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的变化,只在瞬息之间。

  伏笔却早在一开始就已经埋下。

  自从当今皇帝动了反抗顾飞白的心思起,结局便似乎已经注定了。

  就在许若凡在淬金亭中,担忧渊的状态之时,周围看守他的人马,出现了一丝松动和慌乱。

  只因一个身影被押了过来——

  正是三日之前还意气风发、谋划着要反抗铸剑山庄的当朝皇帝。

  那皇帝仍是一身龙袍,在太监的搀扶下,不时低头咳嗽一声。修长身躯在那宽大的龙袍之下,更显出几分虚弱。

  押着他的那几人,动作虽透着几分尊敬和不安,步伐却未曾放慢些许。

  他们正将皇上押向剑阁。

  许若凡心念一动,自那淬金亭中走了出来,走向剑阁。

  他站在剑阁之前,就着虚掩的门缝,朝里看。

  只见数十把名剑,安然树立在剑架之上。

  烛光晃动,顾飞白的身影斜靠在烛光后的一把躺椅上,皇帝却是站在他面前。

  “成玉,你知道,我一向看重你的,”顾飞白叹息一声,“你却令我如此失望。”

  成玉,是当今皇上的字,在顾飞白口中,却多了几分亲昵与……轻慢。

  萧成玉似是笑了一声,还没笑完,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了起来。

  一旁的太监想上前搀扶,顾飞白抬抬手,便止住了他的动作。

  萧成玉早有预料,独自咳完,擦去唇边鲜血,淡淡道:

  “朕这条命也不剩多少时日了,总得为皇子们做点什么。想不到,这一回,却是誉儿先动了手。”

  顾飞白勾唇:

  “三皇子虽胸无大略,却懂得用人之道,不会疑心忠臣。是你过于急躁了,成玉。”

  皇帝悠然叹了一声,怔怔望着一旁森然林立的剑。

  顾飞白抬抬手,命人将一卷早就写好的折子铺在了桌上,准备好了朱红的印泥:

  “该你了,成玉。”

  萧成玉走到那折子边上,看了那折子几眼:“让位之前,我有一个条件……”

  顾飞白笑着摇摇头:“怕是不可。”

  萧成玉脸上终于现出愠色:“把老四的尸毒解了!”

  门外的许若凡闻言,吃了一惊。

  皇帝立储之后,第一件事,定是把四皇子严密保护起来,防止他遭人暗算。想不到,他竟还是中了毒。

  “此药无解。你,也该长长记性。”顾飞白叹了一声:“我不会一直纵容你。”

  “顾飞白!朕只剩下这两个皇子!”萧成玉怒道。

  顾飞白面带微笑,毫不松动:

  “犯了错,便要付出代价。印下这方玉玺,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吧。”

  门外的许若凡惊了一下。

  顾飞白……这是要弑君?

  他竟如此胆大妄为……

  虚掩的门缝中,只见萧成玉脸色灰败,颤颤巍巍地取出玉玺,沾了印泥,缓缓按在那纸让位的诏书上。

  他身后,一名面无表情的侍从取了一条白绫,缓缓接近了萧成玉。

  许若凡想起与皇帝初见那天,他小心翼翼地向他手中塞了纸条,又郑重许诺保他父母平安的模样,不觉动了恻隐之心。

  虚掩的门忽然被撞开,众人的目光,都朝这望了过来。

  那侍卫打扮的杀手,也停住了动作。

  许若凡笑了笑,径直走了过去:

  “这儿还挺热闹啊。顾庄主……啊,皇上,您怎么也在这里?”他好似才看到萧成玉,故作惊讶道。

  那杀手拿着白绫,犹豫地看了顾飞白一眼,不知该不该动手。

  顾飞白展开剑扇,看着许若凡,眉目间漫上笑意:

  “在门外偷听了这么久,你终于进来了。”

  许若凡也呵呵地笑:

  “若凡这不是才刚到么?一到这里,便是这样大的阵仗。”他话中有话,话锋一转,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顾庄主用完的剑,都要把它扔进熔炉里头销毁么。”

  顾飞白神色一柔:

  “剑非人也,人会背叛,剑不会。”

  “顾庄主此言,倒是让在座的人都自惭形秽起来,”许若凡喃喃道,“外边几百双眼睛,看到皇上进了剑阁,若是有去无回,顾庄主也完全不在意么……”

  “我只是不愿,你对我心寒。”顾飞白说完,朝着那杀手示意:“先下去吧。”

  许若凡看着那侍卫打扮的杀手悄无声息地离开,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萧成玉目光有些恍惚地看着许若凡,似是还未反应过来,有些不敢相信。

  许若凡叹了一声,看着桌上那传位给三皇子的诏书,摆摆手道:

  “位子也让了,儿子也呆了一个,还有什么好纠缠的呢?反正这天下,该是谁家的,还是谁家的。散了吧。”

  “成玉,听见了,便下去吧。”顾飞白对着萧成玉道。

  萧成玉抬起眼,看看顾飞白,又看看许若凡,眼里不知是怨气,还是感激。

  他终是转身走了。

  扶着他来的那太监,也想扶着他回去,却被他一袖子甩开,又一边走,一边兀自咳了起来。

  那背影萧瑟之极,一副大势已去的模样。

  许若凡叹了口气:

  “庄主真是好手段啊,就连这皇位,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顾飞白合了扇,扇骨抵在唇边,勾唇笑道:

  “凡凡若是要嘲讽我,便别用这样一副真心夸赞的语气。我听在耳里,倒是快乐得紧呢。”

  许若凡:“……我嘲讽你做什么?”

