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诘在阿尔特弥亚的城内漫步, 手里握着一枚铜褐色的硬币,时而抛掷着,以此更正自己的方向。
街边的教堂塔顶上落下一群白鸽, 在沥青公路上来往如织的行人间穿过,当一只鸽子从他脚边旁若无人地路过,他便觉得自己似乎也成了一只鸽子,一只穿梭在人群中,却又格格不入的鸽子。
不请自来的外来者。
这个词在他的舌尖上滚动一瞬, 从喉咙里滑落下去, 像是一颗过期的巧克力球,既甜美又苦涩,让他隐隐作痛。
铜币烫了下他的手心,唐诘停住脚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棵柑橘树下,茂盛的枝叶中藏匿着几枚青涩的果实,如今还不到能够采撷的时候。
果树旁的篱笆墙上有面小门, 门后是灌木丛,从灌木丛望进去, 可以看见一间坐落在草丛附近的透明花房。
米娅站在花房角落里,感知到自己的魔力,困惑地抬头望来,四目交接的一瞬, 站在篱笆外的人影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快要从回忆里忘却的嗓音。
这没办法, 任谁像她这样,在短短几个月里忙得头晕眼花, 也会忘记的。
“珀西瓦尔先生将寻人的方法教给了我,你平时行动不必顾忌我。”
玻璃墙上映照出两人半透明的倒影,唐诘依旧穿着那身怪异孤僻的黑斗篷,稍长的黑发松散地在脑后扎成马尾,发梢不太听话地乱翘,眼角略显倦怠地下垂,目光落在面前的白色马蹄莲上,似是困惑地问。
“你待在这儿,想买花吗?”
“没什么,我只是在思考一件事。”米娅注视着面前正盛开着的白色马蹄莲,“自然信徒在死后通常会选择土葬或水葬,对遗体不做任何修改,表示生命,光明信徒却会选择化妆修饰后在教堂火葬,骨灰带回家放入神龛中,象征灵魂与神明合为一体。”
“我刚才从学院街回来,路过公园的时候,正好看见这家花店,它在街上开了许多年,可我却一次也没进来过,直到今天。”
她说话时轻柔又缓慢,垂下眼睫遮住神色的变化,轻微地叹了口气。
“不过,在看到花朵后,我又想起来,我们的葬礼,根本就不会像自然信徒一样摆放花束,就一直犹豫到现在。”
“你几个月前可没这么悲观。”
唐诘将全部视线从花束上收回,侧过头专注地看向对方。
“发生了什么,还是说,敌人对你的威胁已经危急到需要准备自己的葬礼的程度?”
“倒也不是,只是我的母亲死了,差不多两个月前,珀西瓦尔刚统计完维德号的死亡名单的时候。”米娅没什么表情地说,“考虑到可能存在的收获,我家也选了两个巫师送进船队,也死在了这次探索里。”
唐诘一下子不知道该怎样说话了。
“我看你似乎并不怎么伤心?”他犹豫着问。
“正是因为他们的死亡,我才意识到,半年前的自己有多幸运。”米娅的嘴角扯开一个近似自嘲的弧度,“在自然女神的祭祀中毫发无伤活了下来,幸运得近乎奇迹。”
对方将原因坦白,但他却反倒沉默了。
“你怎么看待珀西瓦尔最近的动作?”
唐诘站直了身体,幽蓝的波光浮动在两人身边,将他们与外界隔开。
“你难道不认为,他在筹备什么危险的事情吗?就像当初的伊芙,不,伊芙只是给他探路的棋子,对吗?”
“这也是没办法。”
米娅仰起头,伸手拨弄着马蹄莲的花瓣,轻轻嗅闻着。
但令人遗憾,他们并不具备自然系超乎常人的嗅觉,也没办法从花香中分辨植物的属性。
唐诘倒是想起凯瑟琳教导过好几种花卉作为辅料用在魔药的方式,但却没有实践的经验,现在想要学习,愿意教他的老师也依旧不在了。
“伊芙是自己逃离了泰纳尔,哪怕作为炼金和魔文大师,能够重新回去接任家主的位置,也不会被真正接受。
“事实上,在赫拉克勒王国内,贵族中普通人的比例要远高于巫师的比例,因为最初的血脉早就已经稀释掉了,觉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卡列斯特居住在阿尔特弥亚,总不可能全是普通人吧?”唐诘按压了下眉心,“你先前谈起巫师的熟悉程度,可完全不像是生活在普通人的环境里。”
“这就和最初的那位卡列斯特大公有关了。”米娅口吻轻松随意,“趁着猎巫最兴盛的时候,收养了不少小巫师,全给冠上卡列斯特的姓氏,建成了阿尔特弥亚。”
唐诘愣了一下,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这听上去,不就是自然议会的做法吗?”
“虽然如此,但挂着个光明信徒的名头,总归不会那么容易被人举报,帝国纪早期的阿尔特弥亚这边,也是一片荒芜,毕竟和北方的雪原靠得太近了,东面又挨着魔兽森林。”
米娅慢条斯理地介绍。
“哪怕赫拉克勒们想要开发这片地带,但帝国纪的炼金武器却无法支持他们的野心,我们又怎么可能把占据到的地盘拱手让人。”
“所以我才说,珀西瓦尔在策划很危险的事,还想着把你们拖下水。”
唐诘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好不容易才从自然议会逃出来,为什么……”
他顿了一下,嗓音稍显艰涩。
“我以为你不喜欢炼金学派的作风。”
“但很多事,哪怕不喜欢,也得做下去,不是吗?”米娅平静得一如往常,“为了自由、为了责任、为了利益、为了爱……以及,为了活下去。”
她叹息般笑着:“活下去很简单,可这还不够,我还想活得更好,我想要完全控制我的人生,我就需要更多的东西,而为了获得这些必要的条件,我就得忍受如今不喜欢做的事,为了在未来,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而不会受到任何限制。”
自己不该干涉她的选择,哪怕并不赞同。
“所以,你选择的方法,就是加入炼金学派?”唐诘拧眉,“你参加了珀西瓦尔的计划?”
