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历史军事>宋煦【完结】>第四百章 纠合

  大宋现在的事情太多,大大小小,都堆在政事堂。

  蔡卞却皱眉,看着章惇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官家御驾亲征,大获全胜而归,作为当朝皇后,怎么能不在迎接的名单上?

  章惇似也没有隐藏的意思,喝了口茶,目光少有的冷峻的看向门外,淡淡道:“我大宋后宫干政之风前所未有,历朝历代的教训还不够多吗?皇后,应该安分守己,不涉朝政。”

  蔡卞登时拧眉,面露沉色。

  他这才明白,章惇没有加上皇后,并不是出于‘新党’对‘旧党’的深恶痛绝,而是有更深次的考虑。

  大宋自立国就开启了后宫干涉之风,尤其是太宗皇帝的继位,就是太祖,太宗生母杜太后一力促成,接下来垂帘听政之风日盛!几乎除了开国两位到现在,代代都有太后垂帘听政!

  这种情况,历朝历代,绝无仅有!

  并且可以预见,往后,可能还会有!

  自古以来,对于‘干政’二字的前缀有很多,外戚,宗室,权臣等等,但最让统治阶层警惕的,却是:后宫与内宦!

  宋建在五代十国上,有着太多血淋淋的教训。

  大宋内宦不显,倒是后宫盛极!

  蔡卞沉吟许久,道:“这件事,怕是没那么容易。”

  章惇继续看着门外,没有说话。

  如果皇帝早逝,留下一个小皇帝,那么,什么人能看好这个江山呢?

  是内监,是外臣?

  最终,只能是小皇帝的生母,没有其他选择。

  这是十分现实的问题,近乎无解!

  裴寅这个时候从外面进来,见气氛有些微妙,还是拿着一道奏本,恭谨的道:“二位相公,工部上书,增加了一些迎驾人的名单,有宗室,外戚,还有元祐七年以前的一些相公。”

  “不准!”章惇直接道。

  这些人,几乎都是‘旧党’!

  蔡卞已经坐回去,思忖着道:“裴舍人,你去工部,让工部将近半年的支出详细,抄录给刑部,御史台,再下发沿路各地。”

  裴寅看了眼章惇,抬手道:“是。”

  裴寅转身出去,章惇,蔡卞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各自忙碌。

  此时的工部,倒是一团和气。

  ‘旧党’的大佬几乎都被扫出朝堂,工部尚书王存是前任宰执苏颂任命,这里也成了‘旧党’的最后大本营。

  王存本来在巡视河道,今年的大雨不多,河道去年大力修过,倒是没有什么险情,忙碌的一直是‘修河铺路’。

  开封城的位置,令大宋非常依赖漕运,进出京城的钱粮,八成依靠漕运,是以,这一次的修河,除了针对最重要的黄河,长江外,最重要的,就是各条漕河,也就是运河。

  王存坐在椅子上,面露轻和笑意,看向右侍郎陈浖,道:“各地进展还是十分顺利的,乡绅们都很支持,日后还需加倍努力,不可懈怠……”

  ‘以工代赈’,确实是一个多赢的措施,除了疏浚河道,纾解灾民,还能获得诸多良田,沿河除非贯穿田亩,否则大部分士绅还是很支持的。

  陈浖不苟言笑,道:“尚书说的是,近半年来,我工部声望逐渐攀升,不少人提议尚书入政事堂,下官看来,明年或许就顺理成章了。”

  王存脸上不自禁露出微笑,摸着不长的胡须,神色意味深长。

  入政事堂,其实就是拜相。

  在王存看来,士林的声望是一方面,最为关键的还有官家以及朝局。

  官家那边其实不需要考虑太多,只要能做事,官家不会阻拦。至于朝局,王存心里判断是,‘新党’不管是为了‘朝廷和气’的名声,还是缓解‘旧党’的压力,拉他拜相,应当是水到渠成!

  就在这时,一个小吏进来,急声道:“尚书,政事堂传话,命工部将近半年的支出详细抄录刑部,御史台,并邸报沿河各路府县。”

  陈浖神色突变的看着那小吏,又转向王存。

  王存本来还面带笑容,此刻渐渐沉默,还有些冷。

  陈浖挥手,不等那小吏离去,就道:“尚书,章、蔡二人这是什么意思,要打压我工部,阻止尚书拜相吗?”

  查账这种事最为敏感,不说有没有问题,这个行为就透露出太多东西。

  王存眼神冷漠,哼了一声,旋即看向陈浖,道:“账目有没有问题?”

  陈浖一脸的凝重色,道:“尚书,这不是账本的事,想要查出什么,太简单不过,关键还在于政事堂的用心!”

  王存微微点头,目光看向门外,神情幽晦。

  工部这半年动用的钱粮高达三百万贯,涉及到的人与事太多,哪怕就是没问题,想要做手脚也太过简单!

  ‘章惇、蔡卞这是要送我走了吗?’

  王存心里犹疑,觉得有可能又觉得没可能,渐渐紧张起来。

  陈浖见着,瞥了眼外面,站起来,走近低声道:“尚书,此事不能任由章、蔡去操弄,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王存一旦去了,整个工部都得变天,那‘旧党’在朝廷层面就无立锥之地了。

  王存心里早就想过无数念头,却没有一个稳妥的,抬着眼皮看向陈浖,道:“你有什么办法?”

  陈浖再次看了眼外面,越发低声的道:“朝廷里,我们不用想,那几位对我们恨极。那就只能从宫里入手,官家虽然至孝,但太妃娘娘从不参与政事。唯一的就是皇后娘娘,尚书听下官说完,娘娘虽然恪守本分,但毕竟是中宫皇后,并且还怀有皇嗣,若出生的是皇子,那就就是嫡子!”

  ‘嫡子’二字,令王存的眉头狠狠挑了挑。

  皇后的嫡子,那必然是太子!

  太子,就是储君!

  果真如此的话,那中宫的地位与影响力,将不可想象!

  王存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那孟唐,在政事堂?”

  孟唐,孟皇后之弟。

  陈浖道:“是。”

  王存坐直身体,看向门外,道:“明年必定改元,会有恩科,要将这个孟唐拉到我工部来。”

  陈浖低声道:“下官先让人接触一下,备一份礼物,找个时机,让尚书有机会与娘娘面谈。”

  王存点头,俯身道:“此事小心一些,不要让任何人察觉。”

  “下官明白。”陈浖心领神会。

  他们都是不容于‘新党’的‘旧党’,之所以还能在,只不过章、蔡二人还有所顾忌,但要是他们勾连中宫,‘新党’绝对不会再容忍了。

  而这个时候,孟皇后正在宫内散步,听着边上宫女的说话。

  “娘娘,官家大获全胜而归,这是我大宋前所未有的盛事,娘娘身为中宫皇后,须第一拜贺……”身边的婢女,满脸欣喜与激动。

  孟皇后脸上带着温和笑意,双手托着腹部,慢慢走着,道:“嗯,我已经给官家写信了,等官家到京,一起去宫外接驾……”

  婢女扶着孟皇后,走了几步,忽然有些疑惑的道:“娘娘,奴婢听说政事堂一直在准备着接驾的仪程,按理说,政事堂那边应该通晓娘娘,怎么到现在也没动静?”

  第四百零一章 潮起潮涌

  孟皇后听着婢女的话顿时皱眉,双手用力扶住小腹。

  她神色平静,低头看了眼小腹,眼神慢慢的坚定。

  “现在的宗正是谁?”孟皇后语气波澜不惊的问道。

  婢女倒是没有察觉孟皇后的异样,想了想,道:“好像是龙图学士,李瀚郂。”

  宗人府的前任宗正去年因为为‘旧党’出头,被赵煦杖毙在了垂拱殿前。

  这也是赵煦至今杖毙的二人之一。

  刘世安因为身份特别,跳的太欢,赵煦需要拿他立威。而前任宗正李公彦是位置特殊,杖毙他,一个是警醒当时的外臣文官集团,另一个就是敲打宗室。

  大宋宗室的子嗣一向不怎茂盛,仁宗皇帝一生无子,英宗皇帝是过继,而英宗皇帝的几个儿子,也就是赵煦的叔辈皆已过世,赵煦是老六,最大也不过十八,几个弟弟,除了盲人老九赵佖,都为成年。

  因此,宗正府所管理的,都是相对较远的宗室,就快出五服了。

  但宗室毕竟宗室,那是皇族!

  孟皇后慢慢的走着,脸色有些冷,道:“传本宫的话,李瀚郂来见本宫。另外,传话礼部,命礼部依礼制制定接驾仪程,送给本宫审阅。”

  婢女一怔,这还是孟皇后第一次直接联系朝臣。

  婢女瞥了眼四周,低声道:“娘娘,真的要这么做吗?政事堂那边会不高兴的。”

  世人谁不知道孟皇后是高太后所立,高太后与赵煦的关系,外人难以看清,但内里的人都明白。

  ‘亲政’与‘垂帘听政’在很多人来看,这也是‘党争’。

  是以赵煦代表的‘新党’与高太后代表的‘旧党’的决战,最终高太后落败,撤帘还政。

  而在高太后过世,‘旧党’退出朝堂,高太后所立的孟皇后就凸显了出来。

  ‘新党’废后另立的企图一直没有停止,即使表面上不敢触怒赵煦,暗地里总有人蠢蠢欲动。

  即便章惇、蔡卞等人的态度是:不说话,不表态,不支持,不接触。

  这就令孟皇后孤立无援,处境什么艰难。

  孟皇后自然清楚她自身的处境,声音平静的道:“官家大获全胜,本宫当然要亲自迎接,这是礼法,章相公不会说什么的。”

  婢女这才应声,快出了宫门,招来黄门,命他们去传话。

  孟皇后踱着步子,看着小腹,脸上微笑,心里暗道:快出生吧,有娘在,什么都不用怕……

  不多久,宗正李瀚郂就收到传话,眉头紧锁,眼神凝重。

  ‘官家不在,皇后娘娘突然出声,只是为了迎驾吗?’李瀚郂心里犹豫不决。

  他不属于‘新旧’两党,是从翰林院简拔,但他深知两党现在斗的越来越凶,朝廷上下,京城内外,漫无边际,无处不在。

  李瀚郂心里斟酌再三,还是叹气,自语道:“罢了,皇后召见,不能不去,还是看看皇后要做什么吧。”

  猛将是铁杆的‘旧党’,孟皇后又是高太后所立,这里牵扯太多,却也由不得李瀚郂一个小小宗正多想。

  礼部尚书李清臣现在很忙,忙的脚不沾地。

  礼部合并了诸多衙门,事多杂乱,要修典,修《神宗实录》,加上夏辽要出使,着实很忙。

  但听到皇后传诏,还是令他面露惊疑。

  “尚书,皇后娘娘这是何意?”他身前,站着礼部的主事,小心翼翼的问道。

  李清臣锁着的眉头松开,淡淡道:“娘娘的话合乎礼法,又有什么不对?”

  主事陪着笑,不敢多嘴。

  但谁又会将猛皇后突然的传诏,当做只是普通的事情看待?

  李清臣静静坐了一阵,道:“衙门你看一阵子,我去一趟青瓦房。”

  “诶好是。”主事慌忙应着。

  李清臣出了衙门,就有一队人迎过来,热情洋溢的道:“李尚书,官家是否是月底到京?我等久慕盛颜,还请李尚书务必让我等一起去啊……”

  七八人,每个人都头有白发,神情矍铄,含笑的看着李清臣。

  李清臣一眼扫过,这些人都曾挂有虚职,很有威望,只不过,这些人的政治立场偏于守旧。

  自从官家大胜,这不知道是第几波了。

  ‘官家御驾亲征回来,将大赏群臣,章相公拜宰执世所必然,一些人坐不住了……’

  李清臣心知,面色不动,道:“诸位且慢等,官家要月底才回京,还请诸位,先写几道奏本吧。”

  八人一听似乎觉得有戏,其中领头的满头白发,大喜道:“李尚书说的是,官家御驾亲征,太祖太宗以来未有的大胜,我等当上贺,还请李尚书转达,务必请官家御览。”

  李清臣微笑,大步离去。

  八人连连拱手,没有阻拦。

  他们是饱学鸿儒,亲自上门已经是‘有损颜面’,不会做出年轻人那般的‘撒泼打滚’。

  李清臣坐上马车,赶赴皇宫。

  李清臣坐在马车内,眉头渐渐拧起,回想着近日以来的事情,不自禁的自语道:“官家还没回来,这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大获全胜’回京后,必然是‘大赏群臣’,有太多人跳出来,夹杂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开封府本来看似平静的朝局,益发的暗潮涌动,波涛难平了。

  李清臣想了一阵,揉了揉眉心。

  他们既要专心‘新政’,完善‘新法’,还要应付此起彼伏的明枪暗箭,着实难有半点轻松。

  等李清臣进宫,到了青瓦房,不等说话,就发觉气氛有些不对。

  蔡卞收拾着桌上的公文,直接说道:“我知道你来意,皇后娘娘的意思没错,就按娘娘说的办。待会儿,你去一趟仁明殿,再去庆寿殿,话不用我教你。”

  李清臣怔了下,仔细揣摩片刻,没有品出其他意思,看向章惇。

  章惇手里拿着茶杯,面容一如既往的严肃色,在李清臣注视下好一阵子,才道:“孟慕古最近做的不错,调到我这里来,给裴寅打下手。”

  蔡卞手顿了下,没有说话。

  李清臣有些弄不明白这二位相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思索良久,道:“是,下官这就去仁明殿见皇后娘娘。不知,迎驾的具体名单,二位相公可审阅了?”

  章惇喝了口茶,拿起笔,道:“还没有,你顺便问问皇后,看看有没有什么人需要特别添加的。”

  李清臣听着,又看向蔡卞,蔡卞则径直起身,要离开青瓦房。

  第四百零二章 请辞的巡抚

  赵煦得胜归来,激起了开封城内外被压着的暗涌。

  一些潜藏着的矛盾,悄然被撕开。

  李清臣能看得出章、蔡对于孟皇后的态度差别,抬了抬手,离开青瓦房,在福宁殿请求入仁明殿。

  李清臣走入仁明殿,看着熟悉陌生的地方,他不记得他什么来过。

  抬头看向前方,孟皇后端坐,小腹隆起,自他进来,就一直注视他。

  李清臣对孟皇后倒是没有什么私人仇怨,行礼道:“臣参见娘娘。”

  孟皇后看着李清臣,知道他是章惇铁杆支持者,没有废话,直接道:“李尚书,不论是礼法还是人情,本宫作为当朝皇后,前往接驾是必不可少,章相公要将本宫排除在外吗?本宫听说礼部在制定关于宗室的礼法,是专门为本宫定的吗?”

  李清臣神色如常,抬手道:“娘娘,政事堂不会,也不能将娘娘排除在外,此事从未有人与下官提及,不知娘娘从何听来,下官需要核实一下。官家曾再三强调,我大宋须以礼法治国,遏制外来干涉,以求公正二字。臣请娘娘放心,任何违反礼法,礼部绝不退让,不管任何人。”

  孟皇后神情微怔,李清臣的话是真的?

  孟皇后猜不透他或者他们的心思,端坐不动,道:“本宫还没有见到迎驾名单。”

  李清臣躬着身,道:“臣刚刚见过章、蔡二位相公,询问过,二位相公说,名单还未最终定下,并请臣请示娘娘,娘娘是否有需要特别加入的人?”

  孟皇后心头越发疑惑了,章惇等人在打什么主意?

  不论他们打什么主意,孟皇后都不会退让!

  她双手摸着小腹,轻轻点头,道:“此事当有礼部负责,本宫现在命卿家全权负责,呈报本宫,卿家可有难处?”

  李清臣见孟皇后不假掩饰了,短暂沉吟,道:“臣没有难处。具体的仪程以及名单,臣会在三天内呈送上来。娘娘,臣来之时遇到了宗正李瀚郂,不知娘娘是否要添加宗室之人?”

  孟皇后见李清臣做出了‘巨大让步’,抿了抿嘴,微笑道:“有些宗亲找过来,本宫考虑适当的加几人,具体的,还是有卿家来定。”

  李清臣见孟皇后没有强势逼迫,心头也是缓松,道:“是。”

  李清臣说完,孟皇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有与外臣打交道的经验,更不擅长假大空。

  李清臣与孟皇后是泾渭分明的‘敌对阵营’,属于‘话不投机’,因此也没再说话。

  静了一阵子,孟皇后主动开口道:“卿家,还有其他事情奏报?”

  李清臣毫无尴尬,拘谨之色,语气从容自如,道:“没有。”

  面对这些老于宦海之人,孟皇后明显还是有些嫩,稍微拘谨的动了动,道:“那,卿家就去忙吧。”

  “臣告退。”李清臣不急不缓的抬手,说完就缓步退了两步,转身离开。

  从始至终,礼数拿捏的死死的。

  孟皇后目送他,直到走了,这才悄悄松口气。

  如果李清臣拿出似是而非的礼法来反驳她,她根本无能无力,只能被困在仁明殿内。

  好在,这些人还有底线或者顾忌官家,没有乱来。

  孟皇后低头看向小腹,已经七个月了,很快就会出生。

  ‘没事的,你父皇会庇护我们的……’孟皇后心里轻声自语。

  李清臣出了仁明殿,又返回青瓦房,却没有看到章惇与蔡卞,刚要离开,刚刚调任过来的孟唐,一脸急色的迎门撞上了他。

  “小人冲撞李尚书,还请恕罪!”孟唐连忙抬手躬身,急色又惊慌。

  他姐姐是皇后,按理他是国舅,黏糊糊神宗朝以来复杂的朝局,将他这个国舅打入深渊,连普通的士子都不如。

  李清臣倒是认识孟唐,皱眉道:“什么事情这般惊慌?”

  孟唐躬着身,没有隐瞒道:“回李尚书,是江南西路的联合奏本,六位知府十二位知县,弹劾巡抚贺轶,横行独断,欺辱下属,打压士绅,贪赃枉法。”

  李清臣神色立变。

  贺轶是他举荐的,是神宗朝元丰初的进士,坚定的变法派!

  六名知府,十二个知县,这样的分量着实不轻!

  不说内容的真假,单是这道奏本就说明,贺轶不论是以前,现在,还是日后,在江南西路处境十分不好,日后更难立足!

  ‘其他人呢?这或许只是个开始!’

  李清臣面色渐渐冷峻,各路巡抚上任还不足半年,各地已经开始明目张胆的进攻了!

  李清臣又看了眼孟唐,道:“二位相公不在,你等等。”

  “是。”孟唐可不敢得罪李清臣,这位很可能是明年恩科的主考官!

  李清臣走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贺轶的事情,只能交给政事堂的二位相公去想办法了。

  在开封城里风起云渐涌的时候,赵煦还在回京的路上。

  因为天气太热,走的很慢,赵煦会经常在休息的时候,在郭成,种建中的陪同下,巡视各个军队,与士兵们吃喝在一起,讨论着各种事情。

  夜晚,凉风习习,月明星稀。

  一个都头坐在赵煦边上,低声道:“官家,不是小人吹嘘,开封城的小姐,真的不如江南,小人在江南那几年,啧啧,滋润……润啊……”

  四周的将士都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有的忍不住的嘿嘿笑了起来。

  赵煦也是去过青楼的人,却没玩过,心下好奇,但到底是大宋官家,强忍着,道:“我怎么听他们说,你至今还是个处……”

  三十出头的都头顿时脸色涨的通红,吭哧道:“官家,别听他们胡说,我老胡在江南,是有名的风流才子,还写过诗词呢……”

  “哈哈哈……”

  一群人哄堂大笑。

  “拿出来,拿出来,让官家看看,你都写了什么!?”

  “你那要叫诗词,我儿子都比你写的好,他今年五岁,哈哈哈……”

  “别吹了,小心官家致你的治罪……”

  老胡脸色越发涨红,悄悄瞥了眼赵煦,没敢继续说话。

  这些都是一起从军多年的老兄弟,知根知底,着实难以继续下去。

  这时,陈皮快步走过来,拿着一道奏本递给赵煦。

  赵煦伸手,接过来看了眼,这时江南西路巡抚,贺轶的请辞奏本。

  言称‘年老力衰,不胜重任,有亏官家,请骸骨归’。

  赵煦看着,忽然抬头看向陈皮,道:“这个贺轶,朕记得还不到五十吧?”

  陈皮躬着身,道:“年五十有一。”

  赵煦哦了一声,眼神有些古怪笑意。

  贺轶没有上书政事堂,反而直接发给他,这里面就很值得玩味了。

  第四百零三章 方略

  赵煦没将贺轶的事情放在心上,带着大军,昼伏夜出,不紧不慢的回京。

  但他不在意,朝廷却不能不在意。

  ‘巡抚’位置特殊,是‘新法’在地方的关键推动力,并且,贺轶的事,一看就是地方上对‘新法’的反弹,背后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影子。

  这要是不按下去,章惇、蔡卞等人选定的各路巡抚,怕是在年底前都能打道回京,并且日后再难安排这些巡抚。

  这将是‘新法’的巨大挫折!

  九月十三日。

  这件事开始发酵,渐渐将赵煦大胜回京的事情给压了下去。

  政事堂。

  章惇、蔡卞主持日常的政务会议,六部尚书除兵部尚书许将还在河东路外,其余都在,这也是大宋朝廷最高管理层了。

  梁焘坐直身体,看着章惇与蔡卞道:“目前,开封府的田亩丈量基本完成,但户籍登记遇到了诸多困难,一个是逃民,流民太多,一时间也不可能回来。二是士绅大户的人口难以登记。还有就是家家户户对人口的藏匿,以及底层官吏的糊弄……从开封府以及各县呈报上来的进展,开封府的人口,居然比元祐五年少了两成……”

  蔡卞等他说话,道:“这种情况,我们早有预料,不算奇怪。开封府只是一地,想要清查我大宋人口,还得全国一盘棋。继续推进,重要的总结问题,改进方式方法,我们要的是积累经验,为全面推进‘新政’储备足够的手段……”

  梁焘与其他四部尚书都是点头,开封府虽是大宋国都,但到底是只是一城,它的问题不是在开封府就能解决的。

  工部尚书王存见话头到这了,咳嗽一声,道:“贺轶的事,闹的沸沸扬扬,听说贺轶本人也上了请罪奏本?”

  章惇看了他一眼,道:“还有说什么,一口气说完。”

  王存知道章惇不高兴,因为贺轶是章惇任命,看好的人,他不动声色的看了眼蔡卞以及其他人,道:“下官还听说,全国陆陆续续都有人在弹劾贺轶,奏本已经多达三十本了,不知道是真是假?”

  章惇脸角一贯的严肃,目光平静,道:“是真的。”

  王存身体不自觉前倾,道:“不知,二位相公打算如何处置?”

  王存看似语气和缓,实则已是咄咄逼人,在逼迫章惇、蔡卞等人表态了。

  李清臣,林希等人在王存身上一扫而过,没有说话。

  贺轶的问题不在于是否真的贪赃枉法,而是在于,这是‘保守派’的反扑,并非是冲着贺轶,也不是冲着章惇、蔡卞,而是根本的‘新法’!

  贺轶一旦倒了,那就是多骨诺米牌倒塌,‘旧党’会乘风而起,大宋朝野瞬间就会大乱!

  章惇静静地看着王存,他不怕乱,但这乱,要在他的控制之中!

  章惇淡淡道:“其他各部动静不大,倒是你工部,十多人联合上书,是担心我看不见,怕我不针对你们吗?”

  双方的关系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章惇不避讳,王存也不顾忌,稍稍躬身,道:“工部为国谋事,不知章相公为何要针对我等?”

  章惇目光从他脸上缓缓移开,看向众人,道:“我有个提议,广南路,西浙路,淮南路的巡抚,调回京,朝廷另行选派。”

  “不可!”章惇话音一落,王存就脸色微变,急声说道。

  这三路巡抚,都是立场偏‘旧党’,是苏颂在位时,‘新旧’双方妥协的结果!

  蔡卞看了他一眼,道:“这三巡抚碌碌无为,下面举告他们的很多,一天到晚吃吃喝喝,风花雪月,四处游览风光,拜访名士,诗词歌赋没少做,正事一点没干……”

  林希木然着脸,道:“这三人吏部一直在考察,除了清高阔论,没有半点实用,吏部接到不少举告,据说,白天游览大好河山,夜宿青楼歌坊,好不逍遥自在……”

  刑部尚书来之邵余光掠过王存,道:“到京之后,刑部会立案调查。”

  王存登时面沉如水,心头怒火涌起,他在政事堂孤立无援,知道不能继续纠缠,直接道:“下官不明白,贺轶之事已全国沸然,他自己也上书辞官,为何二位相公不处理他的事,反而盯着那三人?”

  蔡卞道:“贺轶的事,交给御史台核查,如果确有其事,朝廷自有法度。至于广南路等三人,他们本就是巡抚,调回京亦属正常。”

  王存脸色渐青,强压怒气,道:“外面物议沸然,二位相公要这么处置,下官也不说什么,官家即将回京,下官相信,这不是官家御驾亲征归来想看到的场景。”

  章惇剑眉渐渐竖起,转向王存,道:“这个不需要王尚书担心,我听说,工部在近半年的工程中,问题不少,‘靡费’高达七十万贯?”

  王存神色越发不好看,道:“下官尚且未查清楚,不知章相公从何处得知?”

  来之邵插话,道:“刑部得到了不少举告,正准备与御史台调查,王尚书,如果有什么线索,还请转达我二部。”

  王存越发明白,‘新党’等人已然团结起来,准备压住贺轶这件事了。

  但他怎么会让章惇等人如愿!

  王存心里冷哼,脸上的难看之色越多,道:“既然朝廷决定清查工部,我也无话可说。不过贺轶之事,我会上书官家。”

  章惇自然不理会,再次环顾众人,沉声道:“当前要务有三,第一,‘开封府试点’必须按时完成,决不可拖延,谁、哪个部门拖延,本官绝不容情!其二,官家回京,这件事要重视。其三,明年‘新法’全面复起,要为此做足准备,尤其是各路巡抚,知府,一定要是得力之人,高谈阔论,诗词歌赋这些,就请他们专心一点,不要耽误国政了……”

  王存看着章惇,面沉如水,双眸如火,心里更加冷静。

  章惇这是因为贺轶的事,还是早有预谋?

  这般下去,那他们的人还能在朝廷,在全国官场立足吗?

  蔡卞看向林希,道:“吏部与御史台的京察,在十月一月底要有结果。”

  林希倾身,道:“是。”

  蔡卞又道:“刑部,吏部,御史台,户部在各路的垂直机构,要快速建立,各方面人事、权责要划分清楚,官家回京后,会对军政,朝政进一步细化,各部必须拿出各自方案,在年底前,会同各部,定下方略……”

  第四百零四章 嫡长子

  蔡卞说的事情,其实已经在底下酝酿过,现在不过是走个流程。

  说完后,他又拿出一份八式的名单,让众人传阅,同时说道:“这是迎驾的名单,你们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或者不合适的。”

  众人顿时不做声,接过名单,仔细的看了起来。

  ‘迎驾’也不是谁都能去的,能去的都要参加随后的‘大宴’,那是封赏大宴,能出现在那个场合,多多少少都会沾光!

  预示着,在朝局新变化中,占得一席之位!

  这份名单很全面,涵盖了现任官吏,朝野名士,勋贵公卿,宗室外戚等等。

  众人默默审视着名单,没有说话。

  这份名单酝酿了有些时间了,关键点还是卡在‘旧党’上。

  王存本来眉头紧锁,当看到一些名字后,渐渐松开,有些是与孟皇后有关,或者说与高太后有关的人都在名单上,神情就更加松缓了。

  他不动声色的看了眼章惇与蔡卞,这二人倒是还是明事理,如果这份名单派出了孟皇后以及有关人等,可能会出大事情!

  蔡卞等了一阵子,见没人说话,便道:“既然没有意见,那就这么定下了,李尚书,你待会儿重新拟定,盖上大印,送仁明殿,请皇后娘娘定夺。”

  李清臣躬身,道:“下官领命。”

  章惇喝了口茶,道:“说回头,开封府的事,现在问题重重,要着力解决。官家回京之前,要开启大规模分地,对于户丁登记,换发新的的户碟,以户碟为准,按下手印,日后查出藏匿户丁或者自行暴露,一律严惩,不论百姓还是士绅……”

  ‘党争’始终是‘上不得台面’的,政事堂的会议,终究要归入政事。

  朝廷最高管理层在对剩下几个月进行梳理,规划,同时为明年做着准备。

  大宋朝历来都有改元的传统,凡是有大事,基本都要改一下。

  而赵煦的元祐,是高太后定的,加上‘新党’复来,赵煦御驾亲征大获全胜,改元已然是众人心里的必不可缺少的选项。

  众人收敛情绪,开始认真讨论‘开封府试点’。

  熙宁、元丰年间的‘王安石变法’,求大求全,历经二十多年,最终被司马光等人一夜废除。而‘开封府试点’,不过才一年,就暴露出了诸多问题,小小一城就让朝廷左支右绌,可以想见,如果铺开将会面临怎样的阻力!

  这个会议足足两个时辰,众人饥肠辘辘的离开政事堂,相继出宫。

  一路上,几个人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还在商量着各种事情。

  王存不想被孤立,拉着梁焘,道:“梁尚书,淮河中段的清淤已经开始了,这钱粮你不能把着不放啊……”

  梁焘满脸苦笑,道:“王尚书,两个月前刚给你拨了一百万贯,我知道你用钱地方多,但我来钱地方就那么几个,你天天盯着我要,我也得有啊……”

  王存拉着他的手臂,道:“六万民夫,各种材料,工具,都在嗷嗷待哺,下面一天十几封催促书信,淮南路,京西路的巡抚,各级知府,知县,就差打到开封来了……”

  梁焘想推开他的手,奈何他握的太紧,实在没办法,道:“王尚书,这样说,这个月,你是别指望从我这拿到钱了,户部就要见底了,正准备借钱……”

  王存一脸不信,道:“官家这次大获全胜,带回了数百万贯的战利品,可都是你户部处理的,这二十万贯应急钱总归有的吧……”

  梁焘自然不肯,两人掰扯着出宫。

  出了宣德门,王存就没有多纠缠,径直上了一旁等候的马车。

  马车内,右侍郎陈浖已经在等了。

  王存本来脸上笑容满面,一紧马车就阴沉下来,坐下后就双眸圆瞪的盯着陈浖道:“我问你,工部是否有贪腐,我要听实话!”

  刚才章惇的话令他警醒,作为工部尚书,不可能面面俱到,下面有贪渎他不奇怪,但具体要到什么程度!

  陈浖见马车动了,这才凑近低声道:“下官查了查,工部这边有几个人拿了克扣,数额不大但也不小。各地主事人,加上地方官员,甚至是各河段、路段的民夫领头的,都有拿,下官估算了一下,但是近半年总数可能超过五十万贯……”

  王存脸色骤变,双眸喷出火焰,仿佛要择人而噬!

  近半年,从工部拨出了的是三百万贯,这就是六分之一被贪渎了,并且,这还是陈浖能查到的,谁知道暗地里又有多少!

  陈浖见王存震怒,想了想,又道:“除此之外,向这些钱伸手更不少,与之相关的商人,当官的,过路士绅,甚至沿路的地痞无赖……”

  王存脸角铁青,道:“我要你在官家回京之前,将这些事情给我通通解决,记住,是解决,不是按下去,能不能做到?”

  陈浖脸色凝重,反问道:“尚书,可是二位相公施压了?”

  王存神情不好看,道:“他们护着贺轶不奇怪,但他们似乎对工部的工程了解的比我们多,刑部、御史台那边已经准备插手了,你动作要快,决不能让他们抓到大把柄,还有,将进度加快,在官家回来后,我要敬献官家!”

  是要通过这件事转移朝野注意力吗?

  陈浖心里想着,点头道:“好,下官今日就出京,将这些事情料理个干净!”

  王存点头,神色和缓一些,眼神却更加凝重,道:“贺轶的事,工部暂时不要掺和,让他们闹去,我总感觉这件事闹下去,章惇等人会下狠手。”

  贺轶是李清臣举荐,章惇、蔡攸亲自见过,满意的人,要是把他掀翻,就是一巴掌打在他们脸上,后面还有连续的无数个巴掌!

  因此,章惇等人决然会保贺轶,并且还会进行猛烈的回击!

  陈浖应着,瞥了眼外面,凑近低声道:“下官试着接触了下孟唐,这个年轻人十分警惕,一脸的敬而远之,我拐弯抹角试探了一句,被他毫不犹豫堵了回来。”

  王存瞥了他一眼,神情有些莫名,道:“刚才我在政事堂看到,那孟唐跟在章惇身后。”

  陈浖神色微惊,旋即又快速镇定,试探着道:“这里面,有什么事情?”

  王存也在思索,摇了摇头,道:“章惇等人不喜皇后娘娘众所周知,他将孟唐拉到身边,可能是要警告我们还有娘……先不管孟唐,我说另外一件事,如果娘娘诞下的是皇子,那就是嫡长子,我们要早做准备!”

  第四百零五章 阻力如山

  王存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两个字:储君!

  陈浖听着吓了一跳,这才到哪,怎么就到了储君上!

  储君,那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关乎着朝局,国运!

  但仔细一想,似乎理所当然。

  孟皇后怀孕七个月,如果剩下的男孩,那就是实实在在的嫡长子!

  大宋固然有兄传弟的传统,但大部分情况还是传子,如果运作得当,那眼前的一切,都将能翻盘!

  想到这里,陈浖怦然心动,越发凑近的低声道:“尚书,我看那孟唐还得继续联系,哪怕不能与娘娘见上,至少默契应该有!章惇等人倒行逆施,想要清算太皇太后,皇后娘娘决然不会答应的。”

  清算了高太后,那她所立的孟皇后,自然就是‘非法’,那被废就是可以预见的事了。

  王存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点头,道:“除此之外,朝廷里有风声,会进一个参知政事。”

  陈浖双眼一亮,道:“尚书,有把握?”

  王存沉着脸,摇头道:“原本我以为我有,但从现在来看,章惇等人不会允许我上位的,按照我的预计,十有八九是李清臣。”

  李清臣除了是章惇的铁杆盟友,对‘旧党’态度强硬,对‘新法’坚定,屡经考验外,还是六部中最为清贵的礼部尚书!

  按礼法、论亲疏,李清臣都是第一该拜相的。

  陈浖双眼微微冷闪,道:“尚书,那就将贺轶牵连上他,贺轶本就是他举荐的,如今群情激奋,只要贺轶罪名被坐实,李清臣也逃不了,看他还怎么拜相!”

  王存神色一震,继而肃色的低声道:“一定要谨慎,暗中行事,决不能有任何把柄被人察觉!”

  陈浖面露笑意,道:“尚书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文人之间的争斗,很少正面硬刚,惯常背后捅刀,杀人于无形。

  王存对陈浖是比较放心的,这种手段他们用的太得心应手了,完全不用担心。

  有了这件事,王存心里多少舒服一点,又看着陈浖道:“我们自己的事情也不能放松,一定要遮掩干净。现在陛下大获全胜回京,必然大封群臣,要是工部出了纰漏,不说官家怪罪,我们本身也无法在朝廷立足了。”

  陈浖目光凝重的点头,那种情况下,他们的声名尽毁,还有什么脸面留在朝廷?

  陈浖心底仔细的盘算着工部的几大工程,心头越发沉甸甸的。

  工部的工程扑的很大,不说民夫就二十多万,牵扯的京中,地方大小官吏,士绅商贩也不计其数,想要彻底遮掩其中的龌龊,尤其还不足一个月时间,可想其中难度。

  但事关他们的大业前程,陈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尚书,不能等了,下官待会儿就出京,以巡查的名义,先解决三河的问题,官道次之,争取半个月内解决!”

  王存知道也不能过于逼迫,谨慎的想了想,道:“三河你来,官道我亲自来,另外,走之前,将部里衙门清洗一番,不要犹豫,是挥泪斩马谡的时候了!”

  陈浖默默点头,工部是大本营,这要是整顿,怕是会引起不小动静。

  但到了这种时候,也由不得他们了。

  开封城里,热闹非常,种种事情发生的目不暇接。

  江南西路,附郭县。

  江南西路在历史上,南宋曾改为江西路,这里是大宋经济最为繁荣的地方之一,人口稠密,土地肥沃,商业很是发达。

  贺轶站在衙门后院,背着手,来来回回的走动。

  不过五十岁的他,两鬓斑白,一脸愁苦。

  他三十一岁才中进士,以他这个年纪,又在这个位置,按理说前程远大,但现在他却决心辞官,甚至直接上到了赵煦跟前。

  贺轶内心焦躁,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月色,朦胧中带着一丝凄冷,若是往年,他完全可以坐在亭子里喝酒赏月,说不得兴致来了,还能写个诗词来。

  现在,九月的热风中,他直觉心如冷月,分外凄寒。

  这时一个人快步走进来,是江南西路的由参政,他神色焦虑,来到跟前就道:“中丞,不好了,各府的知府,知县准备再次上书,督促朝廷彻查您,并且,有些大人物插手了,下官听说,山泉先生也在一次文会上斥责您。”

  贺轶脸色越发愁苦,看着月色,叹气道:“我来之前,踌躇满志,给章相公立了军令状,不完成使命绝不回京,这才短短几个月,我就一身狼狈,此事之后,我怕是要躲在书斋里,一辈子没脸见人了。”

  贺轶这次要是被打趴下,不说‘旧党’了,就是‘新党’也难以再启用他,仕途尽断!

  参政焦虑变成了艰难之色,犹豫着道:“中丞,您毕竟是李尚书举荐,章相公任命,他们二人备受官家信任,不会不保您的,有他们在,何必如此烦恼……”

  贺轶身形不动,摇头道:“我自身前程算什么,问题在于这江南西路,我来几个月,碌碌无为,还被这帮人耍的团团转,什么事情没干成,反而惹的一身祸事,我要是不尽早抽身而退,章相公,李尚书也讨不了好……我受他们信任来江南,事务所成,再连累他们,我只有一死了之了……”

  参政吓了一大跳,连忙道:“中丞,切不可做此念啊,不是您不尽心,实在是这帮人太可恶,沆瀣一气,别说您了,怕是章相公来了也不会有多大进展……”

  他说着,见贺轶无所动,狠狠咬牙,道:“中丞,反正事已至此了,咱们不能继续这么被动,他们不讲规矩,咱们也不客气,学着章相公,先杀几个,看谁还敢乱来!”

  贺轶嘴角抽搐了一下,长长叹气,道:“我不是章相公,没那个魄力,京城那么大的风波他能挺得过来,我要是这么干,就不是江南西路这些人,全国二十三路,没人会放过我,演变到那种程度,可能连章相公都自身难保……这‘新法’啊,比过去难了百倍不止……”

  参政满脸急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们就坐着等死吗?

  第四百零六章 斗法

  贺轶默默看了他一眼,道:“你在这里等我。”说完,他径直转身回房。

  这参政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愤恨又难受。

  贺轶并不是昏官贪官庸官,他有能力,也有决心,但在如此复杂的局势下,他动一发牵全身,既要稳住地方,也要顾及朝廷,着实处处艰难,如履薄冰。

  但即便是这样,他也能清楚的预估,一旦贺轶离去,狂风暴雨不会停止,战场会在江南西路与开封城同时开启,无休无止!

  贺轶回到书房,在椅子上静静坐了一阵,缓缓拿起笔,在灯光下,他侧脸认真,建议,笔端一丝不苟,字迹稳重有力。

  ‘臣贺轶伏请陛下允准……江南西路鱼米之乡,人情淳朴……臣庸庸碌碌,有负所望……新法之艰,人所共见,新法之冀,人所期盼……臣于旋涡中,望请陛下不疑,朝廷不虑,戮力同心,矢志不变……’

  贺轶这道奏本,其实倒是很平常,没有过于激烈的话语,更没有为他自己辩解。

  写好后,他审视一遍,吹干笔墨,放到一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瓶,红色纸上写着刺眼的:鹤顶红。

  他看了眼,揣到怀里,又拿出一道公本,提笔在最左侧写到:江南西路官吏任免:应冠、伊海岩、纪敬意、尚政吉、栾祺、徐向磊……

  他一连串写了二十多人名姓,写好后,他看了一遍,拿起来,走出书房。

  那参政就在门外等着,看着贺轶刚要说话,贺轶就得过手里的公文,面无表情的淡淡道:“明日,你召集巡抚衙门官员以及各府知府,宣读这份任免名单。”

  参政一怔,接过来看去,顿时双眼大睁,惊愕的道:“中丞,这可都是江南西路的官员,这么多,真的要全面免去吗?”

  这份名单上的应冠是洪州府知府,伊海岩是抚州府知府,纪敬意是上饶县知县,其他大大小小二十多人等,都是江南西路的一方大员,每一个都背景深厚,在地方上关系网错综复杂,难以揣度!

  真的要是将这些全部免除,别说贺轶了,就是朝廷那边也难以交代。

  同时任免这么多官员,哪怕有犯罪确凿的证据也得一步步来,否则朝廷难以交代,地方上还会乱作一团!

  贺轶面无表情,道:“放心好了,我自有应对,将来朝廷派人来查,你如实说就是了,另外,我已经给你们几个安排了其他事情,明天之后,你们就去督查河工,朝廷没派人来之前,不要回来。”

  参政震惊中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间想不清楚,急忙抬手道:“中丞,此事并非没有挽回的余地,完全可以杀鸡骇猴,徐徐图之……”

  贺轶摇头,道:“还是怪我太过软弱,只是免了几个人的官,当初若我有章相公的魄力,狠狠杀几人,也不是现在这个局面。来不及了,想要改变江南西路的局势,唯有下狠手了。”

  参政还是有些不明白,要掌控,贺轶却道:“我累了,有什么事情,等你明天宣布了再说。带我的侍卫去,有什么人捣乱,直接扔进大牢,用的侍卫看管,朝廷没来人之前,不要放。”

  参政听着贺轶三番两次提到‘朝廷来人’,想要追问,贺轶却转身又进去了。

  参政心头疑虑不安,手里的这道任免书直觉分外沉重。

  第二天一早,巡抚衙门召集了附郭县的众多官员,准备宣读任命。

  外人根本不知情,走在最前面的是附郭县知县栾祺,虽然只是小小知县,但他的派头却极大,身后的众多知府官服的人围着他,说着奉承的话。

  他满头白发,年过六十,背着手,鼻孔朝天,步伐非常的慢。

  洪州府知府应冠跟在他边上,最是殷切,满脸谄媚的道:“栾公,也不知道那贺轶又要干什么?又是要丈量土地,又是要登记户丁,还要改革什么官吏制度,您可要为我等做主啊……”

  栾祺虽然是只是小小的知县,但他年少时才华横溢,与众多人有着交情,尤其是曾经入宫,给神宗皇帝讲学,还指导过年幼的赵煦,在很多人看来,他算半个‘帝师’。

  并且,他与高家是姻亲,高太后逝去才没多久,影响力依旧庞大。

  栾祺哼了一声,余光扫了一眼众人,以一种断然不可违逆的语气说道:“你们放心,有我栾祺在,没人敢乱来!他贺轶要是肆意破坏祖制,无法无天,我栾祺绝不答应!别说一个小小的贺轶,就是蔡卞,章惇来了,敢如此胡作非为,我就指着他们鼻子骂,骂的他们祖坟裂开,看他们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栾公说的甚是,此乃老成谋国之言!”

  “还是栾公急公好义,我等汗颜!”

  “有栾公这句话,我等就安心了,也为江南西路百万百姓多谢栾公!”

  “栾公,实乃我被之楷模……”

  在一片阿谀奉承中,栾祺腰杆耿直,头仰的更高,鼻孔的鼻毛都清晰可见。

  应冠见着,连忙躬身,扶着他道:“栾公,巡抚衙门没什么人,就贺轶与他那走狗参政刘志倚,他们都不是好对付的,您可要小心啊……”

  栾祺登时冷笑一声,道:“他们算个什么东西,我在朝廷的时候,他们还在和泥巴!等着,待会儿我让你们看看,我大宋的天下还是我等忠直臣子说的算,乱国贼子,休想得逞!”

  他的话音一落,马上就又迎来了一波马屁。

  巡抚衙门内,刘志倚手里拿着贺轶的任免书,神情凝重。

  他想了一晚上,越发觉得贺轶的话里有问题,却又想不明白。

  听着外面的脚步声,他怒哼一声,瞥了眼身旁的侍卫押班,道:“你带人,围住院子,谁要是敢乱来,立即押送大牢!”

  “是!”押班抱拳。他们是兵部派给贺轶的侍卫队,只接受贺轶的命令。

  这时,贺轶就在他的书房里,双手抱腹,双目眯起,静静的坐着,桌前放着那瓶鹤顶红。

  外面的声音他能听到,但他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睡着了一样。

  “贺轶出来!”

  栾祺的大喝声响起,在不大的巡抚衙门回荡。

  贺轶慢慢睁开眼,向窗外看了眼,又面无表情的坐回去,闭着眼假寐。

  “放肆!巡抚的名讳,岂是你们能直呼的,一点规矩都没有了吗!”

  这是刘志倚的大喝声。

  第四百零七章 一群猪队友

  刘志倚站在台阶上,双眼森寒的瞪着下面一群人。

  他心里强压着火,这帮人,整日里只知道添堵、破坏,捣乱,除了高谈阔论,游山玩水,一点正事不干,现在居然还敢大言不惭的在巡抚衙门叫嚣!

  不管怎么说‘巡抚’也是钦差,栾祺身后的应冠等人顿时息声,悄悄对视一眼,目光又落在了栾祺身上。

  栾祺即便不回头也能知道这些人在看他,径直走上台阶,站在刘志倚身旁,无所顾忌的上上下下的打量,一脸傲色不屑。

  刘志倚神色阴沉,道:“放肆!你一个小小知县,有何资格站在这里,下去!”

  栾祺稍微有些矮,抬头仰望着刘志倚,冷笑一声,道:“小娃娃,不知所谓,你给我老夫听好了!”

  应该等人见着,双眼闪烁,嘴角不自觉的带着笑意。

  刘志倚神色越发难看,双拳紧握,瞥了眼不远处的侍卫。

  那侍卫冷眼看向栾祺,右手握住刀柄。

  只要刘志倚点头,他就立刻上前将这个小老头给拿下!

  “本官是神宗年间进士,乃四世之臣,尚书侍郎遇之仰头不顾,宰相之宴笑谈左右,皇宫之内来去从容,先帝呼之我为先生!”

  栾祺背着手,一脸傲然,声音更是抑扬顿挫,朗声用力的道:“我在宫内的时候,那章子厚还在苦苦科举,蔡卞还在四处谋生,而你,还在和泥巴,你有什么资格让我站在下面!”

  ‘好!’

  应冠听着,心头叫彩,恨不得击节赞叹!

  应冠身后的人纷纷面露得意笑容,相互对视,连连点头。

  这栾祺虽然迂腐,蹉跎一生无所前途,但这嘴上功夫,还真是厉害。

  刘志倚被栾祺骂的脸上青红交替,这栾祺踩着章惇,蔡卞以及他来自恃身份,加上他的背景,刘志倚一时间居然找不到什么话来驳斥。

  他转念就想到了正事,深吸一口气,托着贺轶的任免书,沉声道:“巡抚有令,对江南西路各府县州官员进行任免,接令!”

  栾祺一怔,看向刘志倚手里的公文:任免书?

  应冠也是愣神,旋即就反应过来,大声道:“巡抚没有权力任免我江西南路的官员,这是吏部的权力,贺轶是矫命,我们不认!”

  “对对,我们不认!”

  “江南西路与京城离着几千里,贺轶根本没有得到吏部的允许,这是矫命,应当重重治罪!”

  “我们不认!”

  “我们不能认!”

  应冠身后的一群人纷纷大声呼喝,显然他们早就料到这种情况,反应的十分整齐,几乎所有人都不假思索的大声指责‘贺轶矫命’!

  栾祺背着手,满脸的无所畏惧之色,昂然道:“我倒是想看看,他贺轶到底想2什么,拿出来,念给我听听。”

  ‘坏了!’

  应冠暗叫一声,急忙道:“栾公不可!此乃矫命,乱命,不可当真!此时应当联合上书,弹劾贺轶,请朝廷派人来详查,栾公,万不可上当!”

  栾祺内心不急不缓,一来,他只注重名望,这个知县对他来说可有可无,并不在乎贺轶怎么做,二来,他所谓的‘棋逢对手’,他很期待贺轶出手,否则他拳拳打在空气中,多难受?

  栾祺根本不看应冠,鼻子冲着刘志倚,喝道:“还不说说贺轶这公文里说什么,等什么?”

  刘志倚脸角绷直,强压着,心想等待会儿这些乱来的时候就通通拿下,于是便打开公文,直接宣读道:“江南西路任命令:应冠、伊海岩、纪敬意、尚政吉、栾祺、徐向磊……等十二人免去一切官职,居家候命,无得命令不得外出。各府州县之事务权责由佐官暂代……”

  “矫命!”

  应冠大喝,怒声道:“我等乃是朝廷任命,贺轶即便是钦差也无权一下子任免这么多人!”

  “矫命!乱命!”

  “没错,让贺轶出来说个清楚!”

  “弹劾!弹劾,弹劾贺轶!”

  “乱国贼子,企图乱我江南西路!”

  一群人大声叫喊,将巡抚衙门搅的一片大乱。

  不少下人躲在不远处,窃窃私语,面露惊色,似乎也觉得贺轶这是乱命,又因为贺轶‘雇主’,两厢为难。

  而在书房里的贺轶听得十分清楚,他坐在椅子上,神色悠闲,抱着茶杯,嘴角带笑的慢慢的喝着茶。

  外面的气氛,却逐渐走向失控。

  刘志倚读完,神色铁青,在纷乱在大喝道:“巡抚乃是朝廷举荐,官家任命,权责中有任免所辖诸路的大小官吏,你们休想乱来,胆敢抗命不尊,本官就对你们不客气!”

  应冠虽然在大吼大叫的起哄,但余光一直在观察四周,眼见那些侍卫蠢蠢欲动,刚想要改变策略,栾祺突然又说话了。

  “你要对我们怎么不客气?”栾祺冷哼一声,一甩手,老脸上都是‘你动我试试’的挑衅。

  ‘蠢货!’

  应冠心里大急,他真怕把贺轶逼急了,走出什么令他失控的事情。

  他神色变幻,刚要说话,后面一个人突然大喝道:“来人,将县兵、衙役叫来,将贺轶抓起来,关入大牢,等候朝廷处置!”

  “对,抓起来!抓起来!”

  应冠脸角狠狠一抽,真想回头给说话的人一刀,抓钦差形同谋反,你们是嫌命长吗?

  刘志倚本来还觉得抓他们有些牵强,现在却是抓到实实在在的把柄了,猛的大喝道:“反了反了!居然敢对钦差不利,来人,将他们所有人给我锁拿了,胆敢反抗,就地格杀!”

  “是!”

  侍卫押班大声应命。他们来自京城,足足五十五人,在江南西路一切都听命贺轶,根本任务就是保护贺轶,出手是毫无阻碍。

  五十多人迅速拔刀,冲了上去。

  “住手,我是朝廷命官,你们不能拿我!”

  “刘志倚,你才是谋反,我是朝廷命官,没有朝廷的命令,你不能抓我!”

  “放开我放开我!贺轶是乱命!”

  “县兵!县兵,快叫县兵,贺轶谋反了,快来平叛!”

  应冠心里太后悔了,后悔叫这帮人来,一点脑子都没有,这个时候居然还敢叫县兵来,是要坐实他们谋害钦差,谋逆不赦的罪名吗?

  眼见有禁卫扑过来,要给他套上镣铐,他急的满头大汗,连忙抬头看向刘志倚,大声道:“刘参政,凡事好商量,我们并非要与巡抚作对,有什么事情,大家坐下来商量,都是可以谈的……”

  “不用!”

  台阶上,栾祺一摆手,严肃庄重,弹了弹衣服,道:“让他们抓,我们行的正,坐的直,不怕他们抓。等朝廷派人来,我要好好告他贺轶一撞,看他怎么收场!”

  应冠更后悔了,这栾祺难怪这么多年还只混了个知县,就是踏马的傻子!

  这都要被抓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这栾祺居然还分不清轻重!

  第四百零八章 狗急跳墙

  栾祺说完,就有两个禁卫冲上来,一个反手就将他制住,镣铐加身。

  栾祺怡然不惧,冷哼一声,冲着刘志倚喝道:“抓我容易,想我出来,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你还想出来!’

  刘志倚扫了他一眼,心里嗤笑,目光主要盯着应冠。

  虽然栾祺跳的最欢,冲锋陷阵,但刘志倚等都知道,这个人才是江南西路最大麻烦以及背后捣乱人。

  应冠脸上冷汗如雨,神情慌乱,也不管后面那些叫嚣着‘县兵’的人,竭力抬头看向台阶上的刘志倚,大声道:“刘参政,此事大小你心里清楚,你现在罢手,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以后有什么事情,咱们都好商量,不就是丈量田亩,清查人口吗,我帮你……”

  刘志倚面无表情,等人都拿住了,直接喝道:“全部押送附郭县大佬,没有巡抚的命令,任何不得接近,放人!”

  “是!”押班抬手,旋即犹豫了下,上前低声道:“刘参政,这里毕竟不是京城,他们有的是办法。”

  刘志倚瞥了他一眼,点头道:“出去剿匪的刘都头晚上就能回来。”

  押班顿时放心,刘都头手里有两千人,只要回来,就没人能翻得了天!

  “刘志倚,你会后悔的!”

  “我我我要去京城告你,你们这是乱命,随意羁押朝廷命官,这是谋逆!”

  “对,是谋逆,诛九族!”

  一群人跟着大喊,倒是应冠满脸焦急,心头慌乱,心里还在飞速的想着办法。

  栾祺则一脸从容,大义凛然,慷慨自如模样。

  直到一大群人被押走了,院子里才算彻底安静下来。

  刘志倚跟随去大牢,直到安排妥当了,这才回来向贺轶复命。

  贺轶正在翻看公文,听着刘志倚的汇报,头也不抬,道:“我知道了,等刘都头的两千人回来,归你直接统帅。”

  刘志倚应着,继而忧色的道:“中丞,虽然拿下了应冠,栾祺等人,但各府州县未必就会听我们的,他们盘根错节,在这里经营了数十年,不是抓几个人就能解决的……”

  贺轶道:“我知道,你盯紧了。”

  刘志倚完全不知道贺轶在打什么算盘,想着这么多人被抓,外面肯定会炸开,他还得去盯着,只得匆匆离去。

  果然,首先乱的就是附郭县。

  附郭县的大大小小官员,士绅,不知道在谁的召集下,在各处酒肆茶馆聚集,都是说这件事。

  “他贺轶疯了吗?”有个一脸怒容,大声呵斥。

  “这么多朝廷命官,岂是说抓就能抓的,没有朝廷诏令,这就是乱命,是大罪!”

  “我看他狗急跳墙了,居然敢用这样的手段!”

  “诸君,听我一言,这贺轶既然自己找死,我们就成全,先联络我江南西路的各级官员,让贺轶放人!”

  “不够!我们都是功名在身,有资格上书的人,先给御史台,刑部,吏部写,再给朝廷写,再给官家写,我就不信了,朝廷能容忍贺轶这般矫命乱来!”

  “不止,我们去请林逸先生,他与苏相公乃是故交,请苏相公出面!”

  “不错,苏相公虽然致仕了,但他是还是宰执,章惇还不是!”

  一群人义愤填膺,高声附和,各种‘决议’飞速形成,在附郭县以及整个江南西路传播。

  还不到晚上,附郭县就议论纷纷,巡抚衙门更是收到了十几封信。

  刘志倚头上冷汗涔涔,一边擦着汗一边说道:“中丞,不少府州县来信,说没有主官不行,他们做不了主,请中丞将他们的主官放回。”

  贺轶抱着茶杯,悠然一笑,道:“早就料到了,不着急,让他们继续跳。”

  刘志倚总觉得贺轶从昨晚到现在就怪怪的,忍不住的道:“中丞,您是江南西路的巡抚,真要是乱起来,朝廷肯定第一个问罪于您。再说了,真的要是乱了,后面很难收拾,‘新法’本就举步维艰,再乱,朝廷都难以再插手……”

  贺轶看了他一眼,笑容越多,道:“我有分寸,你看紧了,有什么事情,第一时间通知我。”

  刘志倚见贺轶还是不肯说,便没有继续追问,思索再三,道:“中丞,地方制度本来丛丛制衡,只是拿了知府知县这些怕是没用,想要推动‘新法’,还得做更多……”

  贺轶微微点头,道:“朝廷正在逐步的裁剪冗官,削弱制衡,明确权责,解决地方官吏的人浮于事,或许,我们就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刘志倚不太明白,刚要说话,外面一个小吏敲门,道:“中丞,刘都头派人来传信,他们遭遇数百灾民冲击,今晚怕是到不了,可能要到明天中午。”

  刘志倚神色立变,看着贺轶道:“中丞,一定是他们的手段。”

  贺轶面色如常,道:“告诉刘都头,命他冷静应对,切不可对灾民动手,万事忍耐。”

  “是。”外面的小吏应着,接着就是急匆匆的脚步声。

  刘志倚拧起眉头,道:“他们出手了,今夜只怕还要出事情,下官让侍卫戒备。”

  贺轶点头,眼神幽幽闪动,道:“你晚上摆宴,请一些我们的人,交代一下今天的事情,就说我也会去。”

  “确实需要说一声,”

  刘志倚道:“下官这就去安排,就在探花楼。”

  贺轶没说话,抱着茶杯,斜眼看向窗外,轻叹一声,道:“就要入秋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入秋,刘志倚听到这句话,身体不自觉的抖了一下。

  他没有再多说,抬了抬手,快步离去。

  今天的事情还在爆发阶段,远没有结束,刘志倚要做很多事情。

  贺轶看着刘志倚离去,又轻叹一声,将抽屉里的鹤顶红拿出来,仔细看了眼,拔开塞子,倒入身前茶杯,然后他站起来,走出去,将瓶子迈入花坛,然后又悠然的在院子里转了转,还少见的在正堂吃了点饭菜。

  “巡抚不是要去赴宴吗?怎么在府里吃了?”

  “可能是心情好吧,毕竟作对的那些人都被抓走了。”

  “嗯,有可能。”

  “对了,我听说,市面上的铺子都关门了,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何止啊,听说各处都有衙役,县兵都动了……”

  第四百零九章 贺轶死

  探花楼。

  此时灯火通明,相对于路上的冷清,这里近乎是全城最明亮的地方。

  大堂正中央的酒桌,四周围满了人。

  他们穿着常服,来自于巡抚衙门,各府的六房还有大理寺,御史台等的官员。

  他们都是为了‘新法’而布局的人,按理说应该位卑权重,但在江南西路履遭打压,已经渐渐成了边缘人。

  刘志倚此刻在二楼,正与几人密谈。

  “你们立刻将信送出去,请他们代为上书。”

  “要注意江南西路,甚至是各路的动静,风吹草动我都要知道!”

  “另外,京城里有熟悉的人,请他们留意朝廷的动静。”

  “要想办法,请刘都头尽快回来,没有他的兵权,巡抚衙门镇不住!”

  不少人神情凝重的点头,快速离去。

  刘志倚交代完,深吐了口气,推开门,站在栏杆边,注视着下面的人。

  这些人在江南西路毫无根基,而他们又几乎没有拉拢到什么人,想要扭转江南西路的局势,还得另费心思。

  ‘也不知道中丞到底在想什么……’

  刘志倚忽然皱眉,原本的贺轶‘野心勃勃’,做事向来有锐气,近来突然变得有些‘沉默’。

  与此同时,附郭县大牢。

  栾祺一直站在牢门边上,一直皱着眉。

  这间牢房拥挤了十多人,里面充满了恶臭,尿骚味,这是他这种上品之人无法接受的。

  应冠等人同样不好受,这种地方,不是他们待的,不,不是人待的!

  “应知府,快想想办法吧,下官真的受不了了……”

  “是啊,老陈都吐干净了,再不叫大夫,他就得死了……”

  “老应啊,我有老寒腿,这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我我快撑不住了……”

  应冠倒是坐在床边,阴沉着脸,他也没想到贺轶敢这么做,将他们这么多人全数关在这里。

  他就不怕江南西路大乱吗?最多过了明天,不知道有多少弹劾他的奏本,朝廷能忍受?

  这是自取灭亡之举!

  对于四周的叫嚷声,应冠充耳不闻,虽然他们是本地地头蛇,势力庞大,但他们属于‘大势力’,不是‘硬实力’,能跟朝廷软着来,但不能来硬的。

  现在贺轶等人抓着他们‘谋害钦差’,他们能怎么办?

  有这段时间,应冠已经冷静下来,思索着应对之策。

  硬来肯定是不行,哪怕扳倒了贺轶,朝廷震怒,必然会拿他们泄愤,最好的局面,其实是贺轶与他们和光同尘,最次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现在贺轶出手,难受的就是他们了。

  应冠努力保持冷静,不管四周的吵闹,直到有人来送饭菜,他才凑近牢门。

  送饭的人一边递饭,一边看了眼不远处的贺轶侍卫,以极低的声音道:“府尊,我话都传出去了。”

  应冠神色一缓,连忙凑近道:“给我府里传句话,以我的名义写奏本向朝廷请罪,然后闭门谢客,谁都不准见。”

  “是。”送饭的人应了一声,不敢多待,快速走了。

  不远处的侍卫瞥了眼,就没再管。

  江南西路并不大,首府附郭县更小,但就是这么小小的地方,热闹纷呈,你方唱罢我登场,各种势力沸沸扬扬。

  探花楼内。

  刘志倚正在说话,安抚着众人。

  刘志倚神色严肃,沉声道:“诸位应当清楚,对于‘新法’,官家以及朝廷相当坚决,开封府闹得那么大也不见朝廷让步,这一次江南西路着实不像话,朝廷断然不会被糊弄,不出意外,最多半个月内,朝廷必然会派人来……”

  众人听着,相互对视,连连点头。

  他们有的是老‘变法派’,有的是新人,都是对‘新法’充满期待的人,或许有人犹豫,但至少眼下还没有变节的情况发生。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急匆匆跑进来,脸色煞白,不管一切来到刘志倚身侧,在他耳边低声道:“参政,快去衙门,巡抚出事了!”

  刘志倚看他脸色就知道不好,想着贺轶近来的诡异状态,猛的推开椅子,大步离开探花楼。

  刘志倚心慌意乱,心里有非常不好的预感,等他来到贺轶的书房,就看到内外都被侍卫围住了,跟着刘志倚来的人都被挡在外面。

  刘志倚进去后,就看到贺轶躺在椅子上,侧着头,七窍流血!

  刘志倚脸色发白,上前试了下,贺轶的身体已经有些僵硬了!

  刘志倚双眼怒睁,回头看了眼桌上的茶杯,脸色无比难看,身体发抖,近乎低吼的道:“到底怎么回事?”

  负责保护贺轶的侍卫队押班此刻同样神情难看,抬着手,道:“末将发现已经迟了,应该是鹤顶红。”

  刘志倚脸角狠狠的抽搐,心里转过无数念头,阴沉着脸,道:“暂时不要惊动任何人,我们暗中调查,你们所有人一举一动,饮食起居都要注意。我立刻给朝廷写信,看好中丞遗体!”

  押班也知道事态严重了,抬手应着道:“是。”

  刘志倚又看向贺轶的尸体,心头想过某种可能,迅速被他压下去,双眼通红,愤怒中,又为贺轶感到委屈,想要哭出来。

  他忍住了,给贺轶整理一番,转身出门。

  贺轶是巡抚,相当于钦差,不管他是怎么死的,都得第一时间通报朝廷。

  刘志倚写了六封信,三道奏本,发出之后,他出了他的班房,招来他的班房小吏,沉色道:“第一,注意附郭县以及整个江南西路的风吹草动。另外,催促刘都头尽快回来,守住附郭县,严密盘查进出。再通知其他参议,参政,尽快回来,告知他们中丞……被害!”

  小吏惊慌,道:“是,小人这就去办。”

  刘志倚做了这些安排,还是不安心,左思右想,道:“来人,去大牢!”

  “是。”

  侍卫押班亲自应着,护着刘志倚去大牢。

  巡抚贺轶已经死了,要是刘志倚再出事,江南西路非得天塌地陷不可!

  刘志倚这边不断的做着安排,但是由于贺轶拿下应冠,栾祺等人,事态已经发酵,附近各路府更是火上浇油,一道道奏本,书信,如同雪花一般,飘飞着涌入京城。

  第四百一十章 悄然的变化

  青瓦房。

  江南西路与开封城隔的太远,这时还没有收到贺轶的死讯,倒是收到了十多道弹劾贺轶等人的奏本。

  裴寅站在章惇,蔡卞身前,翻着一道道奏本,道:“二位相公,都是弹劾我们派去的人,还有些掌握了切切实实的证据。”

  裴寅语气平平淡淡,说的意简言该。

  但是对面的章惇,蔡卞神情都不好。

  章惇一贯的面露严厉,但双眉紧拧在一起,目光冷峻。

  蔡卞则面沉如水,各路巡抚中,就以江南西路最不像话,各种手段齐出,完全不将巡抚,巡抚衙门,甚至整个朝廷放在眼里!

  青瓦房里,沉默了好一阵子。

  蔡卞难掩怒气,道:“贺轶也是无能,一点局面都打不开,这么久了一点进展没有不说,居然还能被人设计成这样!”

  裴寅见着,顿了下,接话道:“蔡相公,这件事有些麻烦,江南西路现在群情激奋,如果贺轶不能做到,那……只能将他撤回来。”

  撤回来,已是最好的结果。

  按照眼前的局面,贺轶不仅自身难保,很可能还会波及举荐他的李清臣,以及朝廷里的二位相公!

  这可能会是一个可怕的开始!

  章惇慢慢拿起茶杯,喝了口茶,道:“黄履来了吗?”

  “来了!”

  裴寅刚要说话,黄履就大步而来。

  章惇没说话,只是静静的喝了口茶。

  黄履不等章惇,蔡卞询问,道:“御史台已经拿到证据,现在就能动手!”

  蔡卞眉头一皱,道:“动什么手?”

  章惇放下茶杯,道:“河东路巡抚,张季。”

  蔡卞明白了,沉吟着道:“你要出手反击?”

  章惇剑眉立起,冷哼一声,道:“他们还不够资格。”

  蔡卞顿时醒悟,道:“你是不满现在‘新法’停滞不前,要借机敲打各路?”

  裴寅神情发紧,道:“这些奏本都来自于江南西路,时间一久,只怕来的会更多,尤其是那些人。”

  蔡卞看了眼裴寅,这个人倒是聪明,一点就透。

  贺轶的事,本身就不是简单的所谓‘贪腐’,本质还是‘旧党’对‘新法’的反击,只要江南西路那边有一点‘胜利迹象’,那天下必然为之风起云涌。

  “工部有什么动静?”章惇看向裴寅。

  裴寅自然也清楚‘那些人’指的都是什么人,仔细斟酌了下才道:“工部的尚书、侍郎等近来都很忙,工部下了大力气反贪腐,给刑部、御史台送了不少人,并且还组织了十六支巡察队,正在各个河工,官道上巡视,但没有抓什么人,好像是去按下什么的。”

  蔡卞听着,点点头,道:“不管是抓人还是按下去,终归是做了点事,没有旁观纵容。”

  裴寅欲言又止。

  蔡卞一见,道:“还有什么事情?”

  裴寅看了眼章惇,道:“工部正在四处举债修河筑路,尚书,侍郎等亲自督工,与民亲善,王尚书近来的风评很盛。”

  蔡卞神情动了动,看向章惇,道:“拜参知政事的人选,你决意是林希?”

  章惇少有的摇了摇头,道:“官家御驾亲征之前与我说,这件事,青瓦房不得擅自决断,不能胡乱放风。”

  蔡卞神色讶异,没有避讳的道:“官家另有想法?是梁焘?或者是李清臣?”

  六部在朝廷的架构分工日渐明确,各衙门的重要性不断彰显。

  论清贵当属礼部,论权力当属吏部,论特殊性当属兵部,论重要性又属户部。工部,刑部则次之很多。

  蔡卞之所以第一个说梁焘,是因为梁焘与赵煦交织太多,比他们还算近臣。

  章惇心里隐约有想法,看了眼蔡卞,道:“官家可能在二十六到京,你将近来的事情整理好,发过去。将张季叫到京里来。”

  蔡卞神色沉思,道:“你要在官家到京之前处理?”

  裴寅连忙道:“相公,万万不可。这件事,务必要得到官家允准,切不可乱来!”

  章惇、蔡卞同时转头看向他。

  裴寅嘴角微动,抬起手,肃色道:“二位相公,今日非昨时,官家大胜而归,二位……朝廷……不能乱。”

  蔡卞慢慢坐直身体。

  裴寅虽然说得含糊其辞,但他听懂了。

  官家御驾亲征,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胜!这会对朝局、‘新法’以及国政产生诸多不可揣度的影响,总而言之,他们与官家的相处方式,必须要有所变化!

  章惇罕见的面露沉色,沉默一阵,道:“元度,你写好了,给裴寅,让他去迎官家。”

  蔡卞点头,道:“我们加紧一点时间,将明年的‘新政’框架整理出来,让官家审阅,早作定夺。”

  章惇没有异议,但不知为什么,他心头有些不安,忍不住的看向门外的南方。

  夏暑还在,残留着燥热,但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落叶,预示着秋天就要来了。

  而班师回朝的赵煦此刻已经到了永兴军路,离东京不算很远了。

  但赵煦以‘炎夏酷暑,体恤将士’为由,归京的速度非常的慢,经常一休息就是一两天。

  行辕。

  每天都有快马送来各种奏本、书信、公文,赵煦除了偶尔的散步,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这些事情。

  ‘大胜归来’将会对朝局有重大改变,尤其是明年,章惇、蔡卞等人忙着布局,赵煦的动作自然比他们快。

  赵煦喝了口凉茶,继续批阅奏本。

  刚看了会儿,忽然一怔,又翻到第一页,自语道:“王存的?”

  王存的奏本是一道‘密奏’,不经政事堂。

  赵煦神色认真的看着里面的内容。

  王存这道奏本,类似于‘请罪奏本’,道出了工部近半年出现的一些问题以及整改措施,同时也对钱粮,人事以及朝廷的支持表达了隐晦的不满。

  同时对朝野诸多事情进行了汇报,重点提及了因为贺轶引起的朝野风波外加朝廷可能会采取的手段。

  总之,这是一道忧心忡忡的奏本。

  赵煦坐直身体,静静的看着这道奏本。

  他已经不是吴下阿蒙,看似平淡无奇的奏本,越是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越是可能藏着大问题!

  “贺轶?”

  赵煦自语,他记得,这个人他见过,是一个有胆魄,有能力的人。

  只是,章惇、蔡卞等人还会用一贯手段的吗?

  第四百一十一章 一条命你们满足了吗

  赵煦审视着王存这道奏本,双眼微微眯起,右手在上面轻轻拍了拍。

  大宋朝局的混乱不是一日两日,这种‘恶斗不止’的风气不知道什么开始,但在历史上,北宋末期达到了巅峰。

  巅峰是什么模样,金人二次包围开封城,百官不思抵抗,为了护住荣华富贵,居然怂恿皇帝去金人大营‘以示诚意’,反对的居然寥寥无几!

  这种荒唐的举动,在那时居然是理所当然!

  当然了,后面一片大好情势下杀岳飞,苟且求和也是。

  赵煦心里转瞬就想了很多,他这次亲自来,本身就有修正大宋军民士气的考量,不会允许这种情况继续持续!

  赵煦双眸闪动着坚定,冷冽的光芒,瞥向不远处的陈皮。

  陈皮登时会意,上前两步,躬身立着。

  赵煦凑近一点,在他耳边低声道:“飞鸽传书回宫……”

  陈皮本来还很平静,接下来就迅速变色,但转瞬又恢复平静。

  “小人明白。”陈皮应着,快速离开。

  赵煦安排好这些,又思索一阵,道:“让霍栩来见朕。”

  “是。”不远处侍立的黄门应着,转身出门。

  赵煦拿起茶杯,道:“传话出去,天气酷热,将士辛苦,原地休整两天。”

  “是。”最后一个侍立的黄门连忙应声。

  凉茶入肚,赵煦直觉分外清爽,抬头看向南方,微微一笑,道:“找机会,去看看。”

  ……

  足足又过了一天,贺轶的死讯才传到京城。

  刘志倚写了三道奏本,四封信,消息根本瞒不住。

  开封城的朝野瞬间失声,无数人惊愕继而恐慌。

  最慌乱的莫过于工部,他们是反对‘新法’的排头兵,是‘旧党’最后的大本营。

  工部一干人齐聚在后衙,神色难掩震惊。

  一个员外郎不可置信,语气慌乱的说道:“他们怎么敢!那可是巡抚,是钦差!”

  另一个郎中拧着眉头,一脸阴沉,道:“先别急,也未必是他们干的,先查清楚再说。”

  “查?还查什么!这种事情,还需要查吗?江南西路那些人,哪一个逃得了!”另一个员外郎恨声道。

  这种事,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不是小事情,杀害钦差等同于谋逆,不管是官家还是朝廷,断然没有轻放的道理。

  哪里是他们尚书到了政事堂开会,必须态度鲜明,意志坚定,这是不可逾越、触碰、模糊底线!

  “先不说这些,现在怎么办?贺轶死了,江南西路肯定要严厉整顿,其他各路,还有朝廷该怎么办?”

  “对对对,这是当务之急,我们要壮士断腕,与江南西路割裂!”

  “尚书,现在还来得及,尽早决断吧,不可拖延啊!”

  “一旦政事堂那边做出决定,我们就被动了!”

  在京的工部官员并不多,只有六七个人,他们现在慌乱不已,也恐慌难熬。

  可以清晰的预见,官家以及朝廷必然震怒,决然不是几颗人头可以解决的!

  王存想起了他前几日给赵煦写的密奏,神情越发不好看,心头沉重,强压着不安,环顾众人,沉声道:“我不知道你们近来都写了什么奏本呈上去,还做了什么,哪怕是假人之手,现在都要给我想办法补救。再传话给陈浖,要他做的彻底一些,一点把柄都不能留!”

  现在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们必须在暴风雨来临前做足准备,将可能被波及减弱到最低!

  “是。”一群人吓了一跳,连忙起身。

  王存刚要说话,就有一个主事急匆匆站到门口,道:“尚书,政事堂紧急会议。”

  王存本就在等着了,一摆手,又看着众人,道:“在我回来之前,将一切给我擦干净,否则到了时候,莫要怪我无能无力搭救!”

  众人心头愈发凛然,再次沉着脸抬手。

  王存深吸一口气,理了理官服,快步出了衙门。

  王存出了衙门,工部迅速动起来,忙着擦屁股。

  王存却没有立刻赶往皇宫,而是来到礼部衙门前。

  他站在门口只不过片刻,就看到李清臣面沉如水,双眼里少有的表露着愤恨,甚至是杀意!

  这对李清臣这种文臣,尤其是宦海多年,早就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来说,是极其少见的!

  王存知道他愤怒,贺轶是李清臣举荐的,两人是多年老友,一起被流放,贺轶曾经为了李清臣不惜得罪吕大防,以至于被发配到广南路足足五年,差点死在那!

  王存顾不得两人的立场,上前拦住他,沉着脸,道:“不管你信不信,这件事我们没有参与,也不知情。”

  李清臣看了他一眼,径直上马车。

  王存随后就跟了上去,李清臣的小吏要拦,居然没拦住。

  李清臣坐在马车里,瘦削的脸角铁青一片,道:“走。”

  小吏不再说话,让人驾车,赶赴皇宫。

  马车上,王存拧着眉,道:“贺轶的死,应该与当地的人有关,或许他做了什么,迫使那些人铤而走险。现在朝廷要做的,就是另派钦差,对这件事彻底调查,胆敢杀害钦差,罪不容赦,我会全力支持李尚书。”

  李清臣端坐着,双眸圆睁,脖子拉的极长,青筋跳动,充分显示他内心的愤怒。

  王存也知道,李清臣根本不需要他的支持,继续说道:“我的想法是,御史台与吏部都派人,有一个算一卦,大肆诛连,也趁机清算抗拒‘新法’的不臣之人!”

  李清臣瞥了他一眼,声音有些沙哑的道:“王尚书,你着急了。”

  王存脸色微僵,他心里何尝不知道,他着急了,但他要是什么都不做,那真的就是任人宰割了!

  王存脸角抽搐了下,盯着李清臣道:“我还是那句话,这件事,我以及工部还有其他人,没有参与也不知情,如果但凡知道一丝,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件事,对我们没有一点好处!”

  李清臣似乎忍不住了,怒哼一声,道:“没有好处?贺轶死了,其他各路巡抚以及官吏人人自危,‘新法乱国’的帽子坐实,天下沸荡……哪一点对你们没有好处?你们这坐收渔翁之利,现在又装无辜,王尚书,你们的算盘打的未免将精细了,就是不知道,贺轶的一条命你们满足吗?下一个是谁?是我还是章相公,亦或者你们还想一锅端了?”

  王存只当李清臣这直白的话当做是‘气话’,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再说一次,这件事,我们不知情,没参与。贺轶被谋害,工部同样很震惊。”

  李清臣牙齿咬的咯咯响,双眼发红。

  贺轶与他是过命交情,对他的死,自然愤怒。

  但另外,贺轶还是‘巡抚’,是官家钦命的天使,谋害贺轶,等同于谋反!

  江南西路的胆子就这么大吗!

  李清臣没有与王存多废话,马车入宫后,他们徒步下车,径直来到政事堂。

  政事堂内,此刻都是愤怒的声音。

  “我国朝一百余年,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江南西路,他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严查!必须严查!一个也不能放过,放过了他们,天下还不大乱!”

  “好,待会儿我们统一态度,决不能妥协,退让,绝无宽宥!”

  李清臣僵硬着脸,迈步走进去。

  只见政事堂内,不止有各部尚书,侍郎,还有御史台,大理寺,宗人府,国子监等的头头脑脑,足足四十多人。

  他们见李清臣来了,知道他与贺轶的关系,表情各异,声音多少小了一些。

  再见王存,很多人都面露愤恨,有人甚至开始撸袖子。

  倒是有冷静的人,刑部尚书来之邵道:“他们的根本目的,还是冲着‘新法’来的,只要‘新法’在一日,他们就不会安宁,贺轶只是一个开始。”

  户部侍郎吴居厚一向寡言少语,此刻却小眼睛瞪圆,哼道:“没有‘新法’他们一样不安宁,说到底,‘新法’与其他是一样的,就是让他们不舒服了。”

  众人一怔,有几个人瞥向吴居厚,神情异样。

  这位貌似憨厚,没想到这个时候一语中的。

  实际上,不论是‘新法’还是其他,只要不能与他们‘同流合污’都会遭到针对,贺轶的下场,只不过是做的‘太过’,让他们不舒服了。

  李清臣在他位置上坐下,径直看向来之邵,冷声道:“来尚书,刑部有什么想说的?”

  来之邵知道李清臣正在气头上,不想激怒他,道:“刑部接到了一些密奏,掌握了一些线索,已经派人去了。”

  李清臣眼神冷漠,道:“一巡抚被杀,来尚书只是派人去了,什么案子才能惊动来堂官?”

  来之邵倒是不急不怒,道:“等章相公来了,我会请命去江南西路。”

  李清臣虽然愤怒,但没有失去理智,咬着牙鼻子深深出了口气,目光扫了眼其他人。

  众人都不太敢与他对视,纷纷回避。

  此刻,与政事堂每隔多远的青瓦房。

  安静,一片肃杀!

  蔡卞坐在椅子上,面沉如水,神情都是愤怒。眼前是来自江南西路的四五道奏本。

  青瓦房的大小官吏早不知道躲到哪去,一个人不见。

  章惇站在门口,背对着蔡卞,抬头静静看着天色,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蔡卞两个眼皮不断的跳动,压着心头涌动的愤恨,看向章惇的背影,怒声道:“你说的对,还是我妇人之仁了。先将那张季抓回来!”

  章惇站在门口,平静的话语传回来,道:“公报私仇?授人以柄。”

  蔡卞见他语气平静,眼皮越重,道:“你打算怎么做?”

  章惇淡淡道:“蔡攸就要回来了。”

  蔡卞皱眉,他不喜欢皇城司这样的机构,干预朝政太多,一旦出现变故,可能会失控,那后果不堪设想!

  但蔡卞此刻也满心愤怒,勉强冷静的道:“好。江南西路,好好的整顿一番,查清楚这件事的原委!”

  章惇道:“御史台,刑部在巡抚衙门设分支机构,双重管辖,巡抚对所辖的官吏举荐、任免,朝廷原则上不反对,京察要在十一月底必须结束,吏部对各级官吏的考核任免也要同期上来,明年的恩科,我要亲自主持……”

  蔡卞听着他一句没提‘江南西路’,神色渐渐凝重,道:“你心里究竟怎么打算的?”

  第四百一十二章 突变

  蔡卞的话音落下,章惇慢慢又抬起头,看了看天色,道:“贺轶已经安排好了路,不能让他失望。”

  蔡卞听着有些困惑,但旋即猛的神情一震,不可置信的道:“你是说,贺轶是自杀的?”

  章惇道:“具体不清楚,但从江南西路的局势来看,七成吧。”

  七成,就等于是肯定了!

  蔡卞双眸怒睁,神色变了又变,猛的一拳砸在桌上,怒吼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居然将贺轶逼得要自杀!”

  章惇没有回头,一向严厉的神色,表现的前所未有的和缓,平静。

  蔡卞站起来,走到他边上,愤怒难遏,道:“还等什么,走吧!”

  章惇余光看了他一眼,道:“你想怎么做?”

  蔡卞的脾气比章惇好太多,并且反对动辄大动静,趋于‘缓进变法派’,此刻却也忍不住了,道:“先将贺轶抓的那些人全部押到京城,江南西路,所有大大小小的,先调离,后严查!江南西路各府州县,全部要换,一个都不能留!还有,我看王存也不必在留了,他们做到了这个地步,我们还给他们留什么余地!”

  章惇这次意外了,转头看向他,道:“我记得当时王存是你举荐的?”

  虽然是蔡卞举荐,实则是‘新旧’两党的对一些事件斗争的妥协,也是给苏颂致仕的某种交换。

  蔡卞脸角梆硬,道:“那我也能免了他!”

  章惇稍稍思索,道:“走吧。”

  于是,两人并肩,没有再多言,径直走向不远处的政事堂。

  裴寅、孟唐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拘谨又忐忑的跟在他们身后。

  两人分别是章惇、蔡卞的班房小吏,负责上传下达,自然清楚发生了什么。

  ‘要出大事情了!’孟唐看向裴寅,眼神充满忧虑。

  裴寅倒是平静,双眼示意:‘莫多言’。

  孟唐刚来政事堂没多久,自然不敢随便说话,连忙微微点头。

  章惇、蔡卞到了政事堂门口,里面传来的依旧是种种愤怒声,御史台与刑部居然吵了起来。

  御史中丞黄履声音极大,道:“此事当有御史台来查,其中涉及了诸多不法,理应有御史台来监察。”

  “贺巡抚死了,这是刑案,当然由我刑部来查,我已经准备亲自去洪州!”来之邵语气坚定,毫不相让。

  这时,吏部尚书林希突然插话,道:“二位,我认为,还是先做好万全准备,贺轶都能死,还有什么他们不敢干的,最好要有枢密院或者兵部协助。”

  走到门口的章惇、蔡卞二人脚步猛的一停,相互对视,两人眼神里都有警惕之色。

  他们刚才疏忽了!

  能将贺轶逼死,说明江南西路没那么好对付,再派人去无非是第二个贺轶!

  章惇剑眉微微颤抖,满脸煞气,大步走进去。

  侧门脚步声响起,众人转头看去,见是章惇、蔡卞,连忙收住话头,抬手行礼道:“见过二位相公。”

  章惇径直在主位坐下,扫过众人,淡淡道:“坐下说吧。”

  一群人陆续落座,虽然有不少人不在京,但不大的政事堂还是坐的满满当当。

  裴寅与孟唐端着盘子,将里面的奏本挨个递给在座的。

  章惇面色和缓,语气平静,道:“事情,你们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都看看吧。”

  众人屏气凝神,挨个看去。

  王存情知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强压着不安,慢慢看去。

  果然,他看到了很多之前不了解的。

  比如,应冠的请罪奏本,江南西路的各种弹劾贺轶等人的奏本,外加就是贺轶等人对江南西路种种人事的奏报。

  王存还没看完就越发觉得恐惧,忍不住的道:“章相公,此事官家是否知道?”

  章惇看了他一眼,道:“路上炎热,官家体恤将士,暂缓两日归京。”

  王存太阳穴剧烈一跳,脖子不自经的发冷。

  也就是说,这件事,完全交给章惇来处理了?

  章惇会怎么做?

  王存看着章惇一反常态的平静,唇干舌燥,看了眼众人,沉声道:“章相公,贺轶之死虽然疑点重重,但江南西路各级官员难辞其咎,下官建议,朝廷派以御史台、刑部为主,彻查此案,但有涉及,一律严惩不贷!”

