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心中有几分不安作祟,许若凡仍是在集市上补充了些生活所需的柴米油盐之类的物品,才带着无名回桃源村。

  无论前路如何令人迷茫,日子总是要一天接一天地过。

  于是,他像往常一样,避开人群出了城,穿过水雾湿润的密林,绕过熟悉的老槐树,回到了早已被他认定为家的桃源村小院。

  推开那扇熟悉的院门,许若凡微眯起双眼。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发现,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此前,边缘损毁的篱笆,他并没完全修好,现在却是焕然一新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曾经损坏过的痕迹。

  难道是渊回来了?

  许若凡心中莫名有些喜悦,往里走了两步,小屋门突然打开,里面蹦出一个小小的人影来:“若凡哥哥!”

  朵朵蹦蹦跳跳地从屋里出来,窜到许若凡怀里。

  他心中有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淡淡失落,仍是笑着拍了拍朵朵的脑袋:“朵朵,吃过饭了吗?”

  “吃过啦!”朵朵开心道,“阿爹下田去了,朵朵来找若凡哥哥玩。”

  许若凡看着朵朵的笑容,也不由自主开心起来。

  他低头摸了摸怀里,摸出方才买盐的时候,老板送他的几颗饴糖,放进朵朵手心里:“乖乖吃饭的小朋友,有糖吃呢。”

  “谢谢若凡哥哥!若凡哥哥最好啦!”朵朵开心地吃了起来。

  “哼,再吃糖,牙齿全都掉光光!”鬼面忽然自朵朵身旁出现,朝着她做了个鬼脸。

  朵朵气呼呼地别过头,不看鬼面:“我才不要像丑哥哥那样,长那~么那么长的牙。”

  “嘿嘿,我可不像你那样缺牙!”鬼面龇了龇牙道。

  鬼面虽然在世上存活了千年,却因长年被困在桃源阵中,没有经历过太多人事,整个魔还是一副小孩子心性,跟朵朵讲起话来,丝毫没有代沟的样子……

  许若凡看着他俩打打闹闹,笑了笑,忽然下意识地抬起眼,恰好与屋里一道漆黑幽暗的目光撞在一起,心脏猛地停跳了一拍。

  许若凡:“!”

  渊:“……”

  屋内没有点灯,有些昏暗。

  渊那漆黑修长的身影,几乎完全隐在幽暗的门后阴影处,只露出一双黑黢黢的、干净的、专注的眼睛来。

  许若凡两步闯进屋内,完全将门打开。

  于是有光照了进去,穿透迷蒙稀薄的黑雾。

  他也不管屋内是什么状况,一口气道:

  “渊,昨天的话,我还没有说完。我的意思是,我们虽然不能一起双修,但是,我很喜欢与你相处的感觉。至少在短期内,若你愿意的话,我们其实可以做很好的朋友……”

  渊定定看着他,良久,勾了勾唇,似要张口说话。

  “朵朵和若凡哥哥,也是好朋友!”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许若凡一回头,见朵朵和鬼面的脑袋交叠着从门缝探了进来,不禁有些尴尬。他回身把他俩推出了门外:

  “若凡哥哥现在在谈大人的事,朵朵和鬼面要乖乖的,先在外面自己玩……”

  鬼面撇了撇嘴,嗤了一声:“我可不是小孩子了……”

  话音未落,大门已在它和朵朵面前合上。

  许若凡关上门,长出了一口气,回头正要与渊说些什么,不知为何,却没了刚才的那股气,一时有些语塞起来。

  怦然关闭的门,扬起飞舞的尘埃,在两人之间打转。

  黑影一晃,逐渐逼近。

  渊带着独特的魔物的气息,朝他缓缓移动过来。

  本该幽暗诡异的魔气,不知为何,在许若凡的感受之中,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日后,可以么?”忽的,渊认真问道。

