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楚颐刚刚起身梳洗,刑房那边便来回话,说那名被带回的刺客嘴巴实在是硬,什么有用的信息都逼问不出。

  楚颐任由侍女替他更衣,不紧不慢道:“知道了。”

  他令江植亲自去接顾期年,而自己则先一步去了西南偏厢。

  所谓的“西南偏厢”,并非什么厢房院落,那不过只是对外而言的幌子,府中人却都知道,那里是与下人住处只相隔一座花园、小型武场内私设的刑房。

  至于顾期年,昨晚那些话不过是逗一逗他罢了。

  经过整夜不间断的审讯用刑,刺客浑身早已没有一处好肉,楚颐到时,司刑的小吏才对他用过酷刑“弹琵琶”。

  小吏恭敬道:“因世子之前交代要留其性命,刑罚过半便暂时停了,此人倒是能忍,一直卸了刑具才昏死过去。”

  看着眼前人裸.露在外的肋骨间腥红错综的伤口,楚颐拢了拢厚厚的披风,用手帕捂住口鼻,皱眉道:“将他弄醒,我有几句话要问问他。”

  说完径自出了刑房。

  小吏恭敬应了一声,立刻取了冷水过来,兜头浇在刺客头顶。

  刑房坐南朝北,常年阴暗潮湿不见阳光,而刑房外的武场上,则在对面向阳处立了一排箭靶。

  清晨的阳光清冷,门前武器架旁的椅子被下人们贴心铺上厚厚的软垫,楚颐在椅子上坐定后,立刻有侍女奉了热茶过来。

  “世子,人醒了。”

  楚颐“嗯”了一声,忍不住又低咳起来,胸腔心口被扯得生疼。

  护卫将人绑在了箭靶前不远处的架子上。

  到了阳光下,才看到原本满身血污的刺客重又被鲜红洗刷了一遍,衣袍残破,丝丝缕缕贴在伤口上,几乎和血肉混为一体,披散的长发被血沾在脸上,几乎不辩原本的面貌。

  看来,的确是审了很久。

  “还真是忠心啊,”楚颐慢悠悠喝了口茶,抬眼看向他道,“明知道是条死路,却不顾一切为顾家卖命,值得吗?”

  刺客半垂着头,微弱喘息着。

  楚颐笑了笑道:“你的同伴都已将赵途供了出来,大理寺查到是迟早的事,只要你说出陆文渊的下落,我放你离开如何?你应该不会想去牢中再受一轮刑罚吧。”

  刺客身体颤了颤,却依旧咬死不肯开口。

  “看来,你是真的不怕了。”楚颐轻飘飘道,“也是,顾氏耀武扬威多年,也该有几个忠心死士,若此事一旦成了,便能顺理成章将顾夫人之死扣在楚家头上,到时楚家伤了元气,留下顾家一家独大,你也算没白死。”

  “不过,你们怎么就断定顾夫人之死与楚家有关呢?”

  停顿片刻后,楚颐依旧没有等来回答,只好淡淡道:“机会只会给你一次,你想清楚,若是现在不说,晚些即便你想开口我也不会听了。”

  晨起的风寒意渗骨,刺客满身血腥靠在架子上,一动不动,任凭捆住双手双腿的绳索撑着身体,像是只剩下一副躯壳。

  就这么颓然僵持着,不知是在权衡,还是等待着宣判。

  楚颐抚掌感叹:“果然好骨气,来人。”

  护卫忙上前:“世子。”

  “继续用刑,也不必再让他开口,待事情了了,将尸首直接送回顾将军府上。”

  护卫应了一声,立马唤了司刑小吏来,小吏们抬来满箱刑具,为首的手中则拿着之前所用的尖刀,尖刀上带着倒钩,尚有血迹残留在上面。

  哀嚎声骤然响起,尖锐而凄厉。

  明晃晃的阳光下,似乎连疼痛和恐惧都被放大无数倍,看着那把刀,刺客双目瞪圆,颤声道:“我说、我说……”

  “现在要说了?”楚颐笑了笑,“可惜晚了,我不想听了。”

  他声音轻缓,目光却冷得像淬了冰:“方才不过是我一时心软,才想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

  “可是,机会永远只会有一次。”

  “至于陆文渊,若他受威胁背叛,在我心中就只是个死人,若不曾背叛,与我而言也不过暂时丢失一个宠物。”楚颐道,“宠物而已,没了一个再补上一个新的便是了,你说呢?”

  说完,他对一旁道:“顾家小少主站了那么久,怎么也不快请他过来?”

  刺客瞳孔骤紧,闻言朝远处廊下看去。

  晨风轻起,落叶拂动,少年一袭白衣已有些微皱,他怀中抱着白猫,清亮黑眸里希冀的光一点点黯淡,脸色苍白得可怕,不知看了多久。

  刺客瞬间拼命挣扎起来,却被护卫干脆利落地扼住下巴,他的手脚被缚,根本无力抵抗,刀尖的寒光映着他干裂的唇,闷哼声虚弱地响在了武场内。

  满是污血的领口沾上新的血迹,刺客死死看向自家小少主,却再也说不了一个字。

  楚颐冷眼看着他,表情没有一丝温度。

  有护卫小跑着迎上前,江植对他点了点头,平静道:“顾少爷快走吧,别让主人等急了。”

  顾期年手臂紧了紧,困倦中的白猫似乎都感知到了主人情绪的变化,抬头冲他“喵呜”叫了一声。

  少年跟着江植走出游廊,到了练武场。

  楚颐把玩着茶盏的盖子,眼皮都没抬一下,道:“昨晚睡得可好?”

