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黑戒不大不小,恰好能套进他无名指。

  许若凡:!

  他惊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妥,忙将它再取了出来,轻轻套上了食指,这才莫名松了口气。

  就在这片刻之间,地牢外的人已一窝蜂涌了进来。

  原本前来宣旨的人,应当只有两三个,可见到门口那两个倒地的守卫,顿时又叫了一群镇妖司人员过来,仔细查看着地牢有无入侵者。

  许若凡抱膝坐在地上,看着那些人分外小心的动作,在对上为首那太监目光的时候,还微笑了一下。

  为首太监顿时忍不住微微蹙眉:

  “许若凡,皇上召见,请随我来。”

  许若凡慢吞吞站起身,看着众人撤去了周围的金笼阵。

  他抱紧怀中的凡间剑,轻声道:“我要和我的剑一起。”

  ……

  正是初夏时节,天气已温暖了许多,道旁的柳树茂盛青翠,枝叶缝隙里,传来早蝉的鸣叫。

  若不是许若凡现在正受制于人,此时该感到惬意非常。

  他跟着那太监,进了宫,一路上脑子不停地转动,想了许多。

  他以为自己会被张景锡关上几日,还需等待无名找来唐三思,才能得救。

  没想到皇帝突然召见,他一下便被放出了地牢。

  皇帝为什么要召见他?

  许若凡扪心自问,他们家在地崖过了多年,应当没有和皇家有什么利益牵扯。

  顶多算有些恩怨——

  毕竟当初,他还曾被那皇命压着,当了渊的祭品。

  ……难不成是皇帝想向他赔礼道歉不成?

  许若凡摇摇头,猛地把这个荒诞的想法甩出脑海。

  那还能有什么可能?

  人类寿命也不过百年,皇帝哪怕活过百岁,总不可能和那只猫妖一样,认得他的前世吧……

  细想之下,那调令也是皇帝下的,他的一举一动,更是充满可疑之处。

  许若凡的疑惑并没有维持太久,便解开了。

  因为——

  当那名太监徐徐将他带向皇帝的御书房,有一个人影,自他面前,从那座书房门口闪了出来。

  许若凡微微一怔,脚下慢了一步。

  那走出来的人,一身明黄衣袍松松垮垮堆在他身上,衣上绣着暗纹,松弛而耀眼。顾飞白手持剑扇,一面笑,一面看着他,甚至朝他微微点头示意。

  许若凡愣怔之间,并未来得及回应,便与那人擦肩而过。

  那太监恰好回过身,催促道:

  “快点,皇上在里头呢。”

  许若凡回过神,点点头,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中的光线有些昏暗,袅袅熏香,自香炉中升起。

  那名身穿龙袍的男子靠坐在榻上,闭着眼,身旁有两名太监随侍。

  在昏暗的室内,这龙袍的颜色,竟不及方才那个人身上穿的耀眼。

  许若凡权衡了一下,站在原地等了一会,没有惊扰他。

  没想到,皇帝却很快说话了:

  “你便是许崇威视若珍宝的爱子吧。”

  许若凡说:“是。”

  皇帝缓缓睁开眼,炯炯有神的双目打量着他。

  许若凡定定回视。

  才没看多久,皇上自己便咳了起来。

  两旁的太监围了过去,给他端水、拍背、递毛巾,一通忙活。

  忙活完,他不咳了,却是问道:

  “你怨朕吗?”

  许若凡一愣:“什么?”

  一旁的太监呵斥一声:“放肆!竟敢让皇上重复……”

  皇帝抬抬手,将那太监挥退,缓声重复:

  “你,怨朕吗?”

