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若凡耳边响起一阵空茫而奇异的嗡鸣,细细长长的尖啸,缓慢而长久地,渗入他的脑髓。

  一瞬间,外界的任何声音,都不再真切。

  只回荡着顾飞白的低语——

  “凡凡,看清些。”

  “魔物,就是魔物……”

  “永远……都是魔物……”

  那向来意气风发的明黄身影,像断了线的风筝,在他面前直直坠了下去。

  一瞬间,他脑海之中,浮现起一些自己今生并未经历过的画面——

  第一束光照入他的世界的时候,顾飞白的模样要比现在稚嫩许多,那时的他并不爱穿这样的明黄衣裳,常着一身朴素的青衣。

  他将那把灰扑扑的长剑高高举向天空,口中发出混乱的、惊喜的呓语:

  “成了,成了,天生剑灵……我的凡间剑,我的孩子……我、我铸成了!”

  凡间剑灵有着圆嘟嘟的脸,他睁开了一双澄澈无比的眼眸,好奇地看着那个手舞足蹈的年轻男子……

  再后来,凡间剑灵长大了些,顾飞白便亲手教他一些剑招。

  彼时,铸剑山庄仍未搬迁到剑峰,整个山庄只有剑阁一座还算气派的楼宇;顾飞白也还不是什么宗师,只是一个天赋不错的铸剑师、无名三流小门派的庄主罢了。

  凡间剑灵一板一眼地跟着顾飞白的动作,越做越觉得别扭,最后终于发现一件重要的事——

  “庄主大人,你的剑,是不是握反了?”

  顾飞白察觉,尴尬地一笑:

  “你爹我平日专精铸剑,架打得少……但是,别看我剑拿得不对,这个剑招就是这样的,照着学就是。”

  “哦。”凡间剑灵半是狐疑、半是信任地点点头,继续学起剑招来……

  ……

  从什么时候起,从顾飞白,到整个铸剑山庄,都穿上了那套明黄的衣裳呢?

  许若凡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凡间剑灵不喜欢那样耀眼的颜色,所以拒绝了顾飞白赠予他的黄衫。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似乎一直小心地将自己和整个铸剑山庄区分开来。

  比如,穿纯白色的长袍;比如,缺席很多次山庄的重要会议;比如,常常游荡在外,游山览水,直到顾飞白派人找到他,才不甘不愿地回来。

  他以为顾飞白会生气,可顾飞白却都包容了下来。

  顾飞白说,凡间剑是他最喜欢的一把剑,凡间剑灵,也是最为特殊的剑灵,可以拥有任何特权。

  凡间剑信了。

  直到他察觉,每一个自铸剑山庄诞生的剑灵,体内都种着缚魂蛊——

  他自己,也不例外。

  他不是未曾想过要反抗。

  可顾飞白,是铸造他的人。

  他斩不断这因缘,反在不知不觉间,替顾飞白做了许多、许多事。

  凡间剑灵生性闲散,不喜纷争。

  最大的爱好,只不过是躺在地面上晒太阳罢了。

  可不知不觉间,他手上已染了不少鲜血。

  有各种各样的妖魔的,还有一些朝堂上、江湖上执意反抗顾飞白的人类的。

  年幼之时,他不知受伤流血,会给人带来痛苦。

  再长大一些,每杀死一人,他便执拗地要再救活另一人。

  然后在当夜,取一把长剑,依样贯穿自己的心脏,叫自己也尝尝那痛苦的滋味。

  好似这样便能偿还过去。

  反正他是剑灵之身,后来又有了神体,不会因心脏受损轻易死去。

  可人类和妖魔,却都是会死的……

  顾飞白常说,凡间剑灵是他的孩子。

  可只有凡间剑灵自己明白,他不只是顾飞白的孩子,更是他最趁手的武器。

  生而为武器,便毕生摆脱不了依从于剑主的命运。

  所以那一天,他被迫下了地崖,便再没有回去。

  所有人都说,他牺牲自己,镇压了魔物,落了个神魂俱碎的下场。

  唯有那凡间剑灵自己知道,他是死了,却也终于解脱了。

  纷杂的回忆来得迅猛,许若凡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唇瓣,几乎要咬出血来,才从那回忆之中挣脱出来。

