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狭窄不平, 马车速度缓慢。

  江陵西清秀干净的脸上满是委屈和不甘,一双漂亮的杏眼湿漉漉的,说不出的可怜。

  他半伏在马车地板上, 指尖陷进厚厚的绒垫中, 轻声乞求着:“求世子再给陵西一次机会……我真的只是太在意世子,所以才会乱说话,我……我从小就喜欢世子……很早很早就喜欢……”

  楚颐靠回软枕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若他没记错, 当初四皇子府初见时, 江陵西说过从前只在阿昱那里听过他的名字, 却从未见过,不知他的从小喜欢, 又是从何时开始。

  他说顾期年喜欢他,或许还有幼时出手相救的原因在,楚颐在外的名声如何自己也是知道一二的,除了关系相熟之人, 旁人连多看他一眼都战战兢兢,更别提喜欢或是在意了。

  他手指轻轻把玩着腰间的碧玉笛, 似笑非笑问:“你幼时便见过我?”

  江陵西怔然抬头,颓然闭了闭眼, 笑道:“我知道幼时顾期年很喜欢盯着世子看, 所以也跟着留意了一二,世子平日忙,很少进宫, 也并非阿曦伴读, 所以并不认得我罢了。”

  怪不得, 当年那个小团子看到自己去救他, 会那么委屈流泪,幼时便爱盯着他看,与阿曦倒是很像,若换成阿曦,定然也与他一样反应。

  “只是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江陵西目光紧紧盯着楚颐,忍不住又道,“后来顾期年憎恨世子,世子应该是清楚的,毕竟他是顾家人,怎会真的喜欢世子呢?世子离京时,阿年几番确认,不知有多高兴……”

  楚颐撑起下巴,听出他有意将话转到顾期年身上,好整以暇看着他。

  看来,小团子年幼时对他很是喜欢,长大了便由喜欢变为憎恶,那股别别扭扭的劲头,还真是像顾期年的脾气,所以楚颐此次回京,他才会那么气,又要绑他关他,又要咬他逼他吃药,等他终于离开顾府,又是威胁又是维护,永远自相矛盾。

  “还有呢?”楚颐问。

  江陵西神情微顿,轻声问:“世子还想听什么?”

  “顾期年小时候的事,你还知道多少?”楚颐淡淡道,“我记得他九岁时骑射就已经很好了,他刚入宫时弓箭就用得很好吗?”

  江陵西静静跪着,表情微微变色,却强自镇定笑道:“世子忘了,陵西害怕那些,从未去过武课。”

  “不过顾期年一向傲气看不起人,陵西与他同窗几年,亲眼见他表面和善私下却……”江陵西忍了忍,似乎难以启齿,小声道,“他表里不一惯了,就连陵西都被他数次欺骗,暗地欺负……”

  “是吗?”楚颐目光冰冷地看着他问,“他还欺负过你?”

  江陵西轻轻点了点头,道:“陵西一直知道世子不喜欢他,更讨厌他小时候对你的心思,其实陵西也是一样,那日在西市街头,我不过与表弟在一起,他便那样说话难听,世子……”

  他话语稍顿,一脸委屈地看着楚颐道:“京中皆知陵西是世子的人,他一个顾家人,竟敢把念头动在我身上,我知道世子生气,可顾家势力滔天,陵西不敢与他去争……”

  楚颐忍不住轻笑出声。

  马车沿路一路回了京城主街,路过沈府门前时,江植在外将马车停下,打开车帘探头问:“世子,江小公子可要先回府?”

  江陵西看了一眼车外,连忙重新跪好,轻轻拉住楚颐的衣摆,满脸期待道:“世子,求你不要赶陵西走。”

  楚颐看了他片刻,伸手落在他的脸侧,指尖轻轻从光洁的皮肤上抚过,淡淡道:“你父亲和兄长如今已得偿所愿,若是日后不行差踏错,好好为大陈效力,也算不辜负我。”

  江陵西连忙点头。

  “至于你,”楚颐收回手,笑意未减,目光却骤然沉了下来,声音冰冷道,“看在你与阿曦关系还不错,我就暂时放过你,明日起,不准再踏入国公府,也不准再出现在我面前。”

  江陵西顿时脸色骤变,身体一软跌坐在地。

  楚颐取出帕子仔仔细细擦试方才碰过他的手指。

  若非今日在林中才见过顾期年,楚颐几乎都要相信江陵西所言,顾期年对江陵西动念,无论是应了九命先生所谓的故事,或是真心与他相争,都的确容易激怒人。

  江陵西很聪明,知道该如何让他动怒,让他不甘,让他心生逆反,知道作为楚家人,一定对顾家满怀敌意。

  可是,顾期年小时候执拗不服输,又满身傲气,怎会是那种耍心机手段之人,他明明为了赢武考可以练到满手薄茧,反倒是江陵西,从第一日相识起,便谎言不断。

  即便楚颐与顾期年之间恩怨未解,也并不代表他愿被人利用玩弄。

  “下车。”楚颐靠在软枕上,冷冷道。

  “世子……”

  江陵西想再开口,对上楚颐的目光身体颤了颤,最终什么都不敢说,忍着泪垂头下了车。

  *

  九月过半,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起来,楚颐自雁子岭后就未再出过府,三餐汤药不断,身体却每况愈下。

  他的房里早早生起了火龙,坐在桌案前时,隔着厚厚的窗纸都能听到外面呼啸而过的风声,沈无絮面目温和地坐在桌前替他把着脉,片刻后,放开了手。

  他轻声道:“世子的脉象虚浮,气血亏空,近日可有觉得冷?”