  “什么?”许若凡一怔。

  “双修。”渊道。

  许若凡扶额。他以为他们已经绕过了这个问题,没想到渊竟如此执著。

  渊道:“执魔说,人类若是能活到成年的,定会寻求双修之道,越是强者,越是左拥右抱,不像魔物一般从一而终。你是否已有了别的意中人?或许,还不只一个。”渊一边说着,一边微微蹙眉,看着许若凡的眼神,带着深深的控诉和不赞同。

  许若凡逐渐瞪大眼,连忙摆手:

  “等、等等,这是偏见,这是邪道,这是歪理邪说!人类之中,分明有专一的人;正如魔物之中,定有些滥情的魔。”

  他声音低了些,轻声道:“不过,人的一生有那么多不测之事,与一人缘断了,与另一人再续,也不是什么值得非议之事……”

  作为一个称职的路人甲,他自是见惯了他人经历的那些风风雨雨。就算并未亲身投入,也早已懂了个七七八八。

  “那,你呢?”渊只是定定看着他。

  “我……”许若凡噎了噎,喃喃道,“自是遇上了才知道。”

  渊仍是定定看着他,神情带着深深的探究,好似想要穿过眼前人的躯壳,刺穿他的灵魂。

  忽的,祂启唇:“那便是还没有遇上了。”

  许若凡下意识顺着祂的话点了点头,良久察觉什么不对:“诶?”

  “既没有遇上,那便可以是我的。”渊道。

  许若凡望着渊从容不迫的模样,颇有些失神。

  渊此人——不,该说魔——生来不被什么教条所管制,想吃许若凡的魂魄时,张口便吃;想见到许若凡的人,飞身便从地崖千里追来安州城,闯进那有进无出的桃源阵;如今,突然想与许若凡双修,也是不管不顾,张口便要双修……

  许若凡只觉得,自己本来只是安然走在岸上,忽然被祂一头撞进了河里,如今鞋子湿了,衣服湿了,脑子虽仍是浑浑噩噩的没反应过来,人却已落入水里,被卷进那涌动的暗流之中……身不由己。

  “你分明,也在意我的……”渊想起那水月镜中,许若凡与刘庸问起自己下落时的模样,不自觉勾唇,露出一抹在许若凡眼里堪称美丽的笑容来,漆黑的眸里,倒映的都是他的模样。

  许若凡望着那粲然一笑的魔物,忽然觉得这屋里的空气有些热。

  他抬手松了松衣领,仍觉心跳莫名加快起来。

  “呃,我……”他“我”了半天,舌头打结似的,终是一低头,从屋里落荒而逃,“我昨日给你做的一大盆炒鸡还未吃完的,你该是也很喜欢的吧。”

  渊定定站在小屋里,望着许若凡离去的背影。

  祂指尖动了动,眼睫低了下来。

  唇角却微微上扬:“……躲什么?”

  许若凡从那屋里出来,砰地反手把门关上,也顾不得理会朵朵和鬼面好奇的目光,一个箭步冲进厨房里,找昨日剩下的那盆炒鸡。

  然而……他一掀开盖子,发现锅中空空如也,连一块鸡骨头也没有给他剩下。

  许若凡不由得蹙了蹙眉。

  昨日他一个人没吃多少,该是剩下一大盆的。

  难道刚才……

  熟悉的混沌魔气,自身后浮现。

  “躲得这么快,也不听我把话说完。”渊声线低沉而无辜。祂略一停顿,缓缓说出后半句话:

  “我已经吃过了。”

  许若凡无语地朝祂比了个大拇指:“你……牛。”

  这样一大盆炒鸡,也没有佐米饭和水,渊就这么吃光了……除了夸,他还能说些什么?

