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兰稍缓过来后,跪坐在王姑身边帮她拧被血浸透了的巾栉。
“王郎中,”她想问问那巾栉需不需要保持一个固定的温度。
初兰的话音还未落,被叫的人边拉手里的长银勾边倒竖着眉头瞪了她一眼。
“我老太太不屑要那个名头,叫我王婆就好。”她顿了一会儿,待手里的银钩顺利穿透皮肤后,她转头看向一边的初兰:“我看你倒是比我手底下那几个孤女更适合学医,等我把她治好了,你来与我学医吧?”
“我?”初兰手里握着洗过七八遍却已经从里红到外的巾栉指指她自己,“我哪会医啊?”她不好意思地蹭蹭自己的额发,没好意思说她就是当年兰熹坊名动京城的花魁姑娘。
“就你看着这些红了扒唧恶心吧啦的小东西没出去干呕,就算个好苗子了。我王婆不像外头那些老滑头,我若是认了你,包教包会。你再好生想想,或者说,”王婆为难地愣了一下,给初兰分了个分外不理解的眼神儿:“你是传统派?还觉得女娘定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算好女?”
初兰忙抬手摆了摆,嘴上也焦急道:“我哪儿是那样人啊,现在朝廷上鼓励咱们女娘走出门去务农经商守卫边疆,我恨不得都能做得呢。就是,”她递上去一个新拧过水的巾栉,从王婆手里接过带着泥泞碎肉的,看都不看就一手按在水盆里,“就是,我不是人家好人家的姑娘。”
“呸,什么狗屁道理。小偷的娃娃还是小偷,王公大臣的娃娃还是王公大臣,那这个国家才是真的该亡了。”王婆抬起手欲拍打她一下,又见到自己满手的血污又讪讪地放下,“你要是真有那心思,诶呦呦,这血,”她双手握着巾栉按在宋佰玉突然喷血的伤口上,直把初兰看得倒吸口凉气,“王婆,您,您轻一点儿,虽然人晕过去了,但还是会痛的吧。”
“这时候痛点儿好,好知道这人世间还有人在努力拉她,她也好能自己使使力不是?”
初兰揪着心看王婆一上一下的忙活,从前心里没有过念想也就不觉得自己还算块对人有用的可造之材,突然在一满头银发的婆婆嘴里听到自己还有第二种人生眼都亮了起来。
她小心地问她:“王婆,其实,其实我是,”
“景明坊的姑娘?”还未等初兰说完,王婆主动打断她的话。
初兰惊讶又羞耻地揪揪自己身上还算素净的衣裳,懊恼自己身上的风尘气掩也掩不住。
王婆做完手里的阶段活计后,抬手将被血浸透了的巾栉递给初兰,见她不接,才抬眼看了她的脸一眼。
她不耐烦地将巾栉“咣”一声扔到初兰膝盖前的热水盆子里,盆里的水激起老高,直崩得初兰眨了好几下眼。
“我善心堂里半数都是景明坊的好姑娘,她们被自己亲生父母卖到勾栏,人却上进。虽然怕,但终归心坚,所以我老太太愿意留得她们。至于你,我是觉得你和当年她们结伴来我的茅草屋拜师的时候一模一样,才问了问。再说了,你那漂亮小脸蛋儿有什么可自卑的,女娘漂漂亮亮地凭自己本事赚钱,有何不齿?先活下来才能找到更好的活计,不是吗?”
