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若凡低眼,瞳孔微微一颤。

  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沉睡了千年。

  原书所描述的“渊”,是地崖聚集人间怨念而生的万邪之体,天生的恶种。

  祂自觉醒冲出地崖后,团结了本为一盘散沙的妖魔,先是整个端了铸剑山庄,又将自诩正道的各路门派屠杀殆尽,整个人间化为炼狱,几大镇魔世家也对祂束手无策。

  直到大结局,白轻流才终于找到失落的凡间剑,一剑结果了渊。

  ……可是,为什么呢?

  只因祂是万邪之体……便天然带着对人类的恨意存活于世吗?

  许若凡突然察觉,他虽然在献祭之后惊险突破剧情限制,多活了几天,却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时时掌控着他生死的“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有着什么样的过往。

  许若凡沉思片刻:

  “渊,你还记得,你的真实名字吗?”

  渊回答:“……渊。”

  “……”许若凡尴尬地轻咳一声,“……生辰呢?”

  “不知道。”

  “那……出生时所在的年份,或者时代呢?”

  “不知道。”

  “可记得其他和你有特殊关系的人?比如朋友或者爱人之类的。”

  “不知道。”

  “最喜欢的食物是?”

  “……祭品。”

  “……”许若凡有一瞬间的窒息,良久,再问,“那你曾有过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这个问题,当是更不可能得到正经回答的了。

  “……”渊停顿了一下。

  黑雾翻涌,浑浊不绝,似是在思索。

  良久,祂道:

  “颠倒这……昏庸乱世……杀尽天下……负我之人……”

  ……好的,目标相当明确。

  许若凡深吸了一口气,太阳穴突突直跳。

  “呵……连这记忆也残缺不全的混沌魔兽,竟也与我有着同样的想法。师父果然毒辣得很,一眼便看穿人心。”余继轩道。

  许若凡:“……”咱能别这样夸人吗。

  余继轩似是想到什么解气的场景,恶狠狠一笑:

  “有师父这样的布局,扒下那些禽兽们衣冠之日,定不遥远。渊,你说对吗?”

  他话锋一转,竟然转到渊的头上来,俨然已经把祂认为“同门”。

  对于渊而言,余继轩与其说是队友,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只总是时常发出刺耳杂音的烦人生物。

  祂懒得理会。

  许若凡只见黑雾渐浓。

  待视野重新清明之时,余继轩双眼闭上,已经靠在山洞外的小土包上,沉入深深的梦境之中。

  许若凡唇角微微一勾,忍不住噗嗤一笑。

  渊虽未杀了余继轩,却是不知用什么办法让他入睡了,无法再说话。

  渊:“……”

  清冷山风拂过,虽有些微寒,却将空气吹拂得更加透亮。夜空里的星子也璀璨了许多。

  ——如果无视这黑雾的话。

  许若凡看这星星,来了兴致,索性用木棍从山洞里取来火种,在余继轩身旁的不远处,又燃了一丛篝火。

  他也在篝火旁躺下,双手交叉在脑后,静静仰望着星空。

  “这两日吃得太荤,确实有些遭不住了。”许若凡说。

  “……”

  黑雾弥散,似是在静听,又似乎已隐身而去。

  “地崖底下也没有什么正经植物,可能是这种红土不适宜植物生存……若你有心,也可以带些花草和蔬菜的种子来……配上适宜的土壤,它们就可以在地崖扎根生长……”

  “当然,花花草草多了,可能不符合你地崖的格调……这个也要考虑一下……”

  许若凡笑着,打了个哈欠,已经逐渐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若是日后有了人身,也要记得吃饭该荤素搭配,不要因为喜食荤的,便一股脑吃肉……”

  “也别老想着吃我的魂魄,天底下有可多美食,你都去尝尝,便不会整天馋我了……”

