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五日,许若凡还是没有见到渊的身影……他终是有些不妙的预感。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许若凡请了渊从皇宫掳来的那位御医,让他来到自己房里,看他望闻问切,一阵忙活。

  “胡太医,如何了?”许若凡一边将衣带重新系紧,一边问道。

  须发花白的老者——胡太医拈了拈长须,沉吟片刻:

  “前几日,那魔域之主为您设法聚了灵气,许公子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刻,如今外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可当初受伤时的那股外力,伤了你的五脏六腑,如今还需再静卧休养三月。”

  三月……

  还是静卧休养。

  这怎么行?

  许若凡闻言,止不住地微微蹙眉。他想了想,道:

  “是这样的,胡太医,我体内有一种蛊毒,名为缚魂蛊,据说世上无药可解,只能服下另一种剧毒——噬心,将之逼出体外。”

  他抬手,在枕侧摸索了片刻,摸出了一个小瓷瓶,递给了胡太医,继续道:

  “我想问的是,现在卧床养伤的时候,可以顺便吃掉它么?”

  许若凡在魔域醒来之后,发现凡间剑消失了,问遍周围所有的人,也没有找到它的下落。

  他原本还心存一丝侥幸,说不定是从铸剑山庄回来的途中,落在了某个地方……

  直到昨日,他在兜里摸出了一瓶噬心——

  那日在铸剑山庄大殿之上,寒霜向他说对不起的神情,浮现在许若凡面前。那日——

  *

  寒霜一直站在许若凡身后,沉默着,一直没有说话。

  “许若凡,对不起。”他忽然说了一句。

  许若凡微微蹙眉,转头看他:“什么?”

  寒霜只是笑了笑,道:“我没有你的勇气,若是离开铸剑山庄,我什么也不是。”

  *

  当时,许若凡只觉得,对方的道歉来得突兀。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便明了了。

  自一开始,寒霜便是在听顾飞白的命令,接近他身边,只为了取凡间剑。

  那一声道歉,不是什么别的原因,正是他那时已悄悄偷走了凡间剑,并换了噬心给他。

  这样一来,许若凡倒不知是该先怨他们偷了剑,还是该感激寒霜,至少还给他留下了一瓶噬心。

  胡太医打开小瓷瓶的盖子闻了闻,脸色忽的一黑:“这……”

  一瞬间,胡太医的神情千变万化。

  良久,他神色一凛,抬头道:“老夫需要再看看此药的药性。”

  胡太医站起身,捏着那瓶噬心,急匆匆走了。

  许若凡:“……”

  他目送着胡太医急切的背影,唇角一勾,把双手交叉在脑后,重新躺了下来,瞪着云纹雕镂的床顶,耐心等待了片刻。

  不出他所料,没到一刻钟,紧闭的房门,忽的被一股力道砰的撞开。

  魔域特有的紫红色天光,自门外照了进来。

  黑雾弥散,颀长的黑色身影,自雾中缓缓显现,周身好似仍滴着浓墨。

  渊大步走入房中,长袖一挥,带起一阵沉郁的黑雾。

  哒的一声,那个白色小瓷瓶被拍在了桌面上。

  许若凡唇边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偏过头来看祂:

  “渊,你来啦。”

  渊冷哼了一声。

  许若凡看到那个桌面上的瓷瓶,故作吃惊道:

  “噬心怎么在你这里?胡太医不是拿去研究药性了么?”

  渊看到许若凡那浮夸的吃惊神情,便知道,祂的到来,已是在他意料之中。

  搞不好,还是故意在太医面前拿出噬心,引自己来这里的。

  祂却是顾不得责怪许若凡,只黑着一张脸道:

  “噬心是剧毒,你还有伤。”

  许若凡坐起身来,细细看着多日不见的渊,目光从他的发顶,逡巡过祂面容,到祂的脚底,乃至飘散在身后的丝状黑雾——

  “你瘦了。”许若凡咧开嘴,笃定地说。

  渊:“……”

  “你一直不见我,究竟是想我,还是不想?”许若凡偏头问他,眨了眨眼。

  青年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里衣,斜靠在床头,发丝凌乱地披散在肩,唇角挂着薄薄的笑意。

  一双琥珀色的目光,直勾勾望向自己,眸里好似撒着星光。

  渊定定望着那星光。

  忽然间,身形消失了,化作黑雾,倏然散开。

  许若凡一愣,不由得直起身子,左右找祂。

  下一瞬,黑雾重聚,恰好在许若凡的面前。

  熟悉的天旋地转感袭来,他被那黑雾推倒在了床上。

  许若凡深吸了一口气,心如擂鼓,下意识闭上了眼。

  时间好似静止了。

  然而,下一刻,轻盈的薄被覆上他身躯,一只手伸过来,给他掖实了被角。

  “这三月,好好休息。”渊道。

  许若凡睁开眼:“?”

