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名远昭的地崖,离许家并不远。

  只要越过芜丘,穿过一片荒凉冰冷的乱葬岗,便能察觉到脚下的土壤由浅变深,直到成为浓郁的血色——

  到了这里,便是地崖的地界了。

  传说,地崖的红土,是万邪之体“渊”的鲜血和怨念流淌而成,才会呈现这样刺目的红色。

  千年前,铸剑山庄的大铸剑师蚩炎,为了对抗“渊”,耗尽心血,造了一把举世无双的大剑——凡间剑。

  其剑所生的神灵,以神魂俱碎的代价,把作恶多端的“渊”镇压在地崖的崖底,才保得人间千年太平。

  只是,当初的一战,毁去剑中神灵,如今凡间剑只剩一把空剑,斜插在地崖崖底,渊的本体之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凡间剑的力量越来越弱,到了如今,几乎已经无法封锁住“渊”的邪气。

  邪气外溢,使得各路妖魔频繁作乱,专职镇魔的几大家族早已力有不逮,这才有了皇帝下发檄文,广招天下能人,镇压“渊”的事情。

  顾轩宇,便是那应诏的人中,能力最为突出的剑修。

  许若凡随着那摇摇晃晃的喜轿,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再次睁开眼,是被一股森寒的气息冻醒的。

  不知何时,轿子已经落地。

  系统的声音早已消失了,周遭却仍是吵吵嚷嚷,好像菜市场似的。

  许若凡能听到远处隐约的议论声。

  “作孽啊,怎么会是许家公子?许老爷子一家放弃功名,镇守地崖,唯一的儿子却要遭这罪……这世道,当真是好人无好报,祸害遗千年啊!”有人扼腕叹息。

  “别胡说!小心‘那东西’在底下听着呢……”

  “是啊,祭品就是祭品!许家子又如何?天道要他献身,就算他是皇子,也得献身!”另一人不服气地说。

  “怎么说许家也是镇魔世家,献祭了许家公子,定能把那妖邪之物镇住,往后我们就不必再这么担惊受怕了……”有人充满期待地猜测。

  许若凡心情原本百味杂陈,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

  这个想法很有趣。

  若不是他隐约记得,“渊”正是在这次“进食”之后完全苏醒、为祸人间,他只怕要上前拍拍那人的肩膀,感谢他的话很好地安慰到了自己。

  镇魔世家又如何?在底下那东西的眼里,不过是食物罢了。

  食物,只有好吃和不好吃的区别。

  鲜红的轿帘动了动,缓缓抬起。

  顾轩宇站在几丈之外,以破天剑挑起了轿帘。

  许若凡看到轿子正停在悬崖边上,分明是大喜的红色,却比那妖异的红土要黯淡几分。

  不远处的地面,刻着半个残缺的法阵,是用某种已经发臭的动物鲜血,混合金粉绘制而成,原始而残忍。

  “去吧,记住,许家上下的性命,在你一念之间。”顾轩宇说。

  许若凡身形一顿,苦笑着点点头,低头从轿里出去。

  还没站稳,一个身着奇异文彩的长袍老人撞了过来,撞了他一个趔趄。

  对方苍老的脸庞几乎贴在他的面前,双眼直勾勾看着他,鹰钩似的鼻子近乎贴在他鼻尖。

  “国师,国师,您慢点呀。”两个小童赶了上来,着急地说。

  那个被称作国师的老人没理会小童,只死死盯着许若凡,暴突的双眼放出精光:

  “愤怒吧!愤怒吧!越是愤怒的祭品,才越是甜美……”

  他的声音苍老可怖,合着手中摇铃,仿佛来自地狱的低语。

  许若凡:“……”

  这个国师好像有点什么大病的样子。

  “那我可能一点也不甜美了。”许若凡自语道。

  许若凡他,并不愤怒。

  只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若是他现在掉头就跑,或许还能活下去。

  可顾轩宇不会放过许崇威和赵婉儿,一旦他逃走,许家上下,必遭灭门。

  若他心一横,踏进眼前的阵法,只怕再也出不来了。

  他虽然有本事在剧情铁律下保命,却还没有本事到,可以直接与异世的超自然力量抗衡。

  许若凡不怕死。

  可是,当他闭了闭眼,想起这一世相处不过十几分钟的爹娘,有些眷恋地叹息一声。

  他还是……不想就这样放弃。

  “献祭的时候,渊……会出现吗?”许若凡问。

  国师神秘地笑了笑,神情充满了惋惜:

  “上一次的祭品、上上次的祭品,都入不了‘祂’的眼。渊仍然沉睡着,未曾睁开眼。过去,我们会把祭品推下悬崖,送入祂口中。”

  许若凡皱眉:“推下……悬崖?”

