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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惟康从王府回来时已近黄昏,府门前还是如往日一般,两盏大红灯笼高高挂着。不过眼下里头已点上了烛火,幽幽晃出灯影,在眸中晕开。

  一进府,他便直奔席玉的院子,跨进院中时,恰好碰上了山月与竹青二人,破天荒地惟康同他们打了个招呼,瞧上去心情好极了。

  “少爷今天好像很开心唉。”山月微诧。

  竹青盯着快步离去的人,认同地点头,“满面春风的,嘴角的笑都没落下来过,确实是很开心。”

  话刚说完,那边惟康已经推开了正屋的门,脚步快着往里进,他已有些耐不住,急急开口道:“我有事告诉你。”

  “于灵玉今日同我说,他妹妹对你并无男女之情,席玉你可以不用娶她了。”

  长长的一句话说完,脸上挂着笑容的惟康已走进了里屋,里头没点灯,一切都给罩上了层朦胧的泥金色。但惟康只是轻扫一眼,便立刻转身匆匆往外走。

  彼时山月碰巧从门前经过,差点就被快步闯出的惟康给撞个正着,她踉跄后退,不及站稳,头顶落下道冷冷的质问话音,“他去哪儿了!”

  宛若冬日里一盆冷水囫囵浇下,山月登时僵住,跌退在廊柱上,抬眼间对上那双寒意乍现的眸子,骇得心神剧震,“少、少爷?”

  她吞动喉头,紧张道:“你……在说谁?”

  “屋里的黑蛇呢?”惟康反手指向里头,冷意稍敛,但依旧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势,那凶狠的模样仿佛只要一眼,就能叫人身首分离。

  山月靠在廊柱上,喘息间沿着脊骨迅速爬上冷汗。

  这样的少爷很危险。

  虽不清楚为何会这样,但她知道眼下不是能随意说话的时候,可能半句话说错就会令他彻底震怒。

  于是山月斟酌着,谨慎道:“应就在屋里,少爷。”

  “你肯定?”

  这淡淡的三个字立刻让山月噤了声,话堵在喉中,却不敢再多言上半个字。

  这时远远一道疑惑的声音传来,“少爷,山月,你们在做什么呢?”

  竹青隔着些距离瞧向相对的二人,步步走近。在某一刻,突然发现少爷脸上的黑沉,又对上山月微摆的脑袋,后发地觉出不对,可是已经迟了。

  “找!找不到他,后果自负!”

  说完,把两个人扔在原地,惟康自己又走进屋中,点起烛火,在里屋寻了一圈,没发现一点可能的踪迹。

  胸腔里的东西跳得快了些,若有似无的不安感在心头打转,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就像明知会发生什么事,却阻止不得。

  惟康心中惴惴,失神走到平日很少涉足的外间,不抱任何希望地一扫,却瞧见地上落着什么。

  他走过去,将那物拾起来,却刹那间碎裂。

  一片片零碎的花瓣从指尖飘下,与此同时脑袋突然刺痛大作,每一片碎瓣都好似化为了不见血的利刃,在脑中疯狂刮动。

  惟康扶着脑袋,趔倒向后,手指握紧,花瓣霎时粉碎,道道光影在脑海中滑过,之后变成画面,逐渐清晰。

  夜幕之下,黑蛇在林中快速滑动,血迹蔓延,它却混不知痛般,直到一声悲痛的惊叫声划破天际,“少爷!!!”

  闻声,它才像是终于有了方向,循着声音滑去,钻出树丛,看见的却是一地的鲜红。

  男童仰躺在地,原先白净的脸庞此刻扑满了泥土和血,污脏得分不清到底是血多,还是沾着的泥更多。

  他口中不断溢出鲜血,堆积的血沫子堵在喉咙里咔咔作响,清亮的双眸逐渐失焦,最后在愈发尖锐的悲喊声中合上了眼。

  黑蛇嘶过一声,发了狠般要冲过去,身侧突然袭来一柄弯钩,又急又快。勉勉强强躲了过去,那钩子却是不给它丝毫喘息的机会,再度击来,直逼最脆弱的七寸之处。

  “这蛇果然是有了灵识!为了这么个小娃娃,竟会主动回到这里!”

  “这次绝不能再让它给跑了!”

  犹如雷霆般的密集攻势蜂拥而至,黑蛇再顾不得那边的男童,飞快扭过头,甩着身子隐入树丛中,躲避后头两人的追击。

  等到终于把二人甩开,黑蛇已是伤痕累累,滑过的每一处都会留下蜿蜒的血迹。它越滑越慢,最后缓缓停下,像是没了力气,在棵三人合抱的巨树下把身体蜷缩紧,默默等待死亡。

  “你很不甘,不愿意就这么死去吗?”

