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历史军事>盛唐风华【完结】>第一千章 瓦解(六)

  风从六合城城头吹过,吹得仅剩不多的几面瓦岗战旗有气无力地摇动,就像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王伯当恰在此时抬眼望去,正好将这一幕看到眼中,心里泛起一个念头:昔日瓦岗战旗随风招展之时,可比现在精神多了。

  那时候一帮草莽汉子跟在翟让那样一个绿林大豪身后东征西讨,说不上要做什么也说不明白自己最后能到哪一步。

  每日只有打不完的架,再就是被官兵追得到处乱窜。

  要说日子,现在比那时候自然强得太多。

  要说家底,现在也比那时厚实了不知多少。

  可是不知为什么,曾经支撑着所有人走下去的那股劲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其实不光是李密谋害翟让事发这一件事造成的,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个苗头。

  哪怕是豪迈如翟让,也对这种情况毫无办法,只能退位让贤希望李密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人就像这些战旗,没了精神就失了神髓,什么也做不成了。

  壳子还是那个壳子,没了神韵就什么都不是,说好听的叫做行尸走肉,说难听一点就是个傀儡木人什么也做不成。

  李密当初也不是那么胆小的。

  他能跟着杨玄感造反,投奔瓦岗后又能提出攻取洛口、黎阳粮仓的谋略,又怎么会是个胆小的?

  别的不说,就是对付宇文化及和他的骁果军时,局面也很危险。

  那时候的李密面对号称天下第一强兵的骁果军,也不曾怕过分毫。

  照样满身披挂亲自在前线指挥,虽然他的用兵手段和武艺都不算出色,可至少这份胆量在。

  也正是因为他这份胆略,才让部下儿郎人人争先。

  不管徐世勣的策略再怎么厉害,调度指挥再怎么高明,部众没有这股胆量锐气,也是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不管面对漫天箭雨还是骁果军的刀山枪林,李密都没有怕过什么,反倒是举着宝剑一个劲前冲。

  自己还得反过来保护他,生怕他一不留神就中了流箭或是挨了暗算。

  这次的李密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前面胸有成竹,仿佛万事都在掌握之中。

  等到骁果军一乱,既不肯听自己建议亲自领兵出阵振奋军心整顿队伍,也不肯在六合城留守。

  如果他肯留下而不是带着内军撤退,只要这六合城能拖住徐乐一时三刻,最终的结果或许就不是这样子的。

  要知道打仗和高手比武一样,往往就是瞬息间的变化就会影响最终结果。

  徐乐这支人马完全是靠一口气撑着,只要能让他们受挫折,就不愁打不过他们。

  这个道理自己懂,李密自然也懂,可是懂不代表愿意做。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逃离,甚至还想带走李嫣继续当人质和李渊讲和。

  或许徐乐说得是对的,从李密想要讲和那一刻开始,他其实就已经输掉了这一战。

  不是输在运筹帷幄之能,或是钱粮兵员上,而是输在了胆魄二字。

  三军不可无帅,当主帅的都被人吓破了胆,下面的兵士又怎么会有斗志?

  一个失去胆魄的主帅,又怎么让下面的人信服?

  徐世勣看看徐乐:“乐郎君莫非另有妙策?

  否则徐某鲁钝,实在看不出李密为何败了这一战就无力再起?

  须知他的根基……“徐乐摇摇头:“他的根基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的根基理应是瓦岗军的绿林好汉,是那些四面八方投奔的英雄豪杰,是翟让给他留下的大好基业。

  是他自己非要以骁果治绿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又能怪的了谁?

  徐某虽然不曾在江湖行走,好歹也认识几个绿林朋友,知道这其中的规矩。

  做首领的最忌讳不公道、没胆色,再就是背叛同道!你们自己想想看,这些忌讳他哪条没犯?”

  徐世勣、王伯当都不言语了。

  徐乐看看众人,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九娘这次吃亏不小,人就算没什么大事,光是受的惊吓也非同一般。

  日后在长安城中,更有无数的麻烦要去解决。

  归根到底,这一切还不都是徐世勣、李密这帮人惹出来得?

  自己虽然欣赏徐世勣等人的性情,可是李嫣的仇不能说就真的放下,那样的话还能算人?

  不对他们动刀动枪,也不可能真的在言语上给什么好态度。

  再说瓦岗中人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傲气,这也是他们这么多年顺风顺水惯了,尤其是把官兵打得落花流水,导致他们从心里就看不起正规军将。

  不把这个势头给压住,这帮人将来就还是心腹大患,是以决不能在他们面前落入下风。

  再说自己也没说错什么,李密干的那些事,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自毁根基!放着绿林人不用非要用骁果军,惹得瓦岗上下人心离散,这些都是客观事实。

  如果不是有李密这些行为在,光凭徐世勣等人在瓦岗的老关系,去散布消息离散部众,能起到多少作用可是难说得很。

  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讲义气念旧情,尤其绿林这么个险恶环境,更导致人心难测,单纯靠情义打动人心可不是容易事。

  之所以很多计划得以顺利推进,主要还是李密自己胡作非为导致人心离散。

  那些人与其说是为翟让、徐世勣等人鸣不平,还不如说是为了自己讨公道。

  尤其是之前李密以骁果军威慑绿林军,动辄就要行军法砍人头的行为,已经触及到瓦岗军将的底线所在。

  大家支持你李密,是为了功名富贵不是为了人头落地。

  摆明了对着绿林人开杀,还指望绿林人对你忠心耿耿?

  只不过李密要是一直赢下去,那些人未必有胆子造反。

  这就跟驯兽一个道理,只要驯兽者在野兽面前表现得足够强大,再怎么暴虐对方都不敢反抗。

  时间一长说不定真的被乖乖驯服,还把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

  问题就在于,李密这次败了,而且是惨败!先是十万大军被八百玄甲骑打败,接着是八千内军不敢交战就逃之夭夭。

  李密或许有无数个道理解释自己这些安排,这些道理也或许确实符合兵法。

  但是徐乐知道,这些道理再怎么对也没用,对于绿林人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件事:你败了!而且是这种窝囊的败仗,这时候便可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新账老账都该算个清楚。

  李密最大的短板,还是没有自己的班底。

  他借助骁果军打压绿林,就是因为他没有自己的心腹武装可用。

  也就是内军还可以,也正因为此他才把内军当宝贝,生怕他们有所损伤。

  不敢让内军和玄甲骑交战,多半也是出于这方面考虑。

  生怕内军损失过大,压不住那帮盗贼头目。

  只可惜这个想法从一开始就错了!如果内军拼掉一部分家当重创玄甲,那帮人绝不敢多说半句话。

  如今你把内军保全下来,甚至为了保全他们不敢打仗,那些绿林人才真的会饶不过你!再说精兵本来就是打出来的,光养着不打仗,不让他们经受血火淬炼,这所谓的精锐也会很快退化,用不了多久就会堕落为弱旅。

  徐世勣略一思忖,也能明白徐乐的信心所在。

  可是比起徐乐,他还是有点担心:“李密素有手段,你也不要太小看他。

  瓦岗军的根基,也远比你想得更为深厚。

  别的不说,单就金墉城便堪称坚城,军中有广有粮草。

  凭城坚守不算难事,时日一久他便可以重整旗鼓,到时候胜负难以预料。

  况且……洛阳那位也不是善男信女,他站在谁那边谁又说得准?

  不如挟新胜余威,订城下之盟。

  李密如今心胆皆裂,必不敢违拗。

  乐郎君领兵在外,完全可以先行定夺。

  一战迫降瓦岗的功劳,也足够了。”

  他话里的意思,徐乐当然明白。

  说到底就是对玄甲骑没什么信心。

  别看这一战赢了,玄甲骑依旧是一股虚火。

  毕竟没有个稳固的后方,就连粮草供应都没有保障。

  这种情况就只能速战速决,一旦进入僵持状态,这种不利因素会被进一步放大,到时候就该是玄甲骑倒霉。

  更重要的是洛阳王世充,那就不是个可以信赖的盟友。

  徐世勣这次夺令牌外加突然袭击活捉王仁则,强行夺取了洛阳的兵权,后面肯定还要惹出祸来。

  唯有尽快和瓦岗结束战事,才能让王世充不敢轻举妄动和徐世勣作对,这件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再说对于王世充来说,徐乐、李密全都是仇人都死了才好。

  一旦战事进入对峙状态,他万一背后偷袭徐乐,情况就会变得非常棘手。

  从这个角度看,徐世勣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

  只不过对自己来说,这些道理不管是真是假,也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总结来一句话就是:毫无意义!自己的态度已经说的很明白了,玄甲骑不接受交易!李密不是自己的朋友,更没有交情可讲。

  自己要做的就是彻底把他制伏,要么他主动投降,要么就是做自己的俘虏乖乖被押到长安听候发落没有第三条路走!至于金墉城?

  真当他还回得去?

  第一千零一章 瓦解(七)

  战场的风吹不到金墉城,由于距离和通讯手段的关系,对于前线情况战局变化,金墉城得到的基本都是滞后消息。

  往往是前线都打出分晓了,金墉城内才知道我军进展顺利或是偶有小挫。

  这种情况按说是不正常的,毕竟没远到那个份上,如果有心扫听总是可以打探到。

  但是正因为不正常,大家才都默契的不去关心。

  这种不正常的背后,是魏王意志体现。

  他不希望后方的人对于前方情况有所了解,那么金墉城内的人就要有自知之明。

  如果谁逾越了雷池,试图去了解自己不该了解的信息内容,那么不测之祸不知几时就会落下。

  随随便便一个通敌的罪名落下来,便是个人头落地的结果。

  是以大家索性安心装起了糊涂,至于这里面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就没人说得清楚。

  反正大家也有自觉,在金墉城主要做的事情就是三件。

  转输物资、修缮城防、守卫城郭。

  不同于真正意义的城池,金墉城目前还属于瓦岗军事要塞性质。

  说是城其实更像是关口,而且由于战火袭扰商路断绝,税收功能也基本消失殆尽。

  唯一的作用就是作为军事物资尤其是粮草的输送中转站存在,保证军粮及时供应就是这里最重要的职能。

  只要粮草可以及时接济,其他的事情就都没那么重要。

  虽然魏公也下过修缮城池的命令,可是大家都知道,魏公是要到洛阳坐皇帝的。

  金墉城修得再坚固也没用,将来逐鹿天下的时候,这里也起不到多少作用。

  再说修城是苦差事,要做也该是等得了天下之后征发徭役来完成。

  让一帮刀头舔血的爷们做这个,这不是大材小用?

  谁敢下这个命令,被指派到的爷们就敢吐他一脸唾沫!至于守卫就更是笑话,自己这帮人就是贼祖宗,惯于偷营劫寨偷袭城池的,谁能来太岁头上动土?

  虽然说自古以来,两军交锋劫粮就是常态。

  可是现在己众彼寡,正面防御尚且不足,能分出多少兵马来偷袭?

  就算来也是送死!绿林人别的不会,不让人抢自家粮食的本事都是一等一的,谁敢来动金墉城的脑筋结果肯定是死路一条。

  在瓦岗军内部,也有一个认知。

  只有公认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过失的废人,才会被安排到金墉城做守将。

  到了这里倒是不缺功劳,输送粮草及时,日后论功行赏肯定有一份。

  但是也不可能有什么大的发展,现在正是打天下的时候,日后论功行赏裂土封王,金墉城守将这种就只能靠边站,得不到什么像样的官职。

  这一认知直到大战爆发前,守将突然变成魏征,才发生了改变。

  由于李密这次是全力对付徐乐和玄甲骑,瓦岗武人都得到了调遣。

  或是前往内军听用,或是按照命令分守关口,总之是没人能闲的住,至于镇守金墉城的任务,就落到了魏征这个文人头上。

  不同于徐世勣,魏征算是更纯粹的文士。

  他不但不善于厮杀,也不太善于指挥军队。

  倒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将略,只是他的指挥手段哪怕和绿林响马比也不算出色。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不重要,恰恰相反,他也是李密极为倚重的左膀右臂。

  一来他善于用谋,往往能够出谋划策赞画军机。

  随着仗越打越大,他的作用也就越来越重要。

  随着战争规模的变化,瓦岗军过去那种做贼的经验以及绿林土办法就越来越失去用途。

  只有正规的军阵谋略,才能解决他们的问题。

  二来则是魏征处理庶务的能力,放眼瓦岗也不做第二人想。

  在绿林人眼里,这或许算不了什么。

  顶多就是能料理民间的杂务,再就是算账记账如同个写账先生。

  可李密总归是要做皇帝的,当然知道对于国家而言,魏征这种人的作用,足以抵得上数十员猛将。

  大家都知道,他是魏公眼前的红人。

  把这么个红人丢到金墉城,要么是说明他已经失宠。

  要么就是说明这里的地位发生变化,已经不再是简单的中转站,非要人不能镇守。

  也正因为此,人们对于魏征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违拗。

  好在魏征也不是个好寻事的,来这里的目的更不是杀人立威或者整顿什么。

  事实上他连修城都没管,上任之后做的事情就是厘清账册清查库房,搞清楚金墉城到底有多少家底。

  原本瓦岗军对金墉城的管理就是一团糟,粮草运进来多少又运到前线多少,有多少车马运力,又有多少民夫,消耗需要多少,完全都是两眼一抹黑。

  反正就是让我运粮就运粮,至于中途损耗多少我也没办法,谁运都是这样。

  车马调度不及时,或是民夫不够用,那也是这么个情况谁也不是神仙,大不了你就打我军棍我反正是没别的招。

  魏征到任之后便开始整理账簿,如今总算是把这些都算个明明白白,也总结出了一套调度统筹安排运输的法子。

  在他的计算中,如果再运粮草,耗损可以减少三成,速度则可以提高一倍。

  这一出一入可是好大一笔数字!这还是在中原作战,日后到了征战天下的时候,这种损耗就更是个无底洞。

  不赶紧弄明白,瓦岗有多少家底都不够这么折腾的。

  可问题是,还能有以后么?

  衙署内,魏征看着案几上的六枚铜钱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中。

  每逢乱世便是谶语、占卜大行其道的时候。

  人们越是对前途失去信心,就越是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鬼神以及命运之上。

  哪怕是王侯将相,往往也会厚养方士、神棍,或是与所谓“大神通”者相善,就是希望这些人真的有法力可以帮自己逢凶化吉,早点从这个乱世中摆脱出来。

  杨家父子崇佛,也是一样的道理。

  魏征虽然不信神道,但也相信占卜之术。

  这六幺金钱的手段,就是他从一位号称当世神仙的袁姓道人处习得,每逢不决之事便拿来占卜吉凶。

  自己也知道,占卜永远不会给出一个确切的结果,只是一个朦胧的甚至是模棱两可的预告,最后还是要看怎么解读。

  越是大事越是如此,如果一件关系成败存亡的大事,给出的指引非常明确,那反倒是要仔细斟酌,想想是不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只不过眼前这个卦象显示的信息,还是让自己有些难以捉摸。

  自己在占卜胜负,也可以说是占卜生死。

  不同于那些混吃等死的守将,他当然知道现在的战局是什么样子,更知道安排自己来此的目的。

  名义上看,是李密在战败玄甲骑后必然席卷中原,需要得力的人组织粮草供应。

  实际上是把自己安排到这,确保这个后方不出现意外。

  一旦战局有变,这里就是李密的退路之一。

  狡兔三窟,他的退路当然不会只有这一条。

  可是退路越多,就越不是好事。

  自己也不止一次劝过李密,按照袁神仙的槊法,算命和做人一样,最忌讳半信半疑。

  如果对自己的占卜没有信心,那最好就别算,否则也只会得到虚假的结果。

  做人也是一样,没开战就想到逃跑,这总归不是什么好兆头。

  别看自己是文人,但也知道士气的重要性。

  以众敌寡,就直接集中大军冲上去就好了。

  手握重兵还犹犹豫豫甚至想着逃跑,当兵的士气能高到哪里去?

  因此自己最近这几天一直在为即将爆发的战争占卜,希望得出一个明确的信息,了解这一战将是何等方式收场。

  可是这卦象也未免太奇怪了。

  它是个吉卦,但含义是死里逃生否极泰来。

  如果是武将得这么个卦象,还可以解释为他在战场上会遭遇危险,但是最终不但不会有闪失还能平步青云。

  自己身在金墉城,能有什么死里逃生得情况?

  如果真到了自己面临生死灾厄的时候,那就不光是前线打败仗,而是敌人直接围困金墉城。

  事情发展到那一步,自己还怎么否极泰来?

  这到底是自己算错了,还是卦打错了?

  魏征摇摇头,收起金钱,准备再次占卜。

  按照规矩,一件事一天只能问卜一次,否则也是半信半疑。

  可是这个结果太过匪夷所思,自己不重新占卜实在说不明白。

  可是没等他第二次占卜完成,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魏公好雅兴。”

  第一千零二章 瓦解(八)

  别看魏征是文人,毕竟是在强盗窝子里面讨生活的,耳濡目染于江湖经验也比寻常人强出许多,反应更是利索。

  听到动静后第一反应不是抬头看,而是双手抓住案几猛地掀起!将案几做盾牌在面前一挡,人则是就地一个翻滚离开方才跪坐之处。

  手在腰间一摸,一柄匕首已经抽在掌中,口内更是高喝道:“来人!”

  他这一系列反应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若是落入寻常人眼中,多半就是眼前一花,没等看清楚怎么回事,魏征就已经完成了避险、自卫、呼救三个动作。

  单就这份反应和速度,足以证明其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也有资格做金墉城主官!虽说金墉城不是什么金城汤池,也没必要修成那样,可是并不意味着其真的防守废弛可以随意来去。

  魏征之所以不主持修城,是因为知道没这个必要更没这个时间。

  在城池布防上,他还是下了一番心思的。

  日常的巡更宿卫,负责警戒的斥候哨探,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尤其是自己居住的衙署内,更是布置了大批武士以备不测。

  由于自身是文人的原因,魏征实际上比大多数军将更谨慎,也知道突袭斩首对自己的威胁远比对寻常武人威胁更大。

  自家事自家知,虽说自己也练过些武艺,但总归不能和真正武人相比。

  如果真的遭遇刺客,肯定是不能指望自身手段斩杀来人。

  是以衙署外松内紧,看上去就是自己卜算,实则暗中布置了数十名身强力壮的熊虎之士。

  只要自己能撑住一时三刻,他们就足以将来人斩成肉泥。

  其实到现在为止,他都没听出来这个声音具体是谁。

  但是他可以确定两点,这人肯定是熟人,这人肯定不是金墉城内有资格进入自己衙署的武人之一。

  确定这两点也就足够了。

  要知自从魏征上任以来,专门对衙署定了规矩。

  除非有紧急军情,否则任何人不得擅闯衙署违令者斩!一旦有紧急军情到来,也必须有专人负责引领通传,否则也按照擅闯处置。

  别看平日魏征是好好先生模样,更是不像寻常军将那样动辄破口大骂。

  可这不代表他的军令是儿戏,事实上城中的绿林豪强并不怕那些动不动就骂人动武的粗汉,大家都是粗胚对打对骂就是了。

  反倒是怕极了魏征这个白面书生。

  他行的是军法,讲的是规矩。

  小事打打马虎眼怎么都好,他一本正经定的规矩,就是要人遵守的。

  谁坏了他的规矩,他肯定要谁的命!是以不管这人是谁,首先就犯了军令,而且肯定不怀好意。

  不管他什么来头,也先拿了再说。

  随着魏征这一声呼喝发出,他的身形也从匍匐变成了躬身猫腰,尽量缩紧身躯防备暗箭。

  与此同时,他这才像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但见一个锦衣大汉就站在门首处看着自己。

  他似乎是被自己的反应吓住,或是没想到自己一个文人居然如此利落,一时间有点糊涂,居然没有任何动作。

  从自己掀桌到现在,还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站在那。

  这是谁家的刺客,居然如此无用?

  你好歹也是个武人,总不能比我个文人更迟钝吧?

  不对!魏征的心陡然一缩,他意识到对方不是没反应过来,而是认为没有动的必要。

  因为就在这刹那间,魏征只觉得周身汗毛竖起,仿佛有什么危险即将降临。

  不等他反应过来,就觉得眼前一花,一道娇小的影子从天而降直落向自己身前。

  这影子似乎是从衙署横梁上下来的,由于动作实在太快,魏征甚至都来不及分辨,下来的到底是什么。

  只觉得眼前一花,随后小腹处便传来一阵凉意。

  直到此刻魏征才看清楚,那个从屋顶上落下的,竟然是个眉目如画身形娇小的异域少女。

  看她那如画的五官以及巴掌小脸,再配上那我见犹怜的眼神,若是在大街上遇到,只会以为是当垆卖酒的胡姬,又或者是流亡至此的草原贵女。

  可若仔细观察,便能感觉出她眼神中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

  就连魏征这种习惯和绿林响马杀人狂徒打交道的主,见到这眼神的时候也不由得心头一紧。

  这眼神并不像是随时准备翻脸动手的杀人狂徒,反倒像是山中的野兽看待猎物。

  这美貌小娘仿佛随时可能化身为雌兽,一口咬断自己的脖子再把自己吞噬干净。

  而这小娘双手各持一柄匕首,右手刀横于面前,左手匕首则已经刺穿了自己身上的衣衫,锋刃直抵小腹。

  就这么一瞬间的工夫就能做到这一步,足以证明这个女子拥有着惊人的速度和爆发力,手中匕首也是精炼利器。

  这样的人拿着这样的宝刀,要取自己的命简直易如反掌。

  今日留下他们不难,可是如何自保,就得好生斟酌斟酌。

  脚步杂乱兵器叮当作响,那些奉命埋伏的武士这时候才刚刚赶到。

  可是自家主将已经被人制住,这些武士一时间也不敢上前。

  而那先头开口说话的汉子这时候微微笑道:“怎么?

  几日不见便不认得某了?

  某与魏先生虽然谈不到交情,好歹也是故人。

  今日重逢不给碗酒吃也就罢了,拿刀动剑就太不够朋友了!”

  李君羡!这时候魏征终于认出了来人,正是不久之前投奔徐乐的五娘子李君羡。

  大家虽然都是瓦岗军,但是平素并没有多少交集,所以印象也不是太深。

  再说做梦都没想到李君羡会出现在这,心中没有防备,也就没能在第一时间把人认出来。

  直到此刻听声认人,才认清李君羡身份。

  他这一出现,眼前这少女的身份就不难猜。

  毕竟在开战之前,李密已经通过王世充、李建成等途径,得到有关玄甲骑的诸多情报,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玄甲骑中众军将的身份、本领以及相貌特长。

  步离虽然不是正规军将,可是她的相貌出众又有一身神出鬼没的暗杀本领,自然也在情报搜集之列。

  魏征作为李密谋主,自然是看过这些资料的,也知道徐乐身边有这么一位。

  只不过在他想来,今日之战事关玄甲骑存亡,全力以赴尚嫌不足,也不可能有余力去做其他的事情。

  步离这种人虽然不适合安排在正面战场厮杀,但也不可能安排到这里来对付自己。

  且不说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刺客的作用本来就有限得很。

  即便刺客真的有用,也该用来刺杀李密不是自己。

  就算这小胡女一刀结果了自己又有什么用?

  除了世上少一个魏征,对天下又能有什么影响?

  从情报中已经得知,步离少言寡语神秘莫测,哪怕是玄甲骑的军将,和她相熟的也没几个。

  似乎除了徐乐以外,没人能和她交流。

  魏征也就不在她身上费时间,而是侧头看向李君羡。

  “某以为五郎此刻应该在洛阳城外,随同乐郎君与我家主公交战,没想到居然大驾光临,倒是有些失礼了。

  不过五郎你家主上,此番怕是白费心机了。

  你应该知道某是什么心性,该不会以为白刃加身,就能让某屈膝投降率军归顺吧?

  徐乐或许不知我是什么为人,难道你也不知道?

  好歹也是翟大心腹,糊里糊涂死在这里岂不冤枉的很?”

  李君羡微微一笑:“魏先生是有名的木人,某又怎会不知?

  这绰号还是翟大给你取的。

  说你行事只考虑全局不考虑自身,倘若一件事对你有利于大局有害,你也会反对到底。

  哪怕是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是以翟大私下不止一次说过,不知你魏先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像你这种人,这种心思,早就该粉身碎骨才对。”

  魏征冷哼一声,脊梁挺得越发的直:“既然知道某的心性,你还来送死?”

  “若是其他人在此坐镇,某也就不来了。

  不过正因为魏先生的性情,某才决定走上一遭。

  瓦岗上下都说你是李密心腹,某却知道你不是任何人的心腹,也没有人有资格做你的主上!在你魏先生心中,只有天下二字,因公可以废私,为了天下可以无我。

  既然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轻易舍弃,自然也就谈不到什么朋友交情,主公恩典,我说的对也不对?”

  魏征一愣,自己这个性情难说对错。

  但是总体而言,和这个时代总显得格格不入。

  便是几个好友,也弄不明白自己想些什么,最多说自己古怪不近人情,却不知自己并非不近人情而是从来没把人情纳入考虑范围内。

  反倒是李君羡这么个不熟悉的人,把自己看透了?

  还是说是那位已死的翟让才是自己的知己?

  “魏先生为了天下可以辅佐任何一位明主,于你而言没有谁是你要追随到底的主公,你可以舍弃翟大,自然也可以舍弃李密。

  只要能让天下一统,你辅佐谁都可以,这话没错吧?”

  “五郎这话对错且放在一边,这与你的来意有何关系?

  该不会是想对我说,你家主帅才是值得某辅佐的天下之主?”

  李君羡微微一笑并没言语,而是轻轻拍了两下巴掌,步离身形向后一退,那对匕首如同变戏法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小狼女就那么看着魏征,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全然没了之前的敌意。

  此刻四周尽是魏征的武士,步离又主动放弃了威胁,似乎李君羡有充分把握不会被害,主动把性命交到了魏征手上。

  可他越是如此,魏征心里就越是起疑,反倒是不敢轻举妄动。

  第一千零三章 瓦解(九)

  魏征行事素来谨慎,甚至被徐世勣批评为谨慎过度畏首畏尾。

  两人私下谈话时,徐世勣更是曾经说过,玄成若是遇事能够果决一些,少想些有的没的,也可以自领一军征战天下而不是只能充当参佐。

  自己更不明白,一个遇事能够冷静到只计算全局不考虑自身的人,怎么到了小事上就不能当机立断立刻做出处置!可惜话虽然这么说,性情又哪里是说改就改得了的?

  魏征其实也有自己的苦衷,自己生逢乱世胸藏锦绣,理应为天下苍生谋一条活路,而不是给那些枭雄充当走卒帮他们开疆拓土。

  自己亲眼目睹过百姓在大隋治下过得是什么日子。

  地方官吏如何联合豪右盘剥普通百姓,把他们看作是会说话的牲畜而不是人,根本不吝惜人命,只想着在他们死以前尽可能多的榨取出膏腴以自肥。

  杨家父子也是一样,他们不管想法如何冠冕堂皇,实际上也是把苍生看作牲畜财帛,所谓的爱护,也不过是和乡间土豪爱护自家的牲口一样。

  为了打压北地世家消耗豪强之力,不惜把百姓的身家性命作为牺牲品陪绑。

  明知道以力量对比以及地方的实际情况,肯定是普通人比世家豪门死得快,也照样我行我素毫不手软。

  就算是在所谓太平时日,也能看到成村得人饿死或是逃亡,哀鸿遍地民生凋敝的情景更是随处可见,也就是在那时候,魏征便打定主意,要把杨家天下掀个底朝天!自己的才学理应要造福这个天下,而不是某个皇帝,是以自己效忠的对象就不是某个人,而是谁能让天下变好自己便忠于谁。

  从追随翟让到李密,都是出于这个目的。

  也知道这个过程充满凶险,自己的性情不好,更是容易在这个过程中丢掉性命。

  自己不怕死,但是不能这时候死。

  起码要死在为天下苍生谋活路这件事上,而不是稀里糊涂被人砍掉脑袋。

  你徐世勣虽然号称儒将,归根到底还是个武夫脾性敢于弄险冒险,我这条命是为苍生活,哪里能像你一般冒失?

  虽然明知道李君羡现在的做法可能是故弄玄虚,可自己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喝令动手,生怕这其中有什么阴谋诡计。

  再说就步离刚才露的那手本事,自己也不能不防。

  若是现在翻脸,他们固然要死,自己却肯定会死在他们前面。

  正是这些顾虑,让魏征没急着下命令,而是看着李君羡:“五郎远离自家将主来到此地,难道就是为了找我叙旧?

  还是东拉西扯说些不着边际的言语?

  我的心思为何,不劳烦你费心揣测。

  咱们未必是对头,但肯定不是朋友。

  念在咱们相识一场份上,你和这位小娘束手就擒,我保证不难为你们就是。”

  “羊鼻公!你这就有点不知好歹了!”

  李君羡面色陡然一变,喊出了这个颇有侮辱性的绰号。

  魏征行走天下时曾经做过道士,民间俚语称道士为牛鼻子。

  而魏征生有异相外加这个道士出身,也就得了个羊鼻子的绰号。

  只不过这绰号是看不上他性情的人私下取的,当面不敢说出来,今日李君羡却直接对着他叫,这种行径和骂人也没什么差别。

  他既然口出恶言,也就不再容让。

  别看身处武士围困之中,反倒是表现得咄咄逼人,仿佛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魏征才是闯入此地的奸细。

  “夸你两句便骨头发轻,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真以为阿爷拿你这书生没办法?

  别的不说,就方才情形,步离只要手上稍微用点力,你现在已经躺下了!还敢让我放下兵器?

  是不是以为阿爷不敢杀你?

  我今日是特意为了你,还有金墉城一干袍泽的前途而来,你不但不领情还讲打讲杀?

  你以为阿爷怕你动武不成?

  来!你尽管下令,我看看哪个敢动!”

  李君羡说话间手按腰间直刀刀柄,两眼扫视四周,瞪向那些武士。

  能被魏征安排在此的武士,自然是他可以信任的心腹,手段也自了得。

  虽然单打独斗肯定闭不上李君羡,可是这么多人放手围攻,怎么也能把他斩杀当场。

  可是说来奇怪,就见这些本应负责护卫的武士,被李君羡那么一瞪,竟然不是低头就是转脸,没一个人敢和李君羡对视,脚下更是不自觉地后退。

  别说放手攻击,就连开口呵斥或是举刀劈杀的人都没有一个。

  魏征此刻也明白过味道,李君羡能够大摇大摆出现在自己面前,步离更是藏身于衙署横梁之上,显然城中有他们的内应。

  就连自己身边的扈从,也被他们所掌握?

  不对!如果真是玄甲骑的细作秘密收买自己部下,自己不可能一点也没有察觉。

  再说这么多武士,不可能人人忠心耿耿,但也不可能都是见利忘义之徒。

  玄甲骑不可能让所有武士都听其指挥,还不惊动金墉城的军将以及自己。

  如此说来,就只剩下一个解释。

  就是控制他们的不是玄甲骑,而是金墉城的军将。

  毕竟自己是文人而非武将,又是半路加入瓦岗军,身边既没有部曲也没有打家劫舍时的伴当或是老班底。

  是以这些心腹武士,其实也是来自瓦岗军,只不过是划归自己统帅,加上足够的封赏以维持忠诚士气。

  这种关系和那种部曲是无法相提并论的,正常情况下倒是可以按照自己吩咐行事,但如果他们原本的上司或是军中的大将下命令,那么这些人的立场其实就难说得很了。

  怪不得李君羡如此有恃无恐,想必是金墉城内已经有人和他勾结,至少在衙署内,自己是斗不过他的。

  想到这里,魏征便也放弃了硬拼的念头。

  至少眼下不是翻脸开打的好时机,就算要打自己也得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行。

  想到这里,魏征整整了衣冠,随后朝那些武士示意:“你们既然不肯动手,又何必听我命令?

  下去!”

  武士们并没有动地方。

  李君羡又拍了两下巴掌,这些人才缓缓离开。

  李君羡随后看向魏征:“这回你该相信,我不是在诈你吧?”

  “五郎不必得意。

  倘若你可以控制整个金墉城,就用不着对我这么客气。

  如果我所料不差,你不过是与一两个军将有旧,靠着他们暗中相助才能暂时控制衙署。

  若是真的翻脸动武,这城中大半兵力依旧会忠于魏公。”

  “羊鼻子你确实精明,阿爷骗不过你。”

  李君羡说话间来到魏征对面,先是把被掀翻的案几扶好,又弯下腰把掉落在地上的铜钱一一捡起,重又放回案几上,边放边说道:“魏玄成的六幺金钱,也是江湖一绝。

  不过我并不相信,倘若你真是能掐会算,就该先算算自己是不是跟对了人。

  李密那种卑鄙小人,注定要受天谴。

  你跟着他干,不就是等于和上苍作对?”

  说话间他已经把铜钱捡完,恭恭敬敬摆放到案几上,随后朝步离使个眼色。

  在出发之前,步离已经得了徐乐军令,知道此番行动必须听从李君羡命令。

  再说自己只知道杀人,不会那些有的没的,不听李君羡的也没法完成任务。

  是以这时候只好乖乖听话,双足点地如同乳燕投林一般直冲衙署的立柱,随后双脚在立柱上借力反弹,又冲向另一根立柱。

  如此反复借力腾挪两三次,便重新跳到了横梁上。

  魏征直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这小狼女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一只成了精的猫。

  也别说有人做内应,就算是所有人都忠心耿耿,想要防范这么个人摸进衙门也不是容易事。

  这种人简直就是天生的刺客,放开手脚厮杀未必有多厉害,可要是一对一暴起发难行刺,便是那些以勇武著称的上将,也未必能逃得过。

  李君羡这时则收起了之前的怒气,重新规规矩矩跪坐于魏征对面,脸上也重新露出笑容。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交谈一番了吧?”

  魏征冷哼一声,也自端然坐定。

  “那位步离姑娘手段高明,取魏某性命易如反掌。

  不过她的武艺再高也只能夺命不能夺志!若是想靠性命要挟逼我改投玄甲骑,便不必多费唇舌了。

  你得手段我知道,想杀就尽管动手吧!”

  李君羡微微一笑:“若是旁人在此,多半就以为魏先生必然是个不畏刀斧的忠臣。

  就像老百姓敬佩的那些忠臣义士一样,舍身取义杀身成仁,就算是刀子砍在身上也不皱眉头那种。

  不过这套把戏要想糊弄李某,怕是难以如愿。”

  “哦?

  五郎心中,魏某就是个贪生怕死的卑鄙小人?”

