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渐暗,薄雾冥冥。
宇文流夕从手指头缝里让姐姐妹妹在她眼皮子底下溜走,掉头就去寻了静妃。
静妃从未在宫里有这么畅快的时候,这几日连宇文广那儿也不去了,只对外称病隐在宫里坐山观虎斗。
宇文武盛刚刚出京,她手里还剩小七和八王。皇后手里的永庆已无用,就只剩一个太子还在作困兽之斗。
窗外吹来阵风,风吹纱动。
稳坐高台上的人也跟着动了动睫,这人左眉上有颗鲜艳的红痣,抬眼,一股凌厉之气朝门口而去。
静妃忙起身,自己去门口把门外哭哭啼啼的七丫头拽了进来。
“哭哭哭,就知道哭。宇文流苏都到了无人可用的境地,你带七八个人还能让她欺负了去?”
高座之上的人眉眼变得稍缓,她懒散地将手臂搁到身边的炕桌上,不耐烦地压着厌恶道:“不许哭了!小九突然出现确实是我没想到的。”她食指压着眉,看起来是真的困惑得紧。
“我原也是不怕那野丫头,”
高座上的人冷眼一扫,宇文流夕登时吓得把剩下的话憋了回去。
左眉红痣之人从座上起身,走到静妃跟前,死盯着她的眼睛道:“还想用你那扛不起事的小八搏一搏的话,最近就给我老老实实的。”
静妃立刻对她谄媚道:“当然,当然!都听您的。”
那人走到门口,手刚搭上门,又回过身对静妃道:“娘娘也知道,小九是二姐姐留给我的这世上唯一亲人了,娘娘该如何做,就不用我提醒娘娘了吧?”
“自然,自然。”静妃刚落下的心又开始七上八下地跳动。
直到前朝最受宠的小公主—黛阳殿下孟落孤离开,静妃才放松地换了口气儿。
宇文流夕撅嘴看向静妃:“九丫头的亲母孟答应,真是前朝余孽啊?当年她在宫里也跟九丫头似的像个透明人,当时大家都传她是因为孟姓是前朝国姓才不受父皇宠爱的,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是前朝二公主。”
静妃狠瞪了她眼,“不然你以为你父皇当年为何铁了心的要争权?孟答应当二公主的时候那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她缓了缓,眼里似在怀念从前的汴京,“满汴京的贵胄子弟皆不顾前程要入赘皇室当她的驸马。你父皇当年也是爱她爱得要死要活的,他一个穷小子娶了当年大家闺秀的皇后还不够,又趁镇戊和文帝出宫祭祖的时候,仗着自己军队的权,偷偷潜入宫,强….暴了当时的二公主。做完了肮脏事狼狈逃出宫,正想着隐姓埋名跑路的时候,他师父宋鼎,就是宋伯元的祖父要拉他扯旗造反,人啊,还真是不能不信命。”静妃摇了摇头,“幸亏小九不是皇子,不然有那种,”她朝门口努努嘴,“势力在,皇位哪还有咱们的事了。”她后怕地拍拍胸脯,又看向宇文流夕:“还有你!以前打了骂了也就算了,你弟弟没入主东宫时,你那爪子就给我收着点儿。”
宇文流夕皱了皱眉,“那得熬到什么时候去?这宫里一共就三个公主,上头那个是嫡出,又占尽父皇的宠爱,好容易把她熬走,这下头那个不声不响地又突然蹦出来一个势力庞大的姨母,我这日子啊,看来是没法过了。”
静妃偏头瞥瞥她,看到她脸上被宇文流苏挠出的血印子就来气,索性闭上了眼,“怎么没法过了?等太子伏法,你弟弟入主东宫,娘就向你父皇告发黛阳的存在。先甭管你父皇有没有抓她的本事,宫里的小九,那肯定是活不成了。”
宇文流夕眼珠转了转,又问她:“娘是怎么与这前朝公主产生关系的呢?她为何要帮弟弟呢?不会是什么圈套吧。”
静妃刚合上的眼重又缓缓睁开,干燥的眼眨了眨才觉得好受了些。
“你三皇兄被那景家女坑出了汴京这事你知道吧?他总想着要向那景家女寻仇,就非常在意她,盯了几天后还真让他发现一个大疑点,景家女嫁到镇国公府后,景家的安防却更严了。他觉得奇怪,就按着从前找景家女的法子偷偷潜进了景府,被打得差点断了气才见到黛阳。黛阳就一个诉求,她要保小九荣华一生,现在整个宇文家就只剩下你弟弟这一个能堪大统的皇子了,看她那病秧子身体,肯定死得早,还不得提前替小九巴着点儿你弟弟?”