  楚颐懒懒支着额坐着,道:“习惯了,也感觉不出什么。”

  沈无絮点了点头。

  “过几日秋日围猎,若我推掉,皇上必定派太医前来诊脉探视,”楚颐淡淡道,“这两日的药你着重注意一下,别让他们看出端倪。”

  沈无絮眉头皱了皱,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道:“世子就真的……必死无疑吗?”

  听他这番言辞,楚颐轻笑一声,目光冰冷地望着他道:“你是大夫,此话还要问我吗?”

  沈无絮尴尬笑了笑。

  话音刚落,院中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门口厚厚的帘子被人自外掀开,绫罗一袭粉色罗衫自外走了进来。

  自顾期年将她放了回来,不过休养了两日便恢复了以往的活泼,只是顾府一趟遭遇,令她如临大敌,每日除了忙着照顾楚颐,其余时间几乎全用在了制作蛊毒。

  她身上有淡淡的草药香气,眉头紧紧拧着,进了房间后便着急道:“主人,宫中来人了,说皇后娘娘有请。”

  重阳那日的宫宴,被楚颐直接推掉了,自入京后都还未曾有机会入宫请安,雁子岭狩猎后的第二日,宫中就曾来通传说皇后想见他,此时召见倒也不意外。

  楚颐淡淡应了一声,令人去备了马车,自己则起身更衣。

  等换好衣衫出门,午膳前的药也刚刚熬好,他端起碗一口气喝了,特意带上绫罗一起入了宫。

  皇后所居的宫殿是紧邻皇帝寝居的昭阳宫,楚颐到时,门外小太监正勾着头焦急等候,见了他立马恭敬迎上前。

  “世子您终于来了,皇后娘娘特意备了宴等候,其他人皆已到齐,请随奴才过来。”

  听他话中提及还有旁人,楚颐皱了皱眉,却并未多问,随他一起进了大门。

  江植身为男子,又携带兵刃,并不能随意出入内宫,楚颐带了绫罗随小太监走到了皇后寝宫内。

  因先皇后巫蛊一事,皇帝防备再出外戚之祸,在楚顾两家的谏言下选择了如今的皇后为国母,她虽才貌俱佳,出身却并不高,膝下更无子嗣,只有三皇子一个过继的儿子,十几年前便把希望尽数压在了顾家身上。

  可朝中毕竟不是顾氏一家独大,平日里虽暗自打压防备楚氏,却也少不了表面拉拢讨好。

  小太监在门口处便停下了,楚颐带着绫罗进了门,被侍女一路引领去了内室,厚厚的帘子掀开,那张金丝楠木的桌子旁,正坐着有说有笑的四个人。

  “阿眠来了。”皇后抬头看了他一眼,笑容温婉道,“快来坐。”

  她如今已四十有余,却保养得极好,只有眼角几条笑纹横生,却更添几分慈爱。

  桌旁坐着的四人皆朝他看了过来,江陵西依旧一身青衣,满脸局促地坐在三皇子身旁,垂着头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楚颐心里冷笑一声,目光扫过一旁的顾期年,行礼道:“参见皇后娘娘。”

  “这孩子,怎么如今见了本宫如此见外。”

  皇后轻笑着站起身来,缓步上前拉住他,一路走到身旁的空位坐下,温声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在意这些虚礼,本宫许久没见你,一直担心天冷你身体受不住,不亲眼看你安好实在是不能放心。”

  “等待会儿用完午膳,我让蒋太医来为你诊脉看看,若有哪里不舒服,千万别拖着。”

  楚颐抬眸看了她一眼,心知她的目的,淡淡道:“是。”

  坐定后,侍女很快为他添了新的碗筷,不多时,又殷勤地递上茶水。

  三皇子坐在对面,见状忍不住笑了笑:“母后还真是疼阿颐,自幼便关心他比关心儿臣还多,今日叫来我和阿年作陪也就算了,还特意叫了陵西,果真是懂阿颐的心思。”

  “他身体弱,喜欢什么不必拘着,”皇后温声道,“能有人陪着也是好的。”

  楚颐目光看向对面的江陵西。

  江陵西悄悄看了他一眼,面色一慌,头垂得越来越低,轻声道:“世子。”

  楚颐目光冰冷,端起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才笑了笑道:“皇后一向最包容,她都知道了你我的事,紧张什么?”

  江陵西低低应了一声,便不再做声了。

  楚颐手指轻轻转动着杯盖,表情冷淡,京中关于他和江陵西的传言沸沸扬扬,可皇后并非行事莽撞之人,就连当初的陆文渊,都是楚颐亲自带进宫后她才开始留心。

  江大人在京中也算官职不低,儿子与他搅合在一起,即便真要传召进宫为他作陪,也至少会询问一声,了解流言真假。

  皇后既然让江陵西进宫,想来是他自己承认了与楚颐的关系。

  他将茶盏放回桌上。

  皇后忍不住轻笑起来,她以手帕抵住鼻尖,温声道:“好了,你们还年轻,多少话等回去可以慢慢说,先用膳吧。”

  她亲自将桌上汤盅盖子打开,身后侍女立刻上前接过,又拿了勺子忙着盛汤布菜。

  顾期年抿唇坐在身旁,手指紧紧握着眼前的酒盏,关节微微泛起白色。

  他目光落在楚颐脸上,又很快转开,笑了笑道:“皇后娘娘也太偏心了,连世子喜欢何人都清楚。”

  “那娘娘是否该将我喜欢的人也叫来见见?”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llyyyy、壬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