聒噪的、悉悉索索的声音, 在草丛掩盖下的林地间逐渐升起,像是数不清的知了在叫,又仿佛无数纤薄的翅翼无序地随意拍打。
人的眼睛首先看见的是雾气般朦胧的白光, 接着,才慢慢发现,这些白光,原来是一个又一个还没拇指大小的生命体。
太多了。
这可不是哪个年轻精灵没按耐住闯了进来,而是一场有意识的迁徙, 满山的草丛和树冠里都笼罩在迷离的白雾里, 可想而知,到底有着多少精灵加入了其中。
“我们杀不完。”潘微哑的嗓音从海螺里传来,“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
魔力爆发开后会被精灵们吸收,我方越是疲惫,敌方却越精神抖擞。
唐诘敲了敲海螺:“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撤退吧。”
溪流中的水草聚集在一起,从中走出一个湿透了的女子,赤足站在岩石上, 发梢尚且还与草茎相连。
“我的魔力快要耗光了。”
六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水草的牵引下回到了基地,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在这儿满是精灵幼体的草丛间落脚。
自山巅传来了一道古怪尖锐的哨音, 回荡在丘陵上不可断绝,煌煌烈日般的正红色的魔力随风激荡而开,精灵们躲进了草丛,魔兽们趴伏下身子, 防止被暴风刮走。
一只巨大的石掌向下抓握,轻轻将木屋托举在掌心上,他们顺着石人的手臂爬上头顶。
唐诘看见潘正吹着一只短笛, 压迫感极强的红色魔力并非来自潘,而是来自这根造型奇特, 犹如枯草藤编织的笛子。
潘身上异化的特质消退了许多,随着乐曲继续吹奏,还在继续消退。
首先失去的是类同于羊的蹄子,接着是耳朵和盘羊角,最后连定格在微笑的头骨也恢复原状。
他彻底成了人类,没有丝毫赘余的人类。
潘披着一件白色的斗篷,在月光下灰扑扑的,可又隐约透着朦胧清澈的圣洁感,破碎的边缘好似折断的翅翼,在空气中来回摇荡。
他缓缓放下笛子,说:“情况有些不对。”
娜茜把米娅抱进怀里检查伤势,听闻这话后,抬头:“你发现了什么?”
“成年精灵数量太少了。”潘叩了叩石头,“它们昨夜在忙碌别的事。”
有什么比确立自己在狩猎中的地位更重要?
思绪只调转了几个念头,潘立刻驱使使魔朝山脉深处迈去,不再顾忌会发出多大的动静,绝大多数的魔兽看见如此庞然大物,自然就会避开。
唐诘当即认出,这是去往埃尔夫火山的方向。
一行人在荒废的精灵村庄前走下去,昨夜缠绕在树枝间的绯红魔力已然消失不见,只隐隐绰绰能嗅到一股挥之不去的焦味,树皮呈现出近乎漆黑的棕褐色,干瘪得触手可落。
他摩擦着指腹上点点掉落的粉尘,抬起头问:“这里似乎是被人用火烧了。”
娜茜从另一条路绕了回来:“没有战斗的痕迹,精灵面对袭击毫无反击之力——你觉得会是凯瑟琳吗?倘若她再一次用了曾经毁灭王室时的那道法术……”
她话没说完,便噤了声。
潘坐在石人的头顶上,手中把玩着牧笛,好半天才抬起头,目光从最小的孩子一直巡视到娜茜身上,看着唐诘,动了动嘴唇,却一句话也没说。
娜茜恢复沉默,带着孩子们去往石人空心的体腔内休息。
唐诘通过空间置换到潘的身边,瞧着对方的脸色,愧疚地说:“很抱歉,要不是我捕捉到精灵时执意留下活口,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这个地步。”
“和你没关系。”
潘摘下腰间的葫芦瓶喝了一口,大拇指擦了把嘴唇。
“我怎么也想不到炼金学派敢深入森林到火山附近。”
“除非,他们有个帮手,还得是个对地形地貌知之甚详的帮手。”
潘低沉地咕哝着,扯开嘴角,发出一道嗤笑。
“他们居然有联手的一天,真奇怪。”
这话实在不好接。
无论是对唐诘还是凯瑟琳来说,最关键的事情无疑是破解赫德的成神仪式,无论有什么其他仇怨都可以延后处理。
可是对潘而言,无论凯瑟琳还是炼金学派,全跟他有着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能确定是炼金学派的手笔吗?”
唐诘不太抱有期望地问了一句。
他当然相信对方在这件事上的眼力和判断力,尤其火系几乎是炼金学派成员的标志性能力之一。
可是,正是因为如此,才感到事情似乎越发错综复杂。
死去得另有隐情的斯宾塞,分崩离析的自卫团,愈演愈烈的猎巫行动,画上休止符的报复行为和不明缘由的合作。
这些谜团重重叠叠混淆在一起,彼此无法分割,也叫人弄不明白到底是谁前谁后。
“是他们。但是我想不明白,他们捕捉精灵做什么?”
潘挠了挠头发,烦躁不安地抖了下耳朵。
“精神系巫师对魔力数量的追求并不高,精灵对他们就是食之无用的鸡肋。”
“那如果用在外物上呢?作为炼金能源使用是否可行?”