  众人目光在王存脸上扫过,王存坐直,一脸肃色又愤怒。

  在座的谁都能猜到王存的心思,没有理会,目光在章惇与蔡卞脸上。

  ‘谋害钦差’,形同谋逆,朝廷必然要严厉处置,但严厉到什么程度,就是这二人的态度了。

  蔡卞迎着众人的目光,面色有些冷漠,道:“既然你们不说,那就我说了。第一,江南各路,凡是贺轶等免职下狱的,一律发配詹州,遇赦不赦。第二,对江南西路以及各路巡抚衙门进行重新架构,巡抚有权直接免除府州县所有大小官吏,并直接掌握路、府、县剿匪官兵。并设御史台,刑部,吏部,兵部等分支机构,由朝廷与巡抚衙门双重管辖。第三,对各路巡抚进行调整,所有施政不力的,一律令调他用。第四,朝廷的一系列政务,尤其是御史台,吏部的京察,年终大考等,十月底要有结果。第五,工部的事情,王尚书,你有什么要说的?”

  王存听到前面就觉得诸多不妥,江南西路那么多官员,岂不是都要流放?那江南西路不是要大乱?更何况,一路巡抚掌握那么多权力,这不合‘祖制’!

  再听到工部的事,王存悚然警觉!

  ‘要拿工部最替罪羊?’

  王存沉色的脸变得有些阴沉,目光扫过在座的人,企图寻常盟友,他在朝廷,孤立无援,官家不在,章惇想要收拾他,简直轻而易举!

  就在王存心头急转,苦思对策之时,侧门边上的孟唐忽然向外看去,就看到一个黄门从不远处走来——仁明殿的黄门!

  孟唐虽然去仁明殿看他姐姐次数不多,但仁明殿的黄门、宫内并不多,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时仁明殿的宫监!

  这时一个三十出头,佝偻着身体,看上去很老的黄门。

  他走近,与孟唐道:“国舅,还请通传,皇后娘娘有诏命。”

  孟唐一怔,这似乎,还是第一次有人称呼他为‘国舅’,尽管他事实上就是!

  黄门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坐在前面的章惇、蔡卞清楚的听到了‘皇后娘娘’四个字,猛的转头看去。

  第四百一十三章 不可置信

  章惇等人齐齐转向,政事堂内的所有人几乎都看过去,他们隐约也听到了。

  那黄门见着,不等孟唐通传,就迈步进去,抬手行礼道:“小人何宥,见过二位相公。”

  章惇冷冷的盯着他,道:“这里是政事堂,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何宥不慌不忙,依旧抬着手,躬着身,道:“小人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来的。”

  章惇神色越发严肃,道:“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官家金口玉言,莫非皇后娘娘不知还是你假传懿旨?”

  何宥有着不符年间的老态,不止在脸上,动作,语气也是,毫无畏惧之色,从容和缓,道:“章相公莫要见责,娘娘自然是知道的,也不会干政。娘娘传话,请工部尚书王存前往仁明殿。”

  蔡卞拧起眉头,看看何宥,目光又看向王存,神色突变,本就愤怒的双眼,此刻渐渐通红,一拍桌子站起来,喝道:“王存,你好大的胆子!”

  众人神色一惊,陡然醒悟,有些吃惊的看向王存。

  在座的谁都知道,孟皇后出自‘旧党’铁杆的孟家,她本身是‘旧党’魁首高太后所立;而王存是‘旧党’残留,现在的‘旧党’魁首!

  孟皇后与王存,又站到了一起?

  一群人心头震惊,不可置信。

  他们之前从未这样联系过,毕竟孟皇后一直几乎是透明人,在朝野无权无势,又有赵煦压制,自然不会构成威胁。

  但现在仔细想来,他们忽然浑身冰冷!

  孟皇后怀有身孕,又与王存向勾连,这一幕,似曾相识!

  随着蔡卞的拍桌大喝,不少人低头,目光不善的看向王存。

  他们决不允许第二个‘高太后’出现,更不允许有第二个司马光!

  章惇眸光凌厉,原本他对于彻底打散‘旧党’还心有迟疑,现在却坚定了!

  他决不允许外廷与内廷勾连,尤其是‘旧党’!

  政事堂内的气氛,陡然间变得肃杀起来。

  王存阴沉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很想辩驳,但他没有底气。

  孟皇后在这个时候突然召见,他不清楚是不是前一阵子他让陈浖活动的原因!

  但不管如何,孟皇后在这个时候召见,是给他解围,打断了章惇等人对他的出手。

  至于之后可能面临更可怕的风暴,他已经顾不得了!!

  “下官领命。”

  王存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来,抬手向何宥。

  何宥冲他一抬手,转身出门。

  王存头皮简直要炸开,身体竟然清晰可见的颤抖,但他强撑着,在无数如芒在背的目光中,缓缓离开了政事堂的侧门。

  蔡卞直到他走出去,这才脸色难看的缓缓坐下。

  众人见着,越发心惊,连一向温和的蔡卞都这般愤怒,可以想见‘孟皇后召见王存’这件事的可怕影响。

  这时,裴寅与孟唐连忙端着茶杯,挨个给在座的上茶。

  章惇没有碰,等茶杯落在桌上,一声清脆的响声后,他猛的看向黄履,道:“御史台。”

  黄履吓了一跳,惶惶的站起来,急声道:“相公,这件事下官真的不知道,事先没有一点征兆!”

  作为章惇的坚定盟友,刑部尚书的来之邵瞥了眼刚才还针锋相对的黄履,躬身道:“章相公,这件事事先确实没有征兆,但未必没人知道内情。”

  说着,他的目光看向刚刚上完茶,重新站回去的孟唐。

  顺着他的目光,众人的眼神继二连三的看向这位几乎毫无存在感的当朝‘国舅’。

  这次,轮到孟唐如芒在背,头皮发麻了。

  他哪里知道其中内情,他姐姐为了保护他,什么都不跟他说,只要求他‘安分守己’。

  孟唐低着头,僵硬的抬起手,道:“二位相公,小人……不知。”

  蔡卞比章惇愤怒,至少脸上是,喝道:“你现在去仁明殿,如果没有一个让我们能接受的回答,我不管你是谁,后果绝比你预想的严重!”

  这样的气氛,孟唐当然清楚的很。

  他神色艰难,极力咬牙,抬着手,道:“是,小人这就去。”

  章惇、蔡卞等一大群人目送孟唐离去。

  孟唐可以对天发誓,他这辈子都没有遭遇这么大的压力!

  政事堂内。

  因为孟皇后突然召见王存,事情发生了变化,贺轶的死,似乎变得微不足道了。

  蔡卞脸角不自觉的抽搐,与章惇对视一眼。

  章惇心头也震惊于孟皇后公然召见王存,这里有太多难以揣度,甚至于不敢揣度的东西!

  章惇是个行事果断的人,当即就抛开这件事,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

  众人直觉章惇的目光急剧压迫性,不自觉躬身。

  “蔡相公刚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有什么意见?另外,我以通知皇城司,深入调查这件事,胆敢谋算钦差,绝不可以有第二次!”

  章惇的声音犹如钢铁交击,令人耳膜生疼。

  章惇的话说到这里,还有誰敢反对。

  但是他们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件事上了,都随着王存去了仁明殿。

  皇后罕见的公然召见朝臣,着令他们很不安。

  与此同时,仁明殿。

  王存心里同样震惊,心里万分谨慎的进入仁明殿,他看着大肚子,脸色淡然的孟皇后,不动声色的躬身行礼道:“臣王存,见过皇后娘娘。”

  孟皇后身前没有其他人,审视着王存,忽然微笑道:“王尚书,本宫是救了你一命了。”

  王存克不敢承这个人情,心头还在分析着孟皇后这番动作,嘴上道:“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孟皇后端坐不动,静静一阵,道:“孟唐年幼,不知朝廷里凶险,本宫今日传召了王尚书,不管处于什么,他们暂时都不会再动你,算说还了人情,本宫希望今后朝野争斗,不可波及他。”

  是因为孟唐?

  王存心里果断摇头,不动声色的道:“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孟皇后脸上笑容不变,道:“本宫可以向官家举荐王尚书入政事堂,十有八九可成功。”

  王存脸色悚然惊变,抬头看向孟皇后,一脸惊愕,不可置信!

  第四百一十四章 凝结如冰

  孟皇后举荐他拜相,还十有八九可成功?

  王存双眼里都是震惊之色,一时间脑袋卡壳,无法思考。

  孟皇后这句话,给他的冲击太大了!

  但有一个念头,在他心底无法遏制的反复翻涌:皇后真的有这样的能力吗?我真的能拜相吗?

  参知政事即可称为相公,拜参知政事就等同于拜相!

  看着王存的惊愕之色,孟皇后道:“王尚书如果不信,等官家回京之后,自然见分晓。”

  王存强行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艰难的分析着孟皇后的话。

  他从政事堂就一直惊愕到现在,脑子转的很慢,但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孟皇后说的很对,他能不能拜相,官家回来自见分晓!

  但王存不敢大意,孟皇后突然将他从政事堂召过来,虽然暂时保了他,但长远来说,大不利!

  ‘孟皇后想干什么?’

  王存心里疑窦丛生。

  孟皇后的处境,全大宋都清楚,稍有风吹草动就可能被废,也就是因为怀有子嗣,暂且稳住。

  但谁都清楚,‘新党’那些人不会一直容忍!

  那么,孟皇后突然大张旗鼓的召见外臣,等同于公开向‘新党’开战,在这种情势下,简直是愚蠢至极!

  显然,没人会这么干,除非有更大的利益诱惑她!

  王存第一眼就看到了孟皇后隆起的肚子。

  ‘是这个……’

  王存眼神微微闪烁,躬着身,飞速分析着。

  孟皇后见王存不说话,突然说道:“来人,传本宫懿旨,关于贺轶一事,政事堂无旨不得擅动,孟唐调任附郭县知县。”

  “是。”外面的宫女连忙进来,听完后,又恭谨行礼,快速离去。

  王存还是疑惑满腹,不敢乱来,勉力沉思一阵,道:“娘娘,官家有言,后宫不得干政,娘娘此举,必会招来朝野反弹。”

  孟皇后双手抱着小腹,缓慢站起来,微笑着道:“本宫还可以告诉王尚书一件事,章惇暂时不会是拜相,至少今年不会。”

  这才九月!

  王存深深的看了眼孟皇后,对孟皇后的能力与影响力心里进行了重新评估,默默一阵,道:“娘娘,需要臣做什么?”

  孟皇后笑容更多,走近两步,低声道:“本宫想过太平日子,王尚书能明白本宫的意思吗?”

  王存拧眉,他其实不太了解这句话。

  同时,他也隐约察觉到了这孟皇后有些‘危险’,不想被她绑到一起,又沉默片刻,道:“娘娘,若无其他事,臣就告退了。”

  孟皇后有些意外,王存透过孟皇后就是想要借助她,现在她亲自出面,这王存居然‘想跑’?

  这超出了孟皇后的预想,情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便淡淡嗯了一声。

  “臣告退。”

  王存行礼,转身离开。

  “王尚书,你是支持官家的‘新政’吧?”王存刚转身,孟皇后突然又说道。

  王存一怔,本能的觉得这句话有问题,还是下意识的回身道:“当然是。”

  孟皇后一笑,道:“本宫想来也是。”

  王存看着孟皇后的笑容,心头莫名一突,来不及多想,抬手道:“臣告退。”

  这一次,孟皇后没有拦他,任由他出了仁明殿。

  孟皇后等他走了,这才轻吐一口气,哎呀一声,连连小心后退,坐到椅子上。

  贴身婢女吓了一跳,连忙上来扶住,轻声道:“娘娘,您可要保重身体,不可强来……”

  孟皇后坐下后,感觉了一下,见没什么,这才轻松一笑,道:“我也就是打了王尚书一个措手不及,不然的话,我肯定对付不了她。”

  婢女神情有些忧虑,道:“娘娘,您说,官家这是为什么啊?王尚书是苏相公留下的人,是朝野那些人的眼中钉,官家偏要娘娘去救他……”

  孟皇后对现在纷乱的朝局有些了解,但赵煦突然传话回来,让她保住王存,还是吓了她一跳。

  但孟皇后从里面体悟到了很多讯息:比如,赵煦在保护她以及她弟弟孟唐、官家让她以她皇后的名义传话给政事堂,清晰的告诉政事堂那些人相公、尚书:朕保皇后。

  单单这是两条,就足以让孟皇后开心了。

  孟皇后摸了摸小腹,道:“莫要胡说。天气就要转凉了,你把我做的那件衣服,给官家送过去。”

  婢女不敢多嘴,应着快速去取。

  这时,王存出了仁明殿,在回政事堂的路上,心头还是笼罩着这件事。

  孟皇后的举动,太过突兀了,令他一时间难以想清楚,整个人还处于紧张的慌乱中。

  但他还没走到政事堂,猛的脚步一停,双眼大睁,转头看向仁明殿。

  “是……”

  王存嘴唇哆嗦,忽然想到了关键。

  孟皇后最后的一句问他是:‘王尚书,你是支持官家的‘新政’吧?’!

  这句话,王存想明白了!

  孟皇后绝不会冒着得罪章惇、蔡卞以及‘新党’的危险来救他,更不会不考虑会触怒官家!

  所以,只有一个原因:她这么做,是官家的意思!

  “官家,要保我?”

  王存脑壳发蒙,有些想不明白。

  外人都将章惇、蔡卞当做是‘新党’头头,但实际上,这种情况与神宗朝一样,那就是,表面上是‘王安石变法’,实际上是‘神宗变法’!

  区别在于,当今皇帝没有神宗那么冲锋陷阵,事事掺和,因此朝野大部分都认为,‘新法’还是神宗朝那个‘新法’!

  实则,大不一样!

  王存,就是知道这个内情的人。

  王存心头有些发冷,他想起了苏颂离京前与他说过的话:‘你可以把章惇往死里得罪,章惇未必会杀你,但有一点要清楚:不得涉及圣德!’

  王存原本认为苏颂是敬畏,现在看来,远远不是!

  王存脑海里一时间转换了千万个念头,却始终想不明白:作为变法派真正领袖的官家,为什么要保下他这个‘反对派’的头头!

  王存在脑海里找了很多理由,却不那么确切,没有什么把握。

  他站了良久,心思翻转,直到一张少年的脸突然出现在他不远处,这才一惊的清醒过来。

  “孟唐?”王存看着颇为俊逸的年轻人,意外的道。

  孟唐少了些去年的年少轻狂,多了些沉稳,面色如常的抬手道:“学生见过王尚书。”

  王存看着这位‘国舅’,心里稍动,道:“慕古,你要去洪州?”

  孟唐还没有科举,正常要等明年及第后才能安排。

  孟唐是被他姐姐轰出来的,此刻心头还疑惑,道:“学生还是想以学业为主,皇后娘娘都很好意,学生已经拒绝了。”

  “哦?”

  王存有些意外,继而就道:“娘娘还有其他示下吗?”

  孟唐想了想,道:“娘娘没说其他的了。”

  王存点点头,暗自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政事堂。

  孟皇后的突然插手虽然令人震惊与意外,但最终的‘决战’还是在政事堂。

  ‘也不知道章惇等人面对孟皇后的出手,会怎样反应……’

  王存这样想着,忽然有些开心。

  因为孟皇后是秉持赵煦的意思,要是章惇等人对孟皇后乱来,可就会触怒赵煦!

  孟唐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实则内心也在忐忑。

  章惇、蔡卞等人的态度他都看在眼里,加上他姐姐的突然出手,也不知道今天的会议会怎样收场!

  一个弄不好,不知道要为日后埋下多少祸患!

  在王存与孟唐回政事堂的时候,政事堂里的气氛凝结如冰!

  第四百一十五章 暗涌如涛

  章惇、蔡卞正襟危坐,面色如铁。

  林希,李清臣等人神色同样郁结,眼神不断变幻。

  他们都是神宗朝的坚定的变法派,在高太后垂帘听政的七年时间,备受打压,历经磨难,能到现在,都可以说是经受考验,变法之心不可动摇。

  孟皇后,不能说是朝野的眼中钉,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孟家、高太后在她身上的烙印太深厚,没人能抹去,若不是赵煦一直护着,早就被废了。

  众人屏气凝神,余光相互对视,其中的含义彼此能懂未必能全懂。

  然后,他们不时看向王存的位置。

  这个人承接了吕大防以来的‘旧党’势力,如果倒向孟皇后,朝中的格局可能会陡然改变,对‘新法’以及明年的大政有不可预测的影响!

  该怎么办?

  这是众人心头的阴云,孟皇后现在怀有身孕,断然是不能动的!

  不等他们思考清楚,何宥去而复返,径直进来,双手抱在腹前,尖锐着声音喊道:“皇后娘娘懿旨,政事堂接旨!”

  政事堂的一干人神情立变,盯着何宥极其不善!

  这是孟皇后第一次颁布懿旨,是一个极其不好的开始!

  但孟皇后到底是皇后,他们决然不能明着抗旨!

  章惇剑眉抽搐两下,起身站好,抬手。

  蔡卞等人扫过其他人,跟着行礼。

  一大群‘新党’不管心底如何愤怒,惊疑不定,还是跟着站起来。

  “臣等领旨。”声音不大不小,藏着沉闷的愤怒。

  何宥不管这些,仰着脖子道:“皇后娘娘懿旨:贺轶乃钦差,代天子行事,其之生死,国之大事,政事堂不得擅动,当以查明原委,理清案情,待官家归京处置,任何人不得越权……”

  不少人慢慢抬头看向何宥,目光阴沉。

  孟皇后这是什么意思,要保王存还是什么人吗?

  何宥念完,微微躬身,转身就走了。

  何宥在走出政事堂侧门的时候,恰好就看到王存与孟唐迎面而来。

  王存脸皮跳了下,面无表情的继续向前走。

  走入政事堂,就迎来了几十道目光!

  这些目光蕴含了各种味道,但无一有善意!

  孟唐连忙退到一边,生怕被殃及。

  李清臣上前一步,看着王存,脸上一片黝黑,道:“恭喜王尚书,投靠了孟皇后就成了将来的帝师,不说吕大防了,怕是要成为第二个司马光了。”

  这一句话一落,政事堂里的气氛瞬间冰冷,孟唐直觉寒意刺骨,想要逃离!

  王存看着一众人的神色,即便早已经料到,还是心里发突,硬着头皮,抬了抬手,道:“娘娘宣召,只是询问一些事情,与朝局无关。李尚书,王某说过,贺轶一事,工部不知情未参与,王某的态度一直都是严查到底,绝不模糊!”

  李清臣冷哼一声,道:“王尚书要自证清白很简单,辞官吧。”

  王存刚才就觉得这些人要拿他背锅,毫不犹豫的反驳道:“那岂不是默认了?李尚书,章相公,蔡相公,王某没做过的事情,绝不会承认,如果诸位一定要将屎盆子扣在我以及工部头上,王某绝不会束手就擒!”

  章惇抬手,拦住了要说话的李清臣,道:“蔡攸到京了吗?”

  裴寅连忙抬手,道:“预计今夜到京。”

  “让他晚上来我府里。”章惇说完,就不再多言,径直转身离开,返回青瓦房。

  李清臣看着他的背影,铁青的脸色和缓,与蔡卞抬了抬手,转身离开政事堂,准备离开皇宫,返回礼部衙门。

  蔡卞看了眼王存,没有多言,跟着章惇离开。

  其他人稍稍顿了顿,三三两两离开,一句话都没有。

  只有王存立在那,面色阴沉如墨。

  皇城司是一个极其特殊的衙门,体制上划归政事堂,但实际上仍是皇帝的特权机构!

  皇城司,理论上不能抓三品以上的官员,除非有赵煦同意。但在体制上归属政事堂,章惇就能命令蔡攸调查整个朝廷的官员!

  也就是说,蔡攸完全可以对工部动手,工部还不能反抗!

  因为一旦反抗,就等于抗旨!

  在这样的复杂的情势下,王存以及工部等于任章惇宰割!

  一干‘新党’也是知道这种情况,才没有多费口舌。

  王存左思右想,不甘坐以待毙,快速离开皇宫,返回工部。

  在政事堂会议不欢而散不足半个时辰,御史台御史中丞黄履,刑部尚书来之邵,礼部尚书李清臣,三人各自带了十多人,又从兵部调了足足两千士兵,浩浩荡荡的离开开封城,准备赶赴江南西路。

  七卿中的三卿,亲自赶赴江南西路,由此可见对于贺轶的死,朝廷是多么震怒与重视。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离开衙门,就被紧急召回。

  有很多传言,其中最为广泛的,是召回的命令来自于仁明殿!

  但没人能证实,朝廷里讳莫如深。

  不止是朝廷,民间也有人不少人贺轶的死以及江南西路困顿施政的幕后黑手就是工部。

  一时间,工部被无数人指责,一些‘旧党’人物也纷纷说话,公然大骂‘王存昏头,谋害钦差’。

  工部衙门紧闭,寂静一片,充斥着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孟皇后的突然出手,在朝野也渐渐掀起了一股暗涌。

  不少人似乎看到了‘希望’,开始上书对孟皇后歌功颂德。

  理论上也是,赵煦御驾亲征归来,必然大封群臣,他的功劳最大,其次是皇后,然后才是群臣!

  而这时,江南西路更是风起云涌,局势陡变。

  一些人开始弹劾应冠、栾祺等人,抨击他们无视朝廷,谋害钦差,意图不轨。

  一些人依旧在弹劾贺轶等人不尊朝廷纲纪,在江南西路肆意妄为,激起民愤。

  还有一些人,则已经站到了‘新法’的前沿,四处讲解‘新法’,宣传朝廷‘新政’。

  更有一些人,早就在朝廷特使必经之路安排了眼线,只要这些人一到,他们就会提前迎接,安排了盛大的欢迎仪式。

  刘志倚等人的处境十分艰难,他们在附郭县是完全被孤立的。

  而牢里的应冠等人动作更多,前来求情,承情的人不计其数,尤其是一些德高望重之人,躲都躲不了,还得面带笑容。

  若非是贺轶死了,刘志倚等人满腔愤怒的硬挺着,怕是早就撑不住放人了。

  针对贺轶之死,事态分做两头:一头是江南西路压力如山,举步维艰;另一头的开封城是纷纷扰扰,暗涌如涛。

  第四百一十六章 叛变

  ‘贺轶之死’一事,随着时间过去,日益发酵。

  刘志倚等人要死贺轶是被害死,是以‘新党’上下极其愤怒,各种弹劾奏本,将江南西路的大大小小官员弹劾了个遍。

  而‘旧党’以及保守派则坚决不认,要求朝廷彻查,同时逐渐被动员,与‘新党’激辩。

  这一次,十分有意思,‘新党’抓着贺轶的死不放,‘旧党’则盯着贺轶的巡抚衙门的施政,开始检讨具体事宜,认为贺轶等人操之过急,极其了民怨。

  丝毫不提反对‘新法’的事。

  理智派是永远不缺的,他们居中呼吁各方冷静,等待朝廷调查,不宜将事情扩大,无法收拾。

  而江南西路内部则四分五裂,相互倾轧,推卸责任,其中栾祺,应冠首当其冲!

  总而言之,不过区区五天,‘贺轶之死’传遍整个大宋,为此掀起的舆论风波是愈演愈烈,无边无际。

  这时,显得诡异的,就是开封城了。

  本来要派出的‘三卿’被突然召回,之后再无动静。

  朝廷没有对这件事再做反应,表现得极其的冷静。

  政事堂的安静,令太多人心惊胆战,不敢乱动,因此也催生出了‘去与留’的争论。

  不少人对朝廷失望,唉声叹气之下,挂印辞官。

  三天后,仁明殿。

  孟皇后在院子外散步回来,面带笑容的与身旁女官说话。

  女官扶着孟皇后的手臂,笑着道:“官家说的还真是,每日多走几步,娘娘的起色可是好了不少,不久的生产一定十分顺利……”

  孟皇后双手托着小腹,慢慢的走着,道:“心情是舒服许多。”

  女官笑着,就看到被铲平的门槛,笑容越多,道:“娘娘,看着门槛,是官家三个月前传话回来,让人铲平的,官家在御驾亲征在外还惦记娘娘,可见官家多在乎娘娘……”

  孟皇后微笑,轻轻抬步,走进屋内。

  刚进去,一个贴身婢女快速走过来,满脸激动的道:“娘娘,快看,外面的诰命贵妇们送来的……”

  孟皇后抬头看去,只见偏殿已经堆了小半,大大小小,吃喝玩乐,衣食住行的都有,每一个都包装的什么精致,上面还有署名。

  孟皇后神情不动,缓步走过来,双眼肃色的看去。

  女官小心翼翼的陪着,也在打量,这些都是贵重之物,署名她并不是每个都认识,但认识的,无不爵位在身,世代勋贵。

  孟皇后扫过一遍,静静的站着,轻声道:“绿鹅,你看出什么了吗?”

  名叫绿鹅的女官正高兴着,听着孟皇后平静的话,再看她的侧脸,再看向这些大大小小的箱子,脸色微变,道:“娘娘是说,这里没有朝廷官员?”

  这里确实没有朝廷官员,或者说大员。

  能称得上大员的,无不是六部、相当以及以上,但是,没有一个!

  哪怕是工部也没有!

  绿鹅抿了抿嘴,不敢说话了。

  孟皇后转过身,向里面走,道:“将所有东西都退回去。”

  那婢女一惊,道:“娘娘,都送回去吗?”

  孟皇后的地位十分尴尬,如履薄冰,随时可能倾覆,加上孟家倒塌与高太后过世,仁明殿就更加凄凉了。

  虽说各项待遇不差,但处境着实凄凉,没有一个人主动亲近,更别说送礼了。

  “一个不留神。”孟皇后淡淡的说道。

  婢女不敢多嘴了,连忙道:“是。”

  于是乎,仁明殿再次忙碌起来,婢女,慌忙搬运着众多大大小小的箱子出宫。

  御街不远处的陈子河门,这是一条不大的小街,住的都是老街坊。

  此时,王存在工部的一干人陪同下,正与一个与他差不多的五十多岁老者说话。

  他穿着常服,一脸笑容,道:“老人家,朝廷的‘新法’,立根在民,志在富民强国。就比如你,你家不种地,打工经商,朝廷在整理商税,正在考虑最低的薪俸,确保每个人得到公平的待遇……”

  那半百老者胡子都白了,激动不已,道:“那个,相公,能说的明白一点吗?”

  王存笑容不变,道:“简单来说,就是你们的收入的会增加,会有保证,别人不能随意减少、克扣,而花费的也会减少,一来一去,每年收入大增……”

  老者这回激动了,拉住王存的手,道:“相公,你,没骗我吧?我家里可没什么钱……”

  王存反握他的手,道:“不止这些,就比如工部的工程,那就是惠民,你们每个月平均赚不到一吊钱,但工部的工程,保证每个人每个月能赚到一吊钱以上!”

  老者胡子发颤,笑呵呵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次,是真的激动。

  不远处一个中年人,明显读过书,听着、看着,忍不住的道:“王相公,我听说,您是反对‘新法’的?”

  工部的一干人神色立变,纷纷瞪向他。

  这个中年人吓了一跳,缩脖子躲到人后。

  王存却不急不恼,笑呵呵的道:“坊间误传。本官乃是工部尚书,与官家、与朝廷同心同德,力推‘新法’,不管外面人怎么说,风浪有多大,矢志不移,毫不畏惧。不止是本官,朝廷六部三寺,都是一个态度,那就是‘新法’是国策,坚定不变!本官以及工部,近年来都在力推各项朝廷新政,不遗余力……”

  围观的人不少,听着慢慢炸开,不少人窃窃私语,对着王存指指点点。

  “这,王尚书这是什么意思?他支持‘新法’?”

  “不会是,这王存也被‘新党’收买了吧?”

  “王存叛变了?不可能吧,他可是苏相公提拔的人,吕相公对他曾经不吝赞赏的……”

  “未必是收买,但也有可能是为了荣华富贵,‘新党’现在盘踞朝廷,谁人不仰鼻息?王存想要在朝廷立足,虚与委蛇是少不了的……”

  “听听他刚才的话,哪里是虚与委蛇了,只怕是真的投靠了‘新党’了!”

  “断然不会的,我相信王相公!”

  “呸,有什么相信不信的,当官的都是一丘之貉!”

  ……

  王存听在耳朵里,面不改色,继续拉着老者说道:“朝廷不止会减商税,还会减粮税,免除诸多苛捐杂税,今后啊,所有人的日子都会好过的……”

  第四百一十七章 收编

  王存的态度,简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他四周的工部官吏不自觉的悄悄围住他,他们担心有人怒不可遏冲出来暴打王存。

  围观的不少人确实很愤怒,一些人是来找王存想办法的,‘贺轶之死案’现在是波澜诡谲,很多人想从里面抽身,自然要动用所有关系。

  而保守派唯一能借助的,也只有‘旧党’唯一的大佬,王存了。

  但王存的突然表态,令他措手不及,惊愕不已。

  王存还在慢慢说话,都是‘新法’的好处,坚决表态:忠于官家,忠于朝廷,绝不做不利于官家、朝廷的事。

  “王正仲,你的操行呢?你昧着良心换取荣华富贵,就不怕被人戳断脊梁骨吗?”

  果然,还是有人出来了,这是一个中年人,穿着儒衫,明显没有中第入仕,此刻满脸愤怒,腔调如雷。

  正仲,王存的字。

  四周的工部官吏更加紧张了,一脸警惕的看着他。

  王存笑容渐失,慢慢站起来,看向他,沉声道:“本官的操守就是‘忠君保境,富民强国’,本官字字句句,所作所为都在为此,为何会被人戳断脊梁骨!?”

  没有入仕的中年人,怒吼一声,就要冲过去,却被人拦住了,他咆哮着道:“‘新党’之人祸国殃民,你睁眼看看,哪里还有一点盛世景象?处处都是乱象,你的忠君保境,富国强民,就看不到这些?还是你的操行里,就没这些!”

  王存背着手,神情冷冽,道:“本官看到是,贪官污吏,霸道横行,百姓如在水火,苦不堪言。因此朝廷制定了‘清肃吏治’的国策,就是要拯救百姓,还天下朗朗太平!”

  中年人越发冷笑,道:“仁宗皇帝的清平盛世,到现在还有半点?司马相公等人苦心经营,努力恢复,到了现在,毁之一旦,全是那些奸佞之辈所为,本以为你会中流砥柱,扶国之臣,不曾想,你也是个小人,你比章惇等人更可恨,奸贼!”

  王存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情形,从容不迫,与身前的同龄人说道:“老人家,没事的话,多了解一下‘新政’,朝廷是在富民强国,不是剥削百姓,今天就到了这里,改天来看你……”

  王存说着,就起身反向离开。

  这老者不知道是不是托,总之,还在乐呵呵的笑,没有过多的反应。

  那中年人大喊大叫,想要追过去,却还是被工部的官吏给拦住了。

  王存虽然脱身走了,但那些大骂声却没有停,并且传播的越来越快。

  “这些是王相公的话?不可能吧?他之前不是力阻‘新法’的吗?”

  “他当着许多人面亲口说的,假不了!真没想到,王正仲居然也是个变脸小人!”

  “我还是不信,‘新党’祸国殃民,天下共知,王相公决然不是这般人!”

  “哼,你去问吧,看看他怎么说,我听说,不少人已经与他割袍断义,还准备上书弹劾他……”

  “这般阴险行径,真是令人不齿!”

  ……

  这样的话语,逐渐充斥着开封城,王存为代表的‘旧党’,等于是叛变了!

  这样的‘叛变’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也不止是朝局变化,还意味着‘新法’在很大程度上,扫除了最大的障碍!

  此时,蔡卞与梁焘、吴居厚正在皇家票号视察,听着朱浅珍的汇报。

  朱浅珍哪怕是名义上的国舅,在这么多大人物面前,还是拘谨的很,几乎是照本宣科的说道:“蔡相公,目前皇家票号的本金加存款总共有两千三百万贯,具体的作业规划,还是倾向于对普通百姓以及小商贩的借贷支持,利息非常的低。另外,各地分号,尤其是开封府各县基本上组建,明年就能通过汇兑,来实现财政以及俸禄的发放……”

  大宋朝廷的钱粮,七八成依赖于漕运,因此‘转运使’这个职位非常的关键,关乎大宋国本。

  但票号的出现,却在改变这一情况。

  作为最有能力以及执掌转运司的户部侍郎吴居厚,神色沉思。

  皇家票号的发展固然可以为朝廷节省大量损耗,以及人力物力,也能遏制贪腐,但皇家票号的发展,也会极大的影响朝廷现在的运作方式!

  他貌似憨厚,瞥了眼上司梁焘,没有说话。

  蔡卞边走边听,在视察整个皇家票号。

  大宋的高层心里都清楚,这皇家票号就是内库,是赵煦独有的!

  蔡卞听了好一阵子,点头赞许道:“真要是这样,确实能为朝廷解决一件大头疼事,于国于民都大有裨益,官家圣明!”

  朱浅珍陪着笑,心里忐忑。

  随着皇家票号的发展,朝廷里对皇家票号的‘作用’产生了一种‘讨论’的氛围,官家又不在京城,九殿下根本压不住这些声音,他只能心怀忐忑的小心应付了。

  梁焘听到蔡卞说‘官家圣明’,瞥了眼外面,笑着说道:“蔡相公,官家圣明,可不止在这一处。”

  蔡卞顿时一笑,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

  ‘王存叛变’的议论声早就传到了他们耳朵里,但作为朝廷重臣,他们不会轻易开口评论这件事。

  但这种事的原委,众人却已经很清楚了。

  皇后娘娘召见王存,王存继而公开表态支持‘新法’,这里面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们不清楚。

  但现在回想起来,孟皇后没有官家的允许,不可能公然召见王存。

  背后如果没有官家把控,王存也没理由‘叛变’!

  简而言之,就是官家通过皇后娘娘,收编了王存以及‘新党’!

  这种方式,可比打压‘旧党’来的高明无比!1

  ‘官家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王存怎么就叛变了?’吴居厚小眼睛闪烁,心头好奇。

  这应该是目前开封府所有人疑惑不解的地方,或许也只有王存他自己明白。

  “希望王存不是空口说白话,落于实地才最为重要。”梁焘有些感慨的说道。

  ‘旧党’里不乏投机之辈,嘴上一套,做的是另一套。

  他现在不太相信王存的话,担心王存口蜜腹剑。

  “会的。”蔡卞却是一笑。

  他来之前,章惇忽然提了一句话:王存入政事堂倒也合适。

  第四百一十八章 特别时机

  蔡卞在皇家票号巡察,听着朱浅珍等的汇报,心头也转着念头。

  内库原本都是在大内,朝廷想要用钱,都得与皇帝求不知道多少次,能借出来还得连本带息的归还。

  现在,内库走出大内,改头换面成了‘皇家票号’,固然能让朝廷更为轻松借到钱,但其中带来的直接,间接的影响,蔡卞作为参知政事,不能不深入考虑。

  大宋历来的是‘官家与士大夫共天下’,除了太祖太宗,基本上都是‘垂拱而治’,但当今这位很不同!

  他在从各个方面,深入到朝廷的对朝政的处理,并且在当前体制下,这种介入,会令朝廷走向有更多的不确定性!

  等朱浅珍陆陆续续的说完,蔡卞等人又进入金库看了看,这才出来。

  蔡卞心里想了很多,临走前,他看着朱浅珍,沉吟一声,微笑着道:“朱掌柜,请教一个问题……这个票号,民间若是兴办,官家是否会允许?”

  ‘皇家票号’是赵煦‘一意孤行’的名字,百姓间习惯性还是称呼为‘交子铺’,只不过这家更大,存钱还给利息,背景深厚。

  朱浅珍连忙抬手,道:“不敢。这件事,官家倒是与小人等聊过,官家当时说的是‘百家争鸣,不可独大’。”

  蔡卞双眼微亮,道:“那,朝廷要是办一个,是否可行?”

  边上的梁焘,吴居厚静静的看向蔡卞,心头十分诧异,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蔡卞会有这样一个想法。

  但仔细思索,如果朝廷也有一个,确实能省很多事,能更有效的掌控,毕竟,这个皇家票号是官家的,明面上的事他们可以小心翼翼的管,真正的管理权还在宫内!

  朱浅珍一怔,仔细想了想,还是谨慎的道:“蔡相公,这事,小人可说不好。”

  蔡卞倒是没有苛责什么,点点头,笑着道:“我知道了。”

  蔡卞说完,便转身走了。

  朱浅珍连忙相送,这么多大人物,他一点托大不敢有!

  蔡卞走出了皇家票号不多远,就在一个茶楼坐下。

  吴居厚‘有事告辞’了,只有蔡卞与梁焘在。

  “客官,您的茶。”小二给两人上了茶,十分有眼力的快速退出去,关上门。

  梁焘见这个架势,没喝茶,看着蔡卞道:“相公,是有话说?”

  蔡卞倒是喝了口茶,神色斟酌,片刻,道:“今年会有人入参知政事,只有一个人,你觉得谁可以?”

  梁焘看着蔡卞,心头微动,转瞬一脸释然的笑着道:“下官没这个奢望。”

  蔡卞抬头看他,微微一笑,道:“我不担心你,你觉得,谁比较合适?私底下的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梁焘还是比较相信蔡卞的,便道:“下官之前就想过,不瞒相公,我原本认为是林尚书,后来考虑是我,后来想过可能是许尚书,甚至于,我还想过是某个局外人,最终,我想明白了。”

  蔡卞哦了一声,笑着道:“你想到了谁?”

  梁焘坐直身体,道:“帝心。”

  蔡卞神色微动,笑容满满收敛,轻轻点头,沉思了一阵,道:“皇后娘娘那边传出话来,要王尚书入参知政事。”

  梁焘神色微惊,继而又飞速平静,皱着眉,道:“这就是王尚书突然改变态度的原因?”

  蔡卞摇了摇头,道:“我与章子厚的想法是,他们多半是用这种方法,进行更坚定的阻挠。所以,王存入政事堂,架起来。”

  梁焘嘴角动了动,心里暗惊。

  即便是他,也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的算计!

  王存有王存的谋算,章惇也有章惇的规划,在不动声色间,暗暗的针对着彼此。

  梁焘后背突然发冷,他不知道他暗中的那些小动作章惇有没有发现,亦或者,章惇已经对他出手了,而他不自知?

  蔡卞见着梁焘神情变化,倒是不知道他心底一瞬间想了那么多,道:“皇后娘娘不会贸然这么做,背后应该是官家的意思。王存入阁,利大于弊,能很有效的应对眼下的乱局,至少舆论上朝廷站到了有理有据的高处,官家这样考虑,我与章子厚都是赞同的,我希望,找个时间,你来上书举荐。”

  梁焘还没转醒,忽然又一愣,道:“为什么是我?”

  他这是下意识问出口,但立即他就后悔了。

  蔡卞直截了当的道:“因为你在六部中比较特别,你不是变法派,与我们牵涉不多。”

  梁焘脸角抽了下,有些僵硬。

  梁焘不算是‘新党’,至少不是像章惇、蔡卞、李清臣、林希、来之邵等经受了七年考验的坚定变法派,相对来说,他与‘旧党’走的近。

  抛开这几人,剩下的就一个许将了,但许将是实干派,是赵煦的人,又是非常特别的兵部尚书,章惇、蔡卞都不能轻动,哪怕涉及一下‘斗争’,也会有意将他排除,或者摘出来。

  梁焘仔细盘算一阵,道:“好,下官记下了。”

  蔡卞这才微笑,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不要声张。另外,就是钱粮的事,大战消耗了不少,官家带回来的,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完全变现,明年要大规模减税,深入变法,支出肯定更多,户部要承担起责任来。”

  梁焘立刻收起杂乱的心思,沉色道:“各路的‘都税司’以及各府州县,都在加紧设立,下官计划官家回京之后,轻质巡查,用三个月时间,督促各地尽快建立,为稳定的税赋,打个基础。转运司目前还是要发挥作用的,吴侍郎能力出众,下官会全力协调,确保国库财税稳固!”

  大宋的财政其实还算富裕,但其中的问题更多,尤其这一年多的激烈变化,加上‘新法’令无数人惶惶不可终日,还需逐步建立制度,稳住人心。

  蔡卞嗯了一声,又喝了口茶,道:“等官家回来,怕是又要拖延很久,我的想法是,你去迎一迎官家,将京里的事情,当面呈报官家。”

  梁焘一怔一怔的,今天蔡卞的话,怎么总令他意外又不安?

  他去迎接官家,说说京中的这些事?

  猛的,梁焘会意过来。

  蔡卞这是要他去摸一摸官家的心思啊!

  最大的变数,其实就是官家!

  官家御驾亲征,前所未有的大获全胜归来,又在‘新法’复起的一个特别关头!

  偏偏,官家从庆州班师回京,这一路上,动辄‘体恤将士’,休息个两三天,本来早就该到京的,现在还没到陈桥!

  完全没有急着回京的意思!

  怕是,章惇、蔡卞等人心里不安,要他去打探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好一个皇后娘娘

  随着王存的突然‘叛变’,朝野的风向陡变,舆论复杂多变。

  朝廷里的大人物对此也有颇为惊讶,却也淡定,没有过多反应。

  倒是‘旧党’为代表的反对变法的顽固派,简直如同疯了一样。

  不知道多少人惊慌莫名,又有多少人慌慌张张的聚集在一起想对策。

  高太后留下的‘政治遗产’已经被赵煦清理的差不多,宫外的是工部为代表的文官,而宫内,就是孟皇后了。

  此时,孟皇后的仁明殿里,来了一个极其特殊的人物——章惇!

  章惇虽然还不是宰执,但谁人都清楚,这位已经是了!

  他是‘新党’领袖,当朝第一实权相公。

  王安石时期的‘新党’还算不上朋党,加上王安石本人严于律己,固然有党争,却并不像元祐的那般激烈与残酷,不择手段。

  但现在经过‘旧党’狠厉镇压的‘新党’重返朝堂,不知道多少人寝食难安。

  章惇的表现,也确实证实了他们的不安。

  章惇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帮着赵煦,逼迫高太后‘撤帘还政’!

  其次,就是清算‘旧党’大佬,吕大防的死,范纯仁等人的‘终身监禁’,彻底打破了宋朝‘刑不上大夫’的潜规则。

  而接着,章惇开始清算司马光、吕公著等人的行动就没有停止过,甚至于要挖坟曝尸。

  更有的是,要连高太后一起清算,剥夺他的太皇太后尊位,不葬英宗陵。

  当然,对于高太后所立的孟皇后,章惇同样试图清算,希冀整个大宋,皇宫内外,全部‘焕然一新’。

  只不过,这些都在赵煦的压制下,无声的被化解。

  但这并不表示章惇以及‘新党’就放弃了,他们一直在暗中蓄力,虎视眈眈!

  孟皇后坐在正位上,双手捧着小腹,不自觉的抓紧,嘴唇微微用力。

  章惇的能力没人会怀疑,而令人畏惧的,是他的行事风格与胆魄!

  在‘旧党’再次掌握朝堂的元祐初,他就能逮着司马光怒喷,大骂司马光是‘村夫子’,毫无畏惧。

  回来之后,送了高太后一程,坚持将吕大防等人‘极刑’,甚至于当街杀人!

  这些,都不是传统的大宋文官的作为。

  哪怕是当朝皇后,孟皇后心里也是戚戚,赵煦不在,她这个皇后形同虚设,没有一点能力与信心与章惇抗衡!

  章惇坐在椅子上,简单喝过茶,没有客套话,章惇直视着孟皇后,道:“娘娘想要王存入政事堂?”

  孟皇后坐的笔直,赶紧小腹有些疼,但她还是保持了镇定,微笑着道:“不是本宫,是官家的意思。”

  有这段时间,章惇自然早就想透彻,他直言道:“微臣可以满足娘娘的心愿,但娘娘须依臣几件事。”

  孟皇后保持微笑,道:“本宫只是妇道人家,相公应该与官家商议。”

  章惇神色平静,一向严厉的眉头也变得平和,没有一点废话,道:“第一,此事之后,娘娘召见朝臣或者有什么事情吩咐,请先知会政事堂。”

  孟皇后见章惇这般直讳,心里明白,她之前的举动触及到了章惇的底线。

  她坐着不动,没有点头也不摇头。

  章惇直视着她,道:“第二,娘娘的娘家人或者其他人,不可登高位或者实权,不能封爵封地。”

  孟皇后神色平静,与章惇对视。

  章惇也不要孟皇后回话,剑眉慢慢竖起,眸光坚毅而锐利,道:“第三,也是最后一个:臣希望娘娘向我承诺一件事——娘娘,永远不干政!”

  孟皇后神色不动,她坐的很直,肚子很不舒服,但除了抿嘴,脸上没有任何一样。

  章惇身体有些佝偻,但神情却越发严厉,给人一种孟皇后但凡说一个‘不’字,他就会冲上去弑后!

  仁明殿的大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静。

  落针可闻。

  没人知道过了多久,在死寂中,孟皇后松动了紧抿着的嘴唇,轻声道:“本宫可以答应相公,但相公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章惇如同雕塑,一动不动,道:“娘娘请说。”

  孟皇后神情变得坚定,甚至一种视死如归,语气轻淡的道:“相公必须要承诺本宫,日后不得针对我以及我的孩子,如果有人要害我们,你得保我们。”

  章惇直直的注视着孟皇后,却并没有说话。

  从他内心来说,他对高太后极其厌恶,认为神宗皇帝二十多年心血,在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老太婆手里,毁于一旦。

  多少人的心血,二十多年的努力,一朝成空!

  这七年来,他日日夜夜的恨与怒,岂能一句轻飘飘的‘时过境迁’就能轻易抹去的?

  孟皇后再次抿了抿嘴角,脸角一片冷清、居然,双目紧盯着章惇。

  这是她最后的底线,不容突破的最后一步!

  如果章惇以及‘新党’继续针对她,她可以不在意,但对付她的孩子不行!

  她绝不会答应,她会拼命!

  章惇与孟皇后对视良久,忽然道:“好,章惇答应了。”

  孟皇后面色发紧,追问了一句,道:“本宫要怎么相信章相公?”

  章惇道:“章惇以性命作保,只要皇后娘娘信守承诺,章惇有生之年,以命保娘娘与腹中周全。”

  孟皇后紧绷的脸角慢慢松缓,眼神里带着笑意,道:“本宫信相公。”

  孟皇后不会要求章惇写下什么,她了解章惇这样的人,要么不承诺,一旦承诺,宁死不悔!

  章惇又看了会儿孟皇后,没有要求什么,起身道:“臣告退。”

  孟皇后一听,连忙一手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道:“我送送相公。”

  章惇没有说话,躬着身,礼数周全,出了仁明殿。

  孟皇后立在屋檐下,目送着章惇的背影,脸上浮现出残留着心有余悸的微笑。

  章惇回到青瓦房,坐在椅子上,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拿起笔就要审阅公文。

  他刚落笔没几个字,忽然剑眉慢慢拧起,眸光警惕,低哼道:“好一个皇后娘娘……”

  能撑得住他的目光的人,满朝堂都没几个,更别说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小姑娘’了!

  第四百二十章 一家人

  仁明殿,偏殿。

  孟唐扶着孟皇后小心翼翼的坐下,神情有些灰暗。

  孟皇后看着他的表情,轻轻一笑,道:“没什么的。”

  孟唐其实一直在门外,将孟皇后与章惇的谈话尽收耳内。

  大宋立国不正,是以处心积虑笼络士大夫,‘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皇帝一直处于一种‘弱势’的地位,加上礼法严苛,后宫就更是如此。

  孟家的出身以及与高太后的关系,都注定了孟家在当朝的艰难处境。

  章惇打上门来,在其他朝代或许是一种耻辱,但在他们看来,却是一件幸事。

  与章惇的‘和谈’,表示着孟家与‘旧党’的和解,双方休兵。

  孤立无援,如履薄冰的孟家,对这个‘和解’万分需要!

  孟唐到底还是年轻,神情犹豫再三,还是低声道:“姐,我不想入仕了。”

  孟皇后一怔,看着孟唐残留着稚嫩的脸角,渐渐有些出神。

  高太后在位,他祖父在世时,孟唐虽说不是纨绔,但在京城也是小有名气的衙内,而这一年多,孟唐‘成熟’了。

  孟皇后面对章惇都能撑着面不改色,但听着孟唐的话,眼泪差点下来。

  她小腹越发有些疼,忍着勉强一笑,道:“那就不入仕了,朝廷是非太多,离远一点也好,你想去哪,我给你安排。”

  孟唐连忙道:“不用麻烦姐了,我想南下游学,找个先生,专心读书。”

  孟唐这句‘专心读书’就是字面意思了——专心读书,永不入仕。

  孟皇后知道孟唐这段时间的经历,神色有些黯然,心里孤凉凉。

  这是她唯一的弟弟,他要是走了,偌大的京城,真的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孟皇后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理智告诉她,孟唐这个时候离开,是最好的,至少全身而退,躲开了朝廷旋涡。但情感上,这是她唯一的弟弟,家里长辈托付给她的,还很小,走的远了,她看不到,会很担心。

  孟唐见孟皇后双眼渐渐红起来,情绪瞬间也不好,张了张嘴,想说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站在一旁,默默无声。

  他如果留下,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新旧’两党都没人会放过他。在政事堂短短时间就见识了这么多可怕的争斗,那种仿佛无处不在的杀人无形的手段,着实令他心惊,令他畏惧。

  姐弟俩都满腹心事,面临离别,千言万语,无从出口。

  就在这时,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

  一个贴身婢女急匆匆进来,在孟皇后耳边低声道:“娘娘,九殿下来了。”

  孟皇后还在离愁别绪中,听着勉强思考,道:“谁?”

  “九殿下。”婢女又强调了一句。

  “九殿下?”

  孟皇后勉强从情绪中出来,却又疑惑了。赵佖,来找她?这还是第一次。

  孟唐暗暗吸了口气,站在一旁。

  孟皇后想了想,道:“请他进来吧。”

  婢女应了一声,快步出去。

  不多久,双眼蒙着黑纱布的赵佖拄着一根银色拄棍进来,在婢女的引导下,面带笑容的对着孟皇后行礼,道:“臣弟见过娘娘。”

  孟皇后与赵佖接触不多,却也知道,赵佖是赵煦几个兄弟中,唯一一个儒雅有礼的人。

  孟皇后微笑,道:“九弟请坐,来人,勘察。”

  赵佖拄着拐棍,躬了躬身,虽然是盲人,还是转了转头,笑着道:“孟小弟也在吧?”

  孟唐看向赵佖,神色越发疑惑。

  他与赵佖没见过几次,赵佖是来找他的?

  孟皇后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道:“九弟,是有什么事情找慕古吗?”

  赵佖是盲人,性子虽然随和,却也不喜欢长篇大论,径直的道:“是这样,我手里有些事情做不来,想请孟小弟帮帮我,咱们是一家人,外人不太放心。”

  孟唐眨了眨眼,看着赵佖,又看向孟皇后。

  脸上直白的写着:这赵佖在说什么?

  孟皇后倒是知道赵佖在帮赵煦做事,外面那个皇家票号,赵佖就是名义上的大掌柜。

  但孟皇后瞬间就想到了更多,脸上悲伤忽然散去,笑容满面的道:“慕古,还不快谢谢九殿下。”

  孟唐怔神,直直的看向孟皇后,眼神里都是询问之色。

  孟皇后却回之以瞪。

  孟唐不懂,知道姐姐不会害他,犹豫了下,道:“那,谢九殿下。”

  赵佖微笑,道:“不用客气,政事堂那边,我去说,明天早上,我派人去接你。”

  孟唐还是不理解,却见赵佖对着柱子行礼道:“娘娘,臣弟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孟皇后连忙道:“我送你。对了九弟,听说,你在研究盲文?”

  赵佖侧身,以示恭敬,笑着道:“是,官家让人帮臣弟研究的,目前进展不少。”

  孟皇后听到他主动提及赵煦,便道:“官家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京?”

  赵佖不疑有他,道:“官家信中没说,可能还要一阵子。”

  孟皇后嗯了一声,回头看了眼孟唐。

  孟唐陡然惊醒,有些吃惊,他哪里能相到,那位对他印象不好的姐夫,这种时候还能想到他!

  孟皇后倒是微笑,心里担忧尽消,整个人也变得轻快,与赵佖道:“九弟,慕古年轻,有什么过错,只管教训,无需顾忌我。”

  赵佖听声辩位,侧身与孟皇后道:“娘娘说的哪里话,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过错是需要教训的。娘娘放心,孟小弟交给我,没人会欺负他的,咱们家的人,怎么能让外人给欺负了。”

  孟皇后越发放心,瞥了眼孟唐,道:“九弟,我这行动不便,就让慕古送你出去吧。”

  “谢娘娘。”赵佖连忙说道。

  孟唐已经醒悟过来,本还想与孟皇后多说几句,眼见不用走了,便也笑着与赵佖道:“殿下请。”

  赵佖又行礼,这才握着拐棍慢慢向前走。

  等出了仁明殿,几句下来,两个年轻人已经有些熟络,少了许多陌生与隔阂。

  孟皇后站在门前,俏脸是前所未有的舒心与自在。

  她边上的婢女见着,笑着道:“娘娘,奴婢等都说过了,有官家在,娘娘完全不用担心的。您看看,平时官家多护着娘娘……”

  孟皇后笑了笑,一直回想着刚才赵佖的话:‘咱们家的人,怎么能让外人给欺负了’。

  这句话,孟皇后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不是赵佖说的,是赵煦说的!

  第四百二十一章 不臣之辈

  因为‘贺轶之死’,开封城里里外外,纷纷扰扰。

  但在赵煦不动声色中,宫内迅速平静,宫外有王存突然‘反水’,章惇强力压住了局势,并没有出什么大乱子。

  九月初九,陈桥镇。

  赵煦到了这里,就没有再继续南下入京。

  这不仅令开封城以及朝野起了不安,赵煦的随从大军也多有异样。

  ‘体恤将士’也没有这样体恤的,不说这点路程走了一个多月,单说陈桥离开封城就一步之遥,却按耐不动足足三天,一些将士已经议论纷纷了。

  确实也由不得人不多想,这个‘陈桥’,可是老赵家的‘龙兴之地’!

  陈桥镇官衙。

  后堂内,赵煦坐在椅子上,翻阅着手里的几道公文。

  南天友站在他身前,面无表情,恭恭敬敬。

  不多久,章楶就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封‘密’文,神色凝肃,抬手道:“官家,李乾顺果然动了。”

  赵煦头也不抬,嗤笑一声,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辽人帮了李乾顺那么大的忙,李乾顺当然要投桃报李。”

  章楶倒是不在乎这些,而是等着赵煦的决断。

  大军走走停停这么久,其实除了开封城里纷乱,赵煦想冷眼旁观的看一看外,就是在等西夏,在等李乾顺的动作!

  不论是从地缘政治,还是西夏已经脆弱的国力,都迫使西夏要倒向辽国,出兵助辽人平叛是必然之举。

  但这一点,赵煦是决不容许的!

  不说和谈盟约上约定了西夏是大宋之臣,军队调动要有赵煦的允准,再说,赵煦可不想看着辽国平定内乱!

  赵煦将擎天卫的情报仔仔细细的看完,斟酌片刻,道:“辽国的叛乱,既然已经需要外力帮助,说不得确实很严重,一定要按住李乾顺,不能令他援助辽国。”

  章楶沉吟着,道:“臣是担心,辽国平定叛乱后,会联合李乾顺,一同向我大宋发难。”

  赵煦放下手里的东西,道:“卿家认为,即便我们什么都不做,辽夏就能安分守己,边境就能和平了?老想法要改一改,不能总想守着家门等人打上门,目光,放远一点。”

  章楶素来知道赵煦‘有大志’,听着便道:“官家教训的是。李乾顺已经控制住了夏国局势,正在整兵,听说,准备御驾亲征。”

  赵煦嗤笑一声,道:“他想学朕?他没那个本事,晚宴准备的怎么样了?”

  章楶见赵煦没有点透,道:“已经准备好了。折可适,郭成,种建中,宗泽,楚攸等等,外加李阿雅布,李忠杰等番将,还有嵬名阿埋,妹勒都逋等都在名单上。”

  赵煦听着这么长的名字,忽然心头激动,站起来,笑着说道:“我大宋果然将才如云,很好,准备的丰盛一些,朕要讲几句话。”

  “是。”章楶没有异议。

  赵煦想着晚宴的事,瞥了眼南天友,道:“军中有些不安定?”

  南天友躬身,道:“是,有些流言,章相公已经处置了。”

  赵煦心头转念,道:“梁焘要来了?”

  这句话南天友没有回答,躬身而立。

  章楶道:“是,预计晚上会到。”

  赵煦脸上一笑,有些感慨的道:“每逢大事要静心,看来,大相公也静不下来了。”

  大相公,指的是章惇。

  章楶没有说话,神色沉吟。

  赵煦亲政、‘新党’复来,高太后过世,现在御驾亲征大获全胜,明年注定改元,是大变之年!

  谁又能静得下来?

  ……

  到了晚上,陈桥镇不大的临时衙门,从下人,卫士,到将军官吏,里里外外足足挤了两三百人。

  梁焘从开封城赶过来,路虽然不远,却也显得风尘仆仆。

  他自然第一时间求见赵煦,却被陈皮给拦了下来。

  “梁尚书,官家正在与章相公等人商谈军事,您要是没有急事的话,不妨先等一等。”陈皮微笑着说道。

  梁焘抬手,向里面瞥了眼,走近低声道:“大官,是这样,王尚书让我带了一道奏本来,是请旨,亲自去江南西路,调查‘贺轶之死’一案的。”

  陈皮神色微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工部尚书王存这个‘旧党’领袖,跑去江南西路查‘贺轶之死’,这简简单单十几个字,透露的讯息以及背后牵扯外加后果,都有些令陈皮惊讶。

  王存,去查贺轶之死?

  作为赵煦的贴身大太监,他知道非常多的事情,甚至比章惇等都多。

  陈皮知道,这不是赵煦的意思,也俯身低声道:“是章相公的意思?”

  梁焘瞥了眼四周,道:“应当不是,或许是王尚书自己的想法。”

  陈皮向门内瞥了眼,道:“我进去看看,梁尚书稍等。”

  梁焘抬手,面露感激。

  陈皮推开门进去,就听到王恩沉声道:“官家,那李乾顺不知好歹,必须要严惩!”

  “不错,应当即刻发兵征讨,我看他还敢藐视官家!”

  “臣请旨,愿领兵征讨!”

  “臣请旨!”

  赵煦坐在椅子上,看着义愤填膺的一群将帅,笑容满面。

  二十多人,都是将才,帅才,他的大宋不缺武将!

  赵煦没有在意陈皮进来,看向章楶,折可适,郭成三人,道:“三位卿家,你们怎么看?”

  章楶不等郭成,折可适说话,忽然侧身,道:“臣恭听圣命。”

  郭成,折可适倒也聪明,没有开口,侧身抬手道:“臣等恭听圣训。”

  赵煦暗自砸了砸嘴,这帮老油条。

  其他要说话,被边上同伴不动声色的给拉住。

  这种时候,皇威浩荡,岂是他们可以置喙多嘴的时候?

  陈皮悄步走过来,在赵煦耳边低声道:“官家,梁尚书来了,还带来了王尚书的奏本。”

  赵煦神色不动,伸手拿过来,打开一看,顿时眉头一挑,继而神情意味深长。

  王存主动请缨去查贺轶之死?

  赵煦心念一转,顿时笑着道:“有趣。”

  在场的,除了章楶,郭成等人外,还有北方各路的文臣武将,看着赵煦的表情,不由得对视。

  赵煦放下这道奏本,径直站起来,道:“梁尚书到了,开席吧。”

  章楶等人跟着站起来,有不少人还想接刚才的话头,却被章楶等人眼神给止住了。

  赵煦也没管他们,大步走向正堂,一大群人跟在他身后。

  陈皮在赵煦边上,余光扫过这一大群人,心里头清楚,今天的晚宴,实际上是封赏的一个前哨!~

  这些人,将来在大宋朝堂、军方,必然飞黄腾达,举足轻重!

  第四百二十二章 人心

  陈桥镇,临时大衙正堂。

  赵煦站在屋檐下,院子里灯火通明,酒香四溢,摆满了桌子,也坐满了人。

  赵煦坐在凳子上,缓眼看去。

  左手边是章楶,郭成,折可适,以及种家,折家还有各路总管,副总管;右手边是许将,梁焘,宗泽,楚攸等等,更远一点,还有李阿雅布,李忠杰,嵬名阿埋,妹勒都逋等番将。

  足足五十多人!

  赵煦双眼不自禁的眯了眯。

  这个是大宋,真的是不缺文臣武将,正是做大事业的好机会!

  赵煦深吸一口气,压住内心澎湃的潮思,朗声道:“今日月明星稀,高朋满座,朕很高兴。”

  众人大部分都面带笑容,神情振奋。

  大宋很久没有这样的大胜利了,何况还是御驾亲征,他们这些人不管有没有参与,都与有荣焉,会有功劳分润。

  当然了,他们绝大部分都参与了!

  “吾皇英明神武,皇威浩荡!”

  在赵煦话音落下,一众人齐齐起身,抬手而贺。

  赵煦摆了下手,道:“今日叙功,不虚礼,赦不敬,畅所欲言,诸位卿家,请坐!”

  不少人对赵煦不了解,一个‘请’字,令他们有些不安。

  倒是章楶,许将等人习惯了赵煦的平易近人,道:“谢陛下。”

  众人见章楶,许将等人坐下了,这才跟着落座。

  赵煦拿起酒杯,道:“大宋,不是我赵家的,是在座诸位的,是天下百姓的!今日,朕与诸君,大败叛逆,保我大宋国威,护我大宋万民,当贺一杯,诸君,请!”

  一大群文臣武将顿时惊住了,赵煦的话,有些‘出格’!

  章楶,许将等人连忙举起酒杯,道:“臣等不敢。”

  “臣等不敢。”其他人迅速拿起酒杯,躬身‘不敢’。

  赵煦一饮而尽,举起空酒杯。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悄悄落在章楶、许将等人身上。

  这两人倒是没有什么犹豫,喝了一杯,众人见着,连忙跟上。

  赵煦笑着,放下酒杯,道:“都坐,今日不见责。”

  众人这才三三两两的坐下,大部分与赵煦没有见过,这开头就令他们心惊胆战,越发的拘谨了。

  赵煦目光扫过,见一众人的表情,笑着道:“以后,咱们君臣会经常接触,熟了就好了。这一战的复盘,我们都已经做了很多次,朕就不多说了。说说封赏的事。”

  这是众人期盼的,双眼登时睁大,发光发亮。

  章楶,许将悄悄对视一眼,两人都是皱眉,却没有开口阻拦。

  陈皮立在赵煦身后,将一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却眼观鼻,仿佛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

  赵煦道:“关于封赏,枢密院与兵部做了一份,朕看了不满意。所以,朕考虑,参考秦汉军爵制度,改革我大宋军制,大功者,封侯!文官,非大功、军功不封爵。武将,会有专门的晋升路线,将士的待遇也应该大幅度提高,重文抑武是不可取的。”

  章楶与许将端坐笔直,这是他们以及朝廷一直或明或暗拦着赵煦的。

  大宋立国的国策就是‘重文抑武’,对军队的控制前所未有,现在,官家做出了突破的第一步。

  赵煦本以为他的话会让武将群青鼓舞,但包括郭成,折可适,宗泽等在内,都没有激动之色,反而暗暗凝色。

  赵煦眉头一挑,心下明了,暗自琢磨着道:‘看来,改革不止是制度,还有人心。’

  赵煦笑容不变,目光在人群中搜寻,落在了嵬名阿埋等人身上,心里微动,朗声道:“朕以及朝廷,将戮力改变军队的不公平现象,该有的封赏,晋升,不会受任何影响。军队的待遇也将明确化,精细化,走精兵强国路线。军队的不公平,除了地位、功赏、抚恤这些,还有歧视。我大宋将破除禁军,厢军,番军等藩篱,所有军队,都是我大宋之军,不会再区别对待,也不再有这样的称呼!朕,决意强军强国,诸位,同朕一起努力吧!”

  赵煦说着,就举起酒杯。

  但下面一片安静!

  赵煦说的这些,都远超他们的想象!

  大宋立国百年,这些早就深入人心,岂能轻易改变?何况,这些事情,真的能是官家一句话能改变的?

  不少人的目光看向前面的章楶,许将,梁焘等人。

  这些人都是朝廷的大人物,决定着国策,他们要是强烈反对,官家也没辙!

  毕竟,神宗皇帝二十多年改革,成效显微,还付之了东流!

  章楶,许将等人神情犹豫,最终还是拿起酒杯,道:“谢陛下!”

  其他人慌忙拿起酒杯,跟了一句‘谢陛下’。

  赵煦砸了砸嘴,章楶,许将等人说的是‘谢陛下’,很明显还是保留了态度。

  ‘由不得你们!’

  赵煦心里暗哼一声,面对微笑的喝完。他心里早有计划,哪怕枢密院,兵部反对,他也要一力推行!

  赵煦接下来就抛开这个话题,开始点评与西夏一战以及诸将帅。

  这些,就是众人喜欢的了,没有几句,大家就好似忘记了赵煦要‘改革军制,大赏封爵’的事,气氛逐渐热烈。

  赵煦的目光搜寻着,在种建中,嵬名阿埋等人脸上扫过,但没有说什么,赞赏他们的能力,封官许愿。

  章楶,许将都是克制的人,喝的极少,脸上都是‘洗耳恭听’之色。

  倒是梁焘,一脸的心事重重。

  他从赵煦话里听出来了,赵煦没有急着回京的意思。

  就离开封城一步之遥,开封城内外忧患叠出,官家不回京,这是要干什么?

  郭成,折可适等‘恪守本分’,寡言少语。

  种建中兄弟以及各路总管,副总管等见前面大人物不说话,他们自然不会冒头。

  至于番将,就更不会了。

  院子里,不算热烈,但也不冷清,赵煦很高兴,喝的也不少,直到半夜,酒过半酣,这才三场。

  赵煦来到后堂,坐在椅子上,喝着茶,身前站着章楶与许将,梁焘。

  “都坐吧,喝口茶,醒醒酒。”赵煦笑着说道。这酒烈度不高,但喝多了也上头。

  章楶等谢恩,坐下后,许将就肃色道:“官家,李乾顺整兵,要帮辽国平叛,不知,官家有何决断?”

  许将话音一落,陈皮就进来,道:“官家,嵬名阿埋,妹勒都逋求见。”

  第四百二十三章 灵州

  赵煦哦了一声,道:“请。”

  “是。”陈皮应着,转身出去。

  章楶,许将等人疑惑,躬立在一旁。

  嵬名阿埋,妹勒都逋两人进来,齐齐单膝跪地,沉声道:“臣嵬名阿埋(妹勒都逋)参见陛下!”

  赵煦看了眼两人,笑着道:“平身,来人,赐座,都坐下说。”

  “谢陛下。”嵬名阿埋两人起身。

  待人都坐下,赵煦看着嵬名阿埋两人,道:“二位卿家所来,是为了刚才朕说的话?”

  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对视一眼,满脸大胡子,一脸肃容的嵬名阿埋起身,抬手道:“陛下,臣有计策,可使我大宋拿下灵州!”

  灵州,就是西夏所谓的西平府,兴庆府的南方门户!

  不止是赵煦讶异,就是章楶,许将等都侧目。

  如果能拿下灵州,那大宋对西夏的战略地位陡转,今后只有大宋打西夏的份!

  赵煦神色不动,心里斟酌。

  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都是刚刚降宋,与他们一样的还有大大小小近百人,他们的真正心思,现在还很难确信。

  章楶与赵煦对视一眼,上前一步,喝道:“还不快快说来。”

  嵬名阿埋神色一凛,嗡声道:“是。陛下,章相公,辽国帮李夏解围,李夏不管是出于投桃报李,还是为了联合辽国一同抗我大宋,必然会出兵帮助辽国平叛。李夏经先前一战,元气大伤,能纠合的兵力,最多不过八万,兴庆府,灵州,凉州等都要驻军,而辽国平叛至少要五万人,是以,凉州最多留有一万人!只要陛下派遣突发骑兵,昼伏夜出,包围灵州,臣再加以劝说,里应外合,十天之内,臣保证,灵州必下!”

  章楶眸光闪动,内心默默推敲。

  赵煦习惯性的拿起茶杯,面无异色,心里同样在判断着。

  嵬名阿埋的话,基本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嵬名阿埋的动机,能否值得信任?他要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来个反里应外合,赵煦辛苦打造的骑兵就可能葬送了。

  许将在一旁看着,忽然转向赵煦,道:“官家,臣请传种建中。”

  赵煦唔的一声,点头道:“既然要动用骑兵,那就非种建中莫属了,传。”

  陈皮应声,吩咐黄门去传。

  嵬名阿埋静静的立着,没有再多言。

  章楶退回到一边,神色犹自沉思。

  拿下灵州,他自然十分愿意,但要是不胜反败,那宋夏战略大势又要翻转,需要慎之又慎,仔细推演。

  不多久,种建中就来了。

  种建中身形高大,形容木讷,他进来瞥了眼众人,抬手向赵煦道:“臣种建中,参见官家。”

  “免礼,坐。”赵煦看着种建中,笑着说道。对于大名鼎鼎的种师道,赵煦一直没找到,归结来去,最终还是定格在种建中身上。

  ‘或许,他是日后改了名字。’赵煦暗自道。

  许将见种建中坐下了,抬手向赵煦示意,就转向种建中,嵬名阿山两人,道:“本官代官家问话:我大宋要取灵州,以什么名义?盟约刚刚签订,涉及宋夏辽三方,二位将军有何看法。”

  种建中身体坐的笔直,神情木讷,一个字都没有说。

  嵬名阿埋见种建中不说话,当即站起来,抬手道:“启奏陛下,顺诚王不遵圣命,私自调兵,此乃谋逆大罪,我大宋出兵讨伐,师出有名!”

  许将看着他,又看了眼其他人,继续道:“我大宋,为什么一定要拿下灵州?此战大胜,攻防转换,我大宋已无需继续出兵,当班师回朝,转向变法,消除弊政,富国强民。”

  章楶余光扫了扫许将,转向种建中与嵬名阿埋。

  种建中见到章楶的目光,这才起身,嗡声道:“臣不知。”

  许将一怔,继而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转向嵬名阿埋。

  嵬名阿埋低着头,心里腹诽种建中的不吭声,只得道:“启奏陛下,臣私以为,一,是震慑顺诚王与辽国,确保盟约的有效。其二……彼强我弱,辽国平乱,不利于我大宋,是以,取灵州,本意是削弱夏辽。”

  许将听着,就转向赵煦。

  这些,其实都虚头,想拿下灵州,有的是借口。

  赵煦心里斟酌片刻,果断的道:“兵贵神速!种建中,朕名为你主帅,嵬名阿埋为副,率骑兵两万,嵬名阿埋,李夏降卒,朕通通划归你调配,总数七千人,给朕拿下灵州,朕记你大功!”

  不等嵬名阿埋激动,种建中忽然抬手,道:“官家,臣以为,此次行军的目标,应该佯攻灭夏,直接进攻兴庆府,假之攻取灵州。”

  章楶双眼微亮,却没说话。

  许将也是知兵之人,躬身向赵煦。

  赵煦想到了章楶对种建中的评价,‘外表木讷,心细如发’。

  赵煦脸上笑容绽放,重重点头,道:“卿家妙计,就这么办,怎么行军布阵朕不管,朕要灵州!”

  灵州,不止是兴庆府的门户,将来也是宋军北上的重要据点!

  若是拿下灵州,宋军就能从侧面威胁辽国,不会因为幽云十六州而一直被动挨打!

  “臣领旨!”种建中与嵬名阿埋齐齐抬手。

  种建中神情憨厚,看不出什么。

  倒是壮汉,一脸大胡子的嵬名阿埋面露振奋。

  他是降宋的人,在大宋将星如云的情况下,地位极其低,而且偏离,厄需投名状!

  大宋的皇帝表现出了对他极大的信任,还交给他七千降卒。

  虽然这里面必然有监视,试探的目的,但他不在乎,他没有反叛的心思,更没有反叛的理由!

  不说他家人都在宋人手里,就算反叛回去,作为梁太后的亲信,曾经手握重兵,在西夏地位尊崇,而今梁太后已死,李乾顺怎么容他?

  赵煦一路上走走停停,就是等这个机会,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赵煦敲定这件事,看向许将与梁焘,道:“写信给政事堂,要他们派人去辽国,痛斥李乾顺,再与辽国商讨结盟、互市的事,主要一点,幽云十六州,人员,货物可自由流转。”

  ‘幽云十六州’五个字,当即戳中了在座所有人的心思,赵煦之意不言自明!

  许将、梁焘抬手,道:“臣领旨。”

  赵煦嗯了一声,环顾众人,沉声道:“令下必下,拿不下灵州,我们新新收复的地方根本无法安稳,种建中,嵬名阿埋,即刻整兵,明日发兵!”

  “臣领旨!”种建中、嵬名阿埋再次朗声道。

  灵州,也就是西平府,既是兴庆府的南方门户,是西夏南下的重要据点,同样是西夏南下的必经要道!

  大宋拿下灵州,也就将西夏堵在了西北!

  第四百二十四章 兵锋

  随着赵煦一声令下,种建中与嵬名阿埋,调转回头,骑兵以及西夏降卒其实大部分都还在长城岭。

  两人轻车简从,昼夜赶路,奔赴长城岭。

  赵煦还在陈桥镇,没有离开。

  开封城的动作很快,工部侍郎陈浖为使臣,带着四十多人,离开开封城,作为使臣,赶赴辽国。

  此时,兴庆府。

  梁太后一死,嵬名阿埋等重臣大部分被大宋擒获,李乾顺掌握西夏大权几乎没有什么阻碍。

  此时,西夏皇宫偏殿。

  李乾顺意气风发,殿中站着察哥,李至忠,嵬名阿山三人。

  李乾顺看向察哥,语气难掩兴奋的道:“察哥,整兵怎么样了?”

  察哥是李乾顺的兄弟,他没有掩饰,直接道:“陛下,五万大军,已经准备齐备,明天就可发兵。”

  李乾顺神色欣喜又郑重,道:“好!此次出兵,务必大获全胜。我们需要辽国的援助,也需要他们一同抗宋,绝不能有闪失!”

  “是。”察哥沉声道。

  李乾顺对察哥很放心,又看向李至忠,道:“李卿家,国政就交给你了,务必尽快恢复生气,不能耽搁,宋人那边虎视眈眈,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李至忠现在相当于宋朝的宰执,比李乾顺还意气风发,当即就道:“臣明白。臣已经列举了三十六条大纲,稍候呈送陛下御览。”

  李乾顺对李至忠的行动力很满意,看向嵬名阿山,神色犹豫了下。

  嵬名阿山是嵬名贵族,是梁太后的旧属,虽然倒下李乾顺,李乾顺也很欣赏他,但心里的芥蒂难以去除。

  放着这样的人才不用,又着实浪费。

  嵬名阿山躬身立着,一句话都没说过。

  他知道李乾顺对他的态度,他现在表现的也是‘无欲无求’,尽可能的避免接下来的一波大清算中被波及。

  李乾顺犹豫再三,道:“嵬名卿家,凉州有些不稳,朕考虑卿家前去整顿,卿家以为如何?”

  李乾顺心里陡然一松,但还是做出难受之色,迟疑的抬手道:“臣领旨。”

  嵬名阿山脸上有痛苦,挣扎,落寞,失望等等情绪,心里实则十分开心。

  宋人那边对灵州,兴庆府的刺探非但没有随着撤兵而减少,反而越发活跃。作为大宋在兴庆府最大的间谍,嵬名阿山心里清楚的很。

  他一直担心李乾顺会派他去灵州,那他就骑在了火山口,现在去偏远的西北凉州,自然是再高兴不过了。

  李乾顺看着嵬名阿山的表情,想着这一路上嵬名阿山着实帮了他不少,笑了笑,道:“卿家先辛苦一下,等年底,朕就调卿家回来。”

  嵬名阿山脸上适时的表现出了苦涩,道:“谢陛下。”

  李乾顺心里越发不忍,还是没说什么。

  等一番布置之后,一众人出了皇宫。

  察哥一身甲胄,出宫就骑马,直奔城外。

  李至忠则根本不与嵬名阿山多说什么,他早就准备了一份清算名单,嵬名阿山赫然就在上面!

  嵬名阿山渐渐有‘孤臣’的迹象,更不会攀谈,上了马车就径直回府。

  近来兴庆府风声鹤唳,他基本躲在府里不出,除非李乾顺召见。

  他刚入府,一个心腹副将就跟过来,满脸肃色。

  两人对视一眼,径直来到书房。

  一进门,副将连忙关门,转过身就道:“主人,宋人那边动作越来越多,刚刚派人来索要察哥整军以及兴庆府,西平府,凉州府的驻军、将领等所有情况。”

  嵬名阿山坐下,沉着脸,锁着眉,道:“我早就料到了,宋人不会轻易罢休。看来,他们是不想给李乾顺机会了。”

  副将听着他直接说出‘李乾顺’三个字,表情动了动,道:“那,我们怎么办,给还是不给?”

  给了,他们大夏可能有灭顶之灾,不给,那宋人必然不会放过他们!

  嵬名阿山左思右想,沉色道:“给!不过,给的模糊一些。另外,你将宋人在兴庆府的人摸一摸,咱们不能这么被动!”

  副将也点头,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嵬名阿山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好一阵子,忽然起身,推开门,大喝道:“来人,收拾行装,明天离京,赶赴凉州!”

  嵬名阿山一声落下,不大的院子瞬间炸开。

  凉州,那是西北偏远之地,去了那,就是受苦的!

  但是嵬名阿山是一家之主,没人能抗拒。

  嵬名阿山迅速收拾行囊,离开兴庆府这个是非之地,赶赴凉州。

  与此同时,察哥的五万大军正在加速整顿,准备驰援夏辽边境,背刺拔思母部。

  李至忠率领文官集团,正在进行内部权力转移,并着手进行清算梁太后党羽,一场风暴,正在所有人的预见中,清晰又快速的展开。

  所有人都很忙,追赶着时间。

  种建中与嵬名阿埋两人骑着马,昼夜不停,奔赴长城岭。

  在一路上,各种情报在驿站聚集,落到二人手上。

  十一日,晚上。

  两人有些累,但还是骑着马,慢慢向前赶路。

  嵬名阿埋长着毛胡子的粗狂脸,却心思缜密,侧身与种建中道:“种帅,从情报来看,察哥想要抵达辽国,起码要用十天内,我们不妨再等一等,等察哥走的远一点,再发兵。”

  种建中浓眉大眼,他看着漆黑一片的前方,道:“兵贵神速,决不能耽搁。不过,你说得对,必须等那察哥走远,我们才好动作。你率兵先行,围住灵州,我绕过灵州,直扑兴庆府,迫使察哥回师。”

  嵬名阿埋是西夏名将,听着就道:“种帅,是打算是路上伏击察哥?”

  种建中目视前方,淡淡道:“我只有两万人,还要围住兴庆府,根本没有多余兵力,并且,即便设伏,面对五万大军,也很难轻易战胜,何况,那个察哥,据说也不是容易对付的。”

  嵬名阿埋眼中诧异一闪,这个貌似木讷的种建中,居然有这样缜密的思维?

  嵬名阿埋收起了心中小觑,认真思索一番,道:“种帅,辽国那边的反应,是否要考虑?”

  种建中瞥了他一眼,嗡声道:“我们是武将,不该我们考虑的,我们不要考虑。”

  嵬名阿埋心中顿凛,侧身道:“是,属下记住了。”

  种建中没有多说,他们连续赶路,很疲惫,但依旧没有停,还在马背上颠簸。

  察哥的出兵,李乾顺亲自送行,对这位兄长,李乾顺十分信任,五万大军,说给就给了。

  “陛下,臣必然得胜归来,请陛下安心坐等!”察哥很年轻,语气坚定,神态自若。

  李乾顺同样自信,这一战,是他亲政的第一战,必须要胜,更何况,大辽那么强大,他们稍微帮点忙,对他日后的大业有大助力!

  “兄长尽管放心,后方有朕,要什么给什么!”李乾顺朗声说道,似乎怕察哥听不清楚。

  第四百二十五章 慌乱

  李乾顺,目送察哥带着大军离去,转身回到皇宫,就召开了秘密会意。

  梁太后留下唯一还手握大权的嵬名阿山已经被打发去了凉州,兴庆府,无人可以抗衡李乾顺了。

  是以,兴庆府街面上,出现了众多的士兵,四处抓人,兴庆府的大佬很快就被填满了!

  要知道,梁太后这才亲征大宋,带去了兴庆府相当大一部分的勋贵、高官,这些人高达八成要么被宋军俘获,要么就死了!

  由此可见,李乾顺清洗程度!

  就在李乾顺忙着清洗,巩固权力的时候,种建中与嵬名阿埋已经越过长城岭,带着军队,快速向着灵州进发。

  经过前不久的一战,西夏的版图急速缩减,灵州已是最难屏障。

  离灵州不过五十里,种建中与嵬名阿埋停了下来,一边整顿军队,一边谋划下一步进军计划。

  嵬名阿埋曾是西夏重臣,名将,在灵州城有不少故部,他一边派人刺探,一边训练刚刚掌握的七千‘番军’。

  这七千人,大部分是刚刚降宋,打乱重组后,训练不过半个月。

  嵬名阿山寄望这七千人给他立功,递交投名状!

  到了晚间,更多的情报汇聚,种建中与嵬名阿埋两人,盯着地图,细细的商讨。

  嵬名阿埋不敢小觑种建中,仔细审视半晌,道:“种帅,不如这样,您围住灵州,末将进攻兴庆府,迫使察哥回军,您乘机拿下灵州!”

  宋军的目的,就是拿下灵州,迫使西夏回军,不能协助辽国平叛!

  这是一箭双雕之策!

  种建中盯着地图,道:“你围灵州,我去兴庆府,十天之内,必须拿下灵州,做不到,军法处置!”

  嵬名阿埋神色立变,继而就单膝跪地,沉声道:“末将领命!”

  他这么说,其实有他的顾忌。

  作为新降之人,又手握七千人,宋人必然对他们严加戒备。种建中率领两万骑兵奔赴兴庆府,他这般要是复叛回西夏,那种建中的两万骑兵就被关门打狗了!

  但种建中仿佛没有考虑到这一层?

  种建中审视了好一阵子,嗡声道:“灵州守军,最多万人,以你的能力与关系,拿下来没有什么问题,而后,我们可能要面对察哥的反扑,你觉得,在哪里设伏比较稳妥?”

  嵬名阿埋立刻起身,指着灵州往西三十里处,道:“这里名叫葫芦谷,是必经要道,最适合伏击。”

  宋军最喜欢就是伏击战了,尤其是章楶,向来不喜欢硬碰硬,前一次环庆路之战,章楶就是坚壁清野,诱敌深入。这一次,是深入夏军腹地,深夜伏击袭营。

  种建中看着那一处,沉默良久,沉声道:“我知道了,命士兵休息一下,明天昼伏夜出,赶到灵州附近,你抓紧刺探,灵州必须拿下!”

  “是!”嵬名阿埋道。

  于是乎,西夏的主力忙着去帮辽国平叛,快速离开兴庆府,而宋军静悄悄的,摸向灵州,也就是西夏称呼的西平府,南方门户。

  时间,慢慢过去,在九月十六号。

  兴庆府突然一片大乱,有人‘谋逆’,率兵在兴庆府内外作乱。

  李乾顺手腕非常高明,这些人只是刚刚起事,兴庆府就不知道从哪里涌出了五千精兵,迅速将这些叛乱给镇压下去,并且抓获了嵬名、李姓叛乱者数十人,公开处决!

  同时,兴庆府以及四周重要城池里,也有不少人被抓或者被杀。

  灵州城外,二十里处的一处山谷。

  嵬名阿埋综合各种情报,与种建中禀报道:“种帅,现在灵州城人心惶惶,都害怕被牵累,正是好机会!”

  种建中坐在一块石头上,眺望着灵州城,道:“继续说。”

  嵬名阿埋认真思索片刻,道:“灵州城的守将名叫仁多保忠,是梁太后的党羽,之所以留着他,顺诚王应该是为了缓和,等他在兴庆府清理差不多,仁多保忠也必然不保,他现在肯定彷徨恐惧,若是派一有力之人去劝降,加之大军围城,末将有七成把握,可以兵不血刃拿下灵州!”

  种建中神色不动,小眼睛闪动,道:“谁是有力之人?”

  嵬名阿埋猛的单膝跪地,沉声道:“末将愿往!”

  种建中盯着他审视,过了许久,道:“好。明日发兵,我直接去兴庆府,你拿下灵州,此战记你第一大功!”

  “末将谢种帅!”嵬名阿埋没有客套,他需要这份功劳在大宋立足!

  种建中一脸憨厚,似乎是没个心机的大汉。

  第二天,种建中与嵬名阿埋的两万七千人,突然从山谷里冲出来,直奔二十里外的灵州城。

  二十里,太近了!

  灵州城的守军还不足一万人,一见这么多军队袭来,顿时一片慌乱。

  仁多保忠更是慌乱的来到城头,表情都是惊悸之色。

  上一次,他差点被宋军俘获,只身逃走,谁能想到,宋军居然杀了个回马枪!

  仁多保忠战战兢兢的道:“宋军,有多少?”

  身边的偏将比他还慌乱,道:“监军,怕是,有三万人!”