“我大概能猜到他想做什么,但是我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米娅敛目道,“那是个说出来,会让人认为他已经彻底疯了的理想。”
唐诘刚打起精神想要接着听下去,却发现站在一旁的米娅仿佛完全失去了讲述的动力,注意力又回到面前的花束上。
洁白而柔软的马蹄莲垂下花瓣,她的视线像是打量艺术品一般观摩一阵,随意挑了两枝走到前台结账。
“走吧。”她平静地注视着他,无袖的白色连衣裙在跨出店门后,翻飞起波浪般的荷叶边,“我送你回临时安排的公寓。”
直到米娅离开,唐诘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坐下,脑海里依旧回味着今天发生的三次谈话。
一次是在迷雾海峡,一次是在珀西瓦尔的实验室,最后一次,是在公园里的玻璃花房。
珀西瓦尔的策划和菲尼克斯有关,这是肯定的,对方从许多年前开始,就一直在试图联系菲尼克斯。
但是仅仅如此,还不够,毕竟连潘都没想过要唤醒自然女神,为什么对方的行动,在米娅的口中,能和长远的自由联系在一起?
唐诘怀疑这是一张空头支票,可万一是真的呢?万一珀西瓦尔他真的打算带领着炼金学派的成员,去把天上的太阳给拽下来呢?
他不认为这件事背后的真正原因是珀西瓦尔所说的,为了阻止雁山石壁上的天劫预言,或是自然信徒中口口相传的大清洗。
他更倾向于认为珀西瓦尔的目的纯粹是为了他自己,就连米娅都比他更有勇气承认自己的想法,但珀西瓦尔却还要扯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周友生要让珀西瓦尔做出什么选择?
珀西瓦尔试图联系菲尼克斯的行为背后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卡列斯特大公在行动中会发生什么作用?
坦白的说,这一切对他根本不重要,倘若想要见到菲尼克斯,他只需要等着这群人把桥梁搭建好,蹭现成的通道就好。
但是,唐诘却从这风雨欲来的天气里,弥漫开少许的不安。
珀西瓦尔等人的计划,是否会影响到菲尼克斯的状态,导致对方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甚至是死亡?
不,想一想记载中试图飞向太阳,却烧焦了翅膀落下的城邦纪巫师,菲尼克斯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脆弱,也完全不需要为他担心。
可真是如此吗?
自然女神因为无法消化的力量陷入沉睡,自己一觉醒来就失去在这个世界里的记忆,菲尼克斯似乎状态比他们更好,甚至还有余力在他前进的道路上留下路标,但是,考虑到自己和自然女神的状态,菲尼克斯为什么能成为例外?
也许祂的状态已经很糟糕了,糟糕到人类都能察觉,而他们两人却什么都没发现。
唐诘躺在沙发上,反复地思索着,从夜晚到天明,不知不觉沉入了梦中。
他仿佛回到了赫菲斯神庙里,赤金色的火焰在身边越升越高,如同崎岖不平的群山,可他的脚下却不是大理石铺就的地板,而是无尽的湖面。
他从无波无澜的漆黑湖水中,望见了自己空无一物的面孔,笼罩在蛛网般游动着幽蓝色魔力的黑斗篷里,却没有在兜帽里填上一张属于人类的脸。
但他却是认为那里面必然是有一张脸的,只是太远了,所以看不真切,于是他向前走去,但无论如何,水镜里的倒影都没靠近他,自始至终保持着最初的距离。
唐诘伸手去抓他的影子,失重感猛然袭来,他从水面上跌了下去。
日光透过薄纱的窗帘照到沙发上,他清醒过来,想起自己正在阿尔特弥亚。
这是一种生活在盐水胡里的浮游生物的名字,但他此刻想起的却不是这种昆虫,而是这些虫群所在的湖泊。
镜子,湖泊,空间,倒影。
他漫无目的地任由思绪飘散,直到门被敲响了。
唐诘摸出怀里发烫的铜币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门后站着的正是米娅。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正装,栗色长发挽成发髻,友好地笑了笑,将一枚黑色的信封递来。
“昨天回去后,外祖母朝我问起你,叫我给你来送一封请柬。”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伸手将信封接过:“葬礼?”
“是的,我母亲谢普朗克的葬礼。”
米娅平静地注视着他,两人的关系又仿佛回到还在自然议会的时候,哪怕他们都清楚,情况早有不同。
“你是我的老师,不是吗?”
在这一刻,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不是近在咫尺的米娅,而是当初画廊里,纯洁无辜的、年仅十二岁的凯瑟琳。
但她死了。
因为自己的忽视……因为赫德打算彻底消除“隐患”,所以,在丧失利用价值后,凯瑟琳就死去了。
唐诘惊得思维一片空白,条件反射地将门砰的一拍,米娅被他挡在了门外,还未握稳的信封就卡在门缝里,一动也不动。
他缓缓地靠在门上,将信封抽回手中,长舒了一口气,小心地打开一道门缝,不敢看向门外的人,只低头注视着地上的鞋尖。
“我会去的,还有,抱歉。”
他几乎掩饰不住犹带颤抖的嗓音,闭上了眼睛。
“你其实不必继续叫我老师,我实质上也没教过你什么……更何况,我们的关系,早在从自然议会离开,就已经终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