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事儿能成么?祭司大人都已经死了一千多年了, 骨头怕是都烂成渣了,何处去寻?”

  ——“喊你读书,你要去骑猪。人死了, 这魂魄还在啊,祭司大人魂魄入忘川, 过奈何,已历经十世轮回, 现在招魂, 正是好时机!”

  ——“想当年, 咱们幽鬼一族在九幽多威风,忘川河边洗衣裳,黄泉路两边卖米花糖,连酆都大帝也得给咱们三分薄面……如今, 唉……”

  ——“罢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 且看左右护法如何招魂。”

  ——“哼, 我看悬,招了这么多年, 还不是屁也没招来一个,要不是你拉着,我肯定不来。”

  ——“看招魂, 送鸡蛋,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

  耳边窸窸窣窣、嘁嘁喳喳,赫连筝迷蒙之际,感觉头痛欲裂。

  她睁开眼睛, 见天空漆黑遥远, 五色瑰光如缎带横铺, 似河底的水草随水流飘荡,诡异而绚烂。

  我死了么?赫连筝心想。

  这是何处。

  她欲起身,却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似乎也没有心跳、呼吸和体温。

  她还记得之前的事,离开溯缘卷回到现世后,她将少年时所持的培雨剑赠予长女小红,命她回宗门,并将她托付给岚溪照。

  后来,大家坐在一起吃饭,有玄霄和自天界来的朱雀、斗宿,还有她的妻子小熠。

  更早之前的事,赫连筝也都记得,只是不知是因着这场莫名的昏睡,还是溯缘卷的缘故,她头脑混沌,四肢无力,感觉十分不安。

  正在这时,耳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赫连筝下意识转动脖颈,听见“咔咔”几声细响,随即视线颠倒,眼前天旋地转,她听见“咕噜咕噜”的声音。

  “欸!欸!”

  有人呼喊着朝她奔过来,赫连筝看见两双黑色的长靴,她感觉头“咚”地撞到什么,一双手将她抱起,交给那两双黑靴。

  “好险,祭司大人的头差点掉进忘川河里。”

  “后土之神保佑。”

  这两句话信息量很大,足以震惊赫连筝全家。

  众所周知,忘川乃幽冥之河,位处九幽,属鬼界。据《九洲·博物志》鬼界篇记载,鬼界有三族,夜叉、罗刹、幽鬼。

  夜叉和罗刹又称迅疾鬼和暴恶鬼,十分凶猛强悍,吃人也吃鬼,现今已绝迹。

  幽鬼一族,性情则较为温和,据说出自后土之神一脉。后土其名为句龙,大有来历,乃共工之子。

  故而,上古鬼界三大族,凶恶的夜叉和罗刹已被诛尽,唯剩后土之神后裔,幽鬼一族。

  赫连筝心中不由一凛,鬼界,忘川,幽鬼,难道她真的死了!

  等等,头!她的头!

  一双手抱住赫连筝的头,重新安在身体上,赫连筝终于看清面前这个家伙。

  传闻共工是人面、蛇身、红发,拥有句龙血脉的幽鬼一族,虽然已经进化得跟人差不多,还是保留了部分特征。

  眼前这两名男子,虽是黑发,却额生细鳞,双耳尖削,幸而不是夜叉那样的异相,眼睛生在脑门和下巴,眼、鼻、口都好端端长在该长的地方。

  赫连筝一向处变不惊,倒也不觉骇人,平静与之对视。

  “祭司大人,你醒来了!”男子对上她视线,顿时欣喜万分。

  耳边再次吵嚷起来,纷纷呼喊着“祭司大人”。

  赫连筝感觉脖子痒痒的,眼珠子朝右转过去,却见另一个黑袍男子正在她颈侧穿针引线,将她的脖子和身体重新缝合在一起。

  赫连筝:“!!!”

  终于那男子缝制完,她才慢慢找回四肢的感觉,两名男子将她搀扶起,赫连筝看清周围的一切。

  在瑰丽的五色天幕下,有一条流淌的光河,色幽绿,一眼望不到头,也寻不到去处,河两岸大片红色彼岸花,开得焦焦灿灿。

  她位于高坡,脚下一块圆形石台,低矮处,乌泱泱站了许多人,尽都是额鳞尖耳的幽鬼一族。

  她低下头,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感觉头眩晕,身麻痹,她的手根本不是手,而是一捆绳扎的干柴……

  四肢、脚掌和手掌都是树枝用绳索捆成,身体用碎布头缝制,里头塞满稻草,大概是塞得太满,布头炸了线,几根草杆从里头伸出来,朝前支棱着。

  赫连筝目光扫视一圈,观其身下圆形石台上镌刻的法阵咒语,若是书中记载无误,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招魂法阵。

  说简陋,是因为招魂仪式所用到的布幡、香烛、红线、铜铃等都十分低廉粗劣,她闻见点的灯油竟然都是用猪油制的,她的小妻子若是在这里的话,怕是要馋得流口水了。

  这就是鬼界?这就是曾赫赫有名的幽鬼一族?也忒穷了吧。

  适才,这两名男子称她为“祭司大人”,赫连筝心想,她大概是被幽鬼一族当作什么死去的领袖祭司给招魂招来了。

  亏得她读书多,不然遇见这种诡事,冷不防也得吓一跳。

  身份的事,赫连筝暂不深究,她现在只想知道,她的头是什么样子。

  “烦问,有镜子么?”赫连筝开口。

  她的声音也像稻草摩擦,细弱而沙哑。

  两名男子闻言,顿时一愣,齐声道:“镜子?”