  仁多保忠嘴角抽搐了下,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上次一战,西夏的家底基本上耗尽了,剩下的精锐也都被察哥带走。

  这里都是老弱残兵,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仁多保忠头上渗出点点冷汗,明显还是在后怕,左思右想,道:“传信给陛下,另外,所有人准备守城!”

  偏将没敢应,犹豫着,道:“监军,西平府,怕是守不住了,我们没有援兵的。”

  兴庆府最多也只有一万人,其他的,都被察哥带走了,要返回西平府,一来一回起码要半个到一个月时间!

  仁多保忠比偏将更清楚,心里已经在考虑着怎么逃跑又能减轻罪责了。

  他一时间也想不到,看着渐渐逼近的宋军,他心烦意乱,直接喝道:“快去!”

  偏将不敢再说,连忙应着。

  仁多保忠站在城头,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眺望着其实看不见的宋军。

  大军相对整齐严整,快速向前这里突进,或许最多半个时辰,就能抵达!

  仁多保忠心头忐忑,又没有其他办法,连忙道:“快去,差谈清楚,看清楚是什么人领军,多少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宋军去而复返,肯定有理由的,只要查清楚理由,或许能解决,保住西平府,以及他的小命!

  “是!”

  灵州城头上一片慌乱,不知道多少人来来去去,吵吵嚷嚷。

  毕竟,西夏前所未有的大败,就是前不久的事情,他们都还在恐惧之中!

  仁多保忠不管他们,双眼直直的看着东南方。

  至于手底下的人,这些人哪怕不这样,也守不住西平府!

  第四百二十六章 迫降

  在灵州城紧张不安的时候,宋军飞速逼近。

  领头的就是嵬名阿埋,他竖起的旗帜是‘宋’,没有番号,衣着也是宋军定制甲胄,远远看去,并不能分辨。

  但随着不断靠近,城头上的人,渐渐认了出来,不由得起了阵阵骚乱。

  嵬名阿埋,曾是西夏重臣,手握重兵,梁太后伐宋之时,更是六路统帅,可见他的地位!

  自然,也有太多人认识他。

  城头上顿时窃窃私语,嗡嗡声四起。

  仁多保忠就更认识了,他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大宋‘番军’,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似乎想要找到什么人。

  不多久,就有士兵连滚带爬的跑上来,急声道:“监军,是嵬名阿埋那个叛逆!他是先锋,有一万人,后面还有宋人的骑兵,至少两三万!”

  四万!

  仁多保忠心头一沉,四万宋军,他城里老弱残兵不足一万,还没有援兵,怎么守?

  仁多保忠心里已经考虑着怎么拖延时间,自行逃走了。

  不等他反应多久,嵬名阿埋身后的骑兵,在种建中的带领下,突然发力,直扑向灵州城。

  “戒备!戒备!准备守城!”

  仁多保忠吓了一大跳,怒声急吼。

  城头登时大乱,夏军急急慌慌的站在城头,散乱不堪,恐惧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但是种建中根本就没理他,绕开灵州城,奔向西夏腹地,目标显然易见——西夏国都,兴庆府!

  仁多保忠见着,不但没有惊慌,反而松了口气。

  紧接着,仁多保忠就看到嵬名阿埋了,十分的近,可以清晰的认出来!

  仁多保忠没有多意外,嵬名阿埋降宋人尽皆知,带头来攻,没什么奇怪的。

  仁多保忠看着嵬名阿埋的高头大马,心头飞速转念,思索着怎么应对。

  他对宋人不了解,但了解嵬名阿埋,熟人,给他自信!

  嵬名阿埋倒是没有废话,直接围三缺一,将逃往兴庆府的东门留了出来。

  嵬名阿埋完成包围,艺高人胆大,直接一个人,驱马来到城门下,看着仁多保忠,沉声道:“降吧!”

  仁多保忠准备了一肚子话,既想拖延时间,也考虑退军自保,哪想到嵬名阿埋这么直接,单枪匹马来到城楼下,直接就来了这么一句‘降吧。’

  城头上一阵乱哄哄,似乎有人意动了。

  仁多保忠感觉到了很多目光,顿时恼羞成怒,喝道:“嵬名阿埋,你个叛逆,我乃大夏之臣,岂会叛逆!现在城头数百弓箭手,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嵬名阿埋怡然不惧,大胡子脸平静如常,道:“仁多保忠,你是聪明人,无需我多说。这一战,无论胜败,你都难逃一死,降吧,我保你无虞!”

  仁多保忠越发羞恼,哪怕是投降,也不能这样宣之于大庭广众,他不要脸的吗?

  仁多保忠铁青着脸,冷声道:“念在曾经同僚一场,你现在退兵,我饶你一命!过了今日,无论是叙旧情,还是你死我活,我仁多保忠奉陪到底!”

  仁多保忠的话义正言辞,城头上本来慌乱的气氛,渐渐缓解,不少人慢慢镇定下来,似乎要拼死守城。

  但嵬名阿埋岂会听不出仁多保忠的话里有话,直接淡淡道:“我只给你一炷香时间,过了,就没有旧情可叙!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仁多保忠脸上青红交替,这嵬名阿埋是一点面子不肯给他,就是要逼迫他立刻投降!

  仁多保忠心头恨的咬牙切齿,却也不能真的就这么不要脸的开门投降,那他今后还有什么脸面出门见人?

  看着嵬名阿埋就站在城下,他一声令下就能将他射成刺猬,但他不敢!

  现在杀了嵬名阿埋,他也活不了。

  仁多保忠回头看了眼,宋军的骑兵堂而皇之,无所顾忌的马蹄声还在阵阵轰鸣,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

  想着察哥回军要半个月,西平府肯定守不住,加上李乾顺正在清除异己,他根本就没活路!

  唯一的活路——投降?

  仁多保忠想到这里,越发将嵬名阿埋恨了半死,嵬名阿埋但凡隐晦一点,他都不会这么难堪!

  仁多保忠,到底是要脸的,冷哼一声,喝道:“全城戒备,准备抗击宋人!”

  “是!”

  城头上应和几声,三三两两,十分散乱。

  这些人是上次之败的参军,本就是乌合之众,加上心怀恐惧,哪里有什么士气可言!

  嵬名阿埋见仁多保忠不肯降,又淡淡道:“我只给你们一炷香时间,开城门者,加官进爵,荣华富贵,拒不投降,杀无赦!”

  说完,嵬名阿埋就打马,径直转身。

  仁多保忠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犹豫着,要不要下令,将他杀死在这里,或许还能有点机会。

  这是一个疯狂的念头,最终还是被仁多保忠压了下去,眼睁睁的看着嵬名阿埋离开了弓箭手的射程。

  现在,又轮到他尴尬了。

  守城,肯定是守不住的。

  就在这时,仁多保忠忽然心头一惊,左右四顾。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周围的几个人偏将,似乎还眼神闪烁,神色犹疑。

  ‘不好!’

  仁多保忠心头暗凛,他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嵬名阿埋的旧部,更不清楚这些人是不是与他有一样的心思。

  真要是被其中一个或者几个拿下,开门献给嵬名阿埋,那他就死定了!

  仁多保忠脸色变幻一阵,估算着一炷香时间,心头不断转念。

  ‘不能这样下去!’

  仁多保忠暗吸一口气,极力冷静,思索着对策。

  在仁多保忠内心挣扎的时候,城头上看似安静,实则也是慌乱,心思百态。

  宋人四万大军,内无强兵、粮草,外无援军,西平府决然是守不住的,又是嵬名阿埋领军,他们就更没希望!

  这种情况下,他们怎么能安静得下来?

  仁多保忠不是什么名将,倒是个宦海高手,深知人心叵测,在关键时刻经不起考验。

  “你们怎么看?”仁多保忠忽然沉声说道。

  先发制人!

  仁多保忠身边有四个偏将,他们负责统领四门,手握兵权。

  其中一个当即喝道:“监军,决不可向叛逆低头!末将誓死追随监军,血战到底!”

  另一个跟着道:“末将也愿意死战不退,等待援军!”

  另外两人,则神色犹豫,没有立刻说话。

  第四百二十七章 极限压迫

  仁多保忠见着,心里有了底。

  他右手握着腰间的佩剑,沉声道:“食君之禄,现在正是我等报君恩,诸位,我们一定要死保西平府不失,等待援军!”

  “谨遵监军之命!”主战的两个副将当即大声应道。

  另两人对视一眼,犹豫着也抬起手,道:“谨遵监军之命!”

  仁多保忠目光看向嵬名阿埋的大军,一脸严肃,心里却翻涌不休。

  只是片刻,他就道:“你们都跟我来。”

  说着,在嵬名阿埋‘一炷香时限’中,大步离开城头。

  那四偏将都是一怔,还是跟着仁多保忠下了城头,走向府衙。

  而嵬名阿埋回到阵中,骑着马,静静看着西平府城头。

  这个地方,他来来去去不知道多少次,却没想到,会有攻打的一天。

  他身旁一个都头,伸过头,低声道:“统领,真的要攻城吗?”

  嵬名阿埋摸了下大胡子,双眸精芒一闪,道:“如果一炷香时间,仁多保忠不降,撤回其他两门,全力进攻南门。”

  都头见嵬名阿埋主意已定,迟疑了一下,道:“是。”

  他以及身后的将兵,大部分都是西夏降卒,绝大部分是不得已,跟着主帅走的,现在要攻打故国,心里难免古怪异样。

  嵬名阿埋心里何尝不异样,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必须走到底,这西平府,他一定要拿下来!

  他静静的坐在马上,神色平静,实则内心也有紧张、忐忑。

  他了解仁多保忠,这个人胆小如鼠,没有什么能力,在宋军大军来袭,后无援军的情况下,要么逃走,要么投降,他现在给足了压力,仁多保忠在这一炷香时间内,肯定会做出选择!

  逃或者降!

  但不论哪一种,嵬名阿埋都能最快速度拿下西平府,立下第一大功,在大宋站稳脚跟!

  时间一点点过去,嵬名阿埋默算着时间,注视着灵州城头。

  而在灵州,也就是西平府府衙内,后院的一个偏房内。

  四个偏将站立着,不时看向门外。

  士兵林立,刀斧闪烁着寒芒,令人心悸。

  四个偏将对视一眼,目光集中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的仁多保忠。

  仁多保忠喝了口茶,神色变得严肃,道:“你们都看到了,嵬名阿埋给了我我们一炷香时间,要么投降,要么城破屠城,我知道你们不少人一家老小都在这里,外有强敌,内无士气,更无援军,西平府撑不过三天。如果有人要走,我不拦着,也不会怪罪。现在,你们说出你们真实的想法吧。”

  眼下的情况,四个偏将都知道。

  嵬名阿埋围住了三门,更有三万宋军骑兵直扑兴庆府,别说西平府了,就是兴庆府都未必能守得住!

  四个偏将对视一眼,神色有些挣扎,哪怕之前主战的两人,此刻也犹豫了。

  这是必败必死之局!

  其中一个偏将,看着他们都不说话,又瞥了眼外面林立的士兵,道:“监军,家母六十二,五岁以下小孩四个,末将可以死,旦请容末将送他们走。”

  “走?往哪走?三门被围,北门倒是没有,你现在敢送他们去京城吗?”另一个偏将,当即驳斥。

  “去吧,去哪里都行。”仁多保忠却迅速接话,不给他们争论的机会。

  要走的那个偏将小心翼翼看了眼仁多保忠,心里恐惧不安,还是抬手致谢,小心翼翼转身离开。

  门外的士兵,竖着刀,似乎随时都会砍下来。

  那偏将一步一小心,神情都不是警惕。

  他身后的三个偏将都在看着,有的人甚至不忍心的转过头,生怕下一刻那偏将就被剁成肉泥。

  但,那偏将安稳的走过去了!

  他一出刀斧手范围,迅速加快脚步,眨眼就跑出了府衙。

  其中一个偏将一见,连忙就抬手与仁多保忠说道:“监军,末将也请送家人出城。”

  “去吧。”仁多保忠淡淡说道。

  “谢监军。”这偏将应着,转身就走。

  其他两个偏将看着,目送着第二个人,快步穿过刀斧手,离开了衙门。

  “监军,我们也去送一下家人。”其他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仁多保忠淡淡看了两人一眼,他对手下还是很清楚的,这两人的亲眷都在兴庆府!

  仁多保忠看向他们两个,语气陡然严肃,道:“我知道你们跟嵬名阿埋有联系,我也知道你们现在是要去见他,我给你们机会,你们直接问他,我要是降,宋人能给我什么,如果还是刚才的话,我宁死不降!”

  他话音一落,门外的刀斧手突然大步进来,将两人给围住了!

  其中一个偏将一见,吓了一跳,连忙说道:“监军,其实统帅早就说过,只要你降,保你前程似锦!”

  仁多保忠嗤笑一声,道:“我不要这样的虚头空话,我要实实在在的!”

  另一个偏将道:“监军,统帅还说过,现钱三万贯,宅邸一座,良田五百亩,还有,三营统领!”

  钱,地,官职,兵权!

  仁多保忠神色动了动,这个‘代价’有点少,但也足够打动他了。

  西平府如果守不住,西夏离灭亡就没多远,他提前降宋,不失为上策!

  仁多保忠仔细又盘算一阵,道:“好,你们再去见嵬名阿埋,我要他手书承诺!”

  两个偏将对视一眼,道:“是!监军等我们好消息,将来监军飞黄腾达,还请提携一二。”

  仁多保忠一笑,道:“好说。”

  两个偏将没有再多说,一抬手,齐齐离开。

  仁多保忠看着两人离去,心里还是不放心,果断出了府衙,对全城士兵进行整顿!

  兵权在手,才有谈判的资格!

  那两个偏将离开没多久,嵬名阿埋的军队就动了,围三缺一改为‘围一缺三’,大军向城门逼近。

  仁多保忠吓了一跳,快速来到城门口。

  他就看到他派出去的两个偏将,打马飞奔而来,立在城门下,大声道:“仁多保忠,嵬名统领说了,你要么开门投降,要么等他攻城,一炷香时间就要到了!”

  仁多保忠脸色骤沉,不在乎两个手下的反叛,而是嵬名阿埋不肯给他保证,却又逼他立刻投降!

  ‘可恨!’

  仁多保忠恨的咬牙切齿,这嵬名阿埋是一点脸面、余地都不给他留!

  第四百二十八章 眼前一黑

  仁多保忠神色阴晴不定,盯着这两个曾经的手下,心里发狠,只要他一声令下,他就能将这两人射成刺猬!

  他又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嵬名阿埋,眼神冰冷,暗暗咬牙一阵,怒声道:“告诉嵬名阿埋,再给我一炷香时间。”

  那俩偏将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监军,大势所趋,就是再给您一个时辰又能如何?兴庆府不会有援军,您孤立无援,前后无路,现在降,还有荣华富贵,错过现在,那就只有死路一条。话已至此,请监军斟酌,时间一到,大军攻城!”

  那偏将说完,就调转马头。

  两个偏将打马,快速离开城头范围。

  仁多保忠眼睁睁的看着,右拳握的咔咔响,就是没敢下令。

  “监军,宋军动了,他们从另外两门撤兵,要集中到南门来了!”不等仁多保忠多反应,一个士兵急匆匆的跑了过来,急声说道。

  仁多保忠脸色越发阴沉,嵬名阿埋这么干,是充分扰乱城内,他要是不严厉控制,只怕就要有人开门逃跑了!

  眼下这种情况,哪怕是最底层的士兵都清楚,他们内无强兵,粮草不足,更不会有援兵,这样的境地,除了城破身死,还有什么别的下场吗?

  仁多保忠心里万分的恨,却又要面对十分现实的处境。

  嵬名阿埋的动作很快,各处撤回来的士兵,在南门前迅速列阵,攻城战一触即发!

  仁多保忠咬牙切齿,左右看了看,身边已经没什么人了,面色变幻一阵,恨声道:“来人,开城门!”

  他身边的卫兵倒是忠心,或许之前得到了暗示,当即抬手应声,带着人,快速下楼。

  城门慢慢打开,仁多保忠拿着‘帅印’,开门走了出来。

  嵬名阿埋见着,面无表情,摸了下大胡子,打马向前走,同时说道:“立刻接管灵州,收编仁多保忠的军队,传话给种帅,就说西平府拿下来了。”

  他边上的都头立刻应话,率先打马上前。

  他们迅速控制仁多保忠的军队,确保安全了,这才让嵬名阿埋上前,接过仁多保忠的‘帅印’。

  嵬名阿埋这才面露笑容,扶起他,道:“今后,我们同殿为臣,无需客套,走,进城。”

  仁多保忠见这样,心里多少松口气,心头已经盘算,怎么与嵬名阿埋梳理关系,在宋朝立足了。

  不说李乾顺不会放过他,单说大夏亡国在前,他就不是死忠,勇敢赴死的人。

  不能逃,投降就是唯一的选择。

  这也是嵬名阿埋一直不留余地逼迫他的原因!

  嵬名阿埋入了城,加快对灵州城的控制,同时对原本的灵州守兵进行收编,打乱重组。

  灵州拿下,宋朝西北对西夏边境就连成了一线,尤其是灵州扼守西夏南下要道,有了灵州在手,宋朝就能更轻松威逼西夏,随时可发动灭国大战!

  同时,对于辽国,宋朝在战略地势上也稍微扳回一点,有了些许战略主动。

  灵州,对宋朝来说,太过重要了!

  在嵬名阿埋忙着巩固后方的时候,深知兵贵神速的种建中,率领两万骑兵,马不停蹄的横冲直撞,奔向兴庆府。

  兴庆府,也就是后世的银川。

  很快,他就得到了嵬名阿埋拿下了灵州的消息。

  种建中憨厚的脸上出现一抹异色,这样的速度,比他预计的至少快了一天!

  种建中打马飞奔,眸光精芒跳动,突然沉声喝道:“分兵三路!”

  “是!”

  两个副统领应命,打马转身,迅速有近一万人被带走,分兵三路,负责清理沿路西夏哨所,更有一支三千人留下,以作策应!

  种建中的速度很快,但终归是大军赶路,不是一个人肆意奔突。

  在他还离兴庆府有百里的时候,李乾顺已经收到了之前仁多保忠派人送来的消息,顿时大惊失色!

  西夏皇宫。

  李乾顺面色发白,看着眼前的‘宰执’李至忠,急慌慌的道:“仁多保忠派人传信,宋人再次来袭,足足有四万大军!”

  李至忠也很紧张,毕竟刚刚大败,西夏三十多万大军折损近七成,而今主力大军在外,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兵力对抗宋军!

  宋人还真是算准了好时机!

  李至忠表情变幻,心头同样恐慌不安,却还是勉励着李乾顺道:“陛下勿忧,我们与宋人刚刚达成盟约,还有大辽作保,宋人断然不敢轻易毁约,是以,这件事的真假还有待证实。另外,仁多保忠手里有一万人,守十天半月应该没有问题,宋人一时半会儿过不来。”

  李乾顺之前差点被宋军俘获,是有阴影的,听着李至忠的话,多少得到安慰,心头稍微镇定,连忙又道:“察哥才走没几天,卿家,你觉得,朕是否应该召回他?”

  李至忠清晰的从李乾顺脸上看到了‘召回’二字,还是故作沉思一阵,道:“虽说大辽平叛不能耽搁,但我大夏生死存亡之际,大辽想必会理解陛下的。”

  李乾顺轻轻点头,面露微笑,道:“卿家说的是,立刻拟诏书,命察哥最快速度点回师。另外,追回嵬名阿山,命他监理京中一切兵马!”

  李至忠一怔,他不喜欢嵬名阿山,还打算清算他,听着犹豫了下,还是道:“臣领旨!”

  李乾顺看着李至忠的背影,心里这才安定一些。

  兴庆府有一万多人,征召起来,能有三五万,足以守城,嵬名阿山的能力,加上察哥回军,兴庆府足以无忧。

  李乾顺仔细盘算一阵,又轻声自语道:“察哥回军起码要十天,希望仁多保忠能多撑一阵子……”

  兴庆府本身就没有多少兵力,根本派不出援兵,只能期望仁多保忠死守不放。

  他还不知道,仁多保忠一炷香时间都没撑过就投降了。

  李乾顺还没有高兴多久,只是到了傍晚,就有飞马急奔入宫。

  那侦骑连滚带爬,惊慌失措的大吼:“我要见陛下,西平府失守,宋军骑兵两万奔袭京城!”

  “我要见陛下,西平府失守,宋军骑兵两万奔袭京城!”

  “我要见陛下,西平府失守,宋军骑兵两万奔袭京城!”

  一路上,内监、宫内,文官、武将都吓了一大跳,没人敢阻拦他,引领着他去见李乾顺。

  李乾顺早就得到消息,急慌慌从里面迎出来,隔着很久就大声道:“仁多保忠呢?他一万人,这么快就失守了吗?”

  那侦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连忙爬起来,一边向前爬一边道:“陛下,仁多保忠,降宋了!”

  本就气喘吁吁跑来的李乾顺,直觉双耳轰鸣,脑中突然剧烈一疼,眼前一黑就向前栽倒。

  “陛下!”

  “陛下!”

  “陛下!”

  皇宫门前,一片大乱。

  第四百二十九章 围城

  等李乾顺幽幽醒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李乾顺神色苍白,气息不稳,转头看向床边。

  李至忠,嵬名安惠两人站在边上,都是一脸忧色的上前,轻唤道:“陛下,陛下……”

  李乾顺勉力支撑精神,道:“察哥还有十天才能回来,嵬名阿山怕是也要两三天,暂时,政务交给李卿家,京城的防卫,嵬名卿家,交给你。”

  两人看着李乾顺的神色,心里都不是滋味。

  嵬名安惠是武将,沉声道:“陛下放心,有臣在,京城断然无忧。”

  李乾顺丝毫没有被安慰到,慢慢的说道:“叛逆嵬名阿埋领兵,仁多保忠附逆,他们两人带兵前来,还需多加小心。即刻起,全程戒备,宵禁征调所有青壮,等察哥回军。”

  李乾顺虽然身体虚弱,但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知道的,凭借兴庆府的兵马是不可能退去宋军的,只能等察哥回师。

  嵬名安惠道:“是,臣请陛下宽心,龙体要紧。”

  李乾顺微微点头,看向李至忠,声音虚弱又坚定的说道:“其他的事情都暂停,以退宋为最紧要之事。最早今天晚上宋军就可能会到,要加紧准备。宋人选这个时机,就是要灭我大夏,决不能让他们得逞!”

  李至忠心头惴惴,脸上却沉色道:“臣明白,请陛下宽心,臣等宁死不惧,保我大夏国祚千秋!”

  李乾顺向外面看了眼,道:“事不宜迟,去吧。”

  李至忠,嵬名安惠对视一眼,两人抬手道:“臣告退。”

  等两人走了,李乾顺才松口气,不远处的一个老太监缓缓走过来,躬着身,没有说话。

  李乾顺抬头看着白色蚊帐,轻声叹道:“西平府丢了,京城如果不保,朕还能去哪里?”

  现在,西夏剩下的最重要,人口最多,最大的城池,只有两座,一个是兴庆府,一个就是西北的凉州!

  兴庆府是日后的银川,而凉州,是河西走廊的最东端。

  这里,基本上是三国之中,最西北,偏远,荒凉之地了。

  老太监似乎什么都没听到,躬身立着一动不动,一脸苍老如同雕塑。

  寝宫里安静了一阵子,李乾顺叹了口气,怔怔出神的自语道:“我就怎么没有宋帝的运气呢?若是给我一年半的时间提前亲政,我也能打到开封……五十万大军,就那么的毁在了小小的平夏城之下……”

  老太监还是纹丝不动。

  他能理解李乾顺的心情,但他就是不开口。

  又过了一阵子,李乾顺似乎恢复了一些,身体挣扎着动了动,看向老太监道:“朕饿了。”

  老太监这才说话,道:“老奴这就去。”

  等他走了,李乾顺看向外面,神情晦涩,自语道:“孤家寡人……不知道那宋帝是不是也是这样……”

  正如李乾顺所料,天黑之前,种建中的骑兵就到了兴庆府。

  或许是情报比较圆满,亦或者是种建中胆大,他没有任何犹豫,两万骑兵包围了兴庆府,环城而走!

  兴庆府已经得到消息,还是被十分震惊,哪怕是戒严了也出现种种乱象。

  嵬名安惠立在南门,一脸肃容,喝道:“凡是不尊军令者斩!不尊宵禁者斩!生乱逃跑者斩!”

  “是!”他身边偏将大声应和,带着重甲士兵快速离开。

  随着嵬名安惠严苛的命令,兴庆府的乱象迅速被压制,全城戒备,准备守城。

  嵬名安惠立在城头,神色严肃,目光炯炯。

  宋人上次后劲乏力,没有攻入凉州府,而今他大夏大军东征,国内空虚,宋人果然抓住这个机会,去而复来了!

  看着宋军环城而走的骑兵,以及似乎正在做攻城器械的一些地方,他心头沉重。

  城内没有多少士兵,全民皆兵也没多少!

  宋人要是不惜代价,兴庆府可能守不住!

  在嵬名安惠严阵以待的时候,城里一些不在宵禁范围内的大人物,拥挤入皇宫,恐惧忐忑,惶惶的要找李乾顺进言。

  李乾顺没办法,勉强的出来,见这些大臣。

  大臣的态度明显分做两派,一派极力主战,要血战到底,保卫京城。

  另一派则摆事实讲道理,希望李乾顺遵守与宋人的‘盟约’,不出兵助辽,休养生息,以图将来。

  李乾顺见僵持不下,直接喝退他们,出了皇宫,来到了城头。

  嵬名安惠吓了一大跳,连忙行礼,道:“陛下安心,宋人还未攻城,即便他们攻城,臣也能守得住!”

  李乾顺脸色苍白,头晕目眩,还是极力保持镇定,一手扶着一根旗杆,微笑着道:“朕知道,朕就是来看看。”

  李乾顺说着,头还是晕的厉害,暗自呼了口气,看着仿佛近在咫尺的宋军,头皮发冷,忍不住的打了个冷战。

  嵬名安惠看的分明,犹豫了下,没再说话。

  李乾顺看了一会儿,稍稍恢复一些,笑着道:“走,陪朕去其他城门走走。”

  嵬名安惠生怕李乾顺再晕倒,那样会严重打击士气,迟疑着,还是道:“是。”

  李乾顺没有再倒,在四门巡视,安抚将士,鼓舞士气。

  随着李乾顺的动作,兴庆府四门逐渐稳定,士气上升,一副坚决守卫模样。

  而城下,种建中带着骑兵,环城而走,做出攻城架势,却始终没有进入弓箭手射程范围。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

  两万骑兵,根本不可能攻城,哪怕折损一半也攻不下来!

  当然了,宋军原本就没有灭夏的企图,也做不到。

  种建中坐在马上,看着南门上的夏军,道:“没半个时辰,擂鼓,作势攻城!”

  身旁的副统领当即明白,抬手道:“末将领命!”

  咚咚咚

  城外突然响起激烈的鼓声,这是攻城的命令!

  兴庆府城头一片大乱,无数人紧张不已。

  本来勉强支撑,巡视一圈,想要回宫的李乾顺也吓了一大跳,连忙跑回南门,紧盯着鼓声如雷的城下。

  “守城,弓箭手,火油,抛石机器……都给我准备!”

  嵬名安惠最为紧张,大喝下命令。

  第四百三十章 疲敌

  兴庆府一片紧张,严阵以待。

  但宋军做足攻势,却始终没有进攻,鼓声一刻钟就停了,大军迅速后撤。

  李乾顺,嵬名安惠,李至忠等人不敢大意,一直盯着不放。

  过了一个时辰,天色将黒,本以为宋军会退兵,却没想到,鼓声再次响起,环绕四门而走,震动整个兴庆府!

  城头上,嵬名安惠神色阴沉,与李乾顺道:“陛下,宋人这是疲敌之计!”

  李乾顺也不傻,哪里听不出来,他勉强支撑了一天,滴水未进,脸色苍白却又面带微笑的道:“宋人这么做,朕倒是安心不少,说明他们没有能力攻城。盯住西平府方向,宋军若有援军到来,立刻禀报。”

  嵬名安惠有些诧异的看向李乾顺,没想到这种时候,这位年轻的陛下还能有这样冷静、敏锐的思维。

  嵬名安惠抬手,道:“是,陛下放心,臣这就安排!”

  李乾顺轻吐了一口气,与李至忠道:“察哥回京之前,朕就不下城墙了,让人准备一下吧。”

  李至忠一怔,继而暗暗咬牙,道:“值此关头,臣愿与陛下一同抗宋,宋军不退,誓死不下城墙!”

  “誓死不下城墙!”

  “誓死不下城墙!”

  “誓死不下城墙!”

  李乾顺四周的人,士气大振,纷纷大喝应着。

  李乾顺微笑,脸色越发苍白,双眸却更加的冷静。

  ‘赵煦,我不会输给你的!’李乾顺心头怒火熊熊,低吼咆哮。

  他与赵煦实在太像了,同是皇帝,年纪差不多,都被后党把持朝政,亲政年纪也无法亲政,备受欺辱!

  在他看来,赵煦比他幸运,无非是在于比他早登基一年,先发制人,但凡他登基早一年,现在的情形决然不会出现!

  再说了,宋军步兵想要赶过来,也没那么容易,那么快!

  兴庆府士气有所提升,越发严谨的组织着青壮准备守城。

  城下,种建中盯着兴庆府,左右试探,想要寻找破绽。

  虽然从大战略上来说,宋朝无意灭夏,但要是能有机会打击西夏国力,宋朝上下自然不会放过一丝机会。

  这时,种朴从后面赶了上来,跳下马,来到种建中马旁,抬手道:“禀种帅,后面基本清理干净了,无后顾之忧,随时可以从容撤回灵州。”

  种建中回头看了他一眼,脸角憨厚,小眼睛平静,嗡声道:“嵬名阿埋有没有不轨举动?”

  种朴仔细想了想,道:“暂时没有发觉,里面有皇城司,擎天卫的人,他们既然没有动静,想来那嵬名阿埋也不敢乱来。种帅放心,章相公有安排,那嵬名阿埋真的心存不轨,会第一时间被擒杀!”

  种建中对这一点不怀疑,跳下马,抬手停住鼓声,站在地上,看着兴庆府影影绰绰的城头,道:“你怎么看?”

  种朴算是种家小辈了,但已经崭露头角,得到不少人的关注。

  种朴有些拘谨,虽然心底早有想法,还是认真的又推敲一遍,道:“种帅,这兴庆府根本攻不下来,再说,骑兵是官家的宝贝疙瘩,损失太多,官家肯定不答应。”

  这些,种建中以及章楶等人自有考虑,算不得什么新奇的。

  种建中立着不动。

  种朴会意,瞥了眼四周,上前一步,低声道:“末将倒是有别的想法,灵州已经南下,完全可以悄无声息的抵达辽国边境,若是我军扮作夏军或者辽国国内叛军,深入辽地……”

  种建中神色骤变,一双小眼睛瞪的溜圆,直勾勾的看着种朴。

  种朴吓了一跳,连忙后退,抬手道:“末将糊涂!”

  种建中神色闪变,恢复如初,默默一阵,道:“这些想法,不得再有第三人知道。”

  种朴哪敢再多言,道:“末将谨记!”

  种建中回头看了眼士兵,道:“分做三批用饭,夜里不停。”

  “是!”种朴大声应命。

  种建中仔细的又安排一番,来到他的临时营帐,坐下后,拿出纸笔,沉思许久,便开始落笔。

  这是写给赵煦、朝廷的奏本,里面的内容,赫然是种朴刚才的建议,以及种建中随之的延生想法。

  种建中写完,再审视一遍,放到一边,憨厚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自语的道:“种朴,能当这个大任吗?”

  ……

  兴庆府出现了僵持。

  等到第二天中午,已经走出去很远的嵬名阿山收到了兴庆府的飞鸽传书。

  他坐在驿站内,看着李乾顺的召还命令,没有任何意外。

  他早就判断出,宋人会再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这么的快。

  他的偏将在一旁看着,道:“主君,要回去吗?”

  嵬名阿山端坐不动,放下信,看向兴庆府方向,道:“回去肯定是要回去的,但时机要选择好。察哥昼夜兼程,轻装简从,不顾一切赶回来,可能会在十天以内到京。从凉州调兵,只要六天左右。”

  偏将起先有些糊涂,继而猛的惊醒,道:“主君的意思,我们可以抢这个擎天之功?”

  嵬名阿山直视着兴庆府,道:“擎天之功,就得有擎天之赏,我可不会再被打发去凉州第二次。”

  偏将神情大振,心里活泛起来,凑近低声道:“主君,这个好办,我们与宋军演一场,抢在察哥之前退走宋军,进城之后,主君就要求接管京城所有军队,料想陛下以及朝廷也不敢不答应!”

  嵬名阿山瞥了他一眼,道:“我要是进城,兵权必然就没了。”

  偏将怔了怔,明白了,那位陛下决然不会将性命交给嵬名阿山来掌控!

  他紧盯着嵬名阿山,想知道他内心的真正想法。

  嵬名阿山神色幽晦,却没有说话。

  又等到傍晚,已经离开兴庆府多天的察哥,本已经行进到夏辽边境,突然就接到了‘宋军围城,京城危机’的消息,当即掉头,带着一万骑兵,飞奔而回。

  其他四万大军,也抛下粮草等,以最快的速度往回赶。

  兴庆府。

  城下的鼓声断断续续,宋军作势攻城的架势丝毫没停,大军环城而走,一直在窥机。

  这令兴庆府上下不得安宁,李乾顺几乎就没能好好休息,嵬名安惠,李至忠等人更是几天几夜合不拢眼,异常的疲惫。

  李乾顺坐在椅子上,看了眼下面,苍白的脸上多了一点血色,语气缓慢的说道:“不要惊慌,不要乱,他们不会攻城了,撑过五天,他们自然会退兵。”

  嵬名安惠一愣,陡然醒悟,连忙道:“陛下圣明!”

  或许是宋军来的过于突然,嵬名安惠一时间没有想透彻。

  经过李乾顺的点拨,他突然就明白了,宋军骑兵长途跋涉而来,带的口粮肯定不多,最多五天就会撤兵!

  第四百三十一章 好一个察哥

  这个时候的李乾顺,展现了西夏皇帝该有的冷静与睿智,他的判断基本上没有错误。

  种建中的骑兵一直环城而走,除了疲敌之计,也企图诱敌出城,甚至于里应外合都考虑过,但最终都没能成功。

  事关国运,兴庆府里一片肃杀,凡是抗命的都被杀了,大街上随处可见都是血迹!

  到了第三天,种建中见无机可乘,便让种朴率军,在兴庆府四周大肆劫掠,金银财宝,钱粮,牲畜,人口等等,但凡能带走的,都被劫走,不能的则付之一炬。

  是以,从第四天夜里,李乾顺等人就能看到兴庆府四周处处都是大火,以及影影绰绰的火把!

  城头上,李至忠神情难看,与李乾顺恨声道:“陛下,这宋人自称什么仁义上国,还不是一样如蛮夷一般四处劫掠,哪里有半点仁义可言!”

  嵬名安惠有些不善的看向他。

  李至忠是汉人,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哪怕在西夏出仕,有些想法还是根深蒂固。

  李乾顺倒是没有在意‘蛮夷’二字,长吐了口气,感觉脑袋涨疼,道:“两国交战,你死我活,哪里有什么仁义可言?圣人之言,是用来治国,是骗百姓的,我等不能自误。”

  李至忠猛的警醒,躬身道:“臣糊涂,请陛下治罪!”

  李乾顺看向城下,道:“他们来的太快,我们没来得及坚壁清野,这么一来,他们又能撑几天了。”

  嵬名安惠眉头拧紧,几次欲言又止。

  宋军劫掠,获得粮草补充,这对他们来说很不利。嵬名安惠三番两次请旨,想要出城一战,干扰宋军的动作,都被李乾顺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李乾顺的原话是:‘宋军不退到西平府,兴庆府大门绝不开启!’

  这句话太过坚决,令嵬名安惠久久不能释怀。

  到了第五天,种朴从外面劫掠回来,来到阵前,看着巍然不动的兴庆府大城,皱眉道:“种帅,这李乾顺还真是能忍,都这样骂了,他居然还是一声不吭。”

  在他们前面,有一排士兵扯着脖子向着城头大吼大骂。将李乾顺从祖上到现在,各种污言秽语骂了个遍。

  但城头上,硬是没有一点反应,仿佛没人听到。

  种建中心底明白他是小觑了李乾顺,默然一阵,忽然道:“准备撤兵吧。”

  种朴一愣,连忙道:“种帅,我们的口粮还能撑五天,再说,那察哥还没到……”

  种建中直视着兴庆府城头,声音温沉的道:“那李乾顺这么能忍,即便察哥到了,也不会落入我们的陷阱。我们回到灵州整顿,那察哥必然不会再敢离开兴庆府,我们的目的达到了,虚耗下去没有意义。”

  种朴若有所悟,看向兴庆府城头,那夏人的皇帝就坐在上面,这一坐就是几天几夜,吃喝拉撒都在上面,从未下去过!

  种朴不由得想起他们大宋的那位官家,与这夏人皇帝年岁相仿,却也有着好似同样的坚毅!

  ‘皇帝,都是这般吗?’

  种朴心头自语。

  种建中虽然说撤兵,实则上并不是‘立刻’,他做了最后一次尝试。

  他抛开兴庆府,集合大军直奔东方,那是察哥回来的方向——作势伏击察哥!

  兴庆府城头,顿时一片冰冷!

  嵬名安惠忍不住了,跪在李乾顺身前,沉声道:“陛下,宋人亡我之心不死,察哥远来师疲,宋人以逸待劳,后果不堪设想!臣请出兵,两面夹击,大败宋人,护我大夏国威!”

  李乾顺看着东方尘土滚滚,脸上苍白疲倦,神情却一片冷漠,喝道:“再胆敢擅言出城者,斩!”

  他话音一落,嵬名安惠浑身一寒,以头跪地道:“是臣糊涂,请陛下恕罪!”

  李乾顺没有说话,手扶着旗杆,静静的看着东方。

  他心头同样在忧虑,担心宋军设伏,伏击察哥,察哥的五万大军是西夏最后的本钱,如果这五万大军没了,他的大夏就事实上亡国了!

  但他不能开城门,一旦开了城门,不止城内军心大乱,宋军可能会窥到机会,趁机杀进来!

  不管是哪种可能,现在只有紧闭的大门能给李乾顺一丝安全感。

  所以,宋军不退,哪怕察哥站在城下他都不会开城门!

  二十里外。

  种朴吐了口吐沫,道:“种帅,这李乾顺简直就是乌龟,缩头就不出来了。”

  种建中没有看后面,注视着前面,沉色道:“李乾顺不容小觑,这察哥更不能,还找不到他吗?”

  种朴陡然肃色,道:“是。五万大军,好像消失了一样,侦骑几乎全撒出去了,一个人影都没见到。”

  种建中面色不变,静静一阵,慢慢的转头望向南方,那里是灵州方向。

  种朴见着,跟着转头,骤然神情大变,道:“种帅的意思是,那察哥可能会去攻打灵州?”

  种建中面上罕见的出现一丝凝重,道:“他要是真的攻下灵州,我们就是被关门的狗了。”

  关门打狗,狗必挨打,还会被打死!

  他们,可能就是那条狗!

  种朴脸色变幻一阵,肃色道:“种帅,如果真是这样,按照时间来说,察哥还没到灵州,我们还能赶的回去。”

  种建中又转向兴庆府方向,道:“官家说的是对的,夏人要极力的削弱,如果给他们时间,这对君臣,绝对会是我大宋的大麻烦!”

  李乾顺任由宋军如何辱骂引诱就是不开门、察哥敢放着京城不管奇袭灵州!

  真的要给这两人机会,大宋的麻烦绝对比梁太后主政时候的大!

  种朴神色惊疑,灵州如果失守,他们这两万骑兵就得葬送在西夏腹地了!

  种建中只是稍稍缓和,整顿军队,随后就调转方向,径直南下。

  两万大军,奔突如雷,地面如震,土尘滚滚,遮天蔽日。

  兴庆府上。

  眼见宋军要走,李乾顺还是没有任何动作,不言语,也不开门。

  其他人更不敢说话,宋军突然回头,明显刚才就是引诱他们,陛下这么英明神武,他们还哪敢多嘴?

  第二天中午,灵州,也就是西平府。

  本来应该出现在兴庆府的察哥,果然如种建中所料,出现在灵州城下。

  他带来的只有五千人,作势就要攻城,五千人环城而走,呼喝如雷。

  嵬名阿埋刚刚抚定灵州城,手里能用的兵马并不多,面对五千骑兵,他坚守不出,不敢有任何异动,只能飞速派人传信给环庆路以及前方的种建中。

  察哥围住灵州不过半日,果断掉头离开,消失在嵬名阿埋的视野里。

  在察哥消失后的当天晚上,种建中赶到。

  而在种建中到了灵州城的时候,察哥五万大军中的两万,抵达了兴庆府。

  一来一往,一饮一啄。

  ‘好一个察哥!’

  这是赵煦在知道战局后,拍着桌子笑着说的话。

  第四百三十二章 举步维艰的辽国

  种建中撤回到了灵州,没有继续进攻,在后续部队上来后,他的骑兵就开始撤出前线,准备返京。

  宋朝的战略目的很清晰,就是迫使察哥回师,西夏不能支援辽国,让辽国内乱继续坐大下去。

  现在,察哥回来了,失去灵州的屏障,西夏断然不敢让大军离开兴庆府!

  目的已经达成!

  在种建中离开灵州的时候,西夏固然长松一口气,但内部也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有人坚持要用大军,夺回西平府,否则大夏国祚难安。

  有人则提议与宋朝和谈,答应恪守盟约,巨资赎回灵州。

  更有人提出,迁都到凉州,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西夏朝臣争论不休,极少有人知道,李乾顺突然病重,昏迷不醒。

  兴庆府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又突然冒出了‘兄终弟及,察哥登继’的小道消息,

  一时间,兴庆府上下纷乱不已,牛鬼蛇神叠出。

  ……

  身在陈桥镇的赵煦,在得到种建中大胜之后,心情大好,在田野间行走,看看刚刚播种不久的田地,笑着说道:“陈桥镇做的还是很不错的,听说,他们田亩划分已经完成了?”

  章楶与许将跟在赵煦身后,心里想的都是种种大事。

  听到赵煦的话,章楶没说话,许将微笑着道:“官家,不止陈桥镇,开封府年底就可基本完成了,明年能向北方各路继续推行‘新法’。”

  许将说的是‘北方’,而不是全面复起。

  赵煦在一处地头站定,看着渠道里有些干枯的水,道:“灵州既下,夏人应该会安稳几年。对了,你们对种建中那道奏本怎么看?”

  章楶站定赵煦身后侧,思索着道:“官家,辽国内乱,于我大宋有大利。我朝大败夏人,又令辽国大失颜面,一旦他们腾出手来,北方怕是不宁。臣,赞同种建中之意。”

  许将沉吟着,道:“官家,不止是派军潜入辽国,扶持各路叛军,还应当重点武装,指导他们行动!契丹立国比我大宋早,内里腐朽,若是能大肆行贿辽国朝廷重臣,或可从中有更多得益!”

  有能臣在身边,确实能少废很多心思,赵煦满意的笑了笑,踌躇满志,道:“所以,互市一定要达成,要打开辽国的缺口!”

  许将神色微震,终于明白赵煦‘互市’的用意了,抬手道:“官家,臣愿意亲自走一趟辽国上京。”

  赵煦连忙摆手阻止,道:“卿家不能去,万一回不来怎么办?陈浖不是已经在上京了吗?去信给他,告诉他具体情况,也给他下任务。第一,互市。第二,该见的人要见一见。第三,给他权限,作为朕的特使,可自度审慎的决定一些事情。”

  许将认真记下,继而瞥了眼章楶,说道:“官家,那陈侍郎是王尚书的人,历来立场趋于古板,不知他能否扛得下重任。”

  赵煦也是若有所思,道:“先看看吧,李夏这边基本无大碍,我们接下来,战略上是防御辽国,战术上,要向南方,西北,东南发展。吐蕃那边我炎黄故土,该拿回来的要拿回来,尤其是一些战略要地。大理与吐蕃走的太近了,该敲打要敲打。海贸兴起,要多加鼓励,海上得约束保护,水师要认真的筹备……”

  章楶,许将躬身,恭谨的听着,官家虽然说得凌乱,实则是在给他们提点重心,这是明年改元后的重要国策!

  赵煦断断续续的说了一阵子,又看向开封城方向,双眼慢慢眯起,背起手,淡淡道:“传旨回去,朕定于十月初六到京。”

  章楶、许将对视一眼,两人表情有了一丝凝重,躬身道:“臣领旨。”

  赵煦的思绪从北方转回到了开封城,开封城里,现在又在演绎着什么样的剧情呢?

  赵煦心里一笑,继续向前走,道:“军改还要进一步深入,军爵,军衔,军制,番号,部署,统帅以及军地关系等等,枢密院与兵部要拿出一个整体的章程,不能脱离朕的的考量,你们的一些想法过于古旧,要勇于突破,不能故步自封,困守一隅……”

  章楶与许将躬着身,没有立刻接话。

  眼前官家的想法,大大突破了‘祖制’,对于宋朝立国以来的军制几乎进行了彻底的否定,这不止是制度的改革,对人心的冲击更是前所未有!

  ‘制衡’,是大宋立国的根本,无所不在,贯穿了百年,但眼前这位官家,将这些‘制衡’统统打破,不断的在向上集权,这是宋人上下皆难以接受的。

  眼前这位官家,英明果断,刚刚大败西夏,威望隆重的前所未有,他的话,有几个人能抗拒?

  章楶与许将曾对赵煦或委婉或直接或间接表达了好多次不同意见,都被赵煦无视或者批驳了。

  ‘希望章相公能有办法。’许将心里默默道。

  ‘军改’事关国社,不能有一丝大意。

  五代十国的惨剧,至今每每想起还令人头皮发麻,心惊胆战。

  在章楶,许将等人苦思办法的时候,工部侍郎陈浖已经到了上京。

  他面对的是辽国新任兵部尚书萧天成的质问,以及外面林立的刀斧手。

  萧天成面色阴沉,愤怒难当,盯着陈浖喝道:“陈侍郎,你我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贵国言而无信,是针对李夏,还是冲着我大辽?真当我大辽可欺了吗?”

  这里是辽国鸿胪寺,陈浖坐在椅子上,他身后站着这次来的各级官员,不少人面色发白,瑟瑟发抖,一脸的恐惧。

  这要是一言不合,在这虎狼之国,他们就可能交代在这里!

  陈浖倒是好整以暇,面对这般情景怡然不惧,冷笑道:“萧尚书倒是会倒打一耙!盟约里是怎么说的?夏辽是翁婿关系,我大宋才是李夏的宗主国,夏人一举一动都应该汇报我大宋,得我皇允准!前脚刚签订盟约,后脚你辽国就指使夏人助你辽国平叛,我倒是想问问,萧尚书,你这是冲李夏还是我冲我大宋?”

  萧天成脸色阴沉,杀机一点都不掩饰。

  在辽国原本计划,察哥的五万大军已经到了拔思母部背后,他大辽也调集了三十万大军,准备合围,彻底消灭这支叛军!

  却没想到,宋人突然插了一手,察哥五万大军被迫回师,拔思母部从容退走,他大辽的三十万大军合围成了笑话!

  三十万大军,一举一动都会耗费无数粮草,长年累月下去,再富裕的国家也撑不住,何况马上就要入冬了!

  今年平定不了,明年辽国朝廷就要付出更多代价!

  再说,没有李夏的配合,他辽国平叛将难上加难!

  本就举步维艰的处境,宋人突插一手,怎么能让萧天成不生气!

  第四百三十三章 上京之人

  陈浖八风不动,甚至还伸了伸脖子。

  这个举动,令萧天成越发愤怒,却又不可能真的杀了陈浖泄愤。

  陈浖到底是宋国使臣,在这种时候激怒宋朝,对他大辽百害无一利!

  萧天成同样明白,陈浖并不重要,关键还是他背后的宋国朝廷!

  萧天成挥手,阻止了身后上前的刀斧手,双眸怒火跳动,道:“开门见山吧。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没人会认为,宋人只是想要压服西夏,摆平边境的威胁。

  宋人不惜代价,撤兵又返回,哪里是针对西夏,明显就是冲着他们大辽!

  陈浖见萧天成这般说,面上浮现一点点笑容,道:“我朝的态度一直明确的,官家也曾与萧尚书面谈,与贵国维持和睦的关系,一直是我大宋不变的初衷。”

  萧天成心里冷哼,这种鬼话他自然不信。

  萧天成深吸一口气,道:“我大辽的要求是,宋国归还灵州,以灵州为界,宋夏两国不得再起刀兵,谁违反约定,我大辽就不惜一切代价出兵,合两国之力,行灭国大战!”

  陈皮神色微惊,旋即就冷静下来,漠然道:“李夏是我大宋属国,灭与不灭,皆在我大宋,这在前不久的盟约之中,萧尚书请慎言。”

  萧天成冷笑,道:“陈侍郎,不必绕弯子了,说吧,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陈浖伸手,给萧天成倒了杯茶,道:“早前,官家与萧尚书谈过,我朝希望与贵国互市,货物,人员往来无碍,互通有无。”

  互市,向来是北方民族对中原王朝的要求,现在反过来了!

  反常必有妖!

  这件事,在辽国朝廷有过激烈争论,最终不了了之。

  一来,他们忙于平叛,没有精力;二来,就是宋朝大败西夏,无视辽国态度,令辽国起了顾忌之心。

  萧天成脸色依旧难看,还是面露思索,道:“这件事,我朝在讨论。还有什么?”

  陈浖笑容更多了一些,道:“李夏的事,我相信不需要我多说,贵国应当清楚界限在哪里。”

  萧天成没有说话。

  西夏溃败的太快,令辽国猝不及防,或者说,之前就应该出兵干预的,现在已然来不及!

  萧天成盯着陈浖,准备继续听陈浖开条件。

  陈浖喝了口茶,道:“另外,宋辽两国应该互信,陈某建议,在边境百里,共同裁撤军队,永休兵戈,打造和平之地,成为举世之典范……”

  萧天成神色微冷,还是没说话。

  陈浖的话,简直是毫不掩饰,赤裸裸的陷阱!

  陈浖瞥了眼萧天成身后的刀斧手,视若无睹,道:“我朝知道贵国内乱迭起,我们愿意出面,为双方进行协调。不如,双方暂且休战,派人到我大宋和谈,陈某认为,没人喜欢打仗,能谈总比打生打死的好。我大宋愿意做调解人,必要的话,可以派兵协助……”

  “够了!”

  萧天成断然喝止,一脸阴沉的怒声道:“我知道你们的算盘,但我告诉你们,那些所谓的叛乱不过是疥癣之疾,我大辽挥手可灭!你们宋人胆敢插手我大辽之事,是忘记了澶渊之盟吗!”

  陈浖脸色渐渐也不好看了,声音却波澜不惊的道:“想要再打一场?约个时间?我大宋三十万大军随时可北上奉陪!”

  萧天成面上阴沉如墨,就差滴出水来了。

  如果这时宋人发兵三十万攻辽,对辽国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不止要从前线抽调平乱军队,还得从其他各处征召!

  除了兵力,还有钱粮!

  现在的大辽如同四面漏风的大厦,绝对不愿意看到这种事情发生,至少眼下不可以!

  萧天成强压怒意,沉声道:“关于互市,我会奏禀陛下,其他事情我大辽一概不答应。如果你宋人不识抬举,他日五十大军南下,你宋人挡得住吗!”

  陈浖微笑,道:“萧尚书不要生气,我是为了和平而来,不是来宣战的。”

  萧天成深知宋人的目的,就是要他大辽内乱,不停的内乱下去!

  他没有时间与陈浖虚耗,见宋人的目的是在‘互市’,他就懒得多说,直接起身,刚走出门就道:“不准他们出门,迈出一脚就砍一只脚,伸出一颗头就砍一颗头!”

  “是!”一个士兵立即大声应道。

  萧天成说完,大步离去。

  察哥的五万大军撤离,拔思母部跳出包围圈,很快就反击,加上又要入冬,他们大辽的处境很不好!

  ‘必须尽快平定!’

  萧天成心急如焚,如果让拔思母部渡过这个冬天,来年必然更加难对付,长久拖下去,多大辽非常不利!

  更何况,宋人还在一旁虎视眈眈!

  陈浖目送萧天成离去,神色慢慢陷入沉思。

  他来这一趟,主要目的是摸清辽国的具体情况以及辽国高层的态度。

  大宋差点灭夏,李夏现在苟延残喘,三国鼎立的局势已然大变,辽国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陈浖猜不透,但可以确定,一旦辽国平定内乱,一定会与大宋开战,这一战,或大或小,可大不小,难以揣度!

  陈浖想着开封城的局势,尤其是章惇等人力主明年‘全面复起新法’,这是内忧外患!

  想着想着,陈浖眉头不由得紧拧,作为铁杆‘旧党’,他反对‘新党’那样激烈的变法,凡是都应该有‘规矩’,破坏规矩,他都坚决反对!

  今人破坏规矩,后人怎么办?

  人人都破坏规矩,天下还怎么治理?

  陈浖心头烦躁,转瞬就抛开,看了眼门外林立的刀斧手,暗自道:‘得尽快与擎天卫、皇城司的人联络上,辽国的情势似乎很紧张……’

  陈浖来到这里没几天,但他能感觉到,从接触的人事来看,都有一种莫名的焦虑,似乎辽国朝廷要做什么重大决定了。

  还不等陈浖想清楚,突然间有一队人冲了进来。

  门外的士兵连忙拦住,领头立刻躬身,紧张的道:“萧尚书有命,任何人不得接触宋使。”

  来人是一个极其白净,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他嗤笑一声,道:“我奉的是陛下的命令,萧天成算什么,滚开!”

  年轻人说着一把踢开拦路的士兵,径直来到了陈浖面前。

  陈浖站在门槛内,看着这个年轻人,心里与他知道的辽国高层名单对比。

  萧天成的士兵根本不敢反抗!

  “来人,带走!”

  来人不废话,只是稍微打量了陈浖一眼,面带得意的就挥手说道。

  他身后的士兵冲进来,迅速将陈浖等人按倒,套上绳索。

  陈浖没有任何反抗,等捆好拉起来,他看向这个年轻男子,道:“是凌迟还是下油锅?”

  男子一怔,回头看向陈浖,道:“你不怕?”

  陈浖淡淡一笑,道:“你可以试试。”

  男子一脸的饶有兴趣,嘿笑一声,道:“都说你们宋人胆小如鼠,我倒是想看看你尿裤子的景象。来人,准备油锅!”

  第四百三十四章 皇太孙

  这个年轻人说到做到,陈浖很快就被押到了一块空地,这里架了柴火,还有一大锅。

  陈浖身后的人不少都吓瘫了,脸色苍白,冷汗如雨。

  “哈哈哈……”

  年轻人坐在马上,看的是大笑不已。

  陈浖面无表情,就那么的被辽兵捆绑着,送上了一个木架。

  他在被绑的过程中,一直盯着前面的大锅,里面是一大锅油,下面是柴火,从冒出的火苗来看,已经烧了好一阵子,油滚滚沸荡,青烟缭绕。

  年轻人坐到了陈浖正对面,一直斜视着陈浖,见他一直盯着大锅,嗤笑一声,大声道:“怎么?怕了?我还以为宋人骨头多硬,也不过如此吗?”

  “哈哈哈……”

  林立的士兵以及渐渐围过来的百姓,见状纷纷大笑不已。

  被绑在一旁的宋朝官员,此刻是心惊胆战,脸色发白,已经有人开始求饶了。

  但年轻人根本不看他们,只在乎陈浖。

  陈浖被捆好了,目光慢慢从大锅上抬起,看向年轻人,漠然道:“何必费事,解开我,我自己进去。”

  年轻人斜眼向陈浖,笑容收敛,顿了下,道:“这么有骨气?好,我成全你!来人,将他扔进去!”

  辽兵当即上前,将陈浖解下来又捆绑的结实,抬着就要扔进油锅。

  一个跟随陈浖来的礼部员外郎头皮发麻,急的大声道:“停下!你们不可以!陈侍郎是我朝使臣,你们不能将他丢进油锅!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我们是来表示友善的!”

  年轻人瞥了他一眼,语气冷漠,道:“我怎么记得,你们宋朝那个大相公,杀了我朝使臣啊?”

  萧天成前一次的辽国使臣,在政事堂惹怒了章惇,被章惇毫不犹豫给斩了。

  那员外郎一时语塞,急的满头大汗。

  陈浖要是被辽国斩杀了,他们估计也回不去!

  虎狼之国,一点不假!

  年轻人见着,越发得意,转头就看到陈浖已经被架到了油锅之前,士兵们正等着他的命令。

  年轻人倚靠在椅子上,静静的看着,似乎在等陈浖求饶。

  陈浖看着近在咫尺的油锅,能感受到那滚烫的温度,他静静一会儿,抬头看向年轻人,道:“怎么?还要我求你把我扔下去?你们辽人做事向来干脆的。”

  年轻人抬手,慢慢压了压。

  士兵会意,将陈浖的头靠近油锅,脸几乎贴在了油面上。

  陈浖一动不动,倒是四周的人吓了一大跳。

  下油锅,是人们常说,也能常听到的词,却极少,甚至从未见过的——太过残忍!

  宋朝来的大小官吏,不少人已经吓的瘫软,满脸的恐惧。

  陈浖面无惧色,贴着油,淡淡道:“我知道你在虚张声势,以你们辽国现在的局势,应当求着我大宋的,现在放下我,跟我求饶,我还能保你一命。”

  年轻人脸色微变,有些阴沉,旋即冷笑不屑的道:“你说我在虚张声势?还要我跟你求饶?”

  陈浖抬头,看向他,道:“你快点扔吧,否则救我的人,马上就会到。”

  年轻人已经听出来了,走上前,一把扯过陈浖的头,直视着他怒声道:“你在激将我?”

  陈浖看着他,就是一脸的不屑冷笑。

  年轻人神色大怒,猛的就将陈浖按下,脸再次贴到了油面上!

  陈浖面不改色,嘴上还说道:“我听到马蹄声了。”

  年轻人咬牙切齿,转头看去,就看到萧天成在不远处,一马当先的冲过来。

  “殿下,陛下有旨,宣宋使觐见!”萧天成隔着老远就怒吼。

  陈浖还不忘拱火,低声嗤笑道:“我知道你是耶律延禧,你不敢。”

  年轻人恶狠狠的盯着陈浖,双手越发用力,咬牙切齿的发狠。

  他确实就是耶律延禧,当今辽国皇帝的长孙,天下兵马大元帅,尚书令,燕国王。并且,确立了皇太孙的身份,在辽国身份特别的特殊与重要!

  耶律延禧怒不可遏,在辽国,谁敢如此戏弄他?

  陈浖被他扯着头发,一脸平静,淡淡道:“不要认为皇位已经稳了,你仔细想想,你爹是怎么死的。”

  耶律延禧很想直接将陈浖塞入油锅里,但他却强忍住了,表情相当扭曲。

  他是皇太孙,他的父亲自然是太子,但已经被害死了好多年!

  这时,萧天成紧急的赶过来,一把拉住耶律延禧,急声道:“殿下,宋使不能死,陛下召见。”

  耶律延禧似乎已在暴怒边缘,却硬是没有把一直拱火的陈浖塞进油锅,而是一把扔出陈浖,转身就走。

  萧天成神色一怔,一向行事跋扈的皇太孙,怎么这么好说话?

  他顾不得这些,连忙让人将陈浖等人给解开,安排他们梳洗。

  陈浖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弹了弹衣服,施施然的走了。

  他随行的官员惊魂未定,慌慌张张的跟在他身后。

  萧天成越发奇怪,这陈浖就这么走了?不趁机发难?

  萧天成等他们走远,一把扯过在场的一个衙役,低吼道:“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给我听,敢隐瞒一个字,我砍了你的脑袋!”

  那衙役哪敢隐瞒,将知道的全说了。

  萧天成却愈发疑惑,沉思着,带人去接陈浖,准备带他入宫去见皇帝。

  陈浖很快梳洗,换好衣服,从鸿胪寺出来。

  萧天成上前一笑,道:“陈侍郎,请上马车。”

  陈浖神色不动,径直就上了马车。

  萧天成随后上去,打量着陈浖,说道:“陈侍郎好胆魄,明知道我们殿下脾气不好,在那种情况下,还敢那般激将,真的是好骨气。”

  陈浖一身宋朝侍郎官服,漠然道:“我朝官家很喜欢奇技淫巧的书,经常从工部索取。后来,就命工部编写了一些怪力乱神的数十个骗局,我们呈送上去后,官家亲自撰写了几个还了回来,我们看后觉得很有趣,就试验了下,碰巧,就有你们这位小殿下这一套。”

  萧天成来了兴趣,笑着道:“骗局?你是说,我们殿下,不敢扔你下油锅?”

  陈浖道:“起初我不太确定,后来我看仔细,凑近后,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醋味,我就确定了。”

  萧天成也是聪明人,立即道:“你是说,那油锅里,并不全是油?”

  陈浖道:“不止于此,地下的火应该也是假的。你们这位殿下,考虑的很周全,那油锅的油看似滚烫,怕是连一条鱼都煮不熟。”

  萧天成非但没有失望或者生气,反而有些欣慰的点头,道:“殿下能考虑到这一层,着实难能可贵。”

  陈浖不在意那个耶律延禧,瞥了眼萧天成,道:“你们皇帝决定了?”

  萧天成脸上还是欣慰色,道:“陛下还在考虑,希望陈侍郎谨言慎行,触怒陛下,可就与皇太孙不同了。”

  陈浖坐直身体,道:“我是为两国友好而来,我不明白,为什么贵国陛下会生气。”

  萧天成直接冷哼了一声。

  宋人近年一改温顺,表现了一种‘咄咄逼人’的强势,现在更是插手到了他大辽的叛乱,怎么能忍!

  第四百三十五章 耶律洪基

  萧天成带着陈浖来到辽国皇宫,去的却不是什么‘正经’地方,而是一个偏僻的佛堂。

  在门口,萧天成拦住了陈浖,低声道:“陛下在礼佛,陈侍郎稍候。”

  萧天成说着,也站在门外,躬身而立。

  陈浖抬头看去,不大的佛堂内,供奉着一个金身佛陀,檀香袅袅,座下蒲团上跪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手里持着佛珠,慢慢转动。

  除此之外,静谧无声。

  陈浖想起来他得到的关于这个老皇帝的一些情报。

  当今辽皇,名叫耶律洪基,兴宗长子,登基之初有权臣把持朝政,中期宠信奸佞,到了现在,年近七十,反而崇佛,全国豢养了近百万僧佛!

  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老皇帝!有贤明的时候,但糊涂时候更多!

  陈浖回忆着,同时在想着对策。

  他的任务很多,最主要的,还是要刺探辽国情势,以对辽政策做出足够的铺垫,为国内变法争取时间。

  萧天成似乎很习惯,神色不动,余光一直打量着陈浖。

  大辽现在是内忧外患,内忧在逐渐扩大,已成燎原之势。而外面,宋国的新帝表现的十分强势,已经打垮了李夏,现在更是将手伸到了他大辽!

  辖制了李夏,迫使李夏不能派兵协助大辽平叛,这种目的不难理解,但是,宋人的动作仅止于此吗?

  幽云十六州一直是宋辽之间的痼疾,宋人会不会,又起了某些心思?

  萧天成心里揣度,又思考着辽国朝廷的局势,眉头不禁慢慢拧起。

  越是复杂的情势,越是有妖孽横出,辽国的朝廷就是如此!

  ‘希望陛下能够压住杂音。’萧天成心里默默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皇帝终于抬起头,念了声佛号,慢慢站起来,转过身,就看到了萧天成与陈浖,脸上浮现慈祥,和蔼的笑意。

  “臣参见陛下。”萧天成连忙行礼。

  陈浖不动声色打量一眼,抬手道:“外臣见过陛下。”

  耶律洪基慢慢走过来,看着陈浖,微微点头,语带笑意的道:“免礼。我与你们的先帝神宗是文友,他的诗词锐气勃发,宏远深意,我很喜欢。你们当今皇帝,可有什么著作?”

  耶律洪基快七十了,一个人熬过了宋朝四代皇帝,对诗词歌赋尤其喜好,曾经与仁宗,神宗等通信,互换诗文。

  陈浖直立,道:“如果陛下喜好,可以与我官家通信,相信官家很乐意与陛下交流。”

  耶律洪基呵呵一笑,迈步出了佛堂,向外面走,似乎心情很好,道:“以文会友,是天下第一等雅事,我很期待你们官家的诗词。”

  陈浖跟在他身后,没有说话。

  人老成精,何况还是做了数十年皇帝的人,陈浖不敢小觑,没有贸然入正题。

  耶律洪基走了一阵,笑容满面消失,声音苍劲有力,道:“贵国打垮了李夏,迫使李夏不能随我大辽平乱,你们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陈浖步履缓慢,斟酌着话语,道:“李夏乃是我朝属臣,相信陛下是知道的。与辽国和平共处,是我国一直以来的国策,官家亲政也无意改变。外臣此来,是希望与贵国开启新的篇章,消除过境之厄,永休兵戈。”

  耶律洪基不知道是信与不信,缓步走着,手里佛珠转动,道:“互市,也不是不可,但需仔细商讨。边境之和平,需要你们宋国以示诚意。”

  陈浖跟了几步,神色不动,道:“我朝可先命军队后撤,只保留些许衙役。”

  萧天成没有说话,默默不语。辽国现在同样需要宋人保持‘安静’,以专心,全力平定内乱。

  耶律洪基微微点头,道:“可以。李夏那边是肯定不能出兵了,这是你们的态度吗?”

  陈浖目光微紧,越发谨慎,道:“李夏是我大宋属臣,如果陛下想要借用李夏兵力,须与我朝商议。李夏无权擅自出兵,贵国更不能越过我国调遣李夏兵力。这是明文写在之前的盟约内的。”

  萧天成目光趋冷,所谓的盟约,宋朝还真的当做一回事了?

  但他没有说话,现在辽夏暂时都无力对宋朝施压。

  耶律洪基还是慢慢的踱着步子,许久都没有说话。

  陈浖神色不变,心头却凝重。

  耶律洪基,会怎么做?辽国十分需要李夏出兵,否则叛军在偌大的西北纵横来去,无所制约,又不肯决战,辽国的兵力根本不足以合围,难以消灭,长此以往的消耗,辽国根本坚持不住!

  “你们官家之前说,愿意支援我国兵甲,粮草,是真的?”忽然间,耶律洪基再次开口。

  陈浖道:“是。互市之后,一切都可商谈,我朝的诚意,请陛下明见。”

  耶律洪基来到一处桥头,看着水里的池鱼,等内监拿来鱼食,他慢慢的向里面撒去。

  陈浖站在一旁,不卑不亢。

  他知道宋朝的要求很过分,是在要挟辽国,这种事,在以往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但现在,切切实实的发生了!

  萧天成想要说话,最终又放弃了。

  耶律洪基撒着鱼食,看着水里的鱼儿飞速聚集,脸上露出一点笑容,道:“如果,李夏出兵,朕就同意互市。明年,我朝就能平定内乱。”

  这是威胁!

  陈浖眼神微变,道:“陛下,互市与出兵,是两回事。”

  耶律洪基放下鱼食,转身向桥下走,道:“一回事。萧卿家,代朕送送陈侍郎。”

  萧天成见耶律洪基这样表态,心里大松,抬手道:“臣领旨。”

  陈浖拧起眉头,辽皇这样的态度,对宋朝来说很不利,他的任务没有完成。

  “陛下,”陈浖抬手,对着耶律洪基的背影朗声道:“外臣还有一个提议,在贵我两国互设使馆,时时互通有无,共商国是,以避免误会,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耶律洪基脚步一顿,然后就道:“萧卿家,你与陈侍郎商议吧。”

  “是。”萧天成应着,心头却警惕。

  陈浖目送耶律洪基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心里飞速转念。

  耶律洪基的态度,应该就是辽国朝廷的态度了,那互市,还有可能吗?

  萧天成站到了陈浖身前,道:“陈侍郎,你们的算盘落空了。”

  互市,这种事明显藏有巨大的陷阱,辽国怎么可能答应!

  陈浖神色不动,忽然道:“我还想见见贵国的皇太孙。”

  第四百三十六章 回京

  “不可以!”

  对于陈浖的要求,萧天成十分简单利落的拒绝了。

  太子已经死了,皇太孙耶律延禧是国本所在,盯着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前面耶律延禧已经胡闹,萧天成是断然不会允许宋人再次接触的。

  陈浖并没有强求,与萧天成谈论着‘李夏’、‘互市’、‘撤兵’、‘互设使馆’等话题,边走边出宫。

  辽人太过警惕,这些话题几乎没有什么进展,陈浖也没有太过心急,回到驿站,就想方设法的联络在上京的情报网,以探查清楚更多消息。

  只是到了当天晚上,辽人就派兵,要‘护送’陈浖离开上京。

  马车上,陈浖面沉如水,心思浮动。

  他本能的感觉到,上京似乎要发生什么,但他没办法,被辽人看的太紧,得不到重要消息。

  直到出了上京城,在一处驿站休息,才有一张纸条传到他手里。

  ‘夺嫡,辽臣分做两派,辽帝默不作声,情势胶着’。

  只有短短的这么一句话,足以让陈浖解惑。

  他坐在椅子上,左思右想,忽然拿起笔,写了一封信,然后递给‘护送’他的辽兵,道:“请转交给萧尚书,告诉他,随时欢迎他来我大宋做客。”

  辽兵看了看信封,没有拆开,道:“我会原封不动转达。”

  萧天成是辽国兵部尚书,这些兵是他派的。

  陈浖近乎无功而返,离开上京,出了辽国,便原班人马返回开封城。

  这个时候,赵煦也动身,准备回京了。

  坐在銮驾上,四周是禁卫,以及各路人马,包括文武大臣,林林总总高达数万人!

  随着赵煦动身回京,开封城里陡然热闹起来。

  原本被压制的‘大胜’消息,再次成为开封城的‘热点’,无数人热情期盼。

  皇宫内,八个月肚子的孟皇后,此刻正在加紧准备,作为中宫皇后,她原本不应当出现在迎接队伍中的,但章惇提议,就没人反对了。

  朝廷就更是如此,太多事情在加速处理,准备以‘全新京城’,迎接御驾亲征,大获全胜归来的赵煦。

  十月初九。

  赵煦的銮驾准时出现在开封城北门,门外,迎接队伍非常的庞大。

  孟皇后为首,政事堂的章惇,蔡卞随后两边,接着是枢密院,六部五寺,勋贵公卿,以及众多的百姓!

  开封城不大,北门更小,已经被挤满了。

  孟皇后挺着大肚子,静静的立在最前面。

  陪在她身侧的,还有老九赵佖,老十三赵似。

  再后面的章惇,蔡卞抱手而立,静默不语。

  接着的是各部尚书,他们自不会说话,内心是焦急又期待。

  再后面的人群就少了很多顾忌,一直在嗡嗡嗡,叽叽喳喳。

  “官家终于回京了!”

  “大败李夏五十万大军,更是拿下了灵州,灭夏指日可待!官家真的是做到了历代先帝没有做到的事情!”

  “我皇圣明啊,功高盖世!”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皇之无功,亘古未有!”

  一群大小官吏,激动不已,大声吆喝着,似乎怕别人听不见。

  不远处的百姓就更为直接,翘首以盼。

  “官家回京了……”

  “我听说,官家大获全胜,不止收复了故地,还缴获有无数的战利品!”

  “政事堂以及户部那边有大动作,据说要有更大规模减税!”

  “不止是这样,我听说朝廷还要搞一个‘保金’,就是对那些没有收入的人,提供一些钱粮,确保他们衣食无忧……”

  “真的是圣皇在世,我们有福了……”

  ……

  议论声逐渐增大,以至于刚才还保持‘威仪’的勋贵公卿,高官们也加入了讨论的行列,交头接耳,此起彼伏。

  章惇与蔡卞倒是没有加入,只是平静的等待着。

  十月了,离过年没多久,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

  开封府知府曹政站在六部尚书后面,此刻却有些紧张。开封府的改革,并没有那么尽如人意,各种阻碍层出不穷。

  与他相似的,还有工部尚书王存。

  纵然他入政事堂的风声已经板上钉钉,但他四周的麻烦同样不少,拜相看似风光,实则也是危机重重。

  最前面的孟皇后在两个婢女扶持下,静静的站着,她的肚子已经八个多月了,随时都可能临产。

  在错综复杂的朝局中,她这个皇后娘娘也不轻松。

  在一众人的复杂心思中,赵煦的銮驾终于到了。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文成武德,千秋不朽!”

  文臣武将,如同排练过一般,齐齐抬手躬身,朗声而贺。

  如同潮水一般,接着就是后面的大小官吏,勋贵公卿,然后才是无数的百姓。

  声浪如波涛般起伏涌动,人头更是乌泱泱的一大片,看不到边际。

  赵煦坐着銮驾上,看着这一幕,右手紧紧握了握把守,暗自吸口气,笑着慢慢站起来,来到前面,环顾一圈,大声道:“众卿平身,所有人免礼!”

  “谢陛下!”一众人大声的回应,收手肃立。

  人群太多,声浪断断续续,直起身也是或慢或快,用了好长时间。

  这些人仰着头,看着銮驾上的赵煦,等待着他说些什么。

  但在迎接队伍渐渐平静下来之后,众人看到了令他们意外又似乎理所应当的一幕——只见大宋年轻官家忽然从銮驾上下来,拉着皇后娘娘的手,又走回銮驾上。

  于是,銮驾上站了两个人,赵煦,挺着大肚子的孟皇后。

  孟皇后起先还很紧张,但感觉着赵煦握着她的手有力、温暖,心里忽然变得安定,微笑着的立在边上,俯视着群臣与百姓。

  赵煦一眼扫过茫茫人头,笑着大声道:“此番大胜,非朕之功,赖武将用命,浴血奋战,大败叛臣,收复故土,护我大宋军民,扬我大宋国威!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所有人的安定日子,你们说,他们,当不当重赏!?”

  “重赏!”

  人群中不知道谁突然喊了一句,接着山呼海啸般的‘重赏’。如同浪涛一般,在开封城北门惊涛拍岸,久久不息。

  章楶,折可适,郭成等人立在銮驾后侧,听着倒是还算冷静。

  种师中,王恩等人则激动不已,看着銮驾上的背影,热血冲头,心里只有一个念想:君命所出,赴汤蹈火!

  赵煦见着,十分满意,拉着孟皇后坐回銮驾。

  銮驾随即慢慢挪动,向前走去。

  章惇与蔡卞等人对视一眼,本来还以为赵煦会长篇大论讲一些。

  不过旋即他们暗自了然,这样简单的两句话,或许比长篇大论更起作用。

  第四百三十七章 紫宸殿

  赵煦坐在銮驾上,在一片歌功颂德中,缓缓驶入城门。

  孟皇后抿着嘴角,俏脸很是紧张,左手紧握着赵煦的手。

  赵煦看着她,道:“没事。”

  孟皇后轻轻一笑,继而蹙眉。

  赵煦一惊,连忙道:“肚子不舒服吗?”

  孟皇后见赵满色关心,心里暖暖的,摇头道:“他踢了我一下。”

  赵煦伸手摸了摸,果然能感觉到里面的小家伙在动,握了握孟皇后的手,道:“生孩子,应该是人世间最伟大的事情了,圣人,你辛苦了。”

  孟皇后差点眼泪夺眶而出,金抿着嘴角,一句话说出,只是使劲的摇头。

  赵煦轻轻揽过她,轻声道:“没事没事,有朕在,没人能欺负你们的。”

  孟皇后再也忍不住,头靠在赵煦肩膀,无声的哭了出来。

  赵煦轻轻拍着她,心里在思索着,怎么遏制‘新党’对无节制的报复。

  而这一幕,落在很多人眼里。

  帝后相拥,温情脉脉,这令不少人感动的差点哭出来。

  赵煦的銮驾,直接入宫,大部分人被蔡卞安排散开,而政事堂,六部等高官则齐聚政事堂。

  赵煦回了皇宫,径直去了庆寿殿。

  朱太妃拉着赵煦,又哭又笑,嘴里都是‘我儿威武,不负先帝’之类。

  赵煦好生安抚着,瞥见赵似,赵幼娥,这两个小家伙,半年多不见,好像长高了一大截。

  赵煦安抚了好一阵子,离开庆寿殿,没有去政事堂,而是紫宸殿。

  政事堂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已经得到旨意,转道紫宸殿。

  紫宸殿,是宋朝开朝议的地方,已经很久没使用过了。

  章惇,蔡卞等人进来,外加各路高官,几乎都知道并不久远的那段往事。

  他们神情都有些难言的复杂,那最前面的‘圣位’,仿佛还能看到高太后的影子,以及侧对朝臣的赵煦。

  还有殿外的刘世安的惨叫声,血腥味!

  章惇,蔡卞站在最前面,两人神情如常,完全看不出什么。

  但是有很多人,就心思比较复杂了。

  大宋朝,其实有多次变法,比如‘庆历新政’,比如‘王安石变法’,‘王安石变法’严格来说,是最为严格,动作最大,影响最为深远的。

  当今官家虽然‘子承父业’,但亲政只有一年多,变法最主要集中在‘朝政’、‘开封’,‘军改’上面,‘王安石变法’的诸多新法,其实并没有复起,相对来说,很是‘克制’。

  但是当今打破了太多他们认为坚不可摧的‘潜规则’,比如,对朝臣的清洗,朝局的改革,还有就是‘不杀士大夫’!

  当今,打破太多规则!

  这些举动,已经显现后果,纵然舆论不会施加在赵煦身上,‘新党’背的锅是越来越多,甩都甩不掉。

  朝臣们很安静,在紫宸殿不是其他地方,没人敢胡言乱语,静静的候着。

  章楶,郭成,折可适,种建中等‘大功之臣’此刻也在,他们穿着武将官服,与文臣是泾渭分明。

  紫宸殿里的文臣武将,此刻都各有心思,不时看向侧门,静静的的等候着。

  这时,赵煦沐浴,换了朝服,已经来到了紫宸殿后的后殿。

  他坐在那,静静的喝茶,面上如常,心头缓缓思索着。

  陈皮立在一侧,没有半点声息,目光偶尔扫过前面的紫宸殿。

  太多的大事情发生在对面的紫宸殿,但实际上,这个后殿,才是最严酷的地方,那么多的事情,其实在这里,早已经有了结果。

  赵煦抱着茶杯,心头也有些感慨。

  他第一次来这里,战战兢兢,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不确定。

  高太后如同一座大山,死死的压着他,‘废帝另立’的声音,一直盘旋在他耳边。

  而今,时过境迁,他又来到了这个久违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彻底坐稳皇位的赵煦,居然还有一丝丝紧张。

  赵煦转动着茶杯,默默一阵,说道:“皮皮,你说,祖母看到现在这一幕,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陈皮一怔,犹豫了好半晌,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少有的沉默了。

  赵煦看了他一眼,没有为难他。

  其实,他也说不清楚,高太后知道了他大败西夏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高太后对外一直是‘妥协退让,割地求和’,他如此兴兵,固然大胜,怕是也少不了‘穷兵黩武’的批判吧?

  赵煦抬头看向前面的紫宸殿,里面的朝臣,又有几人,真心的支持他‘御驾亲征’,兴师北伐?

  赵煦想了许多,却都暗自摇头,忽然他又笑了,自语的道:“就是所有人都反对,章相公应该是支持朕的吧?”

  陈皮不知道赵煦在想什么,隐隐头皮发麻,越发不敢出声。

  赵煦又喝了口茶,放下茶杯,起身道:“差不多了,走吧。”

  “是。”陈皮应着。

  赵煦理了理衣服,出了后殿,径直从侧门进入紫宸殿。

  “陛下驾到!”陈皮尖锐着嗓子,在丹陛上长叫。

  随着赵煦走出,章惇,蔡卞,章楶等人抬起板笏,拜道:“臣等参见官家,官家万寿无疆!”

  赵煦径直坐到椅子上,看着满满当当,足有五十多人,拥挤的满满当当的紫宸殿,笑着说道:“有点挤,诸位卿家暂且忍一忍,都免礼。”

  “谢陛下!”一群人抬起板笏,回归两旁。

  赵煦坐在椅子上,挨个扫过去,发现还有不少不认识,至少脸生的。

  不管怎么样,今天是总结大会。

  赵煦早有腹稿,就直接开口道:“今天呢,咱们说说这场战事,诸位卿家先听一听,今天大家都很累,听完了,明天或者后天,咱们找机会,再仔细商议。”

  “臣等恭听圣训。”朝臣们再次躬身。

  赵煦摆了摆手,接过陈皮递过的茶杯,倒是没有喝,道:“先说这个战事。这一战,我们规划了很久,从年前就开始了。李夏太过猖狂,嚣张,动不动扣边,不胜其烦。不打垮李夏,我朝根本不能专心处理内政。是以,这一战,实在不行,必胜,必大胜!”

  “枢相,兵部的许尚书,是总谋划,从一开始的战略战术,士兵,兵甲,粮草等等,都做了充足的准备。动员大军三十万,钱粮两百万,其他的不计其数。许尚书在河东路盯着辽国,章相公主持了这一战,朕不过去鼓舞了下士气。”

  章楶,许将默默听着,见赵煦这般‘谦逊’,想要说话,被赵煦眼神压了回去。

  郭成,折可适等人倒是明白赵煦在这一战中或明或暗的作用,但章楶,许将不说话,他们就更没资格了。

  其他人的目光在许将,章楶背影闪过,心里揣度,这两人怕是要加官进爵了。

  赵煦顿了下,继续说道:“李夏轻狂,来的太快,径直包围了平夏城。郭卿家以两万人,守城十多日,抗住了李夏十多万大军的轮番进攻,沉着冷静,从容指挥,不止守住了平夏城,给了各军增援的时间,也令夏军在平夏城损失惨重!”

  “随后,章卿家调兵遣将,对李夏进行全线反击。熙河路的总管,副总管,泾原路的,甚至是河东路的,都表现的可圈可点,重创了李夏嚣张气焰。”

  “那梁太后见攻不破平夏城,又损失惨重,不得不撤兵。我军随后尾随,且战且追,迫使夏军一路退回到了灵州附近。”

  “此时,各路军队,几乎是全线都获得胜利,陆陆续续攻占李夏三十多城池,擒获李夏士卒近三万,牛羊更是数十万!更遑论钱粮,金银珠宝之类了。”

  “折可适在吗?哦哦,卿家免礼。折卿家有勇有谋,追击夏军,判断时机精准,一举大破李夏参军,生擒了李夏六军统帅嵬名阿埋等重臣!”

  “这是大功!”

  “之后,辽国干涉,不得不虚与委蛇,等待时机。”

  “就在前不久,机会来了。章相公再次调兵遣将,以种建中为主帅,发骑兵,一路打到了李夏的兴庆府之下,夏人闻风丧胆,固守不敢出。”

  “辽人再次干预,以武力相逼,种建中不得不撤回……”

  紫宸殿里,不少拧眉,目光愤怒,脸色趋冷。

  这辽人太过分了,夏人是他们大宋的属过,宗主国惩戒藩属,辽国凭什么三翻四次的插手!

  蔡卞神色动了动,没有说话。

  与他一样的还有不少,他们都能听得出来,官家在避重就轻,刻意跳起朝臣对辽国怒火。

  这意味着什么?官家,准备对辽国开战了吗?

  这可不是好迹象!

  倒是章惇,章楶等不动声色,躬着身,安静的听着。

  赵煦说着,拿起茶杯,喝了口茶,道:“此番大胜,数十年未有,诸位卿家说说,该怎么封赏?”

  众人相互对视,却没人开口。

  这样的大功,必然有重赏。但宋朝历来压制武将,‘重赏’也没那么重,多是华而不实。

  但章楶是章惇的兄弟,各路大功臣都在,他们不敢贸然开口。

  章惇,蔡卞同样不说话,但他们不说话,是因为他隐约知道赵煦的意思,心里不太赞同。

  赵煦放下茶杯,仿佛无所觉,笑着道:“诸位卿家怎么不说话?嗯,那,王尚书,你来说说。”

  众人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落到了王存身上。

  这个人,是工部尚书,‘旧党’领袖,在朝廷里固然没有多少实权,但能影响到的人与事就太多了。

  更何况,政事堂已经抛出风声,准备举荐王存为参知政事,那他的地位,仅次于章惇,蔡卞!

  王存没想到赵煦会点他的名,感觉到那么多目光,神色坦然而出,举着板笏,朗声道:“启禀官家,此番大胜,自当厚赏。这一点,朝廷有规矩,也有迹可循。不过,臣建议,应当加重赏赐,枢相两次大败李夏,功勋卓著,臣建议封爵。至于其他将领,可依照惯例,升两级封赏,以昭示功勋!”

  ‘滑头!’

  不知道多少人心里腹诽,王存说了那么多,其实等于什么都没说。

  章楶的功劳确实足以封爵,许多人都清楚官家已经透露了口风,趁机还卖了章楶,章惇两兄弟面子。

  而其他的,全部都是‘依照惯例’!

  谁不知道依照惯例,要你说?

