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楚荆这觉睡得不踏实, 浑身着火一般的热,心却像是被坚冰环绕的寒。
记忆在清晰与混沌之间拉扯,半梦半醒间, 他忆起了往事……
最初被先生自山洞带走后,还是不断有追兵前来刺杀, 无一例外被赶走, 可两人也被逼进了林子深处。
连楚荆看不见, 先生便只能放缓脚步, 遖鳯獨傢用一根细细的布条绑在身上牵着他走。
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偌大的山林走了许久, 找不到出去的路也鲜有吃食。
先生那时似乎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 连楚荆摸着那根被扯下来的锦衣布条,敏锐地察觉到先生的出身应该是不错。
他当时自作聪明地想要套出对方的身份, 却始终被对方以一句他母亲的旧部搪塞过去。
可他母亲不过一介白衣, 也正是没有强大的母家才导致他们举步维艰,又哪里来的危难时相救的旧部?
深山树林蚊虫很多,气候多变,前一刻还艳阳高照, 下一瞬便倾盆大雨将两人淋了个落汤鸡。
脚下是尖锐的枯枝, 很快将他的脚划了个大口子,时不时淌过的污水让伤口雪上加霜,脚疼得麻木,他却不敢停下脚步。
他自小与母亲住在冷宫中,却到底是个不大不小的皇家血脉。
虽受尽了冷眼,可也从没这样天天饿肚子,拖着伤硬撑着。
但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一句疼也不敢叫,只能牢牢抓着那根细细的布绳, 像是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不信任他,他怕他抛下他。
连楚荆并不从最开始就是玩弄人心的好手,至少在当时不是。
他就像一只离群的小兽,在短时间内丧母追杀,又被毒瞎了眼。
原本脆弱的心便战战兢兢竖起了一道又高又厚的城墙,颤颤巍巍地以最笨拙的方式将每个人隔阂在外。
他最初时总是噩梦,成宿成宿地睡不着。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先生总是长臂一捞将他锁在怀中,轻柔地抚着他因害怕不断颤抖的身子。
先生常年练武,胸膛硬邦邦的,膈得人不舒服,却又温暖干燥得让连楚荆忍不住想要流泪。
然而有一日,连楚荆午夜梦回伸出手来,却摸到了先生不知多久未阖上的眼。
他才知道,原来这些日子,无助失意的不止他一个。
那夜,先生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下了很大勇气,才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句:“小瞎子,你是我活着最后的意义了。”
连楚荆不敢去问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只是轻轻拍上对方的背未发一语。
可就在次日,他却惹先生生气了。
他的脚实在太疼了,一个不慎便摔在地上。
他心中警铃大作,趔趔趄趄却爬不起来。最终先生将他按坐在树墩上,言语里都是怒气:“脚伤成了这样,怎么不说?”
他心中慌乱,以为自己要被抛下了。然而那双大手将他的腿抬高,轻柔地将他的靴子脱了下来。
连楚荆看不见当时自己的脚究竟成了什么丑样子。
只是仍清楚记得鞋袜粘着伤口,蜕皮般一点一点被撕扯开的疼痛感,和先生那重得他心底一颤的吸气声。
先生的大手握着他已经失去知觉的脚替他擦药,他看不见先生的神情,却能感觉到对方的手在微微颤抖。
那样小心翼翼,那样柔软和缓,让连楚荆头一次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呵护。
腥咸的泪水糊了他满脸,这是经历宫变追杀数月后,连楚荆流出的第一滴泪水。
隔阂和质疑竖起的心墙,终于在先生日复一日笨拙却又温柔的照料下坍塌下来。
两人心中都是秘密,先生不肯告诉他自己的姓名,他也就不多问。
那时候的他没读多少书,却也知道“先生”是个尊称。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像是在回应对方昨晚随风即散的呓语:“先生,小瞎子也只有您了……”
*
记忆猛地被抽回,连楚荆清楚地感受到身下躺着的硬板床。
嘴里腥咸未散,那是泪水倒灌进了口齿中留下的苦涩。
他缓缓睁开眼,额头上顶着的湿布便顺着滚了下来,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醒了……”赵景玄手中端着刚煎好的药,疾步走到他身边。
还不等他说话,那双大手便抚上了他的额头,见他没躲闪,对方似乎意识到什么,眼里一闪而过的喜悦。
随后拿起勺子来,慢慢地将汤匙里黑乎乎的药吹凉送到他唇边。
连楚荆几不可闻地皱皱眉,对方立即哄小孩子般拿出几颗蜜饯来:“乖乖喝药,喝完了便给你。”
他一向畏苦,却还是张开了嘴,才发现连药里都被放了蜂蜜。
咽下去的都是苦涩,流到胃里却成了温暖。
就这样一口药一口蜜饯,一碗药很快见了底。
看着赵景玄珍视又担忧的眼神,连楚荆只觉得自己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
他原也只是气对方不仅有所隐瞒还伤了自己,此时被对方刚刚一番温柔的照料气早已消了大半。
却见对方竟就这样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请公子责罚!”