  “这话不对。

  第一贪生怕死未必是小人,单纯的不怕死也未必是豪杰。

  第二,我从没觉得魏先生是小人,只是相信你并不愚蠢。”

  第一千零四章 瓦解(十)

  瓦岗军中素来都知道李君羡善于杀人,是个不好惹的亡命徒。

  但是并没有几个人觉得,他是个能言善辩的舌辩之士,更不会认为他适合挡说客。

  毕竟他那个相貌就决定了很多人看他时容易先入为主产生误解,甚至言语上多有冒犯。

  李君羡自己又是那么个脾气,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日久天长就让大家形成共识,五娘子这人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好汉,却不是个能够劝人归顺投诚的文士。

  就算是昔日的翟让,也是把李君羡当成单纯的武人看待。

  两人交情当然没得说,可是细算起来,翟让并不真的了解李君羡。

  这也不奇怪,他是个粗豪性子,行事直来直去光明磊落,没有那么多心思盘算,更没有许多弯弯绕。

  让他去了解一个人,那是有点难为人。

  对于翟让来说,你想让我怎么看待你是你的事,既然是你要让我认识你,就该是你自己展示出来,不是我去观察。

  而瓦岗寨那种环境下,李君羡能展现的,也就只有武艺这一个方面。

  再加上他那种亡命徒一般的打法,也就让人对他产生了固定的印象无法改变。

  真正了解并信任他的,还得说是徐乐。

  徐乐并没有对李君羡带有任何偏见,而是真正把他当成个好兄弟看待。

  既然大家意气相投,自然要从各方面了解。

  不单是武艺杀法,还有脾性嗜好禁忌,再就是有什么独特的本领。

  也不光是对李君羡,其实整个玄甲骑的军将,徐乐都是这种方法对待。

  也正是因为此,他才能得部众之心,让大家甘愿赴死。

  李君羡与人打交道的本事,也是这么被发掘出来的。

  其实仔细想想就知道,李君羡到底也是将门子弟。

  不可能只学杀人的手段,不学和人往来的礼仪。

  只不过他所学的东西,和他生存的环境格格不入。

  你跟一帮绿林人讲官家的规矩,那肯定是事与愿违,也没人愿意看你。

  就连李君羡自己也认定,自己学的这些东西没用,只能拿刀杀人在绿林闯荡。

  还是徐乐一句话点醒了李君羡:你既已离开瓦岗,便该换个想法。

  就算你仍旧在瓦岗,其实日后也该改换心思。

  李密错事做了无数,但有一点他是对的。

  就是瓦岗这种绿林模式只能打天下不能坐天下,那些规矩礼仪迟早还是要用的。

  不光是将来治理天下时需要规则,就是现在这个阶段,那些社交上的礼节也一样有用。

  你不可能一辈子只和绿林人打交道,等到日后自领一军转战天下,必然少不了和人交往。

  那时候如果还只会绿林规矩不懂真正的交际之道,反倒是会吃亏碰壁。

  哪怕是和绿林人交际,也要看场合和事情决定态度和手段。

  就眼下这种情形,如果是真正的绿林人前来,早就和魏征谈崩了。

  大家话不投机翻脸动手在所难免,就算是私交再怎么好,这个场合下如果拿不出能让人信服的态度,也一样做不成事情。

  礼仪、姿态乃至规矩,都是让人信服的一部分。

  回想着临行前徐乐与自己密谈时候的内容,再看魏征的模样,李君羡就知道,自己这次做对了。

  乐郎君说得没错,魏征虽然一直在瓦岗,但是他始终不是江湖人。

  是以必须用官场的态度,才能让他产生信任彼此之间才能继续交谈下去。

  果然,魏征的态度虽然依旧冷漠,但是显然已经不拒绝交涉。

  但见其轻捻须髯问道:“哦?

  这番言语倒是新奇,但不知五郎这话所指为何?

  魏某洗耳恭听。”

  “若是愚人一心求死,方才便要大声喝骂,我也只好砍下他的脑袋免得浪费时间。

  若是小人,一见步离的刀子就吓得魂飞魄散,自然我说什么是什么。

  那样的货色,也不值得我浪费口舌,更没资格做金墉城之主。

  只有聪明人才会坐下来,和我谈条件。

  魏先生不必急着否认,你从刚才就一直说,休想用刀斧逼你投降,而不是说你决不投降。

  是以要让你投降不是不能而是不易,必须有足够的条件你才会考量,我说的没错吧?”

  魏征先是一怔,随后又是一笑,并没有说话,而是看着李君羡等着他继续说。

  “这其实才是聪明人的态度,胡乱归顺如何取信于人,又如何能立身?

  昔日糜芳背汉降吴,被虞仲翔几次辱骂还不敢还口只能乖乖认栽,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何况现如今是瓦岗军占据先机,魏先生自然更不肯归顺。

  若是李密得胜,率大军杀回来,区区一座金墉城能守几日?

  与其到时候人头落地,还不如做个好汉死硬到底!”

  魏征没有对这番分析做出回应,而是看看李君羡,随后一声叹息:“魏公素有识人之能,可惜在五郎身上却走了眼。

  若是让你做个文官,比提槊征战有用多了。

  不过既然你都能想到这里,又为何来劝我?”

  “魏先生虽然聪慧,可惜聪明的还不够。

  我倒要问你一句,既然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为何敢来这一趟?

  为何城中的军将也愿意当内应?

  难道他们就不怕死?”

  “不是不怕死,而是自以为不会死。”

  魏征对于这帮绿林人的心思自然也是熟悉,冷笑着说了这一句,可是紧接着他的神色微微一变,后面的话全都停住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果粗看上去或许是这样,绿林人鼠目寸光,自以为不会死,所以稀里糊涂跟着李君羡送死。

  可是仔细想想,就知道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绿林人见识不高是真的,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好骗。

  这帮人本来就是坑蒙拐骗的行家,想要让他们上当哪有那么容易。

  何况这是关系性命的事情,谁又能稀里糊涂把脑袋赌上?

  诚然李密的倒行逆施,让那些绿林豪杰心中不满。

  而官府派系的力量大半又被他调集到主战场和身边以及洛口仓,金墉城内绿林人占据多数。

  可是不满归不满,如果说就因为这种不满就盲目造反,这也未免把绿林人看得太简单了。

  自己能想到的问题,他们都能想到,就算是想要谋反,也不会选这么个地方找死。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有充分的把握?

  想到这里,魏征的目光不由得看向案几上的六枚铜钱。

  看来和自己抱类似心思的人不少,李君羡与其说是靠翟让当年的关系联络旧部,不如说是因事成事。

  所谓翟让的关系,最多就是个由头,主要还是对战局的不信任。

  不过……仅仅这些还不够。

  毕竟怀疑和结果不是一回事,仅仅是怀疑就断定李密必定会打败仗,然后把宝押在玄甲骑身上,这同样也太过儿戏。

  李君羡微笑道:“魏先生不在玄甲骑,也没见过乐郎君手段,自然不会相信这一战我军必胜。

  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一件事,从开战之前到现在,玄甲骑上下始终相信自己必胜。

  我带着步离两个人,便敢进入金墉城与你面谈。

  而瓦岗军似乎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自己可以战胜玄甲骑。

  也不光是李密,就是徐大当日,也是一样的想法。

  否则就不会设计那么麻烦的战法,李密更不会让我去行刺。

  你不是武人,但好歹也在军中厮混多时,这个道理总能搞明白吧?

  纯以士气论,双方强弱不言自明。”

  “两军交战士气为先,但是行军打仗也不是只比士气。”

  “我只是想让魏先生明白,瓦岗军并非稳操胜券。

  至于说这一战的胜负,我同你说再多,你也不会信,我也不会做这种事情。

  其实你只猜对了一半,我确实希望金墉城投降。

  但从没想过现在就让你率部归顺。”

  这话反倒是把魏征给说迷糊了,他看着李君羡,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

  只见李君羡微笑道:“瓦岗军所布阵势如同常山之蛇,而金墉城便是这条蛇的七寸。

  打断七寸固然可以把蛇斩杀,捏住七寸不一样是让蛇无法行动?

  我和步离两个人在此,就让金墉城动作不灵,这就足够了。”

  魏征这才恍然,随后忍不住摇头苦笑:“荒唐!我还说五郎是聪明人,怎么这时候又糊涂了?

  你把我拴住有什么用?

  稍后只要有人来传军令,你这些把戏就会被戳破。

  充其量就是拖延一时三刻而已,又有什么用处?”

  “我要的就是这一时三刻!”

  李君羡正色道:“我和步离来此不是刺客,而是使者,是希望魏先生明白我玄甲骑的诚意。

  你虽然脾气不怎么样,但是才具过人李某佩服,不希望你白白丧命。

  拖延这一时三刻就是为了迟滞瓦岗的调度,再就是等前线的战报。

  只要玄甲骑的捷报传来,我相信你会归顺!”

  “只因为我是聪明人?”

  “没错,只因为你是聪明人!”

  李君羡说到此处举目四顾,随后问道:“你在衙署办公,连计时的沙漏都不预备?”

  魏征轻轻摇头:“原本现在不是用沙漏的时候,自然就没准备。

  如今衙署内都是你的人,想要什么你只管吩咐就是了。”

  第一千零五章 瓦解(十一)

  案几上除了沙漏,还多了两个大盘子,里面是大如锅盖的胡饼卷着新炙羊肉,外加一壶酒两个酒盏。

  金墉城毕竟是物资运转中心,最不缺的就是吃喝。

  在这做军官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放开肚皮享受。

  只不过魏征为官清廉,又不好口腹之欲,从没有想过占这个便宜。

  李君羡显然和魏征心思不同,坐在那里放开肚皮吃喝。

  他吃饭的时候,也保持着官宦子弟的优雅仪态,进食的速度却快得吓人。

  眼看着肉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酒也换了一壶。

  李君羡不但自己吃,还主动邀请魏征共饮,只不过再是如何的珍馐美味也激不起魏征的食欲,这份好意只能心领。

  另外两盘肉饼,则被步离拿到了房梁上。

  她不像李君羡那么优雅,也没考虑过风度。

  面对食物的时候,小狼女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腼腆。

  小手抓着大饼不停地往嘴里送,小脸都被食物撑的鼓起来,她也毫不在意只是快速咀嚼吞咽。

  看上去好像几天没吃过饱饭一样。

  魏征当然不会认为玄甲骑绝粮,以至于两人见了吃喝没命。

  他知道,这其实是一种姿态。

  证明他们对战场很有信心,对于金墉城的投降也很有信心,所以才不管不顾的吃喝,没有半点紧张感。

  虽说这种表现有很大程度是在演戏,可依旧值得自己佩服。

  易地而处,自己可做不到这么从容。

  眼下这种情况,就算给自己摆一桌山珍海味也没有胃口,真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那位乐郎君真的有如此手段,能让部下对他的信任达到如敬神灵的地步?

  否则的话,怎么也解释不通他们这种胆量是从何而来。

  此时魏征对于李君羡所拥有的实力已经估计出了个大概。

  从他出现到现在,衙署内外并无异状,足以证明他确实联络了一些人。

  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他所掌握的兵力,不会超过金墉城武力的两成。

  否则的话,他肯定会闹出更大的动静,而不是跟自己这故弄玄虚。

  而这两成武力能帮他到什么地步,其实也难说得很。

  如果前线的战局发展和他们预想的不同,这些帮手随时可能化身成刽子手转头要李君羡的命。

  真正能陪他死战到底的,怕是连三分之一都没有。

  他们对于衙署的控制,也有些过于张扬。

  城里面不都是粗鲁人,也有些精细的汉子。

  一旦被他们看破端倪,就凭李君羡所拥有的兵力,根本就抵挡不住。

  这时候只要李密一道军令或者一个使者到来,李君羡就可能人头落地。

  自己以道士身份行走天下时,也见过犯人被斩首前的情形。

  哪怕是再如何凶残的盗匪,到了上法场的时候都会吓得魂不附体。

  不是哭爹叫娘的求饶认错,就是故作豪迈胡言乱语。

  甚至还有人不知真疯还是装疯,胡言乱语手舞足蹈,毫无威风体面可言。

  笑对刀斧毫无惧色的,一个都没见过。

  明知道死期尚且如此,就李君羡这种随时都可能接到阎王帖子的状态,他是怎么做到心如平湖毫无畏惧的?

  要知道李五郎虽然号称亡命徒,那是指他打架不要命,可没听说过他平日也有这等胆色。

  眼看一盘肉饼已经见底,李君羡抬眼瞅了一下魏征,随后又看了看计时沙漏。

  “这才刚哪到哪,我估摸着瓦岗军败也败不了这么快。

  好歹也是十来万人,就算是一群土鸡瓦狗,也能支撑一阵子。

  咱们先喝一杯再说。”

  魏征摇摇头,李君羡见他不饮,自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魏征犹豫着说道:“五郎的胆量令人敬佩,我也不忍世上白白少个好汉。

  你现在离开的话,我尽力保你周全。”

  “魏先生说笑了,到了这一步,我还能往哪里去?”

  李君羡一笑,态度很是洒脱:“绿林人耳聪目明是基本功,能活到今天的,就没几个是真的蠢货。

  咱们相谈许久,城里各位好汉哪能真的一无所知?

  大家无非装着糊涂,等最后的消息呢。

  这衙署外面,不知埋伏了多少人。

  你老兄的情义我心领了,但是现在就算天王老子,也保不了咱们。

  真正能保你我性命的,唯有乐郎君而已!他只要打了胜仗,咱们就算在这里敲锣打鼓他们也只当自己聋了不曾听到。”

  是你不是我们!魏征心里怒吼着,他太清楚李君羡这套话术的本质。

  东拉西扯,潜移默化,把自己和他们绑在一起。

  绿林人往往喜欢自来熟,很容易就吃这种亏。

  真没想到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五娘子,居然还会这套手段。

  看来还是过去在瓦岗被压抑得狠了,否则早就该发现他这份本事。

  虽说知道李君羡的套路,但是这时候也没心思跟他做口舌之争。

  再说自己就算说清楚也没用,他有一句话没说错,就是外面那些绿林头目怕是早已经知道了衙署内的情况。

  引而不发不过是等待最后的结果。

  这时候就算自己站出来说,是不得不如此,也得有人信才行。

  和李君羡一起饮酒吃肉的是谁?

  又是谁下命令准备的沙漏?

  你说你们不是一伙有用么?

  李君羡又喝了一盏酒,随后说道:“他们的等待本身,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若是换个人,他们会等么?

  咱们瓦岗成军以来,会过强敌无数,几时有过这种情形?

  君子不立危墙下,这一战不管结果如何,魏先生都该给自己谋一条后路了。”

  魏征闻言也是一声叹息,随后抓起酒盏一饮而尽。

  “现在的瓦岗也不是当年了。

  当日你我随着头领颠沛流离躲避官兵追杀时,谁想过为自己谋后路?

  又哪有后路给咱们?

  要么血路要么死路,再无其他路可走。

  正是因为路多了,人就变了。”

  “可这不正是魏先生所求?”

  “人总不能一辈子过那种日子。

  总得活想办法得像个人样才对。”

  魏征一声叹息:“只是不知现在这样,有算不算像个人样。

  来,这盏我敬你。”

  说话间魏征主动举起酒盏,可就在李君羡准备举杯得当口,房梁上忽然传出一声异响。

  魏征刚一抬头,步离已经从房梁上落下,正好落在魏征身侧,匕首直接横在了魏征喉咙上。

  魏征不明所以,只好看向李君羡,却见李君羡神色如常,仿佛没看到步离得动作。

  也就在此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铿锵声传入魏征耳中。

  随后就见一名满身戎装风尘仆仆的军汉大步流星来到衙署正中,手中高举着一面令旗,而这面令旗的主人正是李密!“魏王有令!金墉城守将魏征即刻集结兵马准备迎接魏王车辇,所有府库即刻封存,以备魏王检点。

  擅动一物者,立斩!”

  这名传令的军士,就像没看到李君羡、步离以及衙署内的异常一样,按着往常规矩宣读军令,随后将令旗在手中一摆,转身就往外走。

  魏征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看了一眼步离,又看了看李君羡,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早知道方才就该让厨房准备一份醋芹才对。

  看来你们的运气不好,我的运道就更坏,居然连个饱死鬼都做不成。”

  这名传令兵士能走到这里,本身就说明了城中军将的态度。

  至于说没有人引领他进来,自然也是为了和这件事切割开。

  随着这名军士的离开,这些人便该发动了。

  李君羡、步离两人就算有万夫不挡之勇,也不可能把局面逆转过来。

  李君羡却是不慌不忙:“想吃醋芹有的是时间,倒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军令说得明白,让你封存府库以备检点,堂堂魏王居然要来金墉城检点粮草物资,这事情倒是奇怪的很。

  我认识李密也非止一日,怎么没听说他有事必躬亲的毛病?”

  步离这时候也把匕首收回,伸手从另一个盘子里抓出一张卷好了羊肉的胡饼,一边往嘴里送一边说出两个字:“洛阳!”

  是啊!魏征原本沉下去的心,忽然又振奋起来。

  李密如果打了胜仗,这时候应该是兵进洛阳。

  金墉城的粮草军械,都得往前方运输才对。

  封存府库以备检点,这不就是说……魏王准备据金墉城而守?

  又或者是他不过是为自己即将进入金墉城找个说辞,检点封存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自己做好接应!十万人的接应自己是做不来的,这弹丸之地也根本驻不下那么多兵马。

  依此看来,李密身边的兵马怕是已经所剩无几,这么急着传令,就是生怕金墉城准备不周,自己难以立足。

  十万大军变成所剩无几,这意味着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魏征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飞快,随时都可能顺着喉咙跳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说些什么的当口,就听得一阵脚步纷乱,二十几条全副武装的大汉蜂拥而入,让衙署变得异常拥挤。

  一眼看去,这些人正是金墉城中手握兵权的实权军将。

  在场众人所掌握的兵力加在一起,大概占了金墉城全部兵力的九成以上。

  剩下的也就是散兵游勇不成气候。

  眼看这些人来势汹汹,魏征心头一紧,生怕他们想不到那么远,只急着立功表态,不由分说先把李君羡杀了,那可就无法挽回。

  连忙说道:“列公暂且听我一言……”

  “啥时候了还听?

  听个球!”

  一名黑面大汉大吼一声,打断了魏征的话。

  随后对着魏征叫道:“快随我们上城去看!”

  “看……看什么?”

  “狼烟火号!战场那边来的!”

  第一千零六章 瓦解(十二)

  战马“咴咴”地打着响鼻,四条腿剧烈颤抖着,如果不是畏惧骑士手中的枪杆抽打,早就匍匐在地不肯起来。

  再怎么神骏的良驹也总归是血肉之躯,自身的体能也有极限。

  虽然经过训练的马,比普通人家牲口更耐驰骋,可也架不住长时间冲刺式奔跑。

  这个过程中为了保证速度,有的骑士甚至不惜以刀枪锋刃戳刺马臀。

  这种剧烈疼痛确实能刺激战马疾驰,代价就是对身体的巨大透支,一旦停下来就必须长时间休息,很难马上再高速奔跑。

  这还是好的,如果身体差一些的马,在这个过程中随时可能毙命。

  马匹在这种情况下,最需要的是休息以及骑手关照。

  有经验的骑兵,则会把随身带的油饼之类用油炸过的食物喂给坐骑恢复体能。

  可惜现在这些战马的主人,已经顾不上自己的脚力,或是倒在战马旁边剧烈喘息或是玩命喝水,又或是紧张焦躁地看向四周,总是觉得不知从哪里就会杀出一支伏兵。

  他们身上鲜亮的盔甲已经歪斜,许多人的战袍也被扯破,狼狈不堪不成样子,丝毫看不出不久之前的威风。

  曾经的他们已经把自己视为后备御林军,如今却是只想着活命。

  至于御林军又或者开国元勋,注定就是个梦不可能实现。

  他们的战旗在逃跑过程中已经丢弃的七七八八,仅剩的几面旗帜戳在那,旗面无力地耷拉着,瓦岗旗号以及李字认旗都如同他们的主人一样,曾经威风八面如今则无精打采毫无生气。

  由于事发突然,李密在上马的时候,根本来不及更换衣装。

  他那原本为了临阵时让部下都能看到自己特意打造的凤翅金盔、金色札甲、猩红战袍全都遗落在六合城内,根本顾不上带出来。

  身上穿得还是之前在城中下棋时那身,折脚襥头、织锦长袍。

  这衣服根本就不是为了骑马准备的,哪怕是纯粹的文士,在需要骑马时都会脱下来换上窄袖胡服以求方便。

  从战场一路亡命而逃,到了现在这衣服已经不成样子。

  襥头早就不知道掉到哪里,衣服在奔跑的过程中因为受风严重影响速度,李密亲自挥剑把碍事的部分割去。

  现如今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一只靴子也不知去向。

  堂堂瓦岗之主,不久前还想要一统天下登基为君的李密,现如今的模样和落难乞丐几乎毫无分别。

  这也就是在军中所以显得扎眼,若是把他扔到现在的洛阳,往那些等着领粥的难民队伍里一扔,保准想找都找不到。

  望着眼前东倒西歪的军士,李密又忍不住回忆起上一次洛阳兵败的情景。

  和前此相比,似乎这次更惨。

  毕竟自始至终,自己就没见过洛阳城的样子。

  而且杨玄感直到死的时候,依旧像是个英雄,几曾像自己这般狼狈。

  这样子若是被他看到,肯定是一鞭子抽过来,再怒骂一声:“混成这样为何还要活着?

  怎么不去死?”

  那是个爱面子重于性命的男人,所以他最后宁可选择像英雄一样死去,也不肯听自己的话,化装成流民混在人群里争取一线生机。

  若是今日换成是他,肯定是宁死也不走。

  多半还要披挂上马提起大槊和徐乐分个死活。

  若是自己也那么做……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李密心里转过这个念头,但是随即又摇摇头:自己绝不会像杨玄感那么蠢,留下来等着送死。

  十万大军都败了,自己带着八千人又能管什么用?

  再说乱军之中自己的大旗又格外显眼,很容易被他顺着旗号找过来直接索命。

  连那个如同神魔一般的男人都死在他手里,自己又不曾多长个脑袋,拿什么和他争斗?

  陈智略脚步蹒跚着走了过来,手中还拿着一双战靴。

  来到面前将战靴放下,低声说道:“主公请换了靴子,再换一身甲胄披挂。

  现在这个样子太惹眼,玄甲骑中听说有梁亥特部落的神射手……“李密听到最后这句话,就像挨了一记鞭子,一个机灵站起身形,二话不说便弯腰脱自己脚上残存的那只靴子,同时朝陈智略吩咐道:“还愣在这干什么?

  赶快去找甲胄!等等……要一件寻常的就好,不必太惹眼。”

  从六合城开始跑,到这里差不多十多里的行程。

  这个过程中由于光顾着逃命,什么都顾不上,连气都喘不匀就更别说换衣服。

  这是众人第一次休息,陈智略的提醒说来也不算晚。

  但是李密心中,已经给他记了“怠惰无用延误军机”的黑账。

  现在才说,早干什么去了?

  若是这一路上真的被神射手盯上,现在早就被射成刺猬了,你再提醒有什么用?

  酒囊饭袋就是酒囊饭袋,这些许小事都料理不明白,和王伯当那帮人简直就没法比。

  到这个时候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确实存在着巨大差距。

  也不用说军国大事,就是这点小事就能看出差距。

  如果是徐世勣处理,肯定能妥妥当当,既不让自己遭遇危险,也不会让自己丢了面子。

  堂堂瓦岗之主,当着众人面换上士卒衣甲,这颜面何存?

  只能等过了眼前这关,再把今日之人逐个发落。

  好在……人也不是太多。

  本想着八千内军绕着六合城布阵,撤退的时候把他们带出来不是难事。

  可是真到跑起来才发觉,事情比自己想象中困难多了。

  说来自己也是马上天子,从追随杨玄感起事,再到加入瓦岗,也是一路厮杀过来的。

  虽然自己独立领军的时候不多,可是看的多了也该学会了。

  可不知为何,看徐世勣等人带兵时没那么麻烦,真到自己指挥怎么就成了这样?

  明明有八千人的,怎么现在才剩下那么几个?

  放眼望去部下兵将七零八落,这一堆那一堆的分散各处。

  虽然没法一个个去数,但是大概估计一下也就是六七百人的样子。

  战前十万虎贲气吞山河对战八百甲骑,结果最后自己剩下的人还不到八百?

  要知道内军光是骑兵就有四千,人都死到哪去了?

  前者翟让战死,徐世勣统帅大军撤退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候虽败不乱,大军虽然损失了不少粮草辎重,可是军队基本都保持完整。

  哪像现在这样大军十不存一!徐世勣!这肯定是他捣的鬼!自古来胜败兵家常事,孤也不是没打过败仗,但败的这么窝囊还是第一次。

  想来肯定是徐世勣用了诡计,这些内军是他一首操练,军中肯定有不少亲信心腹。

  肯定是这些人带头煽动,才让孤败得如此狼狈。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李密心中正在想着的时候,陈智略已经从一名骑兵身上扒了全套衣甲,把甲胄衣服全放在马背上,拉着马过来献宝。

  他由于时刻准备着厮杀,身上披挂整齐,倒是不像李密那么狼狈。

  可是这一路跑得实在太急,光是张嘴喝风就不知道喝了多少凉气进去。

  肺感觉都要炸开,走路也是踉踉跄跄走不利索。

  是以这一路走得很是缓慢,也就更容易吸引兵士的注意。

  逃命的时候顾不了体面,陈智略心里给自己开脱着,来到李密面前,强做个笑脸:“主公的脚力乏了,且让它歇一歇。

  稍后乘这匹马便是。”

  李密看看陈智略,又看看他牵来得脚力:“莫非这匹马方才不曾跑?”

  “这……”陈智略暗骂了自己一句:糊涂。

  光顾着卖好,怎么把这个忘了。

  大家败得这么狼狈,哪里还顾得上保护那些备用马。

  大家都是一人一马没命地跑,李密的马累其他人也是一样,谁也不比谁强。

  这时候想要换马都没马可换,自己这表功劳就不是地方了。

  李密瞪了陈智略一眼,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慌什么?

  玄甲骑不过八百人,侥幸胜了一战,也是元气大伤。

  借他个胆子,也不敢真的追过来。

  大家好生歇息,也等等后面的兵马。

  裴家父子已经去收拢部众,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

  到时候咱们兵马集合完毕,徐乐小儿若是敢追过来,就要他的脑袋!”

  若是想要他的脑袋,又何必跑到这里?

  陈智略心里嘀咕,却也知道这是李密故作姿态稳定人心。

  不过鼓舞士气固然重要,可要是为了振奋人心把自己搭进去那就愚不可及了。

  再说大军这次败得这么惨,人心正在躁动,李密这时候用望梅止渴的计策,怕是一不留神就要引起反噬。

  如果当兵的真信了这话,等着裴家父子不走,到时候等不来人怕是就要一哄而散。

  他连忙咳嗽一声,也提高了声音说道:“末将以为,将士一路远行身体疲乏,今日不宜再战。

  不如且到金墉城先行休整,等到我军援军到来整顿人马再战不迟。”

  李密闻言两眼紧盯陈智略,手不由自主已经移向刀柄,心中杀意升腾,几乎忍不住要下令,把陈智略就地斩首以正军法!

  第一千零七章 瓦解(十三)

  其实这个时代的战争,伤亡主要是在逃跑与追逐的过程中造成。

  战场上直接厮杀的伤亡,所占比例反倒是不高。

  军队怕退不怕进,能够指挥部队往前冲的将军容易找,能够指挥撤退的才是真正的好手。

  毕竟大军列阵而战,身前身后都是人,在这种环境下,个人的意志已经可以忽略不计。

  再怎么胆小的人,被这种环境感染,也可以举着武器胡乱戳刺一番。

  可是到了逃跑的时候,既没有阵型,身旁的人也可能都是生面孔。

  这种时候大家都顾着自己,军队的组织基本濒临崩溃,跑起来难度就小多了。

  是以大军一旦战败,往往就是惊人的损失。

  像杨玄感昔日雄兵数十万,一战败下来最后身边不足千人。

  这中间除去虚报兵力外,大多数人也不是真的被隋军斩杀,而是趁着混乱逃走。

  不管是落草为寇,还是设法回家务农,再不然就是当难民,总之就不必再做这亡命营生。

  李密之所以在此休息,第一原因自然是确实跑不动了。

  第二点,就是准备收拢溃兵。

  大军新败,又只是十几里的距离。

  大多数人还来不及生出跑回家的心思,就算有这个心思也来不及实施。

  加上人在这个时候最是需要找个群体投靠,看到自己熟悉的旗帜,还是会有一部分人主动靠拢过去。

  再就是军将骑着马四处寻找溃兵吆喝他们归队,靠着自己的威望或是凶名吓住部下,让他们乖乖回归建制继续当兵。

  正常情况下,靠这种手段能收拢大约六七成兵力。

  至于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

  每到一处都用类似的方法收拢残部,最后能收拢多少人,还是看老天脸色。

  不过最关键的还是距离最近的这次收拢,这里收拢的溃兵越多,就越容易把其他人也吸引过来。

  人心从众。

  看到自己熟悉的人都回去接着当兵,有不少人就会下意识地跟着走。

  再说自己对他们天高地厚,这帮人到哪去找自己这么大方的皇帝?

  不跟着自己,又去跟谁?

  可是陈智略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在暗示,那些溃兵已经很难收拢。

  能维持眼前这几百人就是最乐观的结果。

  说是到金墉城等待援兵,实际就是进了城有了粮食财帛,这些人才能稳定下来不想着跑。

  再说四周有城墙围着,想跑也没地方去。

  自己确实是要去金墉城,否则就不会派人传令。

  但是自己是要带八千内军去,而不是带着这几百残兵败将去。

  这副德行去金墉城,自己的面子往哪放?

  那些军将又该如何看待孤?

  他这不是在动摇军心又是在干什么?

  按他这么说,自己和杨玄感又有什么分别?

  想到此处,李密的双眼怒睁,低声呵斥道:“一派胡言!孤岂能丢下裴将军父子等人,先行离去?”

  “主公,您看那边!”

  陈智略没有辩解什么,而是将手指向战场方向。

  李密此时是面对陈智略,背对之前的战场。

  在他内心深处,也不想再往那个伤心地方看。

  可是陈智略忽然做出这个手势,李密心里也没把握,下意识地回头望去,随后便看到了冲天而起的狼烟。

  这些狼烟的燃料显然是加入了某些特制药物,黑色的烟柱笔直升腾直冲云霄,绝不是自然形成。

  这种狼烟在军中往往是作为暗号使用,因为通讯不畅等原因,为了保证消息传递,就烧这种狼烟以通传消息。

  可是这又能代表什么?

  这狼烟和内军又有什么关系?

  不等李密发作,陈智略抢先说道:“我军今日不曾约定烟火信号……”这话声音不大,可是落在李密耳中却如同打了个炸雷。

  他身子一晃险些跌坐于地,多亏陈智略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才不至于真的倒下。

  是啊!自己今日志在必得,根本就没有约定什么烟火信号。

  反正到时候打了胜仗,大家一窝蜂往前冲就是了,没有必要搞得那么复杂。

  也就是说,这信号是玄甲骑放出来的?

  他们还有后招?

  不可能!他们哪还有人马发动什么后招,这一定是诈术!李密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事关生死,若是乱了方寸,可就真是神仙难救。

  陈智略还想说什么,却被李密一把推开,随后只见他寻了块石头踮脚,猛地大吼一声:“众将士听令!”

  这一声大喝中气十足声若沉雷,着实又有了几分帝王威风。

  而随着他的呐喊,一直在李密身后的几个武士也随着呼喝:“听令!”

  更是把腰间直刀抽出半尺,发出阵阵铿锵之声!刹那间还真有几分军中特有的肃杀意味。

  原本东倒西歪的兵将,被这番动静吓得不轻。

  全都往李密这边看过来,一部分人下意识地起身整肃衣甲等待听令,但也有约莫三分之一的人并没有动地方,就是这么看着李密,听他要说什么。

  李密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知这一战对自己威望打击极大。

  那些将士嘴上不说,心里多半已经不信任自己这个主将。

  就连规矩军纪都不顾虑,说到底就是借这种方式表达不满。

  强压着心中怒火,只当这一切根本没发生,李密沉声说道:“徐乐小儿诡计多端,此地不宜久留!张童仁,你即刻率三百精骑前往河阳据守,等待援军抵达。

  余者随我同往金墉城,修正队伍收拢四方兵士。

  陈智略,你选二十名精骑通知裴家父子,把兵马收拢之后也往金墉城汇合!众将士听孤号令,把甲胄全都丢下,即刻出发!”

  所有的兵将除了李密以外,都是满身披挂的。

  在逃跑过程中,也有一些人为了追求速度丢盔弃甲,但是大多数人还是保留了身上的披挂以及兵刃。

  这固然是武人的习惯,也是大家穷怕了。

  好容易有了甲胄,也舍不得扔。

  最多是把之前存的旧甲胄丢了,新的全都穿在身上。

  李密这军令一下,大家全都愕然,面面相觑竟没人行动。

  要知道甲胄在战场上就是半条性命,这时候丢了甲,万一和玄甲骑遇到那可就剩下死路一条了。

  也别说玄甲骑,就是洛阳的兵马,也足以收拾没有甲胄的自己。

  主公这是为了能跑快些,什么都不顾了?

  就连陈智略这下都有点糊涂,看着李密说道:“主公三思……”李密勃然变色,怒喝道:“陈智略听令!孤命你脱去甲胄!”

  说话间他右手拇指轻点崩簧,腰间宝刀出鞘大半!眼看李密动了真怒,这下陈智略也不敢迟疑,二话不说便动手摘头盔。

  两名亲兵一左一右走过来,帮着他除去身上甲胄。

  这当口一名始终半躺半坐在那不动窝的军将却冷声道:“谁爱脱谁脱,甲胄就是阿爷的命。

  谁敢要阿爷的命,先问问我阿爷的兵器答应不答应!”

  他说话间,已经摇晃着站起身子,示威似地看着李密,手也按在刀柄上。

  有熟悉的一眼便认出来,这名为梁三豹的军将乃是内军里面出名的刺头。

  除去徐世勣之外,很少有人能管得住他。

  但是他确实有本事,临阵厮杀的本事和他惹祸的本事不相上下,更是在乱军中两次救过李密性命,替他挨了好几枝箭。

  李密为报答恩情,亲手把赏赐送到他手上。

  有这份殊荣加上他的臭脾气,军中自然没人愿意招惹他。

  于军令他也就是大差不差,大事上不会出差错,但是日常规矩就别指望他能遵守。

  没想到这么个人,居然带头抗令。

  不过大家也能理解,这梁三豹把甲胄看得比命还重,为了抢身上的甲胄,他活活打死了三个骁果军军将。

  这甲胄是他用命换来的,肯定是不愿意丢下。

  也不光是他,就眼下这些兵将,有几个愿意脱甲胄的?

  你李密说得轻巧,等将来拿什么补给我们?

  瓦岗军可不是官兵,没有自己的制甲作坊和工匠,甲胄都是谁抢到算谁的。

  现在仍了,以后冲阵的时候拿什么拼?

  梁三豹这话说完,一双牛眼瞪着李密。

  可是李密根本不拿正眼看他,只扫了一眼,随后便是一声怒喝:“斩了!”

  “我看谁……”梁三豹这个“敢”字还没说出口,李密身旁的几个武士已经快步朝他冲过来。

  梁三豹一声怒吼拔刀出鞘,可是那几名武士的动作比他只快不慢。

  伴随着几道雪亮刀光闪过,两声金铁交鸣,一颗人头滚落在地,污血冲天而起。

  就在无头死尸倒地的同时,陈智略身上的铁甲也重重落在地上。

  第一千零八章 瓦解(十四)

  所有人都没了言语,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梁三豹的死尸和陈智略的铠甲上来回打转。

  片刻之后,便默默地开始摘盔卸甲。

  他们毕竟都是久经训练的精锐,不光是武艺战技远胜常人,就是披挂的穿脱速度,也比普通人快得多。

  因此虽然闹了这场小风波,于时间上的耽搁还不算太严重。

  原本新败之军士气就低迷,眼下又出了人命,气氛就更加压抑。

  所有人的心头,都压上了一块厚重乌云,连呼吸都感觉不那么顺畅。

  兵将或是低头看着被扔在地上的甲胄,或是看着自己的战马,默默地给马匹备鞍,就是没人去看李密,生怕多看一眼就被其误认为心怀不满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其实这也是态度突然变化,导致兵将情绪变化太大太快一时间不太适应。

  李密对内军素来宽和,哪怕是有些小过错也就当没看见,睁一眼闭一眼得过且过。

  于尊卑之分也不是那么太在意,偶尔还刻意与兵将打成一片,目的就是为了让部下归心。

  梁三豹敢于公开抗令,除了新败之后的愤怒影响,也和李密平日的态度有关系。

  按说军法无情,梁三豹公然抗令,被斩首也是情理中事。

  可问题是李密已经对内军放纵的太久也太过分,现在突然要求兵将遵守军法,本就不容易被接受。

  更别说刚刚遭遇惨败,人心也是最为浮动的时候,这种时候突然翻脸杀人,固然可以在最短时间内震慑人心,却也必然会导致军心离散。

  李密何尝不知,这一番算是把残存的兵将得罪苦了。

  这几年刻意放下身段推衣解食交好军将,好不容易收拢的这点人心,怕是已经散了个干净。

  不过这也没办法,情况紧急已经容不得自己从容施展手段说服三军服从,时间不等人,自己现在必须和玄甲骑争时间。

  晚一步可能就是万劫不复!自己倒是不怕徐乐的追兵,其实能一路跑到这,就证明徐乐已经放弃了追击。

  他手下的兵马还是太少,缺乏足够的力量追杀自己。

  再说自己在战场遗留的海量物资,以及那漫山遍野的溃兵,就足够徐乐忙和一阵子了,他哪还顾得上自己?