  “镜子。”赫连筝平静复述。

  她两条柴火腿抻在地上,两条柴火胳膊去摸自己的头,这柴火捆的手指自然是什么触感也没有,用的力道大了,“咔”一声,手腕子掉地上。

  赫连筝:“……”

  既是招魂,就不能做个好点的肉身么?既称她为祭司,这祭司的身份难道还配不上一躯千机傀?

  她身边个头稍矮些的男子赶忙又取出麻绳,将她的手腕子重新拴起来,另一名高个的,已经四处去找镜子。

  人群轰嚷,显然大家都没想到,这次真的把祭司大人招回来,纷纷欲上前围观,有身穿黑甲的士兵上前维持秩序。

  缝好了手腕,赫连筝左右无事,便问了一句废话,“这是何处?”

  “回祭司大人,这是鬼界,忘川河畔。祭司大人肯定早就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吧,大人能回来真是太好了,我们招魂已经招了一百多年了!原本都快放弃,没想到这次竟然真的把大人招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大人,你感觉怎么样,手脚还便利么?”

  赫连筝用自己的柴火手,拍拍自己的柴火腿,嗓子眼破锣风箱似的,“你觉得呢?”

  这矮个儿抓着后脑勺“嘎嘎”笑起来。

  不多时,另一名高个儿男子捧了面巴掌大的琉璃镜回来,这镜子是管围观的小媳妇借的,用完还得赶紧还呢。

  赫连筝两只比鸡爪子还寒碜的柴火手捧起镜子。

  如果她有鼻孔的话,此处应有一声长叹。在她两辈子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这么磕碜过。

  几块陈年阴干的老瓜皮用粗线大致缝合在一处,观其上波纹路,隐约可以分辨出,是夏瓜皮。

  瓜皮上画了两只细长的死鱼眼,还真有鼻孔!不知用什么东西戳出来的两个洞,嘴仅是一道指长的口子,口子上下很贴心用朱砂画了两瓣鲜艳的唇。

  赫连筝两辈子没这么无语过。

  她还了镜子,“你们找错人了,我不是你们要招的魂。”

  说罢直接躺平。

  可她这把老柴火,力道撒猛了,手脚又嘁哩喀喳断了许多。

  赫连筝是谁,涤天宗少宗主,前几世如何的凄苦那是前几世的事,她拥有更多的还是今世的记忆,小竹林里吃饭用的碗都是明如水、声如磬的薄胎玉,她可受不了这样的穷酸气。

  一看她不高兴了,两名男子立即诚惶诚恐地跪下。

  高个儿上了些年纪,头发都白了许多,“祭司大人赎罪啊,这次的肉身确实粗糙了些,可我们也是没想到,这次竟真的能把大人招来,大人历经十世轮回,前几世我们都不敢动作,到了这第十世,再不招,怕大人哪天突然死了,魂魄被酆都收走,就不好要回来了。”

  矮个儿附和:“是啊大人,我们一月一试,这次也是完全没想到啊。大人委屈几天,待我们重新塑了肉身,便能自如地行动了。”

  这一世的赫连筝不是前世那个懵懂呆傻的赵小筝了,她出身修道世家,自小便博览群书,那招魂法阵虽然简陋,但绝无错处,布阵的法师一看便是老手。

  她微微蹙眉(如果有眉毛的话),法阵没有错,这二人对她身份又如此笃定,她说不定真是他二人口中那什么祭司。

  至于为何偏偏是这次,大概是因为她魂魄在溯缘卷上依附太久,气息尚且不稳,才会被轻易招来。否则,只能等到她寿元将尽时。

  赫连筝不是三岁小孩子,她当即问:“你们招我来做什么呢?”

  高矮个儿“噗通”跪倒,又是哐哐一顿磕,赫连筝受得心安理得,“有话就说。”

  那矮个儿横臂抹一把眼泪,“祭司大人,本来就是我们幽鬼一族的祭司大人,大人怎么能丢下我们独自……”

  他话没说完,那高个儿一胳膊肘捅在他腰窝,他“哎呦”一声,高个儿马上接过话头,“祭司大人,如今魔渊洞异动频频,魔秽之气不日将冲破封印。老夫夜观天象,见群星黯淡,必然是天隙裂、天河倾。届时,咱们不若借魔秽之气,冲出魔渊洞,一气杀到天界去,这四界之主的位置,也换咱来坐一坐!”

  矮个儿振奋,“就是!也换咱来坐一坐!”

  赫连筝听得满脑袋问号,“所以,你们招我来……”

  “自然是振兴幽鬼一族,重现共工氏当年辉煌,杀到天界去!”高矮个儿齐声道。

  赫连筝举起自己的两条柴火棒手,摸摸自己的瓜皮脑袋,“真是好志向。”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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