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唐诘盯着对方, 瞳孔深处流淌过的蓝光给他添上了一抹无机质的冰冷感,在这一刻,他宛如机械执行指令般, 坚定到偏执地践行着最初的道路。
可这仅仅是错觉。
他不会忘记自己是人类,无论他的自我认知是不是人为制造的骗局。
不。
哪怕是谎言,只要让谎言成为真实不就可以了吗?
“是吗?”
非常遗憾的,他的试探没能得到想要的效果,赫德似乎对于他的目标不置可否, 轻飘飘地将这一话题揭过。
“那么, ”他问,“如果想要达成你的目标,需要偌大的牺牲呢?”
仿佛从回答他的问题开始,自己就已经步入陷阱。
“我所指的可不是电车难题中,牺牲一个人去救更多人的道德两难。”赫德似乎在笑,可双眼中却丝毫笑意也没有,冰冷得像是面镜子, 残忍地将真实揭开,“你有牺牲所有人, 只为成全你自己的觉悟吗?”
唐诘却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用这个问题拿来问他。
这话仿佛是在暗示,最后有资格做决定的,并非是赫德,而是自己一般。
“这是一个祝福吗?”他荒谬地问, “祝福我在和赫德的对抗中获得胜利?”
可赫德留下的剪影却只是拧着眉般地注视他,仿佛听见了什么可笑又可悲的话般,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却又没法真正笑出来。
“为什么要对抗赫德?”
他仿佛无法理解般,困惑地望着唐诘, 像是看见熟悉的事物呈现出陌生的面貌。
“你就是赫德,赫德就是你,你们之中无论是谁胜利,都不会改变结局。”
唐诘却只能沉默。
是的,倘若自己的记忆确实来自于赫德,那么,这确实是个无意义的问题。
因为这意味着,赫德才是最初的“唐诘”,而自己只是一个后来才诞生的复制体。
可是为什么?
赫德究竟是出自什么想法,才将最初穿越前的记忆分裂出来,塑造成一个全新的个体,投放在高塔偏僻角落的房间里?
正如赫德留下的投影无法理解他的想法,他也分析不出赫德真正的打算。
如果,他是说如果。
如果凯瑟琳得到的信息是错误的,奥利维亚得到的信息也是错误的,所有人都被误导了,在看不到尽头的时空之海里,全凭借着一腔执念向前行走的人,只是在寻找来时的归途呢?
“他只是迷路了。”
奥利维亚平静如阐述的声音再次浮现在唐诘的脑海中,犹如一道刺穿迷雾的明光,可他的喉咙却如此干涩,闭上眼睛,却早就痛到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世上没有任何他去不了的地方,世上没有任何他割舍不下的事物。
当初对着娜茜,他这话可说得洒脱快活,自以为一无所有,便可以肆意妄为。
可如今回转望去,所谓无拘无束的自由,也不过是无根浮萍的自我安慰罢了。
尽管如此,现在却不是能放任自己陷入颓丧的时候。
往好处想吧,至少他至少还能去寻找故乡的方向,哪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但是,只要有一线希望,无论如何,唐诘也要找到它。
“我不打算问需要多少牺牲,”唐诘做出了决定,“我只问,你们的方法是什么?”
“是我们。”赫德纠正道。
唐诘无言地盯了他片刻,轻易地改了口:“好吧,我们,既然你如此坚持。”
同一个人分裂成两个拥有不同记忆的个体,站在记忆的深处面对面对峙。
这荒诞得叫人错愕的场景降临到他身前,让唐诘有一阵喘不过气。
他几乎无从辨认自己都想了些什么,思绪流星般划过脑海,连灰烬也不曾留下。
——到底他是我,还是我是他?
他扶住额头,掌心遮住半张脸,闭上眼,似乎要借此逃离什么,但时间却刻不容缓。
凯瑟琳他们还困在外面,画廊对他都如此残忍,那么,其他人呢?他们还能活着吗?
唐诘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地低问:
“我们……还是人类吗?”
赫德看穿了他的犹豫,笑了一声,温和道:“当然,我们还是人类。”
“我们饿了需要进食、困了需要睡眠,会悲伤会愤怒也会喜悦,会被欺骗,也会欺骗自己,会独断专行,也会犹豫徘徊。”
赫德反问了一句。
“我们会衰老,也会死亡。谁有资格判定,我们不是人类呢?”
唐诘当然熟悉自己在自欺欺人的时候惯用的话术,也能够听明白对方刻意遮掩着的关键信息,但是,这都无关紧要了。
深究下去对自己绝无好处。
“我需要做什么?”唐诘第三次提出同样的问题。
但赫德却还是用相同的方式回答道:“重要的不是你需要做什么,而是你想要做什么。”
唐诘始终无法理解对方说这句话的用意。
刻意地反复地进行强调,仿佛他的决定很重要一般,可真的如此吗?他迄今为止,难道拥有任何决定前进方向的权力吗?
唐诘一语不发。
“你能够付出一切,去追求想要的事物。”赫德认真地注视着他,话音一转,“但是,倘若你将拥有的所有东西都作为筹码交付出去,却没能达成最初的愿望,你会怎么做?”
“失望?放弃?自我毁灭?”
赫德一字一句,仿佛质问他,又仿佛在质问自己。
“到那时候,你会在失去自我意义的疯狂之中,想要报复曾经帮助你,甚至为了你自私的愿望,被你无数次伤害的所有人吗?”