  那冲天而起的狼烟信号,才是自己真正要担心的事情。

  张童仁那一路不过是虚晃一枪,或者可以看作是丢卒保车。

  河阳是否能守住并不重要,金墉城才是关键所在。

  从常理而论,玄甲骑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拿下金墉城。

  但战场从来就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如果真讲道理,自己就不会被徐乐那点人打成现在这副德行了。

  再说自己的对头也远不止徐乐一个,对于瓦岗来说,最大的敌人其实不是李渊或者徐乐,而是那些世家门阀。

  自己这次败得这么惨,很难说这背后有没有世家发力。

  虽然他们不具备和自己正面对抗的武力,可是背后下刀这套他们玩得最熟练不过,当年杨玄感就是被他们这套手段给暗算了。

  原本处于控制之下的城池突然倒戈,手下兵将离散部下叛逃,几乎是一瞬间就抽干了杨玄感大军的血液。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现在自己仿佛正在重演杨玄感的经历,这时候没有哪是绝对保险,也没有谁可以信任。

  只有迅速到达金墉城,凭借自己的威望迅速稳定人心。

  以金墉城为立足之地收拢部众整合战力,才不至于像杨玄感那样溃败。

  这时候他已经不想反败为胜的事情,只想把局面稳定下来,恢复到之前的态势。

  哪怕自己不能控制洛阳,起码也能实现割据。

  凭借自己手上的部队和粮草,维持基本的战略均势。

  至于今后怎么样眼下还顾虑不到,只能走一步说一步。

  原本在李密的战略布局中,金墉城就是个转运所在,并不算太重要。

  可是现在兵败溃散,他才注意到这个城池是如此的要紧。

  他正好是大军的咽喉,保住金墉城,就能让全军上下喘一口气。

  可是一旦它落在敌人手里,大军就连回瓦岗都成了妄想。

  必须和敌人比快!虽然谁也无法保证,这狼烟就是针对金墉城的。

  更别说有魏征坐镇还有数千兵马护卫的金墉城,也没那么容易被攻陷。

  可是李密就是觉得不放心,总感觉自己的霉运还没走完,晚到一步事情就会变得更坏。

  眼看众人的甲胄都已经脱下,他也将那件早已经不成样子的锦袍脱掉,只穿着贴身短衫飞身上马,高喝一声:“上马!出发!”

  兵士歇息的时间远远不够,尤其是这些脚力,由于之前跑得太急体力透支,这时候大多没得到恢复。

  丢弃了铠甲之后,战马负重减少大半,倒是比之前轻松了许多。

  可即便如此,之前消耗的体力没有补充回来,还是没法急行。

  军法最多能吓住人,却吓不住这些牲口。

  就算再怎么急,也没法让它们马上就跑出之前的速度。

  只能是一点点的慢跑预热,再逐渐提高马速。

  李密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智略大着胆子说道:“主公也不必如此心急,魏玄成并非无能之辈,金墉城内兵马也不少,破敌或不足但是守城绰绰有余。

  咱们这么跑下去也不是办法,末将担心……”

  “担心的话就不必说了!”

  李密态度没有丝毫松动,而是冷着脸传令:“传令下去,给战马放血。”

  给马放血原本是为了防止马由于过度奔走,导致血液沸腾活活热死所采取的手段。

  把马的血放掉一些,让血快速冷却下来,从而可以跑得更快。

  李密所说的放血,却是绿林人在这个基础上研习出来的一种新手段。

  以兵器戳刺马颈上几处要紧的血管,让马持续不断地流血。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可以在短时间内让马跑出自己的最大速度。

  由于马能感受到疼痛,血液又始终是冷的,就会一直拼命地跑,速度快得吓人。

  代价就是这样做之后,作为被放血的对象,这匹马肯定是有死无生。

  而且这种放血的办法只能短距离使用,被放血的战马跑不了太远,血放出去一半左右马也就失去了动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倒地不起。

  绿林人只有在被官兵追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用这种邪门手段脱离追击。

  李密现在下这个命令,形同破釜沉舟。

  等于是豁出去一切,就为了能最短时间赶到金墉城。

  要知道这些兵将的脚力之间也存在差异,同样放血的话,速度必然有快有慢,战马能支撑多久也无法预料。

  能有一半人赶到金墉城,就已经是幸事。

  加上李密之前的举措,掉队的人还是否会回归军中可就难说得很。

  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陈智略有些犹豫,他也知道李密这么急躁肯定是有他的担忧。

  但是全军在战场遗弃的物资,以及方才丢弃的那些铠甲,都是足够分量的饵料。

  按说就算是王世充也加入到追击队伍里,看到这么多甲胄也早就该被吸引,全军现在应该都忙着发财谁还顾得上追击?

  如此不惜血本的逃跑,值得么?

  李密并没有理他,而是从腰间抽出短刀,对着自己的爱马颈上便戳!见此情形陈智略也知无可挽回,只好转头传令:“放血!”

  靠着绿林人古老相传的手段,战马重新又跑出了速度。

  这时候就看出丢弃铠甲的好处,没了沉重的负累,战马四蹄趟翻如同腾云,眼看着道路两侧的草木从眼前飞速闪过,李密的心才略略放松了些许。

  希望还来得及!现在就看魏征的手段,以及徐乐到底给自己布置了什么。

  只要进了金墉城,就什么都不用怕了!身后不时传来战马的哀鸣以及士兵的惊呼,不用看也知道,想必是有一些马匹已经禁受不住血液流失而倒毙,连带士兵也掉了下去。

  还有的更倒霉,因为跑得太快马失前蹄,这样的也是救不回来。

  管不了那么多了,能走一个是一个。

  反正多两百人少两百人,也没多少区别了,只要自己活着,其他人谁都可以死!李密的心里咆哮着,双手紧紧拉着缰绳,全神贯注操纵马匹,生怕自己的战马也像身后那些战马一样倒下。

  因为他的心神太过专注,因此并未留意到迎面而来的队伍,直到陈智略大声叫喊,才让李密的回过神来。

  来自金墉城的队伍已经出现在对面,自己似乎不用再急着赶路了。

  第一千零九章 瓦解(十五)

  旌旗飘飘刀枪鲜明,一支约莫两百人左右的骑兵,出现在李密及其部下面前。

  在队伍的最前方,是二十几名披甲兵。

  他们身上大多都是轻骑半甲,战马身上也没有马铠。

  只有几个主将身上有全副披挂,战马也装具齐全。

  在他们身后的骑兵则全都是身着布甲,手执骑矛、短弓,装备上看很是寒酸。

  这差不多已经是金墉城守军的骑兵总和。

  坐镇金墉城的部队原本就只是瓦岗军里的二线队伍,而且负担的工作是输送粮草以及守城,骑兵多了也没用。

  铠甲更是被集中到前线战兵身上,这仅存的铠甲,要么是军将所有,要么就是士兵私人财富不好强夺。

  若是平日里,这么一支队伍根本就没资格入李密以及内军的眼。

  就他们那松松垮垮的阵势,以及用厚布衣充当甲胄的措大样子,看着就像刚学会骑马的农夫,根本算不上军队。

  可是风水轮流转,现在双方的情形正好颠倒过来。

  这支拼凑起来的骑兵,对比李密所部,反倒更像是正规军。

  李密和他的内军,才是叫花子。

  现如今李密身后的兵马已经不足一百五十人,剩下的不知是掉队,还是跑散了。

  这些人的马依旧在流血,不知道几时就会倒下。

  而且身上都只有最基本的武器,原本丫丫叉叉的兵器都随着铠甲一起丢掉了。

  身上全都是贴身的短衫,连布甲都不如。

  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目的就是为了和友军汇合进入金墉城。

  可是看到接应的人马,李密脸上非但没有笑容,反倒是满面惊惶,第一时间就想要圈马而走。

  在他身旁的陈智略,情况比李密更惨,一声惊叫中人已经从马上滑落。

  也多亏身上没有披甲,一个就地翻滚就逃出老远随后才跳将起来,两眼紧盯着金墉城的骑兵,嘴唇不住开合,却不曾说出半个字。

  两人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这支骑兵所举的旗号。

  他们手中虽然依旧高举战旗,但是这些旌旗上所有代表李密的符号都已经被小刀挖掉,还有的则是剪掉了一半,只剩下半面旗随手挥舞。

  这种举动只能说明一件事:这支骑兵反了!由于临时来不及换旗,就用这种方式表明身份立场,也是为了避免和李密原有的旗帜混淆。

  再者,就是骑兵队伍最前面的军官中,赫然多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柳眉凤目,面如敷粉,看相貌俨然是个易钗而弁的女将。

  一身布甲手中提槊,赫然正是已经投效玄甲骑的李君羡!如果说之前光看旗帜还不能说明问题,当李君羡出现,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李密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金墉城易主变天,已经被玄甲骑所控制。

  别的不说,就是这支分属不同军将手下的骑卒能被整合起来出城列阵,就可以证明,现在的金墉城已经是玄甲骑说了算。

  留守军将不管原先属于什么派系,现在全都服从玄甲骑管理。

  而李君羡不在城里坐镇,主动带着骑兵出来,也能证明他对自己的控制力非常有信心,同时也说明李密的行动全在对方掌握之中,不等他们到达,主动出城迎战。

  如果说是在往日,李君羡手下这点骑兵,根本就构不成威胁。

  哪怕李密手下只有这一百多内军,也足够对付这些二线骑兵。

  可是此时此刻的李密,哪里还有斗志?

  又哪里还有战力?

  为了争抢时间,这一路不顾一切地驰骋,代价就是全军战力全无。

  李君羡只需要一个冲锋,就能把李密和他的部下全都斩尽杀绝。

  而且到了这一步,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现在就算李密圈马落荒,也逃不过李君羡这边一轮箭雨。

  一瞬间,李密只觉得心灰意冷,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化为泡影。

  或许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自己注定要和杨玄感走上同样的道路,就连老天也要刻意和自己作对。

  口内阵阵泛苦,不知是苦水还是胆汁。

  他一声叹息,低头看看自己狼狈样子,心内暗自嘀咕:早知如此还不如听陈智略的话,换一身甲胄。

  至少死的时候还能体面些。

  不等战马毙命,李密主动飞身下马,随后朝着李君羡一声冷哼:“五娘子,几日不见便不识得孤王了?

  李密在此,尽管动手吧!”

  李君羡看看李密又看看他身后得兵马,脸上逐渐露出笑容。

  原本只是微笑,忽然变成大笑,笑声越来越响亮,震得人耳膜隐隐作痛。

  “李密!这便是你的千军万马,这便是你的宏图霸业?

  乐郎君说的没错,你根本不配争夺天下!以十万军敌八百骑,最后还被打成这副德行。

  纵观古今,有哪个开国皇帝,打仗像你这么窝囊?

  瓦岗军将若是继续跟着你,只会稀里糊涂地送命!大家早就该另寻明主投奔!翟大把瓦岗交给你,是他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

  “孤无论胜负,都是一方诸侯,还轮不到你这小儿教训。”

  李密冷冷说道,随后昂起头,露出自己的脖子。

  “你不是要为翟家人报仇么?

  尽管动手就是,皱一皱眉头,就算输给了你!”

  李君羡看看李密,却没有催马过去杀人,而是转而看向那些内军骑兵。

  “我的话只说一次,你们听好了!愿意到玄甲骑吃粮的,现在就过来。

  不过丑话说在前面,玄甲骑不比内军,是有规矩的地方,容不得你们由着心意行事。

  何去何从,自己决断。”

  这些内军骑兵这时候也都纷纷从马上下来,看着自家的坐骑倒毙于地。

  他们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处境,也都没有反抗的意思。

  都到这一步了,如果还想着垂死挣扎,未免就太不知好歹。

  说难听话,拼命也得有资格才能拼。

  就自家现在这情形,那根本不叫拼命只能算送死。

  若是有人带头,说不定还有人真的会不顾一切搏上一搏。

  可是李密都摆出引颈受戮的姿态,谁还肯拼命?

  这时候只要有二十个骑兵拿着刀排头砍去,就能把这一百多人斩尽杀绝。

  突然得了一条生路,谁又会拒绝?

  一听这话,当下就有人接口道:“真的?

  莫不是拿咱们耍笑?”

  他这话刚一出口,立刻就有身边的人怒骂道:“闭上你的鸟嘴!人家五……李将军犯得上耍笑咱们?

  别理这厮,咱愿意归顺!”

  说话间这人便高举双手,朝着李君羡这边跑过来。

  有人带头,自然就有人跟上。

  越来越多的人高举着手跑向骑兵队伍,眼看没人动手杀戮,于是就更有胆子。

  眼看着李密这边的人越来越少,陈智略眼珠来回转动,忽然也大喊一声:“我是陈智略,你是认得我的!我可以带兵,我可以为徐将军效力!”

  一边说着,一边也向军阵跑来。

  李君羡脸色却是一变,手中大槊朝着陈智略一指:“把他给我绑了!”

  话一出口,都不用李君羡身旁的骑兵有所动作,那些归顺过来的内军已经一窝蜂也似,朝着陈智略就扑过去。

  不等他反应过来,就被十几个大汉按倒在地,有人扔了两条麻绳过去,这些人手脚也是利落片刻之间就把陈智略五花大绑。

  陈智略人上了绑,嘴没被堵上,不住地喊着冤枉。

  李密这时却是一声冷哼:“蠢材!李君羡要的是拼命杀敌的勇士,不要你这种混日子的军将,这都不明白?

  你有多少本事,难道他不知道?

  你去玄甲骑能做什么?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真以为自己当过骑将就哪里都去得?”

  这时候待在原地没动的内军还有三十余人。

  这些人看着李君羡,随后便自觉来到李密身旁不再走动,态度自然是明确的很。

  李密看看这些人,其中大部分都叫不上名字,甚至也记不住长相。

  彼此之间,自然是谈不到有什么交情。

  他一声长叹:“没想到,最后还能有这么多人甘愿为我效死,这辈子也不算白活!李君羡,你也算个好汉。

  你我之间的恩怨和这些人没什么关系,别为难他们。”

  李君羡看看这些人也是一愣,随后朝李密说道:“我答应了魏征,不要你的命。

  真没想到,你这种卑鄙小人,也能有这么多忠义之士甘愿跟随。

  就连魏玄成,都要保你一条命算是报答往日恩德。”

  李密显然也没想到魏征居然和李君羡有这种约定,他愣了一下,随后一声苦笑:“一座金墉城换孤一条命,魏玄成倒是不曾负孤。

  李君羡,你当真不杀我?”

  “只有今日。”

  “过了今日,你再想杀孤就难了。

  既然不杀,那孤便告辞了。”

  “慢!我还答应了魏玄成另一件事。

  来人,把马给他们。”

  一声令下,便有数十名骑兵从马上下来,把自己的脚力牵倒李密以及身边的内军面前。

  在战马背上,赫然还放着水囊、干粮口袋以及弓箭、布衣,准备的极为周全。

  李密看看马上这些东西又看看李君羡:“这些也是你想到的?”

  “是魏征。

  他说若是你逃到此处,必然需要这些东西。”

  李密闻言愣了愣,随后也不推辞,飞身上马带头离去。

  他身后那些兵士也各自跳上坐骑催马就走,只把陈智略剩下。

  陈智略看着远去的李密,又看看身旁的李君羡,试探着问道:“末将……”李君羡也不理他,只是将手中马槊举起在空中左右摆动两下,这支骑兵便圈转马头押解着陈智略回转金墉城。

  他很清楚,这一切只是刚刚开始而不是结束,还没到松懈的时候。

  第一千零一十章 瓦解(十六)

  在狼烟点起之时,正面战场已经基本宣告结束。

  十万骁果军当然没那么容易被消灭,但是此刻的他们,已经不能算是军队,最多就是武装难民,又或者可以看作是会走的财富。

  不管是玄甲骑还是王世充以及徐世勣,都在尽最大可能争夺他们,希望将这些宝贵的兵员纳入自己的麾下。

  要知道他们虽然失去了胆气,但并没有失去气力武艺。

  只不过是赖以支撑他们的主心骨没了,加上李密的布阵错误,才败得这么惨。

  如果能把他们纳入麾下加以修整,很快就能恢复战力。

  比起新招募的农夫,或者原本大隋体系下的鹰扬兵,这些骁果军的素养明显高出一大截。

  这么一支精锐底子,谁又舍得放过?

  在几方势力里,表现最消极的还是玄甲骑。

  不同于王世充、徐世勣他们或是拉拢或是干脆抓人的手段,玄甲骑表现得很克制。

  虽然也在努力的争取兵源,但没有急赤白脸非要人加入到自己这边不可。

  按说他们挟新胜之威,哪怕是王世充也不敢和他们公开抢人。

  可是他们非但不抢,甚至还刻意避免冲突,给人的感觉是压根就不想要那么多人,你们爱来不来怎么都行。

  偏又是这种态度,为玄甲骑争取到了最多的人力。

  对于骁果军来说,最大的吸引力不是钱粮犒赏,也不是军功前途,而是可以回家。

  王世充、徐世勣表现出来的态度,摆明了就是还让他们继续打仗。

  不管待遇如何优厚,归根到底还是让自己卖命打仗,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乡。

  论待遇优厚,难道能比得上杨广?

  连他都被自己这些人宰了,其他人的所谓待遇又算得了什么?

  除非是走投无路,或者是没跑掉被抓住的,否则没几个人真愿意投奔王世充或者徐世勣。

  玄甲骑这种态度,则更对骁果军胃口。

  他们表现得越是冷漠,越说明人家根本不缺兵员。

  把自己这些人当成混饭吃的,那就最好不过。

  毕竟这年月兵荒马乱关山阻隔,指望个人的力量想要从洛阳回关中也不容易,如果有人肯把自己当难民看待,押着自己回乡种田,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是以现在的情况就是洛阳、徐世勣两面全力抢人,而被抢的骁果军则主动往玄甲骑这跑。

  搞得高世雄、曹符臣应接不暇。

  两人都不是什么将帅之才,管千把人就是极限。

  现在一下子涌来上万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有心向自家的将主求助,却发现各位大将比自己还忙。

  要知道李密的狼狈逃窜,可不光是丢下一座六合城。

  海量的粮草、铠甲、旌旗、器械,以及大量的马匹。

  这些在乱世中都是宝贵的财富,谁要是放着这些东西不争抢,那才是天字第一号败家子。

  是以韩约等人现在都忙着带兵收拢物资检点战利品,不但分不出手脚帮忙,还希望步兵这边来帮自己的忙。

  毕竟那么多东西在,没有人手拿什么搬运?

  催促高世雄调拨人手的传令兵流水般过来,搞得这位高鹰击头大如斗,只觉得现在比打仗的时候更累。

  嘴里不住地嘟囔着:“入娘的,就知道催催催,真当谁是三头六臂呢!就知道找阿爷要人,阿爷去哪找人啊!乐郎君哪去了?

  他是玄甲军主,这些事得他拿主意。

  不能让下面人这么胡闹啊!”

  “乐郎君受了伤,现在不能太劳累。

  到底有什么难处,把你愁成这样。”

  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高世雄当然知道整个玄甲骑就两个女子,一口气说那么多字的,自然就是李家九娘李嫣。

  高世雄本来出身江淮鹰扬,并不是李唐治下,更不以李唐王朝臣子自居。

  在他心里认可的皇帝还是杨家人,若非如此也不会大老远赶到洛阳勤王。

  可是通过这段时间相处,他的心思已经发生了转变。

  杨家的是非功过不论,就眼下的情况看,隋朝确实气数已尽。

  皇泰主不过是王世充手中的一枚棋子,其弑君篡位是迟早的事情。

  李渊的为人自己不好说,但是能得到徐乐这种人的辅佐,就足以证明其是个明君。

  和瓦岗开战以来,徐乐的神勇和豪迈性情,已经得到高世雄认可。

  他甘愿认徐乐为将主,给他做部下虽然危险,却可以活得爽利。

  总好过蝇营狗苟,勾心斗角的过日子。

  既然认了徐乐是主将,那么他辅佐谁,自己自然也就要辅佐谁。

  是以在高世雄心中,已经把李渊当成皇帝看待。

  既然如此,李嫣这个九娘也就是自家公主哪里敢慢待?

  连忙回身叉手一礼,随后问道:“乐郎君得伤势如何?”

  李嫣这当口也给自己套了身盔甲,腰间佩刀背后短兵,看样子仿佛随时要出去征战一般。

  小脸面沉似水,一副严肃认真的武人模样。

  到底是将门之女,举手投足间自带有武人的威风。

  别看是女儿身,这份威仪气场都足以震慑一干军将士兵。

  听得高世雄这般问,她沉声说道:“乐郎君伤势并无大碍,只不过今日一战着实疲劳,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些许小事就不必打扰他,有什么事情可以问我。”

  “没……没什么。

  就是咱是个粗胚做不来精细事,一下子那么多人涌过来,又有那么多事情有点招架不住,嘴里嘟囔两句,没别的意思。

  九娘莫怪……莫怪……“看着他的样子,李嫣点点头:“你叫高世雄对吧?

  今日之战你也立下大功,日后必有封赏。

  至于公务,你不必担心,我来帮你就是。”

  “这……这如何敢当?”

  饶是高世雄刚刚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主,这一刻也不由得感觉骨头发轻,整个人都不由自主飘飘然起来。

  这位李家九娘居然记得自己的名字!这可是大唐皇帝的女儿,她居然会记得自己这么个军将的名字!要知道哪怕是作为大隋铁杆忠臣,高世雄也得承认,杨家父子两代都不是什么厚道主。

  尤其是对于自己这种普通军将,就更是没什么恩惠可言。

  也别说自己这种在江淮的,就算是跟他们远征辽东战死沙场的,也未必能让其记住性命。

  只有少数几个格外出色又离得近的,才能感受到所谓皇恩浩荡,至于普通人可没这个福分。

  自己不管从哪方面看,显然都是普通人,这位李家公主居然能记住自己,还甘愿分担自己的苦差事?

  就冲这句话,自己今天为她拼命就值了!高世雄只觉得热血沸腾,心情说不出的兴奋。

  连连摇头道:“不必……不必了。

  俺也就是乱骂两句,这些许小事做的来,不能让贵人操持。”

  “军中皆是袍泽,哪有贵贱之分?

  高将军自去操持军务,这些小事我来处理就是了。

  不就是要人手么,这容易的很。

  让这些传令的去和来投的骁果军说,凡是不愿意当兵的,便去帮忙搬运物资。

  只要肯出力,这一路就少不了他们吃食。

  什么都不做的,也别想吃白食。

  至于登记造册人数检点,这些事情容后再议也不晚。”

  “那……那他们若是逃了怎么办?

  守着现成的马匹兵器,万一有了什么异动……那么多的人,怕是不好对付。”

  李嫣摇摇头:“他们若是想厮杀,就等不到现在。

  至于说逃跑,随他去吧。

  本来我们就没想过要养那么多人,跑了不是更好?

  再说想走的早晚也要走,给他们这个机会也没什么要紧。”

  李嫣的话说来轻巧,事情实际上比这个要复杂得多。

  不管是人员安置还是物资统计,其实都离不开专人负责。

  玄甲骑打仗自然没问题,可是做这些事情,确实缺乏人手。

  大家都是拿刀的主,没几个人懂得拿笔,更别说考虑这些细节。

  对他们来说,与其处理这些事务,还不如到战场上去拼命来的痛快。

  李嫣其实也不是干这事的人,但是万事都怕比,和玄甲骑这帮纯粹的武人相比,她就得算是行政方面的人才。

  事情不管处理的怎样,起码有个大方向。

  至于细节上的粗疏,就只好姑且搁置,等到以后再慢慢解决。

  反正无非就是发财多少的区别,怎么折腾都不会赔本,也就没必要太在意细节。

  到底是李家的女儿生而富贵,虽然这笔财富数字惊人,但是还不足以让李嫣动心。

  对她来说这些都损失了也没什么关系,只要徐乐平安无事就好!按她的心思,现在就想前往徐乐身边照料。

  可问题是小六实在是没眼色,什么事情都不管,只围在徐乐身边为他裹伤上药,搞得自己只好先行离开。

  李嫣一边处理着诸般杂务,一边在心里给小六记了好几笔黑账,最后又把念头落在了徐乐身上。

  他到底如何了?

  又是怎样个情形?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瓦解(十七)

  别看李嫣跟高世雄说得轻巧,徐乐的伤势实际上比那严重得多。

  外伤还好一些,最主要的还是对于身体的透支。

  其实就以徐家修行的功法,以及徐家人战阵表现看,徐敢绝对能算得上长寿。

  就徐家人的打仗作风和功法配合而言,立的功劳越大就越难长寿。

  战场上的英勇,代价就是对于身体本源的透支,这部分又是药石难以起效的领域。

  徐乐虽然知道其中凶险也努力避免这种情况,但是今日之战还是不得不破例。

  打仗的时候还好,靠着信念支撑,勉强还能压制。

  等到外敌一去,加上自身流血过多,立刻就发作起来。

  比起当日大战南商关手刃王仁恭时,现在的处境更为危险。

  毕竟当日虽然疾病缠身,面对的只是个世家子,外加他手下的那些兵将。

  他们人数虽多却没有好手,尤其没有宇文承基这种堪比魔神的存在。

  今日不光是以寡敌众,更是和宇文承基互拼根基,内忧外患一起来,情形可是不容乐观。

  在王伯当等人面前徐乐还是强撑着,如今这些人都应酬完毕,也就撑不下去。

  身上甲胄已经脱去,伤口裹着药布,外面又用厚实的斗篷围起来。

  头疼的如同要裂开,昏昏沉沉什么都不想做也不愿意动。

  小六把丝巾用水浸湿放在徐乐头上,过不了多久就得换一条。

  军种的郎中处理外伤是好手,但是治疗这种内部的伤病就有些摸不着头脑。

  对于徐乐的情况,他们既说不明白也给不了什么保证,气的小六直想打人。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徐乐的伤口没有恶化痕迹,那条人骨槊上也没有毒,以军中的药物,徐乐外伤很快就能痊愈。

  至于现在的情形,只能解释为外邪入体。

  至于说外邪如何入体又如何祛除就没有头绪,最好是回了长安再说。

  这个答案让小六很是有些愤怒,可是玄甲骑里面总共也没几个郎中。

  只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否则连治病的人都没了。

  而且徐乐这副样子,很多事情也处理不了。

  偏偏他又是玄甲之主,他不能处理,事情就很难推进。

  这还真是多亏了李嫣,如果不是她及时出面代为处置,事情怕是就要麻烦了。

  别的不说,光是自李密手里取得的利益就不知道要损失多少。

  这也是多亏了她的身份占便宜,不管是玄甲将兵还是王世充那边,都不敢不卖这位李家九娘面子。

  她对也好错也好,只要不是太离谱,就怎么说怎么是。

  总归是大家发财的事情,犯不上为了点小事和李家结怨。

  徐乐越是病着,事情就越多。

  总有人来看望将主,也有不少事情要通传。

  如果是玄甲骑自己的事情还好办,有一些则是关系到王世充或是徐世勣就比较麻烦。

  从交情上看,徐世勣和玄甲骑走得更近。

  从隶属关系上看,他们又是王世充的麾下。

  实际表现上,他们又像是一方独立武装。

  其关系很像是当初徐乐和刘武周,以客军的身份为王世充服务,拿好处干活,得了便宜人人有份。

  这种身份肯定得不到王世充信任,之所以能容忍其存在,主要还是因为瓦岗军的压力。

  如今强敌已去,徐世勣擒拿王仁则于先,公开和王世充争夺战利品以及兵员于后,双方关系自然迅速恶化。

  其实也不光是他们两边,玄甲骑自己也在这个暴风眼里。

  王世充对于玄甲骑同样没有好看法,如果不是徐乐这一战打得漂亮,把王世充给震慑住,现在多半就要武力逐客。

  饶是如此,王世充对待玄甲的态度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恭顺友好。

  三方彼此掣肘,互相牵制,形成了一个战略上的均势。

  这种均势随时可能打破,一旦打破又必然是一场腥风血雨。

  不管王世充还是徐世勣,都在努力拉拢玄甲骑,希望能够得到玄甲骑的支持,从而压倒另一方。

  这种事关系重大,肯定是要和徐乐谈。

  他现在这一病,根本没法前往会面。

  如果仅仅是不能对局势施加影响还不算什么,真正的危机在于,徐乐的身体影响的不光是王世充和徐世勣更是玄甲骑自身处境。

  从表面看玄甲骑确实是现在最大的赢家,不管战果还是实力,都不是王世充、徐世勣所能比。

  可这一切并非来自玄甲骑自身的强大,而是仰赖徐乐自身勇武。

  就连整个玄甲骑的组织,其实也是建立在徐乐个人身上。

  现在之所以两家都争相结好玄甲骑,与其说是顾虑玄甲骑的武力,不如说是在意徐乐个人的手段。

  这种情况有利有弊,好的一面自不必提,坏的一面就是一旦徐乐这个人有闪失,那么基于他所产生的威压全部都会消失,整个玄甲骑还会遭遇反噬。

  之前别人对玄甲骑有多怕,现在就会有多强硬。

  乱世中人心难测,情义永远不如实力可靠。

  更何况王世充本来就不是什么讲情义的主,至于徐世勣为人虽然好一些,但是他也要为自己的部下考虑,关键时刻做出什么选择谁也说不好。

  现在两家摸不清徐乐的情况自然不敢妄动,可真要发现徐乐虚弱,两下是否会联手把玄甲骑吞下,谁又说得好?

  一想到这些,小六就觉得头大如斗,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偏偏这时候,又是一名梁亥特部落的射手走入,朝小六行个礼随后说道:“王世充的使者又来了,还是要请乐郎君进城。

  他还说……”

  “说什么?”

  小六沙哑着嗓音问道。

  “他还说洛阳城内有为皇泰主诊病的太医,如果乐郎君的伤势严重,还是该请他们看看。

  城中的郎中和药,都比咱们军中强得多。”

  “混账!”

  小六握紧拳头低声斥骂。

  这哪里是什么好意,根本就是在刺探虚实或者说是逼宫。

  如果徐乐这时候还不出现,那就证明他的病势不轻。

  接下来王世充会采取什么行动,可就谁也说不好了。

  饶是小六这种年纪和性情,也能看出这里面的门道,就更别说其他人。

  王世充显然也没打算藏着掖着,而是用这种方式逼迫徐乐表态。

  你若是没病没灾,这时候就该露面。

  如果始终不吭声,也就别怪其他人不客气!小六想了想,随后朝这名射手说道:“你照料乐郎君,我出去看看。”

  他说话间手已经握紧直刀刀柄,大步流星往外就走。

  可是刚走出没两步,身后就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你要往哪去?”

  乐郎君!小六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转身就看到挣扎着起身的徐乐。

  连忙两步上前把他搀扶起来,“乐郎君如何?

  感觉好些了没有?

  可是觉得饿?

  还是口渴?

  这军中就是不如家里,当初我发热的时候,阿娘便给我熬热汤来喝,里面再放些生姜。

  完事盖上被子好好发一晚上汗,人就能舒坦一半。

  我这就吩咐……”

  “行了!”

  徐乐打断小六的话,双手紧扣住小六的胳膊问道:“我问你往哪里去?”

  “王世充这鸟人,派了使者过来打探消息,我去给他点颜色看看,绝了王世充的心思。

  反正我的年纪小,将来闹起来,就说我不懂事胡作非为坏了两家交情,打几十军棍给他赔不是也就是了。

  总之先把眼前这关对付过去,再说其他的。”

  “胡闹!你这么做,等于授人以柄,咱们再想出面为两家调停,就没了上桌的资格。”

  徐乐别看处于伤病之中,但只是昏昏欲睡懒得睁眼,神智还算清醒,对于外面说得什么全都听得见,也知道目前是个什么处境。

  只不过他没心思管,也不觉得情况危急到那个地步。

  直到小六这么怒冲冲往外走,徐乐才意识到自己不说话不行,这才开口叫住。

  “我也知道这不是个办法,可是也没别的法子。

  我哥带着人去抢马了,一时三刻回不来。

  再说他那张嘴你也知道,比锯嘴葫芦强不了多少。

  讲动武自然是可以,可要是和王世充那等人斗嘴,三个也不是人家对手,宋宝就更别说。

  一个泼皮侠少,根本上不了台面。

  我不把人弄走,咱们实在是没办法。”

  “人家请的是我这个将主,我又没死,为何不能去?”

  “乐郎君要去?

  这可使不得!”

  小六连忙阻拦:“王世充那人实在太过歹毒,之前还碍着瓦岗军在不敢妄动,现在没了顾虑,不知道要用出什么手段!乐郎君绝对不能去!”

  “你小子年岁不大胆子不小,都已经管到我头上了?”

  徐乐微微一笑,朝小六肩膀拍了拍,“十万骁果军都没能奈何我,区区一个王世充又算得了什么?

  我若不去,事情就麻烦了。

  这事你不懂,就不要多管了。”

  说话间徐乐已经脱去外面的斗篷,想了想,又解下腰间直刀。

  “见他就不必带这些了,免得把他吓着。”

  “那也不能孤身一人啊。

  我陪乐郎君去,王世充要是敢耍花样,我就一箭结果了他。”

  “你?

  你还是好生在这待着吧,我陪乐郎君走上这一遭!”

  声音来自小六身后,不是九娘李嫣又是何人?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瓦解(十八)

  红日西沉,天色入暮。

  本就是尸山血海的战场,就越发显得肃杀恐怖。

  原本纷扰喧嚷的沙场,已经变得安静。

  贪食的乌鸦发出阵阵呱噪,在空中往来盘旋,寻找机会下落捕食。

  由于几方势力全都忙着发财,没人顾得上收拾战场。

  那些战死的人和马匹尸体,就那么倒在地上任人踩踏毫无尊严。

  这其中有一部分人伤而未死,却也没能得到救治,或者说已经失去了救治的必要,只是一息尚存勉强维持不死而已。

  就那么躺在那,不时地发出哀嚎,期望救星从天而降。

  乌鸦啼叫声、伤者惨呼声间或响起如同鬼哭,偶尔还会有几声凄厉的尖叫声传来,多半是有哪个倒霉蛋命运不济,人还没死透就被贪嘴的乌鸦啄去了身上血肉。

  原本最是热闹的战场,现在变成了最寂静的所在。

  死人是不会跑的,身上值钱的东西也有限。

  几方人马现在都忙着去抓那些会跑会动的人或者牲口,再不就是去搬运粮草、甲胄。

  是以战场上没什么人在,一眼望去只能看到遍地尸体以及断枪残刃,好不凄惨。

  两匹马便是在此时出现在战场上,沐浴在落日余晖中,以不紧不慢地步伐向着洛阳方向前进。

  两匹马都极为神骏,一看就知道乃是千金不易的宝马良驹。

  马上之人身披斗篷手控丝缰,正是徐乐、李嫣。

  王世充的使者在得到徐乐必然会前往洛阳面见王世充的承诺后便先行离开,如今就只有徐乐、李嫣两人向着洛阳方向走。

  徐乐虽然说是怕吓到王世充,但小六还是死说活劝的,让他挂上了自家的马槊,骑的坐骑也是吞龙。

  至于李嫣则是挂了一身兵器,弓箭、马槊、直刀、短兵一应俱全,如同个会走得武器仓库。

  也多亏她喜好武艺又着实下过功夫,换别的女子穿上盔甲再配上这一身武器,怕是连走路都费劲,更别说陪着徐乐前往赴约。

  徐乐的身体并没有恢复,甚至都不敢让马跑起来。

  好在时间还有富裕,是以徐乐并没有放开脚力急行,而是不紧不慢的走,边走边以自家的吐纳法吸入空气运转周天。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和补品。

  徐家的吐纳法虽然厉害,可是现在用就等于是雪上加霜。

  相当于一个人已经负债累累,又去借了一笔高利贷,结果可想而知。

  只是现在形势使然,也只能这样才能尽快恢复,让自己以一个相对好的状态去面见王世充。

  李嫣虽然不懂吐纳之道,但是也明白徐乐是在做什么,并没有去打扰。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并马同行,李嫣低着头,望着地上那两条长长的影子,只是希望这条路永远不会有尽头,这战场没有边际才好。

  至于遍地尸骸以及血腥恶臭,都已经算不上什么。

  此时此地的血肉沙场,胜过长安城御花园千倍万倍。

  “九娘其实不必走这一遭的。”

  徐乐的功法终于行满一个周天,一口长气吐出。

  虽然头依旧难受,但是脸色比方才好看了些许,人也有了点气力。

  勉勉强强可以撑住场面,也有余力开口说话。

  “王世充豺狼之辈,行事不能以常理揣度。

  他或许会畏惧李唐的威仪,不敢冒犯九娘。

  但也可能铤而走险,效法李密把你抓住作为人质,向圣人提出条件讨价还价。

  这段时日他腌臜事情做得多了,如果一件件都摆在台面上,双方只怕立刻就要开战。

  真到那时候,他对你有多恭敬也没用,反倒是把你抓起来更有利。

  这种人是亡命徒,对他有利得事,冒险也会做。”

  “那又如何呢?”

