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品是在大年初一那天发现不对的。
这一天他刚结束了他的三十岁，迎来三十一岁的第一天。娘亲为他绣的小福袋已经都戴过一遍，已经没有新的可替换，腰间空空荡荡，好生不习惯。
让祭品不由得地想，母亲过得怎么样了，是否康健，是否美满。
这是他在这慌岛十余年来过得最低落的一个春节，想家，想亲人，想到忍不住背着山神偷偷擦泪。
海风卷着浪花拍上岸，浪边的白沫掉在沙滩上又慢慢退回海里，腥味的风则没有停留，拂过他的脸再吹向身后。
远处的山神在风中嗅到了苦涩的味道。
回头一看，他的小宠物在难过。
柔软灵活的触手把缩成一团蹲在岸边的小宠物团团包裹起来，留下一张委屈的脸，眼眶里要掉不掉地挂着泪珠。
“怎么、了？”与人类日夜相对，山神说话比以前熟练了一点，但还是不怎么流畅。
“想家了……”小东西吸吸鼻子，小小声地回答。
乖顺的小鹿眼清澈澄亮，鼻头微红，满心满眼都是依赖，还是像以前一样的稚气。
让山神也不由得恻隐，牵起他的手把他拉起来，抱在怀里揉了揉。
傍晚时分，他就带着祭品穿过茫茫大海，来到了最近的一处有人类聚居的陆地。
即使山神速度飞快，上岸时夕阳也已经落下，居民区无甚人气，倒是远处街集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竟是恰好碰上百姓为庆祝春节所办的彩灯夜市。
他收回自己的獠牙与犄角、化出人类的双腿，又把身形往小缩了缩，看起来便与高大一点的人类无异。
祭品新奇地看看他，又看看周围，琳琅满目的小玩意摆满了各个摊位。
过去十余年，他们偶尔会回到陆地采买生活物品，但每次避开了繁华的乡镇，也不怎么停留，这还是头一次混到人群中去，参与进他们的热闹中。
“山神大人，我好开心呀……”
祭品拉了拉手中的衣袖，悄悄附在对方耳边说。
他的手里握着一串已经吃了两颗球的糖葫芦，红果子表面裹上一层清甜均匀的冰糖，被灯光一照，显出诱人的色泽。
小时候家里条件并不富足，这种哄小孩的玩意从来轮不到祭品，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独属于他的糖葫芦递到他手里，山楂很酸，但他依然觉得甜。
叽叽喳喳的一群小孩在脚步打闹着跑过，其中一人不小心撞上了他的腿，祭品正要去扶，小孩儿已经自己爬起来跑远了。手里捞了个空，还没及时收回的视线却突然被侧后方的摊位吸引。
是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摊位。
为吸引客人前去试妆，老板在桌上摆了一面铜镜，镜面打磨得光滑清晰，四周镶着漂亮的珠饰，一看就知道是下了细致功夫。
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远远地看到了镜中所反射的，自己的脸。
距离有点远，加上灯光朦胧，祭品实际上看得并不太清楚，心里也不愿去想，看了一眼就自欺欺人地移开了目光，转头对着山神咧开一抹灿烂的笑，继续往前逛了起来。
他们并不缺钱，随便用一颗小小的夜明珠便能在当铺换上一大袋银子，山神全都塞进祭品手里，让他毫无顾忌地花，等到夜色稍晚，游客与摊贩们都陆续散去的时候，买下的各种小物件已经满满提了一手。
“我们也回家吧。”祭品揉揉打哈欠打到泪眼婆娑的眼角，向山神说道。
山神于是顺手接过大包小包，牵着他回到水边，东西往他怀里一塞，又把他往自己怀里一塞，扑通一声，乘着夜色化回原型遁入海里，朝着来时的方向往回游。返途也是依旧漫长，祭品半路上就枕着山神的肩膀睡死过去。
隔天醒来时，已经回到了熟悉的荒岛。
他心里藏了事，总是抓心挠肺地坐不住，洗漱后左看看右看看，趁着山神不见踪影，就一溜烟儿钻回山洞，鬼鬼祟祟地翻昨日买的东西。
翻到一个核桃馅的小酥饼，顺手放进嘴里叼着，双手不停往深处翻找，不多时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枚带盖的小铜镜。
虽然表面上不去在意，但他的心里却时刻记挂着那面镜子，所以当看见有人在卖这种女子出门随身携带的小铜镜时，就偷偷摸摸地买了一个，看也不敢看，假装若无其事地塞进一堆吃食用具里。
十余年了，他在海岛上确实一次也没照过镜子。先前从未去想，直到三十岁的到来，他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与山神不同，他是会慢慢变老的。
也偶尔会想，自己比起十七八岁刚到山神身边的时候，也许已经沧桑了许多。但山神看他的眼神从未有过变化，他也就逃避似的不提。
祭品颤抖着手，慢慢打开小铜镜的木制盖子。
他记得，当年他的父亲三十一岁的时候，三弟已经是会走路的年纪，农人的面容老得快，那个男人眼角也生有几条皱纹。
镜面随着盖子的打开，慢慢照出他的衣襟、脖子、下巴，最后把整张脸都呈现其上。
果真是那张脸，与十七岁被献给山神之前最后一次照镜子时没有任何区别，五官清晰，皮肤光滑。
祭品的心怦怦直跳。
没有一个正常的人类，三十一岁的长相与十七岁一模一样，甚至连眉目都还维持着没完全展开的少年感。
可是……可是……
他拼了命想给自己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脑子里却乱哄哄的，不知该从何处理起，更不敢去碰那个隐约的猜想，仿佛想一想都是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行。
也不知道自己捧着镜子发了多久的呆，反正等他回神的时候，山神已经站在他面前，手里的镜子连藏都来不及藏。
“山神大人，我……我有变老吗？”
祭品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抬头，期期艾艾地问山神。
“没有。”山神摇头。
“可是为什么呢？”他实在不够聪明，自己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只能歪着头求助他的主人，眼睛里装满了不解。
“这里”山神在他面前蹲下，让他不用仰头仰得那么辛苦，一只大手覆上祭品的小腹，“有宝宝。”
祭品倒抽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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