“怪不得三皇兄这么乖地去了封地,原来还有这么一茬。那景家女是什么身份啊?”
“哼。”静妃鄙夷地哼了声,“她?就是个没用的替死鬼儿,拿着鸡毛当令箭,还真以为自己是真命天女呢。”
一队小黄门儿打着灯笼垂着头从孟落孤身边走过,她却像见不到似的,大摇大摆着往小九那儿去。
小九刚刚从宇文翡那儿回来,抬手挠了挠脸,看到自己那门庭冷落的门前站了个人,立刻好奇地歪歪头。
那人朝小九招了招手,小九慢慢踱步过去。
“贵人是?”她好奇地问道。
孟落孤指指自己,“你看我的脸,和你母亲生得像不像?”
小九眨眨眼,从记忆里调取出所剩不多的母亲形象,无辜地冲她点点头,“有那么一点吧。”她抬起手,拇指与食指间相互碰了碰。
孟落孤提着手帕堵在唇边笑了几声。
小九立刻怔了一下,“贵人倒是和我在宫里曾见过的一位贵人生得分外相似。”
“哦?”孟落孤适时表现出好奇,“是镇国公府宋家主家大娘子吗?”
小九这才知道有过一面之缘的贵人的身份。
她不动声色地垂了眉,又真真假假地对她摇头,“我也不知那位贵人身份,只知道与姐姐你生得极像。”
孟落孤放下唇边的帕子,严肃地看向她:“不要叫我姐姐,我是你姨母。”
小九抬抬眼,内心盘算了一番,试探性地问她一声:“是姨母偷偷帮我请了先生?”
“什么先生?”孟落孤饶有趣味地看向她,又突然反应过来,景黛还真是个尽职尽责的替身。她嘴角噙着笑,抬起手欲摸摸小九的头。小九躲了一下,先生教她的可不是什么圣言大道理,而是实打实东宫该学的治国之道。既然那位隐在先生背后的运筹之人没在自己面前现身,那就意味着此刻自己的处境还是不够安全。
她生出几分防备,打起哈哈,“我小的时候,非常喜欢母亲的手镯,母亲在世时,曾托人请了宫外的先生教我辩玉。”
孟落孤眯了眯眼。
景黛果然是这世上最聪明的孩子。
她不愧是被誉为千年难遇的麒麟之子——镇戊太子孟禅亲自选出的人。
十六年前。
风雨飘摇,内忧外患。
孟禅刚刚被沉迷宗教向往长生的文帝立为东宫太子。
油灯在桌边一角燃着,满桌都是被退回来的变法之策。
小少年腰板挺直地坐在那乱桌之后,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奏折。
刚踏足至尊东宫之位,他眼里布着的却全都是忧愁哀伤。
愁的是他费尽心力爬上东宫之位却还是难以拯救苍生。
伤的是他空有一身报国愿,却无处可施。
有人推门而至,孟禅抬头。
是教自己武功的宋鼎将军,忠勇爱国,是他最后的计策中能选出的最好人选。
小少年抓了抓头,做好最后的决定后,神色坦荡地看向宋鼎。
“将军愿不愿意担上杀身之祸与本宫,”说话之人故意空出一个绵长空荡的寂静,“一同救这无辜的黎民百姓?”