  看着眼前的玄衣身影,顾期年一时都忘了该质问还是该回答,只死死盯着他道:“你昨日是在骗我。”

  楚颐站起身来,微微偏头,身后护卫立刻上前替他取下武器架上挂着的弓箭。

  那支弓,是安国公府内常备的,护卫们几乎人手一支,以往替他挡过无数暗箭明枪。

  他试了试弓弦,倒还算趁手。

  “我怎么会骗你呢?”楚颐缓声道,“昨日我已经说了,若你想走,我定然不会强求,晚些便会送你离开。”

  说完随手从箭筒取出一支羽箭,拉弓上弦,直直对向面前的少年。

  弓箭沉重,修长手指紧握羽箭,因常年病弱而略显吃力。

  箭尖在对方眉心鼻尖徘徊片刻,想了想,又调转方向,对准了他怀中的猫。

  “所以,”楚颐笑了笑,“还想走吗?”

  少年收拢手臂,粉润的唇抿成直线,脸色沉得连周遭空气都冷了几分,他低声道:“你究竟想怎样,你……若是想要银子……”

  楚颐忍不住笑了:“我不缺银子。”

  “那你要高官厚禄或是良田美妾——”

  “不需要。”楚颐冷声打断。

  沉默片刻,少年脸色越来越难看,恨恨回望着他,却不知想到什么,终于忍不住垂下双眸,眼泪大颗大颗落了下来。

  楚颐放下弓箭,满意地笑了。

  到底不过才十几岁的孩子,自幼娇生惯养未曾吃苦过,还以为胆量多大呢。

  他慢悠悠从怀中抽出一方手帕,折好系在眼睛上,重新举起弓箭,拉弓上弦。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羽箭擦着少年的鬓发飞过,直直没入身后的箭靶。

  正中靶心。

  楚颐取下手帕,放眼扫了一眼箭靶,将弓随手丢给身旁的江植。

  “带他下去换件衣服,”楚颐道,“顺便让绫罗给他讲讲在我身边的规矩。”

  江植恭敬应了声,就要请少年离开。

  顾期年神情带了一丝狼狈,固执僵持着,看都没看江植一眼。

  自小到大,他还从未遇到过这种事,这样的人。

  顾家世代辉煌,身居高位,荣宠显贵,身为顾将军唯一的嫡子,周围都只敢捧着奉承,就连宫中的皇子也都对他客客气气,从未有人敢给他气受。

  除了幼时念书吃过一些苦,哪里曾受过这种委屈?

  而眼前这人,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

  他手指蜷起,微微陷入白猫柔软蓬松的皮毛里,一缕发丝散落下来搭在肩上,双眸里还蕴着水光,只有脊背依旧挺得直直的,倔强地维持着世家公子的风度。

  而他却不知,这副委屈又别扭的样子落在楚颐眼中实在是可怜又有趣。

  楚颐扫了他一眼,随手将手里的帕子丢给了他。

  “世子,”有护卫匆匆而来,恭敬道,“沈大夫来了,正在前厅等候。”

  楚颐点头道:“让他去我房中等着。”

  沈无絮是神医张九重的唯一弟子,一向负责楚颐的身体调理,昨日他来时扑了个空,此时倒是不好再晾着他。

  护卫应了一声,匆匆离开,楚颐亦打算回去。

  少年却突然在背后开口。

  “你是……你是安国公世子楚颐。”

  “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楚颐回头看他。

  “我没有!”顾期年断然否认,目光闪烁地扫了他一眼,立刻将脸别开。

  他紧紧攥着那方手帕,低低道:“安国公位高权重,你这么做,就不怕害得他前程尽毁……”

  楚颐觉得好笑。

  “今日就算你真死在我手上,父亲的前程,楚家的荣耀都不会有任何影响,你信吗?”他慢悠悠道。

  顾期年静静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楚颐轻飘飘道:“我楚氏一门为国征战沙场多年,早已不用再靠建功立业博前程,顾将军都不怕前程尽毁,我楚家又有何怕的?”

  顾期年眉头慢慢蹙起,一脸忍气的样子,忍不住争辩:“我知道你们楚家与我顾家多年不和,为何不坦荡些,将一切摊开解决,非要用这种方式。”

  “不和?”楚颐笑了,“都说了,带你回府是因为你很合我胃口。”

  “你真以为,我是因为你的身份才将你请进府的?”

  顾期年薄唇紧抿,又沉默下来。

  “乖乖的在我身边,等我烦了腻了,自然会放你走,”楚颐淡淡道,“你想报仇或者告御状,总得先能离开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