  赵煦看着他,眨了眨眼,心里差不多感觉,腹诽了几句,不动声色的笑着道:“王卿家说的有理。不过,我朝的官职,封赏历来有些糊涂,需要认真梳理一下。勋爵,应当明确定义,朕的想法是,仿照汉唐,对军爵进行改革。此次大战,功劳首推枢相,其次是郭成,然后是折可适,种建中。此四人,朕想着,都应当封爵。以示他们的功勋,更鼓舞将士们保家卫国,以奋战为荣,而不是固步自封,犹如困兽,混吃等死,不思进取!”

  赵煦的话,明显是若有所指,含沙射影。

  一时间,王存不敢答话,更没人敢接话。

  宋朝压制武将,几乎前所未有的极致,现在要恢复军爵,那可是戳中了他们心中的‘痛楚’。

  一些人的目光,在章楶身上绕来绕去。

  他们希望,章楶能够出面,阻止赵煦这些‘可怕’的想法。

  让武将地位太高,可能会造成不可预测的后果,五代十国的惨剧,过去还不足百年!

  章楶立着,默默无声,一动不动。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位官家的心思了,从今年开始,就不止一次的提及‘军爵’的事。而今大败李夏归来,谁还能阻止?

  哪怕他这个时候开口,官家也有足够的理由与威势压住他!

  章楶面色不动,心里叹气,他没有办法。

  见章楶不说话,众人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断的在章惇,蔡卞,许将等人身上转来转去。

  现在朝局改制,不像以前了,更何况,殿外的惨叫声若隐若现,令他们心头发紧,不敢贸然接话。

  赵煦端坐着,见没人说话,就道:“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枢密院与兵部共议,尽快上报政事堂。接下来,说说军改的事。”

  众人直愣神,就这么定下了?

  赵煦坐直了一些,眸光炯炯的沉声说道:“经过此番一战,朕深刻注意到,我大宋军制的混乱,军队的疲散,除了西军可堪一战,几乎没有能战之兵!军队,厄需彻底的改革,强军,始终要放在第一位!”

  有些人是知道赵煦强军的目标的,但因为是扩大会议,不少人心头剧震!

  朝局的改制,已经破坏了‘祖制’,是在帝后争斗,‘新党’复来等一系列大背景下完成的,众人朝臣们内心抵触,也不得不接受现实1

  但从枢密院与兵部目前的改革来看,赋予将领以及地方实在兵权,这不止不合祖制,更是历朝历代的大忌!

  赵煦没有说具体的‘军改’政策,加上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大获全胜归来,谁又能在这个时候,抗拒他的意志?

  赵煦见群臣安静的听着,眼神笑意越多,身体做的更直,瞥了眼章惇,道:“接下来说‘新法’。关于改元,你们都有共识,朕就不多说了,具体年号由政事堂拟定,交给朕来选。明年对于‘新法’的复起,要审慎,有主次,缓步推进,不可全面铺开。”

  蔡卞神色微惊,他完全没想到,赵煦会在这个时候,彻底否决‘全面复起新法’这件事!

  他心中暗惊,揣度了太多不好的内容,余光瞥向章惇。

  ‘他们君臣之间,起了嫌隙?’

  第四百三十八章 摆平

  与蔡卞有同样心思的不在少数,他们的目光也在章惇身上悄悄流转。

  章惇是‘新党’魁首,是最坚定,最激进的变法派,也是他一直在力主‘全面复起新法’,为此,他他做出了许多‘出格’的准备,在清算‘旧党’上,格外用力。

  同样的,他也为‘全面复起新法’做了诸多铺垫,不止是大政方略,各项‘新法’,尤其是在人事上,他强硬的任命了诸多有‘争议’的大小官吏,对曾布,蔡确等‘反复’之人,他坚决排斥在朝廷之外。

  李全尺寸神情凝肃,他的眼神在章惇身上停留片刻,转向赵煦,心里斟酌措辞,准备伺机进言。

  王存以及一些反对‘全面复起新法’的人,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新法’在神宗年间就争议颇大,以至于高太后一垂帘听政就迫不及待的将‘新法’全数废除。

  实际上,除了少数‘新党’,绝大部分人都不同意‘全面复起新法’,太过急切,并且‘新法’之中有太多问题,需要认真的梳理。

  他们能忍得住,不是所有人都能淡定的,御史中丞黄履见没人出列,举着板笏站出来,抬手向赵煦,朗声道:“启奏陛下,‘旧党’把持操作,将‘新法’废除,造成天下动荡,民不聊生,已是水深火热,厄需拨乱反正。官家亲政,绍述新政,不宜延拖,臣以为,当尽快复起新法,以安人心,以正国事,请陛下明鉴。”

  他一说完,立即就有几个人接连出列,异口同声的道:

  “臣附议,请陛下明鉴。”

  “臣附议,请陛下明鉴。”

  “臣附议,请陛下明鉴。”

  一些人看着,并没有动。

  赵煦不是神宗,更不是仁宗,不说大胜归来,威望隆重,单说紫宸殿外的刘世安的影子还笼罩在这,谁敢妄言硬来?

  赵煦看了眼黄履,目光又看向章惇,见他没有开口,也没演示身后的人逼宫,暗自点头,这位大相公虽然性子刚烈,倒也不是不知进退的人。

  赵煦稍稍沉吟,忽然道:“开封府。”

  曹政被吓了一跳,慌忙出列,极力保持镇定,道:“臣在。”

  赵煦拿起身边的茶杯,慢悠悠的喝茶。

  曹政神色动了动,跪地俯身,道:“臣知罪。”

  朝臣们看向跪在正中央的曹政,没有人说话,也没人求情。

  就在前不久,赵煦归来的前几天,中牟县上百人聚集,围殴官差,当场导致三人死亡,十多人受伤。

  随后,少卫寺出动了三百人,这才弹压住,这件事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开封府各县陆陆续续发生了十多起,导致了二十多官差丧命,现在各地官差人人自危,居然不敢上街了!

  这件事虽然朝廷刻意压住,没有扩散出去,但在场的都算是高官,都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煦放下茶杯,看向兵部站的位置。

  兵部左侍郎房远樵面色凝重,出列跪地,沉声道:“臣知罪。”

  兵部除了辖制各路正规军,还有一个少卫寺,这是统管常务兵的机构,负责地位稳定。

  这两人一站出来,紫宸殿内就有种人人自危的感觉,不少人悄悄后退。

  蔡卞躬着身,犹豫着要不要替他们辩解。

  不等他开口,赵煦又道:“从兵部以及各处呈送上来的奏本可以看得出,我大宋大大小小的‘起义’多达上百起,单是京东路就有三十多起,最小的十多人,最大的数千人,此起彼伏,没完没了。江南西路更是不明不白的死了巡抚,到现在也没个说法。诸位卿家,朕在前面与李夏鏖战,你们在后面也没少给朕,给我大宋添堵啊……”

  “臣等知罪。”章惇领头,蔡卞,章楶等人齐齐举着板笏,躬身请罪。

  赵煦端坐,一个个扫过,朗声道:“朕不是问罪,朕是要告诉诸位卿家,地基不牢,别说高楼大厦,就是砖瓦房都会倒塌。诸位卿家,私心与公心,过往与现在,要分的清楚明白,不能以私乱公!记住过去的教训,不背包袱,才能走的稳,走的长远。诸位卿家饱读诗书,道理比朕懂得多,朕希望你们能认真体会朕的话,行走端正,不负社稷……”

  等赵煦说完,章惇领头,再次道:“臣等谨遵圣谕!”

  赵煦没让他们免礼,站起来,沉声道:“明年的要务有很多,军改,朝廷改制,田亩,人丁,赋税,吏治等等,细化下去有一百多项,我们没有时间去等,去慢,时不我待,要兢兢业业,片刻不停。政事堂,枢密院以及六部各寺,再到各路府州县,要万众一心,扫除弊政,富民强国……”

  朝臣们举着板笏,静静的听着。

  不少人的余光都在章惇背影上。

  这位大相公是王安石之后,最为坚定的变法派,哪怕被扫出朝廷,依旧不忘初衷,这些年被打压的不知道多狠。

  同样的,他脾气爆裂,连司马光都敢当面骂。一回京就帮着官家送高太后撤帘,接着更是坚持将吕大防等人处以极刑!

  可想而知,他心中有恨。

  他回京之后,就一直在企图‘全面复起新法’,而今,官家当众否决了他的念想,以章惇的脾气,他会怎么样反应?

  尤其是黄履,李清臣等章惇的多年盟友与亲信,更是神情复杂,面露忧色。

  章惇站着最前面,举着板笏,躬着身。

  一向严厉的表情,更加的严厉,整个人仿佛暴怒的雄狮,整个身体隐隐的在颤抖。

  蔡卞绷着脸,十分担心,章惇真的要在这个时候顶撞官家,决然不会有好结果!

  但是章惇没有动作,就是举着板笏,众人能感觉到他内心以及身体的挣扎,但他强忍住了!

  别人能看到,居高临下的赵煦,自然看的清楚,眼中笑意一闪,道:“苏相公致仕已久,相位空悬,章惇行事果断,能力出众,经验丰富,众望所归,升任宰相。蔡卞,王存为左右副相,主政事堂,领六部等各衙门,总理朝政,涉及一系列变法与改革,皆由政事堂负责,朕希望诸位卿家能上得起我大宋列祖列宗,下对得起一着黎民,俯仰无愧。”

  按理说,章惇拜相是理所应当,早就应该的事,并不意外。蔡卞跟着升迁也正常,哪怕是王存也酝酿了很久,并不意外。

  但朝臣还一阵沉默,似乎有什么事情让他们没有反应过来。

  “谢陛下隆恩,臣领旨!”章惇第一个拜下,声音洪亮,字正腔圆。

  蔡卞,李清臣等人陡然惊醒又惊喜,猛的会意,躬身而拜道:“臣等领旨!”

  这里没有傻子,笨人,迅速领会了赵煦话里的意思,神情各异,还是跟着拜下。

  其实,赵煦的话很简单,章惇总理政务,即便不‘全面复起新法’,也能按照‘全面复起新法’行事!

  或许在章惇、蔡卞,李清臣等人看来,这或许是赵煦担心‘旧党’等顽固势力反弹,是一种政治上的妥协,退让。

  在王存等人看来,说明赵煦对章惇等人的‘新法’存疑,所以采取了折中手段。

  总而言之,双方对赵煦的这个处置都算满意,毕竟是各退了退步,没有‘刀兵相见’。

  只是人群中的吏部尚书林希漠然的脸上出现一丝一样,瞥了眼前面,没有出声。

  他冷眼旁观,哪里看不出来,官家这一个棒子一个甜枣,将群臣收拾的服服帖帖!

  而实际上,只有赵煦心里清楚,他这么做,不是退让,也不是妥协,而是要将‘新法’的节奏完全掌控在手里,做到进退有据,不至于失控,造成天下动荡,难以收拾!

  这是他的大宋,决不能脱离他的控制!

  ……

  赵煦摆平了‘全面复起新法’的争议,又说了几句,便在群臣的‘恭送陛下’声中,离开了紫宸殿。

  在出侧门的实话,赵煦感慨似的自语了一句:“这紫宸殿实在太小了。”

  第四百三十九章 祖宗家法

  走在最前面出紫宸殿的,自然是章惇,他左右是章楶与蔡卞,王存这个新任参知政事就落在了后面。

  他见众人一阵沉默,忽然向前挤了挤,神色沉吟的道:“章相公,蔡相公,我入政事堂,那么,工部尚书就空缺了,不知可有人选?”

  这句话,让不少人都停下了脚步,看向前面的四人。

  现在的六部尚书不像以前,权力被分割的,成了空架子。现在的六部尚书,那是实权在握,承接了政事堂与地方,每一个尚书都不容小觑。

  工部现在各种大工程,每年进出的钱粮千万计,谁不眼红?

  尤其是在场的各部侍郎,寺卿,他们都有资格争一争!

  章惇停下脚步,与蔡卞互视了一眼。

  新任的参知政事,他们的搭档,还是得给点面子的。

  蔡卞回头看了眼,又扫过众人,道:“暂时还没有定,你们可以自荐也可以举荐,改日政事堂共推。”

  王存果断的道:“我认为,陈浖很合适,他这一趟去辽国,临危不乱,无惧生死,不堕我大宋之国威,着实令人钦佩。”

  李清臣目露冷笑,王存为了推举亲信,连‘钦佩’都用上了。

  章惇接话,道:“蔡相公说了,可以自荐,举荐,没必要在这种场合公然说出来。”

  王存一怔,回头看了眼,果然不少人面色不善。

  王存在这种场合说,就有种‘逼宫’的味道,几位相公不好做,也堵了其他人上进之路。

  但王存不在意,笑呵呵的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我秉公而为,不惧人言。”

  章惇不理他,径直向外走。

  王存刚要再说,给陈浖增加分量,忽然间就看到一众禁卫拥挤着,大笑着走过来,扯过刚出来的楚攸大声笑道:“楚总管,恭喜恭喜,走,喝酒去!”

  来的人,正是楚攸的一帮老兄弟,曾经在宫里与赵煦蹴鞠的十多人。

  刘横等拉过楚攸,不容他多说,就道:“走走,喝酒去,我给官家请过假了,还是你好,出去一年多,挣了这么大的功劳,好,很好,给官家长脸……”

  都是多年老兄弟,楚攸自然没什么架子,说笑着走了。

  章惇见着,忽然转头,在人群中搜罗一番,看到了一脸风霜,三十多却有五十多面孔的宗泽,道:“你就是宗泽?跟我来。”

  宗泽一怔,他自从被赵煦赏识,提拔以来,虽然是文官,但基本在军中,与朝中这些大佬几乎没有牵扯,听着连忙抬手道:“是。”

  许将见着,忽然上前,笑着道:“章相公,你可不能抢人,我兵部事多繁杂,正是用人的时候。”

  章惇一向严厉的表情,少见的笑了起来,道:“不跟你抢,我是想问问他,走什么路。”

  许将听着,也转头看向宗泽。

  宗泽在大宋朝廷,甚至是军方都是不起眼,但又是特别的一个。

  他是当今官家亲自简拔,以兵部员外郎身份,统帅虎畏军,是三大营之一。

  这样的身份,在大宋绝无仅有。

  宗泽面色如常,抬起手,道:“下官,可能不会改变。”

  章惇看着他,听懂了他的话,‘可能’,说的是这件事由不得他,还得宫里官家决定。

  章惇点点头,道:“以你资历,不宜提拔过快,但你这次确实有大功,升任兵部郎中,主理少卫寺,觉得如何?”

  少卫寺,掌握的是全国路府州的兵,虽然分散,总数却也有十多万,是一个实际权力很重的位置!

  众人看着宗泽,面露艳羡,虽然官职还不到,但就凭这份权力,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这宗泽就会是六部侍郎级别,尚书也不一定!

  毕竟,宗泽今年已经三十三了。

  宗泽没有接话,反而看向许将。

  许将稍稍思索,就笑着道:“还不谢过大相公。”

  宗泽这才抬手向章惇,道:“多谢大相公。”

  章惇没有再说,转身走了。

  李清臣跟在他身后,隐约觉得,章惇这个举动不是无意的,似乎预示着,章惇要对六部进行更加严格的掌控了。

  他余光扫了眼王存,陈浖向要上位,怕是没戏了。

  朝臣们出了紫宸殿,该出宫的出宫,该去政事堂的去政事堂,每个人都不闲着。

  赵煦虽然交代的不多,但涉及的大大小小事情着实不少,所有人都被涉及,脱开不掉。

  御街上。

  茶楼酒馆,行人贩夫讨论的都是赵煦大胜回京的事情。

  他们神情振奋,声音洪亮,开封城的士气可见的在改观。

  皇家票号。

  孟唐已经来了这里有些日子了,他没有国舅的架子,知道他身份的也不多,在台前幕后忙来忙去,就如同一个普通伙计。

  这时,边上有个差不多年岁的伙计,见没人,低声问向孟唐,道:“慕古,你去看官家了吗?我看你刚才出去了好一阵子。”

  孟唐自然是去了,这会儿有些憨的一笑,道:“没有,我就是去做点事情,耽误了一会儿。”

  这伙计倒是没有多想,凑近一点,道:“你见过官家吗?我听说官家身高八尺,雄壮如牛,儒雅如圣,一举一动风雷电闪,乃是天人临凡,不如何以建这般功勋,你说是吧?”

  孟唐回忆了赵煦有些瘦弱的体型,与儒雅只沾半丝的旗帜,低声回应道:“这些都是传言,不可信的。”

  这个伙计显然是新来的,是真的没见过赵煦,刚要再问,就看到朱浅珍从里面出来,紧急住口,侧身道:“见过掌柜。”

  孟唐连忙跟着,道:“见过掌柜。”

  朱浅珍嗯了一声,看着那年轻人道:“你去后面帮忙吧。”

  年轻伙计应着,快步进了后面。

  朱浅珍见没人了,换脸微笑,道:“去迎接官家了?”

  孟唐知道这位是‘真国舅’,不敢有架子,拘谨的道:“是,娘娘让我去的。”

  朱浅珍笑了笑,道:“不用紧张。官家那边传话了,晚上有家宴,你也一起去。”

  孟唐屡遭打击,现在的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内心来说,非常不想进宫,见到那些心里万千手段的大人物,还是只得硬着头皮道:“是。”

  朱浅珍没有多说什么,迈步向外面走去,刚到门口,忽然转身道:“好好做,做好了,开封府那一块,交给你来管。”

  朱浅珍说完,就出门了。

  孟唐怔了又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丹阳县。

  苏府。

  苏颂原籍泉州府,因为被地方骚扰过甚,搬到了丹阳县,算是半隐居。

  哪怕他隐居,赵煦征讨西夏,大获全胜而归的消息,是怎么也瞒不住他的。

  “算算时间,官家应该到京了。”

  苏颂坐在椅子上,看着已经没那么炽烈的太阳,轻声自语道。

  丹阳县知县蒋震宜站在苏颂身前,神色凝肃,道:“邸报上说,官家九号到京,就是今天了。”

  苏颂默默点头,没有说话。

  他回来不少日子了,或许是静下心来,冷眼旁观,他反而将许多事情看得更为清楚,透彻。

  蒋震宜看着苏颂,犹豫了下,道:“苏相公,官……朝廷现在做的越来越多,越来越过,且不说这一战,这一战之后,下官很是忧心,不知道朝廷还要做什么。”

  苏颂抬起眼皮,静静的看着他。

  蒋震宜抬手躬身,道:“下官并无私心,句句肺腑。”

  苏颂没有说话,转头继续看向远方。

  他明白蒋震宜话里的意思,一直以来,他们想要的官家,朝廷,是一个和和气气的朝廷,对于任何其他变法的人或者事,他们都坚决反对。

  好好的日子不过,瞎折腾什么?折腾出那么多事情来,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与己与人与家与国,有半点好处吗?

  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人不守规矩,祖宗家法,岂可说变就变的?

  第四百四十章 西湖歌舞

  蒋震宜见苏颂依旧沉默,神色越发坚定,道:“相公,官家亲政已经一年多,迟迟不见全面复起新法,此番大获全胜,明年必然改元,那复起新法,就势所必然!”

  苏颂眉头不自禁的皱了下,却没有说话。

  他只不过致仕半年,对朝局比任何人都清楚。

  苏颂知道章惇的迫不及待,也知道宫里那位官家对新法抱有怀疑,同时隐约猜测,哪怕明年改元,官家也不会全面复起新法。

  当今这位,是一个极其有想法,而且愿意为他的想法付出代价的人。

  他将祖制踩在脚下,并非全然为了‘新法’!

  蒋震宜见苏颂依旧沉默不语,沉声道:“相公,当下,还愿意为朝廷奋不顾身的,没有几人了。吕相公之死,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整个大宋,趋炎附势,倒下章惇、蔡卞等人如过江之鲤,照此下去,神宗年间的旧事,又将重演!并且,会比当年严重十倍,一百倍!相公,官家才……我大宋已经不起如此折腾了!”

  赵煦才十八岁!

  这是蒋震宜没有说完的话,正常来说,赵煦至少还能活个三十年。

  三十年的‘新法’,谁人能知道天下会变成什么模样?

  “你们想我怎么做?”苏颂不得不说话了。

  蒋震宜神色微振,上前一步道:“相公,既然官家有迟疑,我们就在这上面做文章,只要将‘新法’的恶行公布于众,官家看到后,就会像先帝一样迟疑,到时候罢章就顺理成章,相公复起势所应当!”

  苏颂顿时明白这些人打的主意了,根本不说话,径直起身,向屋子里面走。

  蒋震宜一怔,苏颂的一个孙子就出来,微笑着道:“蒋知县,大爹爹身体不舒服,改日再叙吧。”

  蒋震宜看着苏颂的背影,面露不甘,大声道:“苏相公,国难当头,您难道就视若不见吗?当初你与王安石,吕慧卿等据理力争的勇气去哪里了?人老了,就连家国都不顾了吗?”

  苏颂已七十多岁了,宦海沉浮五十多年,岂是蒋震宜小小激将法可以触动的,径直回了房里。

  蒋震宜脸是不甘又愤怒,却又没任何办法。很想再说什么,一时间想不到,只很得甩了甩袖子,大步离开。

  孙子送走蒋震宜,回到苏颂的书房。

  苏颂头也不抬,身前桌上摆满了书。

  苏颂这半年,都在校对你一些医学书籍,想要去腐存清,编纂一本新医书。

  孙子抬手,道:“大爹爹,送走了。”

  苏颂头也不抬,道:“你有没有想说的?”

  孙子神色挣扎了下,道:“没有。孙儿,想去杭州,求学东坡先生。”

  苏颂沉默片刻,一边落笔一边说道:“苏轼为人豁达,诗书满腹,当今找不出几个可以比拟的,去吧。”

  “孙儿告退。”孙子抬手,慢慢退了出去。

  苏颂落笔,不紧不慢的写着。

  书房里,静悄悄的,几乎没什么声音。

  杭州府,西湖。

  苏轼自从被削除官籍,就一路南下游历,最终还是在西湖畔留了下来。

  自从苏轼落脚后,环西湖,不知道来了多少骚人墨客,风流才子以及众多的青楼名妓,一时间,西湖上是花船如织,歌舞如波,花团锦簇,丝竹满湖。

  元祐八年,十月十五。

  西湖边,残叶亭。

  苏轼正在与吕陶下棋。

  两人对弈赏景,饮酒作词,当真是悠闲自在,好不惬意。

  酒过半酣,兴尽未了,吕陶看了眼西湖上荡漾的莲叶,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样的美景,不知道每年还能不能看到。”

  苏轼呵呵一笑,一杯酒洒入湖内,道:“怎么了?朝廷里又有人缠着不放?”

  所谓的‘缠着不放’,就是朝廷里针对‘旧党’的追杀没有停止过。

  吕陶,苏轼都是‘旧党’的分支蜀党,朝廷里一直有声音,要对两人加大惩处,发配去更远的地方,容不得两人在西湖逍遥自在,那简直是对朝廷的不断嘲讽!

  吕陶叹了口气,道:“官家大获全胜归来,明年必然改元,改元必有大事,有些人坐不住了,那些人容不得,我与你又怎么躲得开。”

  ‘有些人’指的是‘旧党’,‘那些人’指的是章惇,蔡卞为代表的‘新党’。

  意思很简单,‘新党’生气了,自然要出气,那他们这些被扫出朝廷的人,要遭到更严厉的处置了。

  苏轼笑容收敛了几分,又自顾的喝了杯酒,道:“没什么可怕的,无非就是换个地方,哪里不能喝酒。”

  吕陶看着他,神色微沉,道:“这一次,或许不太一样。他们双方势成水火多少年?明年若是改元,双方必然有一场大战!”

  ‘旧党’断然不会想看到‘新法’复起,‘新党’则会全力推动‘新法’。

  在明年改元的关键时刻,双方的斗法要趋于白热化了。

  苏轼想到了,目中有凝色,默然良久,道:“你想怎么办?”

  这次换吕陶沉默了。

  苏轼一怔,自顾的拿起酒杯喝酒,眼神一直看着吕陶。

  吕陶是他的亲家,两人又是多年挚友,能让吕陶沉默的,必然是大事,他没有急着催促。

  好一阵子,吕陶叹了口气,道:“王相公给我来信了,希望我们回京。”

  苏轼手一顿,慢慢放下酒杯,嘴里的酒顿时不香了。

  王相公,王存。王存拜参知政事,有资格被称为‘相公’了。

  “他不止给你写了信吧。”苏轼说道。

  吕陶点头,道:“他刚刚上位,面对章惇与蔡卞,压力很大。身后的工部还不知道落到谁手里,他需要支持。”

  苏轼面色慨然,转头看向西湖。

  一阵风来,莲荷摇曳,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王存的想法,举动一点都不奇怪。‘旧党’被‘新党’清算的很严重,朝廷里所剩无几,王存想要立足,须要更多的支持,能够支持他的,还得是有能力,有影响的人,那么,苏轼,吕陶等人自然就是第一序列考虑的人选了。

  吕陶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道:“我知道你心有不甘,想回去,不过,这件事我昨天就知道了,我想,你要谨慎考虑。”

  ‘新旧’两党的争斗,绵延几十年,互有胜负,但苏轼是一个特列。

  不管‘新旧’哪个当政,都容不得他。甚至是,他被贬低的最严厉之时,还是‘旧党’主政的时候。

  苏轼的仕途不如他弟弟,他的大部分时间,被贬低在外,最远的,在詹州,后世的海南,那是大宋流放官员最远的地方了。

  加上这一次,他有些心灰意冷。

  苏轼的目光从湖面收回,又喝了口酒,道:“我到了杭州才知道,其实,那些人没打算放过我,是要我入狱论罪的……听说,是官家发了话:‘莫要为难苏先生’。”

  吕陶一怔,他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继而他就沉色拧眉:他们要是回去,那不是令章惇、蔡卞恼火了,而是在打官家的脸!

  第四百四十一章 属意

  吕陶拧着眉,也明白了苏轼话里的意思。

  苏轼,是不打算回去了。

  “也罢,京城现在是一个是非窝,不回去也好,再看看吧。”吕陶叹了口气,有些无力。

  他们都有一腔报国之心,奈何有同样的一大群人,容不得他们。

  苏轼又喝了酒,抬头远望,摇了摇头,道:“我们怕是不得安宁了。”

  吕陶转头看去,果然,见着四五个人向他们这边走来,一看就是一些熟悉人的。

  这些人,是因为吕大防,范纯仁案被牵累罢黜,贬谪的官员,一直满腹怨愤,对朝廷的非议从未停止过半刻。

  “又要乱了。”

  吕陶轻叹。

  有些事情,真不是他们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的。这是一个大旋涡,卷入里面的人都身不由己。

  他们这些人是鱼肉,章惇等人也不是砧板。

  残酷,冰冷,没有半点温情。

  吕陶站起来,道:“走吧。”

  苏轼跟着站起来,道:“去我庙里吧。”

  吕陶没说话,心里想着苏轼与章惇曾经是挚友,而今两人形同陌路,越发觉得官场冷血。

  江南西路,附郭县。

  栾祺,应冠等人已经被羁押很长时间了,朝廷一直传言会派王存来,但一直没有人来。

  参议刘志倚等人勉强主持政务,但在附郭县,甚至整个江南西路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抵制!

  这些人不明着反对,暗中使绊子,不配合,加上舆论汹涌,民情激愤,令刘志倚等人几乎不敢出衙门。

  巡抚衙门外,被严肃戒备,刘志倚等人勉强的处理着事情。

  贺轶的尸体已经装棺,家人也都赶过来,却迟迟不能运走,安葬。

  大牢内。

  栾祺已经听到赵煦大胜归朝,不‘全面复起新法’,近来心情十分的好。

  他穿着牢服,披头散发,却趾高气昂的看着应冠等一大群人,道:“你们也听到了!当今官家英明神武,大败李夏叛逆,对于奸党也有明悟,今日不复起新法,明日就是将奸党扫除朝堂,天下朗朗之时!”

  应冠等人根本不理他,当初拉他进来,不过是做炮灰,谁知到了现在,这位炮灰似乎还一点反应都没有!

  ‘读书读傻了!’

  众人心里腹诽,没人理他。

  应冠坐在角落里,不见过去的衣冠楚楚,而今很是狼狈,随着时间过去,他现在越来越担忧了。

  预期的那种波澜壮阔的营救没出现,也没人来江南西路,太过安静了!

  安静的令他恐惧。

  同样的,江南西路,贺轶之死,一直梗在朝臣们心头,尤其是李清臣一直不肯放弃,以各种方式表态,要求朝廷尽快严查,惩处江南西路的官吏。

  但不论是章惇、蔡卞,还是新晋的王存,好像都讳莫如深,不肯交底。

  开封城,垂拱殿。

  赵煦回来之后,定下了大政方针,有了具体方向,从政事堂到六部各寺,忙碌的一塌糊涂。

  赵煦正在批阅奏本,陈皮端着厚厚一叠,足足有上百封的奏本,轻轻放到他的手边。

  赵煦瞥了眼,道:“还是?”

  陈皮躬着身,道:“是。全部是弹劾章相公,蔡相公,李尚书,来尚书等人的。”

  赵煦摆了摆手,懒得看。

  陈皮上前,端走了。

  赵煦批阅完一本,放下笔,抬头看向门外,自语的道:“现在‘新旧’两党的斗争是越发激烈了,得想想办法。”

  党争祸国,党争亡国,这有无数的历史教训,却又无可避免,贯穿了封建王朝。

  赵煦一直谨记这个教训,只是以往还不是时机。

  赵煦心里转着念头,忽然间一个黄门出来,站在门槛外,道:“官家,李尚书求见。”

  “来了。”

  赵煦暗自摇头,拿起茶杯道:“请。”

  “是。”黄门应着,转身通传。

  不多久,李清臣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人,捧着一大摞书籍。

  赵煦放下茶杯,一眼看去,不等李清臣行礼,有些好奇的笑着道:“李卿家,你这是?”

  李清臣面带笑容,抬手道:“官家,《神宗实录》,以及礼部的一些法典已经整修完毕,臣特意送来给官家审阅。”

  “哦?”

  赵煦有些意外,示意陈皮去接。

  他确实意外,《神宗实录》,是对先帝的盖棺定论,原本‘旧党’已经修好了,但里面充斥着阴阳怪调,扭曲了太多事情。章惇上位后,就要求重修。

  重修《神宗实录》可不是小事情,不止是对神宗的定论,还有涉及的诸多大臣,各种大事,甚至还可以说,《神宗实录》不是史书,更像是当朝的一个大政方针的宣言!

  因此,针对重修,朝野的争论从未停止过。

  赵煦等陈皮接过来,一眼看去,足足十多本,尤其是边上的一本,更是有十多本那么厚。

  赵煦看着上面两个遒劲大字:词典。

  赵煦双眼一亮,道:“词典修好了?”

  李清臣笑容更多,道:“启禀官家,这是草稿。这本词典搜罗我大宋所有的字,无论多孤僻都有,并且还有各种历史演变,足足有十多万字之多。等完全修好,可能会有四十本之多。”

  赵煦神色振奋,拿起来,顺手翻去。

  这一页扫去,他就看到了很多字他不认识,下面有一排小字做介绍,密密麻麻。

  赵煦认真翻了几页,放下后,高兴的大声道:“很好!尽快修好,明年颁布,各路,府,州县等都要有,放开给百姓借阅,抄录!”

  李清臣抬着手道:“是。官家,礼部已经取了几个新年号,在左边的第一本,请官家定夺。词典,臣等建议,以年号为名。”

  赵煦看了眼李清臣,顺手拿过来,掀开薄薄的本子看去,果然看到好些个大字:隆正,绍圣,嘉昌,康元等等。

  赵煦稍稍沉吟,道:“你们是怎么看的?”

  李清臣微躬身,道:“政事堂的建议,是绍圣。”

  绍,继承,圣,指的就是先帝,神宗皇帝。意简言该,就是表明当朝是继承神宗皇帝,立志变法革新了。

  这是一种直白的宣示!

  赵煦心里斟酌着,放下又看向另一叠,道:“这些是那些礼法典籍?”

  李清臣道:“是。礼部一直在整修,这是初步的,请官家先行审阅。”

  ‘有的忙了。’

  赵煦有些头疼,面色不动的道:“嗯,这争取半个月将这些都看完,李卿家辛苦了。”

  清楚的听出赵煦话里的送客之意,李清臣还是道:“臣请官家定夺贺轶之死一案。一直拖下去,朝野不安,地方不宁。”

  赵煦右手在桌上轻轻的敲击着,余光瞥着李清臣,忽然道:“王相公昨日来见朕,说不少人举荐苏轼出任工部尚书,并表示愿意亲赴江南西路彻查贺轶一案,卿家觉得如何?”

  “不可!”

  李清臣猛的抬头,语气十分果断,道:“官家,王相公此举着实居心叵测!苏轼抗旨不尊,任意妄为,岂可回朝?江南西路之事,与王相公等脱不开关系,这分明是要监守自盗!臣请旨,愿往!”

  赵煦只是沉吟短短片刻,道:“朕属意王相公。”

  李清臣一怔,完全不明白,赵煦的态度为什么会是这样!

  先是否决了‘全面复起新法’,现在似乎又有意扶持‘旧党’?

  第四百四十二章 僵局

  李清臣从垂拱殿出来,神情凝重。

  赵煦的态度,令他有些不安。

  赵煦‘不全面复起新法’的态度,其实大家很早之前就了解,但王存一个拜参知政事,一个主理‘贺轶之死’案,就显得不那么单纯,里面有更深次的政治考量了。

  李清臣出了垂拱殿,惯例的来到青瓦房。

  接待的裴寅给他上茶,道:“李尚书,大相公,蔡相公,王相公都在枢密院,与章相公,许尚书商讨‘军改’的事。”

  李清臣不奇怪,倒是疑惑的道:“我记得,枢密院与兵部早有预案,官家回来不短时间了,应该早就定下才对,怎么这么多天了,还是在商讨?”

  李清臣不是外人,裴寅瞥了眼四周,走近低声道:“说是五个人,其实是六个人,童贯也在。”

  李清臣陡然想起来,去年有一段时间,童贯被赵煦派到枢密院,后来又被派出去,他差点忘了这茬。

  若有所思一阵,李清臣走近,更加低声的道:“官家提了什么训示?”

  童贯坐镇,自然代表的是宫里官家。以往这种事童贯是没资格参与的,现在参与了,说明‘君臣’有了‘矛盾’。

  裴寅道:“官家要求参考秦汉的军制,对军制,军衔,军爵等进行彻底式改革,官家借童贯之口,一再强调,这些必须在年底之前定下,封赏功臣不能拖。章相公,郭成,折可适,种建中四人应该一同封爵。”

  李清臣顿时明白,为什么‘军改’这么多天迟迟得不到确定了。官家提出的这些要求,不同于当初借着扫除‘旧党’,趁机改制,当时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章惇等人也迫切的要掌权,阴沉朝廷顶层的改革,是在一种‘不知不觉’下完成的。

  ‘军改’涉及到国社安稳,甚至是千秋万代,朝臣们自然不敢大意。

  加上‘制衡’深入宋人骨髓,尤其是对军队的控制,前所未有,仿照秦汉式强兵,不止章惇,蔡卞,王存,章楶,许将等不敢轻易答应,放到外面,更没几个人敢同意!

  这是一种‘底线’,哪怕是皇帝也不能轻易触动!

  李清臣思索一阵,道:“还有其他什么事情?”

  裴寅又看了眼外面,道:“这些,相信用不了多久李尚书也会知道,除了十三路军,三座大营,两支骑兵,一支火器营,官家还考虑对现有的军制进行梳理,全面推动‘军改’,争取五年内完成。同时,考虑今年或者明年对吐蕃出兵,拿回青塘等地。对了,官家还要求建水师,两支,每年投入大约五百万贯……”

  李清臣顿时明白了,点点头,站起来道:“我今天怕是等不及了,大相公回来就说我来过,晚上的实话,我看看能不能去府上。”

  裴寅应着,刚要送李清臣出门,忽然又似无意的低声道:“王相公在向大相公示好,很多事情都站在大相公一边,军改也是。”

  李清臣眼神立变,没有说话,心里想着,晚上得与章惇好好聊聊。

  裴寅送李清臣出了青瓦房,刚回来,又皱眉,他刚才忘了告诉李清臣,陈浖回来了,陈浖在辽国上京的无惧生死的壮举,已经在朝廷最高层传开了。

  在李清臣出宫的时候,赵煦又批阅了一会儿奏本,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烦躁,放下笔,来到门口,静静的看着天空。

  碧空如洗,还能看到不少鸟雀在盘旋,飞入宫中各处。

  陈皮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立着,不敢说话。

  官家大获全胜归来,对‘军改’、‘朝局’等的改革,提出了更多要求,其中不少令朝臣们犹豫,甚至抵制。

  在官家威望最隆的时候,还能抵制,可以想见,这些改革多么的‘深入’。

  赵煦站在门口,静静看了一阵,忽然笑着道:“晚点儿通知王相公,晚上陪朕在福宁殿一起用完膳。走,现在去看看圣人。”

  “是。”陈皮应着,连忙安排,摆驾仁明殿。

  孟皇后的临产在十一月份,很快了,随时可能生产,赵煦这段时间,几乎都住在仁明殿。

  赵煦没惊动任何人,走近的时候,就看到孟皇后坐在屋檐下,晒着太阳,正在做着女工。

  赵煦走近了,宫女发现,这才惊动孟皇后。

  孟皇后坐起来,要行礼,赵煦一把手,牵着她,道:“别老坐着,都走走,走,陪朕去花园散散步。”

  孟皇后抿嘴一笑,跟着赵煦向御花园走。

  没走多久,孟皇后见赵煦一直没说话,看着他的侧脸,轻声道:“官家,有心事?”

  赵煦慢慢的走着,看着两边要凋谢的花,道:“朕在想着‘志同道合’四个字。秦汉之时,有诸多君臣相宜的佳话,父皇与安石君应该算半个,朕与大相公不知道算不算。”

  赵煦的思维太过超前,看的太远,想要的也更多,与章惇以及‘新党’并不完全一致,随着改革的不断深入,分歧越发的明显。

  孟皇后没有接话,她现在极力的保持着与宫外的距离。

  她与章惇达成了约定,这种约定十分的脆弱。

  不管怎么说,她现在也是‘旧党’的精神领袖,她生出的如果是儿子,将不可避免的再次卷入朝野争斗!

  大宋朝廷在神宗以前还能有着温情脉脉的假象,在元祐初以来,‘旧党’大肆清洗‘新党’后,就格外的残酷,已经难以收住,更别说回头了。

  赵煦瞥了她一眼,道:“章相公,王存那边你都不用管,朕有办法。”

  赵煦在计划‘终结党争’,他已经有初步想法,虽然不可能彻底终结,但能压缩到最小的范围。

  孟皇后轻声一笑,道:“臣妾并不担心。”

  赵煦往前走,道:“等明年孟唐过了恩科,朕就让他入朝,朕考虑设立一个通情司,负责奏本的上传下达,交给他来做。”

  孟皇后抿着嘴角,不敢反驳,也没敢答应。

  她一直担心孟唐,卷入了朝廷争斗,她保护不了他。

  赵煦走了几步,突然又道:“皮皮,明天让郭成,折可适,种建中,楚攸,宗泽入宫。”

  这五人,是赵煦最为看好,要着力培养的,所有人都预测,这几个人,会被委以重任,手握重兵驻守在开封四周。

  “是。”陈皮躬身。

  他能预感到,官家要有大动作,以打破眼前的朝廷改革僵局了。

  第四百四十三章 平衡

  在赵煦与孟皇后逛着御花园的时候,枢密院内依旧僵持。

  童贯坐在一旁,章惇,章楶,蔡卞,王存,许将围着一个圆桌,不远处还有几个书吏在记录。

  王存正襟危坐,义正言辞,道:“我的态度还是一样,决不能放手兵权,要对武人严厉约束!军爵更不可开,不可穷兵黩武,圣人治国,以德为要!”

  许将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王存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章惇的态度。恰恰的是,王存的话,某种程度就是章惇,蔡卞,甚至是章楶的意思。

  他们都对‘兵权’二字有着深深的忌惮,哪怕对军队进行改革,也不能脱离‘制衡’的范畴。但宫里的意思,是要给予各路将帅一定的权力,这些将帅将成为手握数万重兵的封疆大吏!

  这种情况,谁能安心?

  一个不好,就是天下大乱,唐末藩镇割据再现!

  章楶作为枢密使,是‘军改’名义上的主事人,他见章惇不说话,道:“这件事已经拖的够久,官家给足了我们耐心。”

  蔡卞听着,就看了眼不远处,恭谨坐着,仿佛认真聆听模样,却一言不发的童贯。

  童贯神色认真,好似没有感觉到周围的目光,一动不动。

  许将见章惇依旧不肯松口,甚至一点让步都没有,故作沉思,道:“大相公,‘军改’事关重大,不能急于一时,不妨,先从汴京城开始,三大营先立起来。这次随军御驾亲征的有功将帅正望眼欲穿,再拖下去,他们怕是要在路上堵我们骂娘了。”

  实则上,京城的立的将帅们都有腹诽,他们是来领赏的,官家都发话了,结果相公们一拖再拖,都快十一月了,这是要拖过年吗?

  章惇看向许将,道:“兵权非小事,一举一动都该谨慎,就算官家现在罢我的官,我还是这么说。”

  许将嘴唇动了动,暗自叹了口气。

  大宋从立国就对军队进行了严厉的控制,大宋严格意义上来说,没有‘国家军队’,都是‘禁军’,禁军什么,天子之兵!

  已经严控到这般程度,当今官家想要松绑,朝臣们又岂敢答应?

  王存见章惇发话,越发坚定,道:“这不是从哪里开始的问题,是‘军改’整体计划有问题,需要大改!另外,对于有功将帅的封赏,有前列可寻,我等奏请官家,择日开朝,下诏封赏便是!”

  蔡卞见王存越说越离谱,道:“此事确实不宜再拖。”

  蔡卞的话,令在座的陷入沉默。

  宫里的官家的耐心是有限的,他们一直僵持不下,触怒了官家,或许对他们会宽容一些,但对‘军改’可能会强硬插手,迫使他们不得不答应。

  到了现在,谁还能在权威的下周旋太久?

  章楶看向章惇,道:“须有一个说法。”

  章惇面容严厉,眸光平静如渊,道:“我找机会,面呈官家。”

  王存很想再说几句,见着气氛过于僵硬,识趣的收住嘴。

  童贯默默站起来,对着众人一躬身,悄然离去。

  虽然没人转头,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的背影上。

  童贯是官家的眼睛,耳朵,他们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落在官家眼睛、耳朵里。

  众人再一次‘不欢而散’,各自离开。

  许将没走,坐在章楶对面,道:“相公,目前,十三路军的番号,以及三大营,骑兵,火器营等的番号在重新拟定,各路总管,经略也有调整。明年对江南各路的‘军改’即将着手,宜早决断。”

  章楶也在为此头疼,道:“也不管章惇、蔡卞等人反对,官家的设想太过大胆,眼下的情势……”

  许将一阵沉默。

  大宋眼下的情势,概括而言,就是北宋末了,各种民乱已经此起彼伏,所谓的‘清平盛世’不过是表象。

  许将对大宋国内的局势一清二楚,左思右想,肃色道:“不管如何,改元在即,大政方针必须定下。现在不止是那些将帅议论纷纷,朝臣们也心思浮动,不能再拖了。”

  章楶面无表情,抬头看向门外。

  这些事情,真正决断的是宫里的官家,而宫里的官家需要朝廷点头,‘君臣’相辅相成,一损俱损,现在官家坚持己见,章惇不敢让步,该怎么破局?

  还不等章楶思绪清楚,一个小吏进来,在章楶耳边低声道:“相公,刚才童贯折返,将王相公叫进福宁殿了。”

  章楶猛的与许将对视。

  许将神色凝重。

  官家出手了!

  要出事!

  童贯光明正大的将王存带走,瞒不过章楶,自然也瞒不过刚刚回到青瓦房的章惇与蔡卞。

  章惇在椅子上坐了一阵子,忽然起身,道:“我出去一趟。”

  说着,他就快步离去。

  蔡卞没有阻拦,满目忧色。

  ‘全面复起新法’官家有疑虑,阻止了章惇。‘军改’官家又格外大胆,偏偏令朝臣们忧心忡忡,不敢点头。

  但他们都清楚,他们支撑不了多久。

  王存跟着童贯来到福宁殿,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他是‘旧党’魁首,登上右相的位置,有种‘名不副实’的味道。这福宁殿,他单独来的次数,着实屈指可数。

  福宁殿,偏殿。

  赵煦已经坐在那了,手里拿着‘词典’,津津有味的看着。

  对于‘字’的解释,演变,几乎每个字都有一段故事,这本词典,简直是一个个小故事组成。

  这还是简略初稿,若是彻底修成,那绝对会有几十万字,摞起来可能会有一人之高!

  孟皇后陪坐在一旁,正慢慢的调着锅里的汤菜。

  王存一见,连忙快了几步,行礼道:“臣王存参见官家,见过娘娘。”

  赵煦无所觉,孟皇后一笑,道:“王相公免礼,赐座。”

  黄门搬着一个凳子,放在王存身前。

  王存小心翼翼看了眼赵煦,回想着刚才在枢密院的话,心里暗暗一突:失策了!

  虽然附和章惇,能在政事堂立足,却得罪了官家!

  王存越想越不安,余光见着孟皇后的微笑,心里多少一松,抬手道:“谢官家,谢娘娘。”

  “你对贺轶之死怎么看?”

  王存刚坐下,赵煦头也不抬的淡淡说道。

  王存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抬着手,肃色道:“回官家,贺轶之死,不管是怎么死的,与江南西路抗拒新法脱不开关系,即便不是被谋害致死,也是被逼迫而死,朝廷当严惩一干人等,否则朝廷、官家之威严荡然无存,各地有样学样,岂不政务乱套?臣之意见,此列不可开,此风不可长!”

  赵煦翻了一页,道:“是你一人这么看,还是工部都这么看?那个陈浖是什么态度?”

  王存十分果断的道:“臣这么看,工部也这么看。”

  赵煦这才抬头看向他,道:“现在,朝廷里对于工部尚书有两个人选,一个是陈浖,一个是苏轼,一个是沈括,你怎么看?”

  陈浖,苏轼都是‘旧党’,而沈括是沉寂多年的‘新党’。

  第四百四十四章 分歧

  王存听得很清楚,赵煦说的是‘两个人选’,那,陈浖,苏轼,沈括,哪一个是多余的?

  王存心头紧急思索,陈浖是他的人,陈浖要是上位,他在政事堂的地位必然更重要一些。苏轼,是不容于朝野的人,他不应该回来,但他是眼前官家的先生!

  沈括,他是‘新党’,力主变法,而今掌管国子监,也是备受重用!

  王存想不透彻,悄悄看向孟皇后。

  孟皇后微笑以对,一点提示都没有。

  王存心头拿不准,故作沉思又谨慎的道:“启禀官家,工部尚书一职关乎重大,陈浖,苏轼,沈括三人都是合适人选,臣伏听官家决断。”

  这王存惯常说废话,赵煦是看得清楚,放下手里的词典,拿起手里的碗,道:“你请命去江南西路,你打算怎么处置?”

  王存摸不清赵煦的真实想法,情知赵煦对贺轶之死也很愤怒,只是稍微犹豫,便沉声道:“官家,江南西路实在太不像话,抗拒朝廷大针,逼死钦差,乃不赦大罪!臣的意见是,江南西路所有主官一律罢黜,流放儋州,对于政务进行大力整顿,以推行‘新法’,实现官家富民强国之目标。”

  赵煦慢慢吃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道:“要解决江南西路抗拒新法的事,抓人,流放这些都是手段,有作用,但作用不大。”

  ‘旧党’抗拒‘新法’不是一天两天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要是抓几个人,流放一些人就能解决,历史上的改革者就不会屡屡以失败告终了。

  王存到底是保守派,内心来说抵制‘新法’,虽然现在‘虚与委蛇’,却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却还是说道:“官家,以‘贺轶之死’为契机,大力整顿江南西路,同时推进‘新法’各项进度,仿作开封府,臣以为,最多五年,就能完成‘新法’的目标!”

  还是一点实际话头都没有。

  赵煦暗自摇头,这个时候,哪怕王存说出反对的话,赵煦都会高兴些,高看他一眼。

  ‘苏相公选错了接班人啊……’

  赵煦暗自摇头,随口的道:“‘军改’,听说是你在冲锋陷阵的反对?你知道那份草案是朕亲手修改的,还这么义正言辞,你是对朕有什么不满吗?”

  王存神情骤变,噗通一声跪地,头磕在地上,战战兢兢的道:“臣不敢!只是,只是,边疆将帅兵权太重,恐威胁官家之江山安危,请官家明鉴!”

  赵煦吃了口菜,道:“是要大前锋,还是有什么人指使你?我听说,苏相公的门槛都被踏破,已经第二次搬家了。”

  王存一脸苍白,越发颤声道:“臣一心为官家,为我大宋江山社稷考虑,绝无私心,日月可鉴!”

  赵煦给孟皇后夹了口菜,道:“五日内,朕要召开朝议,封赏功勋,所以‘军改’大略必须定下,年后改元,随众多‘新法’一同颁布。”

  王存嘴角抽搐了几下,道:“臣明白。”

  “封赏之后,朕命为你钦差,去江南西路,给朕料理清楚。不要留什么收尾,将来再发生什么事情,朕的板子,就打在你身上。”赵煦也不看王存,径直的平淡说道。

  王存头皮发麻,浑身冰冷,头死死的抵着地面,颤声又沉声的道:“臣领旨。”

  “去吧。”赵煦说道。

  “臣告退。”王存重重一磕头,然后才起身,头也不敢抬,快速退了出去。

  赵煦拿起汤,给孟皇后盛着,道:“枢密院今晚是章相公值班吗?”

  站在门侧的陈皮连忙上前两步,道:“是。”

  赵煦嗯了一声,道:“晚上我去枢密院。”

  “是。”陈皮应着。

  孟皇后慢慢的吃着,心里疑惑,不知道赵煦为什么让她一起见王存。

  王存除了福宁殿,后背都湿透了,整个人一阵一阵的后怕。

  ‘失策失策……’

  王存心里惶恐的喃喃自语,他为了能在政事堂站稳脚跟,选择了‘暂时依附’章惇的策略,现在来看,是彻底的失策!

  他头上冷汗涔涔,心里直叫后悔。

  他忘记了,能不能在政事堂立足脚跟,不在章惇,而在宫内,在官家!

  王存一边走,一边思索着对策。

  他已经不在乎章惇了,在想着怎么挽回圣心!

  福宁殿刚才发生的一幕幕都在他脑海里,他越想越害怕,官家明显对他不满,是那种真正的不满,不是一时生气!

  ‘怎么办怎么办……’

  王存六神无主,慌乱的竟然没有青瓦房,而是径直出宫去了!

  蔡卞站在青瓦房门口,本来还想问问他与官家谈了什么,见他失魂落魄,神色凝重,默然不语。

  官家出手了!

  蔡卞心头沉重,思索着对策,但他们又有多少能力来说服宫里一意孤行的官家呢?

  ‘旧党’那种硬碰硬的方式必然不行,单单是进言,劝说效果不大。

  “希望大相公能有办法吧。”蔡卞轻叹。

  这时的章惇,径直来到了鸿胪寺。虽然鸿胪寺被裁撤了,但大院还在,进京的将帅等都被安排在这里。

  折可适,郭成,种建中等人已经候了好些天,朝廷预计的封赏迟迟不来,他们难免有些心思,各种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

  但章惇上门,还是令他们意外。

  官职最高的折可适站出来,见礼道:“末将等见过大相公。”

  郭成等人哪怕在战场上临危不乱,无惧生死,但对文官恭谨,似乎与生俱来,没人桀骜。

  章惇扫过一眼,拿出一本手札递过去,道:“封赏之所以推迟,是因为这个,你们都看看。”

  折可适高高瘦瘦,最为沉稳少话,他站在最前面,接过来,打开看去,扫了几眼就皱眉。

  他发现,这是朝廷‘军改大略’,里面有些基本框架,令他皱眉的是,‘大略’里计划着,全国划分三十路战区,每个战区驻兵三万,归属各路经略、总管统领,他们有独立的番号,不再隶属于禁军,并且,在一些危急时刻,他们拥有调兵征伐的自主权力,只需事后通禀!

  折可适沉着脸,将手札递给一旁的郭成。

  手札内容并不多,只有条目,郭成匆匆少过,面色沉默,递给种建中。

  种建中根本不看,还绕过他弟弟种师中,直接递给了王恩。

  王恩等人看过去,一群人神色都变化不断,悄悄对视,不敢多嘴。

  大宋的武将,从来就没有兵权!

  ‘将不识兵,兵不识将’,这不是空话!

  这份手札,给出了太多兵权,放弃了对武臣、兵权的诸多制约,是对大宋‘祖制’的彻底颠覆!

  作为武臣,他们深知其中的危险,事关社稷安危,朝廷决然不会同意的!

  章惇亲自来跑这一趟,就说明了其中的严重性!

  折可适与郭成等人相互对视,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色。

  折可适转头看向章惇,将手札递回,抬起手,道:“这些是朝廷大政,非我等可知晓、参与,大相公不应该给我等看的。”

  章惇收回手札,道:“用不了两天你们也会看到,我不要求你们什么,也不多说什么,如果有人要问你们意见,照着本心回答就是,这几天好好想想。”

  章惇说完,转身就走了。

  留下折可适,郭成等一大群人面面相觑。

  大相公来亲自这里,就是给他们看了个手札?

  不久之后,心思敏锐的折可适,郭成等人就沉色不语。

  连大相公都要折尊降贵的跑这一趟,说明朝廷的分歧确实很严重了。他们这些武臣,能随便掺和吗?

  第四百四十五章 朕只看二十年

  武臣们十分担心,担心他们卷入朝廷的党争旋涡。

  这么多年,哪怕他们在外面也时常被牵累,躲不开,而今要陷入进去,谁人能安心?

  不提‘旧党’当年清洗‘新党’的诸多‘案’,近两年同样发生了令他们恐惧的事情。

  这开封城里,近两年不知道死了多少权贵大臣,他们看似有兵权,有大功,清算的实话,又能算个什么!

  章惇回了府邸,还没坐安稳,李清臣就来了。

  两人对坐在凉亭内,静静的喝着酒。

  ‘军改’是一个导火索,将一直被掩藏着的‘矛盾’给激发了出来。

  李清臣能猜到章惇心里的一些想法,木然着脸,道:“大相公,官家已经决定,派王相公去江南西路了。”

  章惇点头,一向严肃的表情,仿佛变成了严峻,语气古井无波的道:“我知道。”

  李清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再次陷入沉默。

  他们都是经历神宗朝的人,与神宗皇帝有过多年的接触。

  神宗皇帝是那种能听进谏言的人,有锐气并不固执,懂得妥协。

  但当今官家,他们渐渐发觉,看似温和的外表,藏着‘独断’的内心,认定的事情,朝廷这些重臣,包括章惇都难以改变。

  ‘军改’的僵局,就是因为这位官家的毫不妥协,丝毫不改酿成的。

  李清臣见章惇惜字如金,作为亲密盟友,没有过多顾忌,道:“大相公,我担心,官家在考虑重新平衡朝局,王相公,并不是苏相公。”

  章惇抬头看了李清臣一眼,目有厉色,旋即又深邃不可见。

  他是断然不允许‘旧党’再次掌控朝堂,王存是因为‘改弦易辙’,他才容忍,但也只能偏居一隅,不能沾惹太多,王存若是想要‘出格’,他必然不会再容忍!

  李清臣的话,章惇考虑过,他难以断定。

  宫里那位年轻的官家,行事方式,性格脾气,以及偶尔展现的狠辣都令他们捉摸不透。

  章惇是一个天不怕点不怕的人,在神宗朝,除了王安石之外,不提吕大防,吕公著这些人,哪怕是司马光,甚至是神宗皇帝,他能当面直喷,是那种无所顾忌,直抒胸臆的怒喝叫骂!

  可是,面对这位年轻官家,章惇竟然从来没有过!

  是的,从章惇回京到现在,他一次都没有与赵煦正面冲突过,哪怕是赵煦否决了章惇心心念念的‘全面复起新法’,章惇都按耐住了。

  李清臣没有再说话,他们这个层次,问题点一次就够了。

  章惇静静的坐着,偶尔喝口酒,直到下人来换酒菜,他才开口,道:“王存应该会改变主意,他扛不住官家的压力。其次是蔡卞,他可能会犹豫。章楶与我只要态度坚定,这样的情况,官家不会硬来。”

  李清臣还是忧色,道:“‘军改’事关国本,不可不谨慎。下官忧心的也不是眼前。”

  章惇又喝了口酒,习惯会竖起的眉头,这一次反而皱起,淡淡道:“如果真到了不得已,我会辞官,你来接替我。”

  李清臣神色立变,惊道:“大相公,到了这种地步吗?”

  之前,官家与‘新党’还你侬我侬,官家与章惇还有着外人没有的‘默契’,怎么就突然到了这种地步?

  “不得已的地步。”章惇淡淡解释,丝毫不像到了辞官境地的人。

  李清臣见着,暗自佩服,暗道:凡遇大事要静气。

  他暗自兮了口气,冷静的思考,凑近一点低声道:“大相公,我在担心官家。”

  章惇道:“只要章楶不改变主意,其他都是小问题。”

  很显然,王存根本不在章惇眼里。

  李清臣想想也是,章楶不止是枢密使,还有两次不世大功在身,以官家重赏‘武勋’的态度,断然不会为难章楶。

  只要章楶不松口,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就在他们坚定的相信着章楶的时候,赵煦也来到了与青瓦房对称的机要房。

  章楶在灯光下,正在写着什么,忽然听到窗外一阵脚步声,当即放下笔,来到门前,不等赵煦来到,就抬手而立。

  赵煦手里提着一合饺子,一见章楶,不等他行礼,就笑呵呵的道:“无需多礼,圣人包了饺子,给太妃那边送了些,她又说章卿家辛苦,让朕给章卿家带了一点。”

  章楶看着赵煦进来,还是行了礼,看着赵煦打开热气腾腾的饺子,笑着说道:“劳烦娘娘还惦记臣,愧不敢当。”

  赵煦已经坐下,拿出里面的酱料,道:“没外人,坐下吧吃吧,随便一些,跟往常一样。”

  章楶谨慎的坐下,没有以往的放松,他哪里不清楚赵煦大晚上亲自来的目的。

  但他有底线,内心已经决定,‘垂拱殿的军改大略’必须要大幅缩减!

  赵煦蘸着酱料,吃着饺子,笑着说道:“以往吧,朕与圣人过的是小心翼翼,步步谨慎,也就这两年舒服了一些。没外人,朕就说些不敬的话,祖母虽然对我……不过啊,选皇后这件事,朕很赞同。‘孟氏端庄得体,大气雍容,宜正位中宫’,朕深为赞同。朕那次突发病疾,圣人不顾自身,坐镇青瓦房,压住局势,临危不乱,不急不躁,朕都佩服,祖母,没选错人。”

  章楶本来已经夹了一个饺子,慢慢的又放了回去。

  孟皇后的身份太过敏感,一举一动牵涉朝局,牵扯‘新旧’两党的争斗。

  现在,官家提及孟皇后,外加王存晋位副相,钦派去江南西路,似乎预示着什么。

  赵煦也不管章楶沉默,道:“朕知道,章卿家一向不参与这些事情。但有些话,朕要说。‘后宫不得干政’,这是朕定下的铁律,圣人也做了承诺。而今,圣人产子在即,朕希望和睦一些,对朕,对圣人,要有起码的尊重。”

  章楶越发不安,这些话,年轻官家之前可从未说过。

  哪怕不参与复杂难言,诡异多变的朝局,章楶还是阵阵不安。

  赵煦慢慢吃着饺子,仿佛刚才的话没说过,笑着说道:“朕听说,在京里的几位总共,经略,突然病了,想要回去?”

  章楶这才倾身,道:“是的官家。他们多在边疆,不适应汴京里的气候,饭菜。”

  赵煦吃完一个饺子,道:“说说卿家内心真实想法,朕要听真话。”

  章楶知道,这些理由都是官面上的,真实情况,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人无非是害怕,明哲保身,想要避祸了。

  章楶沉吟再三,道:“官家,‘军改’事关国本,乃千秋大计,臣认为,须要谨慎小心,一步步来。我朝军制已有百年,去年以来的裁军已影响重大,臣请徐徐图之,对大略进行修改。”

  “千年大计?”

  赵煦放下筷子,看着章楶,神色严正,道:“一千年?那算算是秦汉的时候了,不说始皇帝的野心了,单说历朝历代,考虑的搜是千年大计,但事到如今,哪有什么千年大计?太祖立国不过百年,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地步。朕不要什么千年大计,朕只看二十年!”

  第四百四十六章 憨

  章楶看着赵煦的表情,神情动了动,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他们虽然嘴里,奏本里说的是‘千年大计’,实际上考虑的也是现实情况,只是希望,这种现实情况,尽可能的长久。

  赵煦面色不变,道:“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国政,法度,纲纪,岁月变迁,连山河都能易转,又有什么能挡得住岁月冲刷?唐朝盛极一时,也不过区区三百年。这里就我们君臣,说句心窝子话,就说这大宋,这江山,它能姓赵到几时?”

  这句话一出,章楶脸色骤变,猛的就要起身。

  赵煦却一把按住他的手,双眸灼灼的盯着他,道:“该有的百年,千年大计,咱们不能丢,该做的得做。但不能因为一些自私,就圈固世人,禁锢天下。如果说哪一天,赵姓子孙,无能不肖,守不住江山,那也是他们的无能,退位让贤就是,这天下,终究是天下人的天下,我们不能太自私了。”

  章楶脸色变化不断,心头震动无比。

  他哪里能想到,赵煦会与他说出这般‘大逆不道’又发自肺腑的话!

  这些话,他们这些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人,是万万不敢说,甚至不敢想的!

  但是当今官家说出来了。

  章楶挣扎从赵煦手里抽出手,跪在地上,抬着手,沉声道:“陛下之言,振聋发聩,臣一时不敢应对,还请官家容许臣思索再三。”

  赵煦坐回去,点点头,注视着他,继续说道:“‘军改’确实突破了祖制,令你们不安,不奇怪。太祖以及开国元勋,深刻的目标五代十国的残酷,一直在谋求一种‘绝对安全’,世界上,哪里有绝对的事情?始皇帝何等的气吞山河,想要大秦千秋万世,结果呢?朕,不求我大宋千秋万代,甚至不求三百年,朕看二十年,谋五十年!”

  章楶跪在地上,紧拧着眉头。

  赵煦的话,给他冲击太大了,令他难以镇静。

  赵煦看着他的表情,拿起筷子,慢慢的又夹起一个饺子,在嘴里咀嚼着,并没有再说话。

  章楶跪在地上,这个在西北挥动数十万大军,两次大败西夏的枢密使,此刻脸上出现丝丝冷汗。

  他承认赵煦的话有道理,但不止于有道理。还在于,作为大宋官家,这样掏心窝子的话说出口,作为臣子,还能说什么?

  他脑海里不断转动着赵煦亲手修改的的‘军改大略’,很多内容,他依旧难以赞同,给予地方将帅兵权,削减制约,大幅度抬高武将地位,以及进攻性战略。

  严格来说,大宋与汉唐有着极大的区别,从立国之初,就没有争霸的基因,最多想想幽云十六州,其他的,几乎没有什么妄念,哪怕是西夏,也是大宋半送出去的。

  但眼前这位官家,有着勃勃、不可预测的野心!

  章楶内心思索再三,道:“官家,军改大略,可否再修改一些?”

  “一字不改。”赵煦放下筷子,径直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还没跨过门槛,赵煦背对着章楶,道:“大相公那边,你劝一劝,实在不行,就军政分开,你主军,他主政。”

  章楶面色有些硬,转过身,道:“臣恭送官家。”

  赵煦径直走了,留下一盘有些冷的饺子。

  章楶站起来,坐在椅子上,看着轿子,神色一片低沉,眸光闪动不休。

  这是最后通牒了。

  如果他还不能同意,军与政分开,撇开了章惇,兵部尚书许将是官家的心腹,他的权柄可能将大幅度削弱!

  也就是说,‘军改’,势在必行,拦不住了。

  就在赵煦离开机要房的时候,一个人进入了青瓦房,见到了正在值班的蔡卞。

  种建中。

  蔡卞看到他,有些疑惑,道:“你来做什么?”

  种建中神情木讷,抬起手,道:“相公,官家来让我说服你,支持‘军改大略’。”

  蔡卞还是莫名其妙,招呼他坐下,而后沉思着,道:“官家,让你来说服我?”

  种建中点点头,木讷的脸上也有着疑惑。

  种建中是边将,虽然有声名,但也就是‘有些’,还不在朝野大人物的眼里。

  为什么,官家会让他来?

  蔡卞百思不得其解,给种建中倒茶,道:“官家,有跟你说过什么?”

  种建中一身常服,端坐着,道:“没有,陈大官就传了一句‘官家请种建中说服蔡相公,同意‘军改大略’。”

  蔡卞放下茶壶,坐下后,看着种建中,心头疑惑重重。

  若不是在这青瓦房,蔡卞都怀疑有人在开他的玩笑了。

  他仔细的考虑着种建中的话,却又分析不出其中的缘故,默默半晌,道:“你们武将,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种建中道:“下官没想法。”

  蔡卞眉头一皱,道:“其他人怎么看?”

  种建中面无表情一会儿,道:“下官不知。”

  蔡卞越发觉得莫名其妙,忽然心里一动,道:“你是说,他们没有任何反应?没人反对吗?”

  种建中人高马大,似乎有些诧异的看了蔡卞一眼,认真的道:“下官真的不知道。”

  蔡卞隐约明白了,眉头缓缓松开,道:“也就是说,这才入京的功勋,倾向于官家的‘军改大略’?大相公的一番动作起了反作用?”

  蔡卞思考着,分析着,松开的眉头又皱起。

  武将固然不能干预朝政,但在这种时候,他们的声音也极具分量。

  蔡卞看了眼种建中,又看向机要房方向。

  他知道赵煦去了机要房,章楶的态度,会发生变化吗?

  如果章楶改变态度,他与章惇就会势单力孤,难以坚持下去了,或者说,坚持也没有意义。

  可是,如果他们不同意,那么最终结果,会是他与章惇离开朝廷吗?

  蔡卞想着,面沉如水。

  这样的结果,太过可怕了,很可能会导致朝局再次崩塌!

  “蔡相公,你支持官家的‘军改大略’吗?”就在蔡卞心思浮摇的时候,种建中嗡嗡的声音再次响起。

  蔡卞一怔,抬头看向种建中,深深拧起眉头。

  这个人,是真憨吗?

  第四百四十七章 不期而遇的挚友

  种建中就坐在蔡卞对面,能清楚的看到蔡卞的表情。

  他笔直坐着,一动不动,仿佛没看到,等着蔡卞的回答。

  蔡卞自然没办法回答他,他们反对‘军改大略’,虽然是明明白白,但却没说出口,是心照不宣。

  种建中好似看不出来,也不懂其中的原委,就那么的坐着,直视着蔡卞。

  “你先回去。”蔡卞说着,就继续忙着他手里的事情。

  “蔡相公先回答下官。”种建中‘耿直’的道。

  蔡卞没有理他,自顾的做事。

  这一做事,就差点到天亮。

  蔡卞忙的忘乎所以,种建中一动不动。

  两人仿佛在对峙,又仿佛不知道彼此。

  这时,王府。

  他作为钦差前往江南西路,处理‘贺轶之死’一案,今天就得启程。

  不说现在是右相了,单说朝廷这些大人物进出,尤其是长途跋涉,那要带的人与物,真的是太多了。

  王存府邸上上下下,忙忙碌碌,他们收拾的东西,足以装满一大船。

  陈浖来了,与王存并肩站在屋檐下。

  陈浖因为在辽国的不畏生死的表现,引得朝野一片赞誉,前程远大,是工部尚书的有力人选,面上颇有些春风得意。

  “相公,这一去,怕是起码要三个月啊。”陈浖笑着说道。

  王存同样有些踌躇满志,道:“我这一去,工部就交给你了。”

  陈浖一怔,连忙道:“政事堂定下了?”

  王存看了他一眼,笑着道:“虽然没有明说,但你应该十拿九稳。苏轼,沈括都不会有多大机会的。”

  陈浖心里一松,继而神色微沉,道:“相公,您这一去,京里可怎么办?”

  朝局现在是风波诡谲,看似安静,实则诡异如深渊,陈浖心里没底,甚至是恐惧。

  王存不在,他就是‘旧党’的领袖,是章惇等‘新党’暴力打击的首选对象了。

  王存默默片刻,道:“没事,有官家在,章惇等人只能暗中来,还得掌握分寸。马上就要改元了,官家不会希望朝廷出事,明年,会是和气的一年。”

  陈浖瞥了眼四周,走近一点,道:“‘军改大略’的事已经传开了,沸沸扬扬,争议特别大,很多人暗地里串连,想要借机弹劾章惇等人,相公,我们该怎么办?”

  王存背着手,目视前方,淡淡道:“我知道你想问我的态度。我的态度,就是忠君。”

  陈浖迅速品出味道,沉色道:“相公,‘军改大略’涉及兵权啊,地方上掌握兵权,这太可怕了,真要出什么事情,可要天塌地陷的……”

  王存面不改色,道:“这天下是官家的,官家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你要明白,官家考虑的,绝对比我们深远,更何况,章惇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急着表态。”

  陈浖似懂了,笑着道:“相公说的是,将来要出事,那也是章惇等人来背锅,下官考虑不周了。”

  王存没有解释什么,转而道:“没事你就多进宫,在官家面前多展现。工部的政务,你要撑起来,今年算是安稳渡过了,明年更为关键,计划一定要认真做好了……”

  王存内心其实想说,他们要是不支持,那最先倒霉,被拿来杀鸡儆猴的必然是他们!

  别说他的相位了,就是工部这个大本营都未必还能保得住!

  陈浖倒是不清楚,认真的听着,记着,准备好好干,争取年前登上工部尚书宝座。

  御街上,林希与来之邵并肩而行,走向宣德门。

  来之邵叹了口气,道:“你说,这样下去,可怎么办……”

  林希一脸漠然,见来之邵忧心忡忡的模样,道:“你想说什么?”

  来之邵踱着步子,看着皇宫方向,道:“官家给的时间已经最多了,我预感,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如果大相公还不肯点头……我听到一些不好的风声,官家主意已定,不会更改,如果大相公不能同意,可能……致仕。”

  ‘致仕’向来都是好听的说法。

  但章惇‘致仕’引发的后果,绝对是山呼海啸,不可想象!

  他是‘新党’领袖,事关‘改元新政’,他的离去,必然朝局崩塌,影响整个大宋!

  林希漠然的脸色有了一丝凝重,道:“不会发生那种情况。大相公虽然秉性刚直,但分得清轻重,不会发生那种情况。再说了,官家也不允许那种情况发生。现在,就看这件事到底怎么转圜了。”

  来之邵不敢大意,道:“官家现在威望蒸笼,必然不会轻易改变。又事关国社安危,大相公不敢轻易答应。两厢僵持,后果难料啊。”

  林希刚要说话,忽然一个主事模样的人急匆匆跑过来,一脸急色的在林希耳边低声道:“尚书,苏家刚刚送来文书,说是苏东坡到京了。”

  苏轼已经被削籍,按理说进出京城不需要再知会吏部,但他到底有些特殊,还是知会了。

  林希神色不动,看向来之邵。

  来之邵实际上已经听到了,他当即沉声道:“我让人拿了他!在这种时候进京,居心叵测,立刻解送去西湖!”

  林希若有所思,道:“先放着,看看他想干什么。工部尚书空缺,他们是该跳出来了。”

  来之邵还是不安心,道:“现在事多繁杂,一个个的跳出来,我总感觉要出事,真的不弹压一下,警告一下吗?”

  林希冷哼一声,道:“翻不起浪来。走,先进政事堂,将‘京察’给定下来,改元在即,先做事,再考虑其他。”

  来之邵嘴角动了动,摇了摇头,只能叹了口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宋的朝局一片混乱,斗来斗去,没个消停。

  章府。

  章惇正在吃早餐,看着进门的苏轼,面色不动,更没起身。

  苏轼飒然一笑,在章惇对面坐下,道:“不用奇怪,我就是来给你添麻烦的。”

  章惇一向的神情严肃,拿起碗,给苏轼盛了一碗稀饭,道:“我熬的。”

  苏轼拿起来喝了一口,笑着道:“还是二十年前的味道。”

  章惇听着,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由得也笑了。

  他们曾经是挚友,一同游学,才华相当,友情源远流长。只不过到了中年,在施政理念上出现不可弥合的分歧,继而越走越远。

  而今,两人又不期而遇了。

  第四百四十八章 无形

  章惇与苏轼之间没有私怨,两人抛开政治,还是有很多可聊的。

  苏轼坐在章惇对面,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章惇停住手,打量着苏轼,见他面色从容,潇洒随意,有种出尘之态,道:“你不适合官场。”

  苏轼喝了口稀饭,郎然一笑,道:“我不适合,你章子厚就适合?我仕途坎坷,但你能比我好到哪里去?王相公在朝时,你饱受非议;王相公致仕,你处境堪忧;元祐初至官家亲政,你流放岭南七年。就算是现在,你一舒胸中抱负,酣畅淋漓了?”

  章惇剑眉一挑,旋即道:“不谈政事。”

  苏轼擦了擦嘴,道:“我听说,你们变法派内部,对你不满的声音日益增大,如果官家不再支持你,你能撑多久?”

  章惇看着苏轼,忽然有些失笑的摇头。

  苏轼也笑,道:“我知道你不是眷恋权位的人,但现在情势如此,你应该想办法全身而退了。”

  章惇笑容一直在,拿起馒头,慢条斯理的撕着吃。

  苏轼看着他少有的古怪表情,有些认真的道:“你应该知道眼下的情势,你必须要准备好,你应该清楚,如果你猝然致仕,会对朝局,对整个大宋造成多大的影响。”

  章惇站起来,在边上的小炉子上的瓷锅里盛了碗热的,道:“你还要不要?”

  苏轼看着他的背影,道:“我不是来求官,也不是来逼宫,朝局到了这个地步,你必须要有个妥善交代。”

  章惇盛好,又坐回来,喝了一口,道:“谁让你来的?苏相公还是什么人?”

  苏轼见他点破,坐直身体,道:“一些忧国忧民的人。但你应该清楚,没人希望我大宋乱套,你再怨恨他们,都不能否认这一点。”

  章惇笑容更多,与苏轼对视,道:“你们错了。”

  苏轼面色不渝,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章惇面容平静又严肃,道:“你们不了解我,更不了解官家。官家绝对不会允许你们想象的那种情形出现,我也不会,所以,我不会走。”

  苏轼沉色,继而就道:“官家矢志强军,你软硬不吃,朝野已风声鹤唳,你打算怎么做?”

  章惇吃的很慢,看了眼外面,道:“回去告诉你们那些人,他们不会得逞的。也别想着回来了,如果他们继续见缝插针,四处乱跳,我会让你们后悔的。”

  苏轼皱眉,他知道,章惇没有开玩笑,还是问道:“你到底想要怎么做?如果你走,章楶也得走,政事堂,枢密院都走了,朝局怎么办?”

  章惇擦了擦嘴,道:“我说了,你们想多了。既然回京了,就留下吧。给他们写信,都老实点。”

  苏轼越发看不懂章惇,见他站起来要走,肃色道:“你要做什么?”

  章惇没回答,径直出了门。

  轿夫已经准备好轿子,护卫都在等着了。

  苏轼看着他的背影,不断的拧眉。

  ‘君臣相争’朝野传的沸沸扬扬,苏轼知道,了解的自然更多,深知其中的凶险。

  章惇还没大门,忽然间一个政事堂小吏急匆匆跑过来,道:“大相公,宫里的消息,皇后娘娘要生了。”

  章惇与他身后的苏轼几乎脸色齐变。

  孟皇后的身份非同一般,错综复杂,她要是生下儿子,那就是嫡长子,几乎是注定未来大宋的君主!

  章惇神色微沉,道:“坐我的轿子,一起进宫。”

  苏轼肃容点头,跟着章惇进轿子。

  这时,消息已经传遍了大宋高层,各相公,尚书等都蜂拥入宫,哪怕王存也暂停行程,赶入皇宫。

  仁明殿外。

  赵煦背着手站着,一脸的紧绷,双眼都盯着紧闭的房门。

  他边上,朱太妃,赵佖,赵似,赵佶,赵幼娥等一大群人围着。

  朱太妃比赵煦还紧张,双手紧握在一起,伸着头,四处张望。

  门内,孟皇后的痛苦叫声越来越大,撕心裂肺。

  赵煦一动不动,内心焦躁不安,恨不能冲进去。

  几个小家伙也绷着脸,完全不敢乱动,一声没有。

  章惇,蔡卞,章楶等人赶过来,行了礼,就站到了一旁,目光也看着房门。

  里面是当今皇后在产子,一旦是皇子,将对朝局以及未来的大宋,有着所有人都无法预料的影响。

  苏轼是唯一一个不在朝的外臣,此刻紧锁眉头,一语不发。

  后面来的人就少了,大部分是重臣,孟唐是个例外。

  “啊……”

  孟皇后的惨叫声透过门传出来,令所有人揪心。

  朱太妃见赵煦一直绷着脸不说话,情知他紧张,一只手按着赵煦的胳膊,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赵煦勉强的挤出了一丝微笑,还是一个字蹦不出。

  朱太妃回头看了眼,见一干大臣也是紧张不已,一个字没有,道:“你去远一点等,离的近不吉利。”

  赵煦可不信这些,拉着朱太妃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道:“您先坐。来人,搬椅子来,所有人都坐下……”

  赵煦话音未落,就看到门打开了,一个产婆端着一大盆血水出来。

  赵煦一下子就紧张了,迈步向前,朱太妃一拉拉住他,道:“别乱动,你进去产婆们会吓坏的。”

  赵煦一脸难受,只得转身又坐下。

  耳边都是孟皇后的痛苦喊叫声,赵煦怎么也镇定不下来,坐在六神不定,转来转去。

  蔡卞,章楶等人对视着,没有上前。

  他们这些外臣,在这个时候,不能说话。

  章惇抱着手,转头环顾一圈,见着苏轼,忽然上前与赵煦低声道:“官家,臣建议,工部尚书一职由苏轼接任。”

  赵煦正焦急不安中,听着就道:“准了。”

  章惇顿了顿,道:“官家,是苏轼。”

  赵煦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瞥向苏轼,稍稍沉吟,道:“好。”

  苏轼虽然是‘旧党’,却是‘旧党’的蜀党分支,一直被排挤在朝廷之外。他要是入主工部,就能进一步收拢‘旧党’势力了。

  章惇见赵煦清楚答应,又道:“臣建议,‘军改大略’由兵部主导,折可适,郭成,种师中分驻北方三路。京中大营,分别由宗泽,楚攸,种建中为主将。”

  这与赵煦想法差不多,赵煦嗯了一声,强力撇开孟皇后的惨叫声,侧头与章惇低声道:“可以。暂时不要强行合并各路,实际运作,以十三路为用,合理划分。力争三年时间,将军队规模控制在六十万左右,抛开不必要的包袱,将军费支出,控制在合理范围。军队是维护我大宋最重要的基石,不可大意,必须谨慎小心。枢相,王相公那边基本没问题了,各路将帅问题也不大,朝廷这边,你来办。”

  章惇躬着身,道:“是,臣明白。”

  赵煦点点头,再次看向孟皇后的门,神情焦急忐忑。

  章惇站起来,缓缓后退。

  在他们聊天的时候,众人一直注视着,好奇章惇在这个时候,到底与赵煦说了什么。

  谁又能想到,令朝野纷纷扰扰,剧烈不安的‘君臣相争’,就在这样的场合,君臣之间,三言两语的化解于无形。

  苏轼还是一脸的忧心忡忡。

  第四百四十九章 瑞兆

  虽然大家都好奇,但孟皇后的痛苦叫喊萦绕在耳旁,没人在这个时候多嘴。

  赵煦坐立不安,几次想要上前,都被朱太妃给拉住了。

  赵似与赵佶,赵幼娥环绕在赵煦边上,三个平时捣蛋的小家伙,这会儿也异常的老实。

  朱太妃紧握着双手,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皇子,皇子,皇子……”

  她虽然不掺和政事,却不是一点都不知道。

  宫里宫外都被牵扯,复杂难言。孟皇后这一胎如果是男孩,一定能够安定朝野不少人的心思。

  国有储君,天下安稳。

  产房的门开开关关,血水一盆有一盆,看的人揪心不已。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孟皇后的喊叫声突然停了。

  赵煦心里一突,双眸猛的一睁,直接冲了过去。

  朱太妃一把拉住他,双眼紧盯着门,屏住呼吸。

  赵煦没经验,她有,他们身后的不少人也都有,此刻都注视着产房。

  赵煦似也反应过来,停住脚步,心跳如雷。

  “哇……”

  漫长等待中,终于响起一声哭声,接着就越来越大。

  “好好好,生了,生了……”朱太妃欣喜不已,转头与赵煦道:“你不能进去,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看看……”

  朱太妃迫不及待,话没说完就向前走。

  赵煦想跟着,陈皮拦着他,低声道:“官家,不吉利,而且里面也不方便,再等等……”

  赵煦想了想,停住脚步。

  朱太妃还没进去,产婆就出来了,抬着手,激动的道:“恭喜太妃娘娘,贺喜太妃娘娘,恭喜官家,贺喜官家,是皇子……”

  赵煦听着,哪里还能忍得了,一把推开陈皮,甚至比朱太妃还先一步,跑进了产房。

  朱太妃喊不及,只得跟进去。

  外面的文武大臣都听到了,各有表情。

  孟皇后生了嫡长子,对现在的朝局以及大宋未来的影响,将无可估量。

  王存最是高兴,不管孟皇后是否掺和朝局,只要她是皇太子的亲娘,那他们‘旧党’怎么都不会覆灭,早晚都有复来的可能!

  章惇,蔡卞等人只是神色动了下,便没有其他表情。

  他们早就猜到了这种可能,固然因为皇子出生,孟皇后地位凸显,但只要官家在,一切还都在可控范围内。

  后面的各尚书等,同样各有心思,只不过不喜形于色。

  苏轼表情好像松了口气,眼神带笑。

  孟唐则是一脸开心之色,为他姐姐顺利生产而欣喜。

  他们都没有动,静静等候着。

  产房内。

  侍女在给孟皇后擦汗,换衣服,四周都是血腥气,刚刚生出的孩子在水盆里哭喊。

  朱太妃直奔孩子,欣喜的与产婆说话,交代怎么照顾孩子。

  赵煦仔细看了眼,见小孩子没什么事,转向床边的孟皇后。

  孟皇后头发都是湿的,脸色苍白,虚弱。

  赵煦在一旁坐下,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圣人,辛苦你了。”

  孟皇后缓了一会儿,勉强的笑着道:“官家说,生孩子是人生最伟大的事情,臣妾做到了。”

  赵煦用力握着她的手,道:“嗯,很了不起。”

  孟皇后笑的有些勉强,目光向赵煦身后看去。

  赵煦会意,转头道:“母妃,将孩子抱过来吧,圣人想看看。”

  朱太妃正在给洗好的孩子包裹衣物,听着就抱起来,来到床边,放到孟皇后边上,笑着道:“孩子很健康,放心吧。”

  孟皇后尽力的侧身、转头,看着身边露出小脑袋,闭着眼的小家伙,抿了抿嘴,似有些无辜的道:“有些丑……”

  朱太妃一愣,旋即笑了起来,道:“你不懂,小孩子刚生出来都这样,等长一点就好了。跟你说,官家刚出生,也很丑。”

  赵煦瞥了眼四周似乎忍笑的产婆与婢女,咳嗽一声,道:“行了,今天朕高兴,你们笑吧,不怪罪。”

  产婆,婢女似乎没忍住,都笑了,连忙又低头转身去做事情了。

  孟皇后一只手在孩子脸上,衣服上慢慢游走着,看着孩子,脸上都是一种母爱的光辉之色。

  赵煦也是第一次有孩子,看着静静睡着的小家伙,心里也有种难以言说的古怪感觉。

  似乎,一直漂泊不定的心,有了一种归宿感,安稳了不少。

  ‘成熟?’

  赵煦心里忽然自语,都说男人成家就等于成人。

  朱太妃一把推开赵煦,道:“你到外面去,我跟皇后说说话。”

  赵煦见孟皇后衣服都没换好,他冲进来有些唐突了,站起来,笑着道:“行,母妃照顾一下圣人,我去去就来。”

  朱太妃哪里管他,坐下后,就与孟皇后说起了育儿经。

  孟皇后抿着嘴,认真的听着。

  两个女人,似乎完全不管赵煦了。

  赵煦又看了几眼,这才出门。

  赵煦一出门,没看望眼欲穿的群臣,直接道:“陈皮,对于有功的产婆、侍女、黄门,重赏!”