  “不过,你不一样。”

  国师微笑,摇了摇头,抬起手,以手为梳,温柔地为许若凡梳理长长的黑发。

  许若凡毛骨悚然,微微偏头躲了过去。

  国师倒也不生气,只是看着许若凡,摇起手铃,笑意更深,皱纹随之爬满了脸颊:

  “你,是真正的祭品。”

  许若凡还未来得及深思国师的话,下一秒,国师的笑容在一瞬间消失,神情变得空洞而苍白,苍老突起的浑浊眼珠子,直勾勾盯着许若凡。

  好似透过他,看到了某个遥远的未来——

  “‘祂’正疯狂地渴望着你………”

  国师一甩摇铃,凑到他耳边低语:

  “‘祂’将把你撕碎,每一寸骨血,揉进‘祂’自己的身体……”

  寒意从许若凡的脊背窜起,他的心脏微微抽动了一下。

  视野一角微微一花,是一小阵七彩的眩晕。

  国师说完,后退两步,抽离的神态逐渐恢复正常,仰臂大笑:

  “哈哈哈哈哈……愤怒吧,愤怒吧!越是愤怒的祭品,才越是甜美……”

  他又说这句话了。

  许若凡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奇怪的不安感。

  与此同时,他趁着国师不注意,略微抬手,勾了勾食指。

  悬挂在国师腰间的宝石匕首,突然动了动,挣脱挂环,像长了脚似的,哒哒哒落入地面,冲到许若凡面前,跳进他的手心。

  没有人看到这一幕。

  除了飘在顾轩宇身旁的破天剑灵。

  “主人,主人,你快看那里啊!”它举起小手,疯狂摇晃顾轩宇的肩膀,想引起他的注意。

  然而,这时候的顾轩宇,还没有成长到可以看到剑灵的修为,他正仔细观察着阵法外围的土壤,看是否有异样之处……

  许若凡面带歉意地朝破天剑灵一笑,在它难以置信的目光下,将国师的宝石匕首快速收进怀里,藏了起来。

  他的想法非常简单。

  如果过一会儿,他会被推下悬崖,那么他在下落的过程中,把匕首插进崖壁,稳住身形,待上一阵,等悬崖上的这些人散了,再悄悄攀爬上来逃走。

  这样,许家既不会被灭门,他也能活下来。

  然后在假死状态下,顺理成章地远离剧情、避世隐居。

  ——一切简直过于完美。

  国师对发生的事情全无所觉,抬头看了看天色:

  “子时马上就要到了。去吧,让我看到,‘祂’有多么渴望你……”

  不知何时,小童们已将整个阵法绘制完毕。

  他们额上点着朱砂,灵活娇小的身躯围着许若凡转,把一条黑色的、涂满金粉和动物血的长带,缠绕在他身上。

  许若凡暗暗挣脱了些许,为自己赢得更多活动的空间。

  高悬的明月,不知何时,染上一层淡淡的血雾……

  献祭开始了。

  国师苍老干瘦的手,像一道桎梏,牢牢钳住了许若凡的手腕,指甲割破他的食指,将鲜血滴在法阵之上。

  滴答,滴答——

  许若凡捂住刺痛的伤口,脚步踉跄,踩入阵法之中。

  他的鞋底沾了一点红色,不知是红土,还是那粘稠的黑红血液。

  国师手中拿着摇铃和符纸,绕着阵法舞蹈,时而呢喃,时而高歌,白发凌乱,神情癫狂。

  许若凡有些不安,不由自主地把手放进怀里,握住了那柄宝石匕首。

  顾轩宇冰冷的眼眸紧紧盯着许若凡。

  许若凡丝毫不怀疑,一旦他表现出任何的逃跑迹象,对方就会对许家满门直接下杀令……

  众人皆屏息等待着,就连远处围观的人群,也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然而,一遍,两遍,三遍……

  一直到国师颠来倒去地把同一段仪式重复了五遍,周围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国师的神情由迷醉投入,逐渐变得清醒,和掩饰不住的失望。

  许若凡猜,如果不是现在还是祭祀中,国师大概要冲进阵里,揪着自己的领子,质问他“你是假的吧”“怎么什么都没有发生”之类的话。

  他悄悄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众人都不约而同放松下来的时候,周围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

  夜色变得莫名地浓稠。

  血月消失了。

  细细碎碎的星光,不知何时悄然黯淡下来。

  如墨一般的黑暗,悄然笼罩,伸手不见五指。

  这黑暗,不是纯粹的黑暗。

  更像是某种不知名的、阴暗的存在。

  许若凡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不由得暗暗捏紧了匕首。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自那席卷而来的黑暗中出现了。

  或者说,“祂”,便是这席卷而来的黑暗本身——

  下一刻,寒风呼啸,所有的黑雾陡然收缩,尖刺般袭向了法阵正中的许若凡!

