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界极夜, 天空变化莫测、绚丽多彩的光幕被称为‘烛阴’,地上草木吸收了它的光,叶片花朵也散发出幽幽的光亮。

  故而鬼界并不是纯粹的一片黑, 这里其实很美。

  初来乍到,这样幽暗的环境下, 思绪滞缓,很容易就放松警惕, 说错话, 办错事。

  引神香青烟袅袅。

  官帽滚落在地, 朱雀仰躺在一片幽光中,乌发散乱,衣襟微皱。

  她闭眼,缓缓吸了口气, 那人的声音像盛夏时节山间忽来的一阵凉风, 稍稍缓去了燥热。

  “朱雀大人, 我并非有意打扰, 只是我怎么都……怎么都联系不上少宗主和神女殿下,我想说的是, 我已经到了涤天宗,入内门,拜入小岚长老门下。”

  “我的传音都传不出去, 我只能来找你了……我在涤天宗很好, 我有个师兄叫岚小召,但私下里,他却喊我姐姐。他比我聪明得多, 又很会说话, 懂得很多道理, 感觉更像我的哥哥……总之,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我会好好修炼的,我听话了。”

  “……请朱雀大人,代我转达。”

  那边许久没有动静,小红不敢切断引神香,试探着:“朱雀大人?”

  风过,草木窸窣。

  “我听到了。”朱雀强稳住气息。

  “那,我、我退下了。”

  “等等!”

  小红浑身一紧,引神香差点掉地上,“大人?”

  “你跟我说说话吧。”

  她声线不稳,不似平日那般严肃刻板,凭白添了些缱绻意味,于是默了默又改口,“说说你的日常、功课。”

  “啊?”小红微诧,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把这一路经历都说了。

  她中途还去找过大毛,把大毛也带到了涤天宗。

  “大毛被我们从坟里刨出来,坏了修行,我觉得应当补偿,又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只好把他带到宗门……”

  朱雀淡声:“那是一只僵尸。”

  仙门向来号称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怎么可能会收容一只僵尸。

  小红轻轻“嗯”了一声,“但涤天宗不一样,小岚长老出面担保,宗主大人也没有为难,只限制大毛平日不可随意离开戊定门范围,不过我们都觉得这样很好了。”

  涤天宗确实很不一样,这一点朱雀认同,不过两句口角,那木修便对她使出如此下流歹毒的招数,还有赫连筝,更是阴险狡诈至极。

  哼,自称什么名门正道,所作所为跟那些邪魔外道有什么分别?

  就连本分单纯的小红,也无形中受影响,有点蔫坏蔫坏的。

  小红又絮絮叨叨说起这些时日所学的剑道和术法,朱雀只偶尔提上一两句,让她继续往下说。

  今日,那孩子略微沙哑倦懒的嗓音听起来竟格外顺耳,她脑海中不自觉浮现那张小脸眉眼低垂的样子。

  朱雀慢慢平复。

  其实那些不入流的腌臜手段,放在瑶仙台大神官的眼里,实在是不够看的。但神仙做久了,也偶尔会感到寂寞。

  克制还是放纵,尽在一念之间。

  那些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别什么事都往心里藏,你要是实在不想跟她们说,就同我说吧。你说大毛是你从山里带出来的,你也是我从山里带出来的……赫连筝那个家伙,其实心肠不坏,就好好留在宗门修炼吧。”

  “多谢大人指点,我会听话的。”

  四野里清寂的风和忘川潺潺的流水声,似情人耳畔呢喃。

  ……

  几墙之隔的杀生殿,小石妖搂着个瓜皮脑袋,还缠着赫连筝要抠。

  赫连筝无能为力,“要不你去河里游两圈,清醒清醒。”

  “人家不嘛。”

  她两条腿夹着赫连筝的布包稻草身子,小手亲昵抚摸瓜皮表面粗糙褶皱的纹路,柴枝手脚已经让她彻底压碎,当作垃圾胡乱地扫到榻下。

  屋里点上了灯,小石妖不经意间低头,对上赫连筝那张奇丑无比的瓜皮脸,面上嫌恶一闪而过。

  见赫连筝如此尊荣,她也并不十分情动,却还是锲而不舍打滚撒娇。

  “你魂魄在,带我入识海吧,我们在识海里抠。还有,我想看看你的树,那可是我亲手为你种下的树,是我给你的定情信物哦!”

  赫连筝两只死鱼眼看着她,这表情相当的丰富多彩,依赖和爱恋是真,嫌弃和恶心也是真,心里藏了事,面上还得装作若无其事,装傻扮乖。

  赫连筝两瓣血红的小嘴开合,“你觉得我现在看起来怎么样?”

  “你……”小石妖皱皱鼻子,欲言又止。

  赫连筝:“我想听实话。”

  “很矬。”实话。

  “那你松开手,不要勉强自己。”赫连筝道。

  “我不。”她搂得更紧。

  瓜皮脑袋幽幽一声叹,“别想了,混沌石我一块也不会给你的。”

  哪怕变成一堆柴火棒子,赫连筝依旧滴水不漏,想跟她耍心眼,再修炼八百年也不够。

  “你的墟鼎真的能装那么多东西啊!阿筝真厉害!”她两只小手在瓜皮上摸来摸去,“那么多混沌石堆在一起,岂不成了一座混沌石山?我真想见识见识。”

  瓜皮脑袋笑,“拍马屁也没用。”

  小石妖立即改变策略,“难道你不想让我回到天上去,让我变得更好更厉害?你真自私!你心里只想着自己!”