  “是。”陈皮笑着应着。

  “谢官家。”听着的产婆,宫女等大喜,纷纷躬身。

  赵煦摆了摆手,来到章惇等人身前,朗声道:“圣人产子,普天同庆,走,去垂拱殿,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这是皇嫡子,自然要好生说说,何况孟皇后的身份还很特别。

  “恭贺官家。”一群人抬手。

  赵煦摆了摆手,转向垂拱殿方向。

  到了垂拱殿,赵煦坐在椅子上,犹自兴奋,道:“所有人都坐,坐下说,陈皮,上茶。”

  一大群人纷纷谢恩,一番忙碌后依次坐下。

  赵煦喝了口茶,环顾十多人,笑着道:“这第一件事,自然是取名,朕取了几个,你们待会儿看看。第二,朕要大赦天下。第三,公布改元的事,绍圣!朕绍之于父,朕也希望皇儿绍之于朕。”

  坐着的群臣,一片静谧。

  鸦雀无声。

  取名自然没问题,皇嫡子取名,自然不能随意。大赦天下也没问题,皇帝大功归来,理所应当要大赦天下,皇子出生反而不那么重要。

  但是第三个:朕绍之于父,朕也希望皇儿绍之于朕。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官家,这就要立太子了吗?

  章惇,蔡卞等人似乎始料未及,没有说话。

  王存等人则有些惊喜,不断的四处目视他人。

  赵煦似乎恍若未觉,满面笑容的继续着道:“皇子出生,是瑞兆!‘新法大纲’与‘军改大略’,要尽早完成,做好准备工作。明年,咱们君臣要齐心协力干事业!另外,对于军爵以及封赏的事,基本无碍了。三天后颁布,五天后,紫宸殿封赏群臣!”

  第四百五十章 考量

  对于赵煦的话,群臣悄悄对视。

  他们还不知道,赵煦与章惇已经将所有事情定下,根本没有外界揣度的那么剑拔弩张。

  赵煦也不管这些人想什么,确定了事情,交代几句,就又回转仁明殿。

  蔡卞瞥了眼章楶,见他无动于衷,情知雨过天晴,心里松口气,与章惇道:“大相公,嫡皇子出生,天下当恭贺,官家说大赦天下,应当尽早拟定名单。”

  ‘大赦天下’,基本上就是除了‘不赦之人’都要赦免,但从元祐初以来,降罪的文武官员太多了,‘旧党’清洗‘新党’,‘新党’掌权又清算‘旧党’,这其中有太多无法言说的龌龊。

  章惇回过神,环顾众人,道:“政事堂议事,枢密院参与,苏东坡也来。”

  苏轼一怔,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他。

  政事堂三相,加上枢相章楶,以及五部尚书,外加一个苏轼,一大群人出了垂拱殿,转向政事堂。

  今天注定是事情很多的一天。

  赵煦到了仁明殿的时候,陈皮送来了一份奏本,是政事堂为赵煦这个儿子拟定的名字。

  赵煦坐在孟皇后边上,看着熟睡的小家伙,翻开奏本,与孟皇后笑着说道:“诸位卿家为咱儿子取了不少名字,我念念,你听听。”

  孟皇后很疲倦,但没有睡意,微笑着嗯了一声。

  赵煦看着,道:“第一个,是杶。有芽,意为初生,隐含了成长,包容等。”

  孟皇后眨了眨眼,没说话。

  赵煦看了他一眼,又道:“第二个,是柏。是贞德,模范之意,又有坚强,圣德之延生。”

  孟皇后还是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赵煦便接着说道:“第三个是标……第四个是柘……第五个是桓……第六个是栾……总共就这六个了。”

  孟皇后听完,抬起头,看着赵煦道:“官家,取的是什么?”

  赵煦合上奏本,看向边上的小家伙,道:“朕取的是‘权’,权者,谋变也,智必知,明轻重,不依常规,兼明通达……”

  “赵权……”

  孟皇后嘴唇轻动,双眼发亮,抬头看向赵煦道:“官家,就叫权吧。”

  赵煦笑着,看向襁褓里的小家伙,不知道是不是听到父母说话,睡梦中嘴角居然有笑意。

  “好。”

  赵煦轻轻按着襁褓,端详着小家伙。

  血脉相连的感觉很奇妙,他现在还是难以平静,儿子,孩子,情绪中充实又满足。

  孟皇后一只手也在打理着,轻声道:“官家,刚才娘娘说……”

  “叫母妃。”赵煦纠正道。

  孟皇后似乎没有多想,道:“母妃说,想将孩子放在她那养一阵子,臣妾答应了……”

  赵煦看向孟皇后,稍稍沉思,转头看向陈皮,道:“宫里还安静吗?”

  陈皮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说道:“官家、娘娘放心,宫里一定安全,小人有脑袋保证,小殿下绝对安然无恙!”

  孟皇后轻笑一声,道:“官家不要为难陈大官,母妃的意思,是担心我第一次生孩子,照顾不周到,替臣妾暂且照顾着。”

  赵煦目光微微闪动,想着历史上后宫里的那些龌龊事,这是他儿子,决不容许任何人谋害。

  当即道:“将宫里再调整一下,人手再削减一些。仁明殿,庆寿殿都做些调整,御书房,尚衣监等,都要认真筛查。你晚上亲自见林尚书,那些不安稳的人,给朕打发的远远的!”

  针对‘旧党余孽’的行动,在朝野从来没有停止过,孟皇后以及她所生的孩子,可以清晰预见,很可能会引发一波反弹高潮,赵煦这是未雨绸缪了。

  陈皮明白了赵煦的认真,心里又惊又怕,躬身道:“小人领旨。”

  赵煦轻拍着身前的小家伙,道:“去母妃那也好,母妃养育了我们三个孩子,都长大了,朕也放心。”

  现在孩子的存活率,真的是太低了,能不能长成,人力着实有限,几乎全凭天意。

  “臣妾也是这样考虑的。”孟皇后轻声道。

  赵煦余光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的道:“你暂时也搬去庆寿殿,等孩子长一点了,再搬回来。”

  孟皇后双眼一亮,又有些犹豫。她毕竟是中宫皇后,搬去太妃的寝宫,怎么对外解释?

  赵煦摆了摆手,道:“就这么决定了。”

  孟皇后抿了抿嘴,这才没有说话。

  与此同时,政事堂的会议正在进行。

  章惇坐在首位,看了眼身前的手札,沉声道:“今天,说几件事,以消弭朝野的争论。第一,官家的旨意,‘军改’由兵部主导,枢密院协助。”

  还不知情的人神色微震,不断的审视着章惇的表情。

  他就这么同意了?涉及兵权,那可是颠覆性的改革,可能留下无穷祸患的!

  章楶没有说话。

  众人余光扫过他,又看向王存。

  王存面无表情。

  一群尚书等这才会意,官家不动声色间,已经摆平了这些‘障碍’。

  苏轼坐在这个地方,有些不适应,感觉着会议的凝肃,以及章惇的话,不断的拧眉。

  这个会议,完全不是他熟悉的方式,没有争论,争吵以及无休止的扯皮,十分的‘冷清’。

  章惇抬头看了眼众人,道:“第二件事,明年改元,要推出更多的‘新法’。第一,事关田亩,这个最为复杂,各部要加紧商议。第二,赋税,包括税种,税制,以及税务机构,权责等等,要进一步推进。第三,是吏治,有关‘京察’要有结果。对于各路府州县的体制,权责,要明确,责任到人,打击腐败,务实高效……”

  尽管赵煦明确了‘不全面复起新法’,但各种‘新法’还是要复来,只不过,相比于神宗时期的大搞大建,赵煦的改革有序,稳妥,目标准确,力道集中。

  在场的几乎都是老熟人,除了苏轼之外,对这些都很清楚。

  王存默默听着,没有出言。

  他哪怕成了右相,在朝廷中依旧没有多少发言权,尤其涉及‘新法’,他更不能出声。否则,迎来的不止是章惇等‘新党’的强力打击,还有引起宫里的不满。

  他现在是真的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恨不得飞出京城,躲开这个漩涡,静观风向。

  章惇在布置任务,都是大体的,所以众人只需听着,无需说什么。

  等说了好一阵子,章惇抬头看向众人,道:“暂且这些,你们做好呈上来,政事堂过目,完善后,呈送官家御批。关于封赏的事,不宜再拖,过几天,紫宸殿大议,各部要做好准备工作,安抚好众位功臣,务必照顾全面,不能令功臣留怨。另外,工部尚书,我提议由苏轼接任。”

  这一次,众人忽然一震,有些僵硬的脑中开始飞速转动。

  ‘军改’由兵部主导,枢密院协助,看似没问题,实则大有问题,内核就是:军改主动权由枢密院转到了政事堂,简而言之,到了章惇手里!

  苏轼接任工部尚书,这里面,有着怎样的考虑?

  第四百五十一章 开议

  苏轼的‘蜀党’本质上是反对变法的‘旧党’,但又有些特别。

  ‘旧党’主要分做三个派别,蜀党是其中之一,影响力还比较大,除了苏轼,吕陶等人外,还有一个苏辙。

  苏轼的亲弟弟,这个人的官一路做到了三司使,三相之一,可以想见蜀党的影响力。

  偏偏蜀党的精神领袖苏轼又不容于‘旧党’,当然,更不容于‘新党’,因此这么多年,他是一贬再贬,甚至贬到了前所未有的海南岛,连苏辙都护不住!

  这也将苏轼,渐渐演变成了某种‘中间派’,政见也趋于‘中间’。

  在座的都是心思通透的人,一时间想了很多,目光多在王存,苏轼身上流转。

  苏轼面沉如水,他哪里能想到,他来递句话,居然就被牵扯进去了。

  他此刻内心挣扎,他不想再卷入朝廷是是非非中,可嘴巴张不开,在一众的眼光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渐渐的默认了这件事。

  章惇见苏轼不说话,也不意外,刚要说话,就看到裴寅从外面快步进来。

  他来到章惇身后,递过两封书信,低声道:“大相公,李夏以及辽国的使臣到了。”

  章惇打开手里的书信,一封是李乾顺写的,一封是辽国兵部尚书所写,还都是给他的。

  章惇剑眉倒竖,打开看去。

  李乾顺的的书信,是一封非正式,又貌似请罪,认真研究又好像都是废话的‘请罪信’。大概意思,就是没有得到赵煦的允许私自调兵助辽,是他不对,请赵煦宽宥,希望能够将西平府,也就是灵州归还,字里行间还有威胁的‘以边境安危、长久计,望请斟酌’。

  章惇直接扔到一旁,看向萧天成的。

  他与萧天成见过几次,知道这个人是个理智的人才,面色多带了几分认真。

  萧天成的书信里,表达了对‘互市’的赞同,表态会尽力促成,希望宋国这边,能够在辽国平乱的事情上,‘知分寸,晓进退’、‘不做一时之算计’。

  章惇冷哼一声,直接全都扔到一边,语气冷漠的道:“官家那边也收到了?”

  裴寅躬着身,道:“是应该更早一些。”

  章惇双眸森然,道:“不能拖了!得尽快召开封赏大会,各位将帅,要尽早归位。李夏,辽国那边,得继续施压,否则还真当我大宋是区区两封信就能随意威胁的了,可笑!”

  众人虽然没看到信,但也能猜到一二。

  作为兵部尚书的许将,道:“大相公,事不宜迟了。”

  章惇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紫宸殿大议之后,枢相,你带着折可适,郭成,种建中去见官家,有些事情,要告诉他们。李夏不足为虑,但也不能小视。辽国,胆敢乱来,放手去打!”

  众人心头一沉,暗自拧眉。

  章惇脾气向来刚直,神宗皇帝对李夏的讨伐,有很多是章惇极力坚持的。

  只是,对辽国开战,他们心理上有些接受不了。澶渊之盟,是宋人心头上永远抹不去的阴影。

  章惇没有任何废话的意思,站起来,道:“该说的都说了,离过年没几天了。江南西路的事要了结,开封府试点要总结,京察要有结果。明年各项不熟要准确到位,按时按点完成,决不可拖延!”

  一众人齐齐起身,抬手道:“下官等领命!”

  章惇转身要走,忽然又道:“苏东坡,跟我来。”

  苏轼正一肚子疑惑,应着就跟向他。

  蔡卞收拾东西,看向梁焘,道:“梁尚书,你也来一下。”

  随着大宋钱粮的剧烈运转,掌握钱粮的户部尚书,越发得到凸显。

  “是。”梁焘道。

  章楶与许将对视一眼,两人默契的走在一起。

  ‘军改’如果由兵部主导,那枢密院就不自觉的被削弱了,尽管枢密院的权职一直是‘调兵’。

  其他人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说着事情,出政事堂。

  王存神色松缓,面带微笑,独自一个人走着。

  他现在的心态最为复杂,有轻松写意,也有些担忧。

  轻松写意,大部分来自于孟皇后生的是儿子,不管怎么说,孟皇后也是高太后定的人,身上的烙印是洗不掉的。他们‘旧党’的身份,必然会在无形中拔高,更为凝聚!

  担忧虽然少,却也有,那就是苏轼入主工部。

  苏轼以及他背后的‘蜀党’的政见,令‘新旧’两党不喜,他入主工部,必然会削弱‘旧党’在工部的势力以及在朝廷的地位,还会分化整个‘旧党’。

  在鸿胪寺一直焦急等待的‘伐夏之役’的武将功勋,得到消息,也算是松了口气。

  朝廷的争斗最为残酷,他们还是希望能尽早离京。

  总之,赵权的出生,无意中,平复了朝野的暗涌。

  过了几日,随着封赏临近,朝野气氛变得热烈起来。

  封赏,是最能激励朝野士气与民心的。

  在开朝的前一日,赵煦率领百官,祭祀宗庙。

  在一番复杂的仪程后,李清臣读者祭祀诰文,赵煦老老实实上香,朗声宣示,告慰先祖。

  接着,赵煦下旨,在御街为章楶新建了一座雕塑,雕塑就在宣德门不远处,高达巍峨,下面的铭牌,清晰的记录着生平,功勋,尤其是还有一排显眼的字迹:太子太傅,浦成侯,食禄一千五百石。

  这座雕塑早就在修建,只不过立起花了些时间。

  赵煦带着众臣,看着雕塑,朗声道:“唐有凌烟阁,我大宋也不遑多让。这条御街,朕愿为所有功勋立碑刻录。武将下马,文臣落轿,哪怕是朕也得步行,以感念功勋!”

  群臣以及围观的百姓,莫不震撼。

  待到紫宸殿开朝,封赏群臣。

  紫宸殿太小了,站的满满当当,几乎人挤人,没有半点空隙。

  赵煦穿的无比正式,端坐的威严庄重。

  陈皮站在丹陛上,拿着圣旨,长声道:

  ‘朕绍膺骏命:昔李氏叛逆,据西北抗王命,割据土地,糜烂生民……将及朕躬,朕不得已,率兵讨伐,身亲战阵,赖天地祖宗之灵,平息李乱。尔诸奉天征讨将士,卧雪眠霜,栉风沐雨,百战百胜,万死一生……仰及太祖皇帝开国功臣,赏赐等第,参酌得宜,论功搞下,定尔爵赏。朕不敢私,在尔诸将,亦自知之……’

  第四百五十二章 人浮于事

  “今封尔章楶为枢密使,一等功勋,特进龙图学士,浦城侯,食禄食禄一千五百石,世袭三代;今封尔折可适为神策军总管,二等功勋,敏成侯,食禄食禄一千石,世袭三代。今封尔郭成为锐健军总管,二等功勋,卫海侯,食禄八百石……”

  陈皮读着圣旨,没空看向下面的群臣。

  倒是赵煦,正襟危坐,居高临下,将一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章楶,折可适,郭成等跪在地上,穿戴整齐,认真的听着旨意。

  章惇举着板笏,神情严肃认真。

  蔡卞神色不动,仿佛没什么表情。

  王存不在,蔡卞后面是礼部尚书李清臣,他脸角有些硬,表情凝肃。

  后面的林希漠然着脸,许将倒是从容一些,来之邵紧拧着眉头,苏轼手里的板笏颤动,似乎随时都可能冲出去,大喊‘反对’。

  其他的朝臣举着板笏,听着枯燥,漫长的诏书,不断的悄悄对视。

  ‘军改大略’还没有正式颁布,但在场都已经参与审议,他们不同的反对声,在最高层的坚定意志中被压制了。

  太多的人忧心忡忡,对‘兵权’的放松,可能会导致不可预料的后果!

  诏书很长,陈皮还在读着。

  越来越多的武臣陆续下跪,接领旨意。

  他们都被加官进爵,爵位,官职,荣誉,钱粮,田亩等赏赐无数!

  足足半个时辰,陈皮才接近读完:“皇天后土,至诚以真,望卿不负,朕也感念。钦此。”

  章楶领头,折可适,郭成,种建中,宗泽等抬起板笏,又拜下,沉声道:“臣等领旨,拜谢陛下皇恩。”

  赵煦一挥手,朗声道:“众卿平身。”

  “谢陛下。”一众人再谢,起身退到一旁。

  到了这里,赵煦才算志得意满,笑着说道:“有功必赏,大功大赏!另外,朕在说一点,一年之内,朕对弹劾这些功勋之人的奏本,一律留中。”

  朝臣隐约有嗡嗡声,转瞬又消失,没人说话。

  赵煦的意思很简单,在这一年内,这些人获得了‘免罪赦免’,除非是谋逆等重罪,基本上不会动他们了。

  武将的地位,进一步被拔高了。

  赵煦扫过众臣,道:“各种赏赐,要在年底之前到位,待会儿大宴,明日朕为一些卿家送行。‘绍圣军改大略’以及‘绍圣新政纲要’,要在年底之前准备好,明年改元,第一时间发布。”

  “臣等领旨。”章惇等抬起板笏,躬身应和。

  这些,是早就决定好的事情。

  赵煦见他们没有跳幺蛾子,瞥了眼陈皮。

  陈皮上前一步,道:“退朝。”

  陈皮声音落下,赵煦就起身了。

  这是下诏封赏,待会儿还有大宴。

  “臣等恭送陛下。”

  赵煦径直出了紫宸殿,并没有回福宁殿,而是去了庆寿殿。

  朱太妃这会儿正在忙着什么,看到赵煦进来,就嗔怪道:“你一个官家,该忙就去忙,总是往我这跑做什么……”

  赵煦嘿然一笑,道:“母妃这是哪里话,我这是来看您来了,怎么还不高兴了……”

  朱太妃哼了一声,却又笑着道:“权儿在睡觉,皇后也睡着了,你脚步轻些。”

  “诶好。”

  赵煦应着,快步转向后殿。

  赵煦进门之前就脚步放轻,远远就看到孟皇后侧躺在床上,床边放着摇篮。

  赵煦压手,示意宫女不用动,悄步走过去,看了眼孟皇后,就盯着小家伙。

  小家伙比几天前圆润了不少,笔润润泽,光滑啊,不时吧唧嘴,很是可爱。

  赵煦蹲坐在边上,给小家伙盖了盖被子,神情很是满足。

  孟皇后悄悄醒过来,看着这一幕,神情静谧,眼角眉梢,带着丝丝笑意。

  赵煦抬头也看到她了,想了想,脱掉外套,低声道:“朕也躺一躺。”

  孟皇后瞥了眼外面,道:“结束了吗?”

  赵煦已经上床,躺到了里面,支着头,看向小家伙,道:“还没有,先歇会儿。”

  孟皇后没有说话,招手叫过来一个宫女,轻声道:“熬一碗鱼汤来。”

  “两碗。”赵煦道。

  宫女应连忙应着,无声的快步出去。

  小家伙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小眉头皱起,手脚动了下。

  赵煦与孟皇后,两人几乎同时伸手,在小家伙的衣服上轻轻拍了拍。

  小家伙吧唧一声,又安静的睡了。

  赵煦与孟皇后相视一笑。

  这时,群臣三三两两的散落在外廷,政事堂,青瓦房等到处都是人。

  他们在等着晚宴,也在商讨着各种事情。

  林希与御史中丞黄履谈论着‘京察’的事,京察是对全国官员的全面考核,既然是考核,必然有奖惩,可一旦公布,动作太大,还需要稳妥的手段应对。

  户部尚书梁焘,侍郎吴居厚在与蔡卞说话,主要是针对税务改革,还有转运司的处置。

  这两年各地拖欠朝廷的钱粮越来越多,转运司因为地位下降,也不那么用心了,各处不断涌出亏空。

  刑部尚书来之邵与大理寺少卿刑恕在讨论着‘司法’问题,涉及大理寺的下沉,以及刑部与大理寺的权职关系等等。

  其中,还有明年要进行的‘大赦’。

  而新任工部尚书苏轼,正在章惇的班房,一脸的凝重。

  苏轼坐在他对面,手里是一份公文,盯着章惇道:“工部去年花费了八百万贯,用来通衢,治河,修筑官道,桥梁等等。明年的预算是一千三百万贯,加入了针对田亩河渠的整修,我想问一句,这些钱粮,真的用到实处了吗?朝廷能负担得起吗?”

  章惇身前摆着两道公文,一个是‘武侯爵位’,一份是‘军队俸禄定制’。

  章惇没有打开,喝了口茶,道:“有没有用到实处,这是工部的主要责任,你应该问王相公,或者工部的同僚。至于朝廷,我吵闹每年税赋八千万贯以上,区区一千多万贯,怎么会负担不起?”

  苏轼沉色道:“大相公,何必打这些机锋,下官无私心,也不是要为难您。”

  章惇神色一贯严肃,道:“朝廷往年支出的大头在军队上,官家亲政以来,一直在着力削减军队以及无用支出,加上对冗官的裁剪,以后几年,每年少说也能省出个一千万贯,加上官家北伐李夏,带回了大量的战利品,区区一千三百万贯,对朝廷没有任何负担。”

  大宋朝廷不缺钱,加上领土较小,土地富庶,没有什么大灾大难,之所以积贫积弱,简单两个字就能概括:折腾!

  大宋上上上下下,变着法子折腾,硬生生将一个富庶的国家,折腾成不堪重负。

  苏轼没有罢休,道:“这些钱粮,真的用到了实处,还是说,与过去一样?”

  ‘过去一样’的意思,就是,朝廷往年也会拨下大笔钱粮,这些钱粮,被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当做了‘福利’,根本没有落到实处。

  也就是所谓的‘人浮于事’,百姓与士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第四百五十三章 共识

  章惇目光深邃,静静的看着苏轼。

  这个他曾经的老友,而今是真的渐行渐远,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章惇看了眼外面,似乎章楶的身影闪过,拿起茶杯,刚拿开盖子,道:“一不一样,你暂且不要急着下定论。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时间,我们都会很忙,你要尽快熟悉政务。你那些闲情逸致收一收,少些游乐,多做些事情。还有,你在西湖修堤,高歌吟唱就罢了,入了朝,心思多放在政事上。”

  苏轼神情越发凝重。

  这个是他青年时期的至交,曾经一同游历求学,算是半个师兄弟。而今,曾经被欧阳修等人看重,认为才华与他齐平的人,渐渐沉沦在官场,不见丝毫曾经的风华了。

  苏轼心头感慨万千,最终叹了口气,道:“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章惇这才喝了口茶,道:“让你来的人是个高人,看的很清楚,不必问我。我章惇并非不能容人,何况你们这些人是做不成事的。你是,王存也是,将来我赶走你们,会有足够的理由,天下人纵然不喜,却又怪不得我什么。”

  苏轼面色不自然,旋即沉色道:“你就这么看不起我们?”

  章惇放下茶杯,道:“割地卖国,不忠君,构陷朝臣,排除异己,结党营私,任人唯亲,培植私人,谋害忠良……这些,你们哪个没有做,哪个没有做的堂而皇之,理所当然?”

  苏轼脸角绷直,道:“斯人已逝,大相公何必翻旧账。大相公还是没有回答我,为什么是我?”

  章惇又瞥见门外章楶的衣角,索性就道:“因为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新法’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能用的力气,我都要用。你们这些人能帮我不少忙。我知道你们也会帮倒忙,倒忙也是忙。”

  苏轼早就见识了朝廷勾心斗角的险恶,当年在神宗朝他因为几首诗,差点死在御史台,却没想到,章惇没有阴谋诡计,直接摆出了阳谋,笃定他们会犯错!

  真的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苏轼心头难受,暗自叹了口气,站起来,抬手道:“多谢大相公直言相告,下官告退。”

  章惇看着苏轼的表情,又拿起茶杯喝茶。

  苏轼这一拜,就真的是划清界限,两人分属上下,私情了了。

  苏轼神情怅然若失,心里空荡又压抑的出了青瓦房。

  章楶随后迈步而入,坐在原本苏轼的凳子上,道:“你与官家怎么说的?”

  章惇收拾起桌上的两道公文,道:“官家昨夜找过你,我知道了。”

  章楶神色沉吟,章惇的意思很清楚,既然官家找过他,他肯定不能继续反对了,官家有这个能力说服他的。

  片刻之后,章楶道:“兵部隶属于政事堂,由你管控,倒也不至于失控,我现在担心的各路行军经略、总管的人选。”

  章惇面色严肃了一些,眸光有些冷,道:“这些,我心里有数,官家想必也多有计较,你不用太担心。我反而有些担心夏辽了,他们可能忍不住了。”

  章楶神色倒是轻松,道:“这一战虽然赢的有些侥幸,却也说明,我大宋能打,辽国内部纷乱不已,真要打一场国战,也未必会输。”

  章惇摇了摇头,道:“先南后北,这是官家与我们定下的大略,辽国那边还需安抚一下。这样,先礼后兵,明年,你在辽东路搞一次演练,另外,李夏那边,再施压,要李乾顺明确表态,到底站哪一边!”

  章楶道:“这些事我不管,北方暂定为三路行军,郭成,折可适,种建中分为是行军总管,官家与我透露,非战时,暂不派经略。”

  章惇神色沉思,道:“也可,年后再说。”

  章楶见章惇没有意见,就转移话题道:“苏轼不适合为官,任由他在西湖畅游不是更好?”

  章惇少有的沉默了。

  章楶作为章惇的堂兄弟,两人从小到大,尤其在仕途上沉沉浮浮多年,最是了解,情知章惇严肃的外表下,是重情重义之人,苏轼,怕是让章惇有些难受。

  这时,政事堂外的一个走廊里,蔡卞与工部侍郎陈浖正在‘散步’。

  蔡卞见陈浖面无表情,难掩失望与愤怒的表情,忽然一笑,道:“怎么了,不甘心?”

  陈浖在辽国上京悍不畏死,丝毫不堕大宋威严,着实令人意外又惊喜,朝野,包括赵煦都十分赞许。

  这样一份荣耀,按理说,足以将他送上工部尚书宝座。

  偏偏,章惇不动声色间,就定下了苏轼。

  陈浖没有掩饰什么,抬起手,道:“下官心里是有些不服。苏东坡说好听些是清高自傲,卓尔不群;不客气的说,他不通俗务,半生碌碌无为,敢问蔡相公,他苏东坡,可有半点功绩?”

  蔡卞仔细想了想,似乎还真想不起苏轼有什么功业,不由得摇头笑了笑,道:“你也不必不平,苏东坡虽然是横插进来,但对你,我与大相公还是十分欣赏的。政事堂才三个人,还有六个空缺,苏东坡未必能进去,但你肯定可以。”

  陈浖神色微惊,脚步不自禁停下了。

  蔡卞转过身,依旧一脸的笑意,道:“不必意外,我与大相公不是为了似怨不顾国政的人,王相公的那些事,我们看在眼里,暂且也容得下。你是有能力的人,工部的工程明年要升格,政事堂会花大力气去做,总理天下工程,政事堂汇下设一个临时指挥处,由我总理,由你执行。”

  陈浖这才是真的震惊了,真如蔡卞所说,那实权可比工部尚书大多了!

  蔡卞不理会陈浖的惊色,继续向前走,道:“朝廷在裁减军队,削减冗官,可以省下一大笔钱粮,但后果也很严重,你也知道,弹劾我与大相公的奏本,快堆满垂拱殿的偏房了……”

  陈浖神色一肃,上前沉声道:“相公,有些人就是蛀虫,不能体谅朝廷,肆意诋毁朝臣,下官等一直反对,坚决支持朝廷削减冗官,冗兵!”

  蔡卞笑容越多,慢慢踱着步子。

  陈浖心头正激荡,跟在蔡卞身边,道:“朝廷里一些人,吃着俸禄还想砸锅,一天到晚无事生非,诋毁朝政,散播谣言,甚是可恨,下官请朝廷严肃整肃。”

  “哦,这件事,你觉得谁比较合适?”蔡卞有些意外的回头看向他。

  陈浖不假思索,道:“下官以为,苏尚书最为适合。”

  蔡卞神情不动,慢慢转过头。

  果然,没有省油的灯。

  就在这时,王存找上了苏轼。

  两人站在一处凉亭,王存打量着苏轼,热情寒暄道:“子詹,我们有些年没见了吧?”

  子詹,苏轼的字,东坡是号。

  苏轼看着这个老工部尚书,直言道:“王相公,下官想问,工部过手的钱粮,真的有那么多,如数播下,落到了实处?”

  王存一怔,本还想拉拢一下感情的,想着工部的事,眼神有些警惕,意有所指的道:“子詹,朝局复杂莫测,这个你应该清楚。工部,并非我一个人说了算,那么多事情,不说多少人在插手,我就是想管,也未必能管的了。”

  苏轼倒是不怀疑,想着‘新党’霸占朝堂,王存独木难支,怕是被排挤,打压的厉害,那么多钱粮,那么多事,王存确实未必能真的做主。

  苏轼内心倒是很想做一番事业,便道:“相公觉得,下官该从何处着手?”

  王存见苏轼好像全无心机,故作思忖一番,道:“黄河是我朝的大患,几次决堤,改道三次,全然无功,你若想有所建树,可以从这方面下手。”

  苏轼自然知道黄河泛滥的事,神情若有所思。

  王存神情晦涩一动,走进一步,低声道:“工部的事,有些复杂,你去了之后,不要动声色,慢慢来,有些什么事情,与陈浖商量着办,工部必须齐心协力,里面沙子已经够多,要是我们都被挤在空中,就真的是无根之萍了。”

  苏轼沉色不语。

  他越发觉得,朝廷这是一滩混社会,处处都是深渊。

  几乎与此同时,礼部尚书李清臣,吏部尚书林希,刑部尚书来之邵,兵部尚书许将等等,都在找人谈话,平复各种非议,分歧,凝聚共识。

  第四百五十四章 仁慈

  在文臣由上而下梳理分歧的时候,武将也没闲着。

  郭成,折可适两人为代表,对很多将领进行‘闲聊’,封赏不可能所有人都满意,还涉及明年的调派。

  不大的外廷,十分的热闹,处处都是寒暄声,低头抬头都能见到人,熟悉的,陌生的,都要招呼几句。

  最为悠闲的,应该是宫里的几个小家伙。

  赵佖现在很忙,皇家票号的生意越来越大,越铺越广,还在跋山涉水的阶段,事情不知道有多少。

  纵然赵佖只是赵煦推出去的牌面,他还是尽心尽力,做着一切能做的事情。

  尤其是明年改元,注定‘新法’会推行到更多地方,更为深入,需要大量的钱粮,作为钱粮重要中转地,皇家票号的作用凸显,自然更加忙碌。

  朱浅珍在满开封城的四处奔走,哪怕有足够的公文、背景,还是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地头蛇可不管你在京里有多高的身份,各种使绊子层出不穷。

  朱浅珍不能依靠上面,他要跑动的关系,解决的麻烦,每一个都令他头疼不已。

  赵佶还住在宫里,一天到晚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只是稍微懂了点规矩,没有以往那般肆意妄为。

  赵似这会儿跟在种建中对面,仰着小脸,直直的看着他。

  种建中神情木讷,不善言语,怔怔的看着赵似。

  两人就这么对视,一句话都没有。

  四周还有不少将领,他们或坐或站,好似在聊天,实则目光都看向赵似。

  赵似,赵煦一母同胞的兄弟,除了刚刚出生的皇嫡子,这位是与赵煦最亲的了。

  种建中没有说话,只是稍微躬身,以示敬意。

  赵似才十岁,抬着头,双眼忽然慢慢变大,道:“祁唐侯,我也要做个将军。”

  种建中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木讷的脸上多了一点茫然。

  赵似说完,似乎坚定了想法,越发大声的道:“对,我不要封王,我要做将军,我这就去找官家!”

  说着他就转身,向着庆寿殿跑去。

  种建中还是疑惑不解,这十三殿下,瞪了他这么久,是为什么?

  不远处的宗泽见着,有些黝黑的脸色泛起凝色。

  当朝的改革无处不在,宗室也被剧烈变革。

  就比如这些宗亲,‘绍圣宗规’里明确规定,‘非赵不王,郡王为最’。也就是说,除了老赵家外不封王,老赵家子孙最多封郡王,废除了最高的‘王’,本质上也就是废除了藩国。

  当今官家的几个兄弟,尤其是到了年纪,该出宫开府建衙的赵佖,最多也就是郡王,会得到一座府邸,按月的俸禄,不再有封地,庄园等等。

  这会儿,庆寿殿偏房。

  赵煦与孟皇后正在低声说着话,就看到一阵脚步声,还有赵似的嘟嘟囔囔。

  “我要见官家,有急事,再不让开我去找小娘了……”

  “殿下,轻声一点,皇子殿下正在睡觉……”

  “……我就要见官家,你去通传!”

  接着,陈皮似乎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就出现在门口,探头向里面看了眼,见到赵煦看过来,这才一低头,悄步走近。

  见赵权还睡的很熟,神色稍缓,走近与赵煦低声道:“官家,是十三殿下,急着要进来。”

  赵煦已经听见了,道:“外面怎么样了?”

  陈皮跟随赵煦日久,自然明白赵煦的意思,道:“暂时没有动静,应该安抚的差不多了。”

  赵煦一笑,道:“那就好。叫赵似进来。”

  陈皮应着,缓步退出去。

  不多久,赵似就冲进来,看着摇篮,连忙放低脚步,来到赵煦跟前,犹自激动的道:“官家,我不要封王了,我要封侯,将来率领两万骑兵,纵横千里,锋锐难当,无可匹敌,为官家开疆拓土!”

  孟皇后看着她,微笑不语,伸手轻轻晃了晃摇篮。

  赵煦一直知道这小家伙有这样的想法,故作思索一阵,道:“封了王,就可以有自己的官衙,自由自在,你是朕的兄弟,也没人敢欺负人,一辈子注定舒舒服服,荣华富贵。可要是去当什么将军,那苦头不是一般人能吃的,就说起码,纵横千里,不眠不休都得几天几夜,你的话,大腿非被磨去一半不可。”

  赵似顿时身姿笔挺,鼓着脸,道:“官家不要小看人,我在武院也经常起码,一点事都没有。再说了,童子军经常有比试,我都是名列前茅的!”

  这些赵煦自然是知道的,支着头,与他对视,道:“你来找朕,就是让朕不封你为王了?”

  赵似道:“我要做将军,我要跟着祁唐侯去河东路,为官家守边,大败辽夷!”

  赵煦眉头一挑,直接甩锅,道:“就算我答应了,母妃那边肯定也不答应。”

  赵似转头就跑,一溜烟就出了门,奇快无比。

  孟皇后抿了抿嘴,道:“官家,快去忙吧。”

  赵煦一怔,忽然想通了,急忙起身穿衣服,道:“跟母妃说,就说我这几天会很忙,就不过来了。”

  孟皇后笑着,伸手给赵煦理了理衣服。

  赵煦穿好衣服,跳下床,一只脚还没穿好鞋就往外走。

  赵煦前脚出了庆寿殿,朱太妃就气势汹汹的来到了偏殿。

  赵煦回头看了眼,催促道:“快走快走。”

  刚才只顾着甩锅,忘了这锅甩出去,还会回到他头上。

  陈皮跟在边上,嘴角笑容一闪而逝。

  这样温情的画面,以往在宫里也有,但真实能有几分?

  赵煦刚到垂拱殿,就有黄门来报:“启禀官家,大相公求见。”

  赵煦拿起茶杯,道:“请。”

  黄门应着,转过身,章惇就走过来,越过门槛进来。

  章惇刚要行礼,赵煦就拿着茶盖晃了晃,道:“免礼,坐吧,说事,今天咱都很忙,不要客套了。”

  章惇顿了下,还是礼数十足的抬手躬身,道:“谢官家。”

  章惇坐下,看着赵煦,道:“是有关‘大赦’的事,臣有些想法想与官家奏禀。”

  “哦,说。”赵煦有些好奇,什么事情,劳动章惇亲自跑过来说。

  章惇面色严肃,道:“臣请,除司马光、吕大防等人外,其余人皆赦免。”

  赵煦坐直身体,静静的看着章惇。

  以章惇的脾气,决然不会轻易放过那些迫害过他们‘新党’的‘旧党人’,怎么突然就‘仁慈’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破碎的谣言

  见赵煦这么看向他,章惇躬身,道:“官家,王存,苏轼应该能稳住一部分人,明年‘新法’铺开,阻力会大为减弱,大赦,足以拉拢更多的人,削减反对的声音。”

  赵煦心头微震,面露微笑。

  他会意过来,章惇固然刚直,但他在为了‘新法’曲折。

  赵煦佩服那些刚直不阿,宁死不屈的人,同样也佩服那些为了大业,能够自我牺牲,甘愿默默承受的人。

  回想他自从亲政,角色的迅速变化,章惇应该压抑了不少事情。

  赵煦拿起茶杯,喝了口茶,还没放下茶杯就说道:“卿家,政事堂还缺不少人,你觉得谁比较合适?”

  章惇面色一贯的严肃模样,看不到什么表情变化,稍稍顿了顿,便道:“依臣来看,六部尚书中,林希能力最强,性格最为坚毅,其次是许将,他有宰相气度。李清臣与臣相似,果断有余,曲折少欠。梁焘,来之邵再次之。苏轼……此人人品、才华,性格均为上上之选,但不是仕途之人。御史中丞黄履,可为一部之长,再上恐能力不及。”

  赵煦静静的听着章惇的话,也在考虑着这些人的名字。

  这些人,除了许将,梁焘外,基本上都是章惇、蔡卞等人举荐的‘新党’,能力、经验都不差,但因为党争以及宦海浮沉多年,性格上,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

  针对‘旧党’的报复与清算,固然是章惇的意志,但没有章惇,他们只怕会更加凶猛。

  ‘党争’,你死我活,毫无温情可言,哪怕最正直,再不阿的人,卷入里面,都会成为权力怪兽。

  章惇还能保持这般,已经是难能可贵。

  赵煦对章惇十分欣赏,微微歪头,心头思索再三,道:“林希,李清臣,许将三人拜参知政事,兼任各部尚书。”

  林希,李清臣都是章惇的铁杆政治盟友,关系有十几二十年,经历了元祐初的考验,是坚定的变法派,章惇的左膀右臂。

  突然加这两个人入政事堂,无疑会大大的增加章惇对政事堂的控制,朝局的管控,以及推行‘新法’的力度!

  章惇自然明白,当即起身,伏地而跪,沉声道:“皇恩晃荡,臣以残躯戮力,定不负圣意!”

  赵煦连忙站起来,走下来,扶他起来,道:“平身,我们君臣无需这般。走,有些事情,咱们事先沟通的少,去御花园,好好聊一聊。”

  涉及‘军改’、‘全面复起新法’,以及对‘旧党’的扶持,这些赵煦都没办法与章惇事先通气,章惇这段日子,应该是受了委屈的。

  章惇面色严肃站起来,躬身在赵煦边上,道:“臣聆听圣训。”

  赵煦摆了摆手,直接出了垂拱殿,转道御花园。

  现在整个外廷,四处都是文臣武将,他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说着各种事情,等待着晚宴。

  他们看到的画面是:官家与大相公两人,几乎并肩而行,官家含笑宴宴的说着话,神情亲切,态度温和,不时还回头看向大相公。

  大相公则微躬着身,慢了一点,不时点头,脸上带着笑意,似乎与官家相谈甚欢。

  两人漫步在廊檐下,不时还齐齐发出爽朗的笑声。

  一些人看到这样的画面,心头莫名的松口气,突然变得轻松起来。

  蔡卞与李清臣,林希等站在政事堂的拐角处,见着这一幕,蔡卞笑着说道:“外面传言闹得厉害,说什么‘帝相不合,新法末路’,还言之凿凿的说什么官家要‘涤荡乾坤,还归圣政’……”

  李清臣冷笑一声,道:“他们这么会揣测,我给他们凳子椅子,他们算命去吧!”

  林希漠然的瞥了眼李清臣,道:“他们在外面胡言乱语还好说,只怕有人在朝廷里配合。”

  李清臣面露嗤色,道:“礼部的各项礼制法典已经差不多了,其中对于‘官德’进行明明白白的限定,他们要是再敢乱来,我就通通送他们进大牢,出来了再送去岭南!”

  蔡卞见陈浖神色不好,笑着摆了摆手,道:“朝廷出法典的目的,是为了遏制朝局乱象,打击‘为官不仁,为官不明,为官不用’等现象,不是用来排除异己的,李尚书,慎言。”

  李清臣瞥了眼陈浖,根本没有解释的意思,反而道:“蔡相公,王相公什么时候去江南西路?这都拖延多久了?”

  蔡卞指了指他,道:“同僚之间,不要那么生分,再过两天,有些事情,政事堂需要态度一致。”

  李清臣会意,便没有再说。

  年底将至,明年改元,有太多事情,需要在这个一个多月定下来。王存虽然在政事堂可有可无,但到底是个‘右相’,该他署名,露面,背书的时候,他必须在。

  陈浖见着赵煦与章惇漫步,有说有笑,神情并不轻松。

  官家与章惇的亲密,无形中就会给他们巨大的压力。

  王存,苏轼这会儿也在散步,说着工部以及朝廷的事情。

  王存心底小看苏轼,也认为这个人在仕途上走不远,走不长,但这个人有声望,有背景,不说他弟弟苏辙,单单是‘蜀党’就不容小觑。

  他们‘旧党’需要团结,尤其事关大本营工部。

  两人同时看到了赵煦与章惇转角,去向御花园,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

  王存心头略感压抑,却又一笑,道:“外面都传言官家要废弃大相公,苏尚书,你怎么看?”

  苏轼看着这一幕,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是从神宗朝过来的,当初神宗皇帝与王安石也是君臣相知,极尽信任,可最后还不是两次罢相。

  朝局的变幻莫测,根本不是什么‘关系’能够定论的。

  谁又能保证,他们谈笑风生之下,心底又有着怎么样的算盘?

  王存见苏轼沉默不语,笑容越多,道:“我知道现在朝局艰难,但也不必灰心,只要苏尚书做正确的事情,官家会看得到。近来这些谣言虽然是捕风捉影,却也不是全无来处。”

  苏轼若有所思一阵,道:“王相公,工部的事,我能否完全做主?钱粮进出,工程核验,官吏任免……”

  王存神色不动,暗道这苏轼是真的不通官场,还是故意这么说的?

  他这前脚刚走,后脚这位就要大动干戈?

  王存忽然一笑,道:“有些事情,我都未必做的了主。”

  苏轼依旧一脸凝色,仿佛还是刚才看到赵煦与章惇的表情。

  他不再言语,目光再次看向赵煦与章惇,两人的背影在长长的走廊里,夕阳之下,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第四百五十六章 学问

  在等待晚宴的时候,赵煦以及朝臣们,悄然的对着朝局方方面面进行安排。

  他们都在努力,努力抚平一些事情,想要抛开许多包袱,并且为明年多做准备。

  他们的努力很有成效,哪怕是‘旧党’此刻也保持了‘团结姿态’,没有出幺蛾子。

  勋贵公卿,文臣武将等,绝大部分都在这场‘封赏大会’与‘封赏大宴’的空隙得到了实惠。

  在快要开席的时候,陈皮的房间。

  陈皮虽然是内侍省的内侍监,皇宫的大总管,但他极其低调,毫不奢华,房间还是以前的房间,普普通通,简简单单,不见一丝贵重之物。

  此刻,皇城司指挥使蔡攸站在他的跟前,神情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慌张、忐忑、不安,甚至是恐惧。

  陈皮悠哉悠哉的喝着茶,看都不看蔡攸。

  蔡攸知道陈皮不喜欢他,厌恶他,强忍着,抬起手,声音惶惶的道:“大官,小人听说,政事堂,准备裁剪皇城司,不知道真假?”

  陈皮将茶杯放在桌上,茶盖漫不经心的拨弄着茶水。

  蔡攸见着,低着头,没有再说话,双眼剧烈闪烁。

  他很清楚,明年改元,朝局会发生很大变化,除了政事堂-六部的体制得到确认,诸多权职会被更加清新的划分,太多的机构会被打上‘冗余’二字进行裁撤,很多人将被迫的‘告老还乡’。

  这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风头正盛,恶评如潮,人人惧怕,称之‘魑魅魍魉之所’的皇城司!

  皇城司自赵煦亲政以来,主导抓了太多人,大部分人有进无出,最为有名的就是宰执吕大防,死在了里面!

  宰执死于牢狱,这是大宋开国未有!

  至今还关押着‘前朝’的诸多大人物!

  自然有无数人借着东风,想要剪除这个恶魔所在。

  蔡攸现在是无根之萍,在朝里没有任何人靠山,唯一的二叔还对他极其疏远。

  如果皇城司不在了,他这个皇城司指挥使,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心里忐忑不安,见不到赵煦,就只能找这位顶头上司了。

  陈皮慢悠悠的拨弄着茶水,好一阵子才淡淡道:“你现在几品?”

  蔡攸连忙抬手,道:“回大官,五品。”

  陈皮瞥了他一眼,道:“据我所知,大相公确实有意裁撤皇城司,还没到官家那,我想办法给你拦下来。”

  纵然低调,但蔡攸深知,他有这个能力,当即上前一步,低声道:“大官要小人做什么?”

  陈皮再次拨弄着茶水,道:“贺轶,虽然是李清臣举荐的,但与我有些关系,是我在官家面前说了话,他不能死的不明不白,我不能在官家面前信口雌黄。”

  蔡攸顿时明白了,单膝跪地,沉声道:“小人请命,亲自去江南西路,贺巡抚忠君体国,为奸人所害,小人以及皇城司必然还他一个公道!”

  陈皮看了眼外面,拿起浮尘站起来,直视着外面,道:“童贯那,以后少去。”

  蔡攸脸色猛的发白,猛的双膝跪地,重重磕头道:“小人领命。”

  陈皮没有再说什么,直接迈步走出去。

  蔡攸直到陈皮脚步声消失了,这才慢慢站起来,头上都是冷汗。

  他自然不会只寄希望于陈皮一个人,还悄悄去见过童贯,只是,那么隐蔽,陈皮居然都知道了!

  蔡攸转了转脖子,身体猛的哆嗦,浑身冰冷。

  随着晚宴的临近,一些重臣开始聚集在庆寿殿。

  赵煦灰溜溜抱着孩子,身边是朱太妃与孟皇后,前面是章惇,章楶,蔡卞,王存,李清臣,林希,许将等人。

  小家伙睁着大眼睛,静静的看着赵煦。

  赵煦用头在小家伙脑门上蹭了蹭,道:“来,叫声爹听听?”

  小家伙小手动了动,根本没有多余的反应。

  朱太妃拍打了赵煦一下,笑着道:“现在哪里能叫,诸位卿家还站着呢。”

  “哦哦,”

  赵煦才反应过来,看向章惇等人,道:“都坐都坐,来人,看茶。大相公,来看看朕这个小家伙,赵权!”

  章惇近前,看着襁褓的小婴儿,脸上极其罕见的露出一种老者独有的慈祥笑意,道:“权者,量衡谋变也,官家睿智。”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道:“官家,这是臣年幼游历时,路经桐山,听桐山先生教学一月,临走时桐山先生所赠,今日,臣想送给殿下。”

  赵煦伸手拿过玉佩,见雨泽通透,外表光滑,应当是时时把玩,才有这样的‘人气’,笑着点头道:“桐山先生朕听过,他们与二程相对,在儒学上较有冲突。”

  章惇有些意外,道:“官家博学,而今知道桐山先生的怕是不多,大部分是二程的门徒了。”

  ‘洛学’的二程,也就是宋明理学的开拓者,奠基人,程颢已经过世,程颐还活着,历史上的南宋的朱熹等人,都是在他们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的。

  他们的影响力巨大,章惇,苏轼这些人,虽然算不上他们的徒子徒孙,但深受影响。

  赵煦将玉佩放到小家伙的胸前,笑着道:“看看,这是大相公送给你的,大相公学富五车,博古通今,做你老师好不好?”

  孟皇后余光看向章惇,抿了抿嘴。

  章惇神色不变,仿佛没有听到。

  倒是后面的王存拧眉,这是嫡皇子,将来极有可能的皇帝,太子之师,天子之师,那是多重要的位置!

  章楶,许将等人更是眼观鼻鼻观心,根本没有任何的情绪展露。

  这位嫡皇子的老师,可不仅仅是老师那么简单,很有可能事关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国政大计!

  小家伙似乎感觉到了怀里的玉佩,眨了眨眼。

  赵煦见着,呵呵一笑,道:“行,那等你再长大些。说到这个学问,朕的意思是,朝廷不能干预,学问的发展,是件好事情。但学问归学问,治国归治国。自汉以来,空谈误国者,数不胜数,咱们还需务实一些。”

  赵煦的话,让章惇若有所思。

  章楶,蔡卞等人心头一惊,揣度赵煦这些看似平淡无奇的话蕴含的深意。

  上位者,没有空话!

  第四百五十七章 隐秘

  若论‘空谈误国者’,自汉以降,数不胜数。

  在大宋有没有?

  有,而且非常多!

  大宋的儒学是自汉以后的一个巅峰,汉以后基本上一片乱象,大统一比较长久的也就属于唐朝。

  隋唐建立在五胡乱华之后,隋唐受胡风影响十分严重,直到唐朝中后期才完成汉化,所以儒学不显,自汉到宋初,几乎没有出现任何儒学大家。

  大宋承平已久,文风昌盛,对于儒学的研究已经十分的深入,一些大家开始纷纷涌现。

  其中以‘二程’为杰出代表,渐渐有一家独大之势,并且开始对治国产生影响。

  宋真宗之后,宋朝皇帝或多或少崇尚老君,以‘无为而治’自推,但了元祐初,‘以仁治国’似乎成了主流。

  众人思索着,心头各有想法。

  最多的,大概就是礼部尚书李清臣了。

  礼法与儒法有非常多的冲突的地方,‘礼’来自于周,相对来说完备,也更合乎现实。但儒更适合统治,这两者之间存在着务实与务虚的冲突。

  礼部正在修撰‘绍圣法典’,李清臣作为尚书,自然要考虑周全。

  孟皇后见赵煦逗弄着小权儿,瞥了眼外面,低声道:“官家,时间差不多了。”

  赵煦唔的一声,抬头看了看外面,笑着道:“好,那就开宴吧。”

  朱太妃一听,连忙伸手道:“那孩子给我。”

  赵煦几乎下意识的抱着孩子侧身,又迅速的道:“母妃,这是庆国大宴,您也得去,走走,都走。”

  朱太妃一怔,有些迟疑,道:“我也去?”

  她在宫里这么多年,出现在朝臣们的机会屈指可数,庆国大宴这种事,她根本不敢想。

  赵煦抱着孩子,看向前面。

  蔡卞倒是没有觉得不妥,笑着抬手道:“娘娘当然得去,官家御驾亲征大获全胜,您是官家的生母,这种场合,您一定得在。”

  朱太妃向来信服这些饱读诗书,正直的外臣,见蔡卞这么说,又没人反对,便有些勉强的应了下来。

  赵煦抱着孩子往前走,朱太妃,孟皇后跟在边上,一群朝臣随后。

  刚刚走出庆寿殿没多久,南天友急匆匆而来,顾不得这么多人,来到赵煦身前,低声道:“官家。”

  赵煦正高兴,说道:“能说就说,不是紧急的事情,写奏本。”

  南天友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打扰,瞥了眼在场的人,凑近一点,压低声音道:“大理似乎有意派使入京。吐蕃那边,似乎有异动,李夏与辽国近来勾连比较多。”

  孟皇后与朱太妃都听到了,两人都没有什么反应。

  在后面一点的章惇与章楶隐约听到了一些关键字眼,神情微微变化。

  赵煦神色如常,冷哼一声,道:“跳梁小丑罢了!”

  一些不知内情的人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大好的官家忽然发怒。

  孟皇后见着,伸手将小权儿抱到怀里。

  赵煦背着手,双眼微眯,静静的看着南方的天空。

  南天友立在他身侧,不再多言。

  章楶见赵煦没动,目中有些疑惑。

  他听到了一些,也大致能猜到,正如赵煦所说,不过是‘跳梁小丑’,但为什么,没有停止不动呢?

  他转头看向章惇。

  章惇微微摇头。

  大宋现在的情况是要专注于内政,不可能刚打过一场大战,再发动一场,军心,国力都不允许。

  现在,大宋要与各方进行一种明面之下的暗战了。

  章惇余光扫过,落在工部侍郎陈浖身上。

  这个人,倒是一个很好的穿梭于各国的使臣。

  陈浖自然想不到章惇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任务,正在思索着怎么与蔡卞,甚至是章惇走的近一点,好展开明年的工作。

  “你们对大理怎么看?”突然间,背对着他们的赵煦再次开口。

  赵煦身后的一群文武大臣都是一怔,即便是章惇与章楶也没想到赵煦是考虑大理的事。

  对于大理,宋朝自立国之初就放弃了吞并的念头,立国百余年都没有与大理发生过什么战事。

  章惇与章楶是少数了解赵煦野心的人——真正的大一统!

  蔡卞倒是知道,并没有向章惇,章楶那么清楚,沉吟着道:“官家,大理派出使臣,有官家御驾亲征大胜的缘故,有官家亲政的缘故,也有明年改元的缘故,他们的根本目的,怕是还想想要内附。”

  所谓的‘内附’,其实就是就是大理仰慕大宋,想要做大宋的藩属国。

  但大宋一直以来,千般推诿,万般拒绝,就是不肯答应。

  这里面既有大宋对大理的警惕,也有对大宋的不屑。警惕是因为吸取了大唐对南诏国的教训,不屑是因为大理太穷了,真的答应内附,那输血就没完没了了。

  蔡卞说完,一众人朝臣对此事是心知肚明,没有什么多余感想,无非是拒绝。

  没有一点好处的事情,为什么要答应?

  王存见蔡卞说完,章惇不说话,便自恃身份的开口道:“官家,臣认为,依照惯例,好生招待,客气送回就是,没必要与他们过多纠缠……”

  他话音未落,章惇突然道:“官家,吐蕃如果与李夏勾连,那吐蕃就要有所制衡才是,大理国,或许可以用得上。”

  这个切入点,妙啊!

  赵煦嘴角挂笑,背对着众人,语气如常的道:“大理国地贫人稀,兵力不足五万,他们能有兵力辖制吐蕃?或者,他们愿意吗?”

  吐蕃现在还是很有实力的,虽然经常被大宋与西夏揍来揍去,但也经常有打回去的时候,主要原因还是四分五裂。

  王存刚要继续张嘴,章惇十分果断的道:“我大宋可以派兵入大理,或者,我大宋帮助大理练兵,援助他们武器甲胄,粮草等。”

  赵煦被在后面的右手,猛的握拳。

  蔡卞眼尖,看得分明,哪里还不明白,心思转动,道:“官家,我朝的官道整修正在加速,如果大理真心内附,可以以修筑官道,水渠等为契机,试探大理国的真实态度。”

  赵煦紧握的手慢慢松开,转过身,看向章惇道:“大相公,你以为如何?”

  章惇眸光闪动,道:“或许可跟进一步的试探,江南西路的事,可以利用一下。”

  不少朝臣忽然间左右对视,这般应当隐秘的事情,就这么大庭广众的讨论吗?

  第四百五十八章 议立太子

  王存听到章惇提及‘江南西路’,心头猛的一跳。

  他一直觉得,朝廷刻意压着江南西路以及贺轶之死有些不寻常,耳听着章惇的话,目中忽有些不安。

  蔡卞,李清臣等人则有些明白,官家与大相公,这是有意公开向南的战略规划了。

  “走吧。”

  赵煦径直迈步向前。

  孟皇后以及身后的章惇等人自然立马跟着,收住话头。

  这次大宴,放在了大庆殿。

  大庆殿是大宋举行最为浓重事宜的地方,一般很少用,赵煦将大宴地点定在这里,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赵煦进入大庆殿,这才发现,大殿里没几个人,大部分人都在殿外。

  哪怕是大宋最大的殿,其实也不大,很是‘袖珍’。

  赵煦看了眼,直接道:“陈皮,见朕与诸位大相公的桌椅都放到外面。酒菜,上吧。”

  不容章惇,蔡卞等人说话,陈皮就道:“是。”

  一挥手,一群黄门,宫女涌出,板着桌椅向外走去。

  赵煦从孟皇后怀里抱过孩子,迈步走过去。

  赵煦等一出来,一众人本还在谈笑的文臣武将顿时收声,站起来,齐齐行礼道:“臣等参见官家,见过太妃娘娘,见过皇后娘娘……”

  赵煦一挥手,朗声笑道:“都免礼,今日大宴,不拘礼数,只要你们不持刀上来,一律不罪!”

  众人都会意的笑着,道:“谢官家!”

  赵煦转头看向章惇,蔡卞等人,道:“桌椅摆好了,诸位卿家就坐。今日咱们只做庆贺,不谈国事,敞开的来!”

  一众人又再谢,这才纷纷落座。

  不多时,黄门,宫女穿梭,一道道酒菜上来,久违的歌舞也出现在院中。

  赵煦坐在阶梯之上,屋檐前面,他怀里抱着孩子,右边边上坐着孟皇后,朱太妃则坐的远了一些,赵似,赵幼娥,赵佶等围在她边上。

  丝竹声动,歌舞翩翩,赵煦高举酒杯,朗声道:“诸位卿家,共饮!”

  一众人齐齐举杯,大声应和。

  赵煦一饮而尽,然后就坐在椅子上,尽情的欣赏歌舞了。

  朝臣们偶尔动动筷子,基本上都坐着,跟着看歌舞。

  没过多久,赵煦就与孟皇后交头接耳,开始讨论小权儿该吃什么了。

  小家伙太小了,还不能吃东西,孟皇后忙活着热生奶,赵煦自然跟着搭手。

  两人虽是初为人父人母,却也渐渐熟练。

  但这也让不远处的朱太妃看不过去,直接过来,在边上亲自指导。

  下面的人看着,都露出会心的笑容,开始渐渐放松,相互交谈,窃窃私语起来了。

  在座的,除了文武大臣外,还有诸多的皇室宗亲,勋贵公卿,前任老臣以及众多名望之士等等。

  赵煦虽然在照顾着小权儿,余光也不时看向下面。

  魏王妃与她的几个孩子,王安石后代,文家的,也有仁宗朝至今的几朝老臣,也有些老妇人在,还有些文坛大家。

  赵煦照顾着小权儿,忽然与孟皇后低声道:“快结束的实话,你挑一些在仁明殿见见。”

  孟皇后一怔,低声道:“臣妾应该挑谁?”

  赵煦一笑,道:“谁不重要。”

  孟皇后不解,有些疑惑的点头。

  朱太妃倒是能明白一些,假装没听见,瞥了眼不远处的几个孩子。

  赵佖已经成年,坐在下面,因为是盲人,又近乎透明,没谁在意。赵似坐的笔直,一板一眼,目不斜视,一脸的倔强。

  倒是赵佶,一边吃喝,一边目光四处乱转。

  朱太妃有些犹豫,还是与赵煦低声道:“官家……我不是……那个,我就想问问,赵佶,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赵煦脸上还是带着微笑,但眼中的笑意却慢慢没了。

  他看了眼赵佶,平静的道:“母妃,赵佶已经十岁了,明年起,让他去太学待着,没事不要回宫了。”

  朱太妃顿时觉得十分心疼,他其实不懂,以前两兄弟那么好的关系,怎么就到了这种程度?

  朱太妃是不会掩藏表情的人,她见赵煦这么说,犹豫再三,没有继续说话。

  她心疼赵佶,可赵煦是她儿子,更不想儿子为难,默默坐了回去。

  赵煦也没办法跟朱太妃解释太多,他要预防一些事情,赵佶,决不能有继位的机会,哪怕他已经有儿子了。

  赵煦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凑近朱太妃,道:“母妃,不止是赵佶,赵佖,赵似他们所有人,明年都要开府建衙,搬出宫。”

  朱太妃有些震惊了,道:“他们还都未成年,就开府建衙吗?”

  赵煦老爹神宗皇帝总共有十四个儿子,除了六子赵煦,九子赵佖,十一子赵佶,十三子赵似,还有十二子赵俣,十四子赵偲在世,其余多数早逝。

  最大的赵煦满打满算十八岁,赵佖再大一点,赵佶,赵似等勉强才十一岁,远远不够出宫的年纪。

  赵煦自然有他的考虑,瞥了眼孟皇后怀里安静喝奶的小家伙,赵煦与朱太妃,声色不动的道:“我是这样考虑的,他们几个封郡王,开府建衙,母妃不放心,偶尔接进来看看,平时派人去看看就行了。朕想着,找个机会,议立太子。”

  朱太妃怔神,她实在不明白赵煦立太子,与将那几个孩子送出宫有什么关系,不由得就问道:“为什么啊?”

  赵煦看着朱太妃,心里轻叹,道:“母妃,如果遇到我当初登基的那种情况,您能像祖母那样,护得住权儿吗?”

  朱太妃登时惊醒,连连摇头。

  神宗病重那段时间,为了‘太子’两个字,举朝掀起了不知道多少波澜。蔡京甚至在开封府埋伏了刀斧手,准备杀宰执。连神宗皇帝生母,后来的太皇太后高太后都小心翼翼,悄悄做着万一的准备,不敢露出丝毫迹象,由此可见当时多么的凶险!

  朱太妃脸色有些发白,不敢再说话了。

  赵煦知道,吓到她了,拉着她的手笑着道:“母妃也不用太担心,我就是做着万一的准备,应该也不会到那种程度。”

  朱太妃回头看了眼赵似,一把反握住赵煦的手,有些急切的道:“让似儿出去,但是不能让他做的别的,其他的我都答应你,这件事你要答应我!”

  赵煦双手握着朱太妃的手,越发笑道:“母妃是多虑了,十三不是那种人。我做这些,就是为了防止那些事情。他封王出宫,我这边议立太子,就彻底断绝了一些人的心思,两厢无碍,这才是长长久久之道。十三是我的亲兄弟,我会安排好的。”

  朱太妃听着,这才放心不少,脸色和缓的慢慢坐了回去。

  倒是孟皇后看似平静的俏脸下,内心波涛汹涌。

  ‘议立太子’!

  这件事,她从来没想过,或者觉得太过遥远了。

  完全没想到,赵煦会这么快,就要议立太子!

  按理说,这是赵煦的嫡长子,应当应分,完全说得过去,可,还是急了!

  孟皇后深知她的出身,以及这个孩子的敏感位置,一旦‘议立太子’的声音传出去,朝野还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风波!

  盘踞朝堂的‘新党’,野心勃勃要‘全面复起新法’,他们会允许一个‘旧党’的儿子成为将来的皇帝,让‘废除新法’的旧事重演吗?

  孟皇后直觉她现在左摇右晃,好似身在大海上,风雨飘摇,随时会坠入海底!

  第四百五十九章 三品衙门

  最前面的一家人在窃窃私语,下歌舞声中自然没人听得见,看得清,只以为是皇家和睦,不少人都露出安心的笑容。

  歌舞渐渐美妙,朝臣们也放开心思,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欣赏歌舞。

  但其中较为孤僻,心思不属的也大有人在,比如王存,比如苏轼,比如蔡攸,还比如文家的后代。

  文彦博可以说是大宋政坛的不倒翁,虽然历经风雨,但数次拜相,在元祐五年,也就是三年前才致仕,那时,这位老爷子整九十!

  真的是老而不死是谓贼,在赵煦亲政后,面对‘新党’复来,‘新法复起’的种种问题上,他一如既往的鲜明反对,不止一次上书。

  同时,文家害怕‘新法’铺盖而出,损害文家的利益,文家正在利用包括皇家票号在内的一切或明或暗的机构在洗白。

  文家的几个人看着赵煦,又看向章惇、蔡卞等人,再看向那个蒙着眼罩的九殿下,不时悄悄对视,神色凝重。

  晚宴足足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天色黑透,赵煦这才意犹未尽的与章惇、蔡卞等人交代几句,带着朱太妃,孟皇后等人率先离开。

  他没有宣布结束,而是希望这些朝臣们可以尽情的乐一乐。

  章惇、章楶等人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勉强又坐了一阵子,随后与几人说几句,便也起身离开。

  他们一走,在座的那些文武大臣,勋贵公卿便说话没了顾忌,热切的讨论起来。

  不多时,仁明殿的何宥出来传话,带走了几位贵妇。

  “皇后娘娘召见?”

  “这想必是另有赏赐啊……”

  “可不是,我听说前几次娘娘赏的都很厚重,这一次是官家御驾亲征大获全胜,又有皇嫡子出世,肯定不会轻了………”

  “这几家,怕是要飞黄腾达了……”

  歌舞声中,酒香四溢,面红耳赤的一些人少了许多顾忌。

  再让人留恋的宴席,终归有结束的时候。

  不少人相互搀扶着,依旧兴致勃勃的出宫去。也有人两步三回头,眺望着大庆殿,似乎还有什么不甘。

  政事堂,灯火通明,政事堂三位相公,外加一个章楶,四个人还在讨论着一些事情。

  六部的尚书们,几乎是不约而同的走在一起,不知道是谁提议‘散步醒醒酒’,六个人溜达着出宫,溜达着走向不知道哪里。

  第二天。

  皇城司。

  蔡攸昨夜出宫后,又喝了半夜的闷酒,宿醉未醒,正在班房里昏睡。

  但副指挥使霍栩突然猛烈拍打房门,哪怕里面起初没反应,后来不耐烦的冷哼。

  蔡攸头疼欲裂,门外咚咚咚不停的敲门声,简直令他从心底生出杀意!

  他艰难的清醒,通红双眼,阴沉着脸,气喘吁吁,满脸虚汗,提着刀,猛的打开门,刀锋架在霍栩脖子上,寒声道:“不给我一个让我满意的解释,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霍栩不止不慌,反而带笑,低声道:“指挥,好事,政事堂来人了。”

  蔡攸头疼欲裂,脸色扭曲,满心想杀人泄愤,听着霍栩的话,愣了愣,忽然清醒了,扔下刀抵近道:“有多好?”

  霍栩笑容越多,抬起手,道:“大好!下官要提前恭贺指挥!”

  蔡攸大喜过望,迈步就要冲出去,陡然又想起来,立即大喝道:“快,热水!不,没有冷水也行,快,拿我衣服来,快快快!”

  “下官亲自去!”霍栩说着就转身跑了出去。

  蔡攸也顾不得十月的天气已经足够冷,就在门前脱衣服。

  他昨日还忧心忡忡,没想到陈皮办事的效率这么快!

  ‘真要是躲过这一劫,我一定给他送一份大礼,让他肯收下的大礼!’蔡攸心头兴奋又惴惴的暗道。他知道陈皮极少与外臣接触,更是从不收一丝礼。

  不多久,霍栩就亲自拎着一桶热水来了,后面的禁卫还端着一盘衣服。

  蔡攸顾不得了,道:“直接冲一冲,散散就去衣服换好,赶紧去,是谁来的?”

  霍栩一边进屋,一边答道:“是裴寅。对了,指挥待会儿稍微谨慎一点,他与我们有些过节。”

  以往蔡攸可不理会裴寅,皇城司得罪的人还少吗?区区一个裴寅算什么,但现在,蔡攸不得不重视了。

  他正色应下,匆匆的冲洗,换衣服,然后满脸客套的来到皇城司正厅,看到站在前面的裴寅就客气的抬手,笑呵呵的道:“裴舍人,实在是抱歉,昨日大宴多喝了几杯,劳驾久等了。”

  与大部分人一样,裴寅也不喜欢这个地方,也不喜欢蔡攸。

  他面无表情,道:“政事堂政令。”

  蔡攸顿时收住笑容,来到裴寅身前,正对大厅,单膝跪地的沉声道:“皇城司指挥使蔡攸,听命!”

  霍栩等一干副指挥使也跟在跪在后面,都知道内容,神色难掩激动。

  裴寅瞥了他一眼,拿出一道公文,摊开后就念道:“政事堂令:御准,政事堂批,兹拔皇城司为三品衙门,皇城司指挥使为正三品,赐蟒服,紫金刀,监察不法,查缉奸佞,三品以下先拿后禀,三品以上,御准行事。恪尽职守,勿枉勿纵。令止!元祐八年,十月二是二人日。宰相,章惇。”

  饶是蔡攸再极力保持镇定,这会儿也是大喜过望!

  他只是想保住皇城司,谁能想到,居然还将皇城司提到了三品衙门!

  他这个指挥使,从五品官,直接到了正三品!

  正三品,那可是六部尚书才有的品级,满朝现在可没多少!

  他的地位,一下子与六部尚书齐平,以皇城司的特殊性来说,甚至超越了六部尚书!

  正三品衙门,可不是只是品级提升,还意味着实权会得到迅速扩大……并且,章惇想要再对付他,也没那么容易了!

  可以说,不仅忧虑解除,还前途光明了!

  蔡攸如何能不激动,辛苦等了这么久,他终于等到了今天!

  裴寅见蔡攸不说话,冷哼一声,道:“蔡攸,你是不愿接吗?皇城司指挥使,不是非你不可,我现在就可拿了你,只不过是重修写一道政令的事!”

  蔡攸哪管裴寅的无礼,猛的一躬身,头差点磕到地上,沉声道:“蔡攸领命!”

  裴寅又冷笑一声,直接将这道政令扔在了地上,俯视着他,淡淡道:“有些话,我不说,你也要明白,大相公让我告诉你,仅此一次,如果你再敢与宫里勾连不清,立斩不饶!”

  蔡攸不奇怪章惇能查明白,也清楚章惇发起狠确实能,也敢宰了他,但多少比以前自信了一些,毕竟,堂堂三品官,章惇岂能不顾官家颜面,朝野的看法,说杀就杀了?

  第四百六十章 黑锅

  蔡攸心里不怎么在意,对于被扔在地上的政令公文,他也不生气,面上还是‘客气’的应着是。

  陈皮这么一条大腿,他怎么能不死死抱住!

  不是说保命了,他的前程,现在大半系在陈皮身上!

  裴寅自然看得出来,却没有多说,直接抬腿走了。

  等裴寅走了,霍栩捡起那道公文,冷着脸道:“指挥,这裴寅也太不知道好歹,居然胆敢在皇城司威胁指挥!”

  蔡攸脸上带着笑,拿过这道晋升的公文,仔仔细细看完,那官家的玉玺,章惇的大印,异常的鲜艳、明亮。

  霍栩见蔡攸还沉浸在喜悦中,脸上陡然阴转晴,笑着道:“指挥,现在,可称呼您一声郎官了。”

  其他几个副指挥使,登时会意,齐齐抬手,朗声道:“下官见过郎官!”

  官人,郎官,相公这些官称在民间有泛滥的趋势,百姓见到很多当官的都直接称为‘相公’,甚至于一些女子称呼自家男人为官人。

  郎官,是一部一衙的副官才有的尊称,尚书是堂官,相公是拜相的的高官才有的专称。尽管有泛滥的趋势,但在官场上,这些称呼依旧是‘专属’,极少有人敢乱叫。

  皇城司这样的衙门,自然算不上六部那般高大,不能堂而皇之的成为‘堂官’,但一声‘郎官’是绰绰有余!

  才有听到众人呼唤他为‘郎官’,心头一阵火热。

  他笑眯眯的将那道公文揣入怀里,面色严肃,看向众人,淡淡道:“莫要胡乱称呼,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今日我升官,自然不会亏待兄弟们。我待会儿就进宫谢恩,回来再细说,你们准备一下。”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个道理大家都懂。

  霍栩等人惊喜的再拜,道:“下官领命!”

  蔡攸看了眼桌上摆着的蟒服与佩刀,他双眸通红,炽热,伸手微颤端起来,转身回房。

  这种‘蟒服’在大宋极其少见,宫里特意赐下这种服饰,传达了一种特殊性!

  霍栩等人也不傻,激动的幻想着皇城司日后的地位。几人头凑集在一起,一番商量就快速离开。

  这时,章楶,许将等人在给一些离京的将领送行,少不了要嘱咐几句。

  折可适,郭成,种建中成为北方五路的三驾马车,统帅十多万人马。

  章楶与许将两人一前一后,交替的说着话。

  章楶道:“‘军改’正在进入深入,你们三人要防备李夏、辽国以及吐蕃等,重点还是自强,刚才官家的话,你们也听到了。”

  就在不久前,他们进宫谢恩、辞行,赵煦与他们说了不少。

  折可适,郭成,种建中三人都不善言辞,抬手应着。

  许将接话,道:“现在的安排,还是临时性的,明年可能会有所调整,你们要有心里准备,三位总管当中,至少有两位,可能会调往南方,但也不长久,终归是要回来,最多一年。我朝的重心,依旧是北方。”

  “是。”折可适三人表情不动的道,他们都是武将,朝廷的调派,他们只有听命的份。

  章楶看着前面的马以及士兵,停下脚步,看着北方,消瘦的脸上一片坚毅,冷峻,道:“官家刚才有些话没有明说,但你们应该能体会出来。幽云十六州是祖宗传下来的,太祖太宗一直想要收回来,历朝历代从未放弃。”

  折可适三人回想刚才在宫里,那位年轻的官家,一举一动看似随和,实则每一句话都仿佛若有所指,却又点到为止。

  三人心头暗凛,躬身应话。

  章楶与许将对他们说了很多,目送他们上马,赶赴驻地。

  与此同时,蔡攸也入宫谢恩。

  垂拱殿。

  赵煦正在奶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小权儿似乎不太喜欢孟皇后,在孟皇后怀里经常莫名的哭,一到赵煦怀里就会笑,睡的特别香甜。

  赵煦拿着小勺子,轻轻的给他喂着奶,小家伙吧唧着嘴,大眼睛直直的看着赵煦。

  “来,再吃一口。”赵煦笑着,小勺子小心翼翼的送入小家伙的嘴边。

  等小家伙吧唧嘴,又拿起毛巾给他擦擦嘴边,下巴。

  陈皮站在边上,消息的伺候着,余光不时瞥一眼下面。

  蔡攸进来,单膝跪在地上已经许久了。

  一身的紫金蟒服,佩紫金刀,倒是显得十分英武。

  他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头上甚至冒出丝丝冷汗。

  这时他才醒悟,章惇能知道他走了陈皮的关系,官家必然也知道了!

  外臣与内监勾结,向来是大忌!

  蔡攸脖子发冷,心里慌张,大气不敢喘,更别说抬头去看陈皮了。

  赵煦喂好小权儿,又哄了一阵子,这才递给宫女,轻声道:“圣人应该还在睡觉,你将权儿交给母妃。”

  “是。”宫女也低声应着,抱着小权儿快速离开垂拱殿。

  小家伙倒是不吵不闹,他一走,垂拱殿就安静了下来。

  赵煦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抬头看向蔡攸,面无表情的道:“有什么要说的?”

  蔡攸一弯腰,沉声道:“臣得蒙圣恩,无以为报。臣请赴江南西路,清查江南西路反抗新法以及贺轶之死,一定为官家查的清清楚楚!”

  赵煦哦了一声,道:“贺轶作为钦差,死的不明不白,可见江南西路水深得很,你从京里赶过去,就能料理的清楚?”

  蔡攸神色一狠,语气更为果断,道:“贺轶是钦差,是代官家行事,逼死贺轶与谋逆无异,臣决然与之水火不容,不查清楚,臣愿以死谢罪!”

  赵煦手里还拿着茶杯,淡淡道:“顺道,给朕查一查吐蕃,大理国的具体动向。”

  蔡攸心头暗松,越发沉色的道:“臣领旨。”

  赵煦抬起茶杯,慢悠悠的又喝了口茶。

  蔡攸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浑身冰冷,内心恐惧与希望并存。

  又不知道等了许久,他耳边又听到了赵煦的声音:“陈大官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你打算怎么谢他?”

  蔡攸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头死死磕在地上,颤声道:“臣该死。”

  “去吧。”他话音未落,赵煦就说道。

  蔡攸越发恐惧,还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道:“臣遵旨。”

  蔡攸又磕头,起身后,低着头,一丝多余动作不敢有,快速推出了垂拱殿。

  赵煦看着他的背影,又瞥向陈皮,笑着道:“给朕背了这么大一个黑锅,怕是日后政事堂里少不得要找你麻烦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血腥色

  陈皮躬着身,面不改色,道:“有官家在,小人不怕。”

  赵煦笑了笑,起身道:“走,去太学转转,听说那边对火器,火药的研究都有些进展。”

  “是。”陈皮应着,快速去安排。

  蔡攸心慌意乱,剧烈不安的出了垂拱殿,头上是层层冷汗,心里是极度恐惧。

  他双腿打颤的在走,口干舌燥,双眼更是闪烁不断。

  ‘大意了!大意了!’

  蔡攸已经发觉了,他的经历还是太少,对很多事情判断不够准确,经常踩在生死边缘!

  蔡攸走着,吹着冷风,渐渐也冷静下来。

  他既然能活着出来,说明官家还没有严肃处置他的意思,至少暂时,他的命是保住了。

  蔡攸心里已经在发狠,去江南西路一定要做的干脆利落又漂漂亮亮!

  他这样想着,心里多少宽心一点,抬头一看,离青瓦房已经不远。

  恰好,从里面出来的正是裴寅,裴寅看到他,直接道:“大相公出宫给人送行,你去见蔡相公吧。”

  蔡攸脸色有些僵硬的挤出笑容,抬手道:“多谢,我去见二叔。”

  裴寅不自觉的皱眉,似乎这才想起来,蔡卞是蔡攸的亲二叔。

  两人没有多说什么,交错而过,蔡攸进了青瓦房,果然看到只有蔡卞在。

  蔡卞看到他,脸色不愉的放下笔,依靠在椅子上,静静的看着他。

  蔡攸见没有其他人,少了客套,直接苦笑道:“二叔,我也是没有其他办法,走投无路了。”

  蔡卞神情冷酷,双眼里都是一种冷漠之色。

  他其实比章惇还愤怒,蔡攸与陈皮勾连,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皇城司已经是特殊机构,再与陈皮勾结,那破坏性将超过所有人预想,同时也会破坏他们既定的改革计划!

  蔡攸,成了他们改革的第一个破坏者!

  蔡攸大致能猜到蔡卞的心情,尽力辩解道:“二叔,再怎么说,皇城司还是隶属于政事堂的,陈大官又不是干预朝政的人,大可不必担心。”

  蔡卞盯着蔡攸,道:“我不管你们有什么交易,还想干什么。我要提醒你一句,你现在的路,与你爹很相似!”

  听到蔡卞提到蔡京,蔡攸脸色悚然惊变。

  蔡京是怎么死的,蔡攸心里最清楚不过,这是他越不过去的心魔。

  同时,他也明白蔡卞的意思,脸角越发僵硬的笑道:“二叔说笑了,侄儿只想保命而已。”

  蔡卞寒意森森,道:“我知道我说话没什么用,但你要清楚,界限就在那,越过一次就意味着会有无数次,政事堂会盯紧你。”

  蔡攸意识到,他也有些小觑了政事堂的反应了。

  这还是他二叔,如果换做是章惇,可能直接就有下马威了。

  蔡攸定了定神,知道多说无益,抬手道:“下官谨记。”

  蔡卞心头自然是怒恨交加,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哥这父子俩为什么会一模一样,为了权力,真的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吗?

  蔡卞恼恨也没辙,冷哼一声,道:“周文台。”

  周文台,是蔡卞的班房的舍人,地位与章惇的舍人裴寅稍低。

  周文台从不远处的另一个房间进来,脸角方正,举止干脆,行礼道:“相公。”

  蔡卞道:“政事堂很快会发文,任命你为洪州府知府,你随他以及王相公一起南下,有任何事情,通过擎天卫的密奏,直接飞鸽传书入京。”

  私底下周文台已经知道,这不过相对正式一点,他瞥了眼蔡攸,道:“下官领命。”

  蔡攸一点都不奇怪,没有任何反应。

  蔡卞心头堵着一口怒气,又道:“文台,待会儿你随我去一趟开封府,见曹府尹,看看能不能借一些人手,让你在江南西路尽快打开局面。”

  周文台道:“谢老师。”

  蔡攸有些嫉妒,这二叔对外人可比对他好太多了。

  蔡卞警告了蔡攸,也懒得在废话,道:“该说我都说了,你好自为之。”

  蔡攸倒是很想与二叔交流一下感情,奈何这二叔脸色太冷,他抬起手,道:“下官告退。”

  他一走,蔡卞就看着周文台,道:“我从擎天卫那边借了几个人,到时候一明一暗两拨跟着你,你小一点,给我盯紧了他们。”

  ‘他们’,一个是蔡攸,还有一个是王存。

  周文台自然明白,点头应着,又有些担忧的道:“老师,朝局现在复杂难明,只怕江南西路更是,没有强力的弹压,根本难以料理干净。王相公的态度怕是……”

  所有人都在猜测,王存请命去江南西路,多半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终不了了之,至多就是几个替罪羊,敷衍结案。

  蔡卞神情越冷,道:“我与大相公忍耐这么多,这么久,不是因为我们软弱,如果王存真的分不清轻重,还敢趁机拉拢人心,扩张势力,那就是忤逆官家!实话告诉你,兵部那边已经在准备了,南方的军改,第一个就是江南西路!”

  周文台脸色骤变,‘军改’第一个放在江南西路,那朝廷的决心就不是一点半点了。

  周文台肃色抬手,沉声道:“学生明白了。”

  确实如蔡卞所说,许将送完折可适等人,回到兵部,就将宗泽招到了班房。

  许将对宗泽向来很是欣赏,微笑着道:“汝霖,你是我兵部的郎中,是文官,却一直领兵,这一点,你是不是很疑惑?”

  这一点,宗泽确实很疑惑,起初还能理解是官家根基不稳,有意培养他,助力在兵权上的控制。

  可事到如今,还是没有变化,就不太寻常了。

  “还请尚书解惑。”宗泽道。

  许将没有绕弯子,沉吟着道:“朝廷决意在江南推行军改,由我兵部负责,我打算让你领虎畏军三千人,驻扎江南西路,整顿江南西路军队。”

  宗泽登时明白了,文官领兵,这是大宋的传统,也更容易让人接受。

  江南西路,地理位置也很特别,倒是一个很好切入点。

  宗泽略有迟疑,道:“尚书,官家那边?”

  许将一笑,道:“官家同意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京中不会有事,楚攸不会动。”

  宗泽不再多说,站起来抬手道:“下官领命。不知,何时出发?”

  许将道:“我待会儿给你我的手令,然后你去枢密院找章相公那调令,明天出发,不过你速度要快,要比王相公等人到的更早。记住,江南西路形势复杂,必要的时候,拿住规矩,处置果决,不可退让。贺轶之死,不能重演!”

  宗泽心头一凛,从许将的话音里,他仿佛看到了血腥之色。

  第四百六十二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章惇送完北方各路巡抚,回转到了政事堂,交代一阵,又回到了青瓦房。

  蔡卞手里拿着一份‘工程核验书’的奏本,正在拧眉细看。

  章惇走进来,来到桌前,倒了杯茶,喝之前问道:“蔡攸来过了?”

  蔡卞神色立即不好,冷声道:“我不清楚官家是怎么考虑的,但陈皮突然保蔡攸,这里面怕是有些问题。蔡攸这个人,日后可能不太好处置。”

  章惇喝完茶,站着不动,神情思忖。

  蔡卞的话里透出很多东西,虽然皇城司以及蔡攸是陈皮突然介入,不知道在官家面前说了什么,不但没有削弱反而晋升成三品衙门,根本还是在于,宫里的官家到底是怎么考虑的?

  同时,蔡攸这个人看似年轻,实则居心叵测,从他这一路走来就看得出,是一个无情无义的狠厉之人,他掌握这样一个机构,将来必然不好收场!

  章惇坐下,淡淡道:“暂且不管他。江南西路是一个突破口,但还不宜过早处置,想办法再拖一拖,等到年底。北方虽然是五路,但按三路归整。京察的名单要落下,尽早部署完成。户部那边,你要盯紧了,梁焘性子有些软……”

  随着封赏结束,赵煦化解了他与政事堂以及朝廷内部的一些矛盾,大宋朝廷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了‘新法’上,各种早就准备好的事情,迅速铺展开来。

  蔡卞放下手里的公文,沉吟着道:“这些基本没问题了,按部就班的做就是了。明天王相公离京,你要不要去送送?”

  章惇已经打开桌上的公文,拿起了笔,道:“不需要。明天我去开封府,曹政的‘开封府新政试点报告’就要出来了。”

  蔡卞见章惇这么等不及,道:“好。对了,苏东坡上了一道公文,要求清查工部钱粮以及工程各项进度,并且,要求御史台,刑部等不得插手。”

  章惇对这个曾经老友的政务能力很是怀疑,一边审阅奏本,一边说道:“他无非就是一个门面,让他碰碰石头也好。陈浖这个人能力还算不错,好好用,加他为尚书衔,巡按河路官道,顺道去一趟大理国,可能的话,吐蕃也走一趟。对了,宗泽加侍郎衔,辖制江南西路的兵丁、巡检,各都监,统制等,皆归他统辖。”

  蔡卞道:“这些我都交代了。刑部的巡检,大理寺,御史台等机构的下沉,也在有序施展中,今年年底多多少少能总结一些经验,明年进一步下沉。最重要的,还是要地方官做事,不能一天到晚游山玩水,吟诗作对。”

  章惇听到这个,就想起了赵煦经常挂在嘴边的‘人浮于事’四个字,批了一道公文,道:“除此之外,对匪盗的打击要加大,还有,赌场要全部清扫,妓院要严格管控,对于买卖,拐卖妇女孩童的,一律重惩……”

  ……

  裴寅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二位相公你一言我一语的在‘闲聊’。

  他没有打扰,等两人稍停,这才走近,抬手道:“二位相公,沈中书在政事堂前面,开辟了三间房,作为奏本上传下达之地,暂时命名为通政司。”

  蔡卞转头看向他,道:“我们知道了。你去工部走一趟,告诉苏尚书,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也要明白工部的权责。”

  裴寅一怔,有些听明白,看了眼章惇,见他没说话,应着道:“是,下官这就去。”

  蔡卞回头看向章惇,道:“这几天我们都再见一些人,确保他们以及一些人安分一些,少说点话。”

  “不着急,有人替我们做。”

  章惇头也不抬,道:“官家已经去信,请哪位文相公入京了。”

  蔡卞当然知道‘文相公’指的是谁,他有些惊讶,道:“官家怎么想起他来了?”