  他望着手中冰冷的凡间剑,只觉尤为沉重。

  顾飞白已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许若凡听到寒霜崩溃的惊呼,却充耳不闻。

  此时此刻,他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道沾染了鲜血的黑色荆棘之上。

  最后一刻,渊所化成的黑雾,变成这道尖刺,贯穿了顾飞白的心脏,也被鲜血浸透了个彻底。

  顾飞白曾经说过,邪魔一旦浴血,便会彻底失去人性……

  许若凡怔怔看着那黑雾不断逸散开来,逐渐充斥了整个地崖裂隙,最后,遮蔽了天空,将这混乱的战场,笼罩在其中。

  眼前是漆黑的,不见他物。

  “渊、渊真正苏醒了……”有人绝望地哭嚎。

  许若凡开始听到有哀嚎之声,还有接连不断重物从高空跌落在地的声音,像是有一股狂乱的气息,将他们扫落在地。

  可他却什么也看不到,连那魔物的方位也无法确定。

  “渊?”他声音有些微颤,试着朝那黑暗,轻声叫了一声。

  周边漆黑的雾色似是窒了一窒。

  却并没有回应他。

  那些杂乱的砰砰声响还在继续,不过许若凡所在的地方,却尤为平静,黑雾仿佛陷入了永恒的静止,不似外边波谲云诡地涌动。

  方圆十里……好似只有这里,是唯一安全的所在。

  “魔物,就是魔物……”

  “永远……都是魔物……”

  顾飞白的声音,又回响在许若凡的脑海。

  他与渊相处了那么久……明明渊已表明过心迹,愿意与他归隐桃源村,再不管那些纷乱世事。

  可最后一刻,祂沾染上了人血,仍是回归本性,变回那残暴嗜血的魔物。好像一头失去缰绳的凶兽,席卷了地崖,无差别地攻击人类。

  魔物,果真永远都是魔物,永远不可改变么?

  许若凡不知道。

  他向着面前的黑暗伸出手,只觉黑雾中,弥漫着一股死亡般的寂静。

  渊没有攻击他。

  自始至终都没有。

  是因为,祂其实仍残存着意识,记得与他所相处的点点滴滴么?

  还是因为,他曾是祂的祭品……

  “魔物……”许若凡启唇,喃喃道。

  “不,”他顿了顿,又叫了一声,“渊。”

  黑雾仍是没有回应他,也并未减弱对外围的攻势。

  那道低沉而混乱的声音,在雾色中回响——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渊已失去了理智,狂性大发。

  如今,白轻流扔下凡间剑离开,顾轩宇又不可能独自得了对抗渊……此后这世上,恐怕唯一有办法制住渊的,只有手持凡间剑的许若凡自己了。

  可他又怎么舍得杀祂呢?

  许若凡抿了抿唇,右手抬剑,剑尖在半空中笔走龙蛇,画出一道聚灵阵。

  眨眼间,白光闪现,道道至纯的灵气自那阵中涌出。

  随之而来的,是亮起的天光。

  周围的黑雾,接触到那股纯白的灵气,似是被灼伤一般,骤然收缩起来。

  被黑雾裹挟的众人,便重新看到了蓝天。

  他们还看到,那个手持凡间剑的白色身影。

  渊因接触到聚灵阵聚集而来的灵气,痛苦不堪地收缩、聚拢,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攻击那个白衣身影,只是盘桓在他周围,怒吼着,咆哮着……

  众人看得背后直冒冷汗,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杀了祂,快!用你手中的凡间剑!”有人喊道。

  许若凡敛了眉目,剑尖自阵中划过,竟将那道聚灵阵挑了起来,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他带着那道聚灵阵,缓慢地朝着魔域的入口处移动。

  汹涌的黑雾在白衣青年周边环绕,发出阵阵低沉的、不明的呓语。

  却一直都没有攻击他。

  许若凡眼角弯了弯,面上笑容如春风拂过一般。

  “来吧,”他启唇朝那黑雾道,嗓音如清冽的山涧,“我们一起。”

  众人尚不知许若凡的话语是和用意。

  只见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聚灵阵骤然爆发。

  ——是那名白衣青年催动了聚灵阵。

  浓郁的黑雾汹涌着,好似能滴下墨水来,却是一点一点被白光推进了魔域的入口。

  下一刻,白衣身影也瞬间进入那道入口之中。

  紫红的魔域入口,随即关闭,再也消失不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