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诘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想法。
相较于超凡的信服力, 形容为菲尼克斯收放自如地利用着自身非人的蛊惑力无疑更加恰当。
他通过简单的言语将罪责用白色的油漆给刷个干净,也能从纯洁无辜的心灵中捕捉到动摇的瞬间,使残酷的黑色覆盖澄澈的双眼。
是与非, 对与错,在他的口中成了达成目的的工具。
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这世界上的人类所拥有的扭曲观念究竟从何而来。
是与非本该由道德和法律裁定,但是菲尼克斯把人类自我审判的权力给夺走了,从城邦纪开始漫长的驯养, 他让自己成为善恶的标准, 而这东西最不应该的,就是寄托于某个人的身上。
这太不安全、太容易变形,况且,菲尼克斯随着认知的加深和行为的累积,一直在不断地变形。
唐诘不太想将这种变化形容为自我突破,哪怕很像,但方向南辕北辙。
“你可以将这个世界看作是一个营养不良又迫切想要出生的婴儿。”菲尼克斯从容不迫地问, “它需要养分,可这养分该从何处寻找呢?”
他不至于听不明白对方话语里潜藏的含义, 不如说,正是因为听明白,才深感不适地皱了下眉,迟疑地回答:“世界是婴儿, 什么东西才有资格作为母体?”
为什么要将这世界比作是婴儿?
在除去多余般的修饰后,他从对方言语中捕捉到唯一一个易于理解的关键,即是“养分”。
简单换算他们之间的关系后, 就可能得到,自己、菲尼克斯以及自然女神, 应该是处于食物链的下位。
可仅仅凭借三个人类,真的能够提供足以满足一个世界“诞生”的养分吗?
他几乎不敢想下去了,但答案依旧如同影子般紧紧尾随着他。
世界,已经死去的世界,属于自己、菲尼克斯以及自然女神的世界。
这只是猜测——唐诘安抚着自己,一点点将怀疑从心中抹去。
“很遗憾,它的母亲早已经死了,不如说,正是因为有它的母亲的死亡,它才能从死去的残骸里复生。”
菲尼克斯似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这方面看,它和我现在的习性还挺像的。不过,你不能将它看作人类,最好要将它当成原始的、动物的幼崽。它的思维简单又直接,从动机到结果是干净利落、毫无波折的笔直线段。”
“所以,你要告诉我,我们被这个弱小的幼崽给捕食了?”
唐诘拧着眉反问。
“那你我身上的代价是怎么回事?自然女神一直在沉睡,难道也是‘代价’?”
“事实上,它的捕食并没有成功,否则,现在我们都不该存在了。”
菲尼克斯叹了口气,语气苛刻到近乎责备地说。
“我们现在就在它的胃袋里,从里到外蚕食着对方的血肉,当它彻底死去的时候,我们也就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可惜,这件事却不像计划这样容易,虽然它很弱小,但身为人类的我们,远比它还要更弱小。”
无论是谁,听到这样的话,总归是不可能高兴的。
唐诘很久没说话,氛围似乎就此陷入了僵停,不会再有更多进展了。
他还没忘记,在进入神殿之前,阿尔特曾经跟他提过,如今所见的一切,皆是菲尼克斯展现给他的幻觉。
升空仪式中最重要的步骤,就是抛弃施法者的身体,以纯粹的魔力形态搭建起通向精神内部的桥梁。
所以,失去人类躯壳的菲尼克斯,为什么要用人类的外貌出现在他面前,还要强化这一身份呢?
这一切也许是自己的幻觉说不定,他现在一定还在实验室里。
但是,哪怕将整个炼金学派的人全部投进焚烧炉里,把那一身精神系的魔力给提纯到再也无法剥离杂质的程度,却也不可能融汇成先前所见到的金色湖泊,或是面前这间瞧上去似乎普通得格外标准,实际上每一个细节都是用精神系魔力构建的房间里。
唐诘没有和菲尼克斯进行肢体接触,也不需要。
能够居住在一间纯粹由精神系魔力打造的房间里的人,其自身必然也完全是由纯粹的精神系魔力构成的,不可能拥有物质意义上的实体。
他确信自己的身体还完好无损,依旧保持着清晰的连接,而没有像是菲尼克斯在升空仪式中所做的彻底舍弃。
既然如此,他能完整而安全地走进这屋子,不就过于奇怪了吗?
“珀西瓦尔在哪儿?你叫阿尔忒吞噬掉他,也是消化力量的过程?”
唐诘难以理解对方话中正发生着的危险,虽然这可能确实存在,或是曾发生过,但由于缺乏实感,于是,他选择转移话题。
“这怎么能叫做我吞噬了他,分明是他魔力纯度过高,在牵引力的作用下,主动投身于我。”菲尼克斯不慌不忙,“一滴水融化在湖泊里,谁能重新找到这滴水呢?”
