笑一声,这便是一丝多余的幻想都不留了。
然而不等两人多说两句,却被一道冷冽得让连楚荆浑身一紧的声音打断了。
“你们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