  他还怕顾飞白哪天对他再无所求,便也像对付这皇帝一样,将他快刀斩乱麻杀了呢。

  “我只想提醒你,苟富贵,毋相忘!”许若凡抱拳道。

  “我怎会忘了你。”

  顾飞白看似心情很好,又摇起他那风流无双的剑扇来:

  “这皇城整日勾心斗角,待着属实糟心。凡凡,收拾收拾,明日,便随我回铸剑山庄吧。”

  许若凡怔了怔:“铸剑山庄?我去铸剑山庄做什么?”

  顾飞白道:“你便不想看一看,当初那凡间剑,究竟是从哪里出生,又是如何生出剑灵,最后化形为人的么?还有那忠诚于你的剑奴……”

  许若凡对凡间剑的出身,不是很感兴趣。

  顾飞白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一些什么。

  许若凡一拍脑袋,猛地想起:

  “对了,无名!顾庄主,我怕是得先走一趟……”

  ……

  许若凡想起,那日无名带着唐三思的玉扳指离开之后,再也没了踪迹,不禁有些担忧,忙火急火燎地辞别了顾飞白,从那别院中出来,向着那日二人分别之地赶去。

  不过,他此行,倒不仅仅是为了找无名。

  更是想借机摆脱顾飞白。

  无名身手矫健,又精通刀法,一人在外,不会有什么危险。可许若凡待在那顾飞白身边,倒是一天比一天发怵。

  尤其是,亲眼见着他命人杀萧成玉之后。

  在他眼里,都是活了千年,渊虽然强大至极,又为妖邪魔物,却总是一副懵懂干净的可爱模样。(渊:?)

  可顾飞白却是长了八百个心眼子,一张笑面之下,不知掩盖的都是些什么腌臜事……

  眼看着顾飞白同意给他一些时间去寻找无名,许若凡当下便脚底抹油,飞速溜出了顾家别院。

  这场兵不血刃的宫变,并没有影响百姓们的生活,街巷里依旧人来人往。

  众人虽都是一副天要塌了的口气,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方才发生的那一场大事,却未曾停下自己日常生活的脚步。

  许若凡穿梭在这街巷之中,一边搜寻无名的身影,一边以顾飞白教过他的身法,在人群中闪转腾挪,这才甩开了身后一直紧紧跟随着自己的跟踪者。

  他松了一口气,抚了抚心口的黑戒,将它小心翼翼地取出,重新戴回自己的食指。随后一路打听着,走向了唐家的府邸。

  他沿着高高的围墙,还未走到正门,便察觉头顶传来一阵异响,忙侧过身,及时让开。

  一个孔雀绿的身影,从那围墙上翻了下来,哎唷一声,一个踉跄,双腿勉勉强强站在了地上。

  许若凡差点被这人撞个正着,正想说他几句,定睛一看,发现眼前人正是唐三思。

  “唐三思!”他不假思索地叫道。

  唐三思拍了拍被震得发麻的大腿根,倒吸一口凉气,瞥了许若凡一眼:“你谁啊?”

  许若凡忽的想起,自己没有戴面具。

  难怪唐三思认不出自己来。

  “我,樊若许啊!我差人将那玉扳指给你,你见着那人了吗?”许若凡问。

  “樊先生,是你!”唐三思面色大喜,当下也顾不得双腿仍旧发麻,三两步上前便握住许若凡的手。

  许若凡轻咳一声,退开些许,看到他空空如也的后背:“你的潮水剑呢?”

  唐三思懊恼:“别提了!我爹给我没收了。当初明明是他说我不务正业,让我去找点正事做,学习其中道理。如今我拜入御虚宫,把那潮水剑灵养出来了,回到家,他还说我不务正业!”

  许若凡轻咳一声:“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父亲说的正业,是做公务员之类的?”

  “什么员?”唐三思皱眉。

  就在这时,头顶上再度传来一声异响。又有一个笨重的灰色人影,自那围墙之上翻了下来。

  许若凡眼睛一亮,叫道:“无名!”

  ——跟在唐三思身后下来的,正是肩上被踩出两个鞋印子的无名。

  见到许若凡,无名僵硬的面容,浮现出一抹怪异的、像是笑容一样的表情来。

  唐三思叹道:“总算认了亲了!这家伙拿着我给你的玉扳指,要我跟他过去,可去哪里、做什么,统统说不清楚。还一直跟在我背后,连我爹也赶他不走,我真是服了他了!等后来他终于搞明白要我做什么,你早就不在镇妖司了。”

  许若凡噗嗤一笑:“我被皇帝叫走了,问了几句有的没的。没什么大事。”

  无名闻言,似有些如释重负。

  许若凡观察着无名的神情。

  说起来,这是无名第一次独自外出与他人沟通。

  似乎……并不像他之前想象的那么艰难?

  许若凡仍旧思忖着,要怎么锻炼一下无名,让他像正常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地活,而不是活成一个只为他而生的剑奴。

  三人笑闹着走到巷子口。

  巷子口却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着暗红官服的中年男子——

  “唐!三!思!”那中年男子咆哮,“你又给我爬墙出来!”

  唐三思脖子一缩便要溜回去,那中年男子却已经带人三两步走了过来:“把他给我拎回去!”

  他身后随从似是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一左一右拎起唐三思,向着唐府大门走。

  唐三思一边挣扎一边回过头找许若凡:“等、等等,这个是我朋友,高人,高人!给我把他请回去!别漏下了!”

  许若凡扶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