王婆对她露出了进门以来头一次的慈祥。
将两名还算正常的太医送进去医治郑容融后,宋伯元蹭到床头,跪下身将自己还带着血腥碎肉的银枪平搁到自己脚边。景黛自打白日里也频繁出现幻觉后就喜欢有事没事的闭眼,所以她没解开宋伯元在她眼前围的那块红布。她闻到了宋伯元身上独有的气味后,抱紧手里被吓坏了的宇文明空拍了拍。
“我已经让风劲出去抓那些逃跑了的太医了,你想怎么处置都行。此刻,我需要想想如何将宇文善的死合理化,所以你不用守在我身边,去看看你三姐姐吧。”
宋伯元低声“恩”了声,刚起身,衣裳料子又被景黛的手牢牢抓住,“先不要让祖母知晓,我怕她年纪大了,受不住。”
“恩。”
宋伯元又闷声应了句。
景黛这才笑了一下,她虽不常笑,但偏偏笑起来最好看。皓白的贝齿整齐的露出一小条缝,红唇配白衣,双目前绑根妖冶的红带子,如何不变的打扮都改不了她天生的美人骨。她的手沿着宋伯元的袖子往上攀爬,直到触到宋伯元软弹弹的脸才停下。
手指勾勾宋伯元的下颌,像逗什么毛茸茸的小玩意儿似的。
“宋伯元,你在我身边时,我从来没怕过。”这话放在早被外头妖魔化了的人嘴里说出来,听得人心都跟着暖烘烘的。
宋伯元不好意思,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够好。抬起手反握住她的手后,轻声在她耳边道:“家在祖母和阿娘那儿,但我的心,永远在姐姐身上。”
言罢分外羞赧地偏过头,即使知道人看不见,依然红透了脸。
刚回来就守在景黛身边的安乐听不下去,抬手就推了她一把。
“你三姐姐醒的时候,记得要告诉她一声,这次是我救了她的命,等她醒了要当着我家小姐的面对我说句‘我服了’才行。”
宋伯元白她一眼,快步溜出去刚好听到初兰与王婆的谈话。
“我年轻时,哦,比你这时候还大上不少呢,家里走火,父母独独把我救下来。一夜之间,父母双亡,只有家里留下的三间药铺陪我。我自幼与父亲习医,自认为凭我手上的本事养活自己问题不大。奈何一个父母双亡的独生女名声最是骇人,他们说我身上不干净,带着邪祟。这药铺在我手里也就渐渐落败,直到有一日夜里,有个戴着斗笠的姑娘来敲我的房门,啧,也不能算是门吧,破得只剩下残框了。”
王婆仰起头打了个哈欠,又垂头动起手里的家伙事儿。
“那姑娘带着不少银钱求我帮她治她身上的病,那病,和我身上一样,也是所谓‘不干净’的。我一看那女娃娃的脸,还未过十六,诶呦我这心啊。”
又一小注血喷上来,王婆忙眼疾手快地让了一下,又回头指指初兰的位置,“你也坐远点儿,”随后转过身继续道:“三年,整整三年,我给她试了千百种药方,都没作用。我都快放弃的时候,那小女娃娃却坚韧,又苦又腥的药说灌就灌,银子更是没少过我的。从前在红绿巷子里赚的银子花没了以后,就去接那些死了婆娘的老鳏夫的脏衣裳。洗过了,再把那破洞细细地缝补上。你说老鳏夫身上能有几个钱儿留着洗衣裳的?那衣裳上的味道不超过院里的牛羊都不会送到她手上的。她就这么满城满城地出去寻活,一日洗上百八十件儿,寒冬腊月河里结了冰,自己不知从哪里得了个冰镐子,边戳冰边洗。”
王婆吸了下鼻子,又缓了缓声调,连她自己都不忍再回味那时候的小女娘。
“夜里回来灌药的时候,手都烂了,全是冻疮。但还是这么坚持着洗了下去,往常往她那破篓子里扔脏衣裳时都要带上几句脏磕,看到那女娘瘦得脱了相的脸和那不像话的烂手以后,那脏磕也都渐渐不说了。”
宋伯元不知是委屈刚才的事还是对王婆的话动了容,她浅浅抽噎了下,小声提问:“那后来呢?”
王婆听见她开口,抬起头瞥了她一眼。
“这小郎君生得好,以前也是红绿巷子里讨生活的?”