  听到徐乐说话,李嫣心中先是一松。

  随后连忙开口回应:“我原本也以为,父皇既已登基,我这李家九娘身份总能镇住些宵小。

  不过这一番出长安,也算是给我长了见识。

  人还是得自己有本事,不能指望爷娘得名号过活。

  乐郎君说得对,我这公主身份,未必能吓住谁,说不定还会惹来麻烦。

  不过我不怕,有乐郎君在我身边,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敢闯上一闯!”

  “只可惜现在的我,可没有平日的手段。”

  这时候没有外人,徐乐也就实话实说。

  “承基和我算是两败俱伤,他丢了命我也伤得不轻。

  再说洛阳乃是王世充的地盘,一个人再有本事也敌不过千军万马。

  他要诚心翻脸,局面只怕也不会太乐观。”

  “那也没什么要紧。

  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乐郎君你救得,就算陪你送掉也没什么要紧。

  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你们男子不怕死,女子也是一样!我李家也是将门出身,不管男女都有胆量!你既然要进洛阳面见王世充,就得把自己的面子撑起来,孤零零一个人去成什么样子。

  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好歹是李家公主啊,随你前去总归能撑撑场面。

  再说,王世充倘若是要和讲条件,有我在也方便些。”

  徐乐没有作声。

  他当然知道李嫣说得不是全部事实。

  正常情况下,堂堂金枝玉叶才不会陪自己去这种地方冒险。

  就算李嫣不是寻常闺秀,也一样要分人。

  你不信换个旁人面临这种情况,她最多就是言语上鼓励几句,或者从心里佩服其胆量,其他的就谈不到。

  至于说陪着一起冒险,那就更不可能。

  她只是有侠气,不是没脑子,不会什么事情都往上冲。

  不过这件事大家心里有数就够了没必要说出来,心照不宣对谁都好。

  李嫣这时候问道:“我其实不明白,乐郎君为何强撑着也要走这一遭?

  你就算不去,也没什么要紧。

  王世充若是想要翻脸,也要掂量自己够不够分量。

  再说玄甲骑兵马不多又都是骑兵,连夜拔营回长安,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追。”

  徐乐点点头:“话是这么说没错。

  我如果只求自保,根本就没必要趟这趟浑水。

  可是我现在想的可不仅仅是自保那么简单。

  咱们这次吃下去的东西太多,如果就这么走,就都得吐出来,那不是便宜了王世充?

  论兵马,咱们收拢的骁果军也有几万人。

  更有高世雄等步兵,这些人怎么带走?

  更重要的是,我们还有一笔横财。

  也正是这笔财,惹得王世充眼红,甚至冒着风险跟我玩这套把戏。

  他不是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不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这笔财,他也是什么都不顾了。”

  “乐郎君说得横财是?”

  “金墉城!”

  徐乐缓缓说出这三个字,随后便没再言语。

  金墉城作为瓦岗军的物资中转地,所存粮草数字惊人,远比战场缴获的这点粮食要多得多。

  而且比起粮草,金墉城这个地方的价值,就更是难以估量。

  可以说这里就是关系着整个河南战局的胜负手所在,也可以看作是必争之地。

  谁拿住这里,谁就掌握了整场战役胜负的关键点。

  控制着金墉城,瓦岗这条长蛇就是死蛇。

  接下来的对瓦岗作战,就能占据主动权。

  更重要的是,如果操作得当,说不定就能把这条绿林之龙一口吞下!如此庞大的利益,足以让任何人眼红。

  说句难听话,如果徐乐操作得当,完全可以借这个机会完全继承瓦岗势力顺势割据一方,从李渊的部下变成和他平起平坐的诸侯!至于王世充,也可以由弱转强,成为中原的霸主。

  这已经不是一个地盘,或者说一笔钱粮的归属问题,而是关系到自家霸业,也就怪不得王世充如此眼红。

  听到这些,李嫣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她虽然不喜欢这些东西,但是也承认,在这种巨大的利益面前,翻脸动武反目成仇都不奇怪。

  至于徐乐,他同样也是个人,也有自己的所求,为了利益去搏命也是情理中事。

  这并没有什么可诟病之处,自家父兄也都是这样的人,谁又能说他们不是?

  如果他们不是为了富贵舍命,又怎么会从大隋臣子变成大唐的开国皇帝和皇子?

  她看看徐乐,试探着问道:“乐郎君也想要一口吞下瓦岗?”

  “那是自然。”

  徐乐毫不隐讳,随后又是一声叹息:“这一战打得越久,于百姓就越没有好处。

  而且长安那边的动静不太对劲,我有些担心,是不是突厥人那边又搞出什么名堂。

  如果我们厮杀日久,最后被胡人捡了便宜,那就是汉家的罪人!当日的错误不能重演,这一次绝不能让胡马再入中原!是以我得尽快吞下瓦岗,带着他们的兵将一统天下。

  唯有华夏尽快一统,才能让那些胡人异族不敢再生觊觎之心!”

  原来他不是为了富贵,而是为了天下?

  李嫣相信乐郎君不会骗自己。

  这番言论,肯定是他的真心话。

  他的想法或许和自己熟悉的人,以及熟悉的心思都不一样。

  不过这听上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不知不觉间,李嫣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至于为何而笑,她自己也说不明白。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瓦解(十九)

  洛阳城外,灯笼火把照如白昼相仿。

  数百名长身大面全副武装的武士,手中高举火把,把同样一身戎装的王世充护在正中。

  在王世充身旁,都是王家的子弟。

  左右分别是王世恽、王世伟这帮兄弟。

  再往后则是王玄应、王玄恕、王仁则等子侄辈。

  再远一些,则是王世充麾下文武,包括那位草包将军云定兴,以及作为应声虫存在的段达都在其列。

  数百人就这么盯着远方一动不动,现场鸦雀无声。

  火焰燃烧时的轻微爆响,都听得分外清楚。

  王仁则就在王世充斜背后,两人距离很近,他压低声音道:“徐乐是不是不敢来了?

  故意说个谎,让咱们在这里傻等。”

  “孤还盼着他不来呢。

  最好是自己跑掉!”

  王世充也压低声音道:“只要他撤军,这中原就是咱们的囊中物。

  他以八百骑大破骁果军,又被咱们几句话吓走。

  这消息要是能传开,对咱们肯定是天大的好事。

  我反倒是担心,事情不会那么容易。”

  “要我看还不如直接杀上去。

  听说他受伤不轻,现在正是结果他的好时机!不管来不来,咱们都直接杀上门去一了百了!”

  王仁则今天吃了大亏,本来带兵出去是准备暗算徐乐或者隔岸观火的,结果没想到徐世勣二话不说直接下令动手。

  秦琼、罗士信两人合击,眨眼之间就把他拿住,随后就是一顿臭揍。

  最后更是用性命要挟,逼迫王仁则按照徐世勣军令行事,乖乖帮着徐世勣完成计划,成功瓦解了骁果军斗志。

  虽然这一战赢得爽利,也让洛阳军借机发了横财,可是王仁则依旧觉得不服不忿。

  自己堂堂洛阳军中骁将,被人当猴耍了一通,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要是依着他,就直接和徐世勣火并了。

  可是王世充严词拒绝,他也不敢妄动。

  只能退而求其次,先灭了徐乐也是一样。

  王世充冷声道:“别胡闹!是战是和,轮不到你做主。

  谁敢妄动,我要谁的脑袋!”

  正说话间,就见远方出现两条人影,由于距离的关系还看不清楚是谁。

  不过深更半夜又是战时,哪里可能有百姓骑马夜行?

  不问可知,来得必然是徐乐。

  不过王仁则做梦也没想到,徐乐居然会只带一个随从就敢前来。

  按他想如果是自己放到这个位置上,起码也要带百十名卫队才放心。

  两人双马直闯洛阳,他真当自己是不死之身?

  还是觉得吃定了我们,觉得我们洛阳不敢翻脸动手?

  他心头先是一惊随后就是一阵狂怒,徐乐小儿欺人太甚!未免太过目中无人了!如果不是王世充刚刚下了严令,他就忍不住想要吩咐武士直接乱刀砍死徐乐,拿着他的脑袋去袭玄甲骑的营。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徐乐和李嫣的坐骑已经越来越近。

  王世充见状二话不说大步向前,王家子弟、洛阳文武只能随着他往前走。

  那些原本挡在前面的武士自觉散开,让出一条通路。

  王世充抢步前行,边走边高声说道:“来得可是乐郎君?

  王某目力不佳看不清楚,不知是否认错了。”

  “王公客气,徐某在此!”

  徐乐嘴里做着回应,却没有停下脚力的打算,而是继续骑马直奔王世充,而王世充也当作并没在意,大步流星迎着徐乐就走,堪堪两人距离不过十余步的时候,徐乐这才勒住缰绳,随后和李嫣同时飞身下马。

  王世充这时也停住脚步,两眼紧盯着徐乐,注视着他下马的动作和步伐。

  眼看徐乐双足落地,他似乎才如梦初醒,连忙上前两步:“乐郎君,王某有失远迎,还望乐郎君恕罪!但不知这位是?”

  李嫣这时站在徐乐身旁盯着王世充道:“大唐公主,李嫣!”

  她话说得简练,可是对于众人来说,俨然就是一声惊雷,震得众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即便是王仁则这当口也不禁暗自嘀咕,这徐乐怎么还敢带大唐的公主来?

  他是真的狂妄,还是另有把握?

  李嫣要说凭借大唐公主身份想要吓住王世充这边,确实有点痴心妄想。

  也别说是她,就算李渊亲自来,也做不到这点。

  大家都是要逐鹿中原的诸侯,彼此之间身份相当,别看王世充之前俯首称臣伏低做小,实际上心里根本就没把李渊当回事。

  这个天下谁坐还不一定,一个所谓的公主,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真正让他们感到吃惊的,是徐乐的胆量。

  他毕竟是李唐臣子,李嫣对他来说,是实打实的贵人。

  今日这一战,就是为李嫣打的。

  这么个要人好不容易救出来,肯定是严加保护。

  按说第一时间就该护送她返回长安才对。

  现在不但不把人送走,还带着她来洛阳,这份底气从何而来?

  要知道徐乐不是第一天上阵的愣头青,这里面的关系他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清楚此行凶险。

  明明什么都知道,还敢大摇大摆过来,要么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要么就是另有凭仗。

  作为一个刚刚带领八百骑兵大破十万骁果的主帅,说他不知天高地厚未免有点自欺欺人。

  他敢带着大唐公主前来,就证明有自己的凭仗,既然敢来就能保证全身而退。

  带这么个贵人来,其实是实力展示的一部分。

  王世充本来就是个狡诈多于胆量的主,更别说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也容不得他不想。

  不光是他,王仁则以及其他人这下都有点纳闷,不知道徐乐的凭仗到底是什么。

  人对于未知的风险总是保持警惕,正是因为不知道徐乐底牌所在,也就越发不敢妄动。

  两下里寒暄几句,便准备进城。

  就在这时,就听一阵马蹄声如同疾风骤雨般响起。

  不同于徐乐的徐徐而行,这次来得脚力奔跑如同疾风,而且听声音就知道,来的骑兵人数不少。

  “保护公主!”

  王世充毫不犹豫,一声大喝下达军令。

  被他带出来的甲士都是王世充心腹精兵,之前饿着肚子守城都一起熬过来了,忠心、胆量都不缺。

  此刻更不怠慢,立刻排开阵势,弓上弦刀出鞘如临大敌。

  王世充更是对李嫣道:“请公主速速进城!”

  李嫣纹丝不动,只看着身旁徐乐。

  王世充急道:“徐将军,这可不是儿戏!”

  “慌什么?

  来的是谁都不知道就拿刀动枪,也未免太过胆小了些吧?

  先看看情形再说。”

  说话间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王仁则等人偷偷对视,都在担心来得会不会是徐乐的伏兵?

  自己谋图徐乐,该不会这厮也在谋图自己吧?

  莫非要借着赴会的机会,给自己来个一锅端?

  众人正在胡思乱想时,这支骑兵已经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内。

  但见这支队伍人数超过百人,为首三骑正是徐世勣、秦琼、罗士信。

  只看人再看旗,就知道来得是这支瓦岗客军。

  徐世勣在马上更是高声笑道:“洛阳城这般热闹,怎么能少得了我们?

  王公,咱们刚刚合力破敌,就要刀兵相向?

  你的部下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要和咱们动手不成?”

  徐世勣盗令牌、擒拿王仁则击破骁果军之后,就没再回洛阳。

  而是自己另寻了地方扎营。

  毕竟要收拢骁果残兵,又要尽量多的收缴战利品,部队如果还驻在洛阳城内,得来的好处如何分配就还是个问题。

  再说已经和王世充半撕破脸,继续住在城里也没意思。

  不过徐世勣也算给王世充留了点面子,那些洛阳步兵没有趁机收编,全都放了回去。

  两下现在的关系非常微妙,既没有成为敌对,却也谈不到交情。

  程咬金、单雄信还在洛阳养伤,徐世勣也没开口讨要。

  不过他似乎也有充分的把握,断定王世充不敢对自家手足下手。

  彼此之间就是这么僵持着,谁也没有正式翻脸,可是也都清楚,这种关系不会长久,不知什么时候就可能打起来。

  王世充邀约徐乐,并没有通知徐世勣。

  见他带兵前来,心中暗自嘀咕:莫非他就是徐乐的凭仗所在?

  他们若是联成一线与我为敌,倒是不好对付。

  好在徐世勣所带的兵马不多,倒是不至于威胁到洛阳的安危。

  不过此人诡计多端,表面上是百十人,谁知道暗中又藏着什么埋伏。

  徐乐这当口哈哈笑道:“徐大说得哪里话来?

  瓦岗虽败未亡,就在咱们身边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这时候翻脸动手,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王公几次遣使相邀诚意十足,我也不好拒绝。

  特意请你来,就是为了给咱们三家说个清楚,王公该不会怪我多事吧?”

  果然如此么?

  王世充目光一寒,看向徐乐和徐世勣的眼神中,已经带了几分杀意。

  如果说大家还是三足鼎立的关系,徐乐这话自己也认。

  但若是他们真的联成一线,这番话就是纯粹拿自己当成小儿糊弄。

  你们联起手来,比瓦岗的威胁大多了。

  自己宁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会让你们白白得去便宜!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瓦解(二十)

  洛阳,皇宫内。

  王世充已经不屑于再做表面功夫,直接把酒席开在了洛阳皇宫的偏殿内。

  虽说随着战局变化,洛阳的粮荒得到了些许缓解,但主要仰赖江淮支持的洛阳,口粮依旧高度紧张,更不可能有什么珍馐美味。

  所谓的酒席,其实也很是寒酸。

  不过在场众人,谁的心思都不在吃酒上,所以食物到底是什么并没有人在意。

  几方真正在意的,乃是大家的坐席安排,谁该坐在哪里。

  原本只有徐乐一方,情况就好处理。

  王世充为主,徐乐是宾,宾主自有位分。

  可是徐世勣带着秦琼、罗士信到来,情况就不一样了。

  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就是个值得考虑且斟酌的问题。

  按说他们目前的公开身份是王世充麾下客将,是否有资格出席,得王世充说了算。

  就算被允许出席,也得是位于下坐。

  可是徐世勣如今摆出来的态度,就是自认和王世充平起平坐敌体相待,你让他居于下首,他肯定是不愿意。

  而把他摆在和王世充同等的地位,王世充自己也未必能点头。

  几方面都是武人,谁又肯让人?

  徐世勣按说号称儒将,素来给人的印象也是温文儒雅比较容易接近,按说交涉起来不难才对。

  可事实却恰恰相反,徐世勣在这件事上表现得空前强硬。

  单看他此时的态度,没人相信这位是瓦岗儒将,还以为是个从小就熬大营的老兵痞。

  一言不合就要骂娘,再不然就要扬长而去,声称没必要再谈下去。

  如果按照王世充本意,当然是巴不得他退出。

  你走你的,我和徐乐谈,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你倒霉。

  可是徐乐带李嫣到此,徐世勣突然出现,让王世充心里开始嘀咕,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阴谋。

  徐世勣这么反常的举动,更让他感觉这其中有诈。

  说不定对方正巴不得自己这么做,然后再有什么厉害手段用出来,最后还是自己倒霉。

  由于有了“徐乐和徐世勣勾结,设计对付自己”这个认知,就看什么都像诡计。

  徐世勣的举动又反常,也容不得王世充不多想。

  由于猜不出对方到底是什么打算,就只能采用相对简单的办法,打乱对方的布置,事事与对方相反。

  你要走我就偏要留,左右不过是发一顿脾气,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脾气再大,还能大得过杨广?

  我连他都能忍,忍你就更不成问题。

  王世充也不是没想过用更简单的办法,直接一声吩咐,刀斧手一拥而上把这些人都砍死。

  但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徐乐、徐世勣都不是蠢材,徐世勣更是号称再世诸葛。

  这样的人做事,不会露这么大破绽。

  动手砍杀这件事,肯定在他们预料之中而且早有戒备。

  真要是动手,自己未必能遂心愿,说不定还要遭殃。

  且不说人家只要逃出去,就能名正言顺调兵灭了自己。

  就说在场几人的武勇,到底要不要逃也还在两可之间。

  自己观察了徐乐下马的样子,根本看不出受伤的模样。

  之前关于徐乐伤势沉重不能理事的消息未必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徐乐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引自己上钩。

  如果真如王仁则所说带兵杀上门去,可能就是主动送人头,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一个徐乐已经是不好对付,再加上秦琼、罗士信两员大将,这三人联手足以让百十名武士招架不住,搞不好自己都会被他们抓住。

  真要是到了那一步,可就是真的没了转圜余地,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李嫣自己都不会想到,自己的出现给了王世充足够的压力,让他在查清楚徐乐的后招以前,不敢轻举妄动。

  强压着怒火讨好徐世勣,最后不得不答应一个条件,对席位做出调整。

  从原来的宾主对峙,变成了搭一横坐,形成三方面鼎足而坐的模式。

  连简单的席位问题都要争一争,气氛自然不问可知。

  三方面的人全都面色阴沉闭口不言,殿宇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这个时候比得就是禅定功夫,谁先开口就要被怀疑是心虚,再往下说什么都不好谈。

  李嫣别看平日风风火火,给人的感觉是没什么涵养。

  其实她出身豪门,又怎么会不懂这些东西?

  无非是她的性情豪爽,不喜欢这些把戏罢了。

  不喜不等于不会,现在关系重大,她自然不会关键时刻拖后腿,因此坐在那一动不动,看模样就算是让她这么坐一天都没关系。

  她是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必说。

  徐世勣、徐乐,谁的涵养功夫又差了?

  都说军汉性如烈火,那是说在战场上以及军营里,那种环境就需要对应的性格。

  真要是一味冲动粗暴,也不会有今天这般成就。

  秦琼等人倒是没有这么好的修养,不过他们都是部下,自家主帅不动,他们就只能强忍着。

  这就看出带李嫣的优势,如果来得是小六或者宋宝,多半就已经受不了要主动采取动作。

  眼看着过了足有一盏茶的光景还是这样,王世充只好清清喉咙,率先打破僵局:“今日之战,徐将军当为首功。

  以八百骑破十万军,足以为天下武人表率。

  相信用不了多久,乐郎君威名就会广布海内,到时候天下武人都会以乐郎君为楷模。”

  “如果王公之说要说这些,我看还是省省力气吧。

  天色不早,我们厮杀一日也乏得厉害,想要好生休息了。”

  徐乐丝毫不给面子,故意打了个哈欠,随后说道:“咱们也是血肉之躯,不可能不累不饿。

  王公你在城中高卧,自然是不知将士得辛苦。

  我实在熬不住,恕不奉陪了。”

  “慢!”

  王世充连忙打断:“我邀请乐郎君前来,主要是有两件事。

  第一,洛阳城中还有几位堪称国手的名医,于诊治伤病颇有心得。

  便是宫中贵人,也多赖他们诊治。

  再说这皇宫之内,也有不少名贵药材。

  洛阳虽然民穷财尽,但是也不能知恩不报。

  是以请乐郎君来,就是想让几位郎中帮乐郎君诊治,外加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

  其次,则是我与徐世勣将军之间有些事情需要了结,还望乐郎君能够做个公正。”

  “王公好意徐某心领,至于郎中和药物,我玄甲骑身为大唐军伍,所需之物圣人自会安排妥当,不劳王公费心。

  待等几日之后你我成为袍泽,到时候再听圣人旨意安排不迟。

  至于王公与徐将军之间的事,我倒是有些糊涂了。

  你们还能有什么账目要算?

  王公几时成了商贾,做起了这份营生?”

  王世充当初借兵时候,可是允诺过向李渊称臣,让洛阳成为大唐的领地。

  徐乐现在旧事重提,就是表明自己的态度。

  别再费心拉拢我,你先想好自己的出路。

  若是你敢说了不算,拿李唐王朝戏耍,我能打宇文承基,自然就能打你。

  等破了洛阳,需要什么自己取就是。

  怎么也不用领你的人情。

  至于徐世勣这档子事,自己肯定是不会坐视袖手的。

  王世充若是想要恃强吞并,就得先掂量掂量,是否是自己的对手。

  虽然态度说得含糊,暗含着已经是站在徐世勣这边。

  自始至终,态度表现得很明确。

  我和你王世充不是一回事,也不要试图收买拉拢,让我和你同流合污!王世充这种人精,哪里会听不出这里面的意思。

  他心中怒意升腾,但还是强压着火气说道:“乐郎君有所不知,今日之战徐将军出力虽然不小,但是一些行径,也确实有些冒失。

  我就不说擒拿我军部将,擅自夺取兵权之事。

  就是对于那些骁果军还有瓦岗钱粮得处置,也大有可商榷处。

  为了夺取铠甲粮草,徐将军所部几乎对我部下军将白刃相向。

  这似乎不太妥当吧?

  再说徐将军之前无处立足前来投奔,某自问也算得上竭尽所能供应徐将军一应需求。

  如今公开劫夺我军粮草器械强抢兵员,未免太过无礼!久闻绿林中人义气为重,这就是徐将军你们的义气?”

  徐世勣闻言非但没有羞愧之色,反倒是变了脸。

  手猛一拍案大喝道:“住口!看在你所作所为上,某给你三分面皮。

  但你若是敢辱我瓦岗名声,徐某认得你,徐某的宝刀须不认得你!我还有账没和你算,你倒是有脸来问我?

  我来问你,战场的衣甲刀枪还有兵马,是不是我瓦岗所部?

  徐某身为瓦岗军将收拢我瓦岗兵马粮草何错之有?

  我不向你讨要被强夺去的钱粮器械,你就该烧高香了,怎么还有脸问我?

  也不扫听扫听,我们瓦岗军几时吃过这种亏?

  我看在你之前招待之情不和你计较,你不要不知好歹!”

  一旁秦琼、罗士信两人此时也已经变了脸色,两人如同即将扑出捕食的猛虎,眼睛紧盯着王世充,看模样随时可能翻脸动武。

  王仁则等人见此情形也自起身戒备,其中王仁则更是已经准备命令外面值宿武士进来。

  眼看双方就要翻脸,徐乐终于开口了。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瓦解(二十一)

  “徐大,你这话不对吧?”

  徐乐说话得声音不大,语气也很是平和,听上去云淡风轻。

  不过从他口中说出,就有着非同凡响的效力,莫名就有一股威压之力,让人不敢生出抗拒之心。

  现场的气氛,也随着徐乐的话出现了缓和。

  “徐大既然已经离开瓦岗,就不该以瓦岗军自居。

  若说这些财物兵甲都是你瓦岗之物,这话实在是不足以服众。”

  王世充没想到徐乐居然会帮自己,虽然摸不清原因,但是总归知道该打蛇随棍上。

  连忙说道:“不错!徐将军持我军令牌,命令我洛阳军马听你调遣,自然是自认为洛阳军将。

  既然如此,所得之物理应是我洛阳兵马所有,和瓦岗又有什么关系?”

  “乐郎君此言差矣!徐某几时成了瓦岗叛将?

  笑话!某在瓦岗效力的时候,李密还不曾上山呢!我看不上他所作所为,不与其同流合污,只能算是我与他的事情,说不到背叛瓦岗。

  他才是瓦岗叛徒!谋害翟大部众,荼毒绿林同道。

  他做出如此恶行,早已经没资格做瓦岗之主,这瓦岗若说谁为头领,得所有头领一起公推才行。

  就今时今日的局面,瓦岗的首领舍我其谁?

  是以某自然可以代表瓦岗。

  我与李密交锋,也不是帮着洛阳军作战,而是借兵讨伐叛逆正本清源。

  至于报酬……我已经付过了。

  就是王公所得的那些粮草刀枪,还有瓦岗军的将兵。

  这些我都不和你计较,已经足以偿付酬劳!你总共才出了多少兵,自己心里有数,这些已经是多给了!”

  王世充愕然。

  他做梦都没想到,徐世勣居然会如此表态。

  要知道他当初来洛阳的时候,虽然从没说过自己叛出瓦岗,可是那个局势下,这话还需要说么?

  谁不知道他是被李密暗算侥幸未死,才来到洛阳投奔的?

  李密又是瓦岗之主,徐世勣被瓦岗主人攻杀带兵投奔与瓦岗作战的洛阳,谁都会认为他从那时候开始就叛离了瓦岗。

  可是现在他居然来了这么一手,不但不承认自己叛出瓦岗,反倒是说自己才是瓦岗军主,这态度就有点诡异了。

  这里面确实有些地方取巧,甚至说是诡辩。

  但是王世充不是为这个发愣。

  大家都不是小孩子,口舌上的便宜毫无意义。

  再说这也不是个讲理的年头,难道说谁证明自己是瓦岗之主,就能把所有骁果军和李密丢弃的物资要回去?

  这话有人信么?

  徐世勣说这话的目的,显然也不是为了赖掉那些许斩获。

  说句良心话,这笔物资确实诱人,尤其对于当下的洛阳来说,更是极为珍贵的财富。

  但是王世充还不至于真就离不开这点东西。

  他看重的不是眼前这蝇头小利,而是瓦岗寨这块大肥肉。

  谁能把它吞下,谁就有了问鼎天下的本钱,这才是大头!正如徐乐所料,王世充最在意的,其实是金墉城归属。

  如果不是忌惮徐乐的武力以及徐世勣态度,他都想分兵偷袭金墉城。

  不管魏征归顺谁,反正自己把地盘抢到手就是自己的。

  现在一听徐世勣言语,马上就明白,他和自己想的一样,最大的目标都是瓦岗寨这个大头。

  虽然说如今的瓦岗不如以前,可依旧是一股足以改变天下格局的势力,谁不想要?

  可是这也不是白要的,如果不争,那就证明只想安心做一员大将,投奔明主征战四方。

  谁要是争这个,就说明谁存着自立为王的念头。

  大将跋扈一些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想要自立门户的,不管态度如何,都是必要除之而后快!王世充面色一变,怒视徐世勣道:“徐将军自称瓦岗之主,不知是一时口快,还是真有此心?

  要知这一方之主可不是那么好做的!倘若强自为之,只怕于自己大为不利!”

  “王公不必费心!瓦岗之主,徐某做定了!昔日翟首领在位时,某就是瓦岗元帅。

  现在瓦岗群龙无首,我说一句话,他们哪个会不听?

  实不相瞒,我已经安排信使各地下书,也有许多旧部主动联络甘愿奉我为主。

  如此王公就明白了吧?

  我才是瓦岗的主人,你所说的财物兵马,都是我部所有,我要有错么?”

  “若是这般说,确实没错。”

  徐乐这时又打断了两者的对话:“只不过瓦岗军所作所为天怒人怨,徐大如果要做瓦岗之主,就得承担这份因果。

  你最好想清楚,真要带领一班绿林人与天下为敌?

  别看杨家父子奈何不了你们,其他人未必就不能将你们斩尽杀绝。

  我大唐治下,可容不得盗贼横行!”

  王世充长出一口气。

  看来徐乐和徐世勣的关系,并没有自己想象中亲密。

  他还是李家忠臣,所作所为都是为李渊江山考虑。

  这时候讲什么不容盗贼其实有点好笑,天下那么多诸侯,谁不是盗贼?

  无非有人穿着官袍,有人穿着短打罢了。

  可是他这么说,就证明容不下瓦岗。

  如果他们可以斗起来,对自己也不是坏事。

  徐世勣闻言正色道:“此中关系我早已经想明白。

  至于瓦岗何去何从,我自有分寸,不劳二位费心。

  我今日前来,只为向王公说明两点。

  第一,他拿去的财物我不再讨还,从此两家互不相欠。

  他的人若是再来罗唣,别怪我翻脸无情。

  第二,我执掌瓦岗之后,会暂时与王公修好,暂时不再攻打洛阳。

  至于日后两家是敌是友,这该是王公该考量的事。

  瓦岗希望和所有人交朋友,也不怕和所有人做对头!”

  王仁则这时压不住火,冷哼一声:“徐世勣,你简直是在白日做梦!李密还活着,瓦岗轮得到你说了算?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瓦岗之主。

  不信你就和他比一比,看看瓦岗军现在听谁的话!关起门自己封王又有什么用?”

  “李密不过丧家犬而已,要对付他不费吹灰之力。

  金墉城卡着咽喉,他就算肋生双翅,也别想飞回去!他又如何与我抗衡?”

  王世充这才说道:“徐将军能否做瓦岗之主,是你的事,外人不便多口。

  不过金墉城,可不是你们瓦岗的地方。

  总不能说你们凭借武力强夺下来就是你的。

  若是如此的话,我也可以领兵去攻打,大家还是要伤和气。

  如果你想要和谈,就得拿出诚意。

  金墉城对洛阳不啻门户,我也不能让它在别人手里。”

  徐世勣这次态度莫名的好:“王公所言极是,我也觉得金墉城如果在我手中,不利于贵我两家休兵罢战。

  因此我决定把金墉城送与……乐郎君!”

  他说话间猛然看向徐乐,后者根本不给王世充开口的机会,立刻点头道:“一言为定!有我玄甲骑在,李密就别想回到瓦岗。”

  王世充这时候终于回过神来,原来自己还是被骗了,他们就是一伙的!自己在图谋金墉城,他们也是一样!之所以又说自己是瓦岗之主,又跟自己摆出这副随时可能拼命的姿态,就是为了方便以瓦岗主人的身份把地盘赠送给徐乐。

  反正金墉城现在是瓦岗所有,瓦岗之主有权把它送给任何人。

  这个权,王世充当然是不认的。

  不过这件事上,他认不认影响都很有限。

  毕竟金墉城驻的不是他的兵,自己要说以武力强攻,也未必有这个本事,只能由着他们送来送去。

  可是这口气,怎么也是咽不下的。

  王世充怒道:“金墉城的门户不能由瓦岗军掌控,难道就能交给玄甲骑?

  乐郎君就不怕伤了贵我两部和气?”

  这次不等徐乐说话,李嫣抢先开口:“王公曾经允诺,只要我大唐出兵助阵,你便举城归顺。

  既然如此何分你我?

  咱们都是大唐的军伍,驻于大唐国土之上有何不妥?

  又如何会伤了和气?

  说到这个我倒是想问问王公,洛阳的旗帜为何还是前隋旗号?

  几时才肯正式易旗归顺?”

  王世充被李嫣的话噎住了,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总不能公开说,我那是糊弄人的话,根本就没打算兑现承诺。

  事是这么个事,话可不能那么说。

  再说现在说出来,不是马上就要翻脸?

  李嫣这时候又说道:“还有,我听闻洛阳城中积存前隋貌索大阅时所记载的天下版籍。

  长安城中恰好也有一份,正好和洛阳的互为印照。

  再说版籍关系重大,洛阳城百废待兴此不易保管还是尽快送到长安为好。”

  王仁则听李嫣所言,只觉得火往上撞。

  这个李家小娘难道是从小养在深闺,不知天高地厚的娇小姐?

  真以为自家老子称帝,她就是真公主,能对别人发号施令了?

  这人被李密抓过一次还不长记性?

  还是以为天下只有瓦岗才叫响马?

  他怪眼圆翻就要发作,不想王世充这时忽然说道:“公主所言甚善,是下官思虑不周还望海涵。

  不过此事不是朝夕之功,得容下官从长计议。

  天色不早,乐郎君、徐将军厮杀旬日已然疲乏,某已经安排好了住处,各位速速休息,有什么话明日再议。”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瓦解(二十二)

  今夜注定无眠,至少对王世充而言是这样。

  不光是他,他那班兄弟子侄哪个还能睡得着觉?

  徐世勣做主把金墉城送给徐乐,李嫣逼迫王世充换旗交出版籍。

  这些事哪个都足以让他们心烦气躁,根本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安眠。

  安顿了徐乐、徐世勣两路人马之后,这帮人便凑到一起秘密商谈起对策。

  王仁则咬着牙道:“不用犹豫了!现在他们人就在城里,干脆来个快刀乱麻!直接把人杀了一了百了!就算徐乐神勇,又能对付几个人?

  我就豁出去用人命去堆,再用乱箭、火攻,我就不信杀不了他!”

  “要是那么容易,还用得着你说?”

  王世充一声冷哼:“我要是不想动手,就不必费那么大力气,把他们诓入城中了。

  但是现在的情形有些不对,咱们不好轻举妄动。”

  王玄应道:“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咱们动手是死不动手也是死。

  那李家小娘的模样咱都看到了,分明已经把咱们当作李家臣属!若是还听之任之,这洛阳城中人心向背可就不好把握了。”

  “李家小娘?

  她比杨广如何?

  我连杨广都忍得下,何况是她?

  若不是她的言语,我或许真就考虑如你们所说,把这些人斩尽杀绝。

  可是她的话,倒是让我有些警觉。

  这么个女子,刚刚又被瓦岗擒住,她哪来的胆量对咱们发号施令?

  你看她说话的样子,神气活现有恃无恐,显然是有所仗恃。

  你们说说看,她的仗恃是什么?”