  渊动作一顿:“还有,别……那样看着我。”

  黑色雾气再度袭来,合上了许若凡的眼睛。

  “……”许若凡叹了口气,扔开被子,坐起身来,那黑雾却仍萦绕在他眼前,只好摸着黑,慢吞吞地道:

  “我醒来的时候,凡间剑不见了,身边只有噬心。”

  渊道:“为何要挡在顾飞白面前?”

  祂的声音,带着隐隐的怒火。

  许若凡抿了抿唇。

  他看不到面前人的神情,只是轻声道:

  “我不愿你手上沾满鲜血,彻底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倘若他在诈你呢?”渊冷哼一声。

  许若凡一怔,良久,轻声道:“有任何一丝可能……我都不想赌。”

  渊顿了许久,缓缓道:

  “若你希望……我可以不杀人类。但顾飞白,我必须亲手杀了他。”

  许若凡闻言,心跳猛地多跳了几拍。

  对方那坚定的语气,让他隐隐有种感觉——

  或许,他劝不动渊了。

  渊要杀顾飞白的愿望,是那样强烈。

  许若凡顿了顿,轻声道:

  “渊,你知道吗?我向来孤身一人,胆子大得很,哪怕被顾轩宇把刀架在脖子上,也从未觉得害怕……可是这些日子以来,知道你一旦手上沾了血,便要失去人性,便要与我站在对立面,或许,也不再认得我……我竟觉得恐惧。”

  渊双眸微微闪动着,神情也柔了下来。

  许若凡继续道:

  “我平日想着,自己不过普普通通的小命一条罢了,死了,活了,又如何?都是我该历的劫……可是现在,一旦遇到危险,我便总是想起,这世上还有爹娘在担心我的安危,还有你一直记挂着我、等我回来,我便不再敢豁出性命去犯险……因为我知道,你们会为我担心。而我不愿让你们担心。”

  渊垂下眼眸,薄唇唇角,悄悄勾起。

  惯常冷硬的面容,溢上了柔情。

  “那,你呢?你若出了什么事,我一样会为你担心。难道你便不害怕,杀了顾飞白之后,我们二人就再也无法这样相对而坐了吗?”他认真问。

  渊动作一顿,喉结上下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良久,祂叹了一声:“凡凡。”

  “嗯?”许若凡双眼一亮,期待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渊却是道:“魔域还有些事未处理,我……夜晚再过来。”

  果然……说不通。

  许若凡黯然垂目,叹了一声:

  “凡间剑,已在顾飞白手上。过不了多久,他便会找来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顾轩宇和白轻流,让他们带着凡间剑来杀你。”

  渊听他声音有些不对,挥手驱散了许若凡周边的黑雾,一眼便看到他黯然的神情。

  渊:“……”

  “好了,我说完了,你走吧。对了,记得把噬心留下。”许若凡移开目光道。

  渊面色发沉地看着他:“凡凡,看着我。”

  许若凡抬眼看祂,目光宁静,眼里没有什么神采。

  渊伸出右手,抚上他脸颊,漆黑纯净的眸子,一顺不顺地锁着他:

  “用刚才那种眼神看我。”

  许若凡抿了抿唇:“没有眼神。我现在心情不好。”

  渊:“……”

  许若凡轻声道:“你去吧。我……让我自己待会。”

  渊站起身,定定看着许若凡。许若凡平静地回视祂,目光里没有初见时的颤栗,也不见后来的柔情。

  只是有些疲惫和木然。

  良久,渊闭了闭眼,率先中断了这次对视。

  祂抬手,黑雾丝丝缕缕漫去,托起小瓷瓶,送入祂手中。

  渊将这瓷瓶递给了许若凡:

  “我要杀顾飞白的决心,同你想要解除缚魂蛊的决心那般强烈。更何况,若不杀他,他便会来杀我。”

  许若凡垂眸,良久,接过那白色瓷瓶。

  “折腾了那么久,剧情改变了,铸剑山庄没有第一时间覆灭,我以为我改变了你,改变了这个世界必然毁灭的结局,现在想想,我可能想多了。”他自嘲道。

  渊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良久,又缓缓闭上了,双目沉沉地看着他。

  “那么,我不管了。”许若凡笑了笑,从那白色瓷瓶中倒出一枚噬心,将它一口吞了下去。

  渊手指紧了紧,低声道:

  “噬心……很疼,我会陪着你。”

  许若凡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将渊攥紧拳头的手扯了过来,握在手中。

  如果结局是注定的……

  那么他更不想让分歧,横亘在两人之间,直到那命中注定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