初兰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不敢去看宋伯元的脸,宋伯元却大咧咧地走到她身边,盘腿坐下后,从她身后排着队等着换水的黄门手里拿过一盆新水。
“是,就我这长相,前些年赚老些了。”
“啧啧,听你这口音,”王婆顿了下,“边疆人吧?那地方苦了那么些年,你还能有生意做?幸亏宋家那小儿不辱将门,给了你们一条生路。说到这个,那边的日子眼看着要好过了,怎么来汴京了?”
为了防止自己困而和初兰唠了半天,说过这几句话后才后知后觉自己在哪里。
“诶哟,准是被皇宫里的贵人们看上了。”
王婆可惜地叹了口气,“后来呀,那病是好了,还带来许多同样病的女娘过来,我也就靠着那银子这么顺利地活下来了。”
宋伯元刚放松下心情,王婆又继续开口道:“就是试了太多的药方,人扛不住死在了二十岁隆冬的河边,死的时候,身边还有几十件破袄子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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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忙活了半天,没听见人再开口,遂活动肩颈的时候转过身看了她们两人一眼。
“害,你们那是什么表情?”
王婆吐槽了一句后,转过头继续专注着手上的活计。
“人是被一去河边溜冰玩的小童发现的,临死之前,给那小童递了自己全部的身价,忙活一辈子,就攒下二两银子。”
王婆眨眨眼,“她的二两银子,多贵重啊?但她就那么花了,就为了让那小童过来通知我一声,她不后悔试药,让我千万不要内疚。你看啊,这得是个什么样的好孩子,你说银子都花了,也没留下半个字的身后事。哪怕,哪怕是,”王婆渐渐哽咽,她咽了口唾液,抬起有些发抖的手,互相拍了两拍后,才继续道:“哪怕是求我给她买副破草席子裹了入土为安呢?她也不怕我不管。”
王婆的眼泪终是砸了下来,她膝行着后退了几步,恐自己的眼泪滴到宋佰玉的伤口上,致使她的病情恶化。
这故事太沉重,人也太刚强,没人再敢去问细节。
王婆却笑着回过头来,“你们见过红绿巷子里所有的商家集体歇业十数天嘛?”
她吸了下鼻子,“那里头的女娘集体酬了银子,给她用了口王爷富商那类人才能买得起的好棺椁。厚葬啊,风风光光的,那孩子,苦了一生,死的时候,倒享福了,热热闹闹的葬礼,轰轰烈烈的一生。”
“头七过后,就有不少孩子过来寻我,要拜我为师,给不少的拜师礼。你们也知道,自打我父母过世,我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就算后来赚了不少,但还是收了那些孩子的礼,她们认真学,我就认真教,别说,还真让我教出来几个不错的。”
王婆骄傲地软了下眉眼,又挺挺跪累的胸脯。
“朝廷上有菩萨在世帮咱们这些女娘们挣出门的机会,咱们更该努努力,才不愧那一身污名却心有莲花的景小姐。”王婆偏过头,“所以你们啊,不要害怕,三教九流王公贵族不都是贱命一条?我老太太还在发光发热,你们年纪轻轻的,还怕什么?离了那红绿巷子就找个营生堂堂正正地去做。世道在变好,苦命的孩子也会越来越少。”
“你们那里的人都真心崇敬景小姐?”宋伯元不敢置信地问了句后,又说:“她名声,多骇人呢。”
王婆收了手里的银钩,转过去又在那裹成一团的卷轴里抽了根细细的银线。
眯着眼睛串了一会儿后,回过头来对初兰道:“净手,帮我穿线。”
将银线递出去以后,才转过头瞪了眼宋伯元。
“你懂个屁!景小姐大恩大德,往生是要成神仙的。我前几日还听我屋头里那几个说呢,东市头正紧锣密鼓地立景小姐的神像,等秋闱放榜后,允许女娘与寒门里成绩最高的两位揭布呢,多大的荣誉你懂吗?”
宋伯元抿抿唇。
还是初兰,她弄好了细银绳又打好了结,递还过去后才笑着道,“王婆快别数落她了,景小姐就是她的正房大娘子,”又觉得自己那话里有歧义,忙找补了一句:“当然了,咱们宋将军年少有为,也没有偏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