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精似的钟母见连楚荆的样子, 瞬间反应过来对方或许有些难处,便将目光放在了赵景玄身上。
赵景玄一双眼里只有连楚荆一人,满眼的心疼让钟母动容。
她虽不知连楚荆为何对家人如此抗拒, 却直觉赵景玄的爱意做不得假。
钟母看着两人,想着钟音告诉她两人或许在闹脾气, 无端生出些感叹来。
“两个男子在一起, 原本就艰难, 逝者如斯, 公子不若惜取眼前人。”
于钟母而言, 只是过来人对小辈的一句劝导。
赵景玄却不由得苦笑起来, 两人之间的感情,又岂是一句艰难可以概论。
五年前不得已以最残忍的方式, 让十四岁的连楚荆被迫在一夜之间成长。
看着那个日渐将自己装进壳子里的少年, 他何尝不悔,又何尝不怨世道不公。
然而事已至此,一切都似乎木已成舟。
五年来,赵景玄在明面上不断磋磨着小皇帝, 几乎是拿着鞭子逼着连楚荆在这条帝王之路走下去。
然而暗地里, 他何尝不是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偷着、躲着,教会小皇帝一切,为他铺路,为他挡下大多的刀剑。
接着骄傲却又心疼地,看着连楚荆一点一点成长成了如今这样合格的帝王。
明明深爱,却需要不断隐藏克制, 赵景玄这些年几乎把自己逼成了疯子。
当看着连楚荆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而在榻上躺了半个月时, 他几乎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然而熬红了眼,却也不敢去看一眼。
——只为了让连楚荆记住这个教训,等终于有一天没有他的保护时,能不费力地躲过去。
每当赵景玄又因为什么不得不的理由,而使两人冷眼相对时,他就拿出刀来开始雕木娃娃。
拿惯了大刀的他其实做不了细活儿,最开始时歪歪斜斜,半天都刻不出一条直线。
可这样的粗糙怎么配得上他的明月。
所有的隐忍、心疼和爱意,都随着愈发熟练的镌刻技术,刻在了一个个不会哭不会笑的木头娃娃上。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刻下的娃娃有笑着的,有冷着脸的,洋洋洒洒几百个,满满摆了一整间屋子。
眼看着少年的身子开始迅速抽条,从那个顶着冕旒似乎都摇摇欲坠的孩子,终于长成了宽肩窄腰,即使一身素衣也矜贵无比,让他移不开眼的天子。
赵景玄就这么守着一天大过一天的欲.望和爱意,一边等着连楚荆愈发的强大,一边为他铺好剩下的路,再在闲暇时幻想着能否有一日,两人也终于不再是仇敌。
然而面对着那样一张他朝思暮想的脸,他面上不敢表露分毫。
可许多次少年天子冷着脸开口讥讽,他却只觉得快要沦陷在那双带着不屑与仇恨的眼里。
许多个夜晚,风静无人时,他甚至做贼一般偷偷拿走少年天子的贴身衣物盖在脸上,在极致为人不齿的癫狂中,才敢将自己极致的占有.欲悄悄宣泄一些。
这些年来,他就这样守着自己的明月,甘心做明月的影子。
在恨不得将人揉碎了融进骨血的癫狂中,严防死守着自己的渴求和爱意,妥帖地藏好自己的所有心思,只怕连楚荆会更恨他一些,只怕两人除了刀剑相向,再没有别的可能。
然而所有的一些,崩塌碎裂在他中了乱浮生的那晚。
早已不再坚固的堡垒破开一个小口,而后在小皇帝的自投罗网中土崩瓦解。
一切都失控了,无论是他藏而不能,被熬成偏执的欲.望,还是他见过光明再也回不去黑暗的渴.求。
他开始有了更多的幻想,更深的欲.念。
或许会不一样呢?或许还能有例外呢?