  地崖底下,清冽的嗓音絮絮诉说着,从温和清晰,逐渐变得困顿模糊。

  到后来,就像是一首催眠曲。

  唱曲的人,也渐渐睡熟了。

  一切都安静下来,唯有风声仍在低语。

  往日冰冷漆黑的地崖最深处,跃动着一朵橘色的火焰。

  温暖的火光,照亮了周围小小的一圈。

  黑雾一如千年间所做的,静静弥漫。

  似乎是在思考,又好似在守护着什么……

  ……

  ……

  自上次那一帮年轻弟子被渊无差别击倒,打算夺剑的各门派消停了一段时间,暗暗谋划着更好的方法。

  不时有人向地崖之下扔些信件之类的东西,试图和那名舍身救人的白衣剑客取得联系,希望和他里应外合,夺走凡间剑……

  不过那些信件啊、信物啊,都被半空呼啸的山风卷走,未能落在许若凡所在的位置……

  也幸好地崖半空风大,否则许若凡可能早就被这些善意的高空抛物砸了满头包,不知找谁说理去。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夺剑的人才退回去商量对策,另一边,地崖又来了不速之客……

  这一天,许若凡正在崖下某处给渊新带回来的土壤播种,一抬头,便见余继轩放下了手中的菜苗,神色古怪地依偎在墙角,耳朵紧紧贴在山壁上,不知在偷听些什么。

  他顿时好奇地凑了上去。

  余继轩察觉异样,微微偏头便发现许若凡已站在自己身旁,吓得脸色大变,幸亏及时捂住嘴,才没惊叫出来。

  许若凡听到山壁后头的声音,朝余继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余继轩点头表示了然,做着口型:“好像是今天的第四个。”

  许若凡严肃地点了点头,悄悄探头出去。

  山壁后头不远处,跪着一个人。

  确切来说,跪着一个像是人的妖怪。

  那“人”皮肤好似坚硬的青石,唇边獠牙下勾,垂到胸前,眼睛如铜铃一般大小,却呆滞无比。

  它凄凄惨惨道:

  “渊大人啊,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们都被欺压成什么样了……”

  “石万斤不过是地崖边上默默修炼的一只小妖,本与家中六个兄弟姐妹紧紧靠在一起,共同沐浴天地精华……那些个镇妖师是赶尽杀绝啊,若不是我一不小心滚入地崖,只怕我们家早就已经灭门了……”

  “求求您一定要收留我,石万斤真的什么都能给您做啊……”

  “渊呢?”许若凡低声问。

  余继轩小声说:“这只石妖在这里跪了快一天了……可惜,渊现在只收魔……”

  许若凡一怔:“收……魔?”

  余继轩点头道,兴高采烈道:“今日祂已收了自离渊来的执魔,其他几个小妖都来了又走了。只有这只石妖,在这里一直跪着。”

  许若凡望向静静弥散的黑雾。

  渊好像没有注意到这只小妖似的,不为所动。

  渊居然已经在搭建自己的势力。

  ——确切来说,不是祂在搭建自己的势力,而是各路妖魔听闻祂即将苏醒,纷纷赶了过来,想要投靠祂。

  而祂……未曾忘记自己的使命,细心为未来谋划着,挑选精锐。

  许若凡不禁感叹,世上果然没有任何一名反派的成功是白来的。

  早春的空气带着几分湿润。不一会儿,天色阴翳,整个地崖隐隐浮上一层水汽,雾蒙蒙的。

  这雾不同于渊盘踞时所蔓延的黑雾,湿润润、细滑滑的,好像能沁到人的呼吸里。

  下小雨了。

  许若凡眼看今天种下的小葱和白菜数量差不多了,便也不想继续淋着雨,打算回洞穴生火取取暖。

  他头一扭,见那石妖还是凄凄惨惨跪在原地。

  青石般的膝盖不知何时生了根,整齐的石方块,扎进地崖的红土里。

  许若凡眼睛一亮。

  这石妖,能变出石头。

  这一幕让他想到了许多——

  有一瞬间,他看到金石遍地,自己斜靠在金玉雕镂的江南亭台里头,惬意地喝茶赏荷……

  石万斤仍在凄凄惨惨地抹眼泪,哭到分不清淌在自己面容上的是泪水,还是细润的春雨,它哭得脑袋发晕,视野都模糊了。

  ——渊还是没有理会它。

  它的力量太弱,呼喊声太小,渊听不到。

  或许,祂甚至没有把它的呼喊视作声音,只当是石头碰撞,叮当作响,再平常不过。

  石万斤更是感受到了绝望。

  不过这时候,它面前出现了一双破旧却干净的黑靴。

  “石万斤,我知道,你是只好妖;希望你也能相信,我是个好人。”

  黑靴的主人,声音很清冽。

  石万斤抬起青石般的面容,看清了面前笑眯眯的白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