  这下所有人都不吭声了。

  众人对于李嫣的态度以及她说的话都极为愤怒,可也就因为都顾着愤怒,没人往其他地方想。

  现在听王世充说,才感觉出这里面可能有什么不对劲。

  颐指气使的世家子他们不是没见过,可是那些人基本都是没吃过亏,自以为凭借家族势力可以为所欲为才会那样做。

  李嫣好歹也是李家贵女,李渊对女儿的教养应该没这么差劲。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李渊教女无方,她也是实打实吃了苦头的。

  刚刚被人救出来,就敢指着鼻子对洛阳下令,用没脑子来解释实在是无法让人信服。

  回忆她说话时理所当然的表情,分明是认定这事就是得这么做,谁也不敢不听自己的话。

  她那份胆量从何而来?

  肯定不是身份地位这些虚的东西,必然是有实打实的把握在手。

  王世充看看众人,“怎么?

  都不作声了?

  这回知道自己糊涂了吧?

  若是我所料不差,李家多半有了布置。

  现在无非是引而不发,等着谁跳出来就打谁。

  若是咱们这时候动武,不但拿不下李嫣,反倒是会招来唐军,那就给瓦岗贼帮了忙。

  这赔本的买卖也是能做的?”

  “可是……咱们的斥候也没发现唐军踪迹啊。”

  王仁则还是有些不相信,他总觉得这里面有些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明白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只能用自己掌握的情况进行分说:“若是李唐大军有所动作,咱们的斥候肯定会有所察觉。

  再说叔父和李大郎有交情,从他那也能得到消息。

  我看这李家九娘就是在虚张声势,咱们不能上当!”

  “我和李大郎的交情?”

  王世充一声冷笑:“事关天下,便是父子也无情面,些许交情又算得了什么?

  再说我们那又算得了什么交情?

  说白了不过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罢了。

  若是这种交情也信,那便是自己把头送过去让人家去砍!倘若李家真打定主意下手,他第一个便会带兵砍了咱的脑袋!哪会跟你讲什么交情!”

  “就算如此,他们大队人马行军不可能毫无动静,若是真有大军前来,咱们的儿郎肯定能听到动静!现在什么都没有,哪来的大队人马。

  左右不过是那八百甲骑。

  他们野战或许无敌,攻城就是外行。

  咱们的人就算再不济,守城总行吧?

  那几百人又能把咱怎么样?”

  “你这话还是只说对了一半。

  大队人马行军确实逃不过斥候耳目,可若是有人出手相助,那可就未必了。

  你别忘了,李家是什么人!又是谁在后面帮他!若不是有北地世家助力,他们也没那么容易席卷关中。

  那些人神通广大,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再说如果李家真的决心与我为敌,就算我们砍了徐乐、李嫣,于大局也无妨碍。

  说到底,还是得怪咱们自己。

  李家挟八百破十万的威风,再怎么强横,别人也只能受着。

  谁想说个不字,就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分量。

  你们这些人,谁要是有这份本事,我们也就不比如此受气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低下头,没人敢言语。

  这话其实是没错的。

  乱世中决定话语权的还得是武力,谁的拳头大谁说话就有分量。

  自家人都不是什么信义君子,说了不算也没什么心理压力。

  所以一开始诈称归顺求援,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事情,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相反还会认为这是智慧的体现,谁让你相信我来着?

  只能证明你自己愚蠢,怪不到我头上。

  可是大家可以不考虑道义,不能不考虑武力。

  如果这一战是洛阳大破骁果军,那么别说徐世勣自称瓦岗之主,就算翟让还阳也没用。

  我打赢了自然战利品就都是我的,你不是我的对手,我要什么你就得给什么!偏偏现在是李渊得胜,而且还是足以震动天下的大捷。

  八百骑兵战胜十万骁果,这样的虎将对李渊又忠心耿耿。

  再看洛阳军队,在整个战斗里面完全就是凑数混日子。

  就这种表现,谁能对自己产生敬畏之心?

  想让人尊重自己也张不开这个嘴。

  正是因为这个表现,徐世勣才敢对自己横眉立目,甚至公开耍无赖。

  要说怪徐世勣,还不如怪自己没本事。

  怎么不见有人敢和玄甲骑这样做?

  想要立国就得有过硬的战绩,否则天下豪杰不会心服,慢说国家无法建立,就算侥幸建立起来也不会长久。

  王家人不是不懂这点,只是自家手头兵马太少,更没有能独当一面的大将,想要建立武勋也没有本钱。

  这事就只是想想,实际是做不到的。

  王世充之前邙山大战也堪称豪赌,结果就是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又面对的是十万骁果,哪还敢往前冲?

  可是现在这个情况,就是不敢打仗造成的,如果不想法解决,后面只会更麻烦。

  众人这时候也认可了王世充的观点,事情已经不是杀徐乐能解决的。

  就算把他乱刃分尸,对于大局也不会有影响。

  玄甲骑会为了主将报仇,李唐王朝为公主雪恨。

  洛阳兵弱成为共识,所有人都会来踩一脚,那时候怎么也应对不了。

  可话是这么说,不杀徐乐这个事情又该如何处置?

  现在是李家几乎把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什么都不做,难道就这么等着砍?

  就算自己可以归降李家,他们能不能容下自己也是问题。

  就冲李嫣表现出来的态度,就算自己肯做狗,人家都未必能留条命。

  这时候不拼还等什么?

  王世充沉吟道:“李家之所以吃定我们,无非是仗着兵强马壮。

  洛阳孤城一座,势不可与争。

  是以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取势,而不是杀人。

  说句难听话,徐乐、李嫣的人头要取,但不是今晚。

  等到咱们大事一成,取他们首级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不比如此麻烦。”

  众人看着王世充,等待他进一步说明。

  王世充看了一眼王仁则:“你带人盯住徐乐、徐世勣他们,但是别去动他们。

  从现在开始,不要和他们有丝毫冲突,只要知道他们在哪就行了。

  我这两日会把他们留在城中酒肉招待,你也不要恶了他们,更不要给他们发作的由头,更不能动刀枪!没有我的军令,谁敢动他们,休怪孤军法无情!”

  “您是要软禁他们?”

  王仁则当然能听出叔父的意思,可是随后又有些为难:“这帮人的脾气您也看到了,当着面就要发作。

  若是执意要走,我也拦不住啊。

  您又不许我们动手,万一他们动武怎么办?”

  “糊涂!孤又不是扔着他们不管。

  他不是想要版籍么?

  孤就给他版籍!总归是些无用之物,随便他拿去就是。

  不过这些东西总要他过目,这总是没错吧?

  反正用些手段拖延时光,这总归不算困难。

  一两日间,我们的大事就能有分晓。

  到时候是杀是放自有定论,你又怎么会为难?”

  “一两日……”王仁则算计着时间,一时想不出有什么事情能在一两日内就做完,还能影响己方和李唐王朝势力对比。

  王玄应却已经反应过来:“父王莫非是想要在瓦岗身上想办法?”

  王世充微微一笑:“不愧是我儿,一猜即中。

  他徐世勣既然自称是瓦岗之主,孤便把真正的瓦岗之主掌握在手上。

  倒要看看,到时候瓦岗军听谁调遣。

  探马来报,李密如今以前往河阳,身边不过数百人而已。

  之前他靠着兵多将广压得咱们喘不过气,现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是咱们让他知道厉害!”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瓦解(二十三)

  黎明时分,天地间被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所笼罩,世间万物都蒙上了一层薄纱,远远望去朦胧一片,于这充满血腥杀伐的世界里,平添了几分诗意。

  然则,这种美景注定不得长久。

  囊囊军靴声加上铠甲铿锵声,将这股诗意破坏殆尽!大批身穿盔甲手持刀枪的武士,撕碎了自然形成的薄纱,踏着雾气浪涌而出,朝着河阳城的方向快步行进。

  队伍的最前方,正是王世充的长子王玄应。

  在意识到权谋手段最终不能取代军功武略之后,王世充选择把这份最大的战功交给自己最为看重的继承人。

  这固然是对长子能力的认可,也未尝不是为了日后顺利传承基业做准备。

  希望儿子能够尽快建立武勋获得武人认可,以免李唐那种兄弟争锋导致大哥对二弟部下下黑手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家里。

  这支步兵的总数大约在三千人上下,规模虽然不大,但已经是洛阳目前机动兵力的总和。

  之前邙山大战洛阳军先败后胜死伤惨重,虽然后来收拢溃兵,恢复了部分元气。

  又得到江淮兵士支援,兵力逐渐上升。

  但是从整体看,兵力依旧远远不足。

  尤其是现在,更是用人的时候,根本抽不出多少人手。

  从表面看,洛阳打了胜仗,按说人力应该富裕。

  可是要考虑到这些士兵既要参与抢夺战利品,又要四处抓捕骁果军士兵。

  抓到之后还要看管,更要留出余力守城,免得被玄甲骑或是徐世勣所部打个冷不防。

  几方面的情况加在一起,能够调动的兵力自然就极为有限。

  事实上如果不是河阳之战关系重大,王玄应又是王世充的爱子,都不可能抽调三千人给他。

  这三千兵马都是江淮老卒,战斗力虽然比不上骁果军但是已经勉强可以列为精锐。

  而且又都是楚人,对于王家父子忠心耿耿,可是被视为嫡系。

  这样的军队战斗力和忠诚都有保障,也算是尽最大所能,提高此行的成功率。

  王世充也知道,仅凭三千步兵在没有攻城器械助力之下,想要攻下一座城池并非易事。

  尤其时间紧迫,为了避免李唐发现自己的战略图谋加以破坏,必须要在一两日时间完成作战,难度更是提高了几倍。

  但是情势紧急,已经没有其他的路走,只能放开手脚赌上这一局。

  也是徐乐八百破十万之战,给了王世充信心,让他认识到瓦岗军也不是看上去那么强大。

  现在瓦岗新败军心不稳,战斗力自然大不如前。

  而且河阳小城弹丸之地,也不算难啃骨头。

  最重要的是,李密原本的战略布局中,河阳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地方。

  既没有布置兵力,也没有储备物资。

  如果说金墉城是彼此争夺的焦点,河阳城就是块鸡肋。

  李密如果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也不会跑到那里去。

  仓促之间逃难到河阳,根本没有任何准备。

  以新败之军困守孤城,怎么看都是个必死局面。

  王玄应要做的就是及时赶到,把李密抓住就够了。

  至少看上去这是个谁都能完成的差事,无非是愿不愿意做,并没有什么难度。

  如果不是玄甲骑和徐世勣都忙着搜刮战利品,应该早就分兵前往,顺带活捉李密。

  王世充这番安排,就是准备打一个时间差。

  在其他人注意到河阳之前,夺取这座城池顺带控制李密。

  别看徐世勣以瓦岗之主自居,可是毕竟没人承认。

  王世充也不相信,那些绿林头领真的主动跟他联络,愿意奉徐世勣为尊。

  他要有那个威望,就轮不到李密做主了。

  他这次的想法就是,控制李密收编瓦岗。

  或者把李密拿在自己手里,或者把他当作傀儡控制。

  总之让他和自己成为名义上的盟友,整合两家兵力和李渊对抗,这就是王世充考虑的势!有了瓦岗的生力军,以及两大粮仓的粮草,就有了和李渊抗衡的本钱。

  自己手中广有财帛,李密手中掌握军粮和兵力。

  双方合作就能迅速武装出一支庞大的军队。

  那时候再杀徐乐、李嫣也不晚。

  自己弱小的时候,别说杀人,就算是些许的冒犯,都可能招来李唐王朝雷霆之怒。

  但自己只要强大起来,别说杀李嫣之后可以栽赃嫁祸给别人。

  就算当着李渊面杀了李嫣,他也会自己找借口开脱,这就是乱世的生存法则。

  王玄应也知道,这或许是洛阳最后的破局机会。

  如果抓不住李密,或者攻不破河阳,自家就只好任李唐摆布。

  父亲之所以不敢动手杀人,其实也是为失败做准备。

  万一这个计划不成功,也不至于和李唐彻底撕破脸,多少还有个转圜余地。

  说起来,这也是自家父子最大的问题,缺少徐乐那种舍命一搏的勇气。

  总想着万事留有余地,结果就让自己越来越被动。

  对于河阳之战,他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那个城池自己很是熟悉,其规模比金墉城大不了多少,城防则远比金墉城简陋多了。

  虽然也是靠近黄河有水运之便,但是由于那一段的河流波高浪急,这座城池在物资转运上的价值不高,也就没人在意城池的归属。

  当日李密带兵进攻时,河阳就是因为没有城防能力主动投降。

  现在风水轮流,是自己占据先手,李密也不至于难对付到哪里去。

  要知道洛阳的斥候也不是无能之辈,这一晚上时间,已经传来不少军情。

  李密所部在战场吃了败仗,又在金墉城吃亏,部下人心浮动士气瓦解。

  如果不是李密对于内军掌握得牢靠,手下多半就要发动兵变,砍了他脑袋去报功了。

  虽然军势还在但是军心已失,更重要的是没有粮草!原本瓦岗军自从占领洛口、黎阳仓后,就没有为军粮问题发过愁。

  可是河阳由于没做战备,军队临时逃进去,就不可避免遭遇粮荒。

  根据瓦岗斥候传来的情报,河阳城昨晚根本就没见炊烟!如果连一支刚刚打了败仗,又没有粮食入口的军队都打不赢,自己还是趁早死了算了。

  王玄应心中最大的敌人不是瓦岗而是时间,生怕晚到一步被徐乐或者徐世勣的部下抢先。

  是以军队不光是天不亮就出动,一路上更是不住地催促部下加速行军。

  为了身先士卒,他自己甚至不顾危险来到了最前方。

  王玄应其实心里有数,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将帅之才。

  武艺固然不高,韬略也一般,更是缺少带兵的经验。

  就连平日操练军队,自己也很少参与。

  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真正意义独立带兵,各方面肯定有问题。

  都不用真的和人开打,就是行军对自己来说都是个难关。

  原本以为行军是最容易的事情,无非就是走路罢了。

  直到真的走起来,才知道这里面有多难。

  由于是夜间行动加急行军,饶是老卒组成的队伍,掉队现象也颇为严重。

  粗略估计,三千人的队伍,掉队的已经达到五百以上。

  幸亏距离河阳已经很近,否则说不定不用打仗,自己这支队伍就活生生走散了。

  为了争抢时间,顾不上收拢部队或是寻找走失者,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王玄应心里总觉得没底,这种掉队以及行军,似乎不是个好兆头。

  可是想到河阳的情况比自己更糟,心里多少安稳了一点。

  不管怎样,只要能比对手强,自己就能赢下这一战!用这种信念给自己顾着劲,强压着初次临阵的紧张情绪。

  身旁几个被王世充特意安排随从的老将,已经看出自家少主的不对劲,连忙低声安抚:“少主千万要平心静气,再走半个时辰就到河阳了。

  不管怎样,到地方必然是厮杀拼命。

  那时候全靠下面兵卒舍命,咱们当主官的若是沉不住气,下面的儿郎也就没心思打仗,那可就坏了大事!”

  王玄应想要说两句场面话,至少表示一下感激。

  可是干张嘴发不出声音,额头上满是黄豆大的汗珠。

  老将知道这时候不能吓,越吓人越是糊涂,那可就真的糟糕。

  心里暗骂王世充这个儿子太废物,比王仁则差了一天一地,脸上还得强坐欢笑。

  “少主不必担心,万事自有我等,您只不过是走……”老将本想把话挑明,告诉王玄应不过是走个过场。

  可是刚说到走字,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

  风中突然传出一声弓弦响!伴随着弓弦响动,一支白羽雕翎箭如电光火石一般划破长空,径直射入这老将口中!说话的老将张着嘴,却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

  精铁箭头自口内射入毫不留情贯穿皮肉,自脑后钻出。

  王玄应因为讲话的原因正面对着老将,眼睁睁看着一支箭射穿了老将,一霎时整个人都怔住了,竟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只觉得脸上微微一凉,似乎有水珠打在脸上。

  几乎是出于下意识地,王玄应伸手在脸上一抹,紧接着把手拿到眼前观看,淋漓鲜血赫然入目!他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所谓的水珠,就是从老将身上喷出的血!初次上阵的王玄应神经本就绷得如同弓弦,此刻乍逢巨变,这根弦无论如何也维持不住,终于彻底绷断!他口内发出一声尖叫,二话不说拨马就跑。

  至于要逃到哪,则根本不在考虑之内。

  他脑海里只有一个意识:跑!跑得越远越好!可是他现在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这支箭是个信号,伴随着这一箭射出,无数哨箭从四面八方射出。

  这些鸣镝一边发出阵阵尖啸,一边飞入洛阳步兵阵中吞食血肉性命。

  紧接着就是阵阵呼哨声响,数百骑兵从雾气中冲出,从不同方向朝着王玄应的洛阳兵马猛扑而至!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瓦解(二十四)

  “混账!你们干什么吃的!三千兵马,被几百残兵打得全军覆没?

  尔等这是要气死我!”

  那些因为跟不上脚步掉队的将士也不会想到,这种行军时候的失误,居然会救了自己一命。

  正因为没跟上队伍,反倒是逃过了一劫。

  不但在战场上逃得活命,更是可以及时返回洛阳,向王世充报信。

  王世充派出王玄应之后,心中多少也有点紧张。

  但是在他想来,自己已经做到了最好。

  精悍老卒加上几个得力老将,不管是沙场经验还是忠诚都不缺乏。

  这些士兵虽然不如内军善战,但是总归也不是弱旅。

  再说就李密现在的士气,根本就组织不起像样的防御。

  这些兵马只要能及时赶到,剩下就是水到渠成。

  等到天亮之后,他便以清查版籍的名义,把李嫣、徐乐请到了存放版籍的配殿进行查验。

  这些版籍的价值王世充心里自然也有数,知道谁掌握了它们,谁就掌握了这个帝国的基石,对于李嫣来说,它是比金珠玉器珍贵万倍的宝物,自己只要用这个钓着不怕她不上钩。

  果然,李嫣和徐乐早早就过来,不厌其烦地看着那些版籍,另外就是大隋所存的书籍经典。

  李嫣狮子大张口,这些东西她哪个都没想给剩下,要求全部送到长安。

  王世充则敷衍着,一边嘴上说着完全同意,做出臣服模样,另一边又在说着自己的难处和李嫣讨价划价。

  给人的感觉,就是个油滑但是没什么野心的胥吏,所有讨价还价的目的,都是为了自己得到更多利益。

  不好对付但是没有格局,作为上位者,不会对这样的人起杀心,这也是王世充希望得到的结果。

  本来一切都按照他的想法在进行,结果没想到先是被内侍以紧急军情的名目请到这里,随后就见到了衣甲不整蓬头垢面的军将,又从其口中得知了自己儿子所部兵马全军覆没的消息。

  不光是三千步兵基本全军覆没,就连长子王玄应也被瓦岗捉了去。

  这点倒是不难打探,李密也没想藏着掖着,反倒是主动宣扬,还特意放了几个被抓的人回来报信。

  “王玄应在我手中,王世充若是还想要儿子,就乖乖派人来和孤议和。

  两下和议若成,孤自然不会为难一个晚辈。

  否则的话……就别怪孤心狠!”

  几方面的消息互相印证,就知道李密不是虚言恫吓,自家的儿子确实被人捉了俘虏。

  结合瓦岗军的特长,不难想象接下来面临的就是对方的漫天要价,甚至是更为血腥的手段。

  要知道瓦岗军现在确实绝粮了,真把他们惹急,吃人的事情也不是做不出来。

  王世充素来轻视人命,也不把吃人当回事。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死的不是自家人,被吃掉的更不是自家儿子。

  若是自己的长子落那么个下场,就算日后把李密千刀万剐,自己也一样是输家。

  这也不光是自己儿子安危的问题,更关系到了现在的局势。

  本来想的就是抓李密破局,把输掉的势扳回来。

  现在倒好,不但人没抓住,自己儿子还搭了进去。

  人家徐乐八百破十万,自己这边三千人打不过几百残兵。

  这让自己拿什么和李唐颉颃?

  人家还不是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自己敢说半个不字,李渊就敢发兵!都不用大队人马,来个几千人就有信心攻灭你洛阳!两国相处和两军交战一样,最怕的就是一方认定自己彻底吃定另一方。

  一旦形成这种观念,弱势方想要翻身就难了。

  除非有什么意外发生大翻盘,否则之前肯定是弱势一方吃亏。

  一念及此,王世充就觉得周身血液都往头上涌,看着报信军将就觉得心头生恨,大喝一声:“来人!”

  两名金甲武士自外而入,王世充只使个眼色,两人便心领神会,拖着这位不顾一切跑回来报信的忠心军将往外就拖!王仁则这时候也从外进来,朝王世充叉手一礼,随后低声道:“前敌的事小侄已经听说了。

  这也不怪这帮军将,要怪得怪徐乐。

  听那几个被放回来的说,带兵的人是瓦岗神射王伯当。

  要不是徐乐放走了他,大郎何至于吃亏?”

  徐乐并没有为难王伯当和他的亲卫,也知道他们不会向自己投降,最后还是放他们离开,并且发给了马匹、兵器全套甲胄。

  虽然临行时徐乐也说得明白,下次疆场相遇就没情面可讲。

  可不管怎么说,正是因为他放了王伯当,这位神射手勇三郎才能及时赶回李密身边指挥伏击王玄应之战。

  再多想一些的话,李密兵败之后军心离散,按说很可能面临哗变。

  他别说指挥打仗反击,就是稳定局势都不容易。

  王世充敢让没上过阵的儿子领兵打仗,也是吃定了这点。

  现在瓦岗军不但没乱,反而能组织有效的伏击,多半也和王伯当及时赶回有关系。

  这位勇三郎在军中素有威望,靠着他个人的武勇和声望,确实能够稳定人心组织反击。

  王仁则就是这么个算法,把徐乐说成了罪魁。

  即便厚颜无耻如王世充,也知道这个话说不通。

  但是至少听上去,心里多少舒服一些。

  这样起码说明这次败仗不是自己的责任,而是外力所导致。

  他摇摇头:“说这些有什么用?

  败了就是败了。

  你不管怪谁,这件事总是在咱头上。”

  “叔父不必担忧,大郎只是被拿没什么大碍。

  李密虽然侥幸小胜,但依旧是身逢绝地。

  他回不了瓦岗寨,说什么都没用。

  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碰大郎一根毫毛。

  他不是让咱派使者过去么?

  小侄不才愿意走上一遭。

  保证把大郎平安带回,若是得手的话,就连李密也一并捉来献于叔父!”

  王世充看了看自己的侄儿:“救回大郎,活捉李密,你好本事啊!孤怎么不知道,你有这等手段?

  倘若真能如此,那自然最好不过。

  可若是做不到,又该如何?

  李密这次捉了大郎却没有开出价码,就是等着我们使者过去他好狮子大开口。

  若是你也被他擒住,岂不是更助长他的气焰?

  你的心意孤领了,不过这件事不用你操心,孤自有人手。”

  “敢问叔父,您打算让谁走这一遭?

  听侄儿一句,千万不能派那些文官。

  这帮人虽然能说会道,可是各个都是软骨头。

  到了地方李密只要拿出刀剑一吓,保证他们一个个都跑得比兔子还快,没一个人能记得为叔父分忧。

  这年月只能相信武人,也只有武人才有这个本事!”

  “你说的没错,这件事确实不该派文人。”

  王仁则一愣:“武人?

  洛阳武人之中,还有比小侄有本领的?”

  “你的本领比徐乐如何?”

  王仁则惊讶地看着王世充,“叔父的意思是……”

  “正如你所说,王伯当是被他放走的。

  那么这件事就不能说和他无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既然和他有关,他就不能置身事外是也不是?

  孤让他走这一趟,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正如李嫣所说,孤也是大唐的臣子,和徐乐乃是袍泽。

  我子有难,他难道不该出手相助?

  若果真如此绝情,就不怕寒了天下豪杰的心?

  李渊乃是仁厚君子,难道就这么对待主动归附的部下?”

  “可是咱们攻打河阳乃是……”

  “我攻打河阳也是为了大唐出力,难道有错么?

  李密和我们既为敌对,我发兵攻打就是天经地义。

  总不能说玄甲骑不打,就不许别人去打吧?

  我儿兵败,就是大唐兵败。

  徐乐身为大唐战将,处理善后又有何不妥?”

  王仁则实在是没想到,叔父的面皮居然修炼到这种境界。

  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不知道的多半还真以为这事是王世充占理。

  他想了想,有些不甘心地问道:“就算徐乐有这个本事救回大郎,那今后又该和大唐如何相处?”

  “既然争不过势,那就只好顺势而为。

  他要孤降,孤就降给他看。

  至于后面的事情怎么做,孤自有计较,你就不必多问了。

  你去把李嫣和徐乐请来,就说孤有话对他们讲。”

  王仁则不敢再问,只好依言而出。

  看着王仁则的背影,王世充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这点小心思,还敢在孤面前施展?

  你去当使者,那大郎还有命么?

  你若真能捉回李密,这洛阳城谁还能压住你?

  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夺权,简直是白日做梦!这桩功劳我宁可让给徐乐,也不会让给你!左右中原局势自己已经无能为力,还不如求个稳妥。

  之后再把这潭水搅浑,大家干脆谁都好过!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瓦解(二十五)

  “王世充好不要脸!他偷偷摸摸去取河阳,分明就是想要背后耍弄诡计,给咱们来个猝不及防。

  如今打了败仗,又把事情推到我们头上,让乐郎君去救他的儿子。

  哪有这种道理?

  不去,说什么都不去!他又不是你的上官,有什么资格发号施令。

  告诉他这件事只能等圣旨定夺,没有旨意不能离开军伍。

  这是军中规矩,不能为任何人坏了。”

  房间内,李嫣面带怒色,小声嘟囔着。

  方才在王世充面前,她既是为了保持徐乐权威,也是为了维持李家贵女应有的体面,对于王世充的提议装聋作哑。

  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仿佛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直到回了住处,才真的发作起来。

  她看着徐乐,眼神内满是关切。

  她很清楚,徐乐虽然看上去神采飞扬,实则这都是强撑出来的。

  他的内伤并没有痊愈,相反因为过度透支,反倒是有点严重。

  明明已经乏得很了,又不能休息,反倒是拼命的操心劳神,这等于是逆天而行,于身体的损害自然远比正常的打斗消耗为大。

  徐乐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和营养,这些都只能回到长安才有希望。

  按照李嫣的心思,就算是这些粮草甲胄以及骁果残军都可以不要,先回去养伤再说。

  至于中原的残局,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连这些事都没兴趣,更别说救王世充的儿子。

  这种事受累不讨好,王世充更不是自己人,犯得上为他拼命?

  在李嫣想来,徐乐也不是个好说话的,自然也会跟自己一样抉择。

  可是实际情况是,徐乐刚才并没有明确拒绝王世充,而是说容自己思虑后再议。

  这就让李嫣有点想不通,这还有什么可想的,难道还要帮这个白眼狼不成?

  徐乐微微一笑:“王世充是什么人,咱们心里都有数,帮他自然是不能。

  但是正因为了解他的为人,才不能真的撒手不管。

  他现在就是在逼我们表态,如果真的撒手不管,不但于圣人面上无光,于中原局势更是不利。

  倘若王世充真的和李密勾结,情况就不容乐观。

  李密麾下瓦岗军尚有一战之力,只不过是没了斗志。

  如果真让他们重整旗鼓再战,就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是以我此番去河阳是肯定的,只不过不是为了王世充,而是为了大唐,为了汉家天下!秦琼、罗士信、程咬金他们哪个不是豪杰好汉?

  如果都在这种汉人之间的交锋中陨落,岂不是白白便宜了突厥?”

  “可是你的伤……”

  “不妨事的。

  我又不是和李密去打仗的,这伤势没什么关系。

  再说洛阳城也未必就比河阳安全多少。

  咱们这回虚张声势镇住王世充,若是被他看破机关,也少不了一场厮杀。”

  徐乐嘴上不说心里有数,事实上如果王世充想要动手,昨晚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自己的病导致很多事情没能及时处理,也让玄甲骑处于极端危险的境地里。

  兵马分散开去检点物资收拢部众,兵力根本就没聚起来。

  如果王世充胆子够大,直接来个袭营,后果不堪设想。

  正如王世充把自己骗在这里,希望声东击西偷袭河阳一样。

  自己来这里,何尝不是声东击西,吸引王世充的注意力?

  他把心思都用在自己和徐世勣身上,就没空闲关注玄甲骑和瓦岗游骑的动向。

  两支军队这才得到时间集结人马整顿三军,最重要的还是消化金墉城。

  李君羡虽然有本领,但是仓促之间,也不可能真把金墉城完全收归己用。

  之所以能成功驱逐李密控制城池,除了先声夺人以及魏征的配合以外,最重要还是李密败得太惨,以至于乱了阵脚连出败招。

  真要让他恢复清醒再抵金墉城,情况如何还真不好说。

  那些人里面不知道有多少可能倒戈投奔,情况就不可收拾了。

  好在这一天一晚的时间没白费。

  韩约已经带领玄甲精骑赶到金墉城,凭借玄甲兵威镇住局势。

  现在才是真正扼住了这处咽喉,让瓦岗军首尾不能顾。

  李密回不了瓦岗,瓦岗的后援也过不来。

  之前因为李密对于绿林人的刻意打压,导致前线崩溃后,后方很多绿林军逃散,他在这边聚不起兵马。

  这些人大部分都逃回了瓦岗寨,还有一些就算没回去,也是在等瓦岗寨方面的表态。

  只要让两边消息不通,瓦岗军就只能像个无头巨人。

  再怎么强壮孔武,也发挥不出威力来。

  王世充做梦也不会想到,他自以为得计,实际是中了自己的计。

  昨晚是玄甲骑最虚弱的时候,要是昨晚暗杀自己偷袭玄甲,还是有一定成功希望的。

  可惜他胆子不够,把机会给错了过去。

  现在大事基本定下来,接下来就要做最后一部工作,收复李密招安瓦岗军。

  趁着瓦岗军还没有诞生新的首领,把这头猛虎纳入李家麾下。

  原本这事自己就是要做的,只不过如今又多了个给王世充帮忙的理由。

  这是个好事情,自己可不会白给人帮忙,尤其和王世充又是这么个关系,帮他救人怎么可能白出力?

  李嫣问道:“乐郎君准备要什么条件?

  金银、灵药还是……美人?

  这些我都可以给你,根本不必向他开口。

  更不用为了这些东西,就去见李密。

  那厮不是个好人,又性情歹毒。

  万一他暗算你怎么办?

  乐郎君你再如何神勇,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你说得都对,不过我贪图的当然不是这些,而是真正的珍贵之物,就是我们今天看的那些版籍和书卷。

  别以为他答应了把东西进贡长安,就真的会做。

  这种人言而无信反复无常,他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所以我这次必须看着他把东西放上车运走,我才能放心。

  不光是那些东西,还有你。”

  “我?”

  李嫣一愣,随后摇头道:“我哪也不去,要和乐郎君你共进退!”

  “这是军令不是儿戏!”

  徐乐也板起面孔:“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你在这多留一天,就多一分变数!倘若再出什么闪失,圣人、二郎又该如何想!既在军中便该知道军令如山!哪里能讨价还价!王世充将版籍书卷备好,你便要押运这些东西返回长安不可有片刻耽搁!”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再无笑容目中也无情分,如同军帐中发号施令一样。

  脸色冰冷目光严峻,直让李嫣觉得心中既是害怕又是委屈,仿佛熟悉的那个人突然消失了。

  这位李家骄女往日横行无忌,除了李渊之外谁敢管她?

  就算你真是军中宿将,也不敢用这种态度和她说话,更别说命令其行事。

  真要是公事公办,说不定被她掀了案几。

  可一物降一物,这么个平日无所畏惧的公主,如今被徐乐这么一通训斥,不但不敢抗拒,就连辩驳都不敢。

  只是低着头默然无语,眼睛忽闪忽闪的。

  若是仔细看,便能发现她眼眶发红,鼻子也在轻轻地抽动。

  徐乐如何看不出来?

  他一声叹息,声音不由自主放柔和了三分:“九娘你是明白人,应该知道我这么做是一片好心。

  你当然有本领,可是不该用在这种地方。

  现在你是众矢之的,很容易惹出是非,于大局而言并无好处。

  你不在军中,我才好放开手脚行事。

  这边的事情越早了结,我也才能越早回转长安。”

  “当真?

  你不是嫌我累赘无用?”

  李嫣声音哽咽。

  “谁敢说九娘无用?

  我第一个不答应。

  何况若真是看不起你,又怎会把这么重的差事交给你?

  实话实说,这些版籍书卷乃无价之宝,除了你之外,任何人押回去我都不放心!不光是王世充,便是长安城中,只怕也有人虎视眈眈。

  只有九娘你,才能稳住局面,不至于让情况不可收拾。

  再者程咬金与你相善,你护送他回去还好一些。”

  “程咬金?

  他也要走?”

  徐乐点点头:“不过是偷偷走,徐世勣会安排。

  他自称瓦岗之主无非是诈语,实际已经决定投唐。

  程咬金自然也要到长安养伤。

  不过这件事不能声张,所以你也只能装作一概不知。

  路上也要多费心。

  程咬金既是虎将,更是瓦岗众将的好手足。

  我们照顾好他,才能让瓦岗众将归附。

  这些人的手段你也见过了,他们若是也能投奔二郎麾下,于二郎自然大有好处。”

  李嫣的心情这才逐渐好转,她终于抬起头,看着徐乐问道:“那不是还有个单雄信?”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徐乐说到这里也是一声叹息:“他心高气傲,在瓦岗的时候已经有些不快活,更不想到长安,成为若干军将之一。

  王世充麾下缺乏良将,他留下必然能得到重用。

  这是他的想法,谁也不能勉强。

  总之不管是书还是人,都是万金难买的重宝,一切都要你费心!”

  李嫣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两眼紧盯徐乐,两人目光对视久久不分,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一千零二十章 瓦解(二十六)

  事实上王世充的想法也不能算错,河阳城确实不利于防守,更不是个理想的屯兵之地。

  一场战斗的胜负,不足以改变河阳城的评价,在徐乐眼中看来,这里虽然有个“城”字,实际防御力比神武县都大为不如,就更别说比金墉城。

  真要说防御,自己在洛阳城外那两个军寨,都比它更适合防守。

  在王世充乖乖把版籍、卷册装上车辆,目送李嫣带领一支甲骑押运车辆离开后,徐乐也遵守约定离开洛阳直奔河阳,充当使者劝说李密。

  这一次王世充付出的代价不小,那些版籍卷册本来是他钓着徐乐的饵,没想到鱼没钓到,最后居然连饵料都没了。

  虽然玄甲骑并没有趁机勒索,要求更多的钱粮物资。

  但光是这批无价之宝的丢失,已经让王世充大为肉痛,何况徐乐要的还不止这些。

  你王世充既然说过洛阳城中有的是珍贵药材,徐乐便一口气索要了一批。

  名义上是给九娘李嫣压惊补身,实际上是为程咬金要的。

  他虽然经过名医诊治保住性命也恢复了神智,但是受的伤着实不轻。

  这么一员大将要想快速恢复尽早投入战阵,就离不开名贵药材往嘴里送。

  长安城自然也有药物,但是能从王世充手里多刮一些也是好的。

  等到王世充发现不光是损失了书籍、财物之外,连程咬金都没影了之后,只怕会气得暴跳如雷。

  徐乐没兴趣看他那副嘴脸,趁着还没发作先行离开,自顾来到河阳城外。

  王世充请自己出面担任使者,就是想把儿子要回来。

  至于条件什么的都好说。

  在王世充看来,李密这个使者本身就是条件。

  不管是用武力震慑李密,还是李密不顾一切报仇,总之在他们身上起的冲突,就在他们身上解决。

  徐乐只要把自己儿子带回来就好,至于能不能抓李密,或者和李密谈成什么结果,王世充已经不想考虑。

  在徐乐看来,王世充这也算是一种认输的表现。

  知道自己在中原势力消长中,怎么都不可能得到便宜,就只能选择这么个方式。

  这是在王玄应兵败那一刻,就已经注定的。

  说难听话,自己就算不救王玄应,而是代表大唐来和李密谈判,他难道会拒绝?

  别忘了金墉城在谁手里?

