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菲尼克斯令人窒息的性格后, 某种类似“这种糟糕的世界索性还是毁掉吧”的情绪划过脑海,唐诘反倒骤然清醒过来。
这不是自己的世界,他没有义务也没有资格去干涉它的运转。
神明是什么性格对他压根无关紧要, 唐诘将注意力重新拉回现实。
潘已经彻底陷在了私人情绪中了。
他平静地垂下眼睫,思考着将话题转移到自己想要的地方的方式。
果不其然,还是……
“娜茜的事,我很抱歉。”
唐诘将指尖搭在领口上,指节轻微地抽搐两下, 仿佛难以启齿般, 只有嘴唇颤抖着发出细微的声音,抬起头抿了下唇,又在迎上对方视线的时候错开。
“是我太傲慢了,自以为能将一切伤害控制在承受范围内。”
虽然说了这样的话,但唐诘真的认为娜茜的死亡是因为轻敌吗?
不,他很清楚,哪怕从头再来, 自己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为了自己而牺牲别人,这样的行为轻松到可以让人上瘾, 毕竟人类是存在惰性的生物。
这种惰性并不是指懒惰,而是指,在寒冷的冬天,为了留存更多热量会困乏到无法清醒, 在炎热的夏季,会减少在晴天出门的频率避免过多体力的消耗。
一种并不可耻的,为了维持生存, 而采取的必要措施。
但事情真的到了必须牺牲别人,才能达成目标的地步了吗?
并非如此。
不过, 哪怕有另外的选择,在当时危急的情况下,也已经来不及了。
唐诘感到自己有些糟糕。
他确实可以用空间置换,将所有人打包到千里之外的海岸线上,至少能够保住所有人的性命。
不过,这个选项的背后,仍然存在着风险——凯瑟琳对于赫德预设坐标的位置,显然一清二楚,用这个方法的话,不是更危险了吗?
只是这一危险是针对自己,在双方会面的时候,自己极可能暴露第三方的身份,所以,他犹豫了,而仅仅一瞬间,他就失去了做出决定的权力,只因时机已逝。
来不及了,哪怕把所有人带走,但是考虑到空间置换过程中可能造成的伤亡和即将爆发的火山,倘若执意行动,只会造成比现在更加惨烈的场景。
在凯瑟琳在南方海域的沙滩上找到他的那一刻,谈话开启的一瞬间,唐诘就已经失去了先机,在敌暗我明的局势中,一步退,步步退,直到彻底溃败,失去反击之力。
“我无法说出‘这不是你的错’这种话,更不可能将罪责全推卸到你身上。”
潘冷淡地垂下眼,身后的蝠翼缓缓收拢。
“你是故意的好,也无意的也罢,这都无关紧要,毕竟事情已经结束了,无可更改了,难道你还能把人从地狱里拉回来吗?
早在我们选择追随女神跨越湍流海峡之时,我就有了预感……旧的事物将被新事物所取代,如今不过是恰好验证了当初的想法,这是一条死路,而我们已经走到了尽头。”
“那么,”唐诘攥紧拳头,“她还有醒过来的机会吗?”
潘诧异地瞧了他一眼,忽的笑了起来:“你原来是那种很会钻空子的人吗……确实,我认识的空间系确实大多都是这种性格呢。”
“不过,很遗憾。”
潘低垂的眉梢染上叹息,可唇角仍然向上翘,一张脸上出现截然不同的神情,唐诘却无法将其评价诡异或滑稽,只生出些微的悲哀,却又在他的话语中尽数消散。
“就像我所说的,哪怕构成她的魔力核心还有复苏的机会,娜茜这个人格,也已经死了,彻底的。”
羊身蝠翼的青年走到石壁的缝隙旁,指尖轻触在竭力生长出的金穗花,没有更多的行动,只是沉默地收回手,转身面向唐诘,唇边的笑弧逐渐扩大,与高高扬起的眉梢组合,在阴郁冰冷的面孔上形成近乎嘲讽的神情。
他低如絮语的声音在空荡的洞窟中轻柔地回响:“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会重新生长出自己的意识,成为魔植,然后为了进化去狩猎,直到化形成人类……但是拥有新的名字、新的经历、新的人格的它,绝不会再是娜茜了。”
唐诘听完这段描述,将视线转移到娜茜魔力化作的植物上,轻声说:“这样不是很好吗。”
潘的声音一顿,困惑而警惕地盯着他。
“她自由了,不是吗?”唐诘站起身,拍了拍袍子,将尘埃尽数拂去,“和你我产生关系,本就是一种不幸,如果生命重来,她能彻底只为自己而活,不是远比现在更好吗?”
潘哑口无声,只牵动两下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也许潘正因为娜茜的死亡而痛苦,但是唐诘此刻却是发自内心认为,娜茜重启远比一直和自然议会纠缠在一起更好。
很难说明,他这一观念究竟是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了阿纳托利的影响。
不过,娜茜对潘来说,是类似于阿纳托利曾在自己的心里支柱的地位吗?
