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冷,洒落剑峰峰顶,透过稀疏薄雾,映在青翠的湖泊。

  难得一见的美景,许若凡却无暇欣赏,只是沐浴着月色,缓慢行走,一路垂目沉思。

  无名向来安静,也一路跟在许若凡身后,沉默着。

  寒霜那伤口破溃、蜷缩在角落的模样,与他所说的声声话语,一遍遍在许若凡脑海中回放。

  他是多么希望,能将寒霜从山墙之后带走。

  若不是寒霜如此毫不动摇地拒绝了他,而他又一时没有想到能够不惊动铸剑山庄将对方带走的法子,恐怕早就行动了。

  “缚魂蛊……”许若凡低下头,看了看手中捏着的解药——噬心。

  回到凡间楼,许若凡犹豫了片刻,不知要不要把噬心给无名服下。

  顾飞白曾说过,噬心会在人身上,引发非同寻常的痛楚。

  他并不确定,无名愿意为了解除缚魂蛊,而承受那种疼痛。

  月色下,沉默高大的灰衣男子,目光落在许若凡手心的赤色药丸,久久没有移开。

  良久,他浑浊的双目颤了颤,嘴唇动了动:“我……”他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才说了一个字,又像是忘了要说些什么,没有继续。

  许若凡抬眼看无名,等了片刻,却见他不再有下文。

  他想了想,轻声问:

  “这缚魂蛊,将你绑在凡间剑身边千年。多年来,你无法过自己的生活,只能像行尸走肉一般,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守着凡间剑,执行它的命令,不可有任何自己的意志……无名,解开这缚魂蛊,你会恨我吗?”

  无名抬头看许若凡,浑浊的目光,似是愣住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眼前人竟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无名缓缓摇头道:“不恨。”

  许若凡抿了抿唇,不语。

  自他来到桃源村附近开始,无名便一直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保护着他。

  依照如今无名的秉性推测,他极有可能,在桃源村的入口附近,等了他许多、许多年。

  此时此刻,无名轻描淡写的一句“不恨”,反倒让许若凡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作何言语。

  无名顿住许久,道:

  “无名此生使命……便是护剑。有无缚魂蛊,皆是……如此。”

  他语气一如既往冰冷僵硬,许若凡心中却是一暖。

  无名长年守护凡间剑,无论是出于自愿,还是缚魂蛊的存在……事实上,他都一直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几次救他于死路。

  许若凡将噬心塞进无名手中,道:

  “顾飞白说,噬心可解缚魂蛊。你被缚了八魂,并不难解。但是会很痛、很痛,痛到你可能会……后悔。”

  无名接过那药丸,呆呆看了片刻。

  他其实并没有那么想解除缚魂蛊。

  多年以来,他一直这样活着,唯一需要思考的事,便是凡间剑在何处、如何保证它的安全。

  他习惯了,也乐于这样做。

  只是这一刻,鬼使神差地,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声音:

  “你且等着,我迟早敲开你这榆木疙瘩,看看里头到底都塞的什么……”

  他盯着噬心看了一会,没什么犹豫,抬手将它塞进了嘴里。

  许若凡见无名就这么服下了噬心,有一瞬间的慌张。下一刻,他忙翻箱倒柜,翻出些结实的麻绳,把无名的手脚牢牢捆了起来。

  无名:“……”

  许若凡把无名腰侧的长刀解了下来,喃喃道:

  “实在抱歉啊,听说真的会很痛,我怕你痛到拿刀砍我。”

  许若凡拎着长刀出了房间,靠在门上。

  不一会儿,门内先是传来一声闷哼,随后,是他从未听过的、来自无名的惨痛哀嚎。

  不知这噬心之痛,要持续多久。

  许若凡叹了口气,身躯倚靠着大门,抬头望向悬挂天边的皎月。

  此时此刻,不知渊又在哪里,如今怎么样了……

  ……

  许是因为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许若凡夜里听着无名的哀嚎,仍是打起了盹,断断续续做了几个梦。

  梦的内容,他都不怎么记得了,唯一印象深刻的,只有其中一幕——

  他似是坐在一汪清澈的湖水边,舀了些清水,清洗凡间剑的剑身。

  无名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合着双目,静立不动。

  夕阳西沉,染红了大片云彩,湖面橙光粼粼,有如烈火烧灼过一般,美不胜收。

  然而,就在许若凡仔细清洗剑身的时候,水波涌动了片刻,忽的自湖底翻起一只黑鲤鱼来。

  黑鱼浮在自湖面上,缓缓向他靠了过来,肚子上有一道伤口,嘴里还吐着一圈圈白沫。

  许若凡怔怔看了那黑鱼片刻。

  他手中凡间剑,明明没有触碰到任何生物,那黑鱼的肚皮之上,却分明是剑伤。

  真是蹊跷极了。

  一时间,他有些不知所措,那黑鱼却还是逐渐飘到他面前,翻着肚子不动弹了。

  许若凡忙找了个大碗过来,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黑鱼舀入其中,打算给它好好治疗。