宋鼎立刻跪在他面前,佩刀碰地发出“呛”地一声。
“本宫欲反。”平静克制的声音,却字如千钧。
宋鼎哆嗦了下手,抬眼,面前的小少年面庞柔和,一身书生气,眼神却坚毅非常。十几岁的少年郎,身高开始抽条,不知不觉地就长成了值得人追随的模样。
“本宫自知狡兔需有三窟,因为相信将军的为人,也一定会给将军您留后的。只要将军按本宫的意思去办,成与不成,宋府都不会因此事失去该得的荣耀。”
宋鼎咽了咽口水。
寂静的宫城。
突然有小孩子小步子快速倒腾过来的声音。
门被小孩子“嘭”地推开。
“太子哥哥!”葡萄大的双眼,亮晶晶地看向屋子内的孟禅,“看!这是父皇今日赏我的手帕,上面还绣着观音大士。”奶呼呼的声音,又“啪啪啪”地跑到孟禅身边,“吧唧”一声亲到他的侧脸。
孟禅目光立刻变得柔和。
跟着黛阳过来的奶妈嬷嬷识趣地关上了门。
孟禅单手抱她,另一只手从她手里抽出那块手帕,想都不想地浸入水盆中。
孟落孤可惜地“啧”了声,又因着对哥哥天生的信任,紧紧抿起唇。
孟禅将浸了水的帕子当着宋鼎的面,堵在了孟落孤的鼻尖。孟落孤还小小一团,被帕子堵着口鼻,就快要喘不过气,她伸出手扒着孟禅的手臂狠挣扎了一番。
“黛阳!”他没叫她的名字,而是叫了她的封号,“若有一日,宫里有金吾卫叔叔们骑马进来,往你的殿内扔了吐烟的竹筒,千万记得将怀里的帕子浸了水,堵在鼻尖。记得了吗?”孟禅抬起手里的帕子,紧盯着快哭了的孟落孤问。
孟落孤努力忍了忍眼泪,朝他软呼呼地点了点头。
孟禅这才长舒口气,将孟落孤亲自送出门。
宋鼎不解地看向他,“为何要黛阳殿下学这法子?金吾卫是我儿,”
孟禅伸手朝他压了压,以此打断他的话,“这是她作为一国公主该做的事,若没有痛苦和死亡的期限,逃出生天后乐不思蜀,那还等着被拯救的百姓们该怎么办呢?”
灯芯随风晃了晃,烛火也跟着跳了跳。
“本宫还是有些担心,不若再选个坚毅的孩子替黛阳走这一趟荆棘路吧?”孟禅看向宋鼎。
渐渐适应痛苦的孟落孤将一切都交给了景黛,独自在道馆里偷得十几年的闲日子。
按镇戊太子孟禅的推策,二姐姐是宇文广最爱的女人,不该只生出小九这一个孩子。但他没想过,宇文广只要看到二姐姐就会想起他骨子里的卑劣,也没想过,二姐姐到底愿不愿意按着他的计策在深宫里蹉跎一生。
本来她不想管的,她只想找到匹秋氏继续活着。
按理说,小九是女娘,本就脱离了孟禅十六年前推理的结果,她放弃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景黛却心甘情愿地被催眠,还可笑地按着孟禅铺好的路,请人去教小九一个女娘治国安邦之道。
还真是隔空惺惺相惜的两人。
孟落孤看着眼前胸有沟壑却又纯良向善的小九,还是不抱什么希望。
她来汴京这一趟,一是来寻匹秋氏,二是过来搅浑宇文皇室的水顺便见见老朋友。见到这样的小九,明明是她计划外的事,只是看小姑娘眨着大大的眼睛,善良又纯真的看着自己,还是动了丝恻隐之心。
“我是你的姨母,当然不会害你。姨母还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请人教你本事的,是镇国公府掌家大娘子,景黛。”看小九依然防备地看向自己,她补充道:“和姨母长得像那个。”
不管小九信不信,她觉得她都尽到了作为一名无良姨母的责任。
她不管不顾地伸出手去,揉了揉小九的头。
“接下来的事,就看小九能不能与你那景黛先生共同担起这天下了。”她朝她笑笑,又朝她挥挥手。
脑子里早没了宫里的记忆,但她自己的身体却带着她一步步地踱到了宫外。
街上寂静无声,孟落孤突然觉得寂寞非常。
又想起孩童时期,她最好的朋友拿盆水绕着她,要吓唬自己的可笑模样。
还真有点想她了。
只是那孩子见寻不到匹秋氏,就背着她心甘情愿地踏进了虫洞,把自己练成蛊母,想作她的药引。
那孩子聪明又太重感情,她不想用她的命换自己的,只能让她忘记她是蛊母的事,正好全了她和孟禅共同的理想。
她放她去那个孟禅给她规划好的道观,将孟禅留给自己的最忠心的王姑一并送给她,一路看她去汴京,去嫁人。
去以“黛阳”之名过一种伟大的人生。
四个高手端着辇从宫里一直跟着她走到宫外。
孟落孤依然没动什么心思,依着想念把她自己带到了镇国公府。
她一直是这样的。
什么事都凭自己的欲念,从不会考虑其他。
进了镇国公府有府兵来拦,她甚至都不用眨眼,身后自然有人替她摆平。
整个镇国公府被自己搅得鸡飞狗跳,但她不在乎。
她只是要寻景黛,哦,对了,她从前不叫景黛,叫孟名,取自她的姓,名是她亲自帮她取的名。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名。
又或者只是说,一切都只是梦里的名,没什么意义。
还未走到最后一个院儿,就看到了披着衣裳皱着眉头看自己的孟名,还有她身边虎视眈眈看着自己的俊俏少年郎。景黛回门那日,她已借景雄的手折磨了她一段儿,此时看她也不觉得太碍眼了。
还不错,容貌上可堪配她的孟名。
孟落孤缓缓向她们走了几步,隔着几米的时候再不动了。
“我就是黛阳,孟落孤。”她很骄傲自己的名头,也很满意记不起她们从前的孟名看向自己的讶异表情。
“我不是来要你命的,”她对景黛笑笑,“能不能请我进去喝盏茶?”
