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没有因为太阳的升起而变得明亮,反倒是太阳被乌云遮盖起所有的光芒。
景黛的观星术是认真学过的,她指指阴沉沉的天,对宋伯元道:“你既得到了你想要的,我们就回吧。”
宋伯元却摇头。
“姐姐这话不对,我是带姐姐登顶的,没道理半途而废。”
“快落雨了。”景黛整个人开始颓丧,可能是宋伯元开始脱离她的掌控令她不安,又或者只是在先前的爬山阶段累到了自己。她自顾起身,向山下而行。
只是还未走出去五步远,整个人又被宋伯元轻而易举地扯了回去。
天色越来越沉,像一场疾风暴雨前最后的宁静。
耳边传来山下村庄的牛叫声,还有身旁宋伯元依然稳健的心跳。
她抓她的手,兀自往山上带路。
景黛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妥协地跟上了。
其实她想说,登没登上山顶对她来说也没那么重要。一副破败身子,非要求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才更加可笑。
腿像绑了沉木,脑子也浑浑噩噩地不清明。
宋伯元适时感知到了景黛的疲累,她在景黛面前蹲下身,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肩,“我背姐姐上去。”依然朝气蓬勃,是肉眼可见的生命力。
景黛站在原地,整个人趴在宋伯元不算宽广的背上,在宋伯元要起身之际,景黛按了按她的肩膀:“你为什么一定要带我爬上山顶呢?你不是已经完成了你的计策吗?”
宋伯元回过头,肉实的唇擦着景黛的侧脸而过。
她冲景黛笑了笑,“就当完成我的夙愿了,姐姐再忍一忍罢。”
说完了话,缓缓起身,景黛在背上的重量可以忽略不计,但她的存在感却异常清晰。
湿热的呼吸喷在她的后颈,景黛胸前的柔软也随着一步一步地阶梯而与自己的背紧紧相贴。
山上没有景黛预先埋伏好的弓箭手,山下也没有准备伏击她们两个的兵。
满天下好像就只剩下了她们两个。
在黑沉沉的乌云下,灵魂相伴,气息相融。
天开始飘雨之际,宋伯元将将踏上最后一层石阶。
山顶有座旧亭,传说是诗仙李白曾挥毫过的地方。
宋伯元把景黛放下,煞有介事地转头看向她:“姐姐,我们比赛。谁先跑到那亭子里,谁就赢了,好不好?”
景黛瞥了她一眼,又抬起手接了下空气中飘着的细小雨滴。
“好,你数三个数我们就开始。”
宋伯元刚开口:“三。”
景黛瘦弱的身躯直接冲向那旧亭,在突来的漫天雨幕下,化成一道最鲜艳的红。
那是景黛自出生起,最恣意放肆的决定。
宋伯元站在大雨里笑了两声,又慢悠悠地小跑过去,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帕子,亲手擦了擦景黛的脸。
景黛也笑,她躲了躲那帕子,随手扒拉了一下宋伯元被雨打湿而黏成一绺的发,在她耳边小声道:“手下败将。”
“姐姐赖皮。”宋伯元大剌剌地坐在亭内的石凳上,又将那帕子垫在自己淋了雨的腿上,拉景黛在自己腿上坐好。
景黛已习惯了坐在她身上,还转过去面向她,认真与她掰扯,“我的意思是一二三,你非要从三开始数,”
宋伯元突然仰起头,用唇堵住了景黛接下来的无理狡辩。
雨滴打在亭上错落可闻,亭下湿润温热。
萦在两人周围的是无声的较量,静谧被水声打破,天色越来越沉。
空气似被面前之人掠夺,景黛将双臂搭在宋伯元的后颈意图汲取最后一丝存活下去的力量。
手伸进衣内,触到干燥泛着冷意的肌肤,耳边是阴雨绵绵。
在无人高地,亲吻似乎难以满足人类的欲…望。
飞鸟出林,带起一片幽幽低语。
清新的空气被染上混合的花药香,氤氲之气不绝。
天空乍起一段刺目的亮光,几息后,一个惊天的雷声响彻云霄。
景黛被那声音吓得缩了缩肩膀。
宋伯元边抱起她舔舐她的锁骨,边笑话她什么都要怕。
景黛用双手锁住宋伯元的头,下颌抵在她的头顶,碎着声音反击道:“我是不是太过于放纵你了?”
