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侍从的催促之声渐急,许若凡也不再耽误,快速洗完澡,便从那池子里出来。

  岸边,他原本脱下的衣袍,早被侍从们拿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丝质的白色长衫。

  那丝绸清凉细腻,握在手中,好似掬了一捧柔顺的清水,顺着指缝间滑下。

  一摸便知价格不菲。

  许若凡又摸了一把,舒舒服服将这长衫套在身上。

  很快,方才离去的侍从们便围了过来,替他擦拭湿漉漉的长发。

  许若凡正闭着眼,忽的察觉,手上又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他转头一看,是侍从如常的神色:

  “今夜正是十五,天色疏朗,恰好能看清月色。庄主邀您至剑阁旁淬金亭小叙。”

  许若凡眯了眯眼,认真观察这名侍从,只见对方神情全无异样,配合地点点头:

  “我这便过去。”

  那两名侍从为他擦干头发便退下了。

  许若凡低头看了看掌心,展开被揉皱的字条,里边是一行他已有些熟悉的笔迹——

  “三日后立储。朕要禁军叛将的名单。”

  禁军叛将的名单……

  许若凡沉吟片刻,指尖微动,将纸条缓缓撕碎,揉散在微风中……

  ……

  夜凉如水,银盘般的圆月高悬深空之上,一旁点缀着稀疏淡星。

  许若凡被人领着,走向剑阁。

  快到目的地之时,他瞥到一旁的小湖之上,立着一个小亭子,上书“淬金亭”,便停了下来,自发走了过去。

  湖心的淬金亭之上,顾飞白一袭金黄衣袍,正独自坐在席上,面对着月色,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自己同自己下棋。

  许若凡走了过去,没有打扰对方。

  顾飞白背对着他,先开口了:

  “你若是白子,下一步会如何走?”

  许若凡看着棋盘上黑白交错的围棋棋局,蹙了蹙眉,沉吟了片刻——

  “……不好意思,我不会下围棋。”

  顾飞白一愣。

  良久,终是失笑:

  “果然,你与他还是有些不同的。当初,他可是世间难逢敌手的棋者,这个棋局,轻而易举便能解了。”

  许若凡目光在那复杂的棋盘局势上逡巡,良久道:

  “斯人已逝,顾庄主还请节哀。”

  顾飞白道:“就算经历有所不同,你与他,终究是一体。”

  许若凡不再继续同他辩解,拈了枚白子,笑道:

  “我虽不懂围棋,但懂得一种黑白棋子的玩法,名为五子棋,顾庄主您可有兴趣?”

  顾飞白微眯了双眼,略带审判地看着他。

  片刻后,神情一松:“说来听听。”

  “五子棋又名五子连珠,黑白棋轮流执子,先在棋盘上形成横向、竖向或斜向的五颗同色连珠棋子,即为获胜,”许若凡看顾飞白饶有兴趣的神情,笑了笑,“这是乡野间的玩法,虽不及围棋运筹帷幄,却也别有一番趣味。”

  顾飞白好奇地同意了。

  许若凡虽让对方下了先手,却仗着顾飞白第一次玩不熟悉规则,光速赢了他两局。

  直到对方好胜心上来,他装作一时大意,让顾飞白的五枚黑子连了珠。

  顾飞白拍掌,大笑:“倒是有趣!”

  “可惜,可惜!”许若凡作懊恼状,抬眼看顾飞白高兴的神色,接着道:“在我还未出生之时,爹娘便已离开京都,定居在了偏远的地崖。久闻皇都繁华,这几日倒是才领略到了。可惜……当初他们本有机会在皇都大展宏图,若爹一直待在这里,现在若不是个镇妖司的正使,也是个禁军统领了吧。”

  他望着那朗朗月色,神情追思,长长叹息了一声。

  顾飞白似笑非笑斜睨他一眼:

  “这皇都,可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地儿。”

  许若凡不信:

  “如今,皇城外妖魔肆虐。普天之下,怕是没有比皇都更安全之处了。”

  顾飞白微微一笑:“镇妖司正使可是皇都最为清闲的肥差,若不是张景锡有个丞相爹,哪里轮得到他坐?”

  “……那禁军总能凭些真本事吧?”许若凡无语道。

  顾飞白微微挑眉道:

  “你向来清高,今日倒也关心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了。”

  许若凡笑笑:“我从来不过是个贪财贪安的凡夫俗子罢了。没那些个胆子,看起来自然清高。”

  顾飞白哈哈大笑:“你倒是比前世精明许多。罢了,告诉你也无妨,那禁军统领倒是得凭些本事爬上去,可坐不坐得住,却不是他自己说了算。”

  许若凡微微一怔:“难不成,是您说了算?”