  主动权在自己,不在于李密,是以只要自己想谈,李密就只能坐下来谈。

  是以王世充哪怕明知道吃亏,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谁让他战场上表现丢人,又能怪的了谁?

  其实徐乐从没有忽略过河阳,自己之所以没有发兵来攻打,就是知道李密没那么好对付。

  这么个奸诈小人到了走投无路那一刻,肯定会有一记极为厉害的后招,用来对付赶尽杀绝的追兵。

  就算是玄甲骑对上这一击,也难免付出死伤代价。

  为了大业死伤在所难免,不过既然有人替死,自己何乐不为?

  对于李密来说,打这一仗也足够了,总不可能真的就凭这一场小胜,就接着打下去。

  别的不说,就看看眼前的河阳城,他有打下去的本钱么?

  这座城池同样是夯土城墙,可是这城不知是哪朝修的,更不知道荒废了多久。

  城墙风化的厉害,上面满是裂纹、破洞。

  城头的垛口已经看不出样子,如同狗啃过一样,这缺一块那塌一角,完全没有城墙应有的规制整齐之美。

  最重要的是,这城墙实在太矮了。

  说难听话,自己若是有心的话,以吞龙的神骏,完全可以直接跳上去。

  这么个矮墙能提供多少防御力?

  指望这里当根基,那不是疯了?

  再说河阳城缺粮,应该是真的。

  自己靠近河阳的时候,就被瓦岗巡哨游骑发现,得知自己来意后,这些明显带有惊慌之色的游骑,便带着自己一路来到城下。

  从他们身上,可以闻到马肉的味道。

  要知道李密现在可不比往日,军马也缺的厉害。

  如果不是饿狠了,谁舍得杀马吃肉?

  再怎么厉害的军伍,没有粮草供应,也迟早得饿死。

  显然这场大胜对于瓦岗的缺粮只是一定程度的缓解,从长远角度看,这河阳就是个绝地。

  自己能看出来,李密肯定也能看出来。

  就不信他就愿意困在这里一辈子?

  这些守军虽然狼狈的很,可是一看到徐乐,全都两眼冒火。

  不少人已经握紧了掌中兵器,盯住徐乐一语不发。

  徐乐看得出来,这帮人对自己是又恨又怕,各个都想把自己生吞活剥,可没人带头的话是,谁也不敢动手。

  如果瓦岗五虎还在,肯定有人要出来讨阵。

  管你是来做什么的,先打了再说。

  只不过李密自己作孽,曾经猛将如云的瓦岗寨,现在已经没有能出马讨阵的骁将。

  “乐郎君?

  真没想到,行满小儿居然把你请来为使!”

  城门开放,从城内冲出的正是那位勇三郎王伯当。

  他手中托着自己那张宝雕弓,可是看到徐乐之后,便连忙将弓挂起朝徐乐拱手为礼,随后就引着他入城。

  从他出现那一刻,城头守军的眼神变化看,王伯当于军中的威望显然没有降低反倒是更高了。

  在李密兵败之后,军士对他的拥护降到了最低。

  王伯当反倒是凭借一身本领以及最近的这场胜仗聚拢人心,成为军将支持的目标。

  他若不是忠义之人,这时候只要一声令下,就能要了李密脑袋,自己邀功请赏。

  看来这些残兵败将能够成功伏击王玄应,还真是多亏了王伯当。

  李密之所以能容下他,也是因为王伯当的手段厉害。

  至于放走九娘的事,也就当作没发生。

  这对曾经反目的君臣,如今又恢复了交情。

  只不过这种交情是建立在随时可能覆灭的压力之下,等到危机过去他们会如何相处,可是谁也说不准。

  徐乐心中想着战马不停,随同王伯当一路入城。

  整个过程中两人不曾再有多余的言语,王伯当固然不曾道谢,徐乐也没有提及放他逃走的事。

  男儿相交贵在知心,只看行动就知道彼此的心思。

  城中原有的民房、衙署都已经拆毁一空。

  取而代之的,是若干个帐篷。

  更多的人则是连帐篷都没有,大白天就躺在地上,身旁放着兵器一动不动,不知道的还以为已经死了。

  阵阵恶臭袭来,熏得徐乐都不由得皱眉。

  唯一一顶像样点的帐篷,便是李密居所。

  他此刻正站在帐门外,身上得打扮和部下那些兵士也差不多,都是一身布衣腰间佩刀,看着终于有些像是绿林中人。

  王伯当勒住坐骑飞身下马,又朝徐乐示意。

  徐乐也不多言随之下马,不用人说便将自己的直刀解下放在马背上。

  两名军将凑过来,王伯当却不让他们接手,自己接过缰绳拉着吞龙就走,徐乐则昂首阔步朝李密走去,脚下没有半点迟疑。

  “蒲山公,某本想在六合城一睹尊容,没想到阴差阳错,居然到这里才得相见!这也算是缘分。

  咱们命里合该见面,躲是躲不开的!”

  李密上下打量着徐乐,半晌之后才点点头:“不愧是徐家子,这份胆色和相貌,谁也没法冒认!徐家人出名的胆大如斗,那些刀山枪林得把戏,我也就不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请到军帐中详谈吧!”

  这军帐其实和普通士兵的帐篷已经没有区别,两人坐定之后案几上各放着一瓮清水,这多半已经是目前李密所能提供的全部招待。

  李密也不隐晦,朝徐乐道:“我两次败在你手上,现如今已是穷途末路。

  你也看到了,我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被困绝地难免一死。

  河阳城中兵将也和我一般心思,都已经不存生念。

  只想着在死之前,痛快的活着!谁若是敢来惹我们,我们便要他的命!规矩体面,那是讲给活人的,对我们来说,这些都没有用处!我们现在就认一个道理,谁不让我们活,我们就要谁一起死!王世充的那个废物儿子,我杀了没用,吃了也不够儿郎一顿饭。

  他只要肯拿粮食、战马、甲胄来换,就一切有得谈。

  可是看乐郎君前来,多半是不肯出这些东西了。”

  徐乐冷哼一声,低头看了看眼前的清水,随后冷冷一笑。

  端起瓮朝地上用力猛掷!一声脆响瓮碎水流,徐乐二话不说起身就走。

  李密见状倒是一愣,连忙道:“哪里去?”

  徐乐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边走边道:“既然知道某是徐家人,还来这套把戏,那又有什么可说的?

  你们不是要杀人么?

  便让我看看你们杀人的本事。

  今日徐某赤手空拳身无甲胄,你们用多少人命能杀了我!来,尽管试试!”

  说话间徐乐已经来到帐篷出口,可是不等他走出,帐帘掀动,王伯当已经站在门口,挡住了徐乐的去路。

  随后二话不说,一拳直接朝着徐乐喉结打来!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瓦解(二十七)

  身形如电,拳快似风。

  徐乐、王伯当都练习过江湖武技,又都是军中健儿。

  是以他们的拳法是军中的搏杀术为主,讲究一击致命简单有效,没有那么多无用花招。

  可是他们又有江湖功夫的底子,拳法灵活多变。

  在保证杀伤力的前提下,让拳法更为灵活,招数也更多。

  比起普通军汉翻来覆去那三两招徒手搏杀术,他们的拳脚功夫威力要大得多。

  眨眼之间交手数招,以李密的能力,根本看不清双方的招数,只是看到拳风掌影,随后就是王伯当整个人被打飞了出去。

  徐乐这一击用力看来不小,王伯当从帐篷门口直接被打得想后飞出一丈开外,落在地上砸得尘土飞扬。

  李密见此情形心头大惊,王伯当是当下自己军中第一大将。

  如果不是他靠着军中威望和个人魅力收服部众之心,就以河阳当下的局面,手下的人马别说伏击王玄应,不把自己宰了就不错。

  如果说之前瓦岗是仰赖自己才有那么大成就,那么现在自己则是仰赖王伯当才能保住性命。

  所以就当下而言,王伯当绝不能有失。

  好在徐乐和王伯当是拳脚攻击,没有动兵器,就没那么容易死人。

  不容徐乐再度跟上,李密连忙叫道:“且慢!有话好说!”

  徐乐这才站住身形,但依旧是背对着李密:“都已经动手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想要动武,徐某奉陪到底!”

  “这里面怕是有什么误会。

  我想乐郎君此来,也不是只为了和三郎交手吧?

  你也看得清楚,我在帐外并没埋伏什么刀斧手,乐郎君也不必动辄喊打喊杀,咱们有话坐下慢慢讲。”

  徐乐这次并没有再执意离开,而是回头看了李密一眼,发出一声轻微的嗤笑。

  随后返回自己方才的位置坐定,两眼紧盯着李密,等他接下来的表演。

  方才由于是背对李密,对方自然看不到,徐乐脸上其实一直带着笑容。

  包括和王伯当动手时候也是一样,所有的怒气,都是装出来对着李密用,对王伯当的时候就是另一幅面孔,这就是自己人和对手的区别。

  王伯当当然是自己人,别看两人动手过程看上去是在搏命,其实早就有默契。

  从交手开始,就知道彼此之间不会真的要对方的命。

  这就是武人的默契。

  不需要提前约定,或是给出什么暗号。

  只看王伯当没穿甲胄没拿兵器,就知道他的攻击不管如何凌厉,都是糊弄人的。

  真要想杀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拿武器而不是用拳脚。

  再说这是瓦岗军地盘,真要是想要拼命,等着自己的就不是王伯当一人,而是大批全副武装的刀斧手了。

  是以两人拳脚相交看上去场面激烈,实际都是糊弄外行人的把戏。

  分寸都在自己掌握,知道不会真伤了和气。

  徐乐也知道,王伯当不会无缘无故玩这么一出,想来是给李密做戏。

  毕竟现在人在难处,李密肯定对谁都不信任。

  如果始终这么互相猜忌,不利于双方的关系,更不利于部队的控制。

  来这么一场苦肉计对谁都好。

  和王伯当的打斗,也是给李密一个态度。

  自己不怕翻脸,但是你瓦岗不敢翻脸。

  没有安排刀斧手,这就是李密底气不足的证明。

  杀徐乐事小,可是后面如何善后?

  以他的心胸以及和徐乐的过节,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可以证明他的处境何等恶劣。

  徐乐相信,但凡李密有点办法,都会选择把自己斩成肉泥,出自己胸中一口怨气。

  能让这么个人被迫退让,其处境之窘迫不问可知。

  既然吃定了对方,徐乐也就更加放松。

  甚至不主动开口,就等着李密自己谈条件。

  反正态度已经摆出来了,我不接受讹诈,更不怕你们的恫吓。

  有诚意就谈,没诚意我就走。

  这是最后的机会,只要自己走了,下次来的就必然是军队。

  到时候结果如何,就不是李密能够控制。

  你要是有本事,就再来一次伏击,看看有没有这个能耐!李密看看徐乐,忽然露出一丝苦笑:“我看来还是低估了乐郎君,真没想到徐家子不单神勇绝伦,还是个一等的文士。

  洛阳城中那班士人,论见识谁也不能和你相比。

  至少他们不敢对我如此放肆,更不敢和我这么说话!”

  “或许是因为那位王玄应的死活我并不在乎。

  我也不怕说实话,平心而论,如果王大郎死能让你殉葬,我乐见其成。

  咱们之间没有交情只有过节,哪怕是为了九娘李嫣,我也该把你碎尸万段!所以别以为我多想要你归顺,也别以为我多想要瓦岗基业。

  外人眼中你瓦岗军或许是个宝贝,可在我眼里,就是手下败将。

  你们是否归顺,我根本不在意。

  归顺了就乖乖听话,若是不归顺,我就带兵前来征剿。

  十万兵都灭了,还怕了你这点残兵败将?

  你别以为小胜一仗就能扬眉吐气,我可以跟你打赌。

  不需要我亲自带兵出战,就只让李君羡带金墉城兵马,就能踏平河阳。

  不信的话,尽管可以试试!”

  李密这次并没有反驳,也知道反驳没用。

  徐乐不是王玄应这种公子哥,作为带兵大将,河阳城的处境瞒不过他的眼睛。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当下河阳的情况,实在是不堪一击。

  即便自己竭尽所能收拢部众,现在城内兵士也不足千人。

  也多亏了自己只收拢这么点士兵,否则处境更麻烦。

  河阳城没有粮草,自己这边败得又太惨,导致士兵身上大多没有干粮。

  就算有些人是裹粮而行,身上的粮食也就是一两天的量。

  这么多人,有数的粮食,根本不够填肚子,这才是最要命的。

  如果不是灭了王玄应这个废物,现在多半就要断粮了。

  哪怕是有消灭王玄应的缴获外加上杀马,也支撑不了多久。

  攻不下金墉城回不了瓦岗寨,又没地方搜罗军粮。

  留在这就是等死。

  往外打的话,也没有一个地方能够让大军吃饱肚子。

  是以徐乐说得其实没错,眼下是自己急着投降,而不是对方急着受降。

  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怎么也硬气不起来。

  原本还想要靠虚言恫吓,尽量为自己争取主动。

  可是从徐乐方才的表现,就看出来自己这套对他没用。

  这位行事就如他的武艺一样,直来直去不玩虚的。

  跟他讲技巧没用,一切都得拿实力说话,可问题是自己但凡要是有实力,还用得着坐在这谈判么?

  李密深吸口气:“乐郎君与王世充非亲非故,想必此行也不会真的是为了王大郎那么个公子哥。

  那等人也不配你走这一遭。

  你来这里,说到底也是希望瓦岗军归顺李渊,这话孤所言不差吧?

  再说乐郎君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当今天下最不希望我死的人里面,李渊肯定名列其中。

  你既然要做李家忠臣,就不可能不顾虑自家主公心思,这话不算错吧?”

  “哦?

  蒲山公哪来的这份自信?

  你所作所为就是碎尸万段也不为过,我主为何希望你活着?”

  “若不是孤以瓦岗军邀击骁果于中原,李渊又怎能如此轻易就得了关中。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也见过骁果军的本事。

  若是他们真的杀回关中,就算你以玄甲骑全军相抗,又有几分胜算?

  战后死伤情况又是怎样?

  孤是李唐的功臣,这一点总不会反对吧?”

  “那又如何?

  这种功劳有人认么?”

  “旁人或许不会,但是李渊如果要做仁君,这功劳就不得不认!杨家父子因寡恩而失国,李渊想要用最小的代价,夺取杨家基业,就得让人知道自己和杨家父子不同。

  杨家父子寡恩,他便要广布恩泽。

  孤的功劳不怕他不认!别忘了,这天下可不止有孤王一个诸侯。

  王世充、窦建德、朱灿还有江淮的各路义军。

  他不放过我,又怎么显得皇恩浩荡,又怎么让那些人甘心来投?”

  徐乐冷笑一声:“你这是把我当三岁娃娃了?

  那些人归顺大唐,是因为圣人仁厚?

  若是只有仁厚没有兵甲,那么所谓的仁厚不过就是软弱罢了!他们不但不会归顺,还会争先恐后带兵来攻!咱们都不是第一天披挂为将,这里面的道理全都明白。

  我还是那句话,你有诚意我自然愿意与你相谈,但若是总想要玩阴谋诡计,徐某第一个不奉陪!”

  看着徐乐这油盐不进的样子,李密也觉得无可奈何。

  饶是他素来多智,这时候也彻底没办法了。

  要按着他的本心,现在就一把揪住徐乐让他说清楚:到底怎样才肯谈?

  总不能要自己双手把瓦岗献上才叫有诚意吧?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瓦解(二十八)

  “蒲山公总算是想明白一件事。”

  徐乐面上带着一丝冷笑,望着面前如同斗败公鸡一般颓废的李密。

  “我来不是和你谈条件,而是给活路。

  现如今摆在你面前的路有两条。

  一,带领瓦岗军归顺。

  至于结果如何,自然有圣人发落。

  不过正如你所说,圣人仁厚,你也有些许功劳,多半不会要你的性命。

  第二条路么,就是带领你手下全部兵将与我玄甲骑再战一场。

  我能八百破你十万,你也可以试试,能否以千余饥卒,胜过我玄甲大军!若是能赢,这一切也还有转机。

  毕竟这天下是打出来的,谁的刀够快,谁说话就算数!”

  李密只觉得嘴里满是苦水,悔得肠子发青。

  要是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还不如不抓王玄应,或者是抓了他之后自己主动派人去和王世充谈,而不是逼迫对方低头。

  本想敲对方一笔钱粮解决当下的难处,没想到惹来徐乐这么个煞神,把自己的计划全给搅了。

  他提出来的根本就不叫谈判条件,而是开站得预告。

  看他那副凶神恶煞模样,就知道他说得都是真心话。

  只要自己这时候稍微说个不字,他立刻就会放弃谈判领兵来攻,大家在战场上见真章。

  作为李密这种习惯用手段取胜的,最怕就是徐乐这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了再说的横主。

  大家没办法交涉,也就无法谈条件。

  自己再多的手腕也没地方用,最后只能被对方逼入死角,用他所擅长的方式解决问题。

  身为瓦岗之主,李密当然不愿意投降。

  李渊的为人自己很是清楚,他确实不会杀自己,但是也不会再让自己掌握权柄。

  最多就是效法刘邦封雍齿,把自己供起来给个虚官。

  外人看来官高爵显富贵闲人,实际上就是个摆设。

  不但得不到尊重,还会沦为李唐股肱取笑得对象。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哪能那样奴颜卑膝过一辈子?

  再说自己勾结刘武周的事情迟早会被查到,那时候李渊只会更恨自己,那帮家眷在河东的李唐起家老臣,也会恨不得把自己生吞活剥。

  到了那时候,日子只怕就更难熬了。

  但凡有一线之路,自己也不想投降。

  可是徐乐做事做人都太绝,把自己所有的路都给封死,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出口。

  要么就接受条件归顺,要么就等着和徐乐打仗。

  这算什么?

  这和逼自己选择怎么死有什么分别?

  李密不是没想过索性豁出去拼一把,号令全军攻杀徐乐,然后带着王玄应去攻打洛阳。

  到时候把他摆在前面当盾牌,看洛阳敢不敢开弓放箭。

  只不过这个想法也就是在脑子里出现了一下,随后就被放弃了。

  这么做等于是搏命,胜算低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实在是智者不取。

  再说就现在手头兵马的情况,也没什么本钱去搏。

  要不就……姑且投降,日后再说?

  李密考虑了片刻,但还是不死心。

  说句难听话,这么大一片基业,不管献给谁都应该能换个富贵回来。

  徐乐开的价码未免太低,就这么归顺了,实在是从心里过不去。

  想到这里,李密故作为难:“乐郎君的意思我明白,不过这件事也不是那么容易办。

  瓦岗军如今不比以往,洛口、瓦岗各有大将领兵镇守。

  若是孤在他们面前,这些人自然不敢抗令。

  可如今关山阻隔,他们手中又握有重兵,是否依旧肯听孤号令,可是难以把握。

  孤也想答应乐郎君条件,可若是到时候无法实行,乐郎君又要认为孤耍什么把戏,那时候又该如何?”

  “如果是担心这个,那就大可不必。

  洛口仓守将邴元真,已经愿意归顺!这消息你想必是不知道,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先告诉你。

  至于瓦岗寨,目前确实还没有拿下来。

  不过这没什么要紧,能降就降,不能降就打。

  我带着玄甲骑杀上瓦岗,再有徐世勣在旁相助,蒲山公认为,会有多少人选择死战到底?”

  邴元真降了?

  李密心头一震,脸色也随之变化。

  这不怪他涵养不够,实在是洛口仓太过重要,其要紧程度甚至超过瓦岗寨。

  毕竟打天下首要的就是兵马,而养兵马就离不开粮草。

  谁手里有粮食,谁就占了先手。

  自己现在要是有粮在手,哪怕就千余人都敢和徐乐继续周旋。

  大不了就游走作战,和玄甲骑捉迷藏。

  就是因为没有军粮人心不稳,才不得不困守于此。

  瓦岗寨之所以从绿林响马联盟,变成一支有资格问鼎天下的大军,就是因为控制了洛口、黎阳两大粮仓。

  对瓦岗军自己来说,粮仓也是大半家当。

  由于粮食实在太多,不可能放到瓦岗寨存放,所以一直还存在粮仓没动地方。

  如果这些粮食落到李渊手中,自己就彻底没了翻身的希望。

  邴元真这个混账!枉我对你恩重如山,你居然在这个时候背叛?

  如果这话是别人说的,李密多少还要犹豫一下,想想这话是真是假。

  可徐乐何等样人?

  他又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

  或者说他有什么必要说谎?

  说句难听话,自己根本就没有欺骗的价值,他又犯得上如此么?

  李密无奈地叹了口气,双眼变得黯淡无光,再没了之前的光亮。

  “如此说来,乐郎君今日肯来,算是给我留了面子。

  我的部将已经归顺,孤不过是个空头首领,降与不降,于大局并没有什么影响。

  正如乐郎君所言,咱们两下有仇无恩,你就算带兵前来杀了我,也是天经地义。

  我若是你,便会这么做。”

  “正因为我不是你,所以才不会如此。”

  徐乐看着李密,眼神中已经满是不屑:“你昔日手握瓦岗大军,帐下有五虎上将,照样被我打得一败涂地。

  像你这种人,志大才疏鼠目寸光,全靠阴谋诡计立身,并无真才实学存世。

  最多就是凭借运气逞凶一时,真遇到豪杰便会一败涂地。

  若是连你这样的人,我都要杀了才安心,那该如何征战天下面对四方豪杰?”

  “到底是徐家人,都是一般心思。”

  李密低头叹息:“你祖上追随李家征战天下,立下赫赫战功,却始终没能建立家名成为世家,你可知道原因?

  就是因为你们的格局,始终只是战将而不是雄主。

  以勇力自夸以战功为傲,信奉什么直道而行。

  说白了就是匹夫之勇,没有为天下谋的胸襟。

  瓦岗虎贲十万,洛口、黎阳广有粮草。

  我若是你,便直接收下这爿基业,和李渊分庭抗礼,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你说孤不是豪杰,孤看你才是小丑!大丈夫岂能久居于人下,你们徐家神勇绝伦,却注定只能做李家走卒,这就是你所谓的大丈夫!”

  李密原本语气低沉,这时候却是声音渐渐提高,抬头看着徐乐,脸上笑容诡异且有几分癫狂。

  “再如何骁勇的武人,都不过是杀人的刀剑。

  男儿生于天地间,理应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怎能甘心做别人手中快刀?

  杀人多有什么用?

  战功赫赫又有何用?

  左右不过是君王眼中的一条恶犬!乱世中你可以靠性命搏富贵,等到天下太平,你又会是怎样收场?

  别忘了,你老子是怎么死的!”

  徐乐并没有像李密预料中那样暴跳如雷,反倒是摇了摇头:“你这番言语,足以证明我不杀你是对的。

  倘若你真是个枭雄,就该隐忍不发打磨爪牙,找机会东山再起。

  如今的你……既没了这个胆量,更没了那份心性。

  真正做事的人,只会收敛性情,不会大喊大叫。

  你这副样子如果被部下看到,怕是没几个人再愿意跟着你。

  混到你这个份上,不用人杀自己就该死了。

  我若是杀你,倒是脏了手。”

  说话间徐乐再次摇头起身向外就走,李密看着徐乐背影大声喝道:“站住!你给孤站住!你可知如今河东是什么情形?

  你可知你老子是如何死的?

  你可知……孤的话没说完,谁让你走的!”

  可惜不管他如何叫喊,徐乐都是充耳不闻,大步流星走出军帐。

  王伯当牵着马站在外间,朝徐乐点点头,随后将缰绳递了过去。

  徐乐接过缰绳又看看王伯当:“大好男儿,真要陪着这等人?”

  “王某不能对不起良心。”

  “可惜他未必领情。”

  “良心是给自己的,又何必旁人领情?”

  徐乐没再言语,而是点点头,随后飞身上马。

  王伯当道:“王玄应已经在城外等候了,乐郎君只管带走就是。

  至于是否还给王世充,全凭你处置。”

  “无用之人我要他作甚!我还有许多要紧事做,顾不得他。

  让他自己回去吧!”

  说话间徐乐双足点蹬,战马奔向城外。

  王伯当一声叹息,自言自语道:“这才是真好汉,只可惜相遇太迟了。”

  随后他不再说什么,径直朝军帐走去。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瓦解(二十九)

  和来时相比,玄甲骑离开时,已经是脱胎换骨变了个模样。

  原本只有八百多人赶到洛阳,以先锋骑兵身份迎战瓦岗。

  离开时却是浩浩荡荡铺天盖地。

  步兵骑兵一应俱全,旌旗蔽日铠甲耀眼,车仗辎重更是一眼望不到头。

  大队人马如同一条长龙,自洛阳城外徐徐而过。

  洛阳城虽然同样挑着李唐旗号,却是关门闭户如临大敌。

  城墙上站满手持强弓硬弩的兵士,两眼瞪得如同铃铛。

  哪怕眼睛早已经酸涩难当,也不敢眨眼。

  生怕一个错神,下面的大军就会突然发动攻势杀入城中。

  王世充、王仁则都在城头上。

  两人也是满身披挂全副武装,手按着垛口眼睛紧盯城下,周身上下肌肉紧绷,那架势简直和面对瓦岗军时没什么分别。

  这倒是也不怪他们,要知道之前他们面对瓦岗大军时,就是无力抵抗,只能请李渊出兵救命。

  现如今固然兵力得到了增强,还有一万多骁果军战俘被编入军中,成为王世充麾下精锐。

  但是城下的兵马,也不是瓦岗军所能比。

  总数超过七万的骁果军,以及原本瓦岗军六成以上的兵力,再加上玄甲骑所部骑兵、高世雄的步兵乃至那些自愿加入玄甲的洛阳青壮。

  以现在城下这支队伍的规模以及实力,别说一座洛阳,就算是整个中原也未必就占领不下来。

  随着李密向大唐投降瓦岗倒戈,中原的局势似乎已经稳定。

  洛口、黎阳两座粮仓易手,原本被瓦岗军控制的城池,也大半归了大唐所有。

  洛阳王世充名义上同样归附于唐,不过依旧存着割据心思,准备来个听调不听宣。

  也就在此时,长安方面终于来了正式圣旨,命令徐乐率兵返回长安。

  改由大将盛彦师镇守潼关遥制中原之地,而对于王世充则只字未提。

  李渊不知道是不是忘记了王世充的存在,还是另有其他打算,至少就当下而言,既没有往洛阳派员,也没有调王世充入京的打算。

  如果真是这样,王世充当然求之不得。

  不过正因为待遇太优厚,他才信不过。

  生怕是李渊用得诡计,表面上撤走徐乐,实则借着撤兵的机会下毒手暗算。

  是以今日洛阳高度戒备,城头密布弓弩,已经做好和徐乐舍命一战的准备。

  这次最大的赢家当然是大唐,不过王世充也不是没有收获。

  除了一万多骁果军之外,就是瓦岗五虎里,居然有两人被收罗帐下。

  除去甘愿留下的单雄信,居然还有五虎之首裴行俨。

  这是王世充做梦都没想到的好事,本以为裴家父子不是战死乱军,就是也跟着投奔徐乐。

  没想到裴仁基居然带着裴行俨以及数千内军来投,一下子让王世充乐开了开花。

  有了裴行俨这员虎将以及数千精兵,他的胆子也大了不少。

  就算和徐乐真刀真枪对上,他也有了几分把握。

  就算我打不过你,起码也能崩掉你两颗牙。

  城下,队伍最前面的徐乐、徐世勣、韩约等人,对于城头的王世充根本连看都没看一眼。

  大家已经打过交道,知道王世充是什么成色,这种人根本就不被自己纳入眼中。

  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和玄甲骑做对手的,就王世充那点本事,还不够资格入选。

  就算有再多的兵或者再坚固的城池,也照样不是三合之敌。

  众人目不斜视缓慢前行,马队在前步兵在后,队形如同刀裁斧剁般齐整。

  这样做就是为了给洛阳兵马留个印象,日后若是疆场相遇,遇到玄甲骑就该知道是自己惹不起的人,躲得越远越安全。

  徐世勣低声说道:“裴行俨也是不世出得豪杰,若是能加入玄甲骑,必然是了不起的豪杰。

  真不知是怎么想的,偏生辅佐这么个主。

  若是裴家父子真的忠于大隋,当日就不该投奔瓦岗。

  既然入了绿林,就和官兵没了关系。

  现在突然做忠良,未免也太奇怪了。”

  徐乐也是一声叹息,脑海中又浮现出裴行俨赠马得情景。

  虽然最后的胜利和那匹马没什么关系,但是这个人情自己是要认的。

  依自己本心,也希望能够和这等豪杰并肩作战,只可惜人各有志,对方既然不愿意,自己也没必要强求。

  再说裴行俨为什么不想加入,自己多少也能明白。

  除了不愿意在自己手下为将这一点外,裴家父子对于李渊,显然是没什么好感。

  当然,这不是说他们就认可王世充,更大可能是以王世充为过度另寻明主,又或者存着其他心思。

  这一点自己也不好断定,但是不久之前和裴行俨那次比武之后,从对方的眼神中,自己能够看出些不一样的东西。

  那种眼神不属于武将,更像是刘武周或者李世民这种,想要割据一方开创霸业的人才有的眼神。

  裴行俨固然不是这个性情,可是裴仁基可说不好。

  再说人是会变的,说不定正是因为瓦岗大军进入关中,中原地区势力消长发生变化,给了他们野心也不一定。

  再说他们的选择,也未必就是错的。

  自己不喜欢用计,不代表自己真的不懂谋略。

  李渊这次的布置,在自己看来,其实有很多值得商榷处。

  别的不说,就说大军入关中的安排。

  名义上看,盛彦师坐镇潼关遥控中原,进退都在其掌握之中,在战略上处于优势。

  可问题是,你把大队人马撤走,那些原本被瓦岗控制的区域不是都空出来了?

  饶是李渊也安排了大军留驻洛口、黎阳仓,也控制了金墉城。

  可是这不过是几个战略要点,还不足以把整个中原串起来。

  大部分的城池依旧是因为这种调动而变成空城,可想而知很快就会被新的豪强所控制。

  这些人或许会在名义上遵奉你李渊为天下主,心里怎么想谁知道?

  一旦时局动荡,这帮人的立场谁又能保证?

  总之,在徐乐看来,李渊就是故意如此。

  他宁可承担这种风险,也不愿意让大批精兵处于自己绝对控制外。

  如此庞大的兵马来回调动,耗损的钱粮就不是个小数目。

  与其让自己回去,还不如让二郎过来。

  难道李渊连自己儿子都信不过?

  心里这些话自然是不能对徐世勣说的,徐乐也只能装作不以为然:“三郎有他自己的心思,咱们也不必多虑。

  反正凭他的本事,在哪都不会吃亏。

  日后说不定还有并肩作战的机会,先做好眼下的事情再说。”

  “说起来此番乐郎君立下不世之功,回朝之后必有重赏。

  我也知道,乐郎君并不在意这些。

  可是身为武人,立功受赏也是无上荣耀。

  况且我等今后都是乐郎君部下,你得了功劳,我们面上也有光彩。”

  徐世勣这话是没错的。

  他们之所以叛离瓦岗归顺徐乐,除了人品才具方面的考虑外,也必然有前途方面的考量。

  一两个人可以无视功名富贵,只为安定天下或者追随豪杰。

  成千上万人自然不会都这么想。

  大多数人还是希望自己能够获得更大的成就,封妻荫子功名利禄。

  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并不需要指责。

  水涨船高,只有徐乐先得到重赏,这帮人才有可能跟着提高待遇。

  是以徐世勣这么说,既是恭喜徐乐也是为自己的部下前途着想。

  徐乐也知道,自己这次的功劳确实称得上举世无双。

  以八百人到洛阳,最后带回去十几万大军。

  而且这里面大部分都是善战精锐,不是普通的鹰扬兵能比。

  可以说自己帮李家挣回三成家当,这么大的功劳不管如何赏赐都不为过。

  说句难听话,如果是南北朝那时候,自己这一件战功就有资格建立家名,从此跃升为武功勋贵阶层一员。

  不过话是这么说,实际情形如何,自己心里并没有把握。

  从长安方面来的旨意,只提到了部队调度换防,并没有提及其他。

  这其实很是蹊跷,如果真是重赏,现在按说就会透点风声出来,让人高兴一下。

  这种诡异的态度,很难说后面是怎样的发展。

  不过现在正在兴头上,自己又何必说这些败兴的话。

  再说自己所求也不是这些,所谓家名或是成为勋贵,都不是自己想要的,无所求自然就无所顾虑。

  真正值得自己关心的,还是河东的战局。

  这段时间,终于有关于河东的战报送来:刘武周联合突厥执必部偷袭河东,先败李元吉再败裴寂。

  李建成统兵回援,就是到河东去解决残局。

  至于结果如何,现在还不清楚。

  刘武周已经和突厥勾结起来,这才是真正可虑之事。

  自己哪怕没有封赏都没关系,就是不能让胡马南下再乱中原,汉家天下容不得胡儿猖狂!李建成这厮到底有没有这个能耐挡住胡人?

  若是不行就赶紧让给二郎,倘若是在你身上坏了大事,徐某必将你碎尸万段!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瓦解(三十)

  长安城中,太液池上,一叶扁舟停于水上随波摇曳。

  南人善舟楫,北人善驰骋。

  事实上自古以来,南北对峙的格局中,南方朝廷往往仰赖江河舟船作为屏障,以防御北地铁骑的攻击。

  虽说大多时候这种防御不过是苟延残喘无法逆转大局,但是北方人对于舟船的掌握也确实不如南方健儿。

  杨家父子作为关陇武家出身的帝王,也得承认这一点,哪怕是对于江南充满好感的杨广,也轻易不在太液池上操舟,生怕不测风云变成致命之灾。

  但李渊显然是个例外。

  他虽然是北地武家贵族之首,可是在很早以前就仰慕江南。

  之前还把这种喜好藏起来,如今既已登基也就没必要隐藏。

  不但在宫中广列江南器物,自己也是时不时泛舟湖上,感受一下东南水乡的风光。

  他这小舟不用外人,操控舟船也是亲历亲为,只有得到天子允许的,才能获准登船。

  由于小舟狭窄最多只能容纳两人,所以得到登舟资格的不问可知,必然是李渊可以绝对信任的人。

  获准登舟资格,就是一个暗示,证明此人为帝王所偏爱,也是朝臣中位绝百僚的存在。

  今日这艘小舟上,与李渊共同赏玩风景者,正是李渊的至交好友也是朝中重臣:裴寂。

  按说裴寂不久之前刚刚犯了大错。

  带领数万李唐精兵前往河东防范刘武周,不但没能收复失地战胜强敌,反倒是被打得大败亏输几乎全军覆没。

  丧师失地不说,整个过程更是窝囊无比,把李唐威风悉数丧尽。

  堂堂李唐大军被刘武周这么个土豪出身的老兵痞按在地上暴打,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按说犯下这种大罪,又是在刚刚开国的王朝,这么都该预告裴寂官场生涯的终结。

  哪怕念及旧情不予杀戮,至少也要丢官或者贬谪。

  然而令满朝文武没想到的是,裴寂不但没有受罚,回朝之后恩宠如旧,甚至还得到了和天子同舟的资格。

  一些前朝降臣不禁把李渊和杨广对比,一时间也说不好到底哪一种君王才真的是自己心中的明主。

  李渊倒是不用顾及那帮人的感受,对他来说,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根本不是几个大臣的想法,而是对徐乐的处置。

  他的目光盯着水面,脸上看不出喜怒,语气也很是平和。

  这位昔日就以钝重闻名的天子,登基之后更是高深莫测,难以让人揣度出真实想法。

  “八百甲破十万军,给孤带回两座粮仓,外加整个瓦岗寨。

  这等赫赫战功,封个国公也不为过吧?

  若不是前朝旧制异姓不王,朕看来都应该封他个王爵。

  裴监以为,如此封赏可能令他满意?”