  许若凡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短暂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了,黑雾中的存在——

  “祂”在尖叫。

  或者说,“祂们”在尖叫。

  无数道绝望的、癫狂的、狂喜的、愤怒的声音,自他脑中响起,重重叠叠,轰然交响,又莫名地汇聚成和谐的低语,好似恳切地对他诉说着,又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恨意:

  “天地……不仁……”

  “……以万物……为刍狗……”

  “……祭……品……”

  “……我……的……祭品……”

  这一刻,许若凡明白了——

  国师说得没错,“祂”,果然,想要撕碎他……

  物理意义上的,撕碎。

  “‘祂’来了,‘祂’来了!”此时,国师浑浊的眼眸泛着泪光,凝视着面前的黑雾,神情癫狂而满足……

  顾轩宇的衣袍猎猎而动,他飞快地执起破天剑,捏起几个剑诀。

  下一秒,许若凡所在的原始阵法外围,亮起一圈金色的、无暇的光圈。

  那是顾轩宇提前在此布下的七杀阵。

  一旦阵法被激活,阵内的活物将在瞬息间死去。

  他要把“渊”,斩杀在复苏之前,守护世间太平。

  而许若凡,将会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连带牺牲品……

  许若凡并不是没有注意到那个金色阵法的危险。

  只是,他现在无暇顾及这个。

  他的本能告诉他,比起七杀阵的杀意,此刻包裹着他的黑雾,更加需要全身心应对……

  他真是脑子抽了,才会想要在这种祭祀的过程中找到剧情的夹缝……这根本就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事。难怪系统一口断定,当渊来临,他一定会在生死之间做出选择。

  现在后悔,确实是来不及了。

  等这件事情过去,如果他还活着,绝对绕着所有的剧情走……

  层层涌现的金光,禁锢住阵法内的黑雾。

  许若凡不安之下,抽出怀里的宝石匕首,护在自己身前。

  与此同时,他所穿喜服上绣的道道金线,也一同迸发出金光……

  “呵……你……也要杀我……”

  黑雾中的数道声音仍在低语,好似就在他耳边。

  “祂”声音里的受伤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悲鸣之声,让许若凡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不,我没有想要杀你……”

  许若凡摇头,下意识地想要解释。

  可他忘了,只有神志正常的人,才可以用言语交流……

  “……死……吧……我们……一起死……”

  他听到,“渊”笑了。

  极度的悲伤之后,是一种低沉的、空旷的笑声。

  这一瞬间,许若凡是有预感的,正如他此前遭受那个天劫的时候一样。

  死亡来临之时,会让人听见它的脚步声。

  许若凡再次听到了死神的脚步声。

  前世,他做惯了路人甲,行走在剧情的夹缝之间,无数次保全了自己。

  可超自然的力量,他似乎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他大概是太托大了,以为凭自己一人的力量,可以扭转一切……

  一瞬间,许若凡回忆起他短暂而精彩的一生——

  漆成白色的温暖小楼房,黏腻可爱的猫叫,他亲眼看着分分合合的隔壁文男主们,许家夫妇慈爱却悲伤的眼神……

  还有那株他曾经精心呵护的,漂亮的、亭亭玉立的白山茶——

  现在,正是它的花期呢。

  ……

  ……

  冲天的黑气和金光,瞬间熄灭了。

  七杀阵已被破开,原始献祭大阵之上,粘稠的黑血尽数枯竭,阵中空无一物——

  那名身着喜袍的祭品,连同阴森可怖的黑雾一起消失了,生死不明。

  现场,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人,具都昏迷过去,不省人事。

  只有两个人清醒着。

  一个,是七窍流血地跪坐在地,却神情痴迷地仰望血月的国师。

  他口中喃喃自语,趋近疯魔:

  “渊,渊……祂出现了……我看到了渊……”

  还有一个,是顾轩宇。

  “还未、完全苏醒,便已有如此可怕的力量……”

  顾轩宇呢喃着,吐出一口鲜血,用破天剑强撑着自己的身躯,一下、一下地爬向法阵中心。

  那里,静静地落着一朵半开的白山茶。

  一朵顾轩宇后来费了大半辈子都没有理解的,白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