“你原也不是直辖于我的,不必跪我。”
赵景玄却仍是固执地不肯起来,连楚荆叹口气站起来,就见对方身形不稳摇晃了一下。
他忍不住蹙眉,果然见对方腰腹处的伤口崩裂开来,他只觉眉心一跳,嘶声道:“伤口一裂再裂,你有几条命留这么多血?”
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这样作践,连楚荆疾行两步,恰好在对方倒下前接住了对方,拖着对方上了榻。
赵景玄一张脸上已然完全没了血色,整个人由于失血过多了无生气。
*
“你是说,不仅仅赵景玄会受乱浮生的影响,连我也会?”连楚荆示意屋子里的暗卫出去把风,压低声音道。
鲁朔点点头,他刚回去受了刑,转头却又被连楚荆一声骨哨叫了回来,此时也只撑着一口气:
“多半是……因此公子才会对这个小侍卫产生不一样的情愫。”
连楚荆皱着眉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赵景玄,低声叹了口气。
难怪他在见到云容后不断觉得他和赵景玄相似,因此还不断逗弄对方,此后更是生出了要将人占为己有的荒唐想法。
原来竟是乱浮生的影响。
“云容此人,聪慧有余又武力超群,加之对公子忠心,或可将他收入暗卫……”
鲁朔还未说完,却被连楚荆抬手打断,他深深呼出一口气:“不可。”
“公子怀疑他的身份有异?可公子早些日子不是曾传书林指挥使……公子是不想用毒药来制挟他?”
“当初你以假死退出京都为代价,才有了应泽丰出面稳了我的皇位。我许你暗卫首领之职,这些年说是属下,其实已然算是半个兄弟。
你该知道,将来等杀了赵景玄,灭了四大家,你便要跟着我站上朝堂。”
鲁朔有些惊讶,有些话他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他单膝点地俯下身去:
“应泽丰杀我母亲,屠我故国,幸得公子援手,帮公子稳固皇权原是我分内之事。”
连楚荆点点头,将人扶起来:“跪下是属下,有错我罚你,站起是兄弟,我希望,有朝一日,云容能同你一起,站在我身后……”
鲁朔瞳孔一缩,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连楚荆:“云容有什么别的身份?”
“只是个普通人。”
鲁朔惊诧更甚,眼前这位的性子他是知道的,步步为营无利不往。
可眼下竟为了一个小小的幕僚,特意来通他这边的关系。
虽说乱浮生能影响人的心性,他却没听说过会到这地步!
“公子这是……”
连楚荆不动声色地摩攥着手中的玉簪。
那是根极其简陋的玉簪,若闵姜那丫头此时在这里,定能看出这正是福春楼那晚赵景玄赠予的。
可此时鲁朔的一双眼死死盯着那玉簪,却怎么也看不出什么别样来。
“阿朔,你该知道,这些年我坐于高位之上,却时常想着与先生那几年的山林时光,我似乎有些累了。
阿容瞒着我,却也是为了救我,这些年来,为我赴汤蹈火的人不少,真心对我的却没几个。
若真有将来,我也是希望在倒下时,有人能扶我一把的……”
少年老成,连楚荆十几年经历的事情,或许别人一辈子也经历不了万之一二。
高处不胜寒,可人也终是会累的,他从来不缺臣服者,只是希望有个人能与他并肩。
连楚荆执意要下江南时,鲁朔原先就猜到了他其实是在躲避京都的纷争,却没想到他心中已然灰败至此。
鲁朔看着对方半是悲哀半是期待,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脸,终是忍不住叹口气:
“先生的事儿,我总盼着你能走出来……”
“什么时候开始的?”
连楚荆被这话问得一愣。
什么时候开始?
是那夜两人红衣加身,对方深情而虔诚地说出那句“情不知所起”,又或者是他即将陷入昏迷时,那个温暖的怀抱。
又或者,是那天正巧有道光漏了进来,对方一身黑衣拢住了阳光,信誓旦旦的一句“只要那道光还愿意照向大地,我便永远不会放手。”
再或者更早一些,那间处处透着简陋的旅店中,窗户边透进来的那道月光将将好撒在了对方眼中,似有星河万丈,乌黑的长发落下来搔得他心尖痒痒,以及让他微微愣住的“大人别动,我保护您!”
连楚荆想,自己或许真的被乱浮生所影响。
他从来不算坦然,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间或许真的有道裂缝。
那里自先生死后很多年,都是寒风刮过,荒漠一片寸草不生。可那片裂缝,终于也要有阳光照进来了……
鲁朔看着连楚荆释然的样子,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男子,那实在是个普通至极的男人,长相平凡,身世一般。
许久他才释然般喃喃自语道:“真的是他吗?只望你没骗自己……”
此时,床上的人似乎听到了两人的谈话,微微动了一下有转醒的意思。
鲁朔朝着连楚荆微微点头便要走,却被对方轻声叫住:
“亘罗已经没了,乱浮生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玲珑她……”
“这些天便要有眉目了,还请公子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