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日,京都。

  许崇威在地崖镇守多年,重返京都,这里早已不是他当初记忆中的模样。幸亏由于人事调动频繁,吏部在京中设了一处居所,名为修竹院,供初到京都的官员落脚使用。两人这才没有沦落到无处可去。

  这一日,两人才在修竹院堪堪落了脚,许崇威便被皇帝单独宣召入宫面圣。

  许崇威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端坐于龙椅之上的男子却已先开口了:

  “朕听闻,许副使,有一子。”

  那黄袍加身的真龙天子,虽正当壮年,又育有二子三女,说起话来,气息却有几分飘忽,偶尔还会咳嗽几声,好似染了风寒。

  许崇威敛了杂念,小心应对道:

  “不日前,犬子叫那顾轩宇顾提督带走,早已为地崖百姓,献身做了那邪魔渊的祭品。如今怕是……凶多吉少。”

  数日之前,他与赵婉儿还为凡凡不得不独自离家漂泊而担忧,如今被皇帝提起,反而庆幸他早就离开家中……

  皇上“呵”了一声道:

  “爱卿这话,倒像是对朕颇有怨言。”

  “臣……不敢。”许崇威低下头。

  当初将许若凡送到地崖,出了他自身八字的缘故,更有皇上亲自下的令。如今皇帝却好似忘了这件事,只把许若凡当个活人来提,许崇威倒也不知他知晓些什么、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自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朕要他,入铸剑山庄。”皇上缓缓道。

  许崇威微微一颤:“我儿如今生死不明……”

  皇帝摆了摆手,打断许崇威的辩解:

  “行了。朕叫你来,是要你安心做好这镇妖司副使,日后也不必想着回地崖了。下去吧。”

  许崇威还有满腹的疑问想问,但看那座上之人的神色,已是染上了淡淡的不耐。

  他牙根一咬,低下头,缓缓退了出去。

  他本想自行回到府上,却见门外已站了两名带刀侍卫,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几日,还请许副使与尊夫人安心待在修竹院,莫要四下走动。”一名侍卫道。

  许崇威脸色一沉,抿紧唇……却是不得不点了点头。

  ……

  许崇威的身影才退下,那身着龙袍的男子悠悠叹息一声。这声叹息还未叹完,便被他自己猛烈的咳嗽打断了。

  “皇上……”三两个宫人立刻围了过来,给他披上一件外袍,又端来一碗漆黑的汤药。

  皇帝披着外袍,凝视着那汤药,一口气将它喝了下去。随后摆摆手,把其他人都挥退了下去,只留一名年轻的太监。

  那太监轻声埋怨道:“陛下龙体有恙,何必非要见这许副使一面?”

  皇帝没有回他,只是问道:

  “今日,誉儿做了什么?”

  “回陛下,三皇子殿下与梁安王、永宁王家的几位世子蹴鞠,而后又练了半个时辰的剑,现下正在歇息呢。”

  皇帝闭目听着,咳嗽一声。

  片刻后,又问:

  “那位爷呢?”

  “回陛下,‘那位爷’今日看三皇子蹴鞠,又指点他练剑。”太监回道。

  皇帝垂眸,掩住了眼里一闪而过的寒芒。

  ……

  许若凡和无名在那飞奔的马车上颠簸了七日。终于,到了第七日的夜晚,马车终于有了缓下来的趋势。

  许若凡在马车上待得是分不清白天黑夜。若不是沿途到了驿站之中,还能偶有落脚,恐怕早就在憋闷之下扔了这马车,自己御剑过去。

  入皇城之时,多亏那知州大人的背书,马车上的人并没有被盘查身份,他便也一直小心戴着那面具。

  过了城门,许若凡掀开一点帘子,悄悄朝外一看,果然看到了,满墙仍贴着那纸熟悉的、画着他面容的黄色通缉令。

  许若凡:……好的。

  许若凡下了马车,在各个青楼酒馆里多方打听,那许家夫妇的消息却似早已被封锁住,不见任何消息。

  无法确认双亲的安危,让许若凡心中颇有些烦躁不安。

  照理来说,许家夫妇从地崖调到京都,并不是什么绝密消息,不可能被封锁得这样死,让他分毫探听不到。

  倒是这通缉令,未免太过招摇了。

  许若凡立在小巷之中,抿着唇,望着墙上粘贴的熟悉的通缉令,忽然察觉到一个细微的差异——

  都是通缉令,安州城的通缉令,是以官府为落款,这皇城脚下的通缉令,落款却写着“镇妖司”。

  这大抵是因为,镇妖司只在中央设立,到了地方,镇妖司的官员往往被划分合并到官府部门的缘故。

  显然,他们仍然在找渊。

  许若凡心念一转,隐隐有了一个计策。

  他转过身,当下便叫住无名:

  “凡间无名。”

  无名道:“……我在。”

  许若凡道:“这几日,你先在京都边缘游荡,务必保护好自己。我先去一个地方探探,探完再来寻你会合。”

  他想的法子太险,无名的模样又太过奇特,若是就这样带着他去,恐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往时乖乖听从指令的无名,这时竟明显停顿了一瞬。

  许若凡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对:“怎么了?”

  无名道:“无名……不可再,离开您……”他目光有了焦距,盯着许若凡,呼吸加快了,缓缓摇着头。

  他的眼神中,似隐着几分恐惧。

  许若凡:“……”

  无名竟在抗拒他的指令?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若是换在平时,无名终于有了自己的意识和情绪,想做些超出他指令的事,许若凡该是感到万分开心的。

  可现在,却不是时候。

  此行,他不敢带着无名。

  看着无名带着些惊恐的模样,许若凡思索了片刻,释然一笑:“若你已能有自己的想法,那自是更好的了。”

  许若凡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刻着唐氏家印的玉扳指,给了无名:“你将这扳指交给唐三思,请他去镇妖司找许若凡,或许,我的行动会更加顺利。”

  无名垂眸,怔怔看着手中的玉扳指,又抬眼看许若凡,眼里尽是不知所措。

  许若凡笑了笑:

  “现在,转过身去,一直走,问你见到的人,如何前往唐三思唐公子家中府邸。总有一人,能告诉你。”

  这指令,当真是再明确不过的了。

  无名点头,小心翼翼捧着玉扳指,转过身,第一次主动望向许若凡之外的人,小心迈出了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许若凡眼看着无名高大的灰色身影逐渐走远,消失在街巷的尽头。

  确认无名已经远去,他只身走向城门不远处,镇妖司的大门前,泰然走了上去。

  门口两名守卫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出刀,拦住这个戴着面具的不明来客。

  许若凡抬手摘下面具。

  他望着守卫越发愕然的神情,指指墙上那张画着自己容颜的通缉令,笑道:

  “我若是自己前来‘自首’,能分得些赏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