  苍老悠远的声音突然在脑海里响起,黑蛇从痛苦中抽身,四顾之下却不见任何人。

  “不必寻,我即万物,先回答我,你想活吗?”

  黑蛇费力地抬起脑袋,缓缓上下点动,鲜血蜿蜒漫过金色的眸子,像腾起的血雾。

  “也罢,今日我心情好,可以救你一命。”

  话音刚落,黑蛇的眼前登时浮出一物,金灿灿的好似一颗珍珠,通体被夺目耀眼的金光所包裹。

  它盯着那奇异的东西,金色的眸子瞬间失色。

  下一刻,那道声音给出解答,“吃下它,你就可以活下来。”

  黑蛇毫不犹疑,张口便把那东西给吞了进去,随即脑中响起沉沉的笑声,像是在嘲笑,也像是在称叹,“看来你真的很想活。”

  之后低沉的笑声在脑海中远去,重归寂静的一瞬,黑蛇软软垂下脑袋,再没了一丝动静。

  第二天醒来,黑蛇身上的伤全部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它快速朝山下滑,心里有极想要去的地方,但却在半路又碰见了要捕捉它的两人。

  没有办法,黑蛇只得狼狈躲藏起来,之后的每一日皆是如此,找不到下山的机会,黑蛇便窝在那棵树下静静等待。

  日复一日,它寻着机会把帕子咬了回来,搁在树下,又卷了许多的花,堆在那里。直到渐渐枯萎,最后融入泥土中,作为养料消失在树下。

  春去秋来,四季轮回,黑蛇已经记不清过去了多久,只是好长时间都没再见过那张脸,那个唯一对自己表露出善意的人。

  身体也在日月更迭中快速变化,从清晨到夜晚,每一刻它都可以感受到丝丝缕缕的气息汇入身体,被那颗金色的珠子吸收融入。

  太阳再度升起的一日,黑蛇同往常一般尝试下山,这一次来堵它的人没有再出现,它顺顺利利地离开了这座山。

  心里念着那个人,想要再见到他,冥冥之中就好似真有上天指引。在离山不远的大路上,一辆马车停在路边,好几个人围在马车周围愁眉不展,而道旁穿戴齐整的少年正敛手乖巧等着。

  它一眼就认出了他,跟之前不同,他长高了,容貌也稍有改变。但它确信,这少年就是那时的男童。

  不再犹豫,黑蛇快速朝少年滑去。突然闯出的蛇也在一瞬吸引了少年的注意,他落眸细瞧,脸色登时大变,惊恐喊叫着倒在地上,疯狂后缩。

  “蛇!有蛇!”

  见他如此反应,黑蛇已微感不对,可心中仍存侥幸,已经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或许他认不出自己了。

  它赶在马车边那些人反应过来之前凑到他身前,把脑袋抬得高高的,露出那双跟其他蛇都不同的金色眸子,希冀他能凭此认出来。

  但一颗石子猛地破空砸来,破碎了它最后一丝幻想。石头边缘尖利,它下意识偏头避躲,尾巴却没能躲开,给砸了个正着,一道血口顿时显现。

  它没动,瞧着眼前人惊慌失措的模样,身子慢移,还想要靠近他,一如当时,体会被他温柔相待的时刻。

  忽然凌空扫来根木棍,个子小小的女孩双手持紧长木棍挡在少年跟前,“哥哥别怕!我来保护你,绝对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木棍乱挥乱打,黑蛇避之不及,身上挨了好几下。紧接着凌乱的脚步声冲来,许多人叫嚷着挥动利手的物件,一下一下追着地上的黑蛇击打。

  少年的惊叫声在里头格外突出,“快把它赶走!赶走它!”

  这句话比其他所有东西带来的伤害都要大。

  原来他真的不记得我了,黑蛇望他最后一眼,拼着口气离开了那里。

  有金珠的存在,伤势好得很快。但尾巴上的伤口愈合之后却留了下道疤痕,小小的一道,不算明显。可它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黑蛇,那天少年恐惧与憎恶的眼神。

  在时光的更迭中,它又想,能够变成人就好了,跟他一样的人,那么他就不会害怕自己,也不会厌恶。

  这样的念头持续了很久,久到它都快记不清少年的模样。

  忽然有一天金珠的光芒大盛,在里头灼烧着,它隐隐清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要发生了。

  果然,天空开始反常地聚起乌云,轰隆鸣过雷电时,黑蛇顶着那些,独独而立。

  已经有了想法的它知道,它可以变成人了,马上就能再见那个少年,告诉他那年在路边的黑蛇其实就是自己。

  一道闪电骤然劈下,之后又是一道,连着七道。

  当黑云散去,烟雾弥漫中,黑蛇消失,留下来的只有一个黑发金瞳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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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玉:蛇!有蛇!

  蛇蛇:你不认识我了,我的心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