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地中行>第41章 41 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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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的古斯特造型低调,比起张扬锐利的流线型跑车,方正柔和一如历中行刚见到的神兽脸,标准长方形的格栅中网像手风琴的琴箱,更显敦雅矜重。他没有第一时间想到那是姚江的车,但一看见人下来,就感到貌合神契。

  今天是私事,他没带助理,开了家里的车。姚江在安全门外等历中行,听见一个明显是队里的老资格怼他说,催我们快,你当队长的倒是跑了,这么大发现,有什么比这还重要?你要是去讨老婆我绝对不多话。多管闲事瞎跑什么!

  旁边的队员难得看历队吃瘪,个个儿乐呵呵暗戳戳竖着耳朵。

  姚江也笑,好像要把人家头头儿拐走的不是他。

  只有历中行不好过,倒不是在意老陈抱怨那么两句,是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于上头,竟然把姚江的事放在工作前面,太不应该。

  一边默念“罪过罪过”,一边马不停蹄朝姚江那边去。

  “工作紧张的话就算了,有什么结果我告诉你。”等他走近了,姚江说。

  历中行见他也听到了老陈的话,一下子想到其中某句歪打正着的,耳后泛红,梗着脖子说:“不紧张,走吧。”

  说着就往车的方向走。

  “中行,等等。”姚江话还没说完人就跑了,赶紧捞了一把他的肘窝,“我们坐地铁。”

  “啊?”这么一碰,历中行顺着他的力道转了九十度,耳后的红漫到耳垂上,暴露于人前,偏偏表情正常得很,只有单纯的疑问。

  又坚持不住,一秒两秒,眼睫发抖。

  姚江心里好似有毛绒绒的小兽闷头一撞,既麻且痒,松开手说,“大太阳,他们都在门口晒着,我们开车去,不好做人家的工作。”

  历中行懂了。

  道理是这道理,但换一个做表面功夫的,其实可以开车到附近再走到市局门口,不被人看见就行;再换个自我感动的,可以一路都坐公共交通工具,流一身汗到人家面前,还能演演苦情戏。

  开车到这里,是姚江并不刻意自苦;不开车去市局,是应有的诚意。

  分寸微妙,却有区别,如何处事,各见品性。

  看他如何对待尊者,不若看他如何对待弱者。不亢不卑,不虚伪不谄媚,也不滥施同情。这是姚江。

  历中行胸中怦然,低头笑道:“明白。”

  我明白你,我为这明白高兴不已。

  “不过,这么贵的车就这么扔我这儿,要是丢了我可不负责。”他说。

  “那怎么行,历教授要赔的。”姚江随口接茬,同时从西装前襟内袋取出一双手套,交给他,“发掘的时候可以戴一下。”

  历中行惊讶地看这双深灰色的针织手套——针脚很密,五指轻薄,虎口和掌心却做了加厚,应该是为干活儿特制的,力图保护易劳损部位,又能用指灵活自如。柔软的织物上带着姚江胸口的温度,比他的手热。翻到掌心这面,腕口下绣着一枚小小的红桃。

  桃,易木为女即是“姚”。

  姚江误解了他的打量,担心这东西给得不合时宜,“夏天是有点热,不过……”

  “姚淮织的啊?”历中行赶紧截住他,玩笑道,“你这样转手给我,她不生气?”

  “她不会。”姚江淡淡地笑,“我现在用不上。”

  历中行很想继续开玩笑,问他,自己不要了才给我?可是这手套干净柔软,想必洗过晒过,这么多年好好放着,不是他不要的东西。

  不是他不想要。

  “谢谢。”历中行眨眨眼,“要是姚淮知道了不高兴,你就说,历某人太穷了,一双手套都没有,咱们扶贫济困,给他算了。”

  姚江失笑。历中行明显只是说笑不作他想,却无疑再次点醒了他。姚江看着他把手套折好,收进上衣荷包,垂睫自忖。是的,历教授难道会没有一双手套?干这行肯定有,有很多,但还是想拿最好的一副给他,即使多余,即使不合时宜。

  他想,自己现在很危险。在悬崖边,在钢丝上,却不觉深渊万丈,只知鲜花满目、掌声盈耳,肾上腺素一路拉升,引他去往未知之地。

  而历中行在想,这人究竟知不知道这东西送得有多暧昧?腕边一枚红桃,等同于带了他的姓,打着他的标记。何况这手套曾贴过他的五指掌心,收进他的胸口衣襟。自己怎么戴啊?

