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文闻言, 神色一时莫测起来,上下打量着纳撒尼尔,手中串珠缓慢地拨动一下, 没有发出任何响声。
“是谁告诉你我和潘的关系的?”
可是还不等纳撒尼尔回答,他就已经得出了答案,面上露出恍然之色,扯了下嘴角,眯起眼睛道:
“我知道了, 是珀西瓦尔那小子吧, 他到现在还没放弃吗?”
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纸烟,手指摩擦间无声地点燃,低下头叼在嘴里,靛青色的烟雾安静地缭绕在身周,蛛丝般的魔力交错缠绕着变幻莫测的光影,将玄关处的空间隐匿在封锁中。
“你回去转告他,太贪得无厌, 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阿尔文双指掐住香烟,暗金色的火焰依旧持续燃烧着, 他圆形的双眸在一瞬间转变成了蛇一样的竖瞳,与手臂上漆黑光滑的翎羽形成偌大的反差。
纳撒尼尔对此却只是无言般张开嘴,薄荷色的魔力波动起伏,似乎久久不能平静, 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许久后,唐诘才听见他苦涩地说:
“叔叔,您这是何必呢?为什么……”
他话音一顿, 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劝说。
唐诘一时间不太能理解纳撒尼尔的反应,不如说, 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对阿尔文的话语产生如此大的情绪波动。
那应该是句警告。
他眨了下眼睛。
还是说那句警告里,藏了些他不知道的信息吗?
或者,刚才还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唐诘茫然不定地想着,可又立刻否定了。
阿尔文和纳撒尼尔谈话并没有避开他,他也没感受到其他魔力的波动。
除了对方手里捏着的烟草渗透出的空间系魔力,但那也只是一个用来补充魔力的死物,何至于如此郑重以待?
可阿尔文却很清楚为什么纳撒尼尔反应如此激烈。
——是时代的差距,是眼界的差距,不,确切的说,是个体的差距。
“为什么要长时间吸收空间系的魔力?还是为什么要吞噬自然系的基因,降低自己的魔力纯度?”
面对纳撒尼尔难以理解的质询,阿尔文却只是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将香烟里储存的靛青色魔力吸入身体。
“现今这个时代的人,接近神明就像是接近自己的本质,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选择,因为他们离神明已经足够远,所以,无论如何追逐,依旧能保持在安全的距离内。
可我们却要竭力让自身远离神明,消除自身的纯粹性,才不至于随时都可能在不知不觉中丢掉自我、丧失性命。”
纳撒尼尔只是困惑地望着他,他确实无法理解自己叔叔的选择,这与他在炼金学派接受的教育背道而驰,但是,他也知道,涉及到自身的道路,重要程度绝对容不得别人置喙。
伫在一旁的唐诘并没有参与到两人的交谈中,反倒比纳撒尼尔更容易理解阿尔文话里的意思。
魔力中蕴含着情绪,神明的魔力中蕴含着神明的情绪。
他们的意志能通过魔力感染人的精神,就像是病毒迅速地破坏原有的自我。
人居于其中,好比不系之舟,随时可能在暴风雨中崩毁,淹没在无尽的浪潮中,再也不复存在。
人类孱弱的意志,在神的意志面前没有丝毫反击之力。唯一能对付神明的,唯有其他神明。
“唐小友,倘若你想要潘或雁山的情报,我也不是不能做这个交易。”
缭绕的靛青色烟雾渐渐散去,阿尔文俯身凑近,抬手撩起他的鬓发,略有些粗粝的拇指按在他的脸颊上,似是揣摩般,来回打量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空无一物的暗蓝色眼眸平静地回望,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阿尔文想起了另一双蓝眼睛,不,确切地说,是紫色的,那双眼睛的主人也是类似的表情,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无动于衷,比起野兽般的巫师,更像个精密运转的机器。
但他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片刻后,阿尔文低沉地笑着,也不知道究竟在笑什么,他浑不在意地收回手,拍了拍唐诘的肩膀。
“这世上本就没什么不可买卖,过去与未来,生命与意志,只要你能付出代价,或者说,倘若你愿意付出代价?”
“你们空间系应该对这一规则很清楚,不过,你们同样也是对付出最吝啬,对所得最苛刻的群体。”
唐诘对这番评论没做任何回应,只是平静地回望过去。
“假使纳撒尼尔从我这儿买了情报带回去给你,你会有什么反应?”
阿尔文挑了下眉,不等唐诘回答,便已经自顾自地将答案说了出来。
“你绝对不会相信别人给予你的线索,你怀疑他的动机、怀疑他的图谋、怀疑他这个人本身。
任何试图靠近你的行为,都只是将你越推越远。”
他淡漠地俯视着他。
“如果你只是我的客人,来找我这整日无所事事的情报贩子买个久远年代的消息,我很乐意和你交易。
但既然你是纳撒尼尔的朋友,那为了我这可怜的侄儿考虑,我就只能将大赚一笔的机会忍痛放走。
毕竟,我可不希望若干年后,他还要为此怨恨我这个什么都没做错的叔叔。
我想你也能理解我这份苦心,唐小友,请您自个儿另寻他路,别把他牵扯到你的局里。”
唐诘对此只是平静地回视过去,不留情面地将自己和纳撒尼尔之间的隔阂直接揭开:
“那你知道,他被炼金学派的人当枪使了吗?”