唐诘继续问。
“这很麻烦……你想,他们大老远跑过来抓一只精灵,一块不知道能撑上多久的能源,这完全不划算。
更何况,相较于作为能源,精灵这一种族对于埃尔夫火山还有着更重要的意义,我不认为他们会不知道——那群贪婪的、追逐知识的鬣狗。
难道他们真的疯狂到了不管不顾的地步,不,不对,现在分明还没到最糟糕的时候,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潘深呼吸一口气,指甲在石人身上刮蹭个不停。
他已经尽可能地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但越是压抑,越是愤怒,胸膛激烈地起伏着,将脸埋在掌心里,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吸声。
“他们大本营靠近北方海域,而我们进入魔兽森林的时候,走的是南方海域的沙滩,他们没道理去翻山越岭地劫掠离他们更远的村落。”
这违反了生物的天性。
“也许我们该去其他精灵村庄打探一下,昨天发生的事是否只是个例。”
唐诘沉思片刻,提出一个问题。
“你认为炼金学派发现我们了吗?”
潘沉默了好一会儿。
“哪怕昨天没发现,今天,如果他们还停留在森林中的话,也应该发现了。”
果不其然。
唐诘进一步试问:“你认为他们会进攻吗?”
“不会。”
潘却给出了一个笃定的否认答案。
“他们既然已经对着精灵下手,那就说明,我们不是他们的首要目的。”
“那些学者对和他们毫不相干的事,称得上是漠不关心,哪怕我们被通缉,也不会多看一眼。”
石人路过了一个好似荒废许久的村落,微微躬身,指尖却在触碰到碾作粉尘的树干的时候,灼烧出烧炭般的红色。
唐诘有一瞬间感到了震撼。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在维持外表原封不动的同时,把内部灼烧一空?
“我们现在有两个方案。”
唐诘沉下心绪。
“一,趁他们忙的时候逃走,逃得越远越好;二,趁他们还没注意到我们,集中力量进行偷袭。”
这两个办法全都是下下策。
前者代表着舍弃圣地埃尔夫火山,后者意味着舍弃一切、孤注一掷。
倘若是只有潘与娜茜两人还好,但是在需要保护一群刚觉醒的小巫师的情况下,潘到底会做出什么选择,实在令他十分好奇。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潘,对方握紧了拳头又松开,似乎在犹豫徘徊,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咕咚。
潘仰起头,晶莹的汗珠划过颈线,羚羊般黑亮的眼睛倒映着唐诘的身影,不偏不倚,在焦点的正中心。
“还有一个办法。”
潘把挡风的斗篷戴上,可长袍依旧在移动过程中被吹动得猎猎作响。
“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
唐诘不能说心里没有预感,他早发现了对方那近乎偏执的保护欲,只是没细想过,在退无可退的情况下,究竟会发展成什么模样。
这算是自己亲手造成的。
是他故意把人逼着走上这条路的。
但哪怕如此,唐诘心中仍是半点愧疚也没有,反而如同看见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般,松懈了一口气。
“我们好像刚才走过这条路了。”
唐诘若无其事地避开对方的肢体接触,往周围的几乎没有树木和草芽的岩壁上望去。
“我临时改了方向。”
潘愈发笑容温和散漫,浑身洋溢着叫正常人毛骨悚然的温和。
“森林是我们的主场……只是,需要做足够的准备。”
“不能继续逃避下去了。”
他喃喃着低头,目光落在完全属于人类的、圆润健康的指甲上。
指节一寸寸屈折绷紧,骨骼扳出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
“除了我们以外,自卫团早埋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了。”
唐诘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侧目打量他。
历史的尘埃,这倒是个很有趣的说法。
潘依旧习惯性地称呼他们的团体为自卫团,哪怕从建成到现在,已经不再是为了在炼金学派的打压下求生,而是为了对抗内部攻讦,也保留着这个称呼。
好像只要保留“自卫”的名义,就能够站在正义的制高点占据成功,一种滑稽可笑的自我安慰心理。
潘寻到一处峭壁上的山洞,将所有人放了进去,石人绕着外边走了几圈转移视线,直到滚石们噗噜噗噜地散去,他自个儿抱着一个盖着布的竹篮,也跳进了山洞里。
梅格和米娅各自抱着一头鹿,用手指给它们梳理毛发。另外三个小孩子也看守在一头鹿旁边,把草茎喂给它们。最为神异的白鹿由潘牵引着,领进山洞里,柔顺的皮毛仿佛散发着微光。
“浪费了。”
娜茜心疼地数着没牵走的鹿,唉声叹气。
“无妨,这一切本就是自然的馈赠。”
潘摸着白鹿的前额和下颔,语调轻松。
“失去的东西终有一天会以新的形式回来。”
这话说得很有宗教人士特有神神叨叨的论调。
唐诘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们似乎一个个对鹿爱护有加,鹿却每一只都锁好了镣铐和链条,稍有动弹就会发出叮咚的响声,挨个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
“从现在开始筹备,大概需要两天一夜。”
潘从竹篮里取出蘸水的毛笔和颜料罐,递给娜茜,转身将上衣褪下。
“有一件事,我想要请求您去帮我完成,因为这件事只有您能做到。”
唐诘对上潘的眼睛,从初见到现在,对方似乎一如既往,总是如此敞亮、坦荡,一往无前,好似已经无所畏惧。
可正相反,潘并不是因为全无后顾之忧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而是因为想要保护所有人,才能拥有了这样的坚定。
“失去之物必将以新的形式返回”。
他曾经到底失去了什么,所以才对目前仅仅拥有的东西,一点也不愿意放手?
当然,也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毕竟,信徒念诵几句祷告词也并非不可理解。
但假如,这一句话有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真心实意的话。
自己现在,不也是打定主意要从他的手中剥夺掉仅有事物的恶人吗?
“好啊。”
唐诘答应得又轻又快。
“我很乐意帮你。”
他看见对方的眸光闪烁了一下,安静地微笑起来,好似一尊悲悯的佛像,无论从何种角度揣摩,总是常带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