绝非如此。
潘是个感情充沛的人,这很符合该世界的力量体系,自然系的人远比精神系和空间系的巫师更加情绪充沛,因此,他们拥有更多的魔力和更强悍的体能。
潘返祖的魔兽有着较为特殊的天赋能力,他的魔力恢复速度无法支撑日常的消耗,才导致看上去,他的魔力总是处于匮乏的状态。
但实际上,潘的魔力上限,应该早就高到了常人难以触及的地步,否则也无法供养遍布全身的病毒和细菌。
可同时,病毒和细菌的致死性和传染性,让潘战斗时束手束脚。
倘若是死敌还好,如果只是普通人甚至有可能吸纳成组织的潜力股,那使用自身本源的能力,可能会造成连他自己也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作为自然女神的祭司,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下,大范围地造成死亡,也许是一种渎职行为——毕竟死亡也属于女神的权柄,身为祭司如果去掠夺大量的生命,简直像是有意夺权篡位。
唐诘有破局之法,潘同样也有破局之法,但是他们谁都没行动,反倒叫娜茜到了不得不自我牺牲的地步。
如果不是为了保护议会里的其他巫师,娜茜也不必选择死亡。
植物型魔兽向来以旺盛的生命力闻名,哪怕在场所有人都死去,对方也足以活下来,成为最后的“幸存者”。
可她依然选择了死亡,这难道还不够说明吗?是她自己想要求死,无论自然议会的责任还是炼金学派的阴谋,都只是轻轻推了一把,仅此而已。
既然是娜茜自己的选择,那无论是作为局外的旁观者,还是作为临时搭伙的同伴,唐诘认为,这并不是应该伤心的事,反倒应该高兴才对。
“自由是很珍贵的。”唐诘侧头望着石壁缝隙中生长的灰黄色花蕾,轻柔地微笑起来,“如果为了自由,抛弃生命也无可厚非。”
虽然他现在还没来得及研究出感知系和空间系的关联,但是,倘若娜茜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拥有空间系的天赋,并受到同类型魔力的影响。
——假如我是她。
——破而后立是最好的选择。
对于空间系来说,自由比一切都重要。
奥利维亚不是纯粹的空间系,不如说,她是彻头彻尾的合成物,菲尼克斯炼制她的身体,自然女神装填进她的力量,赫德培养出她的人格。
因此,她能忍受困守龙岛的生活,毕竟她原本就是为了净化女神的力量而制作的过滤器,情感和自我的需求必须压制到最低,在一定程度的自由中,接受看不到尽头的监视和控制。
当距离不是难题,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能阻挡自己的脚步,随心所欲、无拘无束,面对不想见到的人的时候,只要跑到对方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就不会再有产生任何交际的机会。
能力的特性让空间系巫师极易成长为任性自我的家伙,用好听一点的词形容,可以说豁达,说得直白点,那就是擅长逃避。
唐诘无法忍受长时间待在同一个地方,始终面对相同的人和事物。
在原本的世界,哪怕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一旦触碰到他的心理底线,他就会想要尽快逃离,切断一切的联系,最好一辈子也不要见面。
切断关联后,假使在街上偶遇,他也是完全不会和人打招呼,径直离去到别人会怀疑认错人的类型、
他从小到大因为表面上的温和而有过很多朋友,但直到穿越前,还保持着联系的,却已经没几个了,基本都是比较有共同语言的同班同学。
一种临时且功能性的“友谊”。
由于时间已经接近高考,哪怕偶然见面也一句话都不说,经常在图书馆翻开书完全漠视另一个人,直到午餐到来才回过神,或是感到口渴去接水的时候,顺便给对方也递上一杯。
唐诘能够为朋友做到最大程度的体贴,但是却很难长时间维持一段关系,社交对他来说太疲惫了。
这算是一种病态吗?还是说只是私人的怪癖?
反正没人关心这一点,无论父母亲人或朋友,只要大家一直没有发现他身上的问题,就算已经隐约察觉自身的不对劲,唐诘也能无视掉存在的可能性,一如往常地继续平静的生活。
不高兴的事忘记就好了,不想继续的人际关系切断就好了,让自己维持愉快的正常生活,不才是最重要的吗?
穿越这件事并不在他的人生计划内,不如说,没人能预料到自己是否会突然远离熟悉的环境去往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他并不厌恶做出选择,但厌恶自己的选择受到他人的影响,或是站在他人的操控范围内。
唐诘察觉到了,受环境影响,他一直压抑着的,对自我的偏执和对他人的冷漠持续放大。
直到现在,彻底失控般,他说出了在正常情况下,绝对不可能说出的话,在一个才认识不久的人面前。
“你在说什么?”
潘压抑着愤怒,颤抖而低沉的嗓音传进他的耳中。
唐诘从这一反应中明白了对方无法理解这件事,无法理解他思考的逻辑,并且绝对无法接受。
可他又能为自己辩解什么呢?
这不太好,是的,他不该将自己的理念强加到别人身上,哪怕只是希望给人一点安慰,但显然,他的努力起到的,却是相反的作用。
最后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略带厌倦地想到:
——也许,是该离开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