  裴寂和李渊一样,眼睛望着湖面,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公侯爵位,金银财帛,这些都是小事。

  天子富有四海,这才是真正的大富贵。

  和大富贵相比,这些不过就是些微小事不足以论。

  中原安定瓦岗臣服,这才是实打实的好处。

  瓦岗归顺的消息传到河东,二郎那边也好过一些。”

  “那裴监就给他想个封号,再找块采邑封给他。

  晋阳若何?”

  “这些其实都不要紧,臣只是在想一件事。

  封了国公便到了顶,那么他从河东回来的时候,又该封个什么官职?

  上柱国,大将军?

  录中外诸军事?

  又或者是加九锡?

  赏功罚过从来都不是小事,难就难在无以为继这四个字上。

  外人可以只管眼下,圣人总得想想全局。”

  李渊哼了一声:“刚从中原回来便让他去河东?

  九娘说的裴监莫非没听到?

  他与宇文承基一场大战伤及根基,又忙着招抚瓦岗劳心费神,马上就让他去河东,铁打的汉子怕也是抵受不住。

  你这是要把他给累死?”

  “没办法,他是咱们大唐第一猛将,自然处处都离不开他。

  再说现如今国家有难,他身为武人理应出力。

  二郎带着玄甲骑在河东都打不开局面,这能怪谁?

  既然玄甲骑只认乐郎君,那也就只好辛苦他跑这一趟了。

  军情紧急,哪里顾得了那许多。

  臣这也是没办法。”

  “你说的这些,朕一句都不想听!”

  李渊脸色一沉:“谁都知道朕与徐家是什么交情,如此对待故人之后,你就不怕世人戳朕的脊梁骨?

  朕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这话要说也是裴监你自己去说!”

  “臣正有此意。

  顺带他的封赏,臣心里也有个方略。

  国公是要封的,不过得等到河东回来之后。

  现在干戈未休,封他什么官职也都是虚的,没什么用处。

  不过有功不赏,也不是明君所为。

  所以赏还是要赏,只不过未必是赏给他一人。

  仗不是一个人打得,功也不是一个人立的。

  我大唐要一统天下,也不能全靠徐乐一人。

  玄甲骑既为我大唐第一精锐,军中诸将自然也不能少了封赏。”

  李渊看看裴寂:“你是说那个太保之议?”

  裴寂点点头。

  “不单是太保,也要封将军。

  日后玄甲骑要扩军,将军号自然要多一些,否则名不正言不顺,何以领兵?”

  “裴监既然有了计较就尽管做主,朕不想多管。

  不过朕就是那句话,不能让故人之后受了委屈,否则朕绝不会答应!这话已经说在前头,将来若是九娘闹起来,可别向朕来求救兵。”

  裴寂哈哈一笑:“这自然是不能,圣人放心,这件事臣保证做得妥当。

  不过说到九娘,臣倒是想起了另一桩事。”

  李渊闻言眉头一皱:“怎么?

  大郎那个混账,居然找到了裴监那里?”

  “是三胡。”

  裴寂微笑道:“他是什么脾性,圣人最清楚不过。

  心里存不住事,有什么就要到处去嚷嚷,指望他把话藏住实在太难了。”

  “那个畜生,惹出这么大祸患,朕还没找他算账,他还有脸上蹿下跳?

  真当朕不能处置他?

  这种话他也说得出口?

  朕就该……“李渊该了半天,也没说出该怎样。

  这次河东之乱根子就是李元吉的胡作非为,随后战场上表现更是一塌糊涂。

  可是回到长安也没受到什么惩罚,无非就是几句斥责罢了。

  这等大罪都没有处置,现在就更不会有什么说法,李渊也就是口头说几句狠话,当然不会有实质的处置。

  裴寂心知肚明,还是微笑着打圆场:“年少糊涂也是自然,谁少年时不是如此?

  只不过这件事其实倒也不算是胡闹,毕竟这话是那边说得,三胡最多就是个传话。”

  “裴监的意思是赞同?”

  “圣人家事,臣哪敢多言?

  只不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也是必然。

  自然,嫁也未必非要嫁给那位,只不过是觉得,九娘这么总在军中也不是个办法。

  有些事,了断的越早越好。

  纠葛越多就越是麻烦,此时闹一闹,总好过将来不可收拾。”

  李渊这次没再言语,而是静静的看着湖面。

  裴寂也不再多说,陪着李渊一起发呆。

  微风吹拂,湖面泛起涟漪,李渊忽然挥了挥手,裴寂立刻明白,随同李渊把船摇向岸边。

  既然已经起风,就不能在危险的地方多做停留,越早上岸越能安心。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瓦解(三十一)

  “太保?

  那是个什么玩意?

  乐郎君你见识多,跟我说说,这到底是多大的官?

  我现在和王仁恭比,到底谁官大?

  不对,王仁恭官多大也没用,在我眼里他也不算个东西。

  那就跟盛彦师比,我们两个谁管着谁?”

  军帐之中小六追着徐乐问长问短,那股子兴奋劲怎么也掩盖不住。

  步离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是小六根本就没注意。

  他现在的心思都在裴寂带来的册封圣旨上,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这次裴寂亲自带着圣旨前来册封诸将,倒是出乎大家意料。

  本以为所有的封赏都应该在长安进行,没想到刚刚过了潼关,封赏的旨意就到了。

  虽然这路程不算太远,但是道路险峻,裴寂也算是吃苦了。

  在玄甲骑当军将的,最不愁封赏和军功。

  只要你肯拼命,财帛官职从来不是难事。

  不过这次李渊如此慷慨大封诸将,也是前所未有之事,也难怪小六兴奋。

  韩约、小六、宋宝乃至新近归入玄甲骑的薛家四兄弟以及李君羡,全都封为太保。

  除此之外各有将军称号,像是小六都得了个归德将军的称号。

  他虽然搞不清楚这将军号是什么意思,又代表什么品级俸禄,但是作为神武走出来得少年郎,谁心里没有个将军梦?

  想起当初在徐家闾务农练武时,就梦想着有朝一日成为将军顶盔挂甲前呼后拥的去打仗,如今终于美梦成真,那股子兴奋又哪里压得住?

  其实也不光是他,大多数玄甲军将乃至宋宝,都是这个心态。

  虽然说那些普通军将没有这么重的封赏,可是总归是得到了提拔,最少也是官升一阶。

  财帛赏赐也不在少数,心里自然是欢喜。

  只有徐乐、韩约、步离以及李君羡都表现得很冷漠。

  与这种愉悦氛围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也让小六不太明白,到底是哪出了问题。

  不过他以为乐郎君是不在乎这些的,所以也没当回事,还是追着徐乐询问。

  韩约眉头一皱:“别胡闹!挺大个人了,怎么还像个毛头小子?

  不就是个太保么?

  有什么了不起的?

  还和人家盛将军比,你比得了么?

  人家实打实坐镇潼关统辖大军,咱呢?

  你手上多了多少兵马?

  又给了你哪座城池?”

  被大哥训了两句,小六心中不服又不敢争辩,只好低声嘟囔:“我又不稀罕要城池,再说我要跟着乐郎君打仗,给我城池我也不去。

  我就是觉得太保这名挺好听的,乐郎君自己不也是太保么?

  怎么还不欢喜了?”

  “废话!就因为乐郎君也是太保,这事情才不对劲!”

  由于此刻军帐内没有外人,韩约也终于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哪有主将和部下都是太保的道理?

  外人听了都要问一句,这玄甲骑到底谁说了算?

  裴寂乃是人精,不是你这种混账,这里面的道理他能不明白?

  既然明白还这么做,你说是怎么回事?”

  小六闻言一愣,这才没了刚才的兴奋劲。

  但是他还是有点不信,摇头道:“是不是大兄你想多了?

  咱们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圣人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用什么手段?

  最多就是个没考虑周全,没有那么多事情。”

  “希望是如此!”

  韩约恶狠狠说了一句,随后就不再言语。

  他也知道李渊没道理这么做,可是这次的册封却让他感觉到,事情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从表面看,天子对徐乐的封赏不低。

  徐乐封上柱国、神武县侯、太保、领大将军印绶。

  听上去确实威风,可仔细算下来也就是那么回事。

  这些官爵基本都是虚的,就连大将军印绶也是一样。

  实际的官职还是骠骑大将军,并没有更多的实惠。

  而且神武县还在刘武周手里,目前不是大唐领土,这个县侯等于就是空头的,采邑不在自己控制范围内,这个县侯跟没有没区别。

  相比于诸将得到的赏赐,徐乐所得封赏未免有点口惠实不至,甚至隐约间已经和部下诸将难分高下。

  就是单纯从官爵职位上,他并不比麾下几个大将高出太多。

  虽然说玄甲骑是徐乐的队伍,这些将领也甘愿听从指挥。

  可是在外人看来,已经不能确定玄甲骑谁是主人,这就是问题所在。

  另外就是徐世勣等人的安排上。

  原本韩约认定,这些人是自己招抚而来,理应编入玄甲骑中。

  可实际情况是,瓦岗诸将自徐世勣开始,全都独立成军。

  徐世勣更是得了个天策将军,这么个闻所未闻的将军号,所部称为天策军。

  自成一个体系,和玄甲骑两不相干。

  虽然从职位上,徐世勣等人在徐乐之下,可实际上看,他们根本不归玄甲骑管。

  不但如此,就连那些骁果军也是一样。

  李渊倒是允许玄甲骑从骁果军中选拔骑卒补充兵员,也没有在建制上做约束。

  你想要多少兵就自己挑,但是剩下的兵马全都要归裴寂统率带回长安。

  虽然圣旨上说法是骁果军思乡,不该强令为军,让他们解甲归田。

  可是谁都知道,哪有这种好事?

  现在正是用人之时,骁果军这种勇士是大家都要争抢的。

  哪怕李渊再怎么仁厚,也不会放他们回去务农。

  早晚还是得让人加入军队重新上阵,无非是用什么手段,归入谁麾下的分别。

  这种好兵谁不喜欢?

  谁又会舍得放走?

  别看玄甲骑有个骑字,但是也不能说因此就不配拥有步兵。

  韩约自己就是作为步将培养,他也希望有一支步卒归自己指挥,以后更好的配合徐乐麾下骑兵作战。

  多了不说,怎么也该给自己留出一两万步兵才对。

  可是这下子把大部分兵力都给要走,这又是什么意思?

  当然,这些话不能都说出来,不过说这一两句,下面的人也该明白,这里面不太对劲。

  而最需要听这话的则是徐乐。

  说句难听话,如果徐乐有什么心思,现在采取动作也不算迟。

  徐世勣他们和李渊并不熟悉,主要还是敬佩徐乐为人。

  如果他肯出面号令,这些本就绿林出身的瓦岗军,不会介意在长安城下大闹一场。

  韩约虽然品行纯良,但是经过这么多风雨,也早已经锻炼出适合在乱世中求存的心肠。

  知道人要是太仁厚也不行,该狠的时候就得狠一些,枭雄手段不必推崇,但该用也得用。

  再说就李密那种人,都有资格做一方诸侯。

  乐郎君比他差在哪?

  为何注定要做李家部下?

  他李密一个降将,就因为也姓李,居然被李渊加封光禄卿,似乎还有认为同族的打算。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大功臣呢!就凭这个,自己第一个不服!既然这年月做忠臣不如做反贼,玄甲骑为何不能也当一次反贼?

  徐乐却是微微一笑:“韩大多虑了。

  我看这太保也没什么不好,小六高兴得也对。

  玄甲太保,马踏天下!这听着确实威风。

  至于这官职么?

  一品,不过是虚得。

  咱们是武将,这个官职给咱们就是个虚官,除了俸禄别的没什么用处。

  不过总归是自己一刀一枪挣回来的富贵,欢喜也是对的。”

  “我就说么!乐郎君肯定不会不欢喜。”

  小六又得意起来。

  步离这时候却冷冷说道:“裴寂,不喜欢。”

  “是啊,他这人古古怪怪的,当然谁都不喜欢他了。

  反正他不是咱们玄甲骑的人,彼此不会共事,不喜欢也没什么关系。

  某刚才不是不欢喜,而是在想事情。

  裴寂从长安赶过来,肯定不光是为了传旨封官,多半还是要咱们出兵。”

  韩约皱眉道:“刚从洛阳回来,还要咱们打仗?”

  “多半是河东的局势,已经到了我们不去不行的地步了。

  这才是最值得担心的地方。”

  徐乐叹息一声,面色凝重:“若是一个刘武周不算什么,可若是刘武周,也不会有今天这番声势。

  我担心的是,突厥人借刘武周为筏,要吞并中原!咱们都是见过胡人残暴的,真让他们得了手,咱们汉人就又得被他们奴役!这天下便会变得不成样子!比起苍生,比起神州,咱们那点功名富贵算得了什么!”

  徐乐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紧盯着韩约。

  韩约自然也就明白过来,这话是说给自己的。

  自己的想法乐郎君都明白,这就是徐乐给自己的答案。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瓦解(三十二)

  军帐之中,裴寂面向徐乐端然正坐,面上无悲无喜。

  看不出他是在期待什么,又或者是在惧怕着什么。

  能够被李渊倚为臂膀的,自然有过人之处。

  别看裴寂不通兵法将略,论起其他方面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好手。

  比如眼下这等场合,即便是徐乐这等人物,也没法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什么端倪,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这一路行来,并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徐乐依旧为伤病所困扰,也没那么多心思和精力在这里消耗。

  左右裴寂不是敌兵,也就谈不到比试高低,见他不言语,自己就只好开口。

  “裴公此番前来,应该不光只是为了封赏之事吧?

  若是如此小事,也不至于惊动您的大驾。”

  裴寂似乎被徐乐从睡眠中惊醒,先是缓缓吐了口气,随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乐郎君勇名闻于天下,一战以八百破十万威震寰宇。

  若是换个人来传旨颁赏,怕是要被玄甲勇士拆了这一身骨头。”

  “裴公这话是从何说起?

  玄甲骑锋刃虽利,却只对外人,又怎会将武力加在自家人身上。”

  “咱们自家人,有话直说。

  你此番的战功,便是直接封公侯之位或者建立家号裂土封疆也不为过。

  圣人之赏,确实过于微薄。

  不过你也是带兵的人,明白这里面的难处。

  固然不能有功不赏,可是一旦赏无可赏,后面的事情便棘手的很。

  是以我走这一遭,也是为了让你明白,圣人并非杨家父子那般刻薄之人,你的功劳圣人都记在心里。

  待等天下太平,自当有所回报。

  一战定瓦岗,救九娘于烈火,又把天下版籍悉数输于长安。

  这三桩功劳便是令祖,也是望尘莫及。

  徐家儿郎一代更胜一代,徐老泉下有知自当瞑目。”

  他的语气逐渐变得亲切:“这些话有一半都是圣人亲口所讲,我追随圣人多年,对他的脾性最是清楚不过。

  圣人最是念旧,更不会辜负功臣。

  说一句为臣者不当讲的言语,圣人有过未必罚,但是有功绝对会赏。

  所以今日你的委屈,日后定会百倍相报。”

  徐乐这时候终于开口:“九娘还好吧。

  玄甲骑的家眷也还好吧。”

  他这话说的突兀,饶是裴寂思路敏捷,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回应道:“自然都好。”

  “那就足够了。”

  徐乐微微一笑:“我生在徐家闾,从我记事之时,便随着阿爷耕种、习武。

  于我而言荣华富贵不过是乡间野老闲谈五味时的谈资罢了。

  云中那地方穷得很,人能活着,能吃饱饭就是天大的造化,其他的都不敢想。

  每到秋高马肥之时,云中男丁人人都要提刀,个个都要厮杀。

  但不管杀了再多的胡人也不会有封赏,自己死了也不会有抚恤。

  大家都知道,这本就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战,哪能找别人要财帛赏赐?

  和那时候比比,现在就不算什么了。

  慢说八百破十万,便是八百破百万,谁又会给我们什么封赏?

  还不是为了家人过得好,自己活得下去。

  如今不但如此,更有了官职俸禄,又怎会有什么不满?”

  看着徐乐那一脸真挚的笑容,裴寂也是愣了一下。

  停顿片刻,才点点头:“怪不得圣人说乐郎君非池中物,单是这份胸襟气度,便比那些只知道用性命搏富贵的军将胜出不知多少。

  不过还是那句话,圣人不会让自家人吃亏,封赏其实早就准备停当,只不过眼下还不是时候。”

  说到这里裴寂又是一声叹息:“说起来若不是三胡惹出来的祸事,情形也不至于如此。

  现如今河东旧地已然不可收拾,那是咱李唐龙兴之地,其意义不问可知。

  原本圣人还想要瞒着,趁着事情没闹大就平息下去。

  到如今又怎么瞒得住?

  说来也是我无能,倘若我有乐郎君一半本事,又何至于如此?

  如今人心惶惶,也确实不是封赏的时候。”

  由于李密投降,所以河东的情形徐乐也有了全面的了解。

  当然由于距离阻隔,即便是李密本人,也不可能对河东的动态实时掌握。

  只不过大方向是知道的,细节上就得去猜测。

  徐乐之所以压下火气,更不让韩约等人发作的原因也在于此。

  河东的战事不比中原,不是诸侯逐鹿间的胜负,而是胡人从中插手。

  事实上如果不是突厥人出兵,刘武周当初在南商关便死了,也不可能有今日的成就。

  单凭他本身的实力,就算边军再怎么骁勇,也不可能是李家对手。

  不管从底蕴还是体量上,李渊都能轻松碾压刘武周。

  直到突厥出兵,才让情形发生逆转。

  目前名义上是刘武周和李渊之间的攻伐,实际上是突厥执必部和李渊暗戳戳的交手。

  之前作为大隋臣子的李渊坐镇晋阳,其实就是承担着防御突厥入侵职责。

  只不过那时候有刘武周作为屏障,大多数时候河东不需要直面突厥兵锋,偶尔冲突也是几路汉军分进合击,让突厥不敢有牧马江南之心。

  如今情况更易,原本大一统的朝廷分崩离析,本应携手抗敌的袍泽已经成了仇敌。

  而原本抵抗突厥的中流砥柱,更成了胡儿的马前卒。

  这已经有了几分昔日五胡之乱的预兆,如果作为汉家朝廷代表的李渊一直打败仗,那必然会被突厥轻视,接下来的情况就难以估量。

  单单一个执必部其实倒也算不了什么,可若是那位突厥八部共主,金狼旗阿史那可汗起了攻伐征战之心,一声令下草原百万胡骑南下,那情况可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这不是一家一姓能否坐江山的小事,而是生灵涂炭神州陆沉的大难。

  这也是自己能够忍下眼前诸般不公的最大原因,比起汉家天下存续,万千黎民生死,一己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自己这次以八百破十万,不光是给李家带来了一场震动天下的胜利,更是给大唐带来了十几万精兵强将。

  不管是骁果军还是瓦岗军降兵,又或者是瓦岗军那些虎将,都是足以称为汉家精英的好儿郎。

  只要是一个合格的将帅指挥,以此十万兵足以纵横塞上,杀得胡儿落花流水。

  不管是执必部还是那位阿史那大汗,都不足挂齿。

  眼见裴寂提起,自己正好就问问,前线到底是什么样子。

  裴寂一声叹息:“实不相瞒,情形怕是比你想的更坏。

  咱们接连吃了几个败仗,圣人没奈何,只好让二郎挂了帅。

  不单是把潼关的兵马带上,就连玄甲骑也派了上去。

  实指望这一战就打服了那些番邦胡虏,不曾想……“徐乐眉头一皱:“怎么说?

  连二郎都……”

  “唉,这也不好怪二郎。

  谁能想到金城的那个土棍,居然在里面掺了一手。

  更没想到,那位西秦霸王当真是有霸王之勇,三千铁骑所向披靡,二郎猝不及防,在夏县吃了个大亏。

  行军总管刘世让、陕州总管于筠等人悉数没于阵中。

  如今只能困守柏璧。”

  徐乐连忙道:“夏县失守,蒲坂危矣!”

  “就是这话了。”

  裴寂点点头,认同了徐乐的看法:“原本夏县、柏璧互为犄角。

  如今夏县失守,不单是让二郎变成孤军,更重要的是,蒲坂渡口形势岌岌可危。

  虽然二郎及时派兵驻守以求不失,但是敌兵势大,如果旷日持久其情形就难说得很了。

  更重要的是,蒲坂附近更有前朝余孽作乱。

  这也是流年不利,诸般对头一起发作,饶是圣人再如何有能,一时间也难免手忙脚乱。”

  之前李渊取长安定关中,气吞山河势不可挡。

  真正的硬仗其实就是徐乐攻长安那次,其他的战斗要么是一鼓而破,要么就是传檄而定,后者的情况还要远多于前者。

  究其原因,除了李家作为北地世家之首树大根深以及得到其他世家的协助之外,也是因为大势所趋有些人就算想为杨家父子尽忠,麾下文武兵将也不答应。

  只是大隋毕竟有一统华夏之功,又是父子两代传承江山,又怎么可能一个忠臣良将都没有?

  河中守将尧君素便是大隋忠臣之一,明知自己兵微将寡不堪一战,仍然拼死守城,准备一死尽忠。

  结果不等李家攻城,他手下的兵将哗变杀了尧君素献城。

  李渊为了安抚人心,并没有对城中人事做出太多调整,甚至没有派自己人前往接管。

  而是由尧君素部将王行本接替尧君素守城,不想如今就出了大篓子。

  王行本竟然和尧君素一样,都是大隋的忠臣。

  之前不过是因为强弱悬殊不敢发动,如今李家接连败北,城中那些归降兵将军心浮动,王行本趁机举事,扯起叛旗据城而守,声言要诛杀逆贼李渊为国锄奸。

  而这河中正好在蒲坂后方,这一变故让蒲坂守军背后陡然多了把刀子,处境就更加危险。

  更要命的是,这位大隋忠臣王行本居然和乱臣贼子刘武周遥相呼应,约为盟友,这一来蒲坂的处境更是岌岌可危。

  “王行本?

  无名之辈,难道就不能先破了他?”

  “要讨伐王行本,总得有兵有将才行,这不是……唉!”

  裴寂又是一声叹息。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射天狼(一)

  如果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怕是没人相信,眼下风头最盛的李唐王朝,在关中之地居然会为兵力不足而头疼。

  要知道从李渊起兵开始,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力降十会,兵多将广财雄势大,以排山倒海的威势砸下来,管你是谁都得粉身碎骨。

  也正是有着这种气魄和势头,保证了唐军始终掌握着大势。

  就算是偶尔有挫折,最终都能过去。

  那些想要和李渊作对的军将,就算打了胜仗,也不敢生出轻慢之心。

  因为知道这不过是侥幸,以实力论肯定是自己不行,打下去总归是败。

  所以往往就是哪怕赢了也要想方法主动求和甚至投降,就是怕了李家的体量优势。

  如果说李家没有兵的消息传出去,恐怕整个帝国都会因此而动摇。

  就算不至于分崩,那些原本被李家威风吓住而归顺的诸侯,也难免会生出异志,不知道又会有何等的变数。

  所以裴寂这话也只有此时此地敢说,更是只敢对徐乐一人说起,换个旁人在他都不会讲。

  “大唐虽然兵多将广,但是天下未定刀兵纷扰,用人的地方自然更多。

  各地城池驻守且不说,光是讨贼、开疆,这就要占去大半兵力。

  所余者就是那么多兵马,折损一多仓促间便难以补足。

  如果是些许小贼倒是不算什么,可偏偏这次的对手是刘武周加上执必部,全力搏杀尚嫌不足,就更没有余力分兵他处。

  况且王行本也不是无能之辈,军中能与他争胜负者寥寥无几。

  几次征讨非但没能擒拿王行本,反倒是让他的名声更胜以往,不少贼寇纷纷投奔。

  如今他手下兵马足有数千,羽翼已成难以剪除。

  这时候就得慎重行事,如果再让他胜几仗,那蒲坂守军怕是连与他交战的胆量都没了。”

  徐乐一听便明白了,不是说大唐如今拿不出足以征讨王行本的部队,而是李渊在接连失败之后被打没了胆子。

  他前面走的太顺,如今屡次受挫,心气有点顺不过来。

  败给刘武周、突厥人都还说得过去,输给王行本这么个军将,未免让他觉得面皮扫地。

  偏偏王行本还越打越强,从一股叛军逐渐成了气候。

  这时候如果再讨伐他,就得动用万人以上的部队。

  如果这种规模的兵马打了败仗,李渊的面子就要被剥个干净,再想翻身就难了。

  更重要的是,如果王行本真的可以消灭上万唐军,那么关中其他人的心思就难猜,到时候谁知道会不会出第二第三个王行本?

  是以李渊眼下倒不是没有兵,而是不敢派兵。

  他必须把兵马抓在手里,震慑关中各处,免得其他人有样学样。

  可是这样做最多是保持局面不恶化,没办法改善局面。

  这种僵持状态对于正面守军还没什么,可是足以要了蒲坂守军的命。

  要知道他们可是正面有挟新胜之威的刘武周大军主力,背后还有个突然反水越战越强的王行本。

  腹背受敌之下,就算有黄河屏障,军心也难免动摇。

  这时候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不可测的后果。

  这就是最大的危险所在。

  要知道李唐当然自河东入关中,就是攻下蒲坂后一路畅通无阻。

  如果刘武周有样学样,也打通了蒲坂渡,黄河防线就被他攻破。

  到时候突厥的铁骑就可以滚滚而下席卷关中荡涤中原,汉家噩梦就会重演!这才是最为危险的后果。

  徐乐万没想到局势居然坏到这种地步,如果说之前只是担心河东收不回来,对于李渊面上有伤,也不利于关中后方的话。

  现在的情况就是,不是担心河东收不收的回来,而是要担心关中是否守得住。

  这或许就是乱世的真正底色,瞬息之间攻守易势,原本虎踞关中眼看就要一统天下的大唐,居然这么快就陷入被动防守,甚至随时可能一败涂地的地步。

  所以说乱世中非雄才大略者不能称雄,如果换个庸人,都不用人打,单就是这种情势变化就足以让其失去斗志乃至全无章法只能束手待毙。

  从某种意义上说,杨广在江都的时候,多少就有了点这种苗头。

  整日醇酒美人自娱,说白了就是失去勇气,不敢面对山河破碎的局面。

  李渊到底是比杨广强出许多,并没有被这种局面吓住。

  虽然说手段也不算高明,但是至少知道要努力维持局面,试图扭转。

  只不过在徐乐看来,李渊做的远远不够,如果他能及时处置,事情本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

  自己好不容易在中原赢回来的东西,却被李渊都给输了出去。

  这还多亏自己此番能够一举击溃瓦岗,否则的话,中原打成僵局,后方又是这副模样,李家天下怕是怎么都保不住了。

  现如今总算一切都还有的挽回,凭借自己带回来的生力军,足以解决李家兵力不足的窘境。

  消灭王行本支援渡口,再破刘武周、执必部,不过是反掌之间。

  可是他刚想到这里,裴寂就已经开口:“圣人此番差我前来,还有一件事要对乐郎君讲。

  这些新附降兵心思难定,不足以托付大事。

  只能先在关中以军将重新编练整顿,再行派往战场。

  是以乐郎君能带的,就还是自己的本部兵马。”

  徐乐闻言眉头一挑,双目寒光闪烁!这是什么意思!让自己去救场,却不给自己派兵?

  明明有十几万兵马不让自己统帅,却只给本部人马,这是什么意思?

  真以为玄甲骑人人三头六臂铜浇铁铸?

  还是以为自己能够八百破十万一次,就能一直破下去?

  天下间哪有那种好事?

  且不说这次自己取胜的侥幸程度,就说刘武周能把仗打成这样,除了有突厥人助战之外,身边必然也有能人辅佐。

  这个人在军略上的本事,肯定远在李密之上。

  这么个人绝不会像李密那般布个死阵,给了自己以点破面的机会。

  更不会让自己内部变成那种模样,以至于兵无斗志不战自乱。

  所有的破绽都不在的情况下,就算自己再怎么了得,也不可能就靠这几百人逆转战局。

  李渊这是要自己当援兵,还是去送死?

  裴寂不等徐乐发作,抢先说道:“二郎此番出阵,将玄甲骑悉数带出。

  乐郎君亲手练出来的兵,何等手段心里有数。

  虽然打了败仗,但是败而不馁。

  如今元气在,战力也没受折损。

  乐郎君是他们的军主,又是二郎的至交。

  你们兄弟齐心,又有我大唐无敌铁骑在手,刘武周也好,王行本也罢,又岂堪一击?”

  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随后语气变得低沉:“你是我大唐的擎天玉柱,若是这一战连你都败了,只怕大唐江山也难以存续。”

  说到这里他又是一声叹息:“圣人为了大业筹划多年,绝不希望自家江山倾覆。

  只可惜我是个文人,不能上阵厮杀。

  否则的话,也要陪乐郎君去打这一战。

  如今这大唐江山,就只好压在你的肩上,是成是败全看你的手段。

  我在长安等着为乐郎君庆功。”

  徐乐明白,他这番话看似托付,实际是给自己释疑。

  李渊的江山兴废就在自己这一战上,所以不管怎样,都不会是故意拖自己后腿更不会坑害。

  话虽如此,徐乐还是难以接受把这么多兵马都留下,只给自己几百人就去前线。

  就算是玄甲骑大军在,但是自己手头也必须控制足够的兵马才对。

  再说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自己在接手自家兵马之前,谁知道会遇到什么?

  手头没有足够的兵力,就没法保证控制局势。

  所谓勇武不等于鲁莽,更不是野蛮。

  世人都知道黑甲徐家胆大包天,却不知道在大胆的表面下藏着的,乃是比发丝更精细的心思。

  没这个做支撑,徐家也传承不到自己这一代。

  徐乐看着裴寂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更要谨慎。

  我本部兵马师老兵疲,短时间内难以经历苦战。

  圣人的旨意不能违拗,但是这些兵马中的甲骑,需要拨给我指挥。”

  “据我所知,他们并不曾操练玄甲战法,带在身边只会碍手碍脚。”

  “是否会碍手脚,如何指挥,那是军将的事情。

  裴公乃是贵人,就不要为这种小事发愁了。”

  裴寂碰了一鼻子灰却也不恼,而是看看徐乐,问道:“乐郎君前者豪勇盖世,此番为何这般谨慎?

  莫非是有什么难以言说之事?”

  “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我既然答应了出兵,就一定要打胜仗。

  就这么去见二郎有什么意思?

  去之前先立个大功才对!既要立功就要有兵,这些兵马万万少不得。”

  “不知是什么功劳?”

  徐乐摇摇头:“兵家机密岂能为人所知?

  裴公也是带兵的人,就不要为难我了。

  总之你就和圣人说一句,敬候佳音就是了。”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射天狼(二)

  “敬候佳音么?

  但愿如此。

  裴监所言不差,如果他再败了,我大唐基业怕是就难以久存,我李家的江山怕是一代而终。”

  宫中,李渊听着裴寂讲述与徐乐相见交谈的情景,不住点头思忖。

  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何心思,裴寂也不多问,就只好是如实回奏,再等待李渊给出最后的答案。

  从表面看自己差事做的不错,并没有激怒徐乐,也没有惹来将兵聒噪。

  十几万大军的兵权就这么拿过来,随后又都安排布置停当,不至于让大军落入任何一个军将手里。

  徐乐本人则心甘情愿带兵去了柏璧,整个发展和预想的差不多。

  唯一的变数,就是徐乐部下的骑兵数字陡然增加,足足有三千人随着他前往柏璧支援,和之前想的兵力有区别。

  不过在裴寂看来,这点兵力的浮动,其实影响不了什么。

  毕竟那个战场兵力是以万来计算的,尤其突厥兵都是骑兵,成千上万的铁骑往来驰骋,那种战场上三千骑和八百骑,又能有多少分别?

  只不过到最后也不知道,徐乐让李渊敬候佳音,指的又是什么。

  难道他这三千人还能像上次一样,一战就灭了刘武周,从而结束河东战局?

  说心里话,如果真能这样,自己倒是乐见其成。

  不管对徐乐是什么看法,眼下的局势确实已经到了生死存亡地步,不管是谁只要能灭了外敌,就都是好事。

  李渊的想法显然和自己差不多,当听到敬候佳音的时候,脸上也不自觉露出一丝笑容,只不过随即又恢复了高深莫测的刻板模样。

  自言自语道:“江山社稷系于一武人之身,从来就不是吉兆。

  长此以往要么就是大臣跋扈,要么就是君臣反目,再不然就是将军丧于阵前,江山一旦倾覆。

  不管是哪种,都不是什么好事。

  王朝若想鼎盛,不能没有上将,但绝不能只有一个上将军。

  更不能只有一人包打天下,余者皆要为其马首是瞻。”

  “圣人所言极是,是以设立天策府,乃是上上之选。

  瓦岗诸将虽然野性难驯,但是一身本领非比寻常,内中不乏精通韬略或是武艺高强者。

  只不过……“说到这里裴寂停顿片刻:“只不过他们与徐乐交情莫逆,只怕这天策府有名无实。”

  “他们才认识几天,又有什么交情可言?

  总不过是所谓惺惺相惜,那种武人间互相认可的交情罢了,在功名富贵面前不值一提。

  这帮人落草为寇,所图的不外乎富贵权柄而已。

  这些李密给不了他们,徐乐也给不了,只有朕可以给。

  他们不为朕所用,又能为谁效力?

  再者说来,此番徐乐夺了他们的甲骑,这些人心中又如何肯服气?”

  “臣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裴监你到底不是武人,自然不知道军将们的忌讳。

  夺他人的部曲,乃是最大的折辱手段。

  但凡有点血性,也不会允许他如此,不当场发作就算不错,有怎么可能还把他当作自己人。

  就算他们自己不在意也没用。

  天策府,玄甲骑。

  各自麾下都有千军万马,做主将的可以大方,那些当兵的又怎么可能顾念这些?

  只知道有人抢了他们的钱粮犒赏,占了他们的晋升之路,又怎么会没有恨意?

  军将再如何独断,也不能和所有部下对着干,结果就还是一样。

  不管他们自己怎么想,两下注定会反目。”

  “圣人妙计!”

  裴寂如梦方醒,李渊这一手根本不是阴谋而是阳谋,设立天策府,把降兵单独编练成军依旧归原来的主将统帅,看上去固然是宽厚仁慈,也足以让降兵归附。

  暗中则是存着挑拨打压心思,让玄甲骑和天策府互相为敌彼此牵制,那么李渊其实什么都不做,就能保证两支队伍不会一条心,更不用担心他们联手谋反。

  而由于有了替代品存在,不管是新归降的兵马,还是原本的玄甲精锐,都不至于自视过高嚣张跋扈,那么这个朝廷也就不至于被武人把持,沦落到前朝“狗脚朕”的地步。

  处于危局之中,还能想出这等阳谋,足以证明李渊绝不是无能之辈,更不是只靠仁义就得到天下的好运之人。

  只不过这些计谋说到底还是只能用来对付自家人,拿来御敌破贼就有点力不从心。

  李渊思忖着说道:“徐乐不会空口说白话,他说有佳音,自然是有把握。

  我军最近屡次受挫,是该打几个胜仗振奋士气了。

  不管怎样,他还是咱们手中的一口宝刀,这口刀依旧锋利是好事。

  若不是他,如今的局势怕是就真的不可收拾。

  赏功罚过,他的功劳朕确实不会忘。

  只可惜……只可惜啊……“他连续说了两声可惜,又是摇头,语气中的惋惜之意显然不是假的。

  裴寂心知,徐乐表现得越出色,李渊心里就越是担心,毕竟这么一头猛虎,不是谁都能驾驭的。

  更别说徐乐的性情和寻常武人不同,他越是不贪慕富贵,越说明这个人不好控制。

  偏偏他和李渊之间,还有那种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宿怨,将来会演变到哪一步谁也说不好,李渊如此提防他也不为过。

  说起来还是老徐敢你教错了孙子,如果你把他教的如同大多数武人一般,甘心为人驱驰,又或者可以为了子孙富贵放弃仇恨的性子,今日的局面肯定不是如此。

  只不过那样的徐乐,还是黑甲徐家的人么?