  毕竟,这很可能是自己误伤了它。

  黑鱼蹭蹭许若凡的手,一下滑进那大碗中,眼皮一掀,舒舒服服地放松下来,满意地吐了个泡泡。

  许若凡自是没有注意到这么多异样之处。

  装好了黑鱼,他又转身去取鱼食和伤药。

  然而,才离开不久,便听到身后有些悉悉索索的动静,随后,无名叫了一声。

  等他再度赶回来的时候,却发现碗已经碎了,无名拔了刀站在一旁,气喘吁吁的模样。

  地面上都是碗的碎片。

  那条受伤的黑色鲤鱼,已不知所踪……

  ……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做这样一个梦。

  许若凡醒了过来,是被人推醒的。

  眼前是唐三思放大的脸:

  “你怎么睡在这呢?这就是铸剑山庄的待客之道么?我果然没有白来这一趟。”

  许若凡一惊,发现自己靠在无名房间的门口睡着了,面前站着几日不见的唐三思。

  唐三思仍是一席孔雀绿衣袍,手中提着一柄潮水剑,身后跟着一脸无语的柳无随,还有两个唐家的随从。

  柳无随朝许若凡颔首,口中吐槽道:

  “这位唐公子带了一帮子人过来,堵了山门,非要我们铸剑山庄把许公子交出来。天知道我们是对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说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唐三思也不见脸红,反倒挥挥手道:

  “行了行了,多有冒犯,改日你们铸剑山庄要翻新,缺了钱款,来找我皇都唐家便是!我爹可是当朝枢密使!”

  铸剑山庄,显然并不缺那点银子。

  唐三思说得豪气,柳无随一下子反倒不知该回些什么,鼻子里哼了一声,颇有些气鼓鼓地转身离去。

  许若凡看唐三思理直气壮的模样,不由得噗嗤一笑:

  “你怎么过来了?”

  唐三思道:“铸剑山庄竟以阴毒的蛊虫来控制他人,昨夜我在家中,越想越是担心,你和无名若是被他们针对,该如何是好?今日我索性带人杀了过来,将你们接走。我这样明着过来,铸剑山庄总不好不放人了吧?”他得意地道。

  许若凡笑笑。

  唐三思的思路是对的,只是,现在他们却轻易走不得。

  许若凡道:“若无意外,这是个好法子。可现在我们怕是无法立刻动身。”

  “为什么?”唐三思不解。

  许若凡朝着门内指了一下:“无名服下了缚魂蛊的解药,噬心。噬心还在作用中,他昨晚哀嚎了一夜,现在一直没动静,可能是疼晕过去了。”

  唐三思一惊,推开门冲了进去,果然看到无名双手双脚被捆着,整个人似从床上痛得滚到了地上,昏迷不醒,脸上满是汗珠。

  “无名!”唐三思将无名生拉硬扯回了床上,探探他的鼻息,见还有出气,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不禁咬牙道:“这铸剑山庄!”

  许若凡道:“噬心不知要作用多久,等无名恢复过来,我们必须立刻赶回皇都。我有要事要同渊说……”

  ——邪魔一旦浴血,便会逐渐失去人性。

  他必须尽快把这件事情告诉渊。

  不久之后,渊便要发动对铸剑山庄的攻击,血洗铸剑山庄。

  他若是没赶上,一步慢,步步慢,事情便再没有了回转的余地……

  唐三思闻言,神情沉了下来,查看一会无名的状况,点点头道:“我懂得一些偏门的方法,可以让药效快速发挥。只是,最快,也要到明天。”

  “明天,足够了。今夜若是有铸剑山庄的人过来,我们嘴巴闭紧些,什么也不要说。这两日他们对我十分客气,却保不齐明天如何……尤其是,顾飞白竟然不知从哪里察觉,渊很快便要攻打铸剑山庄……”他喃喃道。

  “什么?那个大魔头要攻打铸剑山庄?”唐三思瞪大眼,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

  铸剑山庄,拥有全天下绝大多数的剑灵……渊才复苏没多久,便要攻打铸剑山庄,这件事情绝对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许若凡点点头:

  “所以,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越拖下去,对我们越不利。若是铸剑山庄要挟持我们作为对抗渊的人质,或是抢走唯一能杀死渊的凡间剑……也不无可能。”

  他不怕自己的存在改变了剧情,只怕那改变的剧情,伤害到他最珍惜、最看重的人。

  “对了,在你离开皇都之前,渊……祂怎样了?”许若凡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