  还会打感情牌了。

  瓜皮脑袋榻上滚一圈,“省省力气吧。”

  小石妖当即大声叫嚷开:“在石头村,你跟我说的那些话都不记得了?难道你要见死不救?你说就算死也要问心无愧,不想下半辈子都活在愧疚的阴影里,这是你亲口说的!”

  瓜皮脑袋脸冲着墙。

  小石妖怒了,“跟你说话!你耳朵聋了!”

  瓜皮脑袋一动不动,没商量。

  小石妖伸腿就把她脑袋踢飞出去。

  好巧不巧,门外二位幽鬼护法赶至,瓜皮脑袋空中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被左护法稳稳当当接在怀里。

  千年前,小神女被杀生掳走的那三个月,有段日子便是在这杀生殿中没日没夜度过,左右护法当即认出榻上那人,齐声:“神女妙璞!”

  右护法大喜,“竟是神女驾到,神女与祭司,果然是伉俪情深、恩爱不疑!”

  左护法怀中的瓜皮脑袋当即出声喊道:“朱雀就在院外,速速将她拿下,取来本座肉身!”

  右护法一听,当即调转脚步朝院外走去,远远便见树丛中一顶黑色纱帽。

  朱雀将将掐断传音,身体尚未恢复,正手软脚软时,冷不防两道黑气袭来,眨眼间化作锁链,将她从上到下捆了个结实。

  “果然是你,小红鸟。”

  右护法大步上前,二话不说,伸指探入朱雀眉心,闯灵台,破墟鼎。

  赫连筝所料不错,她的肉身果然是朱雀在保管,适才在殿外,她便听见朱雀脚步声,那个跟屁虫,是哪里都少不了的。

  只是原以为还得经历一番打斗,然而不过片刻,右护法便取来肉身,树丛里摘片叶子一样简单。

  朱雀横躺地面,此时也只能安慰自己——我是个文官,本来就不擅长打架。

  初时,被那木修的藤蔓所困,是对她并无防备才会着道,后来被下毒,更是意外,那时救人心切,哪顾得许多。

  现在嘛……

  当然是因为余毒未清,加之幽鬼一族右护法本就法力高强。

  朱雀细细想来,自神女出逃,她来到人间界,不是在挨打就是在挨打的路上,还真是憋屈啊。

  幸好心态够稳,憋屈着憋屈着也就习惯了。

  右护法取来赫连筝肉身,瓜皮脑袋费力去看,见他手心托举一团巴掌大的半透玉石,石中一具缩小的人身,正闭目沉睡。

  赫连筝万万想不到,朱雀竟然把她的肉身保存在神女仙元中!

  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右护法不识仙元,五指收拢作爪状,是个威胁的意思,“祭司大人,之前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

  瓜皮脑袋上两只毫无神采的死鱼眼寒星一闪而过,赫连筝不慌不忙,“可护法大人,又打算用什么来说服我,使我相信你所言不虚呢?”

  右护法:“招魂仪式,绝对不会出错!我说你是杀生,你就是杀生!”

  “证据呢?”赫连筝问。

  “当然有证据。”左护法接道:“祭司大人的万髑杖,我们已经找到了。观石中肉身,这一世的祭司大人,体内灵气充沛,应当也是修道之人,法器认主,到底是不是杀生,试着催动法器即可。”

  好主意。

  瓜皮脑袋两眼望天,“所以你们是打算让我用嘴叼着那什么万髑杖打上九重天?”

  “喏。”

  门里头,小石妖捡起地上一堆柴火棒子递过去。

  她倚着门框不说话,两只大眼睛直直地瞧着人,赫连筝看她一眼,她俏皮挤挤眼睛,自以为很聪明的样子。

  “看吧看吧,你还不相信。”左护法接过那捧柴火棒子,随手丢到一边,“人生何处不相逢,神女殿下都亲自来寻你了,祭司大人,这可是千年前的缘分。”

  话说到这份上,再不归还肉身就不礼貌了,右护法也知道,凡人之躯,离魂太久是有性命危险的。

  “不过在此之前,咱们得立个凭证。”右护法袍袖一挥,殿外石桌上布下笔墨纸砚。

  左护法:“祭司大人,要答应我们振兴幽鬼一族。”

  右护法:“还要打上天界去,一洗千年前的耻辱!”

  左护法:“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右护法:“计议个屁,就要上天!”

  二人争执不休,瓜皮脑袋跳到石桌上,小嘴叼了笔,刷刷几下——振兴幽鬼一族,洗刷千年前耻辱。

  她迫不及待要拿到仙元法杖。

  下一刻,瓜皮脑袋被一只大手捧起,脸按进砚台,蘸了墨怼在纸上,重重落了印。

  纸上金光大盛,契约已成。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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