景黛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才侧侧身对她比了个请个的手势。
孟落孤迎着那少年郎的敌视目光,一步一步地踏进她们的卧房。
她很自在,像她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似的。她坐在景黛常坐的大椅上,仰起头看向景黛:“你最近怎么样?”
就像老友寒暄。
景黛眨眨眼,看向她:“还不错。殿下呢?”
她唤自己“殿下”二字的时候,孟落孤差点儿哭出来。
用茶盏遮掩了下后,对她道:“我当然也不错。”看两人面面相觑的表情她就想笑,她也真的笑出声来:“哈哈,原来你也会做出这种表情。静妃那里不会对你造成威胁,小九我也看过了,你教的很好。”她顿了顿,歪头想了想又说:“只是我快到了死期,可能看不到你完成童年夙愿的模样了。”
景黛皱眉,黛阳说出的话每个字进到脑子里,都会被困在原处,根本就弄不懂意思。陷住富
按她的习惯,听不懂时她不会贸然开口露怯。
“你离开我后,我从暹罗至波斯走过不少路,当然也受过不少苦。”她迎着景黛探寻的目光,继续道:“好在结果不错,我找到了可以止痛的药。别等我走后,你再到坟头说我不顾情谊不管你,”她从怀里掏了一小瓶翠绿的琉璃盏搁到手边的桌上,“也别抱太大的希望,这药只能止痛。什么生啊死啊的,活到这份儿上,也没必要那么执着了。”她说完了话,又叹了口气,“当然了,最好是忍着活下去,一年刮一点儿,十年内一定能刮尽的,也不枉我为你寻药受了那么多的苦。”
她站起身,走到另一个自己面前,手掌从她的肩头缓缓滑向她的脸,“就到这儿了,孟名。”
“什么?”景黛终于开口问她。
孟落孤站在她面前,收起了手,对她挤出个自认为还不错的笑。
“你知道的,我挺不住了,生命的最后一年,我想回到我们的道观里,就这样了此残生罢。”
“你在说什么?”景黛追问她,不知不觉地跟着红了眼睛。她不明白眼前这人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她好似能感受到她平淡话语里的悲伤。
“孟名,我曾经以为,这世上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就够了。但你心里的天下太大,我知道我不能阻碍你,所以才无奈选择了放手。”孟落孤直视她:“等你解了极乐,想起你从前丢失的记忆时,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我不怨你,也不恨你,只是希望你能得偿所愿,同样的,也希望你不要恨我。”
她自己说着说着,竟当着宋伯元和景黛两人的面流出了眼泪。
孟落孤吸了吸鼻子,“要恨就去恨孟禅吧。”她又朝她笑笑,手去握了景黛的手,绷直后转了个方向:“那个方向,记起后定要对着那头给我烧香,不然我可是要在梦里骂你的。”
宋伯元看看黛阳又看看景黛,困惑地摊平了双手。
景黛突然问她:“我是自愿进的虫洞?”
孟落孤摇摇头。
“不是?”
孟落孤又摇摇头:“不想说。”同时,不带一丝留恋地一把推开了门。
她像进自家门似的来,又像出自家门似的走。
宋佰玉和安乐两个人动手,都没阻碍住她一步。
宋伯元握着那琉璃瓶看向景黛:“姐姐?”
景黛看都不看那瓶子一眼,只双眼盯着那孤冷的背影一步一步地离开镇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