  朵朵也从厨房外边探头进来:“还有朵朵,朵朵和黑哥哥、丑哥哥一起吃哒。”

  “黑哥哥……?”许若凡瞟了一脸淡定的渊一眼。

  下一刻,渊一个森寒的眼刀便朝朵朵瞪了过去。

  也幸亏朵朵人小胆子大,她吐了吐舌头,敏捷地躲到鬼面身后,中肯地评价道:“黑哥哥比丑哥哥好看,但比丑哥哥凶。”

  一下子,渊和鬼面默然对视,面色都沉了下来。

  许若凡:“……”

  朵朵这一句话,一口气得罪了两个魔,许若凡倒不知该夸朵朵诚实,还是该告诉她以后说完这样的话记得先躲远一些,免得他人来寻仇……

  他轻咳一声,快速转移话题:

  “这个,炒鸡的味道可还可以?放过了一夜,吃前本该热一热的,否则可能会吃坏肚子,你们今晚可当心了。”

  他话音刚落,鬼面捂着肚子蹲下身,颇有些难过的样子:“你……你怎么不早说,我现在就已肚子疼了!”

  朵朵许是平时没怎么娇养,吃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反倒还能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关心地学着大人对自己的模样,探探鬼面汗津津的额头:

  “丑哥哥,你怎么了……”

  许若凡轻叹一声:

  “我怎么知道,这炒鸡我出去时分明好端端放在屋里,回来便被人吃光了呢……”

  他不觉瞥了渊一眼。

  许若凡合理怀疑,是渊偷吃的时候,被另外两人撞见的……

  渊无辜回望着他,好似此事与自己无关的样子。

  于是最后,鬼面捂着肚子带着朵朵回了家,只留下许若凡和渊两人。

  “你怎么就没事?”许若凡偏了偏头问。

  渊瞥了一眼那空空如也的大盘:

  “我没想分给他们,他们偏要来抢。那小姑娘只尝了两口,丑东西却蹬鼻子上脸,一口接一口地吃。”

  许若凡轻咳一声。

  好家伙,鬼面又有了一个新外号么。

  真是难为它了……

  一段插曲过去,许若凡找了一个竹筐和镰刀,开始处理院子里青翠的杂草。

  细密的汗水自他额角流了下来,顺着脖颈,流入衣领之中。

  渊坐在刚修好的篱笆上,静静看着许若凡忙活,眼里光芒流转。

  不知不觉间,微风吹拂而过,吹起祂漆黑的衣摆,也带起两三点草叶,在半空中飞舞。

  许若凡正慢吞吞地除草,忽觉身前暗了一瞬,渊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祂蹲下.身,神情淡然,却极为专注地抬起手,摘去他头顶沾上的草叶。

  而后,祂拈起袖口,轻轻地,为他擦去额角的汗水。

  许若凡怔怔看着他。

  渊的动作很自然,也并未意识到,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

  许若凡轻声问:

  “渊啊,若是有一天,我被迫离开了桃源村。你可以替我打理这个小院吗?就像我现在做的那样,给它除除草,要是有什么地方损坏了,也稍微修补一下。”

  “……不能。”渊干脆利落地应道。

  “哦……”

  许若凡应了一声,心头泛起一点淡淡的失落。

  他该知道的,就算对方同他表过白又怎样呢?渊并没有义务帮他打理这小屋相关的一切……

  刚才他竟试图让这个魔域一把手、本书大boss,做他的除草机、家具修理器?确实是有几分异想天开了。

  虽然如此,可当他听到渊如此干脆的拒绝,还是忍不住有些郁闷……

  “我会和你一起去。”渊道。

  “哦……嗯?”许若凡猝不及防地抬眼,颇有些感动地望着身边的魔物……

  片刻后,他的眉毛,高高挑了起来。

  什么时候,渊学来这只说半句话的法子?

  “下回咱能一次把话说完么?”许若凡问。

  “不能。”渊道。

  许若凡:“?”

  “慢慢来,才能长久。”渊深沉道。

  许若凡:“……”

  他忍不住扶额:“你怎么说话怪里怪气的?……等等,你是不是悄悄把那些话本看完了?”