“雏鸟总是要学会自己飞行的。”阿尔文对此毫无意外,“前提是,那不是别人早先设下的死局。”
既然对方早就知道他们的行程,那么,在此之前却丝毫没有阻止,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唐诘刚投去怀疑的眼神,阿尔文立即迅速地反击道:
“你可别这样看我。虽说我确实知道许多,但却连踏入其中的资格都没有。
倘若我强行涉足,那头一个死的就不是我的侄子,而是我自己了。”
他轻轻垂下眼睫,忧愁似的叹息道。
“仗着力量为所欲为的人,最终必然会被力量碾碎。
追逐力量的人,最终也必然会被力量吞没。
我宁可明哲保身,也不愿踏进你们涉足的泥潭里。
前不久,我才从上一个泥潭中抽身而出,可不想再陷进里面了。”
这就是自己想要找的人。
唐诘凝视着对方,但却没法从那张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的面容上,找到任何曾经的时代残留的痕迹,不,与其说是没有痕迹,不如说全是痕迹,密密麻麻的伤痕遍布在翠竹之上,狂风骤雨将他的脊背压塌在泥土里。
——你要如何去打动一个已经丧失了自尊的人?让他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把你渴求的事物给你?
“走吧。”
他牵起纳撒尼尔转身离开这家商铺,临行前回望了一眼。
衣着打扮宛如八九十年代钟表店老板的青年人笑吟吟地面向他们,唯有那双暗金色的眼眸,挥之不去的冷漠和阴沉,犹如经久不散的乌云,牢牢将这个行动自如的活人锁在原地,分明没有戴上任何枷锁,却在怨恨和恐惧中困在遥远的过去,动弹不得。
他收回目光,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便不再回头了。
离开丘陵,沿着小溪在集市中穿行,纳撒尼尔却突然停住脚步,不肯再前进一步。
“为什么要走?以你的实力,哪怕他不愿意,也能轻松拷问出想要的消息吧?这对你来说,难道不是一条最佳捷径吗?”
呲啦。
鞋后跟在石板路上刮过,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唐诘一时间站在原地没动,只是握住对方的手一直抖个不停,强烈的愤怒从心底涌上。
他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任由黑暗笼罩自己,但是,人声鼎沸的闹市却让他的心不得安宁。
“纳撒尼尔,你还记得自己是人类吗?”
他头一次如此郑重地称呼对方的名字,口吻却沉静得近乎悲哀,调转脚步,转身与他对视。
那双通透明澈的眼眸困惑地望着他,仿佛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知道。
“当然,我是人类。”纳撒尼尔无法理解他的问题,以近乎玩笑的口吻反问道,“除了人类,我难道还能是别的东西吗?”
唐诘已经顾不得去怀疑,对方究竟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愿意知道,所以直接拒绝了去思考。
精神系的自恋和空间系的自我,在纳撒尼尔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矛盾的气质营造成一种极端的个人主义。
前者让纳撒尼尔能轻松看破别人的思维和情绪,让他能完美地模仿别人,轻易地获得好感。
后者让他自我中心,缺乏共情能力和身份认同感,仿佛有扇无形的门窗将他与别人隔开,始终保持着安全的观察距离。
正是因为太清楚别人需要什么,所以才会故意去满足他人的愿望,以谋取自己想要的代价,他的行为抱有强烈的目的性。
他甚至不敢去想,倘若对方得到了自己的空间系魔力,会尝试去做出什么。
思及此处,唐诘摘下兜帽和面罩,沉沉吐出一口气,思绪逐渐恢复平静。
“也许我该庆幸,空间系和影系的融合,让纳撒尼尔不至于像是蒙德一样有着强烈的控制欲,试图操纵他人的行为,也不会像是伊芙一样凭借强烈的自我意志和坚韧的执行力,为了自己而将他人一点点改造成符合期待的形状。”
他在疲惫中放弃了。
何必吃力不讨好,去考虑这些本就不属于自己的责任了呢?
让炼金学派、让这个世界的人、让纳撒尼尔自己去决定要成为怎样的人吧,无论是生存还是死亡,那都和自己毫无关系。
“你在生气吗?”纳撒尼尔的双眼像是春日的湖水,在无风的日子里,只是诚实地反射着外界的光影,任由游人在湖面上徜徉,也无动于衷,“我很抱歉。”
这没有意义。
倘若人类无法互相理解,言语就毫无意义,只是一些破碎的音节和符号凑一起,随机拼凑的组合物罢了。
唐诘原想要回答他,但是,在两人已经逐渐走远了帐篷交易区,即将跨入城市之前,他突然脚步一顿,抬头看向前方。
浑浊的魔力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破败的风信子释放出腐朽的味道。
是巫师饲养的魔植,还是巫师返祖后的原型?
无论如何,敢在他们返回港口的必经之路上劫道,摆明了来者不善。
“纳撒尼尔,躲到我的影子里去。”
冰冷得不带任何情绪的嗓音从他的喉咙里发出,幽邃蓝色碎光在手中凝聚成铁黑色长矛的形态。
伊芙将她的学生交给自己,他可不能让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