  文彦博九十多岁了,这个年纪,说不得他们说话的时候就可能没了。并且他致仕已经两三年,是一个坚定的反对变法的保守派。

  他要是不愿意来,谁敢逼迫,万一下一刻死了怎么办?

  但是,他的资历、地位,还真是无人可比,是仁宗朝天圣五年的进士,距今快七十年了!

  章惇审阅奏本很快,说话间就有几本过去,道:“官家请人,没几个能拒绝的。”

  蔡卞深以为然,心里仔细盘算一番,道:“好,那明日我去太学走一走,明年的恩科,也要做一些铺排。”

  章惇不再答话,加速处理手里的公文奏本。

  青瓦房,政事堂的大小官吏,进进出出,宫门更是繁忙,政事堂与六部各寺,外加地方等等,不知道多少事情。

  大宋朝廷,仿佛突然进入了一种高速,快节奏当中。

  ……

  第二天一早,城门口。

  王存,蔡攸,周文台三人聚集在一起,前面是三辆马车,以及上百人的侍卫队。

  他们刚刚从宫里出来,得到了正式任命,正要启程赶往江南西路。

  王存知道周文台,却还是第一次知道蔡攸也要去。

  他心头恼怒,神色不动,笑呵呵的道:“二位,不如我一同乘车,路上还能说说话,不那么寂寞。”

  从开封赶到江南西路,水路并进,少说也要半个月以上,路上可能真的是单调寂寞的很。

  周文台恭谨的抬手,道:“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蔡攸却直接道:“下官骑马,就不叨扰相公了。”说完,他直接转身走了。

  王存只是客套,没想到周文台还真顺杆子上来,瞥了眼蔡攸的背影,眼神冷漠一闪,继而与周文台道:“那咱们走,正好有些事情,我想与周知府聊聊。”

  “不敢。”周文台依旧谨慎收礼,不逾分毫。

  蔡攸上了马,径直打马飞奔,身后居然也涌出了上百穿着浅紫色官服,飞鱼刀的侍卫,随着他飞奔向南。

  王存刚要上马车,看着这一幕,神色越冷。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宗泽带着三千人已经出了开封府地界,比他们快先一步的赶往江南西路。

  几路人马,没有谁有闲心慢慢走,都在飞快赶路。

  而江南西路的洪州府,附郭县,此时一样焦急难熬。

  贺轶死了足足有两个月了,朝廷硬是没有一点反应!

  暴风雨前的宁静,最是令人恐惧。

  第四百六十三章 文半城

  大宋朝廷这么忙的焦头烂额,政事堂,六部等几乎夜夜通宵,加班加点,连带着垂拱殿也是彻夜灯火通明。

  几日后,汾州介休。

  朱浅珍的马车停在一个大院不远处,他站在马车边,看着这个大院,神情颇为异色。

  这个院子出奇的大,刚才马车环绕了半圈,只怕要有半个皇宫大了。

  他边上的伙计凑过来,低声道:“掌柜,别看这外面,我来之前打听过了。表面上看着平平无奇,里面可是雕梁画栋,整个大宋,找不出可比的。”

  这还平平无奇?单是这个占地就不是谁都能有的!

  伙计瞥了眼四周,越发低声道:“小人还听说,这文家在介休,甚至是汾州都是数一数二的,有文半城之城,介休一般的铺子,街道都是文家的。听说茶山,矿无数,在苏杭的生意也很大……”

  朱浅珍是真的一点都不奇怪,文家在皇家票号搞洗钱,进进出出的珍奇古物,金银,铜钱,折算加起来,怕是有数百万贯!

  朱浅珍摆了摆手,理了理衣服,向着文家大门走去。

  文家的牌匾很普通,岁月斑驳,感觉都快要掉下来了,‘文府’二字却出奇的闪亮,仿佛经住了岁月的洗礼。

  朱浅珍认真的看着,暗自佩服。

  他来之前也仔细查过,这文家确实是诗书之家,传承的还要从唐初算起,算得上世家了。

  两个门卫看着朱浅珍,打量着他的穿着,对视一眼,确定不是普通人,其中一个客气的上前,问道:“这位客人,不知来自何处,来我文家要拜访何人?”

  朱浅珍面露微笑,从怀里掏出一张拜帖,递过去道:“我姓朱,自开封来,这是我的拜帖,请柬文相公。如果文相公看不上我这份拜帖,就说皇家票号。”

  门卫一怔,求见他们家文老太爷的人不少,但有资格的不多。他又看了看简简单单的马车,一个随从。又看向拜帖,无官无职,只有姓名简介。

  门卫狐疑,秉持着一贯的‘谦逊’家风,还是客气的道:“客人稍候,小人这就进去禀报。”

  朱浅珍点点头,站在台阶下没有动,目送那门卫进门,关门。

  伙计跟在他边上,心里很清楚这次的任务。官家派他们掌柜来,任务很重,也很难,必须要小心翼翼,要是坏了官家的事,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门卫进了门,却没有直接去找文彦博,他没那个资格,想了想,去了最左边的院子。

  这是文彦博第六子,文及甫的院子。

  元祐初,文及甫原本在大理寺任职,后来调任吏部郎中,因为文彦博再次拜相,为了避嫌调到了外地,文彦博致仕,他回京任太仆寺寺卿,权工部侍郎。

  随后,卷入了赵煦与高太后的争权以及随后的大清洗,文及甫被罢官,闲居快两年了。

  门卫来到门旁的时候,就看到六十多岁,白发苍苍的文及甫坐在椅子上,腿上坐着一个十三四岁小女孩,他正一字一句的叫她读书。

  门卫悄步来到门外,没有出声。

  文及甫又叫了几句,放下小女孩,笑着说道:“真是聪明,晚上再教你。”

  小女孩很是腼腆,拘谨,行礼道:“谢夫君,妾告退。”

  文及甫一脸笑容,摸着胡须都是得意。

  门卫这才进来,递过拜帖,道:“六爹,门外来了一个叫做朱浅珍的人,说是要求见太爷。”

  文及甫虽然赋闲在家,却也不甘心,时时想回去,自然也关注朝野,朱浅珍这个名字,他第一时间就觉得很耳熟,看着拜帖,猛的变色。

  门卫一见,连忙道:“他还说,如果太爷不见,就说‘皇家票号’四个字。”

  文及甫已经想起来了,朱浅珍这样人自然不入他的眼,最重要的,还说文家借助皇家票号洗钱,并乘机捞一笔的事。

  这件事,主要是文及甫在做,文家其他人知道的并不多。

  因此,朱浅珍是谁,背后是谁,他很清楚!

  “这是查到是我们,上门来兴师问罪了?还是,他代表了什么人?”

  文及甫老脸变幻。他那个不成器的侄子会认为背后是那位瞎子九殿下,他可不怎么想。

  数百万贯,甚至千万贯,区区一个赵佖怎么拿得出来?再说了,户部,甚至是政事堂的批文,赵佖没这个能力,更没那个胆子!

  明眼人都清楚的人,背后的人,呼之欲出!

  不可言!

  文及甫左思右想,心头有些惊慌,立刻就道:“你将人请进来,带到正厅,上好茶,一定要客气。我这就去见父亲,没有我的话,不准任何人打扰,更不能放走他!”

  门卫登时知道厉害,迅速道:“是。小人这就去。”

  文及甫感觉着手里的拜帖,直觉沉甸甸的,心头有不好的预感,站在原地沉色许久,还是走向后院。

  文彦博住一个独栋的小楼,位置僻静,少有人敢打扰。

  来往的婢女,下人看到文及甫,纷纷躬身行礼,一个字都不敢说。

  文家都知道,老太爷不管事,家主的位置,基本上由这位‘六爹爹’暂代,管理着一切大小事情。

  文及甫进了楼,直接走向文彦博的书房。

  文彦博致仕后,专心著述,极少出门。

  文及甫来到门前,径直走进去。

  文彦博的头发都快掉没了,脑门上秃了一大块,脸角皮包骨,双眼凹陷,双手如枯枝,捧着一本书,静静的看着。

  文及甫悄步走进来,恭谨的道:“父亲。”

  文彦博依旧看书,舔着手指有些艰难的翻了一页,声音苍老,却单一有力的道:“什么事情?”

  文及甫将朱浅珍的拜帖递过去,道:“京里来人了,是官家的舅舅,要见您。”

  文彦博眉头一皱,转过头,神色有些疑惑,道:“官家的舅舅?”

  文及甫并没有将所有人事情都告诉文彦博,现在有些迟疑。

  文彦博久经宦海,十分精明,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道:“有麻烦?”

  文及甫看着文彦博,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几个晚辈不晓事,利用皇家票号做了不少事情,我担心,可能会让朝廷有借口对付我们文家。”

  章惇、蔡卞等‘新党’连司马光的坟都想给掘开,文彦博这个还活着的老东西,自然没理由放过。

  第四百六十四章 下马威

  文彦博虽然足不出户,但该了解的事情,一点没少。

  小皇帝亲政,报复以往,‘新党’再来,清算‘旧党’,这桩桩件件,作为元祐五年才致仕的人,哪里能不关注,毕竟,文彦博也是‘旧党’大佬,怎么可能少的了清算?

  文彦博听着文及甫的话,默默放下书,枯瘦至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文及甫躬着身,神色凝重。

  他很清楚他的老父亲,他要是说得多一点就可能被猜到全部。

  文彦博慢条斯理的整理着书,慢吞吞的道:“朱浅珍……叫他来见我吧。”

  文及甫还是有些担心,道:“父亲,这朱浅珍应当是官家的人,儿子有些担心。”

  文彦博抬头看向他,道:“让他们都回来吧,拿了多少,准备好单子。另外,捆一些人。”

  文及甫明白文彦博的意思,躬着身道:“是。儿子这就去办。”

  文彦博继续整理书,缓缓站起来,拄着拐杖,放到后门的书柜上。

  他一站起来,这才可以看到,这是一个十分瘦小的老者,如同一个衣架,衣服都是挂在身上。

  他动作很慢,挪动的十分费力。

  坐回去后,他坐在椅子上,老脸没有表情,凸起的双眼似乎有愤怒之色。

  文及甫安排好,来到门口,看着颇有些恭谨之态,站在台阶之下的朱浅珍,神情微变,旋即就大笑着,快步走出门槛,抬手道:“国舅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朱浅珍根本不认识文及甫,一脸客气的抬手道:“朱某匆忙来访,还望勿见怪。”

  文及甫一把拉住朱浅珍的手,就往上面走,道:“是我门下不长眼,认不得国舅,待会儿我一定自罚三杯赔罪。对了,我是文及甫,文家的老六,国舅叫我文老六就行……”

  朱浅珍连忙抽回手,惊讶的抬手道:“是文侍郎,朱某真是眼拙……”

  文及甫一把又拉住朱浅珍的手,另一只手摆手道:“都过去了,我现在就是文老六,快进来,我已经派人通知父亲了,想必父亲已经在等着了。”

  说到这里,他盯住脚步,神色感叹的道:“家父年纪大了,这两年都不能自己走路,不能出迎国舅,还请见谅。”

  朱浅珍受宠若惊,连连的道:“不敢不敢,朱某何德何能,敢劳驾文相公,快请带路,我这就去拜见他老人家。”

  文及甫呵呵一笑,道:“家父想必也已经等急了,国舅随我来……”

  他话音未落,一个中年人快不过来,怒气冲冲的道:“父亲,我查问了,有几个混小子在开封乱来,我已经派人去抓了。是我房里的,我管教不严,有违您与祖父的教诲,请您责罚!”

  说着,中年人一脸怒恨,又充满委屈的直接跪在地上。

  文及甫一怔,忽然一脚踹过去,冷哼道:“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在说!”

  中年人这才仿佛看见朱浅珍,慌忙站起来,十分有礼的抬手道:“让贵客见笑了。”

  朱浅珍仿佛什么都没看出来,笑呵呵的道:“不瞒文侍郎,朱某在京城还认识一些人,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与我说,我或许能帮上忙。”

  文及甫一摆手,拉着朱浅珍往前走,道:“都是些混小子,要是他们真惹了事情,或者惹了什么大人物,我亲自拿人,困着他们进京去赔罪。我文家乃诗书传家,绝容不下作奸犯科之人。不说这些了,国舅随我来,家父已经在等着了。”

  朱浅珍笑着,余光瞥了眼那中年人,他隐约在画像上见过,似乎也是出入皇家票号的分号。

  ‘这是先发制人,还是给我的下马威?’

  朱浅珍脸上带笑,心头异常警惕。文家不是一般人家,文彦博更不是一般人,他决不可掉以轻心!

  文及甫一路上都在观察着朱浅珍,见他一直笑脸相迎,心里也暗自惊醒:果然是来者不善,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如果朱浅珍只是为了文家在皇家票号身上做的文章,无非是‘钱粮’二字,这都好说。但要是冲着文家来的,那麻烦就大了。

  文家在朝的已经寥寥无几,别看他父亲文彦博致仕才两三年,可朝局已经大变,文彦博的威望再高,也挡不住章惇等人的清算!

  两人各怀心思,说笑着来到了小楼前。

  朱浅珍一路上都在打量,发现哪怕是文家的下人,穿着都堪比官吏,存在‘僭越’。

  当然,这种‘僭越’早就形同虚设,没人会计较。

  这里的房屋布局十分的考究,很多花草树木连朱浅珍都没见过,怕是都没听过。

  朱浅珍暗自记着,同时思考着与文彦博见面后的交锋。

  文及甫领着朱浅珍来到书房,推门而入,朗笑着道:“父亲,朱国舅我给您请来了。朱国舅,快请。”

  朱浅珍进来,就看到一个枯瘦老者倚靠在椅子上,双眼凸起,神态富饶,精神矍铄,嘴角带笑的看着门口。

  朱浅珍连忙快了两步,笑呵呵的道:“文相公,朱浅珍有礼了。”

  文彦博有些艰难的坐起来,认真打量几眼,露出笑容,道:“我记得你,在先帝的宴席,见过。”

  朱浅珍直起身,笑道:“文相公风采依旧,当年不知多少人以您为榜样,朱浅珍能有幸拜会,不知道羡煞多少人。”

  文彦博笑呵呵了几句,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文及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倒茶,拿药,给文彦博服下,紧张不已的观察着,一句话不敢说。

  朱浅珍神情微动,跟着上前,等文彦博好似缓和了,这才轻声道:“文相公,您没事吧?”

  文彦博低着头,有些艰难的摆了摆手,没出声。

  文及甫扶着文彦博,神色不太好,与朱浅珍叹道:“刚才我与国舅说过,家父身体一直不好,我们都很担心。”

  朱浅珍默默点头,一直观察着文彦博。

  又过了许久,文彦博拿起毛巾,擦了擦嘴,缓缓靠在椅子上,声音比刚才虚弱不少,勉强的笑着道:“九十多了,什么时候死都不奇怪。我若死了,国舅就不要来吊唁了。文彦博没做过什么利国利民之事,来的无声,去的也平静吧。”

  朱浅珍眼神闪烁,这文彦博是猜到他来的用意,先下手为强了?

  第四百六十五章 反将一军

  他认真打量着文彦博,笑着道:“文相公这是哪的话,您自真宗朝到现在,为朝廷,为历代先帝,为官家,不知道做了多少事情。我来之前,官家还叮嘱,要好生敬畏,不得自恃国舅身份,要是我让文相公生气,就扒了我的皮。”

  文彦博一惊,坐直身体,道:“你,是官家派来的?”

  朱浅珍抬起手,道:“文相公,朝局有些纷扰,党争绵延不绝,令官家不胜其扰,又走脱不开,所以派小人来请教文相公,破解之道。”

  文彦博定睛的注视着朱浅珍,双眸锐利,仿佛要刺进朱浅珍双眼,看清朱浅珍话里的真假。

  朱浅珍有些承受不住,微微低头。

  文彦博凸起的双眼翻动了一下,面上感激,语气感动的道:“官家还能记得文彦博,文彦博何德何能……”

  朱浅珍见他激动,连忙安抚道:“文相公别激动,官家知道您大寿将近,准备为您举行大寿,到时候亲自为您贺寿。”

  文彦博双眼大睁,记得的浑身颤抖,撑着身体就要站起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文及扶着文彦博,慌慌的道:“父亲,您怎么了?”

  文彦博颤声道:“扶我起来,我要给官家叩首,这是皇恩浩荡,文彦博要叩谢皇恩……”

  朱浅珍站不住了,绕过桌子,按住文彦博,道:“文相公无需如此。对了,官家还说了,改革之后,您的爵位也该升一升。”

  被按下去的文彦博,挣扎着又要站起来,声音含混的道:“皇恩浩荡皇恩浩荡……”

  朱浅珍等他快要站起来,又一把按下去,道:“文相公不必如此。官家说了,都是您应得的,将来啊,还要您配享神宗庙……”

  文彦博被朱浅珍按的不轻,屁股骨头都疼,听着朱浅珍这么说,又要挣扎着站起来。

  朱浅珍毫不犹豫,一把又按回去,道:“文相公莫要激动。官家经常与……”

  “国舅!”

  文及甫哪里还敢让朱浅珍再按两下,文彦博九十多了,再两下就真可能把他送走了,他喝止了朱浅珍,连忙又笑呵呵的道:“皇恩浩荡,文家理当摆香案,南向叩君谢恩才是……”

  朱浅珍按着激动不已的文彦博,突然说道:“不必不必,文相公要是有心,不妨进京,当面谢恩。”

  文及甫脸色骤变,这就是朱浅珍的目的吗?要他父亲进京?

  他父亲要是进京,还能活着回来吗?

  文彦博脸色依旧激动,双眸却陡然幽深冷漠。

  进京?鸿门宴吗?

  他继而就想到,这是官家的意思,还是章惇等人的想法?

  官家要想整治他,无需这么费劲,找个由头,就能将他置于死地。章惇等人吗?终于轮到他了?

  章惇等人的动作,文彦博一直十分关注。从清算吕大防等人到要挖司马光的墓,甚至于要剥夺高太后的封号,这些都是极其不好的信号。

  文彦博心头闪念,似乎有些艰难的仰起头,呼吸困难,剧烈喘息,一字一句的道:“皇恩……浩浩浩……”

  说着他就双眼大睁,要向后面倒去。

  文及甫‘大惊失色’,当即扶住文彦博,并向外面大叫道:“来人,来人,快来人,叫大夫,叫大夫……”

  本来十分安静的小楼,迅速冲进来婢女,下人以及文家的后辈十多人,一下子就乱了套。

  朱浅珍也被挤到了一边,众人吵嚷着将文彦博抬走,文及甫顾不上朱浅珍,‘焦急’的喊着:“小心,小心,快叫大夫,大夫……”

  文家老寿星,老太爷突然病倒,上上下下都吓了一大跳,本来静谧的文家大院,乱成了一锅粥。

  没人关注朱浅珍,朱浅珍站在小楼前,看着文家人吵吵嚷嚷,哭哭啼啼,完全没人注意他。

  他静静的看着这座小楼,神情不动,双眼却异常冷漠。

  他哪里看不出来,文彦博就是不想进京,因此诈病。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好手段,一个九十多岁,还病重的老人家,又有什么道理,能够逼迫他进京?

  再狠心如章惇都不能这么做,天下人会看到的!

  但是朱浅珍来的任务,就是将这个老奸巨猾的文彦博带入京,这文彦博资历太厚实,官场上所有人都是他的晚辈,门生故吏太多,他要是为‘新法’背书,会堵住相当一部分人的嘴!

  朱浅珍心里飞转着各种想法,又一一被否决。

  他是没能力强迫文彦博的,以文彦博的岁数,没人能强迫,必须他‘自愿’!

  猛然间,朱浅珍转身就走,离开了这座小楼,直奔文家大门。

  小楼里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挤满了人,但文彦博的卧室里,只有文彦博与文及甫两人。

  文彦博坐在躺椅上,双眼明亮,完全没有刚才的垂死之态。

  文及甫神色凝重,道:“父亲,怕是朝廷真的要动我们文家的心思了。”

  文彦博慢慢的晃着椅子,语气凌厉、果断,道:“只要我还活着,他们就不敢动。”

  文及甫不明原因,道:“那,这朱浅珍,怎么办?”

  他话音一落,刚才跪地请罪的那个中年人进来,道:“祖父,父亲,那朱浅珍离开小楼了。”

  文彦博神色冷漠,道:“盯住他,我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好。”中年人转身出去。

  文及甫没有多言,他知道,朱浅珍必然不会这么轻易罢休,领了圣旨,秉持朝廷的意志,他肯定不会就这样回京,必定会想方设法迫使文彦博入京。

  到了京城,他们文家就是砧板上的肉,随意任人拿捏了。

  文彦博椅子轻轻的晃着,面色如寒霜。

  朱浅珍的来,令他猝不及防,虽然早有准备,还是让他感觉到了不安。

  诡异的朝局,他也看不明白。

  “父亲,祖父,朱浅珍离开了文家,上了马车。”中年人又进来了。

  文彦博没说话,文及甫转头道:“继续盯着。”

  中年人应着,快步离去。

  文家外面还在闹腾,文彦博对文家太重要了,所有人被惊动。

  演戏演彻底,文彦博与文及甫都没有揭穿的意思。

  父子俩沉默着,各自都在想着对策。

  不多久,中年人又进来,道:“祖父,父亲,那朱浅珍的马车直奔城门。”

  文及甫一怔,道:“你是说,他直奔城门,要离开介休?”

  中年人道:“看样子是这样。”

  文彦博神色立变,道:“快,阻止他,无论如何,要将他拦回来!”

  “我立刻去。”中年人没有问原因,转头就跑。

  文及甫却不解了,看着文彦博道:“父亲,这是为何?朱浅珍无功而返,不再为难我们,不是很好吗?”

  文彦博神情越发冷漠,冷哼一声,道:“我倒是小看了这个朱浅珍,居然让他反将一军!”

  第四百六十六章 好手段

  文及甫还是不明白,静静地看着文彦博。

  文彦博轻轻晃着椅子,道:“朱浅珍不能无功而返,不管是什么理由。”

  文及甫有些明悟,道:“父亲是担心这样会惹怒官家或者章惇等人,引来他们更直接的报复。”

  文彦博摇头,道:“为什么官家不派内监或者朝臣来?单单是这个朱浅珍。朱浅珍算什么,与太妃根本没什么关系。”

  文及甫听着,眉头皱起,若有所思。

  朱浅珍他自然仔细的调查过,否则哪敢在皇家票号身上捞油水。

  朱太妃生父早丧,母亲带着朱太妃改嫁给朱浅珍的父亲,因此也改性朱,所以朱太妃与朱浅珍,是完全没有血缘的,礼法上的兄妹!

  可,为什么是这个朱浅珍呢?他在朝廷里没有位置,根本没有入仕。

  官家让他来的,还是章惇,是为什么?

  警告,威胁?

  文及甫头皮有些发冷。

  文家在皇家票号做的事情,文彦博知道的不多,但却是文及甫一手操弄,真要是严格查办,足以将他们文家抄家!

  他们短短不到半年时间,利用各种关系网,从皇家票号捞到了数十万贯,并且还贷出了上百万贯,这些钱都被文家以各种方式挪用,却又准备好了替罪羊,准备‘赖掉’的。

  现在,他们拖欠的总额在两百五十万贯左右,也就是白银两百五十万两!

  现在内里人都清楚,这皇家票号其实就是内库,该套用当今官家的钱,被查实了谁能讨得了好?

  朱浅珍来到文家,是因为官家查清楚了?

  文彦博注视着这个六儿子的表情,即便他不说,文彦博也猜到了不少。

  他的摇椅不动了,双眸冷硕,道:“朱浅珍必须拦回来,晚上你好生招待,必须拿住他的把柄,确保他回京之后,为我们说话。但凡他说了一点坏话,我不得善终,文家灰飞烟灭。”

  文及甫吓了一大跳,还有什么比老父亲不得善终更令他心惊。

  文及甫噗通一声跪地,道:“儿子糊涂,连累父亲了。”

  文彦博双手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向床边走去,语气冷漠道:“没有什么糊涂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们之所以有这个处境,无非是时势变化,谁又能保证,哪一天时势又会回来?”

  文彦博的话很简单,没有什么对错,只有权势变化。只要权势再次回到文家,那一切都不是问题。

  权势,就是绝对的对错!

  文及甫听懂了,转身磕头,道:“是。儿子这就去拦回朱浅珍。”

  文彦博已经上了床,有些缓慢,艰难的拉过被子。

  文及甫恭谨的行礼,慢慢退了出去。

  文及甫招来几个人,没理会院子里的哭闹,直接进了他的书房,与一群人密谈。

  这会儿,朱浅珍的马车穿街过市,直奔城门口。

  城门口似乎已经得到了信,正有一队门卫站在那,要阻拦朱浅珍出城。

  马车的速度很快,伙计一直小心翼翼,见城门口站满门卫,有些担心的道:“掌柜的,怎么办?”

  车帘是打开的,朱浅珍看着城门,神情不断变化。

  他之所干脆利落的离开文府,就是笃定文家不敢让他就这么回京!

  “还不够。”

  朱浅珍自语了一句,不等伙计发问,冷声道:“冲过去!”

  伙计一惊,旋即就咬牙,他们是奉旨办事,装几个人应该也没问题。

  “驾驾!”

  伙计大喝,猛的甩动马鞭,直奔城门口冲去。

  城门口的门卫还在思索着怎么劝说着这位国舅回去,谁能料到这位根本不停,竟然要直接闯城门!

  “头,怎么办?”又下属低声道。闯城门经常有,他们也有的是办法对付。

  这头连忙摇头,急声道:“不能硬来,关门,通知六叔!”

  城门立刻要关起来,一群门卫冲上前大喝。

  驾车的伙计拼命摔打马鞭,哪怕那门已经要关起来,还是径直冲了过去。

  那些门卫自然不会以身阻拦,更不敢来硬的,惊吓的退开。

  Duang~

  马车不知道撞击了什么,晃荡了一下,还是冲出了城门。

  朱浅珍等马车稳了,这才整理了下衣服,拉开后帘,向后看去。

  只见城门外,一些门卫有些拙劣的要上马,似乎要追过来。

  朱浅珍心里默默盘算,道:“不要停,加速走。到前面的驿站也不要停,换马立刻上路。”

  伙计有些惊慌了,一边打马,一边回过头,看向朱浅珍,道:“掌柜,有人要对付您吗?”

  朱浅珍还在思索着,下意识的点头道:“很快了。”

  伙计不多想,马鞭甩的更快,驾驾不断大喝。马车在官道上飞驰,晃晃悠悠,快速离开介休县。

  城门门卫在追,也迅速传回了文家。

  文及甫吓了一跳,道:“你是说,朱浅珍直接闯了出去,而且速度很快,像是在逃命?”

  这个门卫明显也是文家的旁支,道:“是。他们硬闯出去,出去后也没停,更快了。”

  文及甫摆了摆手,等门卫走了,沉着脸,眸光冷漠,自语道:“是有人要害他?被他察觉到了,所以赶紧逃命吗?”

  文及甫想不到其他的,一个堂堂国舅,还在来过他们文家,见过他父亲之后,除了有人要害他,有什么理由这样闯出城,不顾一切的要离开!

  文及甫想不透彻,招来一个人,低声道:“给我查,朱浅珍进城后,都有哪些人不安分,不管是什么人,什么事,我都要知道。查到了,就到老太爷那通知我。”

  “是。”这个人下风应着,快速去查了。

  文及甫左思右想,越发不安宁。

  朱浅珍要是这么跑回京城,再来的可能就是皇城司的禁卫了!

  文及甫来到文彦博的床前,见文彦博没睡,这才低声将刚才的事情说了,又补充道:“儿子已经让人查了,真要有人乱来,我就绑了给朱浅珍赔罪。”

  文彦博人老成精,很快就洞察了其中缘由,瞥了眼文及甫一眼,淡淡道:“没人害他。”

  文及甫愣了愣,转瞬就明白了,神色有些怒容,道:“这朱浅珍,想用这种办法,比我们就范?”

  文彦博面无表情,语气却感叹的道:“后生可畏啊,他这种办法虽然笨拙,但很用。”

  文及甫神色担忧,道:“父亲,我们要是任由他这么回京,章惇等人就有十足的理由对付我文家了。拦下他容易,可怎么让他回来?他要是不回来,我们也不能绑他。”

  第四百六十七章 牌序

  文彦博躺在床上,神色苍老,精神却异常的矍铄,冷漠中,忽然笑了一声。

  文及甫躬着身,看着文彦博,等着他训示。

  文彦博闭着眼,道:“我之前跟你说过,注意朱浅珍这个人。既然官家与朝廷选择了他,必然是有理由的。有威慑警告,也应当有其他考虑,比如,官家与朝廷,是有求于我的。”

  “有求?”

  文及甫怔神,文彦博已经致仕几年,九十多岁行将就木,还是个‘旧党’。官家与章惇等‘新党’都对‘旧党’有怨恨,他们怎么可能会‘有求’与他父亲!

  旋即,文及甫就明白了,所谓的‘有求’,是他父亲的理解,根本上,或许是朝廷需要他父亲做些什么事情了。

  所以,这才选择了朱浅珍这样一个人物,有‘国舅’身份,有他们文家在皇家票号的把柄,分量与威慑力足够;又没那么强硬,不是内监,也不是朝臣,留足了余地。

  文及甫想通了,整个人轻松了不少,笑着道:“父亲,那我去请他回来。”

  如果真的是他想的这样,那么朱浅珍的反应,不过是针对刚才文彦博装病,只要他给个台阶,那朱浅珍必然会回来,否则他回去也交不了差,再派第二次,官家与朝廷都没脸。

  文彦博慢慢睁开眼,道:“不用。你直接问他的目的,底线是我不能入京。”

  文彦博自己也不能确定,以他的身体,舟车劳顿的到京,还能不能活着。

  文及甫笑容消失,渐渐肃色。

  朱浅珍追回来容易,却还是要摆平他!

  文及甫抬手,轻声道:“是父亲。”

  文彦博慢慢的又闭上眼睛,准备小憩。

  文及甫轻手轻脚的推了出来,站在门口默默思索一阵,沉声道:“备马车。传话,将朱浅珍拦在驿站,我这就赶过去。”

  “是。”他那个儿子答应着,快速去安排。

  文及甫心里还在思索着对策,朱浅珍秉持圣意而来,没那么容易打发。

  这会儿,朱浅珍正在赶路,马车风驰电掣,半点没停。

  他坐在马车内,摇摇晃晃不时回头。

  只见后面还是那几匹马,仿佛他的动作没有引起文家的什么反应。

  朱浅珍眉头拧起,自语的道:“文家就这么托大吗?”

  他这么做,是反击,也是试探。他这条路走的越远,试探的就越深。他笃定文家不会放任他离开。

  哪有‘钦差’到地方,当天就狼狈而逃的?——地方上是无论如何也交代不过去的!

  “掌柜的,前面就是客栈。”伙计驾着马车,实际上速度已经慢下来了。

  朱浅珍点点头,道:“换马,喝口水就走。”

  伙计应着,马车到了驿站,直接扔出一袋钱,道:“给我们换一匹好马,来壶好茶。”

  驿站出来一个官吏,先是看了官文,也没管钱多少,立马道:“二位稍候。”

  说着,就有人牵着马车往里走,又有马牵出来,给马车套上。

  朱浅珍在棚下一个桌上坐下,面沉如水,心里犹自在考虑。

  文家不能寻常看待,他这么做,其实也是在冒险。

  不多久,伙计休息的差不多了,抬头看向朱浅珍,没有说话,表情说明了一切。

  朱浅珍回头看了眼,那几匹马似乎还没追上来,人影消失不见。

  “走!”朱浅珍冷哼一声。

  文家与他比耐心,那就比,谁熬不住谁就输!

  伙计不明就里,扶着朱浅珍上了马车,就驾着马车,慢慢向前走。

  伙计并没有知道太多,很快就要加速,沿着官道,直奔京城。

  “国舅稍慢。”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人,突然冲到马前,拉住了马绳,将马车硬生生给截停了。

  马车一个晃荡,朱浅珍在里面撞得七荤八素,伙计连忙拉住缰绳,极力把马车给控制住,刚一停下,就心惊肉跳的向着前面那人喝道:“大胆!你是什么人,敢拦截国舅座驾!”

  朱浅珍虽然被撞了,但心里突然透亮,沉着脸,出了马车,居高临下的看向手握缰绳的男子。

  是一个三十左右的壮汉,穿着粗糙,是一个草莽粗汉。

  他看到朱浅珍,放下缰绳,抬手道:“国舅见谅,在下奉命,请国舅稍待,文六叔很快就来,一切他自会与国舅交代清楚。”

  朱浅珍站在马车上,神情不善,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应当知道,我不可能只带一个伙计出门。”

  或许是映衬朱浅珍的话,从驿站里走出几个人。

  他们身穿紫衣,要配金银带,手里的刀酷似鱼型,人不多,只有三个。

  领头一个人对着朱浅珍无声抬手,又看向那个汉子,语气冰冷,道:“皇城司兵,杀人不罪。”

  汉子面露凝色,盯着三人打量,似乎在估算打架的成败。

  片刻,他转向朱浅珍,诚恳的道:“国舅,在下并无恶意,不是来行刺的,还请稍等。若是国舅恼怒之前在下的怒芒,可以杀了我,但还是会有人出来阻止国舅离开。”

  朱浅珍打量这个汉子,倒是个聪明人。

  他对着皇城司的禁卫摆了摆手,从马车上下来,径直坐到刚才茶棚的凳子上。

  既然文家忍不住了,他也想看看文家怎么出招。

  皇城司的人悄悄退了进去,那个汉子告罪的行礼,站到了一旁。

  伙计站在朱浅珍的身后,似乎这才发觉事情不太一般,有些拘谨的东张西望。

  朱浅珍慢悠悠的喝着茶,就是一盏茶的功夫,一辆马车快速驶来,停在了驿站边上。

  文及甫从马车下来,看着朱浅珍,笑着走过来。

  朱浅珍看都不看,自顾喝茶。

  伙计有些紧张,身体紧绷。

  那汉子对着文及甫行礼,然后又是朱浅珍,转身离去。

  而皇城司的禁卫,不动声色的出现,坐在另一张桌上。

  文及甫瞥了眼,眼中凝色一闪,笑呵呵的来到朱浅珍对面,道:“国舅,这是何意?要不是家里人通知我,我都不知道国舅已经到了这?可是我文家招待不周,我在这里给您赔罪了。”

  对于文及甫的抬手,朱浅珍根本不闪不避,冷漠以对。

  第四百六十八章 策略

  文及甫见朱浅珍神色不好,面露沉思。

  朱浅珍这是要摊牌了,但文及甫还没想好应对之策。

  朱浅珍不重要,重要的是背后的圣意以及章惇等人的想法。他们打发朱浅珍很容易,可官家与朝廷矢志要动文家,谁能阻拦的了?

  文及甫没有想太久,抬头看向朱浅珍,沉色道:“国舅,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家父身体确实不好,不能长途跋涉,官家与朝廷有什么差遣,我愿意承担。”

  朱浅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瞥向介休城方向,淡淡一笑道:“文相公的身份地位,可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我这趟来的目的,文侍郎应当清楚。我不妨说的再直接一些,文相公必须入京。”

  文及甫不意外,早就想到了,索性摊牌,道:“国舅,我大宋向来以宽仁治国,家父年过九十,舟车劳顿去京城,您就真的不担心,他死在半路上?真要是这样,只怕官家,朝廷背上的就不是什么不仁,是‘残忍’二字了。”

  朱浅珍看着文及甫,没有说话,却想到了在皇家票号内,与赵煦的一段对话。

  他小心翼翼的问:‘官家,文彦博已过九十,小人担心路上会出问题。’

  赵煦笑道:“只要他活着走出介休,那就能活着到京城。”

  朱浅珍至今对这句话不是很理解,但不妨碍他执行赵煦的命令。

  文及甫见朱浅珍不说话,果断加码,道:“家里有些小辈不懂事,我已经命人将他们绑了。至于从皇家票号套的钱,我一定会如数,一分不少的还给国舅。另外,还会备上一份厚礼给国舅赔罪。”

  朱浅珍再次拿起茶杯喝茶,嘴角笑意一闪而过,不冷不热的道:“皇家票号是谁的,里面的钱是什么钱,文侍郎应当清楚。这些事情,大相公他们还不知道。”

  文及甫眉头皱起,道:“国舅想要怎么样?”

  皇家票号自然是当今官家的,里面的钱就是内库的钱。如果章惇等人知道,可能就没有朱浅珍这一趟了。所以,文及甫更直接了。

  该摆出来的都已经摆出来,朱浅珍没有再废话,便道:“文相公上书朝廷,斥责反对变法的朝野官吏、士人,并且再次入仕,拜参知政事,负责‘新土地法’的推行。”

  文及甫神色骤变,阴晴不定的变来变去。

  天下谁人不知的,他父亲文彦博是反对新法的,不然当初司马光何以邀请他父亲再次入仕!

  可是官家,居然要他父亲再次出仕,而且是主持‘新土地法’?

  这是玩笑吗?

  但他看着朱浅珍的模样,一点都不像玩笑。

  文及甫心里冰冷一片。

  当今这位可不是先帝,先帝有锐气,可也宽仁,只要你有理,当面喷他,他生气归生气,事后还得下旨奖赏。

  可当今这位,可是将吕大防下狱论死,将一干‘旧党’大佬尽数扫进大牢,将‘不杀士大夫’的祖制踩在了脚底下!

  如果他父亲不答应,下场会是什么?

  文及甫不敢想,直觉浑身冰冷,心头阵阵惧怕。

  朱浅珍看着文及甫青红交替的脸色,又道:“皇城司来的不止这三个。县衙那边最近很安静,文侍郎有没有察觉到?”

  文及甫脸角铁青,双眼有些凶厉的盯着朱浅珍。他知道,也不意外,朱浅珍一个人来,必然还会有其他准备。

  官家,这是逼死他父亲吗?真的一点宽仁之念都没有吗?

  朱浅珍见他这副模样,站起来,道:“先去汾州,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最多三日。”

  朱浅珍说完,就走向他的马车。

  伙计吓了一跳,连忙跟着,准备驾车。

  文及甫倏的站起来,瞪着朱浅珍的背影,怒声道:“家父是四朝老臣,四次拜相,官家,就不在乎朝野的看法,不怕史书口诛笔伐吗?”

  朱浅珍脚步都不停,自顾上了马车。

  文及甫这次没有阻拦,任由朱浅珍的马车起步,加速,快速离去。

  等朱浅珍马车走远了,皇城司的三个禁卫才走过来,其中领头的冷笑道:“文及甫是吧?就你们文家做的这些事情,就是现在满门抄斩都不为过,官家让文彦博进京已经是极大的宽宥!你们文家要是不知好歹,我可以马上调集人手,将你们文家通通拿下!文彦博要是在这个时候死了,那也是问罪自杀!”

  文及甫猛的一拳敲击在桌上,怒喝道:“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我说话!”

  领头的丝毫不惧,越发冷意森森的道:“还有,你要记住了,文彦博进京,暂时不要让任何人知晓,如果死在路上,那就是病死在家里,与官家,与朝廷没有任何关系!文家,最好不要自误!”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身后的两个人自然跟着。

  他们无所顾忌,并不是离开介休,反而奔着介休城走去!

  文及甫已经六十多岁了,哪里受过这种气,脸上铁青一片,双拳紧握,浑身都是杀意!

  他这种文官,绝不轻易表露情绪,杀意这东西更是罕见。

  文及甫,确实想杀人了!

  许久许久,直到那三个皇城司的人走的远了,文及甫才重重的吐了几口气,强压愤怒,通红的双眼慢慢消退。

  他愤怒,他恨意滔天,但他还有残存的理智。

  这三个人绝对不能碰,皇城司名义上归属政事堂辖制,谁不知道是当今官家手里的刀,动皇城司,形同谋逆!

  文及甫脸角冷硬如铁,心头勉强的思索再三,最终还是上了马车。

  这些事情,他决定不了,还得他父亲,文彦博拿主意。

  等他回到文家的时候,天色居然莫名的黑了,黑云压城!

  文及甫看了眼天色,心情越发不好,来到了文彦博的卧房。

  文彦博被扶起来,静静的听着文及甫的话。

  文彦博神色很平静,没有任何意外,苍老的脸上是坚毅,是平静,是从容。

  等文及甫说完,他便道:“看来,就算我一死,也不能保全文家了。”

  文及甫吓了一跳,道:“父亲,千万不可做此念!”

  文彦博淡淡一笑,道:“只是考虑过。从目前来看,官家势必要我入京了。其实,也不算奇怪。王存都能拜相,收拢反对新法者,应当是官家一直的策略。是为父疏忽了,若是早点想到,就能有更好的对策了。”

  第四百六十九章 宦海人

  文及甫看着文彦博的笑容,心头越发不安,大气不敢喘,更别说说话了。

  文彦博躺在那,静静的看着床头,道:“从那个皇家票号,你们弄出了多少钱?”

  事到如今,文及甫也不敢隐瞒,道:“存钱的利息,有六十万多贯,贷出的,在三京,开封城各县,还有苏杭等地,林林总总有两百多万贯。皇家票号还在大肆收购粮食,茶,盐,矿山等,还有抵押古董字画之类,我们从中也拿到了不少,前前后后的钱粮总额,可能超过五百万贯……”

  文彦博没有震惊,也没有意外,凸起的双眼只是微睁了一下,道:“五百万贯……你真的以为出去这么的钱粮,皇家票号那边一点都不知情?这是官家的内库,官家会不查?”

  文及甫现在已经想明白了,站在床边,低着头,道:“这是故意放长线钓大鱼,只怕很早之前,官家就盯上父亲了。”

  文彦博双手放在身前,道:“当今官家与先帝迥异,先帝也是雄才大略,野心勃勃,可从未御驾亲征,更没有获取这样的大获全胜。开封府的试点,干脆利落,丝毫没有妥协的举动。明年改元,怕是会有更多大动作,要为父入京,应该是想要和解。”

  “和解?”

  文及甫怔了怔,道:“不是要官家围新法背书,减少阻力吗?”

  文彦博瞥了他一眼,道:“只是最粗浅的目的,咱们这位官家,行事看似胆大,实则事事求稳求全,从他刻意压制章惇等人就看得出来。他自从继位就深陷‘党争’旋涡,深知‘党争’的厉害。要我入京,那就是向天下宣告,我大宋没有反对新法,全部是变法派。官家啊,想要将党争化解于无形。”

  文及甫神色肃重,认真聆听,认真思索。

  他向来佩服他父亲,自不会怀疑。如果是这样,那这位官家考虑的,还真是深远,绝不是眼前的得失!

  文及甫神色不安,低声道:“父亲,官家打定主意要您入京,我们该怎么应对?”

  在文及甫看来,他父亲是绝对不能入京的。不说路途遥远,颠簸难行,他父亲的身体未必撑得住!再说了,入京了,他父亲还能活着回来吗?章惇等人,连司马光的坟都想掘开,何况还是活着的文彦博!

  文彦博苍老的脸紧绷了一下,平静的道:“君命不得不从,准一下。你也准备一下,去御史台吧。”

  文及甫直觉浑身冰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们这一去,与送死有什么区别?

  文彦博见他脸色僵硬,不由得一笑,道:“不用想那么多。咱们这位官家固然狠厉,但也不是没有底线。他保住了太皇太后的尊位,没让章惇等掘开司马光等人的坟,也不会任由他们逼死我。再说了,为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章惇,蔡卞这些小家伙,还是差了些的。”

  文及甫并没有安心多少,仍然忐忑,道:“父亲,开封城,现在可是是非之地,不可去啊……”

  文彦博皱眉,呵斥道:“你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你以往一直怪我没能扶持你入相,还跟我说范仲淹,韩琦什么的,那你看看韩忠彦,范纯仁,你比他们缺了什么?胆魄!”

  文及甫没有因为文彦博的呵斥而动容,依旧道:“父亲,我还是担心。”

  文彦博一脸的怒其不争,摆了摆手,道:“你要是不去,我就找别人。皇家票号那些事,给我尽快收尾,拿了多少钱,尽数还回去,再给皇家票号存两百万贯,这笔钱就不要动了。”

  不要动,就等于是送给皇家票号了。

  文及甫听的分明,眼角狠狠一跳,却没出声。

  文彦博越发生气,冷哼道:“我看你不止不能去汴京,还得回乡!”

  文及甫吓了一跳,连忙道:“父亲莫气,我听你的就是。我这就让人准备,明天启程去汾州。”

  文彦博面色这才好看一点,道:“弄得热闹一点。”

  文及甫这才反应奇快,道:“孩儿明白,这就写信,父亲出介休入京,会很快传遍天下。”

  文彦博双手撑着,要下床,道:“扶我起来,我要写一篇祭文。”

  文及甫连忙上前,扶着文彦博,道:“父亲要给谁写?”

  文彦博艰难的穿着鞋子,道:“给太皇太后,司马光。”

  文及甫疑惑,扶着文彦博向书桌走去,道:“父亲,不怕惹怒官家与章惇等人吗?”

  文彦博在椅子上坐下,笑着道:“惹怒章惇等人是必然,但未必会惹怒官家。”

  文及甫想不通,却低声道:“父亲,是想借此拉拢人心,与章惇等人抗衡吗?”

  高太后,司马光等人的号召力在当前除了赵煦,怕是无人能及,在顽固派当中,赵煦也不及。文彦博公然祭奠他们,没入相怕是就会有无数人靠过来。

  文彦博没有解释,道:“你去吧,约束好家里人,不要再添乱了。”

  文及甫满心忧虑与惶恐,眼见文彦博主意已定,他不敢多劝,应着转身出去。

  文及甫站在门口,心头不安,脑子里又一片繁乱。

  吃到手里的五百万贯要送回去,还得再送两百万贯!这一来一去就是七百万贯,怎么能不让他心疼!

  最重要的,还是他父亲决定去汴京。

  那是虎狼之地,充斥着魑魅魍魉,到了那里,他们还能活着回来吗?

  ‘父亲,真的能撑得住吗?’

  文及甫最大的不安就来自这里,他担心文彦博撑不到京城,到了京城也未必应付得来章惇等人,何况还有一个俯瞰一切,掌握他们命运,深不可测的官家。

  第二天,文家就收拾停当,足足了二十多辆马车,人就四十多人,还有众多被遮盖起来,看不清平车上的东西。

  文彦博坐在马车,上上下下都是厚厚的被褥,文及甫更是站在马车旁,对着驾车的下人千叮万嘱。

  文家大门里的人进进出出,引来了不少围观,窃窃私语,不知道文家突然这么大动作要干什么。

  这时,一队紫衣骑兵好像突然出现,来到了文家马车的前头。

  一个罗卒坐在高头大马上,看着最前面的马车,朗声道:“文相公,皇城司为您领路,请安心。”

  文及甫见着,心头愤怒,面色难看。

  文彦博倒是不急不怒,声音清朗的道:“有劳。”

  第四百七十章 旧事新说

  皇城司三个禁卫骑着马,站在最前面,无形中给文家的车队增加了气势。

  能住在文家附近的,自然都不是寻常人家,一些人摸着胡子,面带微笑,已经在琢磨着怎么与文家进一步亲近了。

  不多久,文家的车队缓缓动了起来,这时才发现,文家的护卫队,居然有四五十人!

  皇城司的人回头看了眼,彼此对视,神色警惕。

  虽说现在的大户人家出行,动辄上百人,几十辆马车不算奇怪,可在皇城司领路的情况下,还明目张胆的弄出这么大护卫,足以说明文家的心态不一般了。

  文家的马车队,一片沉默。

  如果换做以往出行,必然是很热闹,但是现在,所有人小心翼翼,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讲。

  文及甫坐在马车里,紧盯着前面的马车,那是他父亲文彦博的马车。

  他能猜到文彦博是无奈,不得不进京,但他总认为,还有周旋的余地,不至于入京。

  入京,太凶险了!

  文彦博的马车内,除了他,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人。

  这个少年坐姿端正,面色紧绷,目不斜视,似乎很紧张。

  文彦博的马车特别改装过,又有厚厚的被毯,加上马车走的平稳,倒是不见多少颠簸。

  他闭着眼,道:“你六爹爹没用,我用尽办法,才让他走到吏部侍郎的位置,人家一个查案,就将他吓的辞官,躲在家里不敢出。到现在,居然连开封城都不敢回了。”

  这是文彦博的重孙,文及甫是他爷爷。

  听到太爷评价大爹爹,青年哪敢说话,只是躬着身。

  文彦博整个人皮包骨头,头上没几根头发,语气倒是平静有力,道:“你认为,我为什么要给太皇太后,司马光等人写祭文?”

  青年人见太爷爷考校,不敢大意,仔细思忖一阵,道:“太爷爷这么做,肯定会引来大相公以及变法派的不满,攻讦,同时又能聚拢人心,不至于势单力孤。峰成虽然猜不透太爷爷这么做的根本原因,但肯定不会引起官家的不满,或许官家会支持,还会护佑。”

  文彦博睁开眼,静静的看向文峰成,他的重孙。

  文峰成躬着身,身体微微颤抖。

  他太爷爷在文家说一不二,一言九鼎,没人可以质疑,反驳!

  文彦博看着他一会儿,微微点头,道:“你倒是比你大爹爹聪明的多。他只会顾眼前,为一点蝇头小利忘乎所以,放到历史中,他连袁本初都不如。”

  文峰成更不敢说话了。

  文彦博目视前方,道:“官家要我入京,就是想要消弭党争,打造一个和气的朝廷,哪怕是表面上的。所以,我要尽可能的拉拢人,让他们支持官家。我到京之后,会全力支持官家。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文峰成苦思,许将才低声道:“太爷爷的意思是,官家与大相公他们还是不一样的。”

  文彦博脸上浮现笑容,道:“孺子可教。我纵观官家登基以来,尤其是亲政后,他虽然倾向于变法,但也有诸多顾忌,是以,对章惇等人的压制清晰可见。明年改元,章惇等人肯定会迫不及待的推行更多新法,必然与官家有所冲突。”

  文峰成越发明悟,高兴的道:“太爷爷高明!”

  文彦博望着开封城,笑容收敛,道:“我没几年可活了。你那几个爹爹都不成器,你父亲那一辈身上的痕迹太深,我希望你们能成器,能够撑起文家。”

  文峰成神色一凛,躬身道:“峰成怕承担不起太爷爷的期望。”

  文彦博摆了摆手,道:“我会安排的。”

  文峰成不敢多嘴,内心既紧张又激动。

  文家的马车缓缓前进,速度很慢,走在去开封城的路上。

  但文家散播的消息却很快,转眼间‘文相复出’的消息,就传遍了北方,加速向南方传去。

  开封城,政事堂。

  章惇正在看着一道厚厚的文书,内容是关于‘婚姻礼法’的,这是礼部拟定的,关乎婚姻的前前后后,其中对很多陋习进行了革除,对婚礼的仪程进行明确化规定。

  这些事关民生,又是千年大计,章惇看得很认真。

  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最近太累,章惇看得很慢,很是专注。

  裴寅悄步进来,见章惇低着头,蔡卞在奋笔疾书,来到近前,静静的候着。

  蔡卞倒是能分心,一边写一边道:“什么事情?”

  裴寅见章惇头也不抬,便抬手道:“回蔡相公,介休来的消息,文相公出了介休,正向开封,城内突然间也传遍了。”

  章惇慢慢抬头,看向裴寅。

  裴寅连忙转向章惇,道:“下官向通政司那边求证,沈中书有些言语含糊。”

  裴寅的意思很简单,沈琦执掌上通下达的通政司,如果文彦博要入京,沈琦不可能一点风声不知道。他言语含糊,其实就是默认了。

  蔡卞放下笔,神色凝重。

  文彦博的资历太高了,甚至比司马光等人还高,活这么久,除了资历外,庞大的关系网也不容忽视。门生故吏,姻亲等等,就比如,文家与包拯,韩琦,范仲淹都有姻亲!

  文彦博要是入京,再次入相,怕是会迅速聚集一大批人,王存等人是硬拔上来,与文彦博根本不能比!

  蔡卞预感到,开封城怕是又要陷入残酷的党争中,眉头拧成川字,看向章惇道:“这件事,官家与你通过气了?”

  章惇已经坐直身体,表情严肃,道:“御驾亲征之前,官家与我提过一嘴,当时我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会是文彦博。”

  蔡卞神情越发凝重,御驾亲征之前,那就是几个月之前了。

  官家几个月之前就考虑了现在的朝局,要文彦博再次复出吗?这里面又有什么打算?

  文彦博一来,刚刚平复的朝局,必然再起波澜!

  “你怎么打算?”

  蔡卞看着章惇,语气有些决然的道:“大事临头,文彦博不能入京!我亲自去打发他,官家要是问罪,我扛下来!”

  蔡卞说着,就要站起来。

  蔡卞的性子十分温和,没有章惇那么刚直,但真的要触及他的原则,他会表现出不输于章惇的坚定意志。

  裴寅悄悄低头,大气不敢喘。

  文彦博是官家找来的,这么久就做安排,必然是有长远计划,蔡卞要去干涉,固然文彦博可能被拦回去,蔡卞在政事堂或许也待不久!

  第四百七十一章 一网打尽

  蔡卞已经站起来,准备往外走。

  他这一走,就是亲自去堵文彦博了。

  章惇伸手,拦住他,淡淡道:“不要紧。”

  蔡卞转头,见他面容严肃,剑眉竖起,沉声道:“一个王存还不够吗?你看看工部,乌烟瘴气,一天到晚上忙着上奏本,就知道糊弄事情,文彦博你还不了解吗?他要是入相,工部怕是要铁桶一块,什么事情都捂的严严实实!”

  章惇拿起茶杯,剑眉更加竖起,双眸灼灼冷芒,道:“不久前,官家让我提名两个入相。”

  提名,不是举荐。

  蔡卞敏锐的注意到了章惇的用词,神情有些惊愕又有些惊喜。

  裴寅也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心中已经在推断着入相的人选了。

  按照朝廷默定的规则,入相应当从六部尚书等品级足够高的官员中推举,六部尚书,两个名额,会是谁?

  章惇放下茶杯,看向门外,神情坚毅果决中又带有一丝狠厉,道:“我能猜到官家的用意,我也支持。再说了,我们容忍的事情还少吗,不差他一个文彦博!”

  裴寅心头震惊,同时暗自钦佩。

  章惇果然有宰相气度,忍下了与‘旧党’的仇恨,也容忍了王存在眼前蹦跶,现在,也将继续容忍‘旧党’大佬,文彦博出现在面前,长期共事。

  蔡卞见章惇这么说,也压下对文彦博的怒意,道:“你打算提名哪两个?”

  章惇看向他,道:“总共有三个人,官家指定了兵部尚书许将。我考虑林希与李清臣,如果你有意见,他们其中一个人,你可提名替换。”

  蔡卞想着三个人的面子,沉吟着道:“兵部即将主持‘军改大略’,许将入相不奇怪。林希是吏部尚书,本身就有‘隐相’的称呼,倒也不错。只是,李清臣,你是怎么考虑的?”

  章惇恍若未觉的再次拿起身前的奏本,道:“礼部在六部中排名第一,李清臣入相不是再理所当然?”

  蔡卞见章惇少有的转移话题,心中隐约懂了,再次沉思一番,忽然又道:“那你认为,官家此举,是想要弥合分歧,团结各方,一同推动‘新法’,还是想要拉网……一网打尽?”

  裴寅哪里有过这样的想法,双眸圆瞪的看向蔡卞,神情全部是惊恐!

  将反对派一网打尽。

  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章惇手顿了下,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明年改元,新朝要有新气象,需要文彦博出现在朝堂上。”

  这是给文武百官的看的,也是给天下人看的。

  团结一致的朝廷,将消弭诸多反对力量,有力的推动‘新法’的施行。

  蔡卞坐回椅子上,还在思索着文彦博入朝可能带来的巨大影响。

  不等两人再说话,李清臣直接闯了进来,小吏根本来不及通报。

  李清臣出现在政事堂,他没有往常那边见礼,脸上一片铁青,冷声道:“文彦博入朝,据说从开封城到汾州,准备拜见文相的,已经堵住了路,乡亲们提壶带瓢,夹道欢迎,就是官家出行也比不上。”

  章惇头也不抬。

  蔡卞依靠在椅子上,脸色也不好,道:“朝廷需要团结,王存是,苏轼是,文彦博也是。”

  李清臣脸角抽搐了下,头上青筋一跳,道:“王存可忍,苏轼也能,文彦博不行!”

  章惇缓缓抬起头,看向他,眸光静冷,道:“文彦博,你,林希,许将,年底一同入相。”

  李清臣张嘴就要反对,迎着章惇的目光,终究咽了回去,强压怒火,沉声道:“下官不明白,也接受不了,请大相公解惑,也给朝野一个交代!”

  章惇不是一个人,他是‘新党’魁首,有些事情可以一意孤行,‘新党’能忍,也能压下去。王存一个要资历没资历,要能力没能力,要实权没实权的空头副相,能以‘面子’解释,‘新党’上下勉强接受。

  但文彦博再入朝,就是挑战‘新党’底线了。

  如果没有一个说服绝大部分人的解释,那么新的党争,可以清晰预见的将要发生,章惇,蔡卞等人想压都压不住!

  裴寅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哪敢插话。

  蔡卞刚才那‘一网打尽’四个字,令裴寅心头直发寒。

  这时,吏部尚书林希,刑部尚书来之邵,御史中丞黄履,工部尚书苏轼几人先后到了,朝廷大员,除了户部尚书梁焘,兵部尚书许将,七卿来了五个。

  几人表情各异,但与李清臣来的目的是一样的。

  文彦博复出,着实是惊动朝野。

  这几人出现在政事堂,想必外面已经炸开锅。若是等消息确实,再发酵一阵子,整个大宋都可能发生震动。

  政坛,要大地震了!

  蔡卞神色凛然,环顾五人,呵斥道:“你们想要什么解释?八字没一撇的事,你们是朝廷大员,就这么坐不住,沉不住气吗?”

  黄履就没那么多顾忌了,直接上前一步,道:“蔡相公,别的事情都好说,但下官听说,文彦博还没出介休,就写了几篇祭文,是给太皇太后,司马光等人的!”

  这个蔡卞还不知道,猛的转头看向裴寅。

  裴寅脖子发冷,躬身道:“是有这样的传言,还未证实。”

  蔡卞心头压着的怒火蹭蹭上冒,脸角一片铁青。

  高太后,司马光等人是‘废除新法’的始作俑者,同时也是掀起史无前例的‘诗案’,迫害‘新党’的元凶!

  朝廷里,对这些人,向来是‘讳莫如深’,没有继续追究是因为官家压着。

  文彦博居然要公然祭祀,这是要开战吗?

  是在向他们宣战吗?

  章惇坐直身体,剑眉倒竖,双眸如虎,沉声道:“文彦博算什么!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只要他们跳出来,都给我请进京,工部塞不下,我另设部门,再不行,还有政事堂!你们现在就回去,给我亲自登门拜访,将他们都给我请出山,你们请不动,我亲自去请,我请不动,我去找官家,我们三顾茅庐!”

  七卿中的五位,听着章惇杀气腾腾的话语,严肃刚直的表情,神情是变了又变!

  这哪里是‘邀请’,分明是在架起屠刀!

  这时,与政事堂隔着不远的垂拱殿,赵煦站在门前,静静的看着。

  政事堂发生的一切,都在他耳朵里。

  “好一个大相公!”

  在听到章惇最后这段话的时候,赵煦双眼眯起,内心涌动着一股难以遏制的赞赏。

  “拟旨!”

  赵煦背着手,看着政事堂,目光炯炯的朗声道:“任命章惇为宰相,加衔‘大宋政务总理大臣’,总揽政务。赐尚方宝剑,二品以下,先斩后奏!”

  第四百七十二章 无处不在

  “钦此!”

  政事堂内,陈皮宣读圣旨,下面跪着以章惇为首的朝廷诸多官员。

  等陈皮宣读完旨意,一众人表情十分惊异!

  ‘总理大臣’,总揽政务;二品以下,先斩后奏!

  这样的权力,在宋朝从来没有人有过,甚至于说,在大宋,根本就没有宰相!

  来之邵,黄履等人悄悄抬头看向章惇,神情狂喜!

  有了这样的权力,他们就能彻底掌握朝局,对地方上也有足够的威慑力,控制力!

  他们以往期盼的,无非是‘新党’再次盈朝,谁能想到,宫里会给予章惇这般的绝对权力!

  苏轼默默无语,他自然能明白,这是因为章惇容忍了文彦博,这是宫里对章惇的奖赏。

  只是,这种‘奖赏’,比文彦博入京来的影响会更大,可以清晰预见,朝野会掀起巨大的反弹!

  大宋立国之本就在于‘制衡’,在以往,宰相的权力被分割七零八落,甚至于六部也被再三分割,甚至于,没有一个‘正职’,全部都是权,知这类的代理!

  而现在,出现了一个不止是可以任免官吏的宰相,二品以下,先斩后奏,这是多么可怕的权力!

  蔡卞跪在地上,瞥了眼章惇,神情不但没有兴奋,反而有些凝重。

  章惇一如既往的严肃色,看不出什么其他表情。

  陈皮宣读完旨意,上前扶起章惇,笑呵呵的道:“大相公,官家还说了,大相公今后可‘御前不跪’。”

  章惇接过圣旨,道:“臣,即刻前往宫里谢恩。”

  这是应有之意,陈皮扫了眼其他人,道:“官家说,大宋律应该差不多了,官家想看看。”

  蔡卞接话,道:“此事由政事堂,枢密院,六部,御史台,大理寺,国子监,翰林院等联合修著,我待会儿就去催促,命他们整理好,尽速呈送御前。”

  陈皮没有再说,笑笑就走了。

  陈皮一走,黄履就迫不及待的道:“恭贺大相公,有官家如此信任,何愁大事不成!”

  来之邵也跟着道:“大相公,此事须大贺,应当摆宴!”

  黄履,来之邵都很会说话,避过了敏感点。

  来之邵说的‘大宴’,其实也不是夸耀,而是借机摆平外面因为文彦博复出引起的纷乱。

  到底是当朝重臣,眼界还是有的。

  蔡卞回过头,看向众人,尤其是章惇手里提着的圣旨,斟酌着道:“有大相公这件事,文彦博复出一事就显得无足轻重了,你们找些人,说一说,让朝野安静一些。”

  众人明白蔡卞的意思,苏轼一直沉默着。

  朝局的变化太快,令他跟不上。他已经难以预判,文彦博入京,章惇执掌大权后,朝局以及‘新法’会有怎样的发展。

  蔡卞又交代几句,众人便离开政事堂,要去安抚沸腾的宫外大小官吏了。

  确实如蔡卞等人预料的那样,或者说早已经发生了。

  文彦博没人不认识,在朝时间太长了,元祐五年才致仕,离现在不过三年时间。

  各部门大部分都是‘新党’把持,他们激烈的反弹,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写弹劾奏本,各部门非议不断,压力不断向上。

  稍微冷静的各部门副手,都在尽力安抚,稳住事态,等待他们的一把手回来,探寻真实情况。

  工部自然更为热闹,作为‘旧党’唯一盘踞的地方,对于‘旧党’大佬文彦博的复出,欣喜若狂,已经在商量着,怎么迎接,以及各种发展计划了。

  等待他们的,除了文彦博复出的消息,还有章惇的‘高升’,执掌大权。

  这如同一盆冷水,将本来沸腾的开封城,瞬间浇灭了下去。

  在文彦博复出的消息疯狂扩散不多久,章惇‘高升’的消息随之而来,本来高昂的情绪,瞬间又被击垮。

  朝野不知道多少人,出现了一种极其别扭,难受,不吐不快又无法吐出来的压抑情绪。

  还在路上的王存,很快也接到了消息。

  第一个,自然是文彦博复出的消息,他还惊疑不定,盘算着利弊得失的时候,章惇‘高升’的消息接踵而来。

  暂停在路边休息的马车边,王存正与周文台对弈,陆续而来的两个消息,令棋桌上出现了诡异的沉默。

  周文台是蔡卞的得意门生,对于章惇的高升,有些些许高兴,却又不那么激烈,只是保持微笑。对于文彦博复出,他更是无感,因此一直保持着微笑与王存。

  王存盯着棋盘,仿佛在思索着棋局。

  文彦博入京,对他来说是祸是福还两说,但他的权力必然不被严重分割。而章惇成了大权独揽的政务总理大臣,这对他以及‘旧党’来说更是极大的不利,或许,这是‘旧党’覆灭的开始!

  越是这样想,王存的脸色就越是凝重,眉头快要皱出墨水来。

  周文台见着,不动声色的道:“相公,人有远虑,心患丛生,还需顾眼前啊。”

  王存抬头看向他,冷哼道:“远虑,近忧,我都有。大相公突然站的这么高,将来可没有什么台阶下来。”

  周文台拿起棋子,道:“相公,该落子了。”

  王存脸色难堪,却也犯不着与蔡卞的门生计较,拿起棋子,又觉心烦气躁,一把推开棋子,道:“江南西路的事,你们是怎么打算的?是对付我的手段吗?”

  周文台收拾棋子,随口的道:“相公,我只是洪州府知府,去了之后,只管治理府州,其他的事情,不归我过问。”

  王存瞬间就想到了先一步,已经走的很远的蔡攸,又想起江南西路那些还在牢里的人,脸角绷直,道:“江南西路的巡抚,是何人?”

  周文台将棋子放入瓮中,不假思索的道:“会有人兼任。”

  王存到底是右相,瞬间就想到了,惊疑道:“你们决意对各路进行合并了?”

  大宋的‘路’太多了,一拆再拆,虽然有现实需要,实则更多的还是‘制衡’的缘故。

  现在朝廷要合并,那必然要集权,这依旧与大宋的‘制衡’国策冲突,令人不安!

  第四百七十三章 第一步

  王存忧心忡忡,却也只能继续赶路。

  但他没有像以往那样顾着赶路,反而在多处停留,尤其是居然还借口‘道路难行’,改走水路,绕道去了杭州。

  周文台对此不闻不问,对他见什么人,谈什么话,也充耳不闻,睁眼不见。

  在王存在杭州的理由也很充沛,在给赵煦的奏本上,全是‘安抚人心,遏制流言,宣传教化,皇恩浩荡’之类的言辞。

  在王存南下的时候,文彦博也到了汾州。

  出现十分奇特的一幕,汾州知府衙门,几乎没有出现一个人迎接,反而是在野的各级官吏,士卒大户,夹道欢迎,大设宴席。

  文彦博在范家住了一晚,几乎没见什么人。

  但汾州还是彻夜喧嚣,相当热闹。

  各种‘承情’的书信、文书、奏本,足足有上百本,堆满小半个马车。

  第二天一早,文彦博的马车前行,还有不少人相送,泪雨磅礴,泣不成声。

  马车内。

  文彦博慢慢的翻着,神情很是平静。

  文峰成也在看,不时沉色,拧眉,不时又恍然大悟,若有所思。

  文彦博躺在被褥上,目不斜视的道:“看出什么了吗?”

  文峰成立马躬身,道:“祖父,峰成看了不少,大致归为三类,第一,求官。第二,事关新法。第三,两者皆有。”

  文彦博呵呵一笑,道:“你倒是看得透彻。所谓,天下熙攘,无非利字。他们都是因为‘新法’而被扫落官职,又因为新法,田亩有损,赋税增加。他们找我,求官求财,无非而已。”

  文峰成躬着身,作聆听状。

  文彦博瞥了他一眼,道:“利字,讲究往来,天下人莫盖如是。他们需要我,我也需要他们。”

  文峰成抬头,低声道:“那,前面还要停吗?”

  “不用。”

  文彦博放下手里的,又拿起身边的,淡淡道:“利字在于交换,但也要分出高低主次。一路不停,到京之后,谁也不见。”

  文峰成暗自佩服,姜还是老的辣,躬着身道:“是。我这就去吩咐他们。”

  文彦博没有说话,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提及章惇‘高升’的事。

  文峰成坐回来,也没有提,仿佛他们都不知道这件事。

  南下的,北上的,出京的,入京的,大宋朝廷的繁忙景象,像极了神宗朝,只不过神宗朝是真的乱,元祐朝有了主线。

  开封城里,虽然有各级主官进行‘说明’,想要抚定因为文彦博复出,章惇高升带来的影响,但还是难以压制,到处都是谈论这件事,各种上书、弹劾的此起彼伏。

  甚至有人要求开朝议,严肃讨论这两件事,但最终都石沉大海。

  垂拱殿。

  赵煦带着小权儿,逗弄着,完全忘记了还有政务,要批阅奏本。

  陈皮立在一旁,手里,身上都是小孩子的玩具。

  赵煦手里拿着一个小拨浪鼓,轻轻摇晃着,看着小家伙的笑脸,也是开心无比,道:“儿子,喜欢不喜欢,喜欢就说,你不说爹怎么知道呢?”

  几个宫女都抿着嘴,看着官家‘为难’小殿下。

  不多久,孟皇后就来了,嗔笑道:“官家,给我吧。您再不给我,那几位相公就要打上我仁明殿了。”

  赵煦近来因为带孩子,着实‘荒废’了不少事情,全数推给了政事堂,很多事情近乎是不管不问,引起了一些朝臣的担忧,已经有人说话,甚至还公然给孟皇后上书‘劝谏’了。

  赵煦没给她,继续逗弄着,笑着道:“让他们打去,这爹带孩子,还成错了?谁敢打,我就治他子不孝父之过之罪。”

  孟皇后见赵煦张口胡说,伸手‘硬抢’,道:“您再不给我,母妃估计就要来了。”

  赵煦挑了下眉头,依依不舍的看着小权儿,道:“有人跑去母妃那告状?”

  小权儿似乎很舍不得赵煦,小手小脚都在动,嘴里呜呜啊。

  孟皇后轻轻抱在怀里晃悠,看着赵煦笑道:“倒是没人去,只是母妃也听说了,在我跟前提过一嘴。”

  赵煦砸了砸嘴,拿起小权儿的奶就要喝,瞥了眼四周十几双眼睛,又放回去,拿起茶杯,叹气道:“罢了,晚上你带着儿子来福宁殿吧。”

  孟皇后看了眼外面,似乎有人来,倾身道:“是。臣妾告退。”

  赵煦点点头,见是沈琦来了,摆了摆手,道:“免礼,说事。”

  沈琦现在是通政司通知使,正三品,也算是当朝要职高官。

  他还是老老实实行礼,等孟皇后走了,这才道:“官家,臣来禀报两件事,一近来反对新法的奏本日渐增多,尤以地方最盛,一日多过一日。其二,是周边各国递交了国书,其中辽国的语气很是不善,臣上禀政事堂,政事堂措辞过于严厉,臣特来询问圣意。”

  赵煦嗯了一声,面色思索。

  第一个,自然不意外,文彦博的入朝,必然会孤立反对派,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倒是第二个,辽国的国书,赵煦看过了,措辞不止是不善,甚至是严厉,充斥着火药味,似乎越过冬天,就要与大宋开战。

  辽国的态度,赵煦能够理解,西夏被赵煦打了回去,无法支援辽国,协助平叛,迫使辽国筹谋近两年的,要一举歼灭叛军的计划流产,辽国上下的愤怒,可想而知。

  不过,明年若说辽国就要与大宋动兵,赵煦一点都不信。

  一来,缓过气的叛军,越过冬天,春暖花开,没有粮食,必然会再次对辽国各地发起进攻,劫掠钱粮。其二,大宋刚刚大败西夏,气势正盛,辽国内忧外患之下,未必有胆子开启国战。

  赵煦思索着,瞥向沈琦,道:“第一,对于所有弹劾的奏本,全部留中。对于辽国的国书,不给他们回。给枢密院递话,让北方三路,对幽云十六州进行试探性挑衅,各部门加速渗透,该藏的藏,其他的动作大一点。”

  沈琦抬手,道:“臣领旨。”

  赵煦刚要点头,忽然又道:“将政事堂对于‘政体’的改革奏议,下发各部门讨论,十天为限,各部门上交意见,而后集中政事堂讨论,定案。”

  ‘政体’的改革,是所有改革的第一步,赵煦借着亲政的气机,实际上完成了政体改革,但还需要法理上的确认。

  第四百七十四章 冲突

  赵煦要改革,以章惇为首的‘新党’一样要改革。

  赵煦的改革,自然是基于他结合后世的经验,想要建立一个足够高效的体制,以消除宋朝从上到下‘人浮于事’的痼疾。

  ‘新党’的改革,严格意义上来说,实际上是一种‘改良’,修修补补,创立了很多新法,但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反而会制造更多的麻烦。

  因此,赵煦与‘新党’在大方向上一致,但在具体的改革策略,方式方法,又有很多原则性的冲突。

  ‘旧党’也好,‘新党’也罢,本质上都是大宋的官僚集团,他们都尊崇‘祖制’,反对冲击‘祖宗家法’。

  奈何‘新党’依托于赵煦,赵煦又有御驾亲征,大败西夏的不世大功,朝野没几个人能制衡他。

  赵煦,到底不是神宗皇帝,他想要做的事情,根本不顾及什么祖制,家法以及朝野看法,一力推行。

  这样一个一意孤行又独断专行的皇帝,依附于赵煦才能复起的‘新党’,着实没有多少能力与赵煦周旋。

  无非也就是在一些细节上,他们象征性的挣扎一下,赵煦象征性的退让一下,似乎就达成了‘共识’,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现在,是元祐八年,明年是绍圣元年,改元之后的绍圣皇帝,将要推行前所未有的,庞大的改革计划,‘政体’是第一步。

  沈琦抬着手,听这赵煦的话,有些迟疑,道:“官家,朝野对于官家……朝廷,恢复隋唐时的三省六部表示了支持,但对于抬升兵部,削弱枢密院,大理寺独立于朝廷之外,政事堂权力过大过于集中,以及‘军改’等多有不同声音。”

  沈琦说的,其实还是少的,赵煦对于大宋朝廷的体制深恶痛绝,恨不得推倒重建,岂止是这几样?

  沈琦话里的意思,其实还是朝臣对于赵煦与大宋朝廷酝酿的各方面的改革抱有怀疑、迟疑,这里的‘朝臣’,除了态度鲜明的‘旧党’,还有‘新党’,哪怕是章惇,对很多内容也不是那么认同,只不过在于赵煦的强压制下,章惇等人默认了。

  章惇等人可以不说反对,但下面的人,就没有赵煦直接的压力,六部以及各寺等高官,都对此议论纷纷,对于这份‘政体’改制方案,他们的槽点实在太多,不吐不快。

  赵煦拿起茶杯,静静的喝了口茶。

  这种情况,他早有预料,也留足了操作空间。

  赵煦想着,放下茶杯,笑着道:“有异议是正常的,既然是讨论,就要畅所欲言,让他们整理好,上报政事堂,政事堂如果处理不了的,朕再来。”

  沈琦见赵煦话里没有退让的意思,只得抬手道:“臣领旨意。”

  赵煦抬头看了眼外面,道:“十三路的巡抚新名单,出来了吗?”

  沈琦放开刚才的话题,神色轻松不少,道:“据臣所知还没有,有些人有退意,朝廷对一些人的能力也不太满意,有些争执。”

  大宋严格意义上的‘大路’有二十三个,抛开开封城所在的京畿路,还有二十二,在赵煦以及政事堂,已经在合并了。

  若说对朝臣的了解,没有人比章惇、蔡卞等人更清楚了,赵煦也不及。

  “好,你去政事堂催一催,事多繁杂,当断则断。”赵煦看着沈琦说道。

  沈琦应声,道:“是。臣告退。”

  赵煦目送他离去,轻轻吐了口气。

  随着年关将近,改元在即,一系列事情要在年底前定案,着实的千头万绪,政事堂与六部等彻夜灯光,两班倒已经变成三班倒。

  赵煦静了一会儿,搬过身边一道厚厚的‘典籍’,上面有个三个楷体大字:大宋律。

  赵煦认真的看着,推敲着,另一只手拿着笔,记录着一些想法。

  大宋律,在赵煦看来,是大宋所有礼法,律法的母体与根本,因此看似简单,实则包罗万象,要慎之又慎,哪怕每个用字都要推敲再三。

  开篇序言第一句话就是:赵氏皇帝,绍膺骏命,承顺天命,大宋国主,领千乘疆域,负万民福祉。

  这句话,是出自蔡卞的手笔。

  赵煦认真的推敲着,总觉得有些不对,可想要修改,却又找不得合适的措辞。

  这是给天下人看的,要说的光明正大,顺意人心,可以假大空,却不能过于务实,更不能考虑的太长远。

  赵煦仔细审视了半晌,放过这句话,开始向后看。

  后面,就是阐述大宋国史,夸赞历代皇帝的丰功伟绩,也明确了一些责任,目标。

  赵煦专注的看着,随手记录着,很多东西,他需要与章惇、蔡卞等人再仔细商讨,尽可能完善,不留下大的漏洞。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皮来到赵煦身旁,低声道:“官家,太妃娘娘有请。”

  赵煦一怔,抬头看去,只见天色已经黑了。

  他这才惊觉,腰酸背痛,坐直伸展了下身体,忽而笑着道:“是要跟朕抢权儿吗?”

  朱太妃对小权儿十分喜欢,经常留在庆寿殿,这一点,赵煦与孟皇后也没什么办法,有几次硬着头皮去‘抢’,迎来一顿训斥,两人记住教训,不轻易将小权儿带到庆寿殿。

  陈皮没有笑,低着头,道:“有几位王妃,王太妃之前入宫,先是见了皇后娘娘,而后又去太妃娘娘那坐了一个时辰。”

  赵煦脑子还有些僵化,活动着脖子,道:“什么事情?”

  陈皮道:“可能是关乎宗室法。”

  赵煦哦了一声,接过黄门送来的茶杯,轻轻喝了一口。

  ‘绍圣新政’,是从律法,政体,礼法等方方面面的改革,几乎包含了所有,其中对于大宋宗室,也推出了‘宗室法’。

  宗室法,规定了宗室的待遇,在王府规制,继承,世袭,封爵,土地,俸禄,婚丧嫁娶用度等等,进行了严格的限制。

  尤其是赵煦吸取了明末宗室过于膨胀,拖垮国家财政的教训,将宗室用度压缩到了一个‘合理’范围,并且还采取了‘次世降爵’的政策。

  大宋的宗室其实并不膨胀,或者说,大宋宗室人口并不多,从英宗皇帝后代来看,三代男丁,现在活着的不足二十,其中,神宗皇帝的儿子六人,他的两个兄弟的儿子七人,总数不过十三人。

  这第三代唯有赵煦有一个儿子,还不足一岁,满打满算,十四人。

  四代,十四人,这比一般大户人家还不如。

  赵煦未雨绸缪的手段,自然与现实相冲突,再说,大宋富有,官吏尚且富的流油,更何况是宗室。

  赵煦突然要大幅度的砍他们的既得俸禄,田亩,还要限制他们王府规模,婚丧嫁娶从朝廷拿到的钱粮,更重要的是,还要降爵!

  这哪家受得了?

  第四百七十五章 事多繁杂

  赵煦到庆寿殿的时候,就看到朱太妃与孟皇后两人都在说话,小权儿并不在这里。

  见到赵煦进来,孟皇后站起来行礼,暗暗的给赵煦使眼色。

  朱太妃没有像往常一样招呼赵煦,拿起点心,自顾的吃,但吃了一口又扔了回去,坐在凳子上,面无表情。

  赵煦接收到了清晰暗号,心里若有所动,笑呵呵的上前,道:“母妃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吗?”

  朱太妃看都不看赵煦,自顾生闷气,道:“你还是叫我小娘吧。过年,不用过年了,我自己找地方。我带着赵似,幼娥,我们自己过,不给你这个官家添麻烦。”

  赵煦顿时就听懂了,依旧笑着坐到朱太妃对面,道:“母妃这是说的哪里话,是不是有人在您面前胡说了什么?我怎么会赶您出宫?喝杯茶,消消气,跟儿子说说,她们都是怎么说的。”

  朱太妃自然不信赵煦会赶他出宫,但赵煦之前打算将赵佖,赵似,赵佶等人全都送出宫,这令她不安。

  她神色动了动,还是接过赵煦递过来的茶杯,直直看着赵煦,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决定,若是皇帝归天,后宫都应当出宫出家?”

  赵煦一怔,瞥了眼孟皇后。

  孟皇后抿了抿嘴,轻轻摇头。

  赵煦会意,直接道:“母妃,她们理解错了。朕是有意恢复汉唐的一些旧制。唐朝倒是有这样的规定,结果刚执行就出了一个武则天,朕的本意,是防止后宫干政,不是要送母妃出宫出家。”

  朱太妃想喝茶,最终又放下,叹气道:“我倒是信你,只是她们说的很邪乎。说你要收回宗室的封地,大减他们的俸禄,府邸大小要管,王府的奴仆数量要管,取几个妾室要管,倒是婚丧嫁娶的费用不管,还要降他们的爵位……”

  这些倒是真的。

  赵煦稍稍琢磨,就道:“母妃,朝廷的情况,您可能不知道。现在国家四处需要钱,朕的内库都拿出去了。他们身为宗室,享了那么多荣华富贵,而今家国有难处,他们拿出一点钱粮,不是应当的吗?若是国不存,家何在?这些人目光短浅,自私自利,母妃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再等等,等些时日,我给母妃加皇太后尊号。”

  朱太妃本来还为这些事愁眉不展,毕竟宗室与皇家一体,她这个当今官家生母,是怎么都得说些话的,本来心里还在翻来覆去的想着说法,听到赵煦最后这一句,吓了一大跳,连忙坐直,连连摆手道:“官家,切不可乱来,你的嫡母是向太后,我不不敢僭越……”

  礼法上来说,朱太妃只是生育赵煦的工具,是‘小娘’,在官宦人家,‘小娘’就是妾,可随手送人的那种,没有半点地位。

  向太后是神宗皇帝的皇后,是神宗皇帝所有子女的嫡母,礼法上,赵煦要叫向太后母亲,与朱太妃是是随着下人叫‘小娘’的。

  赵煦忽然正色,道:“母妃,这不是僭越,是礼法曲直。朕是大宋官家,生母却是太妃,这是不是说朕这个皇位不正?哪有皇帝的母亲是太妃的?”

  说到这里,朱太妃呐呐不言。

  她出身不是大户人家,读书不多,礼法上很多事情根本不懂。赵煦这一句话,令她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孟皇后坐在一旁,静静的没有说话。

  实则上,很多儒教与礼法有冲突,这些冲突在不断的曲折下发展。

  这就不得不赵煦的祖父,英宗皇帝发起的‘濮议之争’了。

  仁宗皇帝无子,英宗皇帝是宗室身份继位,他在怎么称呼他生父的问题上,与曹太后,与朝臣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英宗坚决要称呼为‘皇考’,就是父皇的意思,但生父赵允让是濮王,是个宗室亲王,怎么能称呼为‘皇考’,这不乱套了吗?

  但英宗皇帝十分坚持,若是他生父不是皇帝,他又怎么能是皇帝?所以,英宗皇帝要追尊濮王赵允让为皇帝,曹太后,朝臣们哪里能同意。

  于是,英宗皇帝兢兢业业的扮演一个孝子,与曹太后,欧阳修等朝臣争执起来,寸步不让。

  英宗皇帝手握着‘孝’,曹太后,欧阳修等人坚持‘礼’,三方剧烈冲突。

  最终,熟悉的一幕出现了。

  英宗皇帝答应不追尊濮王赵允让,欧阳修等朝臣同意英宗皇帝称呼濮王赵允让为‘皇考’,最大的障碍,曹太后宣布撤帘。

  ‘濮议之争’,以英宗皇帝亲政,掌握实权而告终。

  赵煦可以清晰的看到,一旦他提出要尊朱太妃的皇太后,朝臣们必然会激烈反对,包括章惇、蔡卞等人。

  因为这在冲击礼法的根本:嫡庶有别,尊卑有序。

  嫡庶不分,尊卑乱套。

  赵煦同样能够清晰的预判,他会如英宗皇帝一样,大获全胜。

  在权力面前,礼法也好,儒教也好,终归是两个字:需要。

  他们会随着权力的需要而扭曲。

  赵煦清楚记得,清末,有东西两宫太后!