天火坠落了。
恢宏壮阔的流星从天空划过,海浪仿佛刺痛般翻滚不休,狂乱的呼啸穿过身旁,炽烈的光明中,风暴却犹如幽鬼的哭嚎,每一声都犹如鞭挞,痛到他无法出声。
指尖痉挛般颤抖个不停,唐诘从赫德的眼睛里窥见了未来,只有一瞬间,那是他所明白的,现在的自己绝对无法承受的未来。
“你已经找到了。”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发出如此干涩的声音,像是锯子一寸寸向下磨断树木,闭上眼睛,仿佛世界还是曾经的模样,“我……”
那是什么时候?
他想要问个明白,混乱的狂喜和悲情俘虏了他的心智,但是,他被阻止了。
赫德的食指抵在他颤抖不已的嘴唇上,无声地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他凝视着自己,目光深处的含义复杂得无从辨认,像是看着一切的希望,又像是苦难与灾厄的源头。
只不过是一道目光,没有任何实际措施的目光,他就下意识地扼住了声音,仿佛被掐住喉咙,整颗心脏都沉入深海里,缓慢地死去。
两人许久没说话,直到这场天火结束,才各自收回视线。
“你该走了。”
赫德从礁石上站起身,伸手将他也一并拉着站起来。
“我只是一段记忆,一段困守在赤潮王国毁灭那一刻的,一无是处的记忆。”
他冷嘲般说,似乎在这一刻,又彻底将自己的身份与赫德以及唐诘划分开,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体。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不必管我庸人自扰的后悔和愧疚。你已经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了,只要不断地前进、前进、前进,火光会为你指明。”
赫德一步步向前,居高临下地将唐诘逼退,回到了礁石的边缘,掌心贴在唐诘的脸颊上,仿佛一个抚摸,却没能带来任何触感。
“我不过是一道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影子,你曾抛弃的遗蜕,迟早在无止尽的燃烧中焚毁,你又何须在意我的想法?”
清澈的水淹没过了口鼻,站在岸上的人却仿佛披上了鲜红的霞光,浑身笼罩在毁灭边缘的血色之中。
天旋地转,唐诘跌倒在地毯上,最后残留的声音回响在他的脑海。
“——继续前进吧。”
菲尼克斯不明意义的启示与赫德预知未来的宣告重合在一起,缠绕扭曲成宿命般的诅咒。
血腥味似乎经久未散,脱离了血海的画卷,却始终无法从脑海中抹去。
不。
不是错觉。
迅疾的闪光掠过视野,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侵袭了他,在大脑还没来得及思考的时候,身体就已经动了起来,彻底分解自身,闪现到走廊边缘的烛台下。
“原来画里的人也能出来啊。”
寒光削掉他耳边的断发,唐诘扶着墙往声音来处望去,却愕然愣在原地。
他无法确定,如今站现在眼前的,是否就是真实,还是说,他自从踏入画框后的入口,就一直困在梦魇般的循环之中,从未离开。
黑暗的阴影里,红发绿眸的少年笑吟吟地望着他,昏黄的烛灯晦暗不清,使得他稚气未脱的五官也笼罩在变幻不定的火光下,莫名呈现出幽冷之感。
蓝紫色的地毯已经被血浸透成暗红色。
星空的图案层层掩盖在黑红的脏污下,发丝般鲜艳的蛛网一路绵延到唐诘的脚下,黏腻的触感从鞋底传来,仿佛铺满走廊的并不是绒毛编织的地毯,而是细腻光滑的皮肤。
没有尸体,没有残骸,没有断肢或残骸,可却没有哪一刻,他的心中如此恐惧。
唐诘的手臂一下子抽搐起来,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要欺骗自己,想要像是往常一样去相信角落里望着他的人,可是在对上那双正在审视他的,充满陌生意味的眼睛时,他意识到了,自己没办法自欺下去了。
“为什么?”
他尚且还能发出声音,可纳撒尼尔却仿佛听见好笑的话般,坦荡自在地反问到:
“杀死所有想要杀死我的人,难道还需要别的理由吗?”
薄荷般清透的双眼望着唐诘,嗓音柔软得像是小孩子一样天真烂漫。
一如往常。
“好奇怪,明明我每次都如实回答了你们,但是你们却反倒更确定要杀死我了。”
他困惑地皱了皱鼻子,步履轻松地从黑暗的阴影中迈出,磅礴的魔力有如浮动的水波,将他笼罩在无形的屏障之中。
布满拼接痕迹的彩色玻璃球摔落在地毯上,陌生的魔力从破裂的玻璃中,自发地向纳撒尼尔聚拢,形成了浑浊昏暗的涡流。
“真可惜,我还是很喜欢你们的,就像你们也很喜欢我一样。
明明在第一眼看到的时候都有好感,为什么执着于要对我举起武器呢?”
“因为正确?
因为正义?”
魔鬼咬着手指,为自己发言中的熟悉感而咯咯笑了起来。
鲜红的碎发拂过瓷白的脸颊,毫无疑问,他已经疯了,彻底地疯了。
哪怕看上去还能正常地思考,还能正常行动,但是语言和行为中隐约不协调的怪诞,仿佛置身于舞台上的演员,失去了真与假的判断力。
不,不仅仅如此。
纳撒尼尔所失去的,是锚定人格的认知和记忆,现在残留在这副躯壳里的,不过是身体本能驱动的人偶,放纵着自己的行为,只因控制的按钮已经崩毁。
“来点新鲜的东西吧。”
抹杀了过去、迷失在时间中的红发魔鬼,清透到令人发凉的绿眼睛紧紧盯着唐诘,像是站在树梢上盯着猎物的飞鸟,咧开嘴角,随时准备猛扑过去。
“所有阻拦我的——都是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