他几乎控制不住心中奔腾而泻的憧憬,更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疯狂占有的欲.望。
于是跟着小皇帝南下,于是有了云容,于是有了死而复生的先生……
然而事情却依旧不似他想的那样。
他在这场战役中做了万全的准备,唯独没想到,那个曾经信誓旦旦说着要报仇,要权利的小皇帝……
在滔天的权势面前,会选先生。
其中缘由他不敢去深想,他只怕自己这些年来越过满地的荆棘,却在最起始便走错了路。
于是慌不择言,却又在无形之中将人推得更远了些。
连楚荆眼底近乎绝望的痛苦将他的心撕得粉碎,他想放对方自由——可他别无他法,早从不知何时开始,他便再也松不开手了。
他无法接受连楚荆的身边没有他,更舍不得看不到他守着的明月。
这些年来,朝中有些不知两人纠葛的大臣,称两人是流光相皎洁的星月。
可赵景玄却从未以相伴明月身边的繁星自居。
繁星无穷而皎月唯一。
他要连楚荆永远是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
星星点点的星光或许的确耀眼,可若是在连楚荆身边,他却甘愿只做影子,只做附属,甘愿只一辈子守着他的明月。
即便他的明月并不愿意……
思及此,赵景玄抚着连楚荆的手微微施了些力气,对方吃痛,一记眼刀过来,却碍着钟家人的脸面没动怒。
赵景玄自知见好就收,收了手朝着钟母微微颔首,算是谢过对方的好意。
钟母看出两人都不愿谈这事儿,便也不想自讨无趣,又招呼着两人动筷。
一顿饭吃得融洽,连楚荆从其中感受到许久未有的温暖与惬意,走时脸色也好了不少,不自觉带上些笑意。
钟母执意要将两人送到门口,连楚荆推脱不过,便只好回礼谢过。
走时钟音的哥哥钟昆终于回来,脸上尽是焦急,看清连楚荆的脸时,他微微愣了一下,才试探着问钟母:“这是?”
钟母见自己儿子回来,忙向他介绍两位女儿的救命恩人。
闻言,钟昆也笑了起来,最开始在城墙上看不清,此时这位体态圆润的六品通判笑起来,竟有了几分弥勒佛的慈和。
“多谢二位救下舍妹,今日光临寒舍实为蓬荜生辉,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说着竟非要行个大礼,连楚荆瞬间便觉得自己的额角都突突跳了起来,忙制止了对方。
钟昆被扶了起来,眼看着还要跟两人客套一番。
还是赵景玄看出对方不自在,拉着他辞别了钟家一家,往城外而去。
因着粮仓被劫,连带着城门的守卫也严了些,出来时费了些功夫。等两人回到大衍宗时,天已经快黑了。
大衍宗上下一片欢乐,正为劫了应天府半个粮仓而庆祝。
两人进大堂时,徐德胜正搂着鲁朔的肩膀,一个劲儿往对方身上凑,要对方再多喝一杯。
见他进来,徐德胜也未曾收敛一些,盯着他许久才认清了人,笑了一下便大着舌头站起身来:“老弟回来了!”
徐德胜一手挥开身边侍女的搀扶,一边摇摇晃晃往连楚荆身上撞。
鲁朔见状连忙追了出来,将人架在肩上,往外扯了些。
手上是将徐德胜往外推,鲁朔的一双眼却是将连楚荆上下细细打量了个遍,似乎是要检查检查对方身上是否完好。
直到确定连楚荆头发都没少一根儿,鲁朔紧皱的眉头才松开了些。
徐德胜还要叽叽咕咕再说些什么,鲁朔却懒得和醉鬼说话,只笑着打哈哈,将人塞给了两个侍女:
“是是是,宗主说的都对……宗主醉了,先带宗主下去。”
徐德胜想挣扎几下,奈何实在醉得厉害,脚步虚浮着被人架了下去。
不止徐德胜,大衍宗其余人也都喝得差不多了,横七竖八地倒在桌子上地上。
连楚荆几不可闻地皱了皱眉,鲁朔见状便立即找了个借口,要将人带出去。
然而不等鲁朔的手挨上连楚荆,一旁站着的赵景玄却突然冷了脸,将连楚荆往外扯了扯。
鲁朔手扑了个空,连楚荆也因为赵景玄这一扯微微蹙了眉,一时间三人的气氛有些诡异。
好在此时大衍宗已经没几个人还清醒,也就自然没人注意到三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赵景玄不算好的脸色,在看着鲁朔那不上不下,差点碰上连楚荆的手时,一下便充满了逼仄的戾气。
连楚荆比鲁朔更迅速地察觉到赵景玄的变化,使劲挣了一下无果,小皇帝的脸色也愈发不好起来:“你又发什么疯?”
似乎没想到连楚荆会这么跟对方说话,毕竟在鲁朔眼里,赵景玄依旧是那个小男.宠云容。
然而赵景玄却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便松开了手,可这笑却不是对着连楚荆,而是对着鲁朔。
赵景玄嘴角的弧度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痞气和不屑:“看不出鲁当家的对公子……还有这种心思。”
鲁朔的脸色几乎在赵景玄话音刚落便变了,浑身肌肉紧绷起来,一张娃娃脸颤了又颤,最终也没说出一句话。
连楚荆无意去猜两人打哑谜般的几句,也不知赵景玄话中的“心思”什么意思。
只朝着赵景玄吩咐道:“我和鲁朔有事要谈,你先下去!”
知道了鲁朔心思不纯,赵景玄怎么舍得放两人独处,然而连楚荆的话他不敢不听。
于是大庭广众之下,赵景玄迅速而不容反抗地凑到连楚荆颈边,轻声道:“陛下可要听话些,不要离他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