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塞斯在观景池边找到他的雄虫。
宁柚不知什么时候从疗养大楼里出来了。他一个虫踱到池边,走累了,虫困了,便坐在石砌上,蜷起膝盖,靠着栏杆打盹。
宁柚是一个随性自在的虫,安格塞斯知道。
即便在这样的地方,他也能闭眼休憩片刻,仿佛一只倦懒的流浪小猫。
他没有家,不知归处。
所以,任何地方都能成为他的家,短暂地将他收留。
等他厌烦了日复一日的生活,就会离家出走。叼起他的小尾巴,去遥远的地方寻找新的快乐。
……不。
他怎么会是一个流浪者?流浪的猫,绝不会有那样短短的指甲,娇贵的性格,柔软的身体和湿漉漉的瞳孔。
他绝对拥有令各种各样的虫爱上他的本事,正因如此,他随时随地都能够抛下一切。
如果有虫会对他说:喂,你来我的家里,做我的小猫。
宁柚说不,它就会被拴上链子,关进笼子。这样娇生惯养的猫,被裹在小毛毯里,就会咕噜噜地喝奶,粉红色的爪垫绽开一朵小花。
但是,宁柚不会这样。
他再不给虫好脸色,变成一只野猫。顶着张懵懂可爱的脸,却凶狠地用那短而钝的爪去撕咬,哪怕爪尖已经鲜血淋漓,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他明明,那么怕痛。
安格塞斯远远望着宁柚,后悔溢满心脏。
那枚玻璃碎片,好像永远嵌在他的血管里。
再也拔不出来。
他的视野中,一抹雪白忽然甩了出来。
“……”
那是宁柚的尾勾。
他已经可以确信,宁柚的尾勾好像真的不受他的控制。
它总是在小主虫意识疏散的时刻,从衣服里不安分地偷溜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宁柚的尾勾细长柔软,顶端的小钩微微弯曲,那点弧度无法用任何带有强攻击力的词来描绘。但若说它可爱,可能就会被扎。
他的尾勾,在石砌下甩来甩去,轻轻敲击石头,发出有节奏的、微弱的声响,像在自己逗自己开心一样。
他只能够自己陪伴自己,因为在他们的星系,猫已经灭绝了。他是最后一只。
可他又不受控制地想,或许宁柚真的是一只猫,掉进宇宙黑洞,来到他们的世界。不然,他怎么连虫族的尾勾都无法驯服?
他只是一只,很小的猫。
安格塞斯走上前去,俯下身捉起他的尾勾,替他藏进衣摆下面,动作很轻。
如果有别的虫看见宁柚的尾勾,他不保证自己会不会做出一些再次令他后悔的事情。
在他放好尾勾那刻,小雄虫身体微微一抖,好似突然惊醒。
安格塞斯一愣,率先低头:“对不起。”
“唔。”
宁柚迷迷糊糊地应。转向他的时候,一只手还揉着眼睛。
趁他还未清醒,安格塞斯将那束花双手递上去。他实在缺乏做这件事的经验,边缘几朵正盛绽的花,花瓣全部怼到宁柚脸上。
宁柚从那巨大的花束后面挣扎着探出脑袋,甩掉溅在睫毛上的露珠。
他皮肤白皙,让深红的蔷薇这样一衬,像是也变成了一朵花,在那似火的花海里顽强地生长出一袭雪白,倩影摇曳,美得刺目。
“我是不是说过,叫你离我远些。”
宁柚平静道。
“……哦。”
“不要说‘哦’。”宁柚抱着花束,望着他的眼睛,“我会觉得有被敷衍。”
“你说过,叫我离你远些。”安格塞斯顺从地重新回答。
得到对方完整的答复,宁柚便没发脾气。他继续说:“然后呢,你是怎么做的。”
安格塞斯愣怔片刻。
宁柚要开始和他算账了?
他无暇思索,立即说:“我把花放在你门口的台阶,每一天。”
“是你啊。”宁柚淡淡地说。
他全然装作不知是对方所赠的模样,“我还以为是别虫。也不留个名字,就这样放在我的门口,险些当成是错送。”
所以……
他是因为,误以为别虫所赠,才愿意每一天都收下那束花吗?