沉默的古亭,不允许心猿意马。
宋伯元似被雨淋湿的漂亮瞳孔都散着那燥…热的情…意。
混着雨声的旖旎不被人察觉,混着脆弱的坚强也被散尽风中,随风飘千里。
无人之境,不用刻意压着快乐。那常说出恶毒之语的嘴,也变得婉转动听。
雪白的肩膀上挂着那套艳红的胡服,带来的视觉冲击强过画本子里所有的妖姬。
景黛清明的眼尾被人染上情意,眉梢处散着数不尽的风情。
大雨瓢泼,花茎被雨水搅得无力。
摇曳在风里的,只剩下最后迤…逦的尾音。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人还未从混沌中转醒,早已雨过天晴。
山上的亭,可以俯瞰脚下半数汴京。
景黛累得打不起精神,宋伯元就抱着她出亭去了山顶。
风还带着攻击性,被冷风吹过,身体由内而外得舒展。
景黛将头往宋伯元的怀里靠了靠,她轻声问她:“你能看到飞虹吗?”
宋伯元眯起眼仔细看了看,才在最东边发现了道最轻最浅的虹。
“表面上的东西,最后都会被暗中吞噬。谁说统领天下的就一定是所谓的王呢?”景黛最近的声音一直都是暗哑的,只是过了刚刚的缠绵,声音反倒是这几日最清亮的时刻。
宋伯元猜景黛那句话是特意说给她的提示,但她想不通就没往深里去想。
下山之路,更容易。
景黛还是被宋伯元抱着,一路奔波被抱进了家门。
宋伯元里里外外地忙活,才终于把景黛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送进柔软暖和的床榻里。
面对民间越来越大的恐慌,宫里临时准备的抗胡计划是暗中筹措军粮,明面上献祭安阳。
安阳郡主不是宇文广的亲生女儿,身上又有一层长于大内宫里的端正身份,此刻推她出去正好。
能令阿严流撤军算赚到,抵不住最起码也能为军粮筹措拖出时间。
小五筹谋许久,最后还是被宇文广关了禁闭,她也是整个大梁最后一个知道宇文翡就要远赴胡族消息的人。
宇文翡挨个宫里走动过后,最后一个去了叠琼宫。
宇文流苏身上穿着单衣,头发披散在胸前,只猩红着眼抬头看她,“小姑姑是来与我绝别的?”
宇文翡对她笑了笑,几步走到她身边,拾起桌上的琅琊梳,耐心地替她梳了梳头发。
宇文流苏紧抓她的手腕,又问了一遍:“小姑姑已做好决定了?”
宇文翡点点头,坐到她身边问她:“你还有什么想要我做的吗?此一去,恐是以后难见,总要把意难平之事做尽,才不会迟暮后悔。”
宇文流苏扯起嘴角笑了笑,她坐到自己的床上,从枕席下“嗖”地抽出一柄二寸小刀,刹那之间架在了宇文翡颈间。
“那小姑姑就与我一同死在这宫里吧。”
宇文翡眼都不眨地抬手打掉了宇文流苏手上的小刀,她看向宇文流苏认真道:“你知道我最讨厌宫里,就算死,我也要死在外头。”
宇文流苏愣了愣神,突然不可抑制地掩面大哭。
她跪在那小刀边,眼泪如成串的珠子,一颗一颗地砸在暗沉的地板上,也砸进了宇文翡的心尖儿上。
“不要哭了。”还是一如既往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命令。
宇文流苏崩溃地仰起那一脸的泪,看向她吼道:“宇文翡,你没有心。”
宇文翡咬紧牙,看着如此卑微到尘土里的小五心生酸意。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因为她知道她微不足道的命,却有可能换回大梁百姓更多的命。
她冷着脸刺激她:“你杀了我的父王,还说我没有心?”
小五更加崩溃,她缩在床脚下,背抵住床,无声地痛哭。
宇文翡再承受不住眼前的悲伤,她站起身,弯腰捡了那精致的小刀,从床榻上捡了刀鞘,将刀收进刀鞘里,发出一段金属磨擦的声音。
“这个,”她朝小五亮了亮手里的小刀,继续道:“就当你送我的临行礼物了,我走了,你也好自为之。”
宇文流苏婆娑着眼,看向宇文翡留给她的背影。
依然那样端正,是宫里所有公主妃嫔中最恪守宫规的那一个。
小的时候宇文翡第一次入宫,就被礼仪嬷嬷打了手板。从那日开始,宇文翡就默默学会了宫里的生存之道。
她要听话,要端庄,这样家里人才能过上好日子。
现在也是,她要听话,要端庄,这样大梁的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
小五也是。
就算通往胡族的路,铺满了荆棘,要赤足踏烈火,单身入油锅,她都没有拒绝的权利。她得咬着牙走下去,要在绝境中安心等待曙光的出现。
踏出小五的殿,身后是小五发了疯摔东西的声音。
瓷器碎裂,会不会扎伤她的脚?
硬物倾倒,会不会砸伤她?
皇后会不会罚她,圣人会不会厌弃她?