  渊眼睫颤了颤,颇有些心虚地低下眼:“没有。”

  “呵……”一看渊那心虚的模样,许若凡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难怪,刚才祂竟蹲下.身,又是给他摘草叶、又是给他擦汗的;奇怪的话也是张口就来。

  这些不正是话本里才有的桥段么?

  许若凡好笑地叹了一口气。

  他现在只希望那话本里没写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被渊记在心里,奉为了什么真理……

  ……

  ……

  与此同时,地崖边上,许府门外。

  一队人马,沿街疾驰而来。

  为首的人,高举着一册黄金纹饰的卷轴,撞开了门口欲拦的守卫,一路疾行,入了许府,高声道:

  “圣旨到——”

  “许府众人,速速前来接旨!”

  许崇威从未见过如此紧急的圣旨。

  他匆匆忙忙换了官服,叫上赵婉儿来到大堂。

  全府上下的人,都紧急被宣来这里,跪在一旁。

  那传旨的钦差高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天下魔物四起,地崖尤为要塞险地,念许家上下多年镇守地崖有功,擢升许崇威为中央镇妖司副使,即日携妻赴京任职,不得耽误。钦此。”

  话音一落,满堂寂静,无人出声。

  那传旨的钦差俯视着跪拜不起的许崇威,满面威严:

  “还不领旨?”

  许崇威……久久没有起身。

  赵婉儿咬了咬牙,低声道:

  “早不叫,晚不叫。偏偏等到大量魔物涌入地崖,便在这时候叫我们去京都!”

  许崇威面色一变,想要拦住口快的赵婉儿,已经来不及。

  那传旨的人冷笑一声:“大胆!皇命已下,定有深意,岂容你一个妇人妄加议论!”

  赵婉儿不服气地抿着唇,面色冰寒,拈了拈袖中毒粉。

  许崇威却是伸出大掌,轻轻按住她的袖口。

  他酝酿片刻,抬头对着传旨钦差,缓慢道:

  “拙荆不识大体,冒犯了圣意,臣甘愿代为受罚。”

  那传旨的道:“哼,陛下英明神武,早有预料,免你们一死。许崇威,速速启程吧,莫要再胡言乱语,尤其是你!”他眼刀剜向赵婉儿。

  赵婉儿低下眼,深吸了一口气,把满腹的怒火,吞进腹中。

  “臣,领旨!”许崇威面不改色,高举双手,将那圣旨捧在手中,行了个大礼。

  待那钦差带人离去,他才长长叹息一声。

  “走吧,婉儿,咱们启程去京都。”许崇威一瞬间好似老了十几岁。

  “可地崖正有妖魔聚集,我们若是此时离开……”赵婉儿眉间深深蹙起,溢满忧思。

  所有人一看便知,皇上虽借着擢升许崇威的名,将他唤去京都,事实上,不过是给了他一个虚职的名头,将他调离这里罢了。

  这一去,凶险非凡,他们不知还能不能再回来。

  更何况,地崖如今混乱的情况,根本容不得他们抽身离开……

  “若地崖妖魔倾巢而出,这几日,咱们布下的阵,也能顶上一段时间。皇上对地崖,或许已有了其他安排。”许崇威道。

  或许,许家在地崖之畔积攒的威望,已让那位圣主不满。

  或许,皇帝手边,已有了比许家更为锋利趁手的兵器。

  或许,他们这一行,本就是另一个计划之中的诱饵……

  许崇威揣测不了圣意。

  到了这个年纪,比起天下苍生太平,他更希望自己的家人能够平安……

  即使如此,从许若凡被献祭那一刻起,许崇威便已知道,他虽做了那么多年的许家家主,自以为守住了地崖周边的安宁太平,其实却连一方家宅也护不住……

  幸好,那次献祭之中,许若凡活了下来。

  思及此,许崇威神色安定了些许。

  他握住赵婉儿的手,低声道:

  “如今,我只愿凡凡能够隐姓埋名,永远不被牵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