安格塞斯哪里知道,他的雄虫阁下是个小演员。谎言和表演构成他的日常习惯,那张乖巧粉润的唇,吐不出几句实话。
他立即蹙眉,说:“不是错送。”首先否定这件事。
他想,下一次,他一定会像宁柚说的那样,为他留一张记着雄虫名字的纸条。让宁柚知道,那些花的确是注定要到他手里的。
“也不是别虫。”他说,“是……我。”
他的最后一句精准踏在地雷上。
宁柚随手就把花束扔在一旁,看向他:“你看,刚才明明还在说,离我远点的事情,现在不打自招。”
安格塞斯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宁柚又在故意绕他,让他亲口承认自己犯下过失。他永远,永远无法在这件事上胜过宁柚一筹。
但他静静注视着宁柚,心中很奇怪。
往常这个时候,宁柚已经开始发脾气了。宁柚发起火来不分敌我地搞破坏,常常伤到自己,他不想令这件事情发生。
可这一次,宁柚目光平淡地看着他,心平气和把他的罪过倾倒在他面前,似乎他已经不在意了。
“宁柚,对不起。”他匆匆为这些罪过道歉。
在对方对他作出宣判之前,他又低着头,说,“你还在……”
“还在讨厌我吗?”
他学聪明了。在宁柚把他绕进更复杂的谈话之前,他孤注一掷地确认他在宁柚心中的位置。既小心翼翼,又不顾后果的样子。
他在妄想用这个问题作豪赌,哪怕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他像个从兜里数钱币的穷人,押注全部来换一个念想。
……想得真美。
宁柚望着他,半晌,才道:“你真的想知道吗。”他不疾不徐,“从晚宴那天开始,你就没有机会了。安格塞斯。”
对方的确给他情热期一个温暖的巢,让他完成奇迹般的二次分化,并且跃级。
但他还是。
他还是。
……不可饶恕。
安格塞斯是想要把他关进“圣地”的虫。
他的怀抱是一片森林,抑是围城,用爱与保护的名义,驱逐他的一切自由设想,把他从身体到心脏,全部囚进他为他造就的这片“圣地”。
可惜的是,他拥有再强大的属于高等种的力量,在一个人类少年面前,那些力量注定溃不成军。
因为爱是人类的特异功能。因爱而幸福,因爱而痛苦,在被宇宙淘汰的、那么渺小脆弱的物种面前,他们鲜活的心脏为这些情绪跳动。
人类的灵魂,不能驯服一条雄虫的尾勾。
但,在两个宇宙相撞的瞬间,它摆脱一切物理定义,正在用一种不可复制的手段驯服另一个虫。
“安格塞斯,如果你真的很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宁柚双手环住膝盖,下颌轻松地搁在膝盖之间,整个虫的轮廓,被身后的探照灯映出一片暖黄色的光晕。
“……我讨厌不起来了。”他喃喃说。
安格塞斯呼吸一顿。
不是“不讨厌”,而是……
讨厌不起来?
“安格塞斯。”宁柚说,“我累了。难道你不会累吗?”
安格塞斯摇头,“从未。”
“那么,随你的便。”宁柚背过军雌,侧颊抵在膝上,偏头望向观景池里五光十色的水。
灯光映照在彩晶石上,泛出一片迷离光泽,晃了宁柚的眼。
他感到氛围安静得有点危险,不想再和这个军雌谈下去,却听他毫不掩饰地,执着的声音传来。
“柚柚,我喜欢你。从不可能疲倦。”
“……这样吗。”
宁柚视线无法聚焦,懒散地游移在池面每一个闪烁的光点。
他的脑袋埋在睡衣毛茸茸的领下,漫不经心地呢喃。声音模糊,沉闷。
“那你就继续。”
“如果有一天,你走了。”
他哽声说,“……我真的会杀了你。”
不知他在想什么,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像一个幼稚的小孩,蛮横,任性,不讲道理。
然而,军雌却定定道:“好。”
他在心里把雄虫的话镌作契约,自顾自地,忽然开心起来。以至于束在身后的虫翼,在风中微微颤动,急不可耐地吐露主虫的喜悦,他也忘记克制。
他不觉得宁柚任性,并且很快立下誓词。
他站在距离宁柚四五步的地方——这是宁柚认定的安全距离。像是被勒令在那里站立军姿,默默地,虔诚地望着他的雄虫阁下。
目光烫得几近燃烧,但宁柚无所察觉。
他垂眸凝视池水,脑子晕晕乎乎,总觉有什么奇怪的事情正在发生。
或者说,这种奇怪是他自己察觉太迟,它原本一直存在。
须臾,宁柚才想起来。
是池面没有月亮。
他从石砌上跳下来,拾起花束,像是做出很大的决定,抬头望向军雌:“安格塞斯,我……”
这时,他的终端作响。
宁柚止言,低头一看,是赫尔纳多——
【阁下。】
【诗虫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