  顾飞白给许若凡斟了杯酒,笑意不减:

  “怕是如此。若那孩子要做些什么,索性别用禁军了罢。那北调而来的谢将军、吴将军一行人,倒是从未被我‘染指’过。”

  许若凡:“……”好家伙。

  顾飞白这家伙,显然早把什么都算好了。

  此时此刻,许若凡倒是担心起皇帝来……

  他哈哈干笑了一声:“此言差矣,倒是多谢顾庄主指点。”

  顾轩宇朝他举杯,自己先一饮而尽:

  “凡凡,对你,我向来是最有耐心的。”

  许若凡一怔,眼睫敛下,望着自己杯中酒。

  水波粼粼,酒中倒映着皎皎月色,和他自己的模样。

  许若凡轻轻放下酒杯,终究没有喝下这杯酒。

  这一夜,顾飞白拉着许若凡,对他说了一些凡间剑过往的事。

  许是因为回忆太过久远,又似有几分失真,许若凡听在耳里,却并没有怎么听进去。

  却能感觉到,他对凡间剑,爱之深。

  无论这是出于一名剑痴,对一把举世无双的名剑的爱意;还是出自一个铸剑者,对自己最呕心沥血的造物的爱意……顾飞白,把那种深刻的情感,毫无保留地表现在了许若凡面前。

  到最后,他让许若凡取来凡间剑,伸出手,抚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眼眶通红,不见了他平日的潇洒自如……

  许若凡不觉产生几分莫名的愧疚。

  两人分别之后,许若凡将凡间剑抱回了屋里,通过那侍从,给皇帝同样回了一张字条:

  “谢吴清白,禁军团灭。若无万全之策,万勿立储。”

  此信寄出,他已仁至义尽。

  许若凡知道,当今皇帝……根本无法直接与顾飞白这个千年老不死对抗,所以才劝说皇上暂时不要轻举妄动,等想到万全之策,再行立储不迟。

  至于皇上是否信任他、又是否愿意听他的话,那就不在他的掌控范围内了。

  许若凡知道禁军已全军覆没,回了那字条后,便没有再继续徒劳打探相关的消息。

  这几日以来,在顾飞白三番五次的邀请下,许若凡常常前往剑阁,与他见面。

  顾飞白以一柄桃木剑为例,教他一些基本的剑招、剑阵;教他如何最大限度地以目前的状态,发挥凡间剑的效果;也教他时时刻刻尝试与凡间剑通灵,尝试着与它合为一体。

  在这铸剑山庄庄主的教导下,几日过去,许若凡已经基本能够用凡间剑来自保,不再担心他人来袭击自己之时,毫无还手之力。

  而且,他能感觉到,他在使用凡间剑之时,凡间剑之中,似乎开始传来一点微弱的回应。

  或者说,这并不是回应,而是某种共感。

  这是与凡间剑往日的死气沉沉,截然不同的状态。

  然而,就在那一日,许若凡细细感受着凡间剑微微的震颤之时,一群人围住了这所别院。

  与此同时,别院外,传来了皇帝立四皇子为储君的消息。

  皇上果然没有动用禁军,反而把那些禁军都圈禁起来,下令他们不得行动,然后火速用吴将军与谢将军的人马,制住了三皇子与顾飞白的别院,打算把两人同时制住。

  然而,顾飞白这边虽看似没什么反应,三皇子那边,却似早有预料,很快派人潜入地牢,解放了大批禁军,发动宫变,直接攻入皇宫之中,挟持了皇帝,想要逼他让位。

  此时,许若凡正与顾飞白对坐在淬金亭里,两人下着五子棋,下得不分胜负。

  淬金亭外,一行人马闯了进来,将顾飞白押到了剑阁看守。

  临去之时,许若凡看到顾飞白露出一抹笑容。

  那是一抹淡淡的、好似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笑容。

  眼看着众人将顾飞白带走,许若凡伸出手,悄悄摸了摸食指上的黑戒。

  那片黑雾,倏忽袭来,隐隐缭绕在他四周。

  “渊!外边怎么样了?我爹娘现在如何,你知道吗?”他忍不住焦急地问。

  “宫变之时,修竹院大乱,我已趁乱将他们转移走了。”渊的声音,自那黑雾中传来。

  不知为何,许若凡听着,渊的声音,似乎有些虚弱。

  他因爹娘安全而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却不自觉地又担心起渊来。

  “你怎么了?”他望着那黑雾,却始终未从那黑雾中窥见人形。

  那雾色丝丝缕缕缭绕,淡淡的,好似有些缥缈。

  “无碍……”渊的声音,忽而化为了几重,重叠而虚无。

  “渊,你怎么了,你在哪?”许若凡焦躁不安地站了起来。

  一下子,周围的守卫目光都齐刷刷剜在他身上。

  他轻咳一声,终是重新坐了下来。

  渊见他追问不休,低声道:

  “这几日,无涯峰趁我不在,突然袭击了魔域。我回去简单处理了一下,又赶了回来罢了。”

  许若凡大惊:“赶回来……你强闯了皇城外的阵法?”

  “嗯哼。”渊的声音越□□缈。

  “你怎么能冒这个险?谁都知道皇城的那些个阵法极克魔物……你非要再次闯回来,不要命了吗?”许若凡心中不由得有些火起。

  他知道渊很强大,可不知道他还是个这样的犟种。

  闯进皇都,竟比祂的命还重要……

  “嘘……让我安静会,我要睡了。”渊的声音越来越小。

  “渊、渊!”许若凡顿时觉得有些不安,唤了祂几声。

  “别吵我,让我睡……”渊低声道,“不必寻我,我就在你手中的这枚黑戒里……”

  许若凡微微一怔,看到周围缭绕的淡淡黑雾,倏然消散了,再不见踪迹。

  与此同时,他食指上漆黑的戒指,越发冰凉起来。

  渊……再度沉睡了。

  就像他初次见到祂时那样。

  只是不一样的是,那一次,祂沉睡在凡间剑之下;这一次,祂沉睡在他手中的黑戒里。

  许若凡深吸了一口气,收起所有不安的心思,抿了抿唇,将那黑戒轻轻摘下,小心地放入衣内的暗袋之中,贴着心口之处,小心保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