湖泊。
也就是说,在踏入镜门、跌入湖底的那一刻,珀西瓦尔就已经不会再有未来了。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有完成对方的托付,将他们渴求的答案给传递回去。
唐诘深呼吸一口气,继续询问道:
“末日呢?雁山预言里的末日到底是什么?你既然认为‘人类’帮助我们消化魔力的效率最高,那又为什么要将他们销毁?这不合常理。”
“你会问出这个问题的立场真的很奇怪。”
菲尼克斯困惑似的望着他。
“我们才是同类吧?倘若无法消化掉力量,我们会落到怎样的下场,哪怕对此一无所知,你总不可能猜不到。”
“将存在瑕疵的不合格产品销毁,再重新设计出新的一代产品,这不是很正常的吗?”他冷淡地说,“人类是目前最高效的,但却不是理论上最高效的,我追求更高的效率,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对手的外貌和如今的环境相差甚远,但在熟悉的作风下,唐诘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凯瑟琳。
当刚从高塔醒来的他,还没适应作为巫师的身份,她便是如此一遍又一遍,用冷漠的言辞见缝插针地重复在他的耳边。
他深深地望着对方:“你似乎非常地、急于求成。”
唐诘确实能够采纳菲尼克斯的说法,相信对方告诉他的一切。
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听从别人的选择也是一个节省力气和时间的方式。
信任是一种软弱的、任性的、将自己的命运给寄托到他人身上的情绪。
他不会再一次掉进同一个陷阱里了。
但坦白地说,就算菲尼克斯在自己醒来的第一时间,就出现在自己眼前,将他所要面对的一切、拥有的选择全部摊开告诉他,他难道会像是相信阿纳托利一样相信对方吗?
不,这两者分明没有可比性。
菲尼克斯生活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需要别人费心费力地用生命构建通道才能见上一面。阿纳托利作为凯瑟琳的阶下囚,生命掌控在奥利维亚手中,意识则随时可能被菲尼克斯占据。
唐诘头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在面对掌控答案的权威时,却依旧抱有怀疑。
从一开始,自己在心中催眠一般重复着,只要见到菲尼克斯,就能得到最终的答案,但他依旧无法相信。
菲尼克斯不可能告诉他赫德的过去,他所告诉的,仅仅是他们作为共同体无可避免的困境。
权威——
对方拥有无可匹敌的力量,但还不是陷在自囚的牢笼里吗?
正如那个舍弃记忆的自己,总是坚持着莫须有的原则,以此维持岌岌可危的人格。
但这毫无意义。
他们所面临的困难,不会因为原则而减轻分毫。
“你不如先告诉我,”他撑着桌子逼近,“那些从你的魔力中渗透出来的淤泥,到底是什么?”
阿尔忒黝黑的肤色、湖底深处的淤泥。
对方是将“负面情绪”全部剔除了吗?阿尔忒才会如此易于崩溃?
为了什么?纯粹?可控?
唐诘逼视着他,但菲尼克斯却轻轻垂下眼,回避了他的视线。
“你不是早猜到了吗?”他若有若无地笑了,“唐诘,我们的处境没有你想象的那样轻松。”
对方直白地叫出他完整的名字,分明是在警告他停下这个问题,可唐诘注着那张依旧平静无波的面孔,却由衷地感到了可怕。
菲尼克斯并不是真的打算警告他,而是感到,照如今的发展,他“应该”警告自己。
对方连表演愤怒都格外吝啬,又或者,是因为信任,认为自己作为他的同类,没有过多的、使用表演和伪装进行欺骗的必要。
唐诘掐住了掌心。
他过去做的一切都在对方的监视下,没必要为了一个算计自己的人内疚。
“我曾见过相似的漆黑魔力。”
他委婉地试探着,审视着对方的表情,却果然,没能发现任何破绽。
“你想要杀死他,也是因为你从他身上感到了威胁?”
“我不知道。”菲尼克斯平静地给出答案,“关于我苏醒前,你和简所遭遇的一切,我都没有清晰的印象,那时候我还睡在梦境里。只是,我醒来后遇见,从他身上察觉到一点熟悉的灵感,正好触动了我的感知,于是,我行动了。”
这是在说对方屡次试图杀死潘,但却被自然女神阻止的事。
“你为什么会失败?”
唐诘询问。
他确实感到这件事难以理解,倘若潘的力量来自最本源的黑暗,没道理只有菲尼克斯一个人动手,自然女神难道不会更加痛恨那家伙吗?
这个世界的创世神话可不怎么美好,虽然没到需要杀死自然女神,才能让所有生命在她的尸骸上诞生的地步,但是,血液、诅咒、魔力,这些意象叠加起来,便给人不好的预感。
在奥利维亚受到赤潮的魔力折磨之前,赤潮却是从自然女神的身体里剖解出来的一条巨蛇,也就是,自然女神才是第一个在魔力侵蚀下逐渐疯狂的受害者。
从菲尼克斯的魔力中过滤出来的黑色魔力,无疑再一次证明了,巫师受到外来魔力的情绪污染的根源,就在神明的身上。
魔力从不属于他们三人,他们只是一群窃取力量的小偷,但是,倘若他们不主动去窃取这份力量,却会在力量的捕食下被侵蚀、被污染,直到彻底死亡,这多可笑啊。
唐诘不记得穿越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却敢说自己对于这份非人的力量从未有过任何觊觎之心。
不如说,倘若他满意在穿越后遭遇的一切,又为什么要不惜一切代价,寻找回到原本世界的方法呢?
“因为简不记得了。”菲尼克斯倚靠着沙发,缓缓闭上眼,似乎深陷进回忆之中,“她在情绪失控下混乱了太久,属于黑暗的力量早已和她融为一体,她分不清其中的差别。当然,哪怕是我,也没有全然的把握说服她,潘就是那个曾经想要吞噬我们的‘婴儿’,在我们将其分食后剩余的残渣。”
“我想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但简却认为我是在和她争夺祭品。”他轻微地叹气,“她已经全然失去了人类的认知,只能缓慢重塑,甚至,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愿不愿意找回来。而我如今的状况,正如你所见,也不太好。”
“所以,我当了一次逃兵。”菲尼克斯的语气却格外轻松,仿佛卸下什么重担,“我从地面上逃了回来,可这还远远不够,错误需要一步步修正,潘正好是一个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