  朱太妃虽然久居深宫,不懂这些礼法的弯弯绕绕,还是面露不安,紧张的声音发颤,道:“官家,我知道你的孝心。但……这件事切不可乱来,你最好与大臣们好好商议,这个皇太后我要不要都无所谓的,千万不要因为我给你添麻烦……”

  虽然不懂礼法,但朱太妃很清楚,她不应该被尊为皇太后,她只是个妃子,从来没有那样的奢望。

  赵煦见朱太妃神情不安,连忙安抚道:“母妃放心,我心里有数,现在事情太多,我一时顾及不过来,明年再说。”

  朱太妃听到‘明年’二字,脸色快速放松,似乎没那么紧张了。她完全被‘明年’二字给糊弄了,离过年,可就一个月左右了。

  孟皇后在一旁看得分明,见机插话,轻笑道:“母妃,这些都是政事,就由着官家与那些大臣去商议吧,权哥儿估计要醒了,我陪您去看看。”

  朱太妃脸上一边,站起来道:“对对对,我把这个给忘了,来人,去热奶。那个我给你说,不是,官家,你要听进我的话。”

  赵煦跟着站起来,道:“母妃放心,我都省的。”

  朱太妃这才放松下来,心里记挂着孙子,脚步快了些,拉着赵煦与孟皇后说道:“我跟你们说,刚出生的孩子,最怕夏天与冬天,一定要仔细小心,我看还是放我这吧,权儿哥看着就是长寿相,我照顾放心些……”

  第四百七十六章 反对浪潮

  现在出生婴儿的死亡率高的离谱,这是赵煦第一个孩子,又是嫡长子,朱太妃十分的紧张。

  赵煦见糊弄过去了,又坐下来,拿起了茶杯。

  “母妃这边,你盯一下。”赵煦说道。其实,赵煦心里清楚,朱太妃没那么好糊弄,无非是因为他,强忍着不愿多说。

  “是。”陈皮应着说道。

  赵煦坐着,心里环顾着这次改革。

  朱太妃这里已经有压力了,朝臣们的压力就更可想而知。

  赵煦瞥了眼陈皮,淡淡的道:“让皇城司,擎天卫盯一盯。”

  陈皮会意,不动声色的道:“是。”

  赵煦喝了口茶,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道:“文彦博,什么到京?”

  陈皮道:“他走的有些慢,估计还要十天左右。”

  赵煦双眼微微眯起,笑着道:“还真是会作秀。许将等人入相的消息,传出去了吗?”

  陈皮见着赵煦的笑容,忽然头皮一紧,低着头,道:“大相公下了封口令,暂时没有传出去。”

  赵煦起身,向外走,道:“那就传出去,文彦博来的晚,排名就只能靠后了。”

  陈皮脖子发冷,没敢接话。

  目前政事堂有三人,加许将等三人,就是六人,文彦博的资历,难道要排第七?

  这怕是文彦博难以接受的!

  文彦博,会不顾‘年迈体弱’加速赶路了吧?

  晚上。

  赵煦夜宿在仁明殿,与孟皇后说着话。

  他们之间是赵权,小家伙有些不安分,动来动去,似乎要翻身了。

  赵煦不敢瞎帮忙,偶尔还阻止他,挠她痒痒。

  小家伙咯咯笑,小手挥舞着。

  孟皇后侧卧在一旁,轻声道:“官家,有空还是去其他妹妹那吧,臣妾这里也不能侍奉官家。”

  赵煦逗弄着小家伙,笑着随口道:“有人说闲话了?”

  赵煦后宫也是历经风雨,只剩下了四个女人,除去刘美人外,其他院子赵煦几乎没去过。

  孟皇后看着赵煦的侧脸,道:“臣妾也是为皇家子嗣着想。”

  赵煦懒得管后宫这些事,继续逗弄着,微笑道:“嗯,朕知道了。你找个机会,将宗室的贵妃叫到宫里来,安抚一下,不必客气,分寸你自己拿捏。”

  孟皇后知道,一向孝顺的官家,是生气外面那些人去为难朱太妃了。

  孟皇后轻轻抿嘴,道:“是。”

  “乖,给爹再笑一个。”赵煦继续逗弄着小权儿,没有再提。

  实则上,宗室现在很凋零,没有什么说的上话人,被推来或者主动站出来的,都是些老妇人,朱太妃都是晚辈。

  仁宗皇帝五子,英宗皇帝是宗室过继过来,英宗皇帝的三个儿子都已经过世,赵煦这一辈,赵煦最大,其余的,严格来说都还未成年,是些孩子,没资格站出来。

  因此,赵煦面对的宗室,其实没有多大压力,最多就是‘宗法’‘礼法’上的麻烦。

  这会儿的政事堂,依旧灯火通明。

  只是有些安静,巡逻的禁卫尽可能的放低脚步声,文吏就是更是小心翼翼了。

  今天,是章惇值班。

  章惇坐在椅子上,桌上放的是‘路府县探究’,这是对地方体制的论述,由吏部上书。

  政治体制不止于中央,地方同等重要。

  章惇仔仔细细的看着,一动不动,面色严肃,一言不发。

  不知道过来多久,裴寅悄步进来,走近前,低声道:“老师,家里来话了。”

  章惇头也不抬,道:“什么事?”

  裴寅道:“说是又有人闹事,在府前撞墙,昏倒了。”

  章惇眉头皱起,神色疲倦又有些厌烦。

  一直以来都不差抨击他,对他要打要杀的人,之前他的府邸甚至都被人烧过,现在的府邸,还是赵煦赏赐的。

  随着他的‘高升’,情况越发严重,天天都有人堵他,承情的,大骂的,比比皆是。

  这大晚上,在他府邸撞墙的还是第一次。

  章惇揉了揉眉心,道:“告诉大娘子,不要管,让顺天府,刑部去处理。再给来之邵,曹政传话,要他们警惕一些,不要出幺蛾子。”

  朝野现在是越发热闹,触及了太多人的利益,全部都将章惇当做了不世奸佞,其他事党羽,逼急了,他们什么事情都干的出来。

  裴寅应着,抬手无声的退了出去。

  章惇坐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面色严肃,眼神却闪烁着缕缕光芒。

  突然间,赵煦放下茶杯,大声的道:“邸报各路巡抚,请他们收集针对‘新法’的意见与想法,收集好,于十月二十五到京述职。”

  不远处隔壁房间的一个文吏,急匆匆出来,抬手道:“是。”

  章惇再次拿起手里的文书,静静的审视着。

  文吏见章惇不在下命令,无声的退了回去,悄悄的起草邸报。

  这时,章府。

  门前,有六个人站着,其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头上流血,神情愤怒。

  章府门前,站着几个门卫,大门禁闭,门卫赤手空拳的站着,严阵以待。

  老者后面的是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个撇着章府禁闭的大门,忽然上前,拉着老者,劝说道:“林翁算了吧,章府门第高贵,不是我们攀得起的,回去吧,我给你找大夫,您年岁不小了,耽误不得。”

  这林姓老者听着大怒,一把推开年轻人,怒声道:“就是死,我也要说!”

  他踉跄的上前两步,吓的章府门卫连连后退。

  老者佝偻着身子,指着章府大门,大骂道:“章惇,你这个奸臣贼子,你无视祖宗之法,不忠不孝!你数典忘祖,枉为人子!你今日独揽大权,任人唯亲,打压忠良,构陷贤良!你就是彻头彻尾的畜牲,古来没有,往后也没有!千秋史册,斑斑血迹,都有你章惇的名字!”

  几个年轻人听着,倍感舒爽,别提心里多畅快了。

  章府大门后,章大娘子脸色铁青,身体起点发颤。

  章惇是当朝宰相,一言一行都必然记入史册,今日林唐的话,势必不会放过,千秋史书上,该怎么评述他家主君!

  章大娘子身后还有几个晚辈,其中一个是章楶道孙子,十四五岁,听着怒不可遏,直接就大叫着道:“将门给我打开,我打死他!”

  第四百七十七章 犀利的章大娘子

  章家是什么人家,当朝除了皇家,又谁能比章家尊贵?

  章惇是当今大相公,‘新党’领袖,章楶枢密使,军功隆重。

  兄弟俩,一个大相公,一个枢密使,军政两届都在章家,别说当朝了,遍观整个大宋,也没人可比!

  是以,有人这般连绵不绝的羞辱章家,一而再的打上门,章家人即便是泥菩萨也该冒火了。

  有第一个人开口,其他人自然也愤怒,撸起袖子就要干架。

  尤其是几个孙子辈,才十岁出头,火气更大,抄起边上的木棍,铁锹,气势汹汹的就要冲出去。

  “都给我站住!”

  章大娘子脸色铁青,转身怒视众人,喝道:“你们现在都厉害了,还敢去杀人啦,都当我死了是吧?”

  章大娘子发怒,本来气势汹汹的一大群人陡然安静了,没人干反嘴,更是一动不动。

  章惇性情刚直,话语一向言简意赅,而且大部分精力都在朝政在,所以家里一直是章大娘子在管,一般章大娘子决定的事,章惇都不能反对。

  ‘男主外,女主内’,章家的分工异常明确。

  是以,章大娘子大发雌威,别说孙子辈了,就是儿子辈一个个也屏气凝神。

  他们不敢冲撞章大娘子,但外面姓林叫骂声无休无止,越发难听,众人脸色都不好,双眼怒火依旧。

  章大娘子自然比他们还愤怒,冷哼一声,镇住众人,直接从一个孙子手里抢过铁锹,看了眼老管家,冷声道:“所有人都给站着这里,谁今晚要是出去,就给我改姓吧。”

  ‘改姓’,就是踢出章家族谱,今后不是章家人了。

  这种事,在这个时代,是致命的,但凡有点脸的,一旦被踢出家谱,就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

  一众人神色震惊又愤怒,忽见章大娘子说完,拿着铁锹就要出去,一个中年人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止,道:“母亲,你这是要干什么?”

  章大娘子铁青着脸,道:“给我看好他们!”

  说完,章大娘子就直接走向门口,道:“开门!”

  开门的下人吓了一跳,根本不敢开,外面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可不讲规矩,要是伤了大娘子怎么办?

  “祖母……”

  “母亲……”

  一群人紧张的大叫,围住了章大娘子。

  其中一个庶子,看着章大娘子,要抢她手里的铁锹,道:“母亲,您不能出去,我替您去!”

  “滚开!”

  章大娘子一把推开他,怒声道:“都给我老实待着!怎么着,大相公家了不起了,要出去杀人了吗?还觉得你们父亲的麻烦不够大,想上去跟那些人,一起逼死他吗?”

  众人哪敢再说话,章大娘子气头上的话已经有些严重,没人敢顶撞了。

  一众人脸色难看又忧心不已,看着章大娘子拿着铁锹出来门。

  “都进去,关门!”章大娘子站着门槛外,冷冷的看着最前面,叫骂不断的林唐,与门外的几个门卫说道。

  几个门卫已经听到刚才里面的话,根本不敢劝,头一缩小跑进门,并且关好门。

  林唐看着章大娘子,尤其是她手里的铁锹,眼神冷笑,停住了嘴。

  主要也是累了,头上的血迹干了不少。

  他想看看,这奸佞之妻,拿着铁锹,到底要干什么!

  “是章大娘子!”

  “他拿着铁锹,是要打林翁吗?”

  “嘿,她要真打就好了,朝野飞当沸荡,民怨沸腾,看章惇那贼子怎么自处!”

  “我听说,刑部正在修订刑律,这大相公的大娘子要是打死了人,你们说,官家,朝廷还能保章惇吗?”

  “怎么保?他们那边大喊着变法,这边庇护杀人妻?”

  “哈哈,那朝廷要什么脸,天下人都不会答应!”

  起初他们声音还小,窃窃私语,后面就大了起来,没了顾忌。

  林唐不仅没有愤怒,似乎还感觉到千古留名的机会了,看着章大娘子手里的铁锹,神色冷笑,径直走上台阶,冷声道:“好好好!章惇在朝廷蛊惑君王,惑乱天下;他的大娘子拿着铁锹要在门前杀人,果然是奸佞之家,凶恶之辈!我林唐今天就站着这里,只要我不死,我就骂到章惇身败名裂,骂到他死,我还要去他的坟头骂,让他死了都不能安宁,为天下人出一口气!”

  ‘好!’助拳围观的人暗自叫好,满脸期待的等着章大娘子拿起铁锹,一锹下去送走林唐。

  那章惇不止是刚刚上位的‘总理大臣’没了,怕是还得下狱,不得好死!

  围观的人,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幕,心里不知道有多舒爽,满眼热切的看着章大娘子,恨不得替代她,立刻打死林唐。

  章家大门后,不止是男子,妇孺也都来了,外加下人,四五十人围聚在门后,听着林唐故意刺激章大娘子的话,顿时一个个惊恐起来。

  不管是谁,杀人偿命,这是至理,纨绔杀人都能掀起轩然大波,要是暴风口的章惇之妻杀人,绝对会惊天动地!

  “不行,我要阻止母亲!”有人忍不住了,神情惊恐的道。

  “不行。”老管家堵住门口,淡淡说道:“大娘子说了,今晚谁出门,谁改姓。”

  这种威慑是巨大的,一众人尽管忧心忡忡,还是不敢真的冲出去。

  门外,章大娘子苍老的脸上青色渐渐褪去,变得平淡无奇,看着几步之遥的林唐,说道:“你说我家相公任人唯亲,我章家子侄亲故,可有位列高官?你说我家相公培植私人,结党营私,你告诉我,我家相公谋了那些私?谁贪了财,还抢了地?你说我家相公数典忘祖,太祖太宗皇帝辛苦打下的江山,立下的规矩,是谁破坏了,你深更半夜在我府前辱骂,是太祖太宗皇帝留下的规矩吗?你口口声声让我家相公死都不安宁,你果然是我大宋的中流砥柱,要力挽狂澜了!来吧,打死我这个奸佞之妻,既能邀到清名,还能名垂青史,老身在这里,先恭贺你!”

  章大娘子语气平平淡淡,但还是掩饰不了怒意,说着直接将铁锹递给林唐。

  林唐以及围观助拳人听着愣神,不是章大娘子打死林唐吗?怎么反过来了?

  要是林唐着这里打死章大娘子,事情会变了,反转了!

  大半夜在大相公门前辱骂,还将大相公之妻打死,那同样会惊天动地。

  如章大娘子打死林唐一样,林唐要是反手打死章大娘子,官家与朝廷一样会有剧烈反应,朝野也不容这种事发生。

  而且可以预见,章惇等人要是借着这件事翻案,那他们都处境必然更加艰难无数倍!

  林唐看着章大娘子送过来的铁锹,很快镇定回来,冷笑道:“我是读书人,岂会如你们奸佞之家一样!男人在朝廷杀人诛心,大娘子在门前拿着铁锹逞凶,我大宋就从来没有这样的大相公,以前没有,今后也没有,独你们一家!”

  林唐说到后面,已经仰着头,十分大声的在喊叫,似乎要让整个开封城都听到!

  “打下去打下去!”

  已经有人忍不住的激动了,直接喊了出来。

  要是章大娘子忍不住,一铁锹下去,林唐死了,那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没有比这个事情,更令他们开心了。

  围观助拳的人一个个瞪大双眼,屏住呼吸,已经迫不及待了。

  章家门后,一群后辈忍不住了。

  一个十岁左右到小男孩,气怒的都要哭了,撸起袖子就跳起来大叫,道:“给我打开,我出去打死她!改姓就改姓,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种话在平时绝对是轩然大波,甚至会影响一生,但这种时候,一群章家人,每一个人指责他。

  不少人气喘吁吁,已经准备一通出去,打死林唐了。

  老管家倒是十分冷静,道:“今天谁出去了,我就通通杖毙了你们。”

  这句话,不是对章家这些大小主子说的,是对一群家丁说的。

  家丁们立马涌过来,堵在门后。

  “让开!”

  又有一个少年大叫,怒的说不出别的话,就要冲过去。

  老管家直接坐在地上,道:“小老头跟着大娘子来章家,六十五了,服侍章家快五十年了,可以死了。你们踩着我过去吧,也算是对大娘子最后一个交代了。”

  这老管家是章大娘子陪嫁的,是看着章家一群小辈长起来,别说章大娘子了,就是章惇对他也十分亲厚,小辈们根本不敢拿他当下人。

  眼见老管家就这么坐下来,一副你们踩着我尸体过去模样,谁敢真的上前?

  一众人更加愤怒,几个小辈跳脚,怒骂不止,却又无可奈何。

  这时,他们又在揪心中,听到了外面章大娘子的声音。

  “我家相公杀人诛心,你们也有脸说,我大宋立国到现在,就没有被下狱的相公,我们都开了眼界了,天下人都开了眼界!”

  门外,章大娘子的铁锹依旧是递给林唐的姿势,怒声大喝道:“你们都瞎了,聋了,听不到,看不见,你们还要堵住其他人的耳朵,戳瞎其他人的眼睛,论杀人诛心,你们才是行家,厉害的很!”

  “还说我这个老太婆逞凶了,我老太婆要杀人了!我一个老太婆,孤零零站着大门前,你们这些人,都是我大宋的好男儿,立身天地,俯仰无愧,欺负我这个老太婆,还是为民请命,天下人都表率。我看,你们就差一步了!林唐,你是个男人,就拿起铁锹,打死我这个老太婆,成就你的名声,千古流芳,读书人的榜样,让你的儿孙都跟你学,你们林家千秋万代,供奉你的排位,给你烧香,歌颂你是我大宋的忠臣……你们别喊叫了,上前帮忙啊,林唐又不是傻子,再不古惑,我这个老太婆就自己死了,你们愿意看到我寿终正寝吗?”

  章府大门后的一众后辈吓坏了,又惊又喜,章大娘子的话太过犀利了!

  围观助拳的人脸色难看,一个个眼神不善的盯着章大娘子。

  还有些是真正围观,躲在暗处,没有露头的人,神情很是古怪。

  一向温和的章大娘子,居然能说出这样一段话,还真是令人震惊!

  最难堪的,就是林唐了。

  他被章大娘子的话气的浑身发颤,双手抖索不已。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更不能涉及家人!

  这章大娘子,太过分了!

  林唐双眼怒睁,看着竖在身前的铁锹,他双手已经颤巍巍的伸起来了。

  ‘不好!’

  林唐身后人群中有一个人暗叫坏事,林唐在这里叫骂可以,但要是真的打死章大娘子,那性质就完全变了。

  祸不及家人,公然杀人老妻,朝野没人能答应!

  “林翁!”

  中年人快步上前,按住了林唐颤巍巍的手臂,一脸急色的低声道:“林翁,你没事吧,头上又流血了,我带你去看大夫吧。”

  说着,他强行拉着林唐就要走。

  林唐已经说不出话来,头上的伤口确实又裂了,整个人都在怒懵中。

  章大娘子一直看这个人上来,但这个人低着头,又躲在林唐身后,看不清脸,章大娘子一通怒骂,心里正爽快,哪里会任由他们离开,直接一铁锹,敲在地上,大声喝道:“在我这里大骂半宿,就这样想走了!天下没这个道理!”

  那中年人扶着林唐,似乎很担心,一直躬身低头,听着章大娘子的话,脚步不停,道:“大娘子,林翁快不行了,我送他见去大夫,不然有什么事情,章府也担待不起。”

  章大娘子铁锹直接扔地上,冷声喝道:“有什么担待不起的,大不了一命赔一命,我老太婆现在也撞一下,死在这里,让你们所有人都开心一下!”

  那中年人吓了一跳,要是章大娘子有什么事情,他们绝对陶不了好。

  他连忙转身,抬头看去。

  章大娘子一直盯着他,看到黑暗中的面容,顿时冷笑道:“我倒是谁!都说我家相公权倾朝野,党羽遍布,我这老太婆站着这里半天了,怎么就看不见一个人影!刑部,开封府的人,都死绝了吗?”

  那中年人一缩头,连忙转身,拖拉着林唐快速离开。

  第四百七十八章 很生气

  章大娘子站着章府门口,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强大气势。

  尤其是她喝问开封府,刑部的人都死绝了,一些人围观的人不知道是因为林唐走了还是害怕,悄悄退走。

  另一些真的围观的人,相互对视,无声的暗暗称奇。

  这章大娘子能自身毫无损的赶走林唐已经不易,现在喝问开封府,刑部,就真的将章家定在了受害者的位置上了。

  天色一亮,朝廷难,几乎是顺理成章,有理有据。

  章大娘子一脸青色,环顾着不断退走,消失的人群,没有回府,上前两步,将铁锹拄在身前,见刑部,开封府的人还是没有出来,气的大骂道:“好好好!我章府果然是什么人都能欺负,这些无官无职的在我门前骂半宿,有官有职的在一旁看热闹……这日子没法过了,来个人,扶我去宫里,我去找官家,找太妃娘娘,找皇后娘娘说理去……”

  还没走多远的人,登时头皮麻,更加快步的离开。

  一门之隔的章府众人,亲耳听到了一切,眼见章大娘子大获全胜,自然是兴奋,再听到她的喊话,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突然听懂了,上前与坐在地上的老管家低声道:“快,让我出去,我陪母亲进宫!”

  老管家看了她一眼,似乎不在乎她改不改姓了,点点头,起身道:“开门。”

  门房打开门,那妇人立即迈出门槛,大声道:“母亲,我陪您去!来人,将母亲与我的诰命拿来!”

  章家因为章惇,章楶的关系,得了四个诰命,章大娘子的是秦国太夫人。

  章大娘子没说话,静静的等着。

  章府的动作很快,马车,服饰等很快备齐。

  就在章大娘子准备上马车,去皇宫的时候,一个肥胖半百矮小老头,急匆匆的跑过来,连连说道:“大娘子,大娘子,莫急,莫急……”

  章大娘子一只脚已经在上马车的凳子上,回头看去,登时冷笑道:“你们兄弟还真是齐心,刚走一个,又来一个,是觉得欺负老太婆欺负的不够?”

  矮胖子脸色苍白,一看就是酒色过度,陪着笑道:“大娘子说笑了。这个,这个天色太晚了。官家,太妃,皇后娘娘肯定都睡下了,这么晚打扰不好。不如,不如明天再说……”

  章大娘子没说话,她三儿媳妇嗤笑道:“你还真是会说话,选你做说客的人,脑子肯定是坏了。”

  矮胖子好像听不懂,苦笑的呵呵的抬着手,道:“大娘子,凡事好说,晚辈不懂事,我们一定会教训,保证让大娘子满意。我们家乃是世交,家母就是年纪大了,不敢惊动,还请大娘子三思,莫要让我们两家难堪啊……”

  章大娘子差点没被他这句话给气炸了,一甩手,直接上来马车,怒声道:“进宫!”

  那矮胖子见状,吓了一大跳,急急的跟着,吼叫着道:“大娘子,不可以啊,闹下去,两家都不好看,大相公也难做,你不是真的要我母亲在皇宫门口堵你吧……”

  马车里,章大娘子气的不行,一个字说不出。

  儿媳妇在边上安抚了几句,便轻声道:“母亲,来家那位老夫人,早年对父亲有大恩,父亲感念万分,视之如母,真的要是惊动她,怕是母亲不好做。”

  章大娘子虽然恼怒,却也没失去冷静,冷着脸道:“嗯,快一点,要赶走他们之前入宫。让人传话给老东西了吗?”

  听到章大娘子叫章惇老东西,情知章大娘子还是生气,儿媳妇低声道:“一直都在让人传话。”

  章大娘子这才放松一些,又有些疲倦的揉了揉太阳穴,叹气道:“这老东西,年轻的时候连累我被府里人嘲讽,中年跟着他流落四方,这老了,还受这罪,我上辈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

  儿媳妇听着不由得笑道:“我可是听说,当年母亲非父亲不嫁,差点被赶出府,最后还以私奔相逼,才令韩家那边答应的……”

  这些话外人说不好听,可儿媳妇说这话,章大娘子却是瞪了她一眼,由不住的哼笑一声,道:“行了,我没气昏头。好不容易抓到机会,非出一口恶气不可!”

  儿媳妇见状,这才放心一些。

  在章大娘子赶去皇宫的时候,开封城里本就不安宁,但悄然间,似乎有些安静。

  青瓦房。

  已经将事情知道了大概的章惇,默默的坐着,一向严肃的表情,变成了一种淡漠之色。

  门外忽然想起一阵脚步声,蔡卞脸上还有困倦,直接坐到章惇对面,道:“你打算怎么办?”

  显然,蔡卞也知道了。

  这时,裴寅快步进来,见蔡卞也在,连忙抬手,道:“大相公,蔡相公,来尚书,曹知府,陈侍郎求见。”

  来尚书,刑部尚书来之邵;曹知府,开封府知府曹政;陈侍郎,工部侍郎陈浖。

  蔡卞一点都不奇怪,静静的看着章惇,认真的道:“须慎重。”

  章惇余光看了他一眼,道:“让他们进来。再看看宫里的动静。”

  章家以及众多‘新党’被攻讦,堵截,甚至是刺杀时有生,开封府也没太平过,按理说,应该没什么,哪怕章大娘子去宫里闹一通,也是平常,以往达官贵人的贵妇进宫喊冤,都是日常。

  但裴寅明显感觉到了不寻常,心中思索着,抬手道:“是。”

  不多时,来之邵,曹政,陈浖三人就齐齐出现在章惇身前。

  不等他们三人说话,章惇就淡淡道:“不必行礼了。那几位马上就到,随便坐吧。”

  来之邵已经抬起来手,神情僵硬,还是道:“大相公,这件事……”

  他没说完,就迎上来章惇严厉的目光。

  来之邵顿时息声,硬着头皮在不远处的凳子上坐下。

  曹政,陈浖见来之邵都这般,哪敢再出言,默默的跟着坐着。

  三人的表情如出一辙,就是凝重,还有一些便秘般的难受。

  蔡卞这个老好人也没说话,手里拿着茶杯,拧着眉头,沉着脸道:“大娘子入宫了吗?”

  裴寅立在不远处,道:“还没有,应该快了。”

  裴寅习惯性的说完就收嘴,但见着蔡卞一直盯着他,忽然醒悟,道:“宫里没什么动静,官家今日夜宿在刘美人那。”

  蔡卞这才收回目光,又看向来之邵三人,却懒得与他们说话。

  朝局原本看似稳固,现在却是四处漏风,算计的是明明白白,毫无遮拦!

  章惇坐着不动,黝黑的脸上,如寒冰一般冷意森森。

  来之邵,曹政,陈浖三人对视一眼,神情越肃重,却一个字说不出口。

  不多时,章大娘子的马车就进宫了,随后就有一大群人围聚在宫门前,吵嚷着要进去,但被拦了下来。

  随着章大娘子入宫,宫里几处院落都亮起了灯。

  第一个是庆寿殿的朱太妃,她被喊了起来,穿好衣服,在偏殿等着。

  章大娘子一进门,就跪着哭倒在地:“娘娘,妾身的日子没法过了……”

  朱太妃与外面贵妇并不亲近,认识的不多,但章大娘子肯定认识,见着吓了一跳,连忙扶她起来,道:“我刚才听到不多,你详详细细的跟我说,莫哭莫哭……”

  章大娘子站起来,哭诉着将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朱太妃听得双眼大睁,有些不可置信的道:“你是说,有人堵住章府骂了半宿,还撞墙,还差点要杀你?刑部,顺天府都没人管?这是真的?”

  朱太妃确实不能信,章惇是当朝大相公,那些当官的,就一点不畏惧吗?

  章大娘子的儿媳接话道:“娘娘,千真万确,刚才章府门前围了数十人!”

  朱太妃脸色不好看了,她本就是心软之人,眼见章大娘子这么背欺负,深宫半夜找她哭诉,哪里能不管,直接看向何宥,沉色道:“官家在哪里?叫他来见我!等等,告诉他,他要是借口不来,我就去找他。”

  何宥不动声色的瞥了眼章大娘子,应着离开。

  朱太妃拉着章大娘子坐下,好生安抚。

  这是大相公的妻子,朱太妃也不能不重视。

  刘美人的院子。

  其实,赵煦在章大娘子进宫之前就知道了,毕竟皇城司,擎天卫加强了对开封府的监控,这么大的事,肯定要事先通报的。

  刘美人服侍着赵煦穿衣服,娇嗔道:“白天忙的连口饭吃不死,晚上还一点觉都不让睡,官家,要臣妾来说,外面那些大臣,都该打板子!”

  赵煦穿着衣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眯着眼审视着,淡淡道:“是该打板子了。”

  章惇被他拔的太高,‘旧党’不甘心,可以理解,但‘新党’却不能开始翘辫子。

  刘美人本来就撒娇,听着赵煦冷淡的话,吓了一跳,缩着头,悄悄观察赵煦的侧脸。

  赵煦却没有多说什么,径直前往庆寿殿。

  他得先耐着性子,听完章大娘子的哭诉,再去青瓦房。

  这时,青瓦房也都知道了宫里的动静。

  青瓦房,没有人说话,坐着,站着七八个人,火烛突突跳动,气氛却寒冷的好似冰窟。

  不知道过来多久,章惇第一个看向来之邵,语气如千年古井,道:“李清臣三人入相,而没有你,你是不是因此怨恨我?”

  来之邵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抬手道:“大相公,下官绝无此念。论能力,资历,下官还没到入相的火候,这点下官心知肚明,绝无不满。刚才的事情,全部都是……”

  章惇没听他说话,看向曹政,道:“你是当初最先支持官家亲政的,却只得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开封府知府,还尽干些又困又累又遭骂名的事,你心中是不是怨恨上官家了?”

  牵扯到赵煦,曹政脸色白,噗通一声直接跪地,道:“大相公,话可不能乱说!开封府位高权重,乃是储相之所,下官前程远大,怎么会因此怨恨官家,大相公,纵有不满,下官都可承担,切莫陷下官于不忠啊……”

  章惇的目光直接看向陈浖,道:“工部尚书我给了苏轼,你怕不是心有不服吧?而今六部尚书满职,你看不到进阶之路,心怀恨意,又或者秉持了什么人的命令,绊倒我,你不止能认六部尚书,或许还能入相……”

  有前面两人,陈浖还算冷静,抬着手,道:“大相公,臣内弟与臣没有任何关系,多年不来往,他要是做了什么事情。下官不能大义灭亲,请朝廷衙门公事公办,下官绝无求情之说。”

  章惇仿佛没有听到三人的话,说完就盯着三人审视。

  来之邵,与他来说,算是半个兄弟,他早年深受来家恩惠,尤其是来老太太。而今,是他的左膀右臂,执掌刑部,在他的‘新政’计划中,是十分重要的助力。

  曹政,这个人是当初在紫宸殿公然支持赵煦亲政的三人之一。先是调任开封府府丞,在赵煦送走来宗道后,他成为开封府知府。

  陈浖,‘旧党’,王存的左膀右臂,而今立场不明。

  今天晚上章府的事,拉走林唐的人,是陈浖的内弟,也就是妻弟,小舅子。

  而刑部,开封府的衙役却迟迟没有出现!

  这件事,在外人看来,自然是十分诡异,难以理解。

  可章惇,蔡卞等人,心头明亮的很。

  他们说鉴定的变法派,但不是所有家人,亲故都是如此。

  如同当年的‘旧党’大佬,不少亲兄弟,妻舅等是坚定的‘新党’一样。

  曹政,来之邵身边有人说‘旧党’,是他们操纵了开封府,刑部的衙役,今夜没有出现在章府门前!

  蔡卞坐在椅子上,抱着茶杯,面无表情,目光幽幽的盯着三人。

  陈浖还好说,来之邵,曹政都是位高权重,当朝重臣,不是能轻易处置的。更何况,这还涉及朝局稳定,朝野反弹,以及明年即将开始的‘新政’!

  蔡卞看向章惇,严肃冷漠的脸上看不出什么。

  蔡卞不知道章惇打算怎么处置,目光再次看向裴寅。

  裴寅会意,道:“官家已经在太妃娘娘那,太妃娘娘很生气。”

  第四百七十九章

  由于赵煦不经常开朝会,除了二三品的官员,能见到赵煦东官员并不多,因此对于大宋这位年轻官家的认知,几乎都是口口相传,大部分还是以讹传讹。

  但高层都很清楚,年轻官家城府如渊,行事莫测,毫不将祖法等放在眼里,相当的胆大肆意,可是大部分高级官员都清楚,年轻官家有一个非常显著,明显的特点孝顺。

  他十分顾忌朱太妃的想法与感受,如果朱太妃不高兴了,那官家肯定不会高兴,那最后不高兴的,就轮到他们了。

  章惇坐裴寅话音落下后,剑眉跳了跳,顶住来之邵,曹政,陈浖三人,冷声道“你们说吧。”

  以往章家内外不是没有发生过大小事情,章大娘子都忍了下来,从未闹到宫里,今晚,却是把她逼急了。

  章大娘子都能怒成那样,章惇可想而知。

  一旁的蔡卞生怕章惇怒气冲头,果断插话道“我看这样,那三个冒头的,不论是妻弟还是什么内弟,一律罢去官职,褫夺荫封,各家除籍,发配儋州,三世不还。”

  来之邵,曹政,陈浖三人都是脸色惊变,面露惶恐,但旋即就低头,脸色不好看,却没有反驳。

  蔡卞这样重的惩罚,其实是保全了他们,这些惩罚,丝毫没有提及他们。

  蔡卞的用意也很简单,曹政是开封府知府,开封府试点的主要负责人,开封府本就是汴京城,这样敏感的位置,岂能轻动?

  来之邵是刑部尚书,在‘新法’中,是最为基础,重要的执法机构,没有之一。

  刑部尚书位高权重,来之邵又被普遍认为是章惇的心腹,这要是处置他,‘新党’内部,外部‘旧党’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风波。

  陈浖是工部侍郎,本来是工部尚书的热门人选,是‘旧党’力推的政坛新星,处置他,在文彦博即将入京的关口,必然会令人想入非非。

  这三人,哪一个都不是轻易能处置的,何况是三人?

  无疑,这对章惇来说,将是一个十分艰难的选择。

  来之邵与章惇关系最为亲近,也清楚章惇现在的难处,一咬牙,噗通一声跪地,沉声道“大相公,这件事是下官无能,即便大相公不处置,下官也无颜立足朝廷,自请夺职下狱!”

  他这一跪下,青瓦房鸦雀无声。

  众人看着他,又心神凛然的四顾左右。

  来之邵真的要下狱,将会是赵煦亲政以来的,元祐朝以章惇为首的新式‘新党’的第一个被严厉处置的高官!

  这将会向朝野发出一个极其不好的信号,对明年的‘绍圣新政’有着影响!

  曹政见来之邵跪下,头皮发麻,只是稍微犹豫了下,跟着跪地道“下官家教无妨,祸乱朝廷,罪无可恕,自请夺职下狱论罪!”

  来之邵的话已经令青瓦房震惊与不按,曹政的话意外又不意外。

  蔡卞面色凝如铁,看向最后一个,陈浖,余光却看向章惇。

  来之邵是在给章惇解围,自动请罪,但也将章惇逼到了墙角,迫使他作出选择。

  陈浖看到了好几道若有若无的目光,并没有跟着下跪,沉默一阵,抬手道“大相公,下官确实管教不严,惹出了祸端。但下官本身并无过错,并且,大相公作为苦主,来处置下官等人,于法度不合,应当回避。”

  蔡卞神情越发不好,生怕章惇暴怒,处置的过于严厉,直接呵斥道“你是在指责大相公公私不分?以公泄私愤?陈浖,我以前还很看重你,没想到你如此糊涂,江南西路还缺个巡抚,我看你倒是很合适!”

  陈浖神色不动,抬手向蔡卞,道“蔡相公,下官不知说错了什么,但请大相公,蔡相公,政事堂,朝廷能够公正处理,不枉不纵,咸服人心。”

  “放肆!”

  砰

  蔡卞大怒,拍案而起,向着陈浖喝道“陈浖,是为小看了你,大话倒是不少,我就问你,公正处理,你受的住吗?”

  很多事情,朝廷顾忌太多,也是章惇,蔡卞等人强行忍耐,真的要公正处理,早就没有林唐章府门前骂半宿的事了。

  陈浖微微躬身,道“下官并非不服,也心无怨念,只求一个公正。”

  章惇剑眉颤抖的越发剧烈,脸角冰冷如铁,目光冷冷的盯着陈浖,道“既然你要公正,我就给你公正!裴寅,你政事堂令!”

  他话音一落,陈浖脸色骤变。

  曹政,来之邵,裴寅,甚至蔡卞都惊了!

  政事堂令,这是重大事件才会发的,甚至比圣旨还严肃几分,真要以‘政事堂令’的形式来处置陈浖三人,那就表示这件事的严肃性的高度极速上升,要以这种行事处置。

  当然,以这种形式来处理,必然也是极为严肃与严重!

  “不可以!”

  蔡卞断然说道“你怎么处置我都不反对,决不能用政事堂令!”

  政事堂目前总共只有三个相公,理论上政事堂令需要所有相公同意。王存不在,那么蔡卞反对,章惇就不能以政事堂令的形式处置这件事。

  章惇剑眉倒竖,冷声道“我有权先罢了你!”

  章惇的地位被赵煦拉的太高,对三品以下的官员可先斩后奏,而对蔡卞,王存,一力坚持,也可罢黜!

  蔡卞态度坚决,毫不相让,沉声道“那你就先罢了我!”

  蔡卞的意思很简单,这件事,一定要低调处理,否则影响太大,会搅动整个大宋!

  章惇眸光剧烈闪动,仿佛心里正做着某个决定。

  裴寅在一旁看着,心惊肉跳!

  真要是罢黜了蔡卞,可比处置来之邵等人影响到大!

  蔡卞不是‘新党’魁首,却也是仅次于章惇的当之无二的巨头,他要是被罢黜,‘新党’内部可能会被炸开!

  来之邵等人还哪敢说话,完全没想到,章惇盛怒到这般程度!

  真要是以“政事堂令”的方式处置他们,那他们声名尽毁,还有前程!

  章惇与蔡卞坐对峙,所有人屏气凝神,头皮发紧。

  青瓦房的气氛,仿佛凝结如冰,有好似暴风雨前的宁静!

  “那就以圣旨来发!”

  突然间,侧门想起声音。

  继而众人就看到一个年轻人,披着大袄进来。

  第四百八十章 套路

  能够在宫里,政事堂自由出入的,遍数大宋就那么一个人。

  蔡卞,来之邵,裴寅等人一惊,连忙转身行礼。

  章惇怒气冲头,有些慢,还是跟着站了起来。

  “臣等见过官家。”

  众臣抬手行礼。

  赵煦面无表情,径直走进来,在章惇的位置上坐下,根本没有以往的客套,连‘平身’都没有说。

  来之邵,曹政,陈浖三人神色骤变,头皮发麻。

  章惇这里,他们或多或少都还能周旋,但到了官家这里,他们的余地几乎没有!

  章惇,蔡卞立在一旁,一个脸色漆黑,一个面如铁冰。

  来之邵,曹政,陈浖三人站在另一边,一个个低着头,紧绷着脸角。

  裴寅则站在门旁,悄悄观察着赵煦,又瞥向众人。

  今晚的事情,在大宋以往到现在,实际上很平常,哪个相公没被骂过,别说背地里,骂大门了,章惇甚至当众怒喷司马光,王安石被骂的就更多了。

  但今天的事情又很不一般,是一种累积的爆发。

  章大娘子忍不了了,跑到了宫里哭诉。章惇拿着来之邵,曹政,陈浖三人要严惩。

  看似是章家的事,本质上,还是‘新旧’两党恩怨的累积,在这个时间点,触发了。

  赵煦坐在凳子上,神情平淡,接过陈皮递过来的茶杯,砰的一声,放到桌上。

  七八个人一激灵,更加严肃认真的看着赵煦。

  赵煦拿起茶盖,轻轻拨弄着茶水。

  青瓦房里,安静的落针可闻,又寒意森森。

  章惇立在那,没有开口的意思。

  蔡卞作为副手,扫了一眼其他人,强压着不安,沉吟着道:“官家,来之邵,曹政,陈浖三人,是家教不严,并非结党,深夜咒骂大相公,欺辱章大娘子,有执凶者,有幕后凶手,但不宜扩大。官家,绍圣尚未伊始,不宜朝野不安。”

  蔡卞说的有理有据。

  曹政是开封府知府,‘开封府试点’的执行人,当今官家的第一批心腹。来之邵,刑部尚书,‘新党’大佬,大相公章惇的左膀右臂。陈浖,‘旧党’大佬王存的左右手,‘旧党’新星。

  这三人一旦被处置,不论是‘新党’还是‘旧党’都不会平静,对明年的开局,绝对是弊大于利!

  来之邵操作,陈浖三人没了刚才与章惇的劲头,不敢说一句话。

  这位官家,平时可以跟你笑呵呵,真要动了真怒,皇城司里的尸体不差他们三个!

  裴寅在这里就是小透明,根本不敢插一句嘴。

  赵煦拨弄着茶水,依旧没有说话,神情平静的诡异。

  陈皮立在他身后,低垂着头,灯光幽暗,谁也看不清他的脸色。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青瓦房里,仿佛只有赵煦摆弄茶水的微弱声音。

  来之邵,曹政,陈浖三人,最害怕这种宁静,脖子一阵阵发冷,几次要说话,都被蔡卞给瞪了回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能看到门外的丝丝光亮,章惇才抬头,与赵煦道:“官家,臣建议,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大娘子,臣会劝说回去。”

  赵煦斜眼看向他,转而继续拨弄茶水。

  这杯茶水,怕是已经凉透。但陈皮看着,却不敢上前去换。

  章惇见赵煦依旧不表态,渐渐也有了凝色。

  这位官家要坚持什么,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反对的力气。

  青瓦房内,蔡卞也不敢说话了。

  众人在一片死寂般的紧张中,终于等到了天亮。

  裴寅余光瞥着,身体躬的更多。

  时间推移的越多,说明官家越是愤怒,最终处置,可能也会更严厉!

  官家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处置这件事呢?

  这是所有人心底惶惶不安的想法。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一个黄门来到门口,道:“启禀官家,文彦博在宫外求见。”

  Duang~

  赵煦手里的茶盖扔下,坐直身体,淡淡道:“传。”

  “是。”黄门应着,又快步离去。

  蔡卞有些意外,官家等了一晚上,是在等文彦博?

  章惇剑眉抖了抖,目光看向外面。

  来之邵三人则越发不安,文彦博是铁杆的‘旧党’,从反对‘庆历新政’到‘熙丰变法’,几乎从未停止。

  他这个时候入宫,意味着什么?

  官家在等他,是为什么?

  天色亮起,文彦博在两个人的搀扶下,颤巍巍的来到青瓦房,迈过门槛。

  他头发稀疏,脸角苍老,整个人枯瘦的不成样子,他看到赵煦,似乎恍惚了下,挣开搀扶的人,身形不稳的要跪下。

  “老臣老臣……”

  寻常时候,这种九十多岁的老人家要行礼,肯定有一大堆人阻止,搀扶,说着各种客套话。

  但青瓦房内,一大群人看着他,却没人阻止,都在看着他跪下去。

  文彦博恍若未觉,身体颤抖着,双手要扶地,膝盖却又弯不下去,一个跪下去的动作,不知道过了多久,嘴里还在重复着‘老臣老臣……’

  赵煦拿起陈皮新递过来的茶杯,喝了一口,淡淡道:“行了,事情你都知道了,你告诉朕,该怎么处置?”

  文彦博本来要跪下去的,听着赵煦的话,慢慢又站起来,佝偻着身体,也不看章惇,蔡卞等人,便道:“谢官家,老臣知道。老臣建议,蔡相公降一级留用,来之邵三人,降三级留用,大相公,是苦主又是总理大臣,给予劝慰。其他涉案之人,由御史台,刑部联合调查,发配去儋州。”

  “就这样?”

  赵煦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对于这个老东西,赵煦调查的清清楚楚,是一点好脸都不能给的。

  文彦博佝偻着身体,道:“刑部,政事堂,工部也要给予处罚。之前的由旨意下,后面的有政事堂出。”

  赵煦眯了眯眼,这老东西倒是会做人。

  圣旨的处罚其实是蜻蜓点水,后面政事堂的处置才是重头戏。

  赵煦依旧是宽仁圣君,恶人还是政事堂这些相公来做。

  赵煦笑了声,道:“好。这件事,朕就交给你来处置,处置不好,你就先别入相了,在京里养老吧。”

  说完,赵煦就起身,离开青瓦房。

  蔡卞本来紧张的神色松缓了,看向文彦博。

  这位老人家,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官家的意思,居然还抬手谢恩了。

  来之邵则是心头大石落地,倒不是为了他自身,而是章惇成功解套了。

  转嫁给了文彦博。

  来之邵也看向他,眼神不善。

  当初‘旧党’对‘新党’发动前所未有的大清洗,这位老大人,在里面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

  章惇躬送完赵煦,转头看向文彦博,见他佝偻着身体,颤颤巍巍,仿佛弱不禁风,随时都会倒下的模样,道:“让礼部给文相公安排院落,派人照顾,政事堂的班房再收拾一遍。文相公出入,要专门照顾,不得有一丝大意。”

  这些话是说给文彦博听的。

  裴寅抬手道:“是。”

  文彦博颤巍巍的抬手,道:“多谢大相公。”

  蔡卞眉头皱起,这位老大人的城府这么深,怕是不好对付。

  第四百八十一章 帝心

  在赵煦返回福宁殿的时候,整个后宫都已经苏醒了。

  章大娘子还在庆寿殿,孟皇后陪着。

  刘美人的院子里,有个老宫女在伺候她穿衣打扮。

  刘美人本就是宫女出身,有心经营之下,自然能在宫里安排不少耳目。

  老宫女给她插着头饰,低声道:“娘娘,官家真的是好手段,出手帮大相公解了难,又让文相公顶了雷,同时慑服群臣,这么一来,朝野可就没人敢跟官家犟嘴了。”

  刘美人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官家着眼的都是朝廷大局,我大宋的千年大计,岂会是这些争斗?”

  老宫女陪着笑,道:“娘娘说的是。不过,文相公入相,可是让仁明殿那么得意了。不管那位怎么低调,王相公加一个文相公,势必都会站在她那边。娘娘,得多想一些了。”

  刘美人眉头一蹙,看着镜中的花容月貌,没有掩饰的不甘心。

  她不是没试过,之前一些‘新党’联络她以及后宫一些人,一同对孟皇后出手,结果呢,官家突然插手,将秦美人三人幽死在冷宫。‘新党’不少人‘无故失踪’,却又没人敢问。

  同时,章惇,蔡卞等人彻底放弃了废后的想法,与后宫保持了遥远的距离。

  之后,官家警告过她,令她息了心思。

  但眼见孟皇后坐稳皇后之位,又生了嫡皇子,在后宫地位一日胜过一日,刘美人又怎么能视若无睹,甘心就这样呢?

  后宫最是残酷,哪怕你委曲求全,苟且的活着,也未必能如愿。

  刘美人摸了摸肚子,眉头皱的越多。

  老宫女很会意,凑近低声道:“娘娘,官家没少来您这里,子嗣不用担心。官家,还是太妃娘娘那,将来真有那么一天,太妃您的态度至关重要……”

  刘美人眼神坚定,道:“我知道。”

  ……

  庆寿殿,朱太妃还不容易送走了章大娘子,坐在椅子上,长长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她以往在宫里是小透明,凡是有高太后,向太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深更半夜来找她哭诉。

  何宥给她端来一杯茶,轻声道:“娘娘,官家那边都处理好了,您就放心的休息吧。”

  朱太妃摇了摇头,也没喝茶,撑着身体站起来,道:“没那个命。我出宫去看看赵似,赵佶,也不知道他们在那个什么武院,太学怎么样了,不看一眼,我实在不放心。”

  何宥搀扶着朱太妃,见她面容倦怠,道:“娘娘,多少休息一下,吃点东西,这样给外面人见到了,怕是又要起什么闲言碎语来说官家了。”

  这一下子就戳中了朱太妃的软肋,她犹豫了下,道:“让御厨做碗羹吧。”

  “是。”何宥应着,快步去安排。

  朱太妃又坐下,看着门外,不自禁的又摇头。

  近来她的烦心事越来越多,朝廷里的改革已经深入到宫里,她也避之不及,何况还有几个孩子。

  但大儿子要富民强国,她除了支持,还是支持。

  青瓦房。

  班房里,只有章惇与蔡卞对坐。

  蔡卞松了口气,看着章惇笑着道:“这件事,还是官家出面最合适。这就是你们的默契吧?”

  蔡卞这会儿也是明白过来,章惇一向很少废话,与曹政,陈浖,来之邵说那么多,无非就是在等官家。

  章惇坐在椅子上,瞥了他一眼,抱着茶杯没说话。

  蔡卞笑了笑,继而神色肃起,话语有些慢的道:“官家让文彦博入京,定然有深远考虑。这次让他背锅,既是给你我解套,也是给他机会。你虽然派人盯住他,但以他的能力,起不到多少作用。你心里,有什么打算?”

  章惇剑眉陡然竖起,双眸凌厉如刀,沉声道:“那么多‘新法’,先让他审议,给出态度。”

  蔡卞盯着章惇,道:“他要是直接反对呢?”

  文彦博一旦正式复出,他要是公然反对一件事,势必会掀起朝野轩然大波,反对‘新法’的各种势力会迅速集结,不说士林舆论,朝堂上可能也会陷入分裂境地。

  章惇双眸冷幽,又好似闪烁着火光,道:“他会同意,还会是第一个同意。”

  蔡卞拧眉,道:“文彦博不是王存,不止是能力,影响力,还是城府,我们都很难拿捏。不说小动作了,明面上的动作,我们恐怕都要头疼。”

  章惇余光看了眼蔡卞,却没有说话,径直站起来,道:“我回一趟府里。文彦博拿出处理结果了,让裴寅通知我一声。”

  蔡卞疑惑,怎么谈谈的好好的,章惇突然就要走了?

  他也没有挽留,目送章惇离去,犹自思索着文彦博到京这件事。

  继而,他又想到了江南西路,王存这个时候,居然还没到!

  “事多必妖,妖多事更多……”蔡卞想着就有些感慨。

  文彦博被人搀扶着出了宫,回了他原本在京城里的府邸。

  府邸一直都很干干净净,文及甫离开开封府的时间并不长。

  文彦博在床上小心翼翼的躺下,床边文及甫文峰成恭恭敬敬的站着。

  文彦博言简意赅的将青瓦房发生的事情说完,道:“你怎么看?”

  文峰成站在边上,脸色发白,两颊冷汗直流。

  官家一点安抚都没有,语气十分寡淡疏离,第一次见面就扔了这么一大口黑锅,这是明摆着要他太爷的命啊!

  文峰成小心翼翼的看着文彦博平静如常又苍老的脸色,犹犹豫豫,颤声道:“太爷,官家这是摆明了。”

  文彦博转头看向他,见他脸色惨白,不由得一笑,道:“也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官家摆明车马,其实不是要把我,把文家怎么样,是在警告我,不要走出路。”

  文峰成哪里还能想更多,身体都在打颤,双眼都是恐惧,道:“太爷,那,怎么办?现在朝廷里的水太深。官家……又不是先帝,那皇城司里的尸体,可比我大宋立国以来的都多!”

  提到这个,文彦博才皱眉。

  当初吕大防等人身死皇城司,他也着实惊讶,甚至是惊恐了很久。

  但到了现在,反而能坦然接受了。

  文彦博身体动了动,苍老的脸上浮出自信的笑容,道:“不要过于紧张。我从真宗朝到现在,屹立不倒,最重要的就是两个字:帝心。咱们这位官家的心思,我差不多摸清楚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行事如风

  林唐夜骂章府,章大娘子入宫哭诉,文彦博入京。

  这三件事,看似不相干,却又紧密相连。

  在天色亮起,众多朝臣开始入班的时候,路上讨论的都是这件事。

  “这些人也太过分了,白天就算了,大晚上还不让人睡觉,难怪章大娘子急了。”

  “哈哈,我可听说了,昨夜章大娘子独守章府大门,将林唐骂的狗血淋头,狼狈而走。”

  “大相公是个闷葫芦,没想到章大娘子这般犀利……”

  “这些且不说,听说昨夜不止是两位相公震怒,将开封府,刑部,还有工部侍郎陈浖叫进青瓦房,连官家都出面了,直到天亮才放出来……”

  “我也听说了,据说章大娘子在庆寿殿一直哭到天明,将太妃娘娘弄的左右不是,安抚了半天……”

  “那林唐真的是愚蠢,我听说他连夜回乡了,细软都没收拾……”

  “这还不走,等着被人嘲笑吗?我估摸着,少说有两三年听不到他的消息了!”

  “本是邀名求直,谁能料到,章大娘子这般犀利的一顿臭骂……”

  ……

  有一群人明显是四品三品的大员,抱着板笏,在小巷子里慢慢的踱着步子,一个个神情凝重。

  “文彦博入京了,一大早就进了宫。”

  “这个时间点,卡的真是太好了。”

  “现在细细想来,似乎确实有些不对劲,这件事,不会有人在背后操弄吧?”

  “有人操弄不奇怪,但也得章大娘子配合。”

  “这倒是。话说回来,文彦博入京,我听说,一些人排队去了文府,却都没能进去。”

  “那位苏尚书据说也去了,不知道后来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明面上做给我们看的,背地里啊……这开封城的水又深了几尺,”

  “大相公被官家拔的太高,又不愿意降下身段结党,文彦博不党而党,朝局怕是不好控制了。”

  “我担心的是神宗朝旧事重演,当年王相公与先帝,而今官家与大相公,司马光与文彦博等等,太相似了……”

  “呵呵,你们不要但有太多。时移世易,再怎么像也不是以前了,咱们走着瞧吧。”

  ……

  章府。

  章惇正在吃饭,章大娘子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

  她见章惇不肯说话,怒声道:“我一晚没睡,合着就这样了?你说的顾全大局?”

  没有外人,章惇撕扯着饼,道:“你想我怎么办?将来之邵下狱?”

  章大娘子也受过来家的恩惠,听着张嘴就要说什么,最后又咽了回去,坐在那生闷气。

  章惇也没理她,慢慢吃着,神情一直思索着什么。

  过了良久,章大娘子又一脸担心,道:“那文彦博我是知道的,她与叔父同朝,历经七十年不懂,可见不是易与之人,你有把握吗?”

  章惇剑眉跳动了下,冷笑道:“我现在就能送他下狱,随时都能送他下狱!”

  章大娘子一怔,有些不解了。

  章惇淡淡道:“他来不来都有利弊,既然来了,我自然能拿捏他。他要是把握当做王相公,有他后悔的时候!”

  章大娘子听懂了,有些厌烦的站起来,道:“我就盼着你赶紧致仕吧,哪一天要是再被烧了,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章惇看了她一眼,脸上忽然浮现笑意,道:“昨晚骂的好。”

  章大娘子先是强忍,后面忍不住噗呲一笑,道:“我也是被逼急了,一个个的,真当我们章府好欺负!”

  章惇擦了擦嘴,道:“你待会儿去一趟来家,他们家那几个,都要送走。一些人,让他们回老家带着。昨夜冒头的,我让黄履去办。”

  章大娘子这才开心,道:“就应该好好的治他们,黄履最合适了!”

  黄履是御史中丞,是章惇手里的剑,对‘旧党’深恶痛绝,做起事来,毫不手软。

  章惇站起来,没有再说,径直向外面走去。

  章大娘子跟过来,道:“你要去干什么?今天不休息?”

  章惇道:“去一趟国子监与太学,他们的教材拖延的时间太长了。”

  章大娘子皱眉,没好气的道:“你这是什么大相公,简直做了天下所有的官……”

  章惇仿佛没听到,径直迈出了门。

  太学近来压力很大,既要接管各府州县的‘学’,又要扩建,制定新规矩,还要制定新的教材,科考纲目。

  沈括等人上了几个版本的教材,要么被政事堂打回去,要么是赵煦不满意。

  加上太学里涌入了众多的豪门贵族子弟,甚至还有赵似,赵佶等人,自然不敢大意。

  垂拱殿。

  赵煦抱着小权儿,在慢慢的批阅奏本。

  小家伙没睡觉,抓着赵煦衣襟的一个绒球在玩耍。

  赵煦身前的奏本,是李清臣上的,基本上是一个词的释义:众王府。

  李清臣在奏本里建议,在开封城开辟一个地方,专门为宗室王爷建一个院落,定额俸禄,不再分封各地,也不再加官衔。

  大概意思,就是用这个众王府,将宗室这些男丁圈养在开封城。

  赵煦看着‘众王府’三个字,想起了后世大明朝的‘十王府’,最终之下,也是名存实亡,一个个宗室亲王,王府占地数千亩,更有上百万亩的封地,俸禄还高的离奇,一年国库都养不起。

  赵煦心里斟酌着,控制宗室,无疑是一个复杂的工程,事关皇权以及赵家江山的安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皮悄悄进来,端着盘子,盘子里有两道公文。

  陈皮放到赵煦边上,道:“官家,是政事堂送来的,说是文相公亲笔所写。”

  “哦,”

  赵煦来了兴趣,放下李清臣的奏本,随手拿过一道。

  入眼看去,文彦博的字真的是没的说,瘦骨嶙峋,笔力刚劲,自有一番风骨。

  赵煦暗赞了文彦博的字,便去看内容。

  这是拟定的圣旨,大致内容是对昨夜林唐夜骂章府的斥责,以及表达了大宋官家对朝局官吏的‘不知礼数,藐视朝廷’的不满。

  全篇没有说怎么处置,不轻不重,一旦力道都没有。

  赵煦眯了眯眼,又拿起另一道。

  这是政事堂的处理意见,他建议,对曹政,来之邵等人进行口头警告,罚俸三个月。至于妻弟,兄弟什么的,冒头的三人通通以各种名义下狱。

  而后,列出了二十多个名单,这些人,都是冒头三人的‘亲朋师友’,这些人,大部分被流放詹州,少部分是岭南。

  那道圣旨倒是没什么,但这是找到政事堂拟定的意见,后面还有一行小楷,赵煦认得,是章惇的笔迹:法度出三司,宜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决断。

  赵煦看着这句话,渐渐的品出味道,不由得露出笑意来。

  章惇不止是要给文彦博下马威,也是要抓着这件事不放,让一些人不敢说话了。

  “宰相胸襟!”

  赵煦笑着。要是换做蔡京支流,怕是要借此机会,横扫异己了。

  赵煦放回去,道:“圣旨以中旨发,另一道,打回去。”

  “是。”陈皮脸色不动的说道。

  “文彦博,现在在政事堂?”赵煦看了眼怀里的小权儿说道。

  陈皮道:“是,大相公从国子监回来,与文相公是前后脚。”

  赵煦抬头看向门外,目光幽幽,道:“江南西路的事,怎么样了?”

  陈皮想了想,道:“倒是有几封信,说王相公行事如风,果断的料理了一些事情,还在追查贺轶之死。”

  赵煦笑容越多。

  王存行事如风,怕是急了。

  一旦文彦博在汴京城站稳脚跟,就没他什么事情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谁的网

  赵煦将文彦博的两道草拟的奏本打了回去,很快就返回了政事堂。

  而今发布诏书以及政令,都需要上报垂拱殿,赵煦没意见就照着发,有意见,就需要重新拟订。

  包括中旨。

  赵煦打回来的,章惇,蔡卞都没有理会,直接送到了文彦博的值房。

  这个值房是刚刚打扫出来,还有着浓郁的腐朽以及水汽味道。

  文彦博坐着椅子上,身穿着一件看似老旧的官服,他的桌上堆满了各种厚厚的文书。

  右手边,是一大摞,最上面的‘宋律’,他手边的是‘绍圣’词典。

  哪怕是刚刚回来,文彦博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正在专心致志的看着手里的‘宗室俸禄草案’。

  他看的很认真,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哪怕他值房小吏端来被赵煦打回来的奏本,他也是头也不抬。

  不远处,章惇安排的小吏很是惴惴的站着。

  这位文相公给他一种十分不安的感觉,体会到了真正的,什么叫做——不怒自威。

  章惇是高山仰止,不可直视;蔡卞则是给人如沐春风,礼贤下士的感觉。王存是见谁都笑呵呵,却明摆着在脸上写着‘算计’二子。

  这位文相公,令人心生畏惧,不敢有一丝大意。

  小吏悄悄瞥了眼他刚刚送来,被官家打回的草拟政令,神情动了动,又看向附身低头,面无表情盯着桌面公文的文彦博,枯瘦的脸上,给人一种十分严厉的感觉。

  文彦博好似不知道那道奏本,也不知道小吏正在盯着他。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自语的说道:“这般铁律,对宗室未免太过苛刻了,有失皇家体面,也有损朝廷宽仁。”

  小吏吓了一跳,连忙低头,根本不敢听。

  谁不知道朝廷里,尤其是政事堂里风声鹤唳,对这位文相公极尽警惕。

  并且,事关宗室,是蔡相公,大相公与官家亲自定下的,这话要是传出去,谁知道会引来什么动静!

  文彦博慢慢合上这份草拟的‘新法’,从抽屉里拿出另一道公文,放在桌上,道:“送去大相公值房。”

  早就准备好了?

  小吏心头一惊,他一直奉命悄悄监视者这位文相公,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写了这样一道公文!

  他不敢大意,连忙上前接过来,什么都没说,躬身立着。

  只见文彦博什么也没说,抽出了另一道草案,封面上是‘勋爵定赏’。

  小吏悄悄后退,出来值房,并没有关门。

  文彦博恍若未觉,静静看着,不多久,就道:“对宗室苛刻,对这些勋爵倒是格外大方,弱己强人,这不是大宋的国本之道,江山社稷危。”

  说完,他稍稍翻了翻,就放回去,拿回另一道,上面写着‘武勋’二字。

  文彦博手顿了下,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凝色。

  他很清楚这道里面的是什么,也清楚当初为了给郭成,种建中等人封爵闹出了很大动静,甚至传出了赵煦与章惇‘君臣决裂’这般令人惊悚的谣言。

  可以想见,这件事,根本上还是宫里那位年轻官家的坚持。

  文彦博只是顿了下,就如常的抽出来,打开静静的看着。

  那小吏离开政事堂,很快就来到青瓦房,站在了章惇身前,将文彦博的一举一动,包括刚才那句自语原封不动的都汇报了。

  章惇面色严厉,看着文彦博新拟订的意见,这一道,几乎暗合了章惇的意思,由御史台与刑部联合调查,大理寺定案,每个字都似乎合着近来朝廷法度的变化。

  章惇看完,递给了不远处的蔡卞。

  蔡卞扫了眼,面色冷漠,道:“这位文相公真是不能小觑,是将我们算的清清楚楚,到底谁在谁的算计中,现在还未可知。”

  章惇沉默了片刻,看着眼前的小吏,道:“今后一切按程序走,不需要来汇报什么,做好你的本分。”

  小吏一怔,心头有些惧怕,讷讷的不敢说话。

  蔡卞站起来,道:“按照大相公说的去做,两年之后,外放你一任知府。”

  相公们值房里的小吏,可不是一般的小吏,不说年纪三十出头,资历,能力也都是精挑细选。

  小吏似乎听懂了,连忙抬手道:“是。”

  小吏拿着文彦博刚刚给他的公文,有些心惊胆战,惊悸之余的来到了通政司。

  通政司的地位特殊,不止是上传下达,尤其还是直接对接宫里,地位在无声中不断凸显。

  沈琦看着眼前熟悉的小吏,审视了一眼文彦博的新公文,点点头,道:“你先不要走,我这里有一盒皇后娘娘赐给我家大娘子的茶叶,你带一点给文相公,我听说他喜欢品茶。”

  这小吏吓了一跳,连忙道:“是。”

  他脖子上有一丝冷汗流下!

  沈琦是‘新党’,所有人都知道,但他不属于章惇,蔡卞一路,他是官家的人!

  沈琦这般示好文相公,是有什么深意吗?

  小吏哪敢多谢,就记得章惇那句‘做好本分’,其他的,真的是不敢多想一丝!

  沈琦递给他一小罐茶叶,凑近一点,低声道:“多看多听少言少语。”

  小吏脸色有些发白,抬手道:“小人明白。”

  其实,在此之前已经有很多人提醒过他,他自己也暗自警醒,但接连被大相公,沈琦‘提醒’,他越发感觉了里面的水深。

  今后,他要做半个哑巴!

  文彦博的奏本很快就到了垂拱殿,赵煦扫了眼就准了。

  在政事堂拟订圣旨,再来垂拱殿盖印的时候,赵煦抱着小权儿,与孟皇后出宫,来到了御街上的皇家票号。

  这时,在后堂,朱太妃与朱浅珍对坐,两个异父异母的兄妹,很是有些感慨的说着家长里短。

  朱浅珍微微躬着身,静静听着,适时的接话,与朱太妃一起感慨的说着往事,尤其是他们父母还在世的时候。

  朱太妃一脸愁容,道:“大哥,我现在是真担心,赵似才十一岁就要开府建衙,没人照看,唉……”

  朱浅珍轻声笑着,道:“娘娘,我觉得您过于担心了,官家怎么可能将十三殿下扔出宫不管,必然是有妥善安排的,根据我的观察,官家是有意培养十三殿下。您也别小看十三殿下,前年大水,十三殿下可是钦差巡河的。”

  朱太妃摇了摇头,道:“儿行千里,这宫里宫外,何止是千里……”

  孟唐就站着不远处,静静的听着,心里也在想念宫里的姐姐。

  他倒是可以随时进宫探望,但这‘随时’对着‘宫里’,又怎么可能时真的。

  第四百八十四章 怎是一个复杂

  朱浅珍,孟唐都是当朝外戚,并且还是比较亲近的那种。

  相比于高家那几位,他们自然是低调的不能再低调。

  朱浅珍与朱太妃的异父异母,本身就不亲近,朱太妃入宫后,朱母已经过世,两人几乎没有联系,朱家只是偶尔才能得到一点可怜的赏赐。

  这也是赵煦亲政后,朱浅珍才逐渐被赵煦提拔出来,而今虽然不在朝野,却也算是朝野中人。

  都是国舅,孟唐的身份,相比于朱浅珍,就显得十分尴尬。

  他们孟家是‘旧党’出身,姐姐孟皇后是‘旧党’魁首高太后所立,一直遭到朝野的攻击,哪怕生了嫡长子,有官家的坚定保护,但很多人还是认为,孟皇后被废,只是时间的问题。

  有的人有耐心,在静静的等。有的人则无视赵煦的连三警告,抓到机会就上书弹劾。

  后宫里也不平静,孟唐时时刻刻都在为他姐姐担心。

  朱太妃还在与朱浅珍说话,或许是在宫里没人说话,亦或者是两人到底是兄妹,朱太妃有些絮絮叨叨,将一些烦心事来来回回的说着。

  朱浅珍没有表现出一点不耐烦,听着,不动声色的开解着。

  朱太妃说了许久,又是轻叹一声,无奈的道:“这几个孩子,除了赵佖,没一个让我省心的。赵似那边,我得时时盯着,官家的处境也不好,我也得体谅,后宫里看似平静,哪里又能真的平静得了……”

  朱浅珍神色不动,暗暗感慨。

  他这个妹妹,看似好像什么都不懂,除了孩子什么都不管,实际上在宫里闷了二十年,又怎么可能真的什么都不清楚。

  无非是不说罢了。

  朱浅珍悄悄看了眼身后的孟唐,嘴型说着‘九殿下’三个字。

  孟唐轻轻摇头,示意赵佖今天不在皇家票号。

  朱浅珍回过头,与朱太妃继续说话。

  这会儿,赵煦与孟皇后,如果寻常夫妻,穿着普通的棉衣,抱着权哥,在御街上慢悠悠的散着步。

  赵煦看了眼孟皇后怀里睡着的小家伙,又看向两边林立的铺子,热闹的人群,忽然笑呵呵的说道:“跟你说啊,我以前一直有个想法,就是这这些不愁客人,租金很高的街上,买几个铺子,然后就每个月坐等租金,其他时间,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享受大好时光……”

  孟皇后抿嘴一笑,道:“就几个吗?”

  赵煦顿时来了豪气,道:“刚才说搂着说,我想买半条街!”

  孟皇后更笑了。

  唐唐大宋官家,居然想要靠收租过日子,这要是传出去,得有多少人抱着赵煦大腿哭。

  两人说说笑笑,就来到了皇家票号。

  出来迎接的是孟唐,看到如普通夫妻模样的赵煦与孟皇后,孟唐吓了一跳,连忙抬手道:“孟唐见过官家,见过娘娘。”

  赵煦打量了他一眼,见他比以往精神了不少,电梯道:“你姐抱了一路了,你抱会儿你大侄子。”

  赵煦说着,就迈步进去。

  孟唐还没反应过来,孟皇后就将权哥递过来,轻声笑道:“抱一会儿,醒了告诉我。”

  孟唐心里其实很害怕,小心翼翼的接过来,抱着怀里,感觉姿势不对,很是费力,却不敢说话,跟着孟皇后身后,走进去。

  伙计们来来去去,只是看了眼,见由孟唐引路,就没有多问。

  赵煦来到后堂,朱浅珍连忙起身行礼:“小人见过官家。”

  朱太妃见赵煦进来,似乎撇了下嘴,有些不满,偏过头。

  赵煦尽收眼底,在椅子上坐下,笑着与朱浅珍道:“舅舅,坐,来,慕古也坐,都是一家人,不要见外。”

  孟唐有些迟疑,看向孟皇后。

  孟皇后拉了他一下,道:“官家让你坐,你就坐。”

  孟唐这才小心翼翼的抱着权哥坐下,坐着孟皇后边上。

  赵煦居中,左右手在朱太妃,孟皇后,对面是朱浅珍与孟唐。

  这五个人,还真的是一家人。

  没人上茶,赵煦就自顾的倒茶,先是给朱太妃,道:“母妃,喝口茶。”

  朱太妃心里纵然再多不舒服,面对儿子的倒茶,脸上和缓。

  赵煦又给孟皇后倒了一杯,然后才看向孟唐与朱浅珍,笑着说道:“今天,我与圣人就是闲的无聊,出来走走,咱们就坐下来,聊聊天,拉拉家常。”

  大概除了朱太妃,没人会信赵煦的话。

  朱太妃对于赵似出宫开府建衙的事一直放心不下,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的说道:“赵似明年才十二岁,我要留他到年底。”

  朱太妃话音里有种赌气的味道,这还是第一次。

  赵煦查刚端到嘴边,果断应道:“那就到年底,我让朝廷改,皇子等的出宫年纪,定在十二岁,皇女不限。”

  朱太妃又惊又喜,道:“真的?”

  赵煦道:“礼部那边提出建议,在皇城角开辟一个众王府,专门给出宫的皇子,我再给十三弟出入宫门,留宿庆寿殿无需请示之权。”

  朱太妃真的高兴了,继而嗔怒道:“你不早说,我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

  赵煦顿时苦笑,他记得他说过,还不止一次,是朱太妃担心过甚了。

  讲话,也得看场合啊。

  安抚好了朱太妃,赵煦多少松口气,多说几句,见朱太妃放松下来,他这才看向孟唐,笑着道:“我听说了,你在皇家票号做的很好,不骄不躁,事事亲力亲为,也没依侍身份,嗯,很不错。明年的恩科,你好好看。”

  孟唐现在是万分谨慎,听着赵煦的话,慌慌的就要站起来,却被孟皇后一把拉住。

  孟唐又注意到怀里的权哥,小心翼翼的躬着身,道:“是,谢官家。”

  赵煦又打量他一眼,转向朱浅珍,道:“我听说,刑部调取了关于文家在皇家票号的往来账目?”

  朱浅珍神色如常,躬着身,道:“是。是三天前的事,并且早上还派人来说,想要更多,更详细的,小人已请示陈大官。”

  陈皮不在这。

  但事情赵煦知道的很清楚,拿起茶杯,静静喝了一口,而后微笑着道:“文家之前做的还算谨慎,法理上来说,是牵扯不到文家人的。对了,听说,他们将之前薅的羊毛都退了回来,还‘存’了两百万贯?”

  第四百八十五章 民间力量

  朱浅珍很有眼力劲,没有因为孟皇后等人在场就犹豫,赵煦话音一落,就接话道:“还是文家那个小辈,说是要存一百年。”

  一百年后,文家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这笔钱,就是一种弥补,是送给皇家票号的。

  赵煦心里斟酌片刻,慢慢说道:“外面人都说,皇家票号是朕的内库。这句话不完全对,但也不算错。朕不参与朝廷的党争,皇家票号也不应该被卷入。这句话,你递给九弟。”

  刑部从皇家票号调取账目,应该是正常举动,但背后以及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赵煦已经可以预估了。

  朱浅珍躬身,道:“是。”

  说完这些,赵煦又瞥了眼小心翼翼抱着权哥的孟唐,见小家伙很安静的抓着孟唐的衣服玩,笑着道:“近来,宗室以及功勋好像不太平静,你们都是国舅,没有比你们更亲近皇家的人了。快过年了,你们该设宴就设宴,该赴宴就赴宴,对他们正确的想法,收集一下,反馈给朕,一些不正确的,给他们好好说道说道。他们与朕,与皇家,与大宋,荣辱与共,休戚相关,朕相信,他们一定会明白,大宋好,他们才会好。不是大宋好坏,他们都一样荣华富贵……”

  孟唐脸色骤紧,根本不敢接话。

  赵煦的话很明白,是他们代表他,大宋官家,去宴请这些宗室,功勋,这里面的意味,不言而喻!

  朱浅珍神情如常,道:“是。”

  孟唐的目光一直看着她姐姐。

  孟皇后是不希望孟唐卷入党争漩涡的,只希望他平平安安,不要步他们大爹爹的后尘。

  不等孟皇后有所反应,赵煦就转向孟皇后,道:“圣人,过年前,你在仁明殿,为权哥办个宴,只邀请朝廷大员的贵妇,在朝的。尤其是几位相公家的,让他们见见权哥……”

  说到这,赵煦忽然笑了起来,道:“再让她们都带上适龄的姑娘,让权哥瞧瞧……”

  朱太妃明显听出来赵煦的玩笑之意,没好气的道:“权哥才多大,你就不想想你的弟弟妹妹。”

  孟皇后本来紧绷的脸角,已经朱太妃的打岔,稍稍和缓。

  赵煦被朱太妃说道一愣一愣,他突然想起来,十三赵似已经快十二岁,几个弟弟妹妹,似乎都快到了婚嫁的年纪,要尽早安排了。

  赵煦余光看了眼孟皇后,心里稍稍琢磨,道:“母妃,有什么想法?”

  宗室的婚姻,从来没有简单的,赵煦的都一言难尽,皇子皇女就更不用说,都脱开‘联姻’二字。

  朱太妃好似突然来了兴致,道:“我见过吴家的,就是杭州来的,他们家的孙子,我看着不错,聪明懂事,据说乡试得到了不少大家的赞赏,前途不可限量。”

  这是说十四妹?

  赵煦想不起具体的吴家是哪一家,哪一支,谁的孙子,没陈皮的提醒,赵煦只能装作他知道的模样,故作思索的道:“嗯,那找时间,我观察一下,也可以安排他们先见一见。一辈子的夫妻,琴瑟和鸣最重要。”

  朱太妃深以为然,对赵煦的态度很高兴,道:“我来安排,皇后不是要为权哥办宴吗,我给似儿也办一个,请一些人,带着他们孩子进宫。不止是似儿,其他的,赵佖,赵佶等也要早点安排,不要落人口实。”

  官家苛待兄弟!

  这种口实,对英明神武的大宋官家来说,自然是极不好的。

  赵煦嗯了一声,看向孟唐,笑着说道:“你呢,有没有可心的人?”

  孟唐连忙躬身,道:“小人一心学业,心无旁骛,劳官家费心。”

  赵煦看向孟皇后。

  孟皇后摇了摇头,笑着道:“臣妾也不知道。”

  赵煦左右转头,见陈皮不在,忽然有些不自然,看了看在场的人,还是看向孟唐,道:“我听说,外面经常会进行各种聚会,都是清贵世家的哥儿,姑娘们的交际,各家都是通过这样为儿女相亲的?你有没有参加?”

  孟唐心里有些害怕,担心赵煦给他安排,低着头,余光看向孟皇后,有些求救,嘴巴没停的道:“小人没参加过。”

  孟唐的自我姿态,摆的是相当的低,一直活在某种阴影下,惶惶不安。

  赵煦看的分明,转向孟皇后,道:“你这个做姐姐的也不操点心?要等母妃说你。”

  朱太妃听着不乐意了,直接插话道:“皇后,别听他的,挑个慕古喜欢的,不要什么门当户对,他们两口子看对眼才最重要。”

  孟皇后见他们母子这般对话,哪里不懂,打量着孟唐,道:“你不是有心上人了吧?”

  孟唐头低的更多,道:“没有。”

  孟皇后这倒是笃定了,审视了他片刻,心里犹豫,看向赵煦。

  赵煦连忙摆了摆手,道:“我是大宋官家,但也没有强迫人家姑娘的道理,他要是真心喜欢,就去追,姑娘乐意了,家里不同意,就生米煮成熟饭,让姑娘抱着孩子回门,看他们怎么说。”

  孟皇后忍不住噗嗤一笑,这是什么鬼主意。

  朱太妃见确实没外人,有些嗔怒的道:“胡说八道。慕古,别听官家,过几日,你也来宫里,我给你撮合撮合。”

  孟唐似有些急促,脸上发红,抬头看向朱太妃。

  赵煦看着孟唐的模样,又看着他怀里,玩的不亦乐乎的权哥,心里暗道:看来,还得给他培养点自信。

  “舅舅,你找个时间,去见见文家当家人,将两百万退给他们,再给他们个权力,允许他们建立交子铺,起步钱款不能低于千万贯,再给他们定下发展任务。”赵煦旋即就看着朱浅珍说道。

  朱浅珍一愣,旋即就猜测,可能是官家要笼络文家,起身抬手道:“小人领旨。”

  赵煦按了按手,示意朱浅珍坐下,道:“不止是文家,再物色几个大户,一个人不行,就让他们联合组建。具体的条件办法,这几日陈皮会交给你,你们仔细研讨一下,再去户部走一趟,完善之后,再送到垂拱殿。”

  赵煦自然不可能真的是出来散心的。

  第四百八十六章 党争泥沼

  皇家票号的作用,还没有显现出来,还处在耕耘阶段,单靠皇家票号单打独斗显然是不够的。

  若是能激发民间的力量,将那些囤积的财富释放,无疑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赵煦说完这些,不等朱浅珍说话,又说道:“有些话,朕不好说,你给梁焘,吴居厚递个话,他们对于商事的那些计划,朕不太满意,尤其是削减赋税,理清赋税脉络的事。你点点他们。”

  赵煦到底是大宋官家,而今位置高的可怕,他要是开口,怕是户部得吓一跳,不但做不好事情,反而可能坏事。

  作为上位者,赵煦需要讲究一些策略。

  “是。”朱浅珍应下说道。

  今天算是半个家宴,赵煦点到即止,笑着说道:“看来权哥挺喜欢舅舅啊,平时我抱着,动不动就哭闹,这半天了,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朱太妃伸头看了眼,也笑着道:“都说外甥像舅,这眼角眉梢,确实挺像的。”

  赵煦端详了下,道:“还真是,咱权哥要是真能长的像慕古,将来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小姑娘……”

  孟皇后见着,心头宽松,板起脸与孟唐道:“找个时间进宫,跟我好好说说。”

  孟唐挤出僵硬的笑容,似哭似笑。

  他确实喜欢上了一个姑娘,但最多算暗恋,人家姑娘看没看过他都还是未知数。

  赵煦在一旁拱火,道:“我也去听听,看看是哪家的姑娘。今年好好做,我好有借口给你赐婚……”

  孟唐受宠若惊,就要站起来。

  赵煦压了压手,道:“没外人就别那么虚礼了。”

  孟唐几乎不敢说话,慢吞吞的又坐下。

  ……

  在赵煦这边说着闲话的时候,工部却是一片冷清。

  刚刚宫里下了中旨,斥责工部侍郎工部侍郎陈浖‘因私忘公,家教不严,乱事朝臣‘。

  这是斥责陈浖,却也是一巴掌打在工部,打在工部尚书苏轼的脸上。

  苏轼上任以来,用了温和手段整顿工部,虽然面临了巨大阻力,还是快速掌握了一些权力。

  此刻,他坐在班房里,神色肃然,一笔到头,猛的提笔。

  这是一道奏本,扉页上是:工部上皇帝书。

  第一句是:工部尚书苏轼,冒死上皇帝陛下书。

  苏轼放下笔,拧着眉,一脸肃色。

  ‘上皇帝书‘,是一种十分严肃的标题,这样的奏本,不管是皇帝还是朝廷,都需要认真对待。

  以往,苏轼也给神宗皇帝写过,还写了两道,上,再上。

  其中主要内容是抨击‘新法‘,引经据典,用古代教训,当今事实,痛斥‘新法‘。

  但他忽略了一些事情,苏轼之前做了不少事情,让神宗皇帝认为他是支持‘新法‘。这两道奏本,让神宗皇帝对苏轼大为厌恶,认为他‘反复曲意‘,是攀附司马光。

  后来,爆发了‘乌台诗案‘,神宗皇帝冷漠以对,甚至要严肃处置苏轼,打击反对‘新法‘的势力。

  这却引来了朝野巨大的震动,不说苏轼的兄弟苏辙,各种亲朋好友,纷纷上书。甚至于,前几任相公,当朝的司马光,外加章惇,都与神宗皇帝争辩,请求放过苏轼。

  更有的是,当时在江南的王安石,还特意写信给神宗皇帝,来了一句‘岂有圣世罪良才乎?‘

  神宗皇帝将王安石招呼,当面询问王安石了‘卿知轼非品洁‘。

  对品德要求极高的神宗皇帝,认为苏轼品德败坏,虽然乌台诗案因为众多人的反对与求情,神宗皇帝释放了苏轼,但在政治上,苏轼已被神宗皇帝打入了冷宫。

  苏轼或许不知道,也许知道一些,看着眼前这道熟悉陌生的奏本,他神情有些迟疑。

  神宗朝,王安石固然得到神宗皇帝的支持,但王安石不是权臣,司马光等人还在位,一样位高权重,神宗皇帝也能听进谏言。

  可是现在,章惇不是王安石,当今不是神宗皇帝。

  苏轼看了好一阵子,或许是在等墨迹干,他将奏本收好,放入怀里,来到门口,淡淡道:“马车,入宫。”

  工部主事只认为他是入宫请罪,没有多想,连忙去准备。

  苏轼上了马车,在敢入宫里的时候,又得到另一个消息:政事堂文相公下令,命刑部与御史台联合调查昨夜‘辱骂大相公府‘一事,限时三天查清。

  这道命令,不咸不淡,仿佛没什么,很是寻常。

  但苏轼神色却沉了一分。

  御史台御史中丞是黄履,刑部尚书是来之邵,他们都是章惇的人。

  文彦博下这样的命令,是意味着,他也妥协了吗,成了‘新党朝廷‘的附庸了吗?

  苏轼入了宫,没有去请罪,而是来到了政事堂,文彦博的班房。

  文彦博还在看着身前的公文,看了这么多,终于看到一个他高兴的了。

  这是国子监的奏本,阐述明年的计划,最主要的,就是推进朝廷的‘教化‘,预计明年新增两百个州府学,可免费容纳两到三千人的教育。

  这是一个极好的开始。

  苏轼进来,文彦博入京后,第一次对外人露出微笑,看着苏轼道:“子瞻,来,坐。”

  子瞻,苏轼的字。

  当今朝廷,面对九十多岁的文彦博,全是后辈,没有例外!

  苏轼肃容抬手,道:“相公,下官请教一件事。”

  文彦博十分客气,微笑着道:“无需客套了,坐下说。”

  苏轼没有坐,有些倔强的道:“不知,相公对‘绍圣变法纲要‘,是什么态度?”

  ‘绍圣变法纲要‘,不是正式的朝廷决议,是一种政事堂你定的计划书,变相的就是朝廷行事的指导大纲。

  这份‘纲要‘六七成出自章惇为首的‘新党‘之手,其他的,是赵煦的态度。

  文彦博好似一点都不意外,枯瘦的脸上有了一丝冷漠色,道:“我刚刚看过,对其中许多内容,有不一样的看法。”

  苏轼抬着手,道:“文相公已入京,宫里估计会在三天内召开紫宸殿大议,相公是否在朝会上,说出反对想法?”

  这次朝会,主要任务有两个,一个是任命文彦博,其二就是对明年变法的诸多事宜的一个酝酿。

  第四百八十七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会。”

  文彦博回答的是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苏轼神色沉肃,放下手。

  他盯着文彦博,道:“外面一直在传一句话:‘祖制不存,人道何依’,相公学富五车,应当明白其中的严重。”

  ‘祖制’二字,涉及了太多,既有‘规矩’,也有‘孝礼’。‘祖制’的破坏,在当今绝大部分人看来,是对统治的挑战,是对社会运行的颠覆。

  这是决不允许的!

  但朝廷高层都很清楚,当今官家逼迫太皇太后撤帘还政的理由是‘子继父’,这一点,在礼法上,在孝义上无可争议,那么,当今恢复神宗皇帝时期的‘新法’,就理所应当。

  因此,这是矛盾,在‘忠君’的要求下,反对派只能默认,针对‘新党’,针对‘新法’,那只能是‘就事论事’,不能在礼法上站在道德制高点,是以,反对声纵然再大,还是不足以撼动改革的大趋势。

  并且,随着‘新党’在朝廷的日渐稳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倒向‘变法’。

  苏轼拿着‘祖制’、‘人道’说事,文彦博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他拿起身边的茶杯,说道:“你入仕三十年了吧?”