宇文翡发现她现在满心满眼担心的都是宇文流苏的处境,更觉不平了。
明明是宇文广下的令,他的女儿却要以此向她讨个说法。
脚下生了风,越走越快,越快她却越觉痛苦。
好像世上所有的苦难都成群的向她倾斜过来。
她终于哭了出来。
身边的老嬷嬷递给她一副帕子,又拍拍她的肩寥作安慰。
已进入秋季,天却没完没了地下起雨。
宇文翡快要觉得她是生来就要历劫受苦的仙人转世了。
雨水砸在脸上,泛起一阵酸涩。她无瑕顾及狼狈,只垂了头缓缓向自己殿而行。
头顶上突然有人帮她撑了把伞,她抬起头,是一个脸生的小黄门。
她沉下脸,“我不用。”
那小黄门却不走,只耐心地随着她的步伐继续替她撑伞。
“你听不到吗?”宇文翡生气,“我说我不用!”她推了下小黄门为她撑伞的手。
那小黄门的手被推离开,又默默撑了回来。
“宋家掌家大娘子叫奴婢给贵人带句话儿。”小黄门儿不卑不亢地说。
“什么?”宇文翡抬头。
“大娘子说,贵人只要记得沿着既定的路线一路走下去,就可斩获新生。”小黄门儿垂了垂头道。
“她要救我?”宇文翡问。
“奴婢不知。”小黄门儿道。
“那我也麻烦公公给她带句话,不要费心救我了,这是我的命,我得认。”
小黄门恭顺地将手里的伞平稳地过度给她身后的嬷嬷,得了话一猫腰就闪进了雨幕中。
身后的老嬷嬷向前,“郡主既然有一丝希望,为何还要拒绝镇国公府家大娘子的好意呢?”
安阳偏头看了眼老嬷嬷,才长叹口气,“嬷嬷知道我的性格,既知无力回天,怎舍得令好友为我无辜犯险。”
宫墙柳,绿搔头。
锁住的除了宇文翡的青春,还有她曾向往自由的灵魂。
身后突然有大量杂乱的脚步声,宇文翡回头,看到叠琼宫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带刀侍卫。
她心里一惊,蹙眉握了嬷嬷的手,“小五出事了?”
那嬷嬷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听了安阳的话,立刻将伞塞到她的手里,一个人冲进了雨幕里。
宇文翡也跟着走了几步,越走腿越软,到了最后,竟直接瘫倒在地。
雨水无情地砸在地面,手也快要握不住伞把。
周身都是寒冷的空气,它们顺着人的毛孔,钻进人的四肢百骸。
不知过了多久,老嬷嬷出现在她的视野尽头。
她弯下腰扶起自己,快速道:“五殿下持刀威胁看管她的黄门儿,黄门儿通知了圣人,这一会儿,圣人应该是入了五殿下的叠琼宫。”
“她到底要干什么啊?”宇文翡无力地叹了声。
老嬷嬷也摸不准,只知道扶她回去。
一场雨过后,蔫头搭脑的植物们反变得青翠了些。
五殿下的壮举也很快传遍大梁。
她以死相逼,要随安阳郡主嫁入阿严氏族。
圣人不允,五殿下持刀威胁,最后的最后,圣人退让。
宇文翡知道这事的时候,气得血液倒流,直麻了半边身子。
她也该想到,小五就是这样的人。
她高贵,桀骜,谁都不放在眼里,视规矩如无物。
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五殿下宇文流苏最听安阳郡主宇文翡的话,宇文翡知道的却是,小五是这世上唯一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人。
谁都可以唾弃小五,只有她自己不能。
生米在此刻煮成熟饭,她本视死如归的念头在此时却起了些新的念想。
“嬷嬷还记得今日碰到那小黄门儿嘛?”
“奴婢记得呢。”
“那嬷嬷知道那小黄门儿是哪位贵人宫里的嘛?”宇文翡问。
嬷嬷想了会儿,不太确定地看向宇文翡:“好像是坤宁宫当值的,奴婢也不能确定。”
“好,嬷嬷就随我去坤宁宫走这一趟。”宇文翡起身,将手臂搭上嬷嬷的手,两人乘着夜色,提着灯笼向坤宁宫而去。
半路,碰到解了禁闭的小五。
小五刚刚从坤宁宫出来,脸上是还泛红的巴掌印儿。
她刚一见到宇文翡,立刻偏了头过去。只伸出手扯了宇文翡往宇文翡来时的方向而去:“小姑姑怎么这么闲?”那声音还带着丝刚刚哭过的暗哑与委屈。
宇文翡心疼,又对她说不出来什么好话。
只干巴巴地推了她的手:“干你何事?”
宇文流苏也不气,被推开手又用身体挡住她欲去坤宁宫的路。
“我父皇在呢,小姑姑去了会被我连累。”
宇文翡站定看向她,在月光的辅助下,终于看清了她脸上的巴掌印儿。
“圣人打的?”她问。
宇文流苏摇了摇头,沉声道:“母后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