  堪比古时男赠佩环女遗帕绢,睹物思人,如何自持?不是信物胜似信物,说是无情,却似定情。

  可是“用不上”这由头,实在听着太过顺手,如果拒绝,反而显得自作多情。历中行恨恨地收了,咬牙暗道,不能怂。

  两人一前一后刷码进了闸口。

  人太多了。河梁地铁除了设在商业中心的站,很少挤得这么满满当当。历中行和姚江站到了两节车厢衔接的折棚风挡旁边,抓着把手,脚下小幅地起伏转向。有小孩儿从腿边钻过,历中行让了半步,紧跟而来的家长再次推涌,胳膊就挨到姚江身侧。

  “今天怎么这么多小朋友,都不用上学吗?”他不自在地找话讲。

  姚江眼角挑起细小的縠纹,说:“看看今天几月几号?”

  历中行过日子是很粗心。竟日埋首于千年前的时空,上无父母叮咛,下无儿女叨扰,一日三餐都在队里或者单位食堂解决,除了照料黎永济,也不怎么操心柴米油盐,对普通人的现实生活总好像隔着一层,缺乏实感,此刻摁亮手机屏一看:六月一,儿童节。

  “都过忘了……”他有点意外。虽说自己身边没人过这个节,但几月几号都不记得,实在有点糊涂。

  怪不得今天老陈像个炮仗,原来是没能回家陪孩子。这位也是个尽职的,抱怨归抱怨,一个字没提。

  历中行抬手给老陈打电话,地铁里信号不好,周围嘈杂,铃刚响两声就自己挂了,改发信息。

  他单手打字,没留意侧边,姚江的手臂从背后绕过来帮忙挡了一下,才发现一旁那杯奶茶快冲他这边泼下来。

  拿着奶茶的女生正在和朋友热烈地聊天,没发现杯盖被挤开了,被姚江一挡,回过头来连着说了两三声抱歉。

  历中行冲她笑笑,然后偏回脸跟姚江道谢。结果察觉这下挨得更近,前胸贴后背的,让他想起在去洛安的车上,几乎同样的接触,他尚能坦荡地品评对方性感,时过境迁心态有变,从容不再,只剩满背的火烧火燎。

  姚江神态自若,小臂发力微微向后撑,减少覆在他背后的面积,同时和他讲话:“我十六岁去北京,第一次搭地铁。当时人更多。过天安门的一号线,脚不沾地。”

  历中行果然被吸引,不再东张西望,侧过眼来看他。

  姚江大概只比他高个两三厘米,此时因为撑开的姿势稍微低头,这么看过去,那双桃花眼同他平行,安安静静。

  “那时候安检还不是很严,有个大爷带了扁担。”眼珠子转过来看着历中行,姚江继续说,“以前营养不好,抽条晚,还矮成年人一截。那根扁担很长,从人群里穿过来,末尾架在我头顶。”

  历中行一下子乐不可支。

  “大爷还不知道,人挡得严实,看不见。竹子做的担子,有弹性,会拍你。”姚江讲得一本正经,更添喜感,“我挪不走,头上顶着扁担站一路。还好,没挂东西,不重。”

  历中行乐得停不下来,眼睛一觑,很想摸一下他发型严整的脑袋,可惜没敢,只嘴上叫:“小可怜,你怎么不喊。”

  姚江对他笑一下,又飘忽又遥远,“说不定他也是第一次搭地铁,才带了那么长的扁担。”

  历中行笑意渐渐平息,但始终没有从脸上褪去,温和地看着他,目光如湖如镜,觉得自身理智愈发弱小,无法抵抗。

  “说起来,我其实很幸运。老师在最难的时候都没有离开北京,从小就给了我最好的教育资源。”历中行想象不到,像姚江这样十几岁、甚至二十几岁出来工作后才第一次见到这地下钢铁巨兽的孩子,会以怎样的心态面对这世界的参差。

  那时互联网刚刚兴起,智能手机尚未普及,他们怎么学习买票、过闸?如何对大城市的陌生人吐出乡音?他们会害怕吗?会自卑吗?会惶惑不安吗?

  全国共计600多个城市,只有48个拥有地铁。

  有和无,多和少,这一切,不是历中行们更加值得,也不是姚江们不值得,而是生来如此。司空见惯,并非天经地义。但在既定的事实面前,值得或不值得,都失去讨论的意义。

  望着那狭长隧道里呼啸而来的列车,他们是喜悦更多,还是难过更多?

  历中行不得而知,此刻他只知道,很多年前,有个刚刚走出故土山林的少年,在人生首次登上的地铁车厢里,用沉默守候了另一颗或许忐忑、或许不安的心。

  他还没有走出被人保护的年纪,已经会去保护别人。

  “想回北京吗?”姚江问,“从小在那儿长大,住河梁会不会不习惯?”

  历中行摇摇头:“我没有故乡的概念。其实从小老师跟我讲得最多的是河梁,我还没来过,就在梦里见过了。”

  “我很喜欢河梁。”历中行抬头,嘴角上扬。

  因为在这里,我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