  ‘仕途’是苏轼的痛,如他这般坎坷的,大宋几乎找不出第二个,詹州,他是第一个被贬那么远的。

  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弟弟苏辙仕途很顺,一直到了三司使的位置!

  苏轼面无表情,道:“相公,下官请问,您回京是为了什么?‘新法’的种种害处,您比我清楚,如果只是回来做应声虫,就不怕一世清名尽丧吗?”

  文彦博的茶杯已经到了嘴边,却停了下来,他默默片刻,又放下,看着苏轼道:“你呢,你复出是为什么?只是为了站到朝廷里,来大声反对吗?有用吗?”

  苏轼纵然是工部尚书,实则依旧位卑言轻,‘新党’、‘旧党’的大佬太多了。

  苏轼怀里揣着那道奏本,心底也很清楚,这道奏本上去,他可能詹州都去不了,多半是下狱。

  他没有退缩,镇定的看着文彦博,道:“蝼蚁之力,也不能偷生。”

  文彦博神色有些异样,看着苏轼,良久才道:“你要去,我不拦着。你得想清楚,你做的事情,利弊几何。我说的是于国于民。”

  苏轼抬起手,道:“阻止祸乱,就是为国为民,何谈多少!”

  文彦博轻轻摇头,道:“今日,你没来过。”

  苏轼心头叹气,他原本认为,文彦博纵然有所屈服,但必然会剧烈反抗,却没想到是这般平静。

  难不成,文彦博也如那些人一般,为了官位,为了钱途,不要身前身后名,朝颜夕改吗?

  “下官告退。”

  苏轼脸上写着失望,转身离去。

  文彦博没有看他,继续看着桌上的公文。

  苏轼出了文彦博的班房,环顾四周。

  政事堂里,只有王存,文彦博的班房,章惇,蔡卞的在青瓦房。

  静悄悄的,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苏轼立刻回想到了以前的政事堂,充斥着各种声音,大大小小,来来往往的官吏,几乎没什么顾忌,为了国政,你争我吵,互不相容。

  苏轼迈步,没有去熟悉的地方,因为那些地方都被改变了。

  他来到了通政司,将写好的奏本,递给了沈琦。

  沈琦在元祐及以前位置不高,这也是他能留在京城的原因,因此与苏轼并不熟。

  他接过奏本,按例准备备案,然后呈送政事堂。

  但他只是匆匆扫了眼,就脸色立变。

  这道‘上皇帝陛下书’,看似是谏言,有理有据的分析,实则内容充斥着‘反对’二字。

  这可是,当今官家亲政以来,尤其是改制朝廷后,第一个六部尚书,朝廷大员,公然尚书反对新法!

  沈琦神色慢慢恢复,拿着奏本,看着苏轼道:“苏尚书,我与令弟有旧,你现在收回去,我就当没看到过。”

  第一个六部尚书公然反对新法,可以清晰的预见,苏轼即将面临着什么。

  在神宗朝,你或许可以全身而退,但在当今,吃够苦头,压抑了无尽愤怒的‘新党’,会将冒头的苏轼给撕碎!

  苏轼淡淡道:“我不会收回。”

  说完,苏轼就面无表情的走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可能会遭到的报复。

  章惇,蔡卞等人的品性没有什么问题,但即便没有私人恩怨,不涉及权力争斗,在朝廷大政的方向上,他们会将所有阻碍,毫不犹豫的踩在脚底!

  坐在马车里,苏轼心头感慨无数,忽然又洒脱起来,笑着自语道:“我这辈子,潇洒不得,如意不行,逆水行舟,终究是行人。也罢!也罢!”

  驾车的马夫无所觉,驾着马车,稳稳当当的返回工部。

  沈琦见苏轼固执,没有办法,亲自将这道奏本送到青瓦房,不敢多待,快速离开。

  青瓦房内。

  章惇看着苏轼这道奏本,剑眉隐约抽搐了一下,递给了不远处的蔡卞。

  蔡卞起先还好奇,待看过之后,久久不言。

  两人都沉默。

  苏轼,不论现今的工部尚书高位,还是在士林间的文坛领袖地位,一举一动都影响太大。

  不知道过了多久,蔡卞瞥了眼章惇,道:“官家想要弥合两派,尽力的撮合朝野和气,现在看来,只怕事与愿违了。”

  章惇面容严厉,道:“不能相容,那就不容,送去垂拱殿吧。”、

  蔡卞忽然神色微紧,道:“你可要想清楚,苏轼这一上,不论我们怎么处置,朝野必然风起云涌,而今马上就要过年,改元,大事在即!”

  章惇眉头又抽了一下,目中有怒芒跳动。

  蔡卞接着说道:“刚才你也听到了,苏轼之前还去见了文相公。这件事不管是否有串连,实质已经是串连好的,我们动了苏轼,他们就有借口发难。文彦博与王存要是借此拖延,我们明年的计划都不能如愿。”

  “没人能阻止!”

  章惇身体板直,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沉声道:“其他事,我都可忍,这件事,他们要是敢坏我的事,吕大防就是前车之鉴!”

  吕大防,第一个死在狱中的大相公。

  震惊朝野,大宋立国之未有!

  杀一个,还能有当时‘帝后’争权等明暗不可言的理由,朝野纵然难以接受,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但要是再来一个,对朝野的心理冲击,只怕十年八年是恢复不了了。

  蔡卞道:“我想说的是,这道奏本,目前只有沈琦知道,你晚上找苏轼谈谈,他们要是撤回去,我们就当做不知道。”

  章惇冷哼一声,已经拿起了笔,道:“‘新法’,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第四百八十八章 夜访

  章惇的话,一字千钧。

  展现了他坚定的决心,以及强大的自信。

  不论是苏轼还是文彦博,章惇都有的是手段拿捏。

  他是当朝大相公,总理大臣,连个属下都管不了,还变什么法,成什么大业!

  蔡卞见章惇态度坚决,便没有再反对。

  不用他说,章惇知晓其中的轻重,到了垂拱殿,不论官家是批示还是留中,程序上都会有很多人知道,继而开封城,整个大宋都会知道。

  当朝工部尚书反对‘新法’,这不是神宗年间,引起的震动,将会超过所有人的预想!

  裴寅进来,拿过奏本,出了青瓦房,转向不远处的垂拱殿。

  赵煦看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天色将黒。

  除了偶尔的忙里偷闲外,赵煦比朝臣们还要忙,朝臣们上奏的东西,几乎所有他都要认真的审视,批改,再令政事堂,六部去修改。

  这其中,也有着或明或暗的博弈。

  垂拱殿,已经燃灯,赵煦坐在椅子上,静静的翻阅奏本。

  他手里的是苏轼的,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并不意外,如其他奏本一样。

  “留中……”

  赵煦最后一个‘吧’还没说完,忽然咦的一声,拿出前面一本,这是荆州南路一个知府上的,赵煦刚才直接留中了。

  他将两道奏本放到一起,眼睛左右转动,看着这两道奏本,神情慢慢的凝重起来。

  单个看,这两道奏本并无异常。

  苏轼的奏本,引经据典,结合实际,痛斥‘新法’的种种弊端,就差喊出‘国将不国’了。

  而荆州南路这个知府名叫柳城,他的奏本是弹劾章惇的,言称‘惇甫降世,阴风阵阵,晦光耀屋,奴仆惊骇,私以妖蟲,不过数日,方圆数里,千树枯无,万草凋没,是岁大寒,饿殍盈野,哭声数载’……

  这样妖言惑众,胡说八道的奏本,赵煦每天都能看到,都是进士出身,饱读圣人书,口口声声‘子不语怪力乱神乎’的读书人。

  赵煦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心里不断的转动着念头。

  苏轼的奏本,是没有问题。

  赵煦不会因为苏轼反对变法,就要打压他。他是大宋官家,在乎的国政利弊,而不是党争立场。

  柳城的奏本,则是现在最常见的言官套路,从根底上否定你,你还没办法站出来解释,只能捏着鼻子不提。那不提,就是默认。

  若说现在被黑的最狠的,莫过于王安石,连司马光都忍不住出来说话:‘毁之过甚’。

  “得遏制一下。”

  赵煦若有所思的自语,道:“还是得务实一点。”

  他想到了后世一些事情,继续这样下去,除了越来越不堪,越来越混沌,徒增内耗外,是没有一点好处!

  针对这个柳城,赵煦有的是办法,倒是苏轼有点麻烦。

  “该怎么解决呢……”

  赵煦看着门外,神情微微变化。

  陈皮立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虽然他不说话,但内心也在思考。

  在他看来,赵煦在极力营造朝廷大团结,以最大限度的消除明年‘绍圣新政’的阻力,这个时候对于苏轼的处置,轻了重了,大了小了都不合适,需要谨慎拿捏。

  忽然间,赵煦嘴角微翘,道:“陈皮,准备几套寻常衣服,咱们今天去蹭饭。”

  蹭饭?

  陈皮一怔,道:“官家,是去哪一家?”

  赵煦已经起身,活动了下酸痛的肩膀,笑着道:“苏家,除了暗中的护卫,就你跟我去。”

  “是。”陈皮会意,应着快速去安排。

  赵煦活动了一下,又去了一趟仁明殿,逗弄下权哥,这才换了常服,与陈皮一起出宫。

  赵煦怀里揣着两道奏本,悄无声息的出了宫。

  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保护的人藏在暗中,外人不细察很难发现。

  苏府离皇宫并不远,赵煦就这么徒步走着,他还在想着‘旧党’的事。

  旧党,现在有三位大佬,文彦博代表了朔党,也就是司马光一系。王存是继承了苏颂的衣钵,基本上是属于洛党。而苏轼,则是蜀党,传自贾易。

  现在,‘旧党’三巨头都被赵煦按到了京城,问题在于,怎么整合他们。

  神宗朝的旷日持久的激烈党争,让‘王安石变法’大打折扣,面目全非。元祐后,‘旧党’更是全面废除‘新法’,赵煦不能允许这样的情况再次反复出现。

  赵煦一路走,一路思考,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陈皮忽然在身旁低声道:“官家,到了。”

  赵煦脚步一顿,抬头看去,就见不远处大门前,冷冷清清,牌匾也有些陈旧,倒是‘苏府’二字遒劲有力,方正有神,没有半点褪色。

  赵煦认识苏轼的字,这不是苏轼所写,倒是有点像欧阳修的字。

  赵煦摸着下巴看了看,径直上前拍门。

  三声之后,大门被打开,一个年轻的门房出来,先是打量赵煦一眼,而后抬手道:“不止这位公子有何事?”

  倒是知礼。

  赵煦笑着抬手,道:“赵佣,乃是苏先生的弟子,特来拜见。”

  门房认真的看着赵煦,脸上疑惑的道:“这位公子,我家主君的学生小人都见过,也从未听闻贵客,不知可有拜帖?”

  赵煦愣了下,他知道有拜帖这回事,但下意识的忘记了,根本没这个习惯。

  赵煦回头看了眼陈皮,见他连忙低头,只好咳嗽一声,道:“那个,出来匆忙,忘记带了,劳烦禀报一声。”

  赵煦说着,想从身上摸点钱,却一点都没带。

  这门房似乎看出了什么,犹豫了下,道:“主君今天不可见客,小人给您问一声吧,赵佣是吗?”

  “对,赵佣。多谢。”赵煦笑着说道。

  赵煦,原名是赵佣,赵煦是后来改的。

  那门房转身回去,又关上门。

  赵煦就在门口等着,在门口慢慢溜达,四处打量。

  在院子里,门房在苏轼门旁站了一会儿,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敲门进去后,抬手道:“主君,门外有一位赵佣公子求见,说是您的学生,但是没有带拜帖。”

  苏轼正在看书,灯光下的他,倒是显得特别平静,似乎还有些轻松,正在看书,听这门房的话,几乎下意识的道:“赵佣?我没这个学生。”

  苏轼是文坛大家,日后的唐宋八大家之一,苏门四学士更是闻名遐迩。自然,苏轼收学生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收的,自然门生有些什么人,苏轼是一清二楚。

  根本就没有赵佣这号人!

  门房听着,道:“那小人去打发了他。”

  苏轼淡淡嗯了一声,继续看书。

  这时,一个貌似三十左右的丰腴女子进来,端着一碗羹,好奇的道:“我刚从听到说什么赵佣,是谁啊?”

  “不认识。”

  苏轼头也不转,继续看着书。

  王朝云将羹放到他身前,见苏轼脸都快贴到书上,伸手挡在他脸前,道:“行了,休息一会儿,喝一点吧。”

  王朝云是苏轼的侍妾,陪着她在岭南,詹州流放多年。

  苏轼有些不舍,还是放下书,拿起碗喝了一口,忽然间又若有所思,道:“赵佣,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王朝云点头,道:“我也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但完全没影响,应该确实不是你的学生。”

  苏轼对他的学生必然心中有数,肯定没有赵佣这号人,但这个名字,越想越觉得熟悉。

  苏轼刚要再喝第二口,猛的双眼大睁,有些惊慌的放下碗,快步跑了出去。

  王朝云吓了一跳,连忙追着他,道:“怎么了?”

  苏轼不管,跑的飞快,居然让他在大门不远处截住了那个门房。

  苏轼将门房拉到一旁,肃色的低声道:“官……他,就站在门口,几个人?”

  门房不知所以,道:“是,一个人。”

  苏轼将信将疑,思索片刻,悄悄来到门后,透过门缝看去。

  虽然门外灯笼昏暗,他还是看清了赵煦的脸,只见赵煦正盯着他家门匾打量,还在自言自语:“若是曾巩的字,又挂在苏家,估计能卖不少钱……”

  第四百八十九章 兼听

  苏轼听到了赵煦的话,一时间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

  官家大晚上跑到他府上来,还穿着便装,必然是因为他上的那道奏本。

  官家这是准备与他好好谈谈,还是某种送行之意?

  苏轼心里笃定,多半是后一种,心里不禁酸涩,苦笑。

  他在仕途上蹉跎了半生,现在是要蹉跎至死了。

  苏轼在杭州西湖有众多洒脱的诗词,可又怎么可能真的心无挂碍,若真的是,他也就不会回来了。

  苏轼站在门内,内心翻涌不休,最终还是一声长叹:‘罢了。’

  他伸手,拉开门,出来抬手行礼道:“臣苏轼,参见官家。”

  赵煦一笑,压住他的手,道:“今天,我是以学生的身份来的,咱们只论师生,不论君臣。”

  苏轼曾在宫里任教,赵煦是学生之一,说是苏轼的学生,完全说得过去。

  苏轼情知赵煦来的目的,脸色不动,道:“是。”

  赵煦见他点头,就看向里面笑着道:“我好像还是第一次来先生家里,先生不请我去坐一下,喝杯酒,不瞒先生,我还没吃饭。”

  苏轼看着赵煦,心里的阴霾好似突然散去,洒脱一笑,伸手示意道:“官家请。”

  赵煦抬脚就向里面走,忽然又回头看向不远处的陈皮,道:“你们都在外面等着。”

  陈皮吓了一跳,连忙道:“官家,不可。”

  赵煦摆了摆手,直接迈过门槛。

  苏轼有些迟疑,只能跟着赵煦进门。

  陈皮却一脸忧色,左右四顾,忽然叫过一个禁卫,低声道:“回去传话,从宫中调集两百人,部署在四周。”

  赵煦现在出行,基本上都是宫内禁卫,而不是皇城司或者擎天卫。

  陈皮很不安,现在朝野纷扰,真有贼子胆大包天,在这不算高大的苏府,真的很容易得手!

  陈皮是内侍省当家人,又是赵煦贴身大太监,他一声令下,禁卫迅速调人,悄无声息的将苏府包围。不知道多少人人头在苏府城头闪烁,有些甚至悄然潜入,监视着苏府动作,暗暗保护着赵煦。

  找学校被苏轼领着,见了一些苏家人,而后两人就在一个凉亭坐下。

  王朝云在一旁伺候,温着酒水,一言不发的打量着赵煦。

  她并不认识‘赵佣’,但显然她家主君确实有这么个门生,她一直陪在苏轼身边,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赵煦慢慢的吃着,喝着酒,与苏轼谈论着‘风花雪月’。

  赵煦嘴里还在咀嚼着着菜,话却不停,道:“若说风景胜地,首推苏杭;若论文道昌盛,江南第一;若论美人,江南美人柔细如水,品貌俱佳……”

  王朝云眉头蹙起,这年轻人看着皮相不错,张口就如那些纨绔浪荡子一样,低俗肤浅令人讨厌。

  苏轼倒是一点都没有往心里去,因为他很清楚,眼前这位官家,一点都不好色,宫里的女人至今只有四五个,后宫与朝廷曾提议‘选妃’,也被这位悄无声息化解了。

  苏轼似乎回想起了江南岁月,笑着道:“苏杭之景首推西湖,夏有荷冬有雪,春秋泛舟于湖上,别有雅致。苏杭文风之盛,确实在我大宋当属第一,其次应是天府。这美人啊,官……公子,其实我看来,与西湖精致一样,春夏秋冬,各有风韵……”

  王朝云眨了眨眼,有些疑惑。

  她疑惑苏轼居然附和这年轻人,说起了‘肤浅之话’,而且,苏轼的态度,有些奇怪,不像是师生,总之很不对劲。

  王朝云没有说话,继续温酒,给两人倒上。

  她每次倒酒,赵煦都点头表示感谢。

  王朝云心里撇嘴:世家子弟,不管怎么低俗下流,各种扮相都是手到擒来,难怪能骗到那么多小姑娘。

  赵煦见苏轼慢慢的有些自然,目光看向南方,道:“不瞒先生说,我一直想着,能去江南走一走看看,最好能住上一段时间,好好走一走,认真看一看,太多事情,都是他们说的,我听得,具体怎么样,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苏轼拿着酒杯,脸上平静的没有说话。

  他能理解赵煦,作为大宋官家,一举一动牵涉太大。眼前这位官家,除了御驾亲征这一次,以前都没有怎么出过宫。

  这位官家对西湖,对江南的印象,应该只是那些文章,诗词里的模样。

  甚至于,他应该连真正的湖,真正的船的模样都没见过,更别说泛舟西湖了。

  赵煦瞥了眼王朝云,见时机差不多了,拿出柳城的那道奏本,递给苏轼,道:“先生看看。”

  苏轼眼神骤然一凝,没有接,默默一会儿,道:“我意已决,公子不必再劝。”

  赵煦一怔,继而道:“不是,先看看这个。”

  苏轼似有些恍悟,连忙伸手接过来,打开看去。

  王朝云不动声色的观察,越发觉得这对师生有问题,却没有多余的动作。

  苏轼看着柳城的这道奏本,只是看了几眼,就能猜到全部,快速看完,抬头看向赵煦,道:“无稽之谈。”

  赵煦喝了口酒,道:“可不是无稽之谈吗?就这样类似的,我每天要看十几道,一个月累积下来,起码要上百,就是假的,我都快认为是真的了。不怕先生笑话,有好几次,我都注意观察章先生,想看看他有没有三只手,脑后有没有反骨,甚至于,我还专门找了关于面相的书研究了好一阵子。”

  苏轼没有笑,反而拧眉,道:“假的就是假的,说一万遍都是假的。这样的东西,官……公子还是少看为好。”

  赵煦笑了,道:“这些确实是假的不能再假,可是看多了难免就会真的起疑。如果抛开这些一眼分辨的假的,其他的呢,那些真真假假,先生怕是都难以分辨,我这个没怎么出过家门,见过世面,对于人心险恶了解不深,被拘禁在这皇城的人,又能分辨多少?久而久之之下,我会不会对一些千真万确的事动摇,对一些人一些事,做出错误的判断?我若是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对这些人这些事的影响,会多大?”

  苏轼怔神,他有些不太明白赵煦话里的意思。

  这是在‘教训’他吗?是说他的奏本,是假的,是在攻击‘新法’吗?

  苏轼稍稍沉吟,就道:“公子,有道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凡事不能听信一面之词,须多做求证,以作判断。”

  赵煦点头,从怀里掏出苏轼的那道奏本,放到苏轼身前,道:“所以,先生不能走。”

  苏轼没想到,赵煦是在这里等着他,慢慢拧眉,沉默不语。

  第四百九十章 容

  苏轼能明白赵煦话里的意思,希望他留在朝廷,能够说一些真话、实话,而不是朝廷的千篇一律,众口一词。

  但他不能留下,也留不下。

  他的这道奏本一旦公开,朝廷,章惇以及‘新党’都容不下他,甚至于,眼前的官家也不能。

  朝廷,必须是团结和睦的,这是眼前官家给朝廷的态度,不是宣之于口的旨意!

  王朝云渐渐有些看明白了,眼前的年轻人,不止是她家主君的学生,来头可能很不一般!

  王朝云收起了轻视的态度,端坐着,静悄悄的观察着。

  赵煦注视着苏轼,见他沉色无言,拿起茶杯喝了口酒,说道:“先生在这道奏本里,对于‘新法’进行了有重点的笼统的抨击,先生能否告诉我,你写的这些,是可观的,还是主观的?哦,客观就是实实在在存在,平铺直叙,没有任何修饰。主观就是以你情绪为主导,在你的情绪下,你所认为的事情。”

  苏轼当即道:“可观。臣所言,句句属实,没有任何粉饰与夸张。‘新法’的害处早已经显现,在未来会越来越严重,以至于不能回头。臣恳请陛下,三思再三思,谨慎为之!”

  王朝云脸色惊变!

  眼前这个毫无架子,刚才还说话浮夸的,是大宋官家!

  王朝云连忙低头,继而就为她家主君担忧了。

  官家大晚上常服跑到苏府,一个扈从都不带!

  这在她看来,其实是一种警示,要么她家主君点头,要么她家主君下场凄惨!

  王朝云没有抬头,直觉呼吸都有些艰难。

  赵煦看着苏轼,微微点头,忽的又道:“先生,你以及其他很多人,都跟朕反反复复的说‘法祖制,祖制不法,国社不保,万名不安’,我法了,参考了夏商周,汉唐到我大宋,朝廷制度是唐朝的三省六部,军制来自秦汉,礼法来自于周礼……”

  苏轼等赵煦说完,直接肃色道:“官家,时移世易这样的道理,不止臣懂,反对‘新法’的都懂,根本在于,不论是托古改今,还是增添新法,变革的都是我大宋祖制,是造成了巨大破坏,威胁社稷稳定,动摇我大宋江山。官家,臣请官家以大宋社稷千年计,以我大宋亿万黎民计,谨慎新法,切勿激进。”

  赵煦看着苏轼,对于他的话,没有意外。

  苏轼在神宗朝反对‘新法’,在元祐初高太后垂帘听政时反对全面废除‘新法’,而今赵煦亲政他反对全面复起‘新法’。

  也是这个原因,苏轼的仕途几十年,‘坎坷’二字已不足以形容。

  王朝云暗暗咬着嘴唇,余光瞥向苏轼,又看向赵煦。

  两人的谈话,渐渐有了火气,一个不好,苏家就可能大祸临头!

  “千年计?”

  赵煦拿着酒杯,望着凄清的月色,有些嘲讽的说道:“有什么江山是千年的?夏商周,大一统的秦,秦始皇野心勃勃,要做始皇帝,结果呢?汉唐强盛如斯,也不过区区三四百年……哪有什么完美的制度,有什么万年不变的江山?时移世易,因时、因势而变,这才是长久生存之道。就好比先生,固执己见几十年,若问平生功业,就是那三州吗?”

  苏轼口才不差,但他很清楚,眼前的是当今官家,不是在外面高谈阔论,甚至强词夺理。

  他心里思索着,到底要怎么才能劝说眼前的官家改变心意,今天是,最为难得的机会,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但不等他说话,赵煦又喝了口酒,月光下脸色显得特别清冷,严肃,道:“朕曾经与大相公私下讨论过这些,今天,也与先生说说肺腑之言。君明臣贤天下安,君昏臣聩江山易。这天下能否长久,最为关键还是在于人心,哪一天人心变了,我赵家就如赢,刘,李一样,死无葬身之地。没有谁比朕更希望老赵家能够长久,但这些不是人力所为。今天,朕还能压着朝局,下一代,谁又知道会不会再次全面废除新法?”

  “先生,人应该谋长远,但只盯着长远,那就是短视。”

  “先生如果去意已决,朕也不挽留,明年会大赦天下,元祐八年以前,大部分罪臣都会赦免,先生可以无官一身轻的游山玩水,诗词歌赋。”

  “但先生,就真的没有一点为国为民做点事情的心吗?工部目前主要任务是‘以工代赈’,在整修全国的官路,河道以及民用农渠等等,先生就不想潜心做点事情?”

  “容不容易于朝廷,不在乎于你的政见,而是在于你做的事情,是否合乎我大宋的最高利益。”

  “所谓最高利益,是富民强国,简单四个字,包括清廉吏治,民生恢复,强兵,抵御外辱等等,而不是什么祖制,什么万年江山,空洞乏善可陈的陈词滥调,不能成为我大宋的最高利益。”

  “朕知道,读书人都不谈利益,但利益不止于钱粮,亲朋好友得了好处,是不是一种利益?官位是不是一种利益?势力是不是?凡是能交换的,有形无形的,都是利益。”

  “都是。”

  赵煦看着苏轼,一字一句,好似随口而出,却也是他早就想说的话。

  他还在继续说:“利益无处不在。我们生活在利益之中,所以,我们都要务实一些。圣人的话,修身养性即可,不能用来治国。”

  “朕要的大宋,是一个高度成熟制度化,是一个强盛,强大,令万民感觉骄傲的大宋。我们的大宋,应当是汉唐盛世,后代为之向往,怀念的大宋,而不是清平盛世。”

  “清平,何来盛世?”

  “朕知道,先生,以及与先生有相同政治理念的人,并没有强盛大宋的想法,你们要的就是一个太平,是你们的清平,却并不是我大宋,亿万黎民想要的。”

  “说这么多,朕还是希望先生能留下来,先生是可以做事的人,朝廷需要不同的声音与想法。朕以及大相公等人,不是不能容人,不能容下不同想法。”

  第四百九十一章效果

  赵煦说的其实并不多,意思是言简意赅。

  王朝云没有再倒酒,目光看向苏轼。

  她是陪着苏轼在外漂泊了十多年的人,深知苏轼的洒脱外表下,内心藏着无尽的痛苦与苦闷。

  苏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反驳什么,但却没有说出口。

  眼前这位年轻的官家的话,给了他不小的冲击。

  那个皇帝不想他的江山千千万万年,子孙永享至尊位。

  但这位十分冷静,理智,将很多事情看得透彻,并且取舍十分干脆。

  官家都不在乎那么多了,他这个臣子,又有什么立场再三反驳。

  如同一个喋喋不休的不幸老妇人?

  赵煦见苏轼沉默,眼神笑意一闪,苏轼动摇了。

  赵煦拿起酒杯,喝了口,继而道:“‘祖制’不应该是万古不变,也不应该是不能触碰的禁忌。‘礼孝’应该敬畏,但不能过于极端。换句话说,如果太祖太宗皇帝在现在,面临我大宋内忧外患的情形,他们还会抱着祖制不变吗?”

  “不会。”

  赵煦放下茶杯,神色严肃。

  “‘祖制’二字,有利有弊,要懂得区分,抱残守缺,不思进取,不是‘祖制’的本意。将自己关在笼子里好像就感受不到外面的风雨,不过是自欺欺人,最终受害的,还是我大宋,我大宋亿万百姓。”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大宋出了昏君,民不聊生,天下动荡。我不希望出现那种死忠的大臣,还不如痛痛快快的退位,将我中国一切损失降到最低。这片土地,不是哪一家哪一姓的,她的名字是:中国。”

  “我相信先生绝对不会愿意看到,我中国神器旁落,我炎黄子孙成为异族任意杀伐的奴隶吧?”

  “我钦慕汉唐,哪怕他们强盛而亡,也好比窝囊的苟且。我知道,你们不这么认为。但我认为大宋,可以更好哦,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更好?”

  “我大宋完全可以!”

  “朕的目标,就是要建立一个强大,堪比汉唐的大宋!而不是画疆自守,自娱自乐!”

  “为了这个目标,朕能让大相公掌握前所未有的大权而不猜忌。为了这个目标,朕也能容忍所有非议以及千秋史书的评价!”

  “先生,你与安石相公,大相公等人都是当世大家,论写文章,讲经义,无出其右。”

  “可是,安石相公等人,力图革新以自强。先生你呢,你坚持的是什么?放不下的是什么?”

  “先生不必回答朕,这道奏本,朕放在这里。如果先生明早还坚持,朕就不再挽留,赐予先生荣归。”

  赵煦说完,又喝了口,微笑与王朝云道:“多谢。”

  说完,他就起身往外走。

  进来他是一个人,出去他也是一个人。

  赵煦的话,给了苏轼很大的震动,一时间居然忘了送行,脸角僵硬的坐着没动。

  王朝云更不敢乱动,静静地陪着苏轼坐着。

  苏轼头上青筋跳动,双眼发红,喃喃自语。

  “我坚持的是什么?放不下的是什么……”

  王朝云只是看着他,没有出声。

  其实她懂苏轼,她家主君坚持的,是祖制之下的江山稳固,他反对‘新法’的激烈变革以及引发的乱象。

  他不是不想变,而是不应该那般变,并且,有些东西不能变!

  但现今的情况是,当今的官家比他的父皇更激进,神宗皇帝没有动,或者不敢动的,当今通通都动了。

  这位年轻的官家,将‘祖制’踩在了脚底下,近乎是犁地式的。从开封府的试点就看得出来,整个开封府差点乱套,甚至搞出了一个‘剿匪军’,还是由宫内大太监来统领,这样才勉强镇压反对声。

  凉亭里,静谧无声。

  王朝云有些担心,她不知道她的官人会怎么选择。

  留在朝廷里,那必然凶险无比,以她的官人的性格,多半是不容于朝廷,下场绝对不会好!

  走了,固然一身轻,有官家刚才的话,将来必然无灾无劫,只是,她的官人,怎么能甘心?

  猛的,苏轼起身,直奔书房。

  他什么都没说,王朝云没拦,更没跟着,等他脚步声消失,这才开始收拾。

  赵煦出了苏府,暗中的人迅速跟着,不少人从黑暗中出来,站到了赵煦身前。

  “官家。”刘横一脸肃色。

  赵煦摆了摆手,道:“别跟那些文官一样,少说话,走吧。”

  刘横本还想劝诫一下,听着赵煦的话,只能闷声跟着他。

  他带出来的有五个人,黑暗中的人影足足有两百多。

  陈皮随着赵煦身旁,悄悄观察着他的脸色。

  他看得出,赵煦刚出来,脸色还有些硬,渐渐有些缓和,脸上还带有笑意。

  赵煦单手腹背,看着漆黑的天色,有些怀念扇子,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很想钓鱼。

  “皮皮,这开封城里,有什么地方可以钓鱼吗?”赵煦瞥头看向陈皮。

  陈皮仔细想了想,道:“官家,宫里就可以。”

  赵煦有些不满的转过头,道:“护城河哪里比较合适?”

  陈皮瞥了眼四周,走近低声道:“官家,现在不止是开封城里不安静,擎天卫那边还查到,夏人,辽人都有派人潜入,正在追查。”

  赵煦踱着步子,道:“那不是正好,朕给他们吊出来,就这样吧。后天吧,在护城河钓鱼,你去请文相公作陪。”

  陈皮顿时不敢反对了,道:“是。”

  ……

  赵煦走了,苏家静谧无声。

  不知道多少人围聚在苏轼的书房不远处,心里忐忑不安,只能等着。

  好像没多长时间,苏轼就出来了,月色下清瘦的脸庞,显得有些坚毅,淡淡说道:“我觉得留下,散了吧。”

  说完,他就又转身关门。

  苏家一众人,相互对视,没人在这里议论,纷纷离开。

  这会儿,赵煦夜访苏府的消息,悄然的传播着。

  赵煦的一举一动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没有刻意隐藏,不说赵煦走的是正门,苏家人也不会守口如瓶。

  青瓦房。

  章惇与蔡卞罕见的没有办公,而是在对弈。

  蔡卞看着章惇的布局,捏着棋子思索,轻叹道:“官家亲自为我们解忧,有失臣子本分。”

  章惇落子,道:“这件事,确实是官家出面最好,其他人反而是反效果。不能拖了。”

  ‘不能拖了’。

  蔡卞明白章惇的意思,看着他越发凌厉的落子,面色如常的道:“紫宸殿的大议就取消了吧,过几天,我们政事堂开会,将所有事情定案,呈报官家御准。”

  “好,官家不会出席。”章惇说道。

  蔡卞一怔,道:“你有把握说服官家?”

  “我是总理大臣,我据理而言,官家没道理不听。”章惇再次落子。

  第四百九十二章 能忍敢狠

  在章惇与蔡卞说话的时候,赵煦夜访苏宅的消息,还在继续传播。

  一些人心思浮动,揣度着赵煦这一行的目的。

  文府。

  文彦博熬夜的在看着各种资料,公文。

  他刚刚回来,还有太多的政务需要熟悉,尤其是章惇、蔡卞等人炮制了诸多的‘新法’。

  这些‘新法’区别于神宗朝的‘新法’,是以‘大宋律’为母法,继而涉及政、军、吏、民、税等二十多部‘新法’,正在加紧拟定,目前已经有了草案,正在进行最后完善。

  文彦博能感觉到,章惇等人有些迫不及待,或许,就在未来几天就会进行最后的确定,明年改元,颁布天下。

  文峰成提着灯笼从外面进来,拍打着身上的雪,而后才恭敬行礼道:“太爷爷。”

  文彦博继续看着,道:“什么事?”

  文峰成走近几步,道:“太爷爷,因为上次林唐夜骂大相公府的事,来家,曹家,陈家都有人被刑部抓了,现在不少人闹着要弹劾大相公。人数非常的多,宗室,勋贵公卿也有不少人参与。”

  文彦博道:“弹劾是假,还是冲着‘新法’来的。”

  ‘来的’二字,让文峰成眼皮狠狠一跳。

  是‘来的’,不是‘去的’,这是他太爷爷已经接受成为朝臣,支持‘新法’了?

  文彦博着实太老了,有些疲倦的闭上眼,慢慢又睁开,倚靠在椅子上,道:“小打小闹,成不了事的。他们还是没看明白。”

  文峰成低着头,心里也觉得他们成不了事。

  一来,现在的朝廷不是神宗朝,王安石等人持身守正,太过讲究规矩,恪守诸多法度,是一个君子。

  君子立于朝廷,又怎么可能长久?

  司马光等人就实际得多,一连串‘诗案’诛连下来,将‘新党’尽数扫出朝廷,一夜废除‘新法’。当初王安石要是有这个魄力,或许就不会蹉跎那么多年。

  二来,就是当今官家也不是神宗皇帝。

  虽然两父子都一样,假托大相公来变法,又给予了坚定的支持。

  但又迥然不同,神宗皇帝同样看重品性,凡是‘品性’第一,因此,以莫大的耐性容忍了司马光,吕公著等诸多反对他变法的大佬在朝廷。

  当今官家不一样,他没有这样的容忍,现在的朝廷,没人能与章惇,蔡卞等抗衡,同时,这位年轻官家还开了杀戮朝臣的先例!

  现在的朝廷,高度集权,王安石当初早点层层掣肘,几乎所有人事情都要神宗皇帝来出面决断,但章惇不一样,不说只是几个闲职的人跳出来,就是王存这样的相公出手,章惇反手就能将他打趴下。

  “还有吗?”文彦博依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文峰成连忙道:“御史台与吏部的‘京察’要结案了,两部正在抓紧陈词,明日估计就会上到政事堂。”

  文彦博眉头一皱,道:“清除异己的手段罢了。”

  文峰成仔细研究过这个‘京察’,纲目写的很清楚,‘察理品性,辩明能干’,这些都是考察,那考察的目的是什么?

  不言而喻。

  明年‘改元’,颁布‘绍圣新政’,怕是还要再次大清洗。

  文峰成没有跟着胡乱评价,道:“明年的预算案,太爷爷看到了吗?”

  文彦博猛的睁开眼,看着文峰成,道:“你从哪听来的消息?”

  文彦博虽然面色不动,但文峰成还是感觉到了‘严厉’,越发谨慎的道:“是户部的消息,不算什么秘密。因为明年改元,官家曾承诺会砍掉诸多赋税,也要减轻粮税,预计明年国库收入会锐减两成,加上工部需耗甚大,是以,传言,朝廷会进一步降低支出,削减军队、官吏、勋贵公卿,包括宫中的俸禄与用度。”

  文彦博双眸苍老,幽幽闪光,慢慢的说道:“我在政事堂没有看到。”

  文峰成心里一突,没敢说话。

  朝廷的权力,集中在两个方面:官帽子与钱粮。

  官帽子文彦博一时半会儿肯定插不上手,但这支出预算都防着文彦博,这说明,章惇、蔡卞等人对文彦博的警惕不是一点半点,真的打算拿他当做台面背书的工具人了。

  文彦博慢慢又闭上眼睛,道:“继续说。”

  文峰成仔细想了想,道:“朝廷里,有些人在串联,准备弹劾太爷爷。”

  文彦博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有什么意外的,他躲在老家都没逃过,何况到了这汴京城。

  文峰成连忙说道:“还有就是江南西路的事了。这件事,在官家未班师回朝之前就发生了,按理说早该查清了结,不知道为什么,朝廷里压着没动。现在王相公去了,皇城司也去了,这么久,居然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朝廷里风波平静,仿佛都忘记了这件事。”

  文彦博微微点头,没有睁开眼,道:“你算是说到重点了。一个巡抚,还是李清臣举荐,章惇首肯的大员,莫名其妙的死了,章惇等人震怒是必然,就是官家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这件事,确实有些诡异。”

  文峰成越发谨慎,低着头道:“我用了一些关系,包括皇城司里的,想要探一些消息。倒是不难,但是没有任何重点,似乎,他们也不知道案件到了什么程度,要怎么处置。王相公在洪州府,任命了空缺的官吏,了结了一些官司,重申了巡抚衙门,关于贺轶之死,好像还没什么动作,也没有回信京城。”

  “王存遇到麻烦了。”

  文彦博依旧闭着眼,道:“江南西路看似是边陲之地,实际上已经是章惇等人推行‘新法’的一个缺口,王存如果处理的不够完善,别说江南西路保不住,怕是他自身都得被拖下水。”

  文峰成虽然没有入仕,却深知里面的水深。

  听着他太爷爷的话就明白,这是一个大坑,是给王存,给‘旧党’,包括他太爷爷的一个大坑,真要是处置不妥当,很可能真的酿出大祸端。

  章惇等人,摆的就是阳谋阵!

  文峰成等了一阵,见文彦博不说话,继续说道:“李夏与辽人又要派时辰来了,理由是给官家祝寿。”

  赵煦的生日是一月初四,加上路程,两国只见协调往来,差不多是可以上路来了。

  文彦博道:“辽国内乱,李夏被官家打怕了,他们都希望官家休兵,担心官家穷兵黩武,继续打下去。”

  文峰成稍稍等了等,道:“其他没什么了,刚刚前不久,官家去了东坡先生府上,待了有半个时辰。”

  文彦博慢慢睁开眼,双手握着椅子坐起来,道:“虽然意外,倒也在不奇怪。官家将我召入京,就不可能放苏轼这么走了。他需要一个团结一致的朝廷给天下人看。咱们这位官家的手腕,比先帝高明多了,也更有耐心,容忍,懂得进退取舍,是一个十分理智,有清晰目的的人,并且,为了达到目的,既能忍也敢狠,没有什么能阻止他,‘祖制’不在他眼里。这一点,是先帝不具备的。”

  就是因为‘也敢狠’,您才进京的吧?

  文峰成心里这样想,却不敢宣之于口。

  第四百九十三章 一个圈子

  在文彦博加速熟悉朝政,与重孙‘闲聊’的时候,开封府各处也是没一点平静。

  开封府里两个府丞以及入京的两个知县,正在与曹政争辩。

  “我朝向来不‘因言获罪’,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铁律!”

  “咒骂大相公,固然不妥,但一下子下狱十多人,还要流放三十多人,着实过重!”

  “府尹,下官冒昧问一句,您在政事堂,可有据理力争?下官不是袒护什么人,而是此列一开,今后谁还敢为朝廷谏言?”

  “文彦博还未入相,就这般操切,下官认为,应当弹劾!”

  曹政坐在椅子上,面沉如水。

  他在政事堂,是心惊胆战之下下跪的,那种场面,一辈子都会记忆犹新。如果当时不会官家出面,怕是章惇会连他一起给收拾了。

  只给了一个警告,已经是官家保全的缘故,要是他以及开封府纠缠不放,怕是官家也不好再为他庇护。

  曹政没有立刻说话,任由这些人发泄。

  大宋的官场关系网复杂无比,这些人的话里究竟有多少公多少私,只有他们心底最清楚。

  这会儿工部侍郎陈浖,被一干族内宿老围着,大声呵斥,言称‘兄弟子侄尚且保护不周,何来保家卫国?’

  陈浖端坐,八风不动,任由吐沫星子盖脸。

  来府。

  来家后院,老家老太太院子的正厅,这会儿挤满了人。

  除了来之邵以及他第一个儿子,其他都是妇孺,有他的妻妾,兄弟的妻妾,女儿,儿媳妇等等。

  来老太太看上去面色慈祥,富态贵气,她此刻似乎被气着了,一只胳膊搭在椅子炳上,斜眼看着坐在不远处的来之邵,道:“来之邵,老不死的问你一句,我可曾有过亏待你?”

  叫全名,一般就是大事了。

  来之邵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恭恭敬敬的道:“母亲这是说的哪里话,儿子可未曾有半点不孝不恭之举。”

  来老太太看着他,面色冷漠,道:“自打你娘入门,我是客客气气的安置,待你出生,你小娘过世,我把你接到我身边,从小到大,老不死的问你,可曾有对你打骂,可曾阻止你继承家业?可曾有阻碍你的前程?”

  来之邵吓了一跳,躬着身,陪着小心道:“我就是母亲的亲子,母亲何必说外人的话,您有什么要教训,尽管直说,儿子听着就是。”

  来老太太越发冷漠,道:“你是庶出,不过你懂得上进,比我生的那个有出息。你父亲宠妾灭妻,将来家交给你,我也没说过半句不是,谁让德哥不争气。今天我就问你一句,德哥,你能不能救?能,你就说能。不能,我就豁出去这张老脸,去章家,惇哥要是不见我,我也就息了心思,不给你们添乱,我回老家等死。将来我死了,无需大操大办,也不用给你父亲合葬,就将我送到庙里。有人还能记得我的好,十年八年的上柱香,不记得也就算了……”

  来之邵羞愧不已,直接跪下,道:“母亲!”

  来老太太坐直,冷声道:“我就问你,你救还是不救?”

  来老太太逼问,四周的一干妇孺也是紧张的看着。

  来之邵的弟弟来之德也涉案,被御史台拿走了,按照估计,如果案实,最轻的也要发配岭南,十年不能归。

  因为案件程序,来之德的案子,很可能要明年三月份才能审结,是在大赦之后,是以来之德无法被赦免。

  来之邵脸上铁青,内心痛苦不堪。

  一边是他苦苦追寻的大业,一面是孝道,真的是左右为难,无法决断。

  来老太太看着他,呵呵冷笑起来,道:“好好好,好啊,我养了一个大义灭亲的好儿子,好好好,我母子成全你,德哥又不会死,你们都不要哭哭啼啼,为难家主了。”

  来老太太说着,就拄起拐杖,向后院走去。

  来之邵张了张嘴,没有办法阻拦。

  来家一个妇人更不敢说话,悄然散走。

  来之邵默默跪了很久,直到天色亮起,才悄然离开后院。

  ……

  复杂的朝局之下,不知道多少人被波及,荣华富贵平静的好生活被打破,如同拔除身上的脓疮,是个人都会疼,都会叫。

  第二天一早,苏轼如常的履工部。

  知道他上那道奏本的人并不多,赵煦去了一趟,这件事如同没有发生一样。

  开封府没有特别的反应,陈浖闭门思过,来之邵告了一天假,而刑部御史台的联合调查,依旧在继续。

  文彦博已经开始上班,值房里,静悄悄的,都是他翻阅资料,熟悉朝政的样子。

  他值房的小吏,就站在门口,目不斜视。

  他心底很佩服这位老相公,九十多岁了,居然还有这般精神。

  这时,一个身穿黄门服饰的人悄步走了过来。

  小吏一见,吓了一跳,就要行礼。

  来人一摆手,笑着迈步进去。

  文彦博听到动静,抬头看去,继而就慢吞吞站起来,老脸露出笑容,道:“陈大官,来,快坐,上茶。”

  陈皮也是陪笑,道:“小人可不敢,官家心血来潮想钓鱼,知道文相公是钓鱼好手,想请教一二,不知文相公是否有空?”

  “不敢当不敢当,官家难得有如此雅兴,臣一定陪候在侧。”文彦博连忙抬手说道。

  陈皮笑容依旧,心底警惕,这位老相公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那小人就回去回禀官家了。”陈皮拿着浮尘抬手说道。

  “陈大官慢走。”文彦博笑容不变。

  等陈皮走了,文彦博才慢慢坐下,低头就看到了桌上的公文,上面写的是:禁军改革草案。

  ……

  尽管朝局纷纷扰扰,但大势所在,没人能阻止,朝廷的变革在快速推进,尤其是即将过年,各项工作紧张有序。

  垂拱殿。

  赵煦近来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逗孩子的时间被迅速压缩。

  赵煦桌上,公文上面工工整整的写着‘京察’二字。

  赵煦静静的看着,最前面是名字,后面是官职,接着是履历,后面是考核日期,最后是各项考核,最后是结语。

  赵煦仔仔细细的看着,发现了一个规律,就是这些官吏最后的结语,大致是四样:务实能干、风评佳善、清廉正直、浮夸怨愤。

  如果仔细品味的话会发现,不论是风评佳善,清廉正直还是浮夸怨愤其实都一样,说明没啥能力。

  务实能干,是最优评价。

  赵煦继续看着,这份‘京察’倒是相对客观,对十三路巡抚,包括死了的贺轶都评价,其中七个评价是:清廉正直。

  对于各府知府,评价的‘浮夸怨愤’多达一般以上,各县知县,就更多了。

  这份名单太多,足足上千,赵煦认认真真的看着,绝大部分他是不认识,一点印象都没有。

  ‘京察’就是考核,并没有给出处理意见,是政事堂决断的重要依据。

  赵煦拿起红笔,圈圈勾勒了一些熟悉,或者认为可能熟悉的人。

  第四百九十四章 钓鱼

  第二天,开封城依旧在下雪,而且很大。

  赵煦穿着大袄,披着蓑衣,头带蓬帽,拿着自制的钓鱼竿,兴冲冲的出宫。

  陈皮没有跟来,是童贯带着一队便装禁卫跟随在侧。

  童贯现在是越发的陪着小心,以往那种巴结讨好的心思完全熄灭了,正在用力读书,做事,要给赵煦展现他的能力。

  童贯在宫内宫外也是低调小心,生怕被人抓到把柄。

  他身前这位年轻官家,城府太深,所谋太大,宫内宫外的眼线太多,想要糊弄他,后果太过可怕!

  赵煦把玩着手里的鱼竿,兴致盎然的随口道:“我们是坐船,在湖上钓?”

  童贯连忙道:“是,都已经安排好了。”

  赵煦点点头,道:“文相公呢?”

  童贯道:“已经在河边候着了。”

  赵煦顿时有些不满,道:“文相公那么大岁数,怎么能让他在那里候着,下次,直接接到宫里来,与朕同乘。”

  “是,小人记住了。”童贯说道。

  实则上,文彦博在河边等,在赵煦的意思。

  ‘这大概是下马威吧。’童贯心里想。

  赵煦出了宫后才上马车,马车上有暖炉,烧了许久,坐上去就温暖如春。

  赵煦很满意,坐在马车,收拢着衣服,与外面的童贯道:“在枢密院好好干,多跟章相公等人学学怎么领兵,明年找机会,朕让你出去。”

  童贯慌忙侧身,道:“小人一定用心学习,为官家分忧。”

  赵煦倚靠着,心里在琢磨着朝局以及‘新法’进度。

  过年没几天了,很多事情必须要定下来,定事先定人,他要摆平朝廷里这些刺头。

  最大的刺头,最需要的,无疑是文彦博。

  这个人,从真宗朝入仕到现在,熬过了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四代皇帝,到了赵煦,五朝老臣!

  九十多岁了,他的影响力,说服力,在‘旧党’之中,活着的无人可比。

  城南,护城河边上。

  文彦博站在雪地里,佝偻着身体,静静的看着河面。

  河面已经被冻起来了,还是被凿出了一条水路,一个圆形的水面,有几只船来来去去,还在忙活。

  河边两岸,立着便衣禁卫,还有黄门,宫女。

  文彦博身旁的文峰成冻的有些脸色发白,看着神情不变的文彦博,瞥了眼四周,低声道:“太爷爷,官家这是哪一出?”

  天寒地冻,将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家叫到河边来钓鱼,这是多不靠谱,甚至多离谱的事!

  文彦博没有拄拐,就那么站着,佝偻着腰,看着河面,淡淡道:“前日官家去苏府,那是礼贤下士,挽留苏子瞻。而我这,就是敲打。”

  文峰成其实心里隐约明白,只是想知道,更深次的东西,又看了眼四周,道:“太爷爷,官家做的未免太过明显了。”

  文峰成对这位年轻官家提前亲政,逼退高太后的前后仔细了解过。深知这位年轻官家心思缜密,行事滴水不漏,他想要拉拢或者敲打,有的是手段,对于这样一位四朝老臣,不应该做的这般明显。

  太有失官家威仪与格调了。

  文彦博揣着手,道:“不是明显,是自然。官家这是告诉我,我只有老实听话这一途可走,现在还能保留着这样一个‘客气’的程度,如若不然,就是大祸临头了。”

  文峰成再次想到了皇家票号的事,头皮有些发麻,道:“太爷爷,刑部那边的动作越来越多了,介休那边传信说,刑部派了不少人。”

  文彦博轻笑一声,道:“如果要是官家,肯定不会这样做。应该是那位大相公的手笔,这也是警告,不用担心。”

  文峰成转瞬就会意,章惇真想要拿他们的把柄,不可能这样大张旗鼓,多半还是想要拿捏他们,或者说他太爷爷。

  文彦博看着河面上的人开始陆续上岸,道:“官家就快要来了,我待会儿会找机会让你说些话,你好好说,然后进政事堂来帮我。”

  文峰成心头一惊,道:“官家,能同意吗?”

  文彦博忽然一笑,道:“会的。”

  文峰成神色紧绷,他明白了,要是他爷爷让的太多,官家没道理一点小要求都不答应。

  果然,两人话音刚落,就看到一辆马车不紧不慢的在雪地里行走,很快就来到了河边。

  文彦博在文峰成的搀扶下,向着马车走去。

  赵煦出了马车,手里还拿着他自制的鱼竿,看到文彦博要行礼,笑呵呵的道:“免礼了,咱们今天钓鱼,不要那些虚礼了。”

  文彦博颤巍巍的行礼,道:“老臣谢官家。”

  赵煦兴致很高,看着湖面,又看着零星不断落下的雪,直接向前走,道:“咱们都是大忙人,别耽搁了,走,先钓鱼去。”

  “是。”文彦博声音有些虚弱,跟着的脚步很慢,需要文峰成搀扶。

  总共四个人上了船,来到船头,赵煦与文彦博坐下,童贯,文峰成陪在身后。

  小船来到凿开的冰面中心,扔下鱼钩,就开始专心致志的钓鱼。

  谁都没有说话。

  鱼似乎也冬眠了,没有咬钩,湖面除了落雪,其他的十分安静。

  文彦博手里握着鱼竿,哪怕手上不断落雪,依旧纹丝不动,脸上平静如初,双眼静静的看着鱼标。

  赵煦双手带着手套,整个包裹的很严实,面带微笑。

  他们两人没有声音,童贯与文峰成更是如同两块石头,一点反应都没有。

  雪花越来越多,两人身上都落满了雪,依旧没人开口。

  赵煦手里握着鱼竿,倚靠在椅子上,虽然眼睛看着鱼标,心里想的都是朝局里的事。

  这些事十分的多,复杂,需要慢慢理清。

  或许是换了环境,赵煦的思维很是清晰,很多事情被想透彻,而且越想越顺,渐渐沉浸在里面,浑然忘记在钓鱼,身旁还有一个文彦博。

  文彦博人老成精,毅力更是不用说,哪怕他九十多了,这样坐着,一般人绝对熬不过他。

  文峰成有些撑不住了,他身上都是雪,瑟瑟发抖,却强撑着,悄悄瞥向一旁的童贯。

  只见他弯着腰,身上也都是雪,但丝毫不见寒冷,如同平日一样,恭恭敬敬,不动如松。

  文峰成暗暗咬牙,缩了缩脖子,立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间,文彦博的鱼标晃了下,水面上荡起一点点水纹。

  文彦博神情专注了几分。

  赵煦仍然没有动作,还沉浸在思考中。

  文彦博苍老的脸上抽搐了下,稍稍闭眼,就继续盯着水面。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空中露出一丝阳光。

  童贯抬头看了眼,居然快中午了。

  童贯看着赵煦的背影,又余光看向文彦博,耐着心,没有出声。

  他很清楚,这两人是在斗法,官家是在故意晾着文彦博,而文彦博也不肯先开口。他只要一开口,就丧失了主动,后面的事,转圜的余地就大幅度减少了。

  第四百九十五章 大恩典

  童贯看着他,心里其实很想问一声赵煦:官家,是否要用膳?

  但他有眼力见,忍着没问。

  赵煦还在沉思,偶尔鱼线颤抖他也没看见。

  文彦博倒是注视着水面,他如同被定住了,没有任何动作。

  雪还在下,落满了小船,也落满了小船上的人。

  岸边的禁卫同样没有乱动,倒是宫女,黄门冻的不轻,拍打着雪,搓着手,来来去去,神情焦虑。

  童贯脖子发冷,浑身开始颤抖,他暗暗咬牙强撑。

  四十多岁了,正当壮年,却也是身体下滑的时候。

  他瞥了眼身旁的文峰成,这个年轻人更不堪,已经缩在一起,脸色发白,嘴唇发紫,牙齿已经在打颤。

  他们身前的两位,坐着不动其实更冷,他们身上都是雪,甚至鱼竿上都积雪厚厚,两人愣是没反应。

  文彦博到底是老家伙,脸角偶尔会抽搐,他硬是没有先开口。

  倒是赵煦,偶尔回神会瞥过一眼,倒也无所谓,这老家伙命这么硬,肯定冻不死。他便继续默默思忖,从宫里到宫外,从朝廷内延生整个大宋,一件件事,一个个布局。

  尤其是江南西路,他之所以按压着这件事,就想看看,这件事的朝野反应。

  ‘新党’的激烈反应在他预料之中,被他瞬间压住,拖延到现在。

  倒是‘旧党’的营救,似乎没有那么强烈的意愿,除了一些牵扯的官员的亲朋师友,没有看到反对派纠结的现象。

  ‘这是不是说,反对派并没有预想的那般强大,或者说,因为我打散了旧党,他们失去了主心骨,闹腾不起来?’

  赵煦心里推敲着,不着急下定论,他还要借着王存,继续看看。看看朝野内外,以及王存,文彦博等人的忍耐度。

  “阿嚏,阿嚏,阿嚏……”

  突然间,文峰成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整个剧烈颤动,身上的雪洒落一地。

  文彦博老脸狠狠一抽,心里轻叹。

  只能转过身,看着文峰成脸色苍白,与赵煦笑着道:“官家,这孩子不耐寒,臣请先让他回去。”

  文峰成本来苍白的脸色,越发的苍白。今天,他太爷爷告诉他,会给他机会的!让他回去,岂不是什么都没了!

  这是当今官家,这样的机会,不是谁人都能有的!

  文彦博已经不管他,看着赵煦道:“官家,看来,这大冬天的,鱼都冬眠了。”

  咻~

  文彦博话音一落,赵煦猛的拉动鱼竿,一条大青鱼被拉出水面。

  “谁说的,这不是吗?愿者上钩!”

  赵煦笑着,将鱼拉到近前。

  童贯连忙上前去取鱼,顺便暖和一下身体。

  ‘愿者上钩。’

  文彦博心头明亮,依旧笑着道:“官家,该用善了,要不先上岸?”

  赵煦摆了摆手,将鱼钩再次甩出去,道:“不着急。童贯,让人给这位小卿家送完参汤暖暖身子,你们要是冷,就到船舱去吧。”

  “是。”

  童贯应着,转身对岸边招手。

  很快有人顺着冰层跑来,童贯低声纷纷一番,便还站在原地不动。

  文峰成一句话不敢说,哪怕是咳嗽也是强忍,双眼通红,差点没哭出来。

  文彦博心里有些沉重了,只好主动开口,道:“官家,臣对朝廷明年的预算,有些想法。”

  “说说看。”赵煦换了姿势,重新坐好,头也不转的道。

  文彦博注视着赵煦的侧脸,道:“官家,明年朝廷要支出九千万贯,这还不包括其他的。其中皇宫,宗室,勋贵,官吏,军队的支出被大幅度缩减,臣认为,有必要做出一些调整。另外,减税的幅度过大,不利于国库的稳定。”

  赵煦最重要的一个施政方向就是‘精简’,精简冗官,破除臃肿的官僚体系。这个体系里,包括了宗室,勋贵,官吏等等。

  而军队,也是重中之重,只不过军队比较敏感,是以各种名义,在全国范围内展开,尽管有些风波,还不算明显,最大的反弹,体现在官场上。

  “朕决定对禁军动手,你怎么看?”赵煦不接茬,反而问了这样一句。

  文彦博稍作思索就道:“官家,禁军,是太祖太宗皇帝吸取前朝以及五代十国的教训,防备藩镇乱国定下的国策,若是轻易更改,怕是会引起国社动荡。”

  赵煦好像没听到,道:“禁军就是禁军,怎么能天下都是禁军。朕认为,大内的叫做禁卫,开封府的三军成为禁军,其他的,一律授予番号,是为宋国之军,不再区分什么上下军,各军、兵种、将士一律平等。至于其他的,各归各属,要清晰干净,权责清晰,不能一窝蜂,分不清你我,更不知道将帅是谁。士兵得知道将帅,知道服从命令,就好比大小官吏,应该知道谁是皇帝一样……人无头怎么能行……”

  文彦博开始皱眉,赵煦这些话,与大宋的祖制有着强烈的冲突。

  ‘祖制’将兵权分割的一塌糊涂,根本就没有任何统领,所谓的‘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又将天下军队变成了‘禁军’,彻底将大宋军队给层层叠叠的箍死。

  他能听得出来,眼前这位官家,是真的要将祖制摧毁,构建新的军事体制了。

  文彦博沉默一阵子,道:“官家,大幅度削减俸禄,这样固然有利于朝廷,但是会丧失人心。”

  大宋官吏、俸禄制度,哪怕是七品末流小官,只要坐上去了,几代无有,即便不贪不占,就是各种俸禄,福利,也足以福泽三代,更何况人浮于事之下,那好处就没法说了。

  大家都是吃饱穿暖惯的,朝廷突然要锦衣缩食,大搞反腐倡廉,谁干?

  哪怕是这个黑锅有章惇、蔡卞以及‘新党’来背,当长期下去,必然还是会落到赵煦、大宋头上,心生怨愤之下,直接、潜在以及后续的影响,将是极其深远的,这种事,上位者断然不会做的!

  赵煦一笑,道:“朕给你一个恩典。大相公会放风出去,说削减五成,你到时候与大相公据理力争,最后砍三成,他们就不会那么生气了。”

  文彦博老脸不动,双眼却有凝色。

  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本来就想削减三成,但跟你说五成,你接受不了,那么三成就会欢天喜地,好像获胜了,何况,还是他争取来了,那就是大胜仗了。

  那些普通的官吏且不说,‘旧党’内部必然会欢欣鼓舞,他会迅速成为‘旧党’魁首,压过王存。

  这是一个大恩典!

  文彦博一点都不高兴。

  第四百九十六章 标签

  文彦博当然不高兴,也高兴不起来。

  天下人谁不知道,官家‘请’他进京是为了推行‘新法’,减少阻力的。而不是让他成为‘旧党’魁首,大力阻碍。

  是以,文彦博入京之后,尽可能的低调,几乎没见几个人。他不能成为‘旧党’魁首,成为与章惇抗衡的那个人,否则,他离死期会很近很近!

  文峰成现在浑身难受,却没有坐回船舱,听着官家与他太爷爷的对话,他身体更冷了。

  他太爷爷不想要这个恩典!

  这哪里是什么恩典,简直是催命符!

  童贯好整以暇的躬身立着,余光一直看着文彦博。

  他的角度,能看到文彦博的侧脸。

  他一直在学习这些外廷的大人物,学习他们的为人处世,学习他们的官场之道。

  这位文相公还是老辣的,官家递出的套子,他不动声色的绕了过去。只是,官家到底是官家,存在身份上的天然压制,你可以绕过一个,绕过两个,总不能绕过第三个!

  现在,就是第三个了!

  文彦博会怎么选择?

  童贯注视着文彦博,很想看看这位老相公会怎么做。

  文彦博沉吟再三,微笑着道:“谢官家恩典,大相公与臣说,希望臣分管户部,主要负责田亩的清丈以及户丁的普查登记,臣一定竭心尽力,不负官家所望!”

  赵煦脸上笑容越多,道:“大相公总揽政务,左右副相负责执行,其他六位参知政事分管六部。文相公分管户部,林希兼任礼部尚书,许将兼任兵部尚书,李清臣兼任礼部尚书。刑部,工部还缺两位参知政事,朕回去之后,会与大相公说说,给予文相公一个名额,由文相公来举荐。”

  这是不断加码,要文彦博真的成为‘旧党’当之无愧的魁首!

  童贯心惊胆战的悄悄低头,不敢去看赵煦。

  这是多大的魄力,多大的局!

  官家厌恶党争,却也知道党争消除不掉,这是要将党争掌握在手里,辖制在可控范围吗?

  相比于童贯,文峰成身体都在颤抖,双眼里尽是恐惧!

  他再明白不过了,‘田亩清丈’与‘户丁普查’是‘新法’中最为艰辛,困难的任务,做不好,不容于官家,不容于朝廷。做得好,会将天下人得罪,无立锥之地!

  这是一个无解的,注定没有好结果的差事!

  文峰成能知道,文彦博就更清楚了。

  他没有拒绝的能力!

  这不是他拒不接受或者宁死不从就能脱身的,这位官家不是先帝。若是神宗皇帝,你逮着理,可以在他面前肆意狂喷,指着鼻子骂都行,神宗皇帝固然会生气,却不会打板子,更不会杀人,最多拂袖而去,事后还得下诏奖赏,甚至会当面赔罪!

  神宗皇帝,是一个对品性要求极高,对自身要求极高的皇帝,他尊重品性高洁的人,也能克己。

  但眼前这位官家不是,他亲政前后杖毙了两个当朝大员,更是将显赫无比的吕大防下狱死,至于两代相公。显赫无比的范家,韩家,无不被清扫一空!

  眼前的官家,不重虚名,只重实际!

  达到他的要求,完成他的任务,就是好臣子;相反,对于高谈阔论,推三阻四,避重就轻的那些人,他下手一点都不手软。

  文彦博是被逼迫入京的,君臣在青瓦房刚见面就是一个下马威。

  文彦博心里清楚,他在眼前官家的心里有一个标签,那是一个极其不好,或许是仅次于司马光,吕大防等人的恶标签,稍有不慎,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臣谢官家,臣回去之后,就会上书朝廷,尽快颁布涉及田亩与户丁的新政。”

  文彦博脸上或许是冻的,一片青色,语气居然带着淡淡的喜意。

  赵煦满意的点头,这老东西还算是识相的。

  他回头瞥了眼鱼篓,大青鱼很是安静,不由得笑着道:“文相公,不瞒你说,圣人做的鱼,那是一绝,比外面的樊楼做的还好吃。权哥也喜欢喝鱼汤,这个爱好,还真跟朕一样。”

  文彦博眼皮不自禁的狠狠一跳,他神色不动,又不自禁凝重的看着赵煦的侧脸。

  ‘圣人’是官家对皇后的称呼,孟皇后的身份以及来历,所有人都很清楚。

  ‘旧党’世家出身,高太后钦定的皇后。

  她是‘新党’心头的一根刺,也是巨大的,难以抹除的隐忧。

  神宗皇帝驾崩,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尽废‘新法’。大宋又有太后垂帘听政的传统,会不会旧事重演?

  ‘新党’对孟皇后发起的攻击不是一次两次,只不过都被眼前的官家悄然化解。

  可是,官家为什么突然提及到了孟皇后!

  文彦博心里一转念就想过无数可能,却又没个定数。

  是警告吗?

  文彦博心里倾向于这种,僵硬的脸上浮现笑容,道:“臣怎劳敢皇后娘娘,臣对做鱼倒是有些心得,改天请官家到府上,臣给官家露一手。”

  童贯暗自佩服,这位老相公,对于避祸的能力倒是炉火纯青。

  赵煦倒是无所谓的点点头,道:“朝廷的改革,文相公没有意见吧?那些什么慎刑司,什么三司,什么三省,政事堂里也没个主事人,出事找责任都找不到人,父皇当年改革,真是不容易……”

  “臣赞同。”

  文彦博接的十分自然,道:“责任到人,这是克服官场人浮于事的良方,官家圣明。”

  文彦博之所以接的自然,那是因为,赵煦其实已经改革好了,三司等衙门,赵煦当初借着几大案,直接就给废除了,属于六部的权力,全都还了回去。

  赵煦瞥了他一眼,道:“江南西路的事,你怎么看?”

  来了!

  童贯聚精会神,耳朵都竖起来了。

  江南西路的事,在朝廷里,有一种讳莫如深,谁都不愿提的感觉,仿佛里面藏着某种大阴谋!

  尤其是,王存去了这么久,回来的信寥寥无几,皇城司更是没动静,贺轶之死,渐渐的居然没人提起了!

  可谁不知道,贺轶与李清臣交情莫逆,以李清臣的脾气,怎么可能就这么罢休?

  再说,贺轶是朝廷派出去的‘巡抚’,官家圣旨诏命,等同钦差,杀害钦差如谋反,乃不赦大罪,能轻易的放过?

  文峰成也强打精神,仔细的听着。

  第两百九十七章 鼠有鼠道

  ‘江南西路的事’,除了巡抚贺轶莫名其妙的死在值房内,还有就是江南西路掀起了反对‘新法’的高潮,贺轶所带领的巡抚衙门,政令几乎出不了附郭县,洪州府就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这在全国引起了巨大的震动,不少人效仿,贺轶与朝廷曾经进行了多方努力,都以失败告终。

  地方上的势力太过庞大与密集,巡抚衙门是外来的,本就是人生地不熟,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各项‘新法’不但停滞,反而还有奇怪的‘倒退’现象!

  这种现象,直到贺轶突然死了才戛然而止。

  不管是江南西路,还是其他跟风的他路,都认为朝廷会大发雷霆,大动干戈,但实际上,从十月份一直到现在的十二月,整整两个月,朝廷好似忘记了这件事。

  文彦博神色不动,赵煦提起任何话头他都不奇怪。

  现在的大宋,是千头万绪,一场轰轰烈烈,前所未有的激烈变革伊始,有太多复杂难解的问题了。

  文彦博只是一顿了下,就道:“官家,江南西路之事,依臣来看,无外乎当地官场合谋,杀害贺轶,为了,还是阻止‘新法’,怕是贺轶有些着急,将一些人逼急了。”

  赵煦握着鱼竿,点点头。

  江南西路的事,他很清楚,蔡攸很卖力,已经查清楚,贺轶多半是自杀,就是为了嫁祸给江南西路,为朝廷打开一个缺口。

  贺轶临死前,还发出了三封奏本,一道是给李清臣,一道是给政事堂,另一道是给赵煦的。

  赵煦都已经看过原件,有些事情是无法隐藏的,一旦有了先入观念,看到的很不一样。

  对于贺轶,赵煦印象并不深,这是李清臣一力举荐,认为他有能力,有魄力,可为大事。

  而今,他死了。

  文彦博一直注视着赵煦的侧脸,明显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老脸不变,道:“官家,外面一直有句话,叫做‘皇权不下乡’,这个‘乡’,其实就是府县,某些地方,某些人胆敢抵制新政,甚至谋杀钦差,十恶不赦,臣请严惩。”

  “说具体方式方法。”赵煦淡淡道。

  文峰成嘴唇发紫,抿的很紧,目光看向他太爷爷——官家的情绪变了!

  文彦博道:“第一步,是查清案情,王相公已经在做。第二步,对江南西路官场进行严肃整顿,并且对其他路府州县进行邸报训斥。第三步,派遣强有力官员坐镇江南西路,再次推行新政,将江南西路打造成新政标杆,以示朝廷的坚定决心!”

  “什么人比较合适?”赵煦道。

  “臣不知,请官家圣裁决断。”文彦博道。

  赵煦道:“你起草一份奏本,朕要看。”

  “是。”文彦博道。

  文峰成脸色越发的白了。

  这些事情,明明是官家,是‘新党’要做的,现在,这口大黑锅,全在了他太爷爷头上!

  到了这里,童贯才敢上前,道:“官家,晌午之后了,是否要用膳?”

  赵煦抬头看了看,偶尔有那么一缕阳光,雪花却没有停过,唔的一声,道:“回宫吧。文相公,与朕一起回去,尝尝圣人的手艺?”

  文彦博到底太老了,身体很是僵硬,笑着道:“臣就不打扰官家的天伦之乐,臣回政事堂,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赵煦收起鱼竿,道:“那好。”

  童贯应着,就命人将船划回去,岸边的马车也迅速靠过来。

  赵煦缓慢的站起来,活动了下僵冷的身体,起身站起来,向船舱里走。

  文彦博就慢了很多,在文峰成的搀扶下,慢慢站起来。

  文彦博浑身颤抖,文峰成的咳嗽忍不住,两人的模样颇有些凄惨。

  赵煦在前面听的很清楚,待船靠岸,他径直下船,上了马车。

  童贯瞥了眼慢吞吞下船的祖孙俩,暗自摇头,坐到了马车前,道:“回宫。”

  车夫以及禁卫,黄门,宫女迅速动起来,开始回城。

  “还是马车里暖和啊。”马车里的赵煦一阵阵倒冷,双手抱着炉子,这才有那么一点暖意。

  童贯坐在前面,侧着身,目光已经看不到文彦博祖孙,心里却道:何必呢?与官家不一条心,能有你们什么好处?

  还真当当今官家是先帝吗?

  大宋皇帝,除了开国那两位,普遍都是好脾气,给人一种软弱可欺的感觉,哪怕最有锐气的神宗皇帝,也对外臣极尽尊重,哪怕司马光等人抵死反对他的‘新法’,被喷的满脸吐沫,第二天还是厚着脸登门道歉。

  随着赵煦亲政日久,很多人都明白,这位年轻官家,有着不同于大宋历代皇帝的‘凶狠’,杖毙,下狱,论死,流放,那些以往的皇帝绝不会动用的手段,通通用上了,而且毫不手软,还没人能劝阻!

  若是吕大防的事发生在神宗朝,绝对无数大佬求情,神宗皇帝必然让步,吕大防最多告老还乡,该有的荣耀,赏赐,荫封,甚至死后追赠,谥号等一点都不会少。

  天,变了。

  童贯心里默默的暗道。

  天变,人就得跟着变,否则偶尔的打雷下雨,就会死人!

  后面的文彦博与文峰成,两人也慢吞吞上了马车。

  马车里也有暖炉,两人靠着火,喝着滚烫的生姜汤,几口下肚,这才感觉好不少。

  文峰成擦着鼻涕,揉了揉脸,感觉咳嗽的感觉消退了一些,这才低声道:“太爷爷,官家真的是一点都不遮掩了。”

  寻常上位者,对臣子下属,都会做到起码的‘给面子’,不会这么赤裸裸的驱使。

  文彦博青色的老脸多了一点血色,却感觉身体要散架,双眼浑浊却又有精光,道:“司马光等人欺辱官家太甚,以往太皇太后在世,压着官家,官家发作不得。可就是压抑的太久,爆发的也越凶狠。章惇等人要扒司马光等人的官,你认为官家就不想吗?”

  文峰成脸上都是忧虑,咳嗽几声,道:“太爷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官家明摆着就是要利用您,说不定什么时候,您就会被抛出去,以消减‘新法’带来的朝野怨恨。”

  文彦博又喝了口汤,语气畅快了一些,道:“不到那种时候,再说了,我既然进京,自然考虑了周全,无需担心。过几日,你找个机会,进宫给皇后娘娘送份贺礼。”

  文峰成陡然就想起刚才赵煦提及到了孟皇后,神色不由发白,凑近低声道:“太爷爷,刚才官家就是在警告,我们还要去接触孟皇后吗?”

  第四百九十八章 舆论

  文彦博看了他一眼,道:“要去。不用太厚重,再送一些皇家票号的钱票,不要多,五百贯。”

  文峰成不解,又忽然道:“太爷爷,家里那边传话,说皇家票号将允许其他人组建票号,也就是交子铺,只不过,皇家票号要入股至少三成,还要派人监督。”

  文彦博其实已经知道了,捧着碗,道:“户部那边已经给我说了,准备选定五家,分别发展多个地方,有钱赚,也有难处。”

  皇家票号给你特权,还沾皇家票号的光,自然不是白给。其中的条件之一,就是再艰难的地方,皇家票号设计的点,必须要有分号!

  文峰成低声道:“太爷爷,我们要参与吗?这不会是与虎谋皮吧?”

  文峰成的意思是,皇家票号不会是想利用这个手段,将来把他们全都给一口吞了!

  那就太惊悚了!

  皇家票号当然赚钱,除了民间外,最重要的,还有朝廷国库的支持,那真是富的流油,稍微漏点都能够一大户人家几辈子吃喝不愁了。

  赚钱是赚钱,可投入也不小,当投入进去,皇家票号一个变脸,他们就任人宰割,丝毫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文彦博心里摇头,这位官家,真的是‘太过务实’,而且手段并不遮掩,吃定了他以及文家。

  文彦博九十多岁,历经四朝,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位官家。

  文彦博心头静静思索,道:“参与吧,不要全参与,做的积极一点。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官家也不会让我死,文家不会有大难。”

  文峰成神情动了动,面上忍着委屈。

  他们堂堂文家,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文彦博看着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的心思,淡淡道:“想想司马家,吕家,范家,韩家。”

  司马光纵然没有被掘坟,‘新党’也没放过,司马家绝大部分人被以各种理由流放,家产充公。吕家的吕大防死在牢狱,家族里不少人被处死,也几乎烟消云散。至于范家,韩家到底有根基,底蕴,虽然还在,但也不复以往,面临巨大危机,正在快速凋零。

  相对来说,致仕的文彦博躲过了一劫,在赵煦亲政的斗争中幸免,文家得以保存,相对完好。

  文峰成顿时不敢说话了。

  文家是他们的根基,文家要是没了,他们也就没了。

  家族,对现在的人来说,意义太过重大!

  文彦博似乎恢复了过来,轻松口气,道:“虽然官家明显对我以及文家有恶感,但从刚才的交谈来说,还不算有恶意,短时间没什么问题,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无需太过顾忌。告诉家里,低调一些,该清理的都清理了。章惇等人要做什么,看着就是,不要阻拦。”

  “是。”文峰成说道。

  文彦博能平静,他不能,现在还是忐忑不安,很是恐惧。

  官家对你有恶感,谁能大意?

  也就是他太爷爷,历经风浪,才能从容以对。

  赵煦坐在马车上,抱着炉子,还在回想着与文彦博刚才的谈话。

  文彦博是个老油条,别说他不肯踩进赵煦挖好的坑里,即便踩进去,赵煦也得认真盯着,防止这老家伙耍滑头,阳奉阴违。

  不过,大体上,赵煦是满意的。

  文彦博基本上答应了他的要求,要背起‘新法’引起混乱的大锅。

  有这老家伙背着,赵煦以及‘新党’的压力必然大减,同时‘新法’的阻力也会大为减少,有文彦博居中,赵煦与朝廷的操作空间就增加了太多。

  “宗室,勋贵那边问题不大,朝廷这边也安抚好了。接下来,就是造势了。”

  赵煦抱着炉子,双眸发光,轻声自语。

  ‘绍圣新政’酝酿了一年多,该准备的赵煦都已经准备好,现在就是临门一哆嗦。

  而这一哆嗦,还需要一个支持——舆论。

  大宋朝野,主流舆论是‘反对变法’,这种反对,曾经有三波高潮,第一波,是王安石刚刚拜相,第二波是王安石第一次罢相,第三波,是神宗皇帝驾崩、赵煦继位、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

  自然,第三波最为凶狠,‘新法’一夜之间被废除!

  所以,赵煦一直很看重舆论,朝廷的争斗,本质上也是舆论争斗的延生。

  现在,朝廷里,‘新党’与‘旧党’各派齐聚,又是改元之年,恰是扭转舆论的好机会!

  “从哪里开始呢?”

  赵煦思索着。

  他能用的手段,工具非常多,但舆论是一把双刃剑,必须要谨慎,而且必须成功!

  童贯坐在外面,看着不断飘落的雪花,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赵煦回到宫里,先是洗个了澡,换了身衣服,这才回到垂拱殿。

  他腿上躺着权哥,小家伙现在有些皮闹,手里总要有些东西,能抓到什么就抓什么,还总往嘴里送。

  有时候,赵煦还怕他冷着,冻着,不时给他整理一下,批阅奏本的效率大大下降。

  赵煦索性就不批阅,拿过‘神宗实录’看起来。

  这是礼部新编修的,区别于高太后垂帘听政时,‘旧党’搞出的那些。

  ‘旧党’在其中大肆攻讦王安石以及‘新法’,对神宗皇帝也有隐晦的批评,彻头彻尾的党争产物。

  赵煦则希望‘公正、可观’一些,但‘新党’编修的,倒过来又对司马光等人大肆抨击,还对高太后进行了影射。

  赵煦摇了摇头,他与‘新党’的利益并不一致,在很多地方有明显的分歧,就比如这新的‘神宗实录’。

  “看来,还是得找第三方。”

  赵煦慢慢合起来,若有所思的自语。

  陈皮听不太懂,侧过身道:“官家,沈祭酒快来了。”

  “嗯。”

  赵煦嗯了一声,忽然心里一动,道:“太学编修的话,会不会客观一些?”

  赵煦改革后的教育机构,国子监是管理机构,太学是最高学府,并且再对全国府县学进行整顿。

  旋即,赵煦就目光灼灼,道:“那就从太学开始!”

  赵煦想到了舆论哪里开始好了——太学!

  有什么地方,比学生合适?

  赵煦暗自点头,面上带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心头自是轻快起来。

  “呜哇……”

  怀里的小家伙不安宁,手脚并动,大眼睛乌溜溜的转,嘴里不时呜哇一声。

  “哈哈哈,你也替父皇高兴是不是?好,待会儿请你喝奶……”赵煦腿动着,逗弄着权哥。

  第四百九十九章 梦想

  沈括来了。

  他穿着官服,国子监祭酒是正四品,穿戴是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臣沈括,参见官家。”沈括的声音郎爽,字正腔圆。

  赵煦将权哥抱起,笑着道:“免礼,坐吧。跟朕说说延播教化的事。”

  所谓的‘教化’,其实就是推广书院等教学,普及教育。

  沈括谢恩坐下后,上前递过奏本,站在御桌前,早有腹稿道:“官家,目前,国子监的主要工作,第一是整顿全国各类学府,国子监还有些力有不逮,需要地方配合,但地方配合不高,进度没有预想的快。第二,就是编修教材,整理科目,进展顺利,已经呈送政事堂待批。第三,是鼓励私学发展,对于全国各地办学的人给予各种奖励,催动私学发展,以作为朝廷官学的补充。第四,太学正在设立一些特别的科目与研究楼、院,比如军事方面,农业方面,工程方面等。第五,臣希望朝廷能多拨一些钱粮……”

  赵煦一边听一边看着沈括的奏本,不时点头。

  等沈括说完,赵煦笑着道:“很好。你说的问题,地方配合,朕会与大相公等商议,拿出具体办法,必要的话,纳入地方官员考核。”

  “教材方面,要纳入‘新政’的内容,一味的法古不可取。私学的话,也不能放任,对于一些弊端,要严厉破除。”

  “特别科目,要认真对待,以军用、农业、工程为主要,大力推动。要在战争,农业,工程的应用中不断推进与发展,不能吃老本,老祖宗考虑不到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

  “钱粮的话,朕会让大相公再追加一百万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要将教育当做头等事来抓,争取十到二十年,令我大宋儿郎都能够读书认字。扫盲一事,朕在卿家的奏本没有看到,教育,不止在学院内,也在外。”

  “另外,对于女子读书,也要放宽,鼓励女子读书断字,明辨是非。”

  “还有,明年的恩科,放在太学,由国子监与礼部共同署理,御史台、刑部监察。一定要公平公正,录取的进士名额要限制,暂定三百一十六人。”

  “对于录取的进士,朕与大相公等人说过,先在太学学习一年,而后派到地方,以县佐为锻炼,能者上,庸者下,我大宋朝廷不养闲人。”

  “对于新晋进士,各项待遇不能像以往,要有能力也要有品行,不能一中第就立刻飞黄腾达,满京城的人找他们联姻,乡里半数地落到他们名下以躲税,外加各种赏赐,恩典,就富可敌国了……”

  沈括手里拿着板笏,认真的记着赵煦话里的重点。

  赵煦说了很多,感觉口干舌燥了才停下来,喝口茶。

  “呜哇~”

  怀里的小家伙小嘴开合,乌黑的大眼睛注视着赵煦,或者说赵煦的嘴。

  赵煦笑着颠簸了两下,又看向沈括,道:“关于‘新法’以及明年的‘绍圣新政’,你们国子监、太学以及各府州县的学政那些,是怎么看的?”

  沈括神色微紧,举起板笏,沉声道:“官家,太学以及下属各学院,书院,私塾等,都在加紧整顿,对于不尊朝廷法度,肆意诋毁,教学态度不端,入学目的不纯者,已经革去了八成之多,下一步,国子监将会进一步整肃,确保教化之纯净,朝廷法度之森严。”

  赵煦笑着点头,将怀里的小家伙抱起来,望着外面,道:“这些啊,你们看着办,朕手不伸那么长。倒是有些心里话,想与卿家说说。”

  “臣恭听圣训。”沈括躬身。

  赵煦神情向往,面带笑意,道:“随着改革的推进,诸多弊政被消除,朝廷的国库会在减少中慢慢恢复,日后会大幅度提升,那时,朝廷国库充盈了,朕想着,在教化上,再下些苦功。第一步,就是我大宋所有的孩童,必须,强制性的接收三年到五年的教育,钱粮由朝廷出,力争三十年,我大宋人人有书读,无人不识字,到那时,是何等的光景?只是一部分人读书,极少部分人才华横溢,那不是文道昌盛,盛世,应当是全民的……”

  沈括神情震动,有些吃惊的看向赵煦。

  赵煦说的可不是什么畅想,这位官家,心里有这样的宏大报复!

  人人有书读,无人不识字!

  这样的盛世,旷古未有!

  沈括不由得激动了,纵然他可能看不到这样的盛世,但他愿意为之努力!

  他双膝跪地,直着腰,举着板笏,朗声道:“臣,沈括,愿为官家前驱,奋力向前,实现官家之大愿,我大宋之盛世!”

  “咯咯,咯咯……”

  赵煦怀里的权哥,忽然间跟着笑起来,小手挥舞着,粉嫩可爱。

  赵煦低头看去,道:“权哥,你是不是也想看看这样的盛世?朕要是做不到,你可得继续努力……”

  沈括跪站着,心神激荡,脑海里全都是刚才赵煦的话。

  赵煦逗弄了下小家伙,就看向沈括,笑着道:“卿家起来。这些话啊,不要传出去,朕怕被人说成是大话官家,或者是疯子皇帝。”

  沈括站起来,神情严肃,道:“官家放心,臣以残躯,不惜一切,为教化拼力,为圣愿尽忠!”

  赵煦瞥了眼陈皮,道:“圣人那边,鱼做好了吗?”

  陈皮侧身,道:“做好了,娘娘送了一份去给太妃娘娘。”

  赵煦嗯了声,抱着权哥起身,道:“沈卿家跟朕一起来,朕今天钓了条鱼,一起吃。对了,陈皮,你去请大相公,就去福宁殿。”

  “是。”陈皮应着,快不出去。一般人可不能去请章惇。

  沈括怔了怔神,连忙道:“谢官家。”

  赵煦抱着权哥,走到他跟前,道:“待会儿卿家说一说,也听一听。朝廷大政到了现在,应该定下来,士子是朝廷最宝贵的财富,要认真对待。”

  “是。”沈括道。他知道,官家与大相公的对话,他能旁听,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大机缘!

  不多久,赵煦就回到了福宁殿。

  孟皇后一身白色大袄,正在屋檐下摆弄着饭菜。

  她没让宫内帮忙,都是她在弄。

  赵煦抱着权哥,径直在主位上坐下,看着有些发愣的沈括,笑着道:“沈卿家坐。朕与圣人,能亲手做的就亲手做,人太舒服了不好。”

  沈括急急回神,道:“谢官家。”

  他偷偷瞥向孟皇后,见孟皇后手上有些伤痕,也有些老茧,确实不像做给他看的。

  这么一来,他心神越发凛然,看向赵煦的目光,都是崇敬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