  许若凡明白了——皇帝是在问他献祭之事。

  他淡淡笑了笑,平静道:

  “献祭之事,我无所失,自是不怨;”许若凡顿了顿,接着道,“可家父的调令突如其来,待他们赶到京都,行踪消息又完全被封锁……草民遍寻不着,心中着实是有些怨气的。”

  皇帝笑了:“你心中无畏无惧,不似这当世其他人。”

  许若凡偏了偏头,反思了片刻。

  是啊,这里的人们,怕高高在上的皇帝,怕奇形怪状的妖魔,怕飞天遁地的剑修,也怕那些穷凶极恶的流寇。

  而他自己,除了爹娘的安危,确实没什么太害怕的,所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是因为见着方才那人的模样,所以丝毫不怕我么?”皇帝问道。

  随侍在侧的太监们一听,纷纷都变了脸色。

  许若凡一愣,摇摇头,抬眼看皇帝。

  皇帝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许若凡却觉得,他好似还挺放松的,不似要问罪。

  “草民本就是无所畏惧之人,来皇都只因牵扯到了爹娘。若是无意中冒犯了皇上,给您赔个不是。”许若凡认真作揖道。

  皇帝胸腔里冒出几声笑来,片刻后又咳了起来:

  “怎么如此坦荡……难怪顾飞白非要你不可。”

  片刻间,许若凡思绪翻涌,想到刚才从御书房出去的那人……

  竟是那铸剑山庄庄主亲自向皇帝要的人?

  难怪,这样一来,那莫名其妙的调令,还有方才出来搅局的铸剑山庄人马,乃至现在他与皇帝的会面……都说得通了。

  只是,这位一直咳嗽的皇帝,竟这样任顾飞白拿捏么……

  许若凡忍不住问:

  “皇上您说……顾庄主要我,做什么?”

  “你以为呢?”皇帝反问他。

  许若凡皱紧眉:“我不知道啊……难不成那顾庄主好男色?呃,可他似乎对我并没有那层意思。”

  “你竟也不知道么。”皇帝低下头,沉思片刻。

  许若凡懂了。

  看来,皇帝也不知道,那顾飞白要找他做什么。

  “你愿去么?”皇帝问。

  许若凡摇摇头:“皇上若问草民,草民自然是不愿意去的。”

  “若我非要你去呢?”皇帝问。

  许若凡顿了顿:“不得不从。”

  许家夫妇的命数还握在皇帝手里呢,若是皇帝非要他去顾飞白那里,他便只能过去。

  只是,他并不认为,事情会这样简单。

  “好!许若凡,你想要什么?”皇帝问。

  许若凡垂下眼:“自是要我爹娘平安、来去自由。”

  “你过来。”皇帝道。

  许若凡两步上前,走近皇帝。

  “你想要的,我给你。现在,去找顾庄主吧。”皇帝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

  许若凡走出御书房的时候,手心攥着什么,微微有些汗湿。

  那领他来的太监一直在耳语,皇上与顾庄主友情多么深厚,两人如何高山流水、互称知音……

  许若凡只当他是在唱歌,偶尔附和几句便算了。

  在那太监不注意之时,他翻开手掌,展开掌心被揉皱的字条,快速扫了一眼。

  “清除铸剑山庄势力,阻止三皇子宫变。”那字条上写着。

  这字条,正是方才皇帝向他许诺许氏夫妻平安之时,悄无声息塞给他的。

  ——这是当今皇上,真正想要他做的事。

  如此看来,皇帝身旁的两个太监中,或有顾飞白的人,才会让他通过这种方式来与他传信……

  许若凡不动声色地将那字条撕得粉碎,直到辨不清一点字迹,才将它散在风中。

  散完碎纸屑,他跟在那喋喋不休的太监后头,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最初,他明明是想要在桃源村隐居一辈子的。

  这事,竟这么难么?

  早知道,他就是穷死,也不去那安州城摆摊看剑灵了。

  如今却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许若凡叹了口气,不开心地耷拉下脑袋。

  他的余光,忽的瞟到食指上紧巴巴的黑戒,视线被吸引,不知不觉在那里定住。

  那黑戒完全不透光,漆黑到了极致,却有一种神秘的、仿佛能将人深深吸入进去的力量。

  良久,他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那枚黑戒。

  了无生趣的面容,终是浮现出一点笑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