  世上之事总归难以两全,这也怪不得谁,只能说是天意。

  裴寂心内为徐乐惋惜,嘴上则问道:“天策府成立之后,不知该由谁掌管。”

  “二郎此番若是大破刘武周而归,总该有所封赏,天策府就是他的赏赐!朕也算看出来了,大郎领兵不过中人之姿,再好得兵马交给他,也带不出个样子来。

  现在是用人之时,好钢必须用在刀刃上,这天策府非二郎不能为帅。”

  “只是这样一来,大郎那边……”裴寂说到这里没再说,而是偷眼看李渊。

  还是那句话,自己对于李家几个儿子其实没有亲疏远近之分,只不过李建成身为嫡长理应即位登基,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自己所作所求,也就是希望不要坏了规矩而已。

  李渊摇摇头:“他怎么想随他去吧,这次搞出这么大得纰漏,总不能还是没有责罚。

  要是这么下去,那些新附之军必然看轻了咱大唐,就别指望他们忠心。

  再者说来,玄甲骑日后迟早也是他的,总不能什么好处都在他身上。”

  裴寂这才长出口气,李渊并没有起废立之心就是好事。

  至于说两大精锐如何划分,又是怎么个安排,就都是细枝末节。

  再者说来李渊这样安排也不错,徐乐和李世民亲厚,却要在李建成麾下听用。

  而作为陌生人的天策府军将,则由李世民从头教授一点点建立威望形成统帅,这样倒也是人尽其才,毕竟李建成固然善于交际,怕是也没有这份本事。

  李渊又说道:“如今事关江山兴废,大郎既然不是领兵征战的材料,便让他负责军需供应。

  你找机会敲打他几句,让他搞清楚轻重。

  朕知道他的心思,许多事也可以容让。

  但是如今事关生死,绝不许他再任性妄为!否则的话,朕需放不过他!”

  “臣遵旨。”

  李渊的心思此时又回到战局上,毕竟自家的事情可以从长计议,战局则是关系到生死。

  不管怎么说,也是武人勋贵出身,并非不知兵的人。

  之前处处被动,固然有出其不意的原因,也有手下缺乏将才的影响。

  如今手上兵多将广,很多事情就能筹谋,事情也好做,自然就可以从容考虑。

  李渊的目光在地图上来回转动,想着若是自己领兵,该去攻打哪一处。

  思来想去,忽然把目光落到一处,自言自语道:“若是所算不差,这第一功便是此处!但愿徐乐马到成功,也算给孤再立个大功!”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射天狼(三)

  河中小郡城小民寡,算不上什么要地,更谈不到什么兵家必争。

  尧君素据城而守之所以失败,也是因为这一点。

  弹丸之地难以久守,以这么个地方对抗李渊大军,等于是螳臂当车。

  他自己想要为国尽忠,手下文武却没有这个心思。

  倒不是说他们没有忠义之心,只不过是知道根本做不到。

  王行本起兵之初,其实也是一个道理。

  麾下军将士卒有多一半是被裹挟起事,心中都存着自己的主意。

  若是李唐大军前来平叛,第一个砍了王行本脑袋去邀功。

  若是那时候当真有上万大军杀来,那么王行本根本连守城都做不到就得人头落地。

  可惜世事难料,看上去必死的局面,居然被王行本盘活了。

  不但起兵之后没有被大军围剿,反倒是主动出击打了几个胜仗,接连战败唐军。

  这一来就让麾下的心气发生变化,觉得或许王行本所作才是对的。

  唐军接连吃败仗,在夏县还被刘武周打得落花流水。

  如此看来或许真是气数已尽,早点换船才是道理。

  自家主将已经说了,此番讨伐逆贼李渊,也不是全凭自己这点人马,主要是联合了刘武周大军。

  只要刘武周兵马过河,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甚至不需要自己这些人冲锋陷阵,跟在后面捡便宜就能得富贵,还能落个好名声。

  关中府兵不同于边军,对于突厥人是畏多于恨。

  彼此之间谈不上血海深仇,倒是惧怕突厥铁骑踏阵铺天盖地的威风。

  是以虽然知道刘武周和突厥人合作,但是并没有多少恨意,反倒是畏惧刘武周兵威,觉得李唐恐怕真不是他对手。

  跟这样的人合作倒也不坏。

  军心逐渐稳定,声势便逐渐打了出来。

  毕竟李家人控制关中的时间还不算太长,人心并未完全归附。

  更重要的是,这边江山草创,那边世家门阀便已经开始发力向朝廷索要回报。

  毕竟李渊立国多赖世家出力,这些人可不是什么慈悲人物,更不会慷慨到若干年后再索取报酬。

  事实上世家的帮助就像是灾年时候他们的放贷一样,固然解了一时之厄,但是随后就要面临惊人的利息,以及无时无刻的催逼盘剥。

  关中之地,世家索要的官职就超过一千。

  这其中既有庙堂之上的重臣,也有海量的地方官吏。

  这些人到地方上,自然是要负责帮主家收回本钱,而讨债的对象自然就是百姓。

  原本就被杨家父子盘剥得倾家荡产的百姓,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又被如狼似虎得新朝官吏迎面一脚。

  这么折腾,谁受得了?

  原本关中之地盗贼蜂起,不过是因为李唐初定才逐渐安稳。

  如今眼看着没有活路,自然就把之前埋下的刀枪挖出来重操旧业,本已逐渐消失的盗贼重又猖獗,声势更胜以往。

  这些盗贼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抵挡李唐大军征讨。

  是以纷纷寻靠山投奔,王行本打出了名头,就不愁没人来投。

  是以时间不长,麾下兵马已经超过四千之数,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估计用不了多久便能聚集过万部众。

  当然,这些人里面充人头的居多,真正可堪大用的连一半都不到。

  壮壮声势尚可,指望他们厮杀对垒那肯定是办不到。

  也别说真的临阵,就是日常约束都不容易。

  彼此之间互不熟悉,又都是些好勇斗狠的汉子不肯让人,是以城中三天两头对骂打架乃至按照山头分开阵营群殴都不稀罕。

  只不过今日的河中和往日不同,城中破天荒地有了规矩。

  那些好勇斗狠的刺头,都在营房里老实待着不敢随便走动。

  满身披挂手持雪亮仪刀的军汉,就守着营门肃立。

  谁敢乱走乱动,立刻就要挨刀。

  有这么一群杀神在,再怎么难管的刺头也不敢造次。

  他们不敢闹事,其他人更不必说,一个个全都屏息凝神如同三孙子一般听话,没一个敢大声造次,就连走路都格外小心。

  城墙上旌旗招展,大批甲士持矛而立,看上去也是格外威武。

  王行本满身披挂坐骑骏马,在一众军将簇拥下,立于城门外,向远方眺望着,脸上也难掩焦急之色。

  他今天摆出这种排场,当然不是心血来潮或者突然意识到整顿军纪的必要性,而是为了招待贵客,不要在贵人面前丢了威风。

  至于招待的对象,正是来自刘武周军中的使者。

  王行本并非愚人,若是他和尧君素一样死脑筋,当时就也被一起杀了。

  他能忍过当时,还能获得李渊重用,自然是个不缺乏权变的乖觉人物。

  其很清楚,以卵击石除了找死之外毫无意义。

  保住有用之身才能为国除贼。

  事实上如果不是李唐接连战败,他也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在河中举事。

  他也清楚的很,这地方并不利于防御,更不是个能和人争胜负的地方,只不过情势所迫没有办法。

  如果没有外援,自己困守孤城,覆灭就是迟早的事。

  而敢于起兵对抗李家的凭仗,便是刘武周。

  作为大隋忠臣,王行本对于突厥人其实并无好感。

  之前杨广巡边被困雁门关时,王行本也是护驾武臣之一。

  亲眼见过突厥人的凶暴以及杨广的窘迫,自己胸前更是中了一箭,要不是身上的甲胄乃是将作监精心打造甲叶厚实坚固,怕是连性命都保不住。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情况如此也容不得自己挑三拣四。

  自己能选择的对象不多,刘武周再怎么混账,突厥人再如何残暴,也总好过乱臣贼子。

  只要能为天子复仇斩杀李渊,自己就算背负骂名也算不了什么。

  王行本和刘武周手下新近崛起的大将宋金刚乃是老相识,有这份故人之情再加上李渊这个共同的对手,因此一拍即合很容易便达成合作。

  宋金刚答应帮助王行本雪恨杀人,王行本则需要帮助宋金刚攻取蒲坂渡口。

  突厥人善骑射不利舟船,看到黄河心里先就发怵,让他们攻打渡口确实有困难。

  刘武周本部兵马兵力有限,而且刘武周也要控制伤亡,这件事只能托付给王行本。

  王行本也知道,自己手上的兵力其实是个虚数不能真当四千人用,攻打蒲坂渡口并非易事。

  可是为了和刘武周合作,也为了让刘武周看得起自己,只能强撑场面应诺,随后便是今日的会盟。

  只要盟约一成,按照约定王行本就该带兵去攻打蒲坂渡,等到渡口到手易旗,刘武周大军就会顺着渡口杀过黄河直取关中。

  到时候就不是李渊怎么攻打王行本,而是他该考虑自己往哪逃。

  刘武周的使者过来既是结盟也是督战,保证大军能够尽快夺取渡口控制通往长安的水路。

  而王行本想要的,则是从这位使者手里讨要些兵马钱粮乃至铠甲兵杖,让自己的部下进一步得到武装,攻打渡口的时候也能多几分底气。

  之所以今天摆出这么大阵仗,就是希望让刘武周的使者知道,王行本不是个软柿子!自己虽然兵力孱弱但是乃是堂堂官兵出身,不是寻常草莽可比。

  所部精锐能杀善战,即便不能靠硬拼夺取渡口,至少可以骚扰偷袭,让唐军疲于奔命,刘武周再从正面进兵大事可成。

  只是不知道刘武周方面派来的是和等人,又是否容易沟通。

  之前从宋金刚处送来的消息,刘武周部下基本都是边军粗汉,杀人放火都是行家,却没几个能和人把事情说明白的。

  更别说他们现在接连取胜,一个个眼珠子长在额头上,就更加难以商谈。

  王行本也担心,一会来的也是这么个生瓜蛋子,那可就不好办了。

  銮铃声传来,远方逐渐出现了一匹高头骏马。

  由于距离太远,还看不清楚面目,只隐约能见到一人一骑当先,身后二十余骑雁翅排开列阵而来。

  日光照射下,只见这些骑士身上铠甲泛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远远望去真如同天兵天将一般。

  来了!只不过怕什么来什么,明明是来做使者的,怎么还如此张扬?

  要知道这一带情况复杂,固然大部分道路被自己控制,但是李唐兵马也随时可能出现。

  满身披挂如同军阵厮杀一般,这是怕人家看不见?

  王行本身旁军将低声嘀咕道:“将军小心有诈!万一是李唐的奸细……”

  “休得胡言。

  他们背后的认旗,天青三角火焰边,就是约好的认旗错不了。

  我军斥候遍布道路,若是李唐奸细,早就示警了。

  再说你见过只有二十人的奸细?

  这么点人来,莫非是活腻了专门送死?”

  王行本呵斥了一句,随后又吩咐道:“刘武周身边这班人乃是边军出身,和咱们关中的武人不同,根本就没一个讲理的。

  一会不管他们如何发作,都给我压着火气,免得误了大事!”

  身旁诸将各自点头不语,全都看着来人。

  眼看来人已经越来越近,渐渐可以认清面目。

  只见为首之人一身雪亮披挂,胯下战马神骏非凡,只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塞上草原的宝马良驹。

  年纪轻轻不过二十上下,相貌竟是格外英俊,那股英武之气如同出鞘利剑,让人一见难忘。

  但见来人一手持槊一手控马速度快如流星,眼看距离王行本越来越近却丝毫没有放缓速度的意思。

  这一来便是王行本也觉得有些不对,身旁军将连忙挥舞手中角旗打出旗语,口内呼喝道:“王将军在此!来使下马!”

  可是这位军将根本没有核对旗语口令或是停下的意思,反倒是双腿猛夹马腹,战马猛地朝着王行本急冲而至,口内更是高声喝道:“大唐徐乐,今日特来讨贼!”

  说话间马往前冲,双手握槊朝着迎面军将狠狠刺去!

  第一千零三十章 射天狼(四)

  波分浪裂!王行本作为老军伍,又是能够瞒过李渊,在河中举兵造反的主,自然不会是全无戒备之心。

  哪怕是和刘武周会盟,也是做好了诸般准备,其中就包括对方言而无信借会盟为名杀人夺权。

  此番出城的军将不下三十人,全都是军中善于厮杀的好手。

  王行本本人也是军中出名力士,马槊之下不知杀伤了多少人命。

  身后就是河中城,城上城下甲士数百,城中更有几千兵马。

  如果使者有什么阴谋诡计,也是难逃王行本掌握。

  可是世事难料,王行本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手下这些善战军将,在来人面前竟然如同童稚!随着一声断喝,紧接着大槊出手,就见自己身前的护卫马上就如同滚汤泼雪一般四下溃散。

  不是夺路而走,就是被打落马下,竟无一人能挡住来人一招半式。

  从对方断喝出手,到王行本抄起大槊准备抵抗,前后不过是两三个呼吸的时间,王行本面前已经再无他人,只剩下王行本和徐乐对面。

  槊锋抖动化作一点流星直奔王行本咽喉,王行本提起大槊准备招架。

  可是不等他的槊挡住来槊,就只觉得喉咙处一阵凉意袭来……“乐郎君!他是神武徐乐乐郎君!”

  城头上不知是谁忽然想到了徐乐身份,在后面高声喊起来。

  这也是王行本在世上听到的最后声音。

  徐乐战马不停继续前冲,大槊一递一收,随后就是个乌龙绞尾,将两名军将抽落马下。

  直到这时,王行本的死尸才刚刚落地。

  徐乐却连看都不看,而是紧催坐骑直奔城门!这才是此战的关键所在。

  王行本随同军将自然不可能都被徐乐杀了,实际上他刚才只是以神兵天降之势打开一个缺口,然后中宫直进直取主将,至于那些随从军将根本没理会,也不需要自己理会。

  他们的性命,自然由身后韩约、小六、李君羡、薛家四将等人料理。

  如今的玄甲骑兵力上虽然依旧有限,但是将官上则得到了空前的加强。

  除去韩家兄弟、步离、宋宝以外,李君羡和薛家昆仲已经正式编入玄甲骑军中。

  除此之外,就连瓦岗大将秦叔宝,也在队伍之内。

  只不过他的身份并不是玄甲军将,而是以瓦岗骑兵统帅的身份,暂时归属徐乐指挥。

  这也是徐世勣的安排。

  毕竟瓦岗骑兵出身绿林,和玄甲骑隔着一层。

  而且这支队伍就当下而言,也没说正式编入玄甲序列,所以他们的归属很难说。

  徐乐要想直接对他们发布命令,既有手续上的麻烦,也有日后如何安置的问题。

  有秦琼在管理这些骑兵就容易,没人敢对他耍脾气或是不服号令。

  如果日后这支队伍回归天策府,有秦琼在徐乐也不会强行扣人。

  更重要的是,此行既有秦琼参与,那么不管多大的战功,天策府都会从中分润。

  这也是徐世勣为了自己人前途做的准备,既然已经决定投唐报效,就要早点考虑建功立业的事情。

  官府不比绿林,武将不是单纯能杀人就能立功,该立的战功要立,该分的也要分。

  徐世勣到底不是那种愣头青绿林草莽可比,是以这番安排也是尽最大可能为日后的天策府即瓦岗旧部争取利益,徐乐自然无话可说也觉得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斤斤计较。

  自己所图是为国效力,而不是所谓功劳或是封赏,是以谁爱分谁分,只要不误了大事,这些都好商量。

  不管秦叔宝为何而来,只要打仗的时候出力就够了。

  他那身武艺自己是见识过的,放眼军中除了自己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今天这些大将悉数出战,也别说是这几十个军将,就是再多一倍又能如何?

  当务之急还是城门。

  虽然王行本已死敌军群龙无首,但是既然能出一个王行本,焉知不会出第二个?

  若是此时有人接过指挥权柄带兵死守城池,自己就算可以拿下河中也不知道要折损多少兵力耗费多少时间,是以此时徐乐不顾一切纵马直奔城门。

  由于要接待贵宾原因,城门自然是开启的。

  不过城门洞内自有甲士护卫,眼看突生变故,这些甲士连忙用尽全力推动门板,脚下不停试图把城门尽快闭合。

  只不过他们快,徐乐的速度却更快。

  不等城门关实,他掌中大槊已经抢先一步,直戳在门板上,口内更是一声大喝:“谁敢!”

  按说他一人一马冲力再强,也敌不过这么多兵士合力。

  可是听到他这声大吼,这些兵士莫名只觉得心头一缩四肢无力,十分的力气只剩了一半。

  这门竟然关不上,反倒是被徐乐抢进门来,手中大槊盘旋抽打,将甲士打得东倒西歪。

  口内更是高喝道:“神武徐乐在此,不怕死的只管来!”

  此时,城中已然有了动静。

  谁也没想到,王行本为了以防万一所做的布置,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一标骑兵已经沿着城中道路向城门疾冲而来,这支骑兵虽然规模不过百人,但也是满身披挂杀气腾腾,何况足有百人之数。

  按说以百敌一,怎么也能把徐乐逼退。

  只要这些人能把城门控制住,那么河中城池就还是在叛军掌握之中。

  可是就在这些人疾冲之时,城头上有人扯脖子高喊道:“小心!他是徐乐!八百破十万的徐乐!”

  如飞似电的铁骑,陡然间停止了冲锋。

  有些人因为勒马太急,甚至直接从马上跌落。

  但是这时候已经没人管他们情况,而是都盯着徐乐。

  有人甚至小声嘀咕道:“神武徐乐?

  他怎么来了?”

  徐乐身形岿然不动,对面的百骑以及城中越来越多的兵马,在他的眼中仿佛土鸡瓦犬根本不足一哂。

  冷哼一声道:“某正是神武徐乐。

  奉圣人旨意来此讨贼!如今王行本已然伏诛,尔等要死还是要活!”

  “要死还是要活!”

  第二个声音从徐乐背后响起,喊话之人正是秦琼。

  他人高马大如同天神,如果只从外表看,其实比徐乐还要威猛几分。

  单纯以威慑力论,他其实还在徐乐之上。

  更重要的是,之前还是徐乐一人夺门,如今援兵已至,这就意味着城门失陷基本已经是必然。

  除非有特殊情况发生,否则夺不回来。

  光是徐乐八百破十万的名声,已经足以令人心胆俱碎。

  再加上城门失陷,更是令这些兵士胆寒。

  随着秦琼的进入,韩约、小六等人陆续冲入城门之内,很快便将城门洞牢牢控制在手中。

  韩小六手中高举王行本的人头大喊道:“你们的主将已经被杀,谁敢不降也是同样下场!”

  城头上又有了动静,那些原本在城头张弓搭箭作势向城下射击的兵士,这时候纷纷丢了弓弩,还有人大喊道:“好多兵马!外面来了好多兵马!”

  “我大唐三万精骑就在城外,只要一声令下,便会踏平这弹丸之地。

  谁想要陪着王行本一起死的,便只管拿起兵器厮杀。

  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不怕死!”

  徐乐的话音刚落,对面的骑兵中便有人翻身下马,二话不说跪倒在地。

  紧接着就看那些骑兵如同下饺子一般纷纷下马投降,刀枪兵器丢了一地。

  而城头上的守军投降的更快一些,弓箭刀枪全都不要,也不下城就那么跪倒在城头、马道之上。

  人无头不走,王行本为了和刘武周谈判,把城中所有够分量军将都带在身边,城中本来就没有几个能够号令三军的人。

  现在这些人被杀了个干净,城中兵马虽多有斗志的却没几个,更缺乏能够组织兵马抵抗到底的人物。

  城外那冲天而起的征尘,就足以令人不敢抵抗,更别说徐乐的威名实在太过响亮,这两个字一报出来,这些兵将残存的那点斗志也都荡然无存。

  当后续的骑兵陆续进城时,就只见一地的刀枪,外加整整齐齐跪在道路两旁的俘虏。

  这一战从头到尾,也就死了王行本以及手下那几十个重要军将,外加几个叛军斥候,余者不管是守城兵马还是玄甲骑兵,竟然无一伤亡。

  饶是秦琼经历过大小战阵无数,像是这种近乎碾压的完胜,还是第一遭,不由得高挑大指不住赞叹。

  小六倒是不以为然:“这算什么?

  人的名树的影,乐郎君的名号报出来,他们自然吓得没了魂,哪里还敢厮杀。

  跟着乐郎君,以后有的是这种战阵,你就慢慢看去吧。”

  徐乐脸上却没有什么笑容,而是紧锁着眉头对韩约说道:“把苑四带到衙署,别让人看到。”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射天狼(五)

  河中原本就是军民不分,城中主将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所以发号施令的帅堂,也是本地的衙署所在。

  如今城池既然已经易手,这所在自然也就被徐乐接管。

  他来到衙署刚刚坐定,韩约就带着几个心腹军将挟着苑君玮自外而入。

  此番刘武周的特使,正是昔日恒安甲骑中出名的斗将苑四苑君玮。

  只可惜他流年不利,所部兵马连同自己刚刚偷渡过黄河,还不等进入河中辖地,迎头就撞上徐乐所部精锐,结果就是全军覆没自己也当了俘虏。

  说起来苑四和徐乐也是故人,两人算不上朋友,但是也不算是敌人。

  嫌隙自然是有的,可是也没到不共戴天地步。

  虽然当初徐乐因为苑君玮缘故直冲恒安大闹云中,惊动刘武周出面调停,才有了后续的种种经历。

  可是细算起来,这也不是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恨。

  说到底就是边地这么个地方,注定是这么个活法。

  徐乐也恨过苑四,不过后来也就释怀了。

  这人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但是勉强也算个好汉,尤其是在汉胡大节上还是可以信任。

  这次要不是他配合,自己的计划也不会那么容易成功。

  要知道王行本带领弱旅孤军能在大唐领内折腾这么久,自然不是无能之辈。

  事实上其善于用兵且精通谋略,算是个难得将才。

  之所以如此轻易就被杀掉,除了未曾查探到骑兵动静外,最重要的还是苑君玮提供的情报。

  自己按照他所说准备认旗,就连铠甲都是苑君玮一行人随身携带甲包内缴获得来,这才让王行本一开始没有升出戒备之心。

  否则要是一人一身黑甲骑马端槊往前冲,王行本只要不是个瞎子,肯定会有所提防,能否那么容易取胜就不好说了。

  就算能赢,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全员无伤取胜。

  徐乐很清楚,苑君玮并不是个软骨头。

  他算不上那种不怕死的好汉,但是能在恒安甲骑那种环境下混出头的,身上少不了那种老兵油子才有的豪横劲,否则你再有本事也没人认你。

  如果苑四不想说,那就算你打断了他的骨头他也不会说。

  更别说熬大营出来的,谁不是三十六个心眼?

  只要在关键地方随便说错一两处,就能让自己露出破绽,让王行本可以做出防范。

  固然这样做结果是自己也会死,可是被人抓了本就是生死难料,能拉人同归于尽绝对不眨眼,这才是恒安甲骑的做派。

  是以他能对自己说实话,足以证明其心中其实并不认可刘武周所作所为。

  只不过苑君璋在刘武周手下,他也没办法罢了。

  只能用这种方法,表达自己的不满。

  苑君玮倒是没受什么罪,大大咧咧走进来看看徐乐,也不用人招呼,就在徐乐对面坐下,嬉皮笑脸说道:“恭喜乐郎君,又给李家立了个大功。

  我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王行本这厮算是活到头了。

  想当初在南商关,你病得都快起不来了,照样能火并王仁恭。

  他王行本又不多长个脑袋,拿什么和你碰?

  就他手下这点乌合之众,根本就不配和你交手。

  也别说是你,就是我们这边,其实也没把他算成自己人。

  就是指望他死前,能多消耗几个唐军,最好是把蒲坂拿下来,那就省了大事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看看韩约又看看徐乐:“我说,这就是你们不对了,大家好歹也是老相识。

  就算是要我的脑袋,也该给一碗饯行酒。

  我这说了半天,酒不见一滴,这也未免太过寒酸了。

  难道李家如今穷到这地步,连口酒都供不起了?”

  徐乐一笑:“苑四说得没错,拿酒来!”

  一坛村酿浊酒,配上几个粗瓷碗,徐乐、韩约、苑君玮三人共坐饮酒,看上去并非两国仇敌,反倒真的是故人重逢叙旧。

  苑君玮大大咧咧混若无事,酒来就干说笑无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玄甲骑袍泽。

  连喝了几碗酒之后,徐乐才说道:“咱们都是边地出身,有些话别人不懂,咱们都明白。

  突厥人是什么东西,苑四你心里有数。

  别的不说,恒安甲骑和他们之间的血债,就是算一辈子也算不清楚。

  有多少人死在他们手里,你心里明镜相仿。

  咱再怎么不济,也不该和他们弄到一起。

  你们和李渊争天下,这说不上对错。

  可是勾结胡虏牧马中原,就不怕乡亲们戳脊梁骨?”

  一声闷响,却是苑四把酒碗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任酒浆肆意流淌。

  “少跟我说这些!我苑四是军汉,不懂那么多道理。

  就知道兵随将令草随风,主将让干啥就干啥,让杀谁就杀谁,多做少想!从古到今,武人就是这么个活法。

  想的越多错的越多,想得越远寿命越短。

  反正酒也喝够了,要杀就往这砍!”

  说话间苑君玮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徐乐也把酒碗放下:“你跟我来这套,莫非是皮痒了?

  真忘了当初怎么被我揍得满地找牙了?

  你这套跟别人使唤,在我面前少来!都是边地爷们,谁怕谁啊?

  要杀你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我不想要你的脑袋,只想要你几句实话。

  到底是不是诚心诚意跟着突厥人干,刘武周那边又是什么情形。”

  苑君玮怪眼一翻:“你这叫什么话?

  我苑四什么人你莫非不知道?

  让我卖主求荣,下辈子吧!刘武周就算有再多不是,他也是我的主公。

  卖主求荣的事,我做不出来!咱是不是给突厥人卖命,你自己想去!我就知道给刘鹰击效力,他让我做啥我就做啥,别的一概不知。

  想要从我这套出点什么,纯属妄想!”

  “那好,我不问刘鹰击,我问问李世民,这总可以么?

  他的情形怎样?

  西秦霸王薛举,又是怎样的人?”

  “李世民还活着,不过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现在坐守柏璧,实际上就是等死。

  不管是军粮断绝还是军营失守,结果都是个死。

  至于薛举,你都说了,他是西秦霸王,还能是怎样的人?

  楚霸王啥样他就啥样子。”

  苑君玮看看徐乐:“对了,他也是个斗将。

  我这么说吧,黑炭头那两下子你见过吧,在薛举面前完全拿不出手。

  几次交手输的那叫一个惨,若不是因为这个,他也不至于投了李世民。”

  “你说什么?”

  徐乐一愣,苑君玮这话可是个天大的消息,他连忙问道:“你说尉迟恭反了?”

  “废话。

  他要是不反,我能说他的坏话么?

  这黑炭头不是个好汉,居然背叛主公投了李世民,若不是他归顺,李世民多半早就死了。

  黑炭头这人你也知道,恒安弟兄谁没欠过他人情?

  战场上遇到难免有点下不去手,结果反倒是成全了李二郎。

  不过他的好日子也就到这了,且不说突厥人和薛举,就是主公也下了军令,谁拿到尉迟恭首级就官升三级,外加锦缎千匹。

  那黑炭头整日里闹穷,这回总算是值钱了一把。

  我要是砍了他的脑袋,他欠我的那些债就一笔勾销了。”

  苑君玮话里的意思是,恒安甲骑人心不稳,刘武周不得不一边用军法规范,一边又拿出重金赏赐收买人心。

  连尉迟恭这种老班底都叛逃到李世民那边,可见刘武周投靠突厥人并非有利无害。

  至少一部分老部下对他也产生不满,甚至到了要改换门庭的地步。

  当然,这种不满并不足以直接摧毁刘武周。

  毕竟他能有今天,靠的也不是自家实力。

  换句话说,本来就都是外力影响,才让他有了一切。

  自己内部的支持或者反对,在强大的外力面前,能起到的作用就微乎其微。

  所以不可能指望像对付瓦岗一样,利用其内部的不稳将其击溃。

  不过能听到敌人的弱点总是好事,至少可以证明,目前的敌人并不是一条心。

  苑君玮又说道:“薛举和那些突厥狗一样,都不怎么擅长水战,所以不敢打蒲坂。

  总是怕一不留神就喂了王八。

  若非如此,这渡口早该改姓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手下的三千甲骑确实有模有样,阿爷也得说一声,好兵!你的玄甲骑名声在外,他早就想跟你碰一碰,估计很快你们就能遇上。

  说到这个,阿爷还有桩趣谈说与你听,那薛举的骑兵,也是个怪模怪样的军阵,和你的差不多。”

  “什么!”

  徐乐、韩约同时瞪大了眼睛紧盯着苑君玮,神情诧异。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射天狼(六)

  徐乐从第一天学艺,便被爷爷耳提面命地叮嘱,这世上没有谁的本事注定是独一无二。

  不管武艺、兵法还是战阵。

  既然你会,就肯定有别人会。

  如果说这世上有一样东西只有你一个人会其他人都不会,那肯定是这东西本身有问题,否则怎么也会流传开。

  这世上确实存在所谓传子不传女的秘术,但是这种秘术最多是保证最关键的部分不为外人所知,拿到外面展示出来的东西,当你呈现于人眼前的那一刻,就注定会被人仿冒。

  可以说不得点拨学不到神髓,但是要说连皮毛都学不去,那也是未免有点过于自负。

  就像徐家的骑兵墙阵,既然有马踏四方的威力,自然少不了有人觊觎或是学习。

  只不过墙阵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阵型摆放,更多的是指挥调度以及士兵之间的配合,不是说看到就能学会。

  或者说你学着方阵样子摆出来当然可以,可是到了战场上怎么让它动起来且能发挥作用,那就是另一回事。

  没有徐家的人点拨教授,没有合格的主帅指挥,光是让骑兵靠在一起前进,根本就发挥不出威力来,只能算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不但不能克敌制胜,还会自讨苦吃。

  是以徐乐知道世上有人想要学习墙阵,但也知道他们肯定学不会。

  如果苑四只是说薛举的阵法像自己或是模仿自己,徐乐都不会惊讶。

  自己的玄甲骑打了那么多胜仗,如果算上祖辈的战功,骑兵墙阵早已经成为一个响亮代表,象征着骑兵的巅峰,有人学是正常的。

  可是苑四说得是差不多,这就指的不是单纯形似,而是说威力上足以比拟。

  要知道苑君玮虽然手段一般,可终归是老军伍,眼光还是有的。

  他看东西不会错,他如果说差不多就肯定是差不多。

  具体威力上会有差距,但是大方向上不会差出一天一地。

  这就未免有些奇怪了。

  自家这个阵法属于祖传,薛举从哪学来的?

  难道他也是徐家子弟,不是姓薛而是姓徐?

  又或者是机缘巧合,得到过徐家人点拨?

  可是徐家一脉单传,并没有分支旁系,更不会有人去点拨外人军阵,这就有点想不明白了。

  苑君玮看出徐乐的疑惑,大剌剌说道:“你那怪模怪样的阵法,我也是问过的。

  别看咱不会摆,可是咱会看不是?

  薛举若不是有你这么个阵法,也不会把李家二郎打得那么惨。

  后来趁他喝得兴起阿爷在旁询问,总算得了只言片语。

  他家祖上曾经追随过前朝大燕战神慕容垂,这战法就是从那学来的。

  只不过他们得的也有限,后来几代人努力补全,勉勉强强成了军阵,就是不知道和你的比,到底谁厉害些。”

  原来如此么?

  徐乐并没听爷爷提过自家军阵的来历,不过自己也明白,军阵这东西不会凭空出现,更不会是随随便便一拍脑袋就能想出来,肯定是有个源头在。

  从这个源头处开始,再一点点摸索探究,才能有现在这个阵法。

  只不过这个源头是什么没听爷爷说过,自己也没去关注。

  回忆一下,爷爷提到当年乱世中各路枭雄的时候,对于鲜卑慕容氏那绝代双骄言语间极为推崇。

  甚至可以暂时忘却对方鲜卑身份,把他们视为不世出的豪杰英雄。

  对照一下,大概就能猜出,或许自家的阵法就是从慕容氏那天下无敌的鲜卑铁骑战法中学来的。

  至于这个学习方法是教学相长,还是通过搏杀拿命换回来的秘籍就无从知晓。

  前尘往事和今人无关,不过这一点想通,也就不难理解薛举为何会和自己一样的阵法,也相信苑君玮没有说谎。

  其实之前徐乐就在怀疑,李世民麾下精兵强将那么多,更有自己操练的玄甲骑,怎么就被打成这样?

  哪怕是说薛举突然出现打了个冷不防,也不至于败得这么惨。

  如今这一说就明白了,玄甲骑得力军将都随自己去战瓦岗,留下的倒不是无能之辈,可是手段总归差一些。

  李世民又不是他们的军主,指挥上多多少少会遭遇问题。

  这种小问题如果对上普通敌人还不至于有失,可是当敌人摆出和自己一样的军阵时,这帮人不慌才怪。

  遭遇突袭在先,军心动摇不知所措于后,具体负责军将又不是那些善战精锐,吃败仗也在情理之中。

  并不能证明玄甲骑战力不济,只能说这次遇到的对手远超想象,更不是寻常人所能颉颃的狠角色。

  其实这也能看出来,苑君玮嘴巴硬,其实心里还是有自己算计。

  他并非愚顽之人,更不会无心说错话。

  把这些说给自己听,就是给自己提醒。

  否则沙场遭遇,如果薛举突然摆出那么个阵仗,说不定自己这边也会慌乱或是迟疑。

  有了他的话打底,再遇到薛举兵阵结果就会好得多。

  这种人情不需要说,只要一个眼神,大家知道怎么回事就够了。

  苑君玮又说道:“这次薛举肯出兵,更亲自带兵前来,主要还是两件事。

  第一,就是突厥那位大汗的命令。

  我说的可不是执必家那老货,而是阿史那大汗!别看我,咱们现在都这么叫,阿爷也得跟着叫,否则容易挨嘴巴。

  薛举一个金城土棍,何以能闹出那么大声势?

  还不是背后有阿史那大汗给他撑腰?

  拿了人家好处,就要受人家差派,更何况阿史那的好处又哪是那么好拿的?

  至于第二么,则是因为你。”

  徐乐一愣:“我和他还有什么纠葛不成?”

  “那是没有,不过谁让你名气太大呢?

  这就是最大的罪过。

  薛举人品就那么回事,可是武艺着实厉害。

  他这人又最爱自夸武勇,最听不得的就是谁比他本事大武艺高,要不是道路阻隔,他都想去会一会宇文承基。

  听说你是大唐第一斗将,出世以来未逢一败,他气不过就特意来寻你厮并。

  按他说得,用兵谋略胜过他薛举的不知多少,但是单打独斗他薛举就是无敌。

  谁敢说自己本事好,他就要找谁较量。

  突厥人里面的勇士也被他打了不知多少,但是突厥人尚武崇力,加上知道他的脾气,没人因为这事怪他,所以打了也就白打。

  反倒是因为这个,对他另眼相看。

  等你在战场上遇到他的时候可要仔细着,他怕是什么都不顾,也要找你分高下。”

  “哦?

  这么个莽夫也能做一路诸侯?

  他手下的文武也肯服他?”

  “这世道什么人不能当头领?

  咱刘鹰击的武艺……算了不说了,我们不还是服他?

  至于薛举,他手下的人都是和他一样的脾气,一根筋!主帅是个不要命的,手下也是一班亡命徒。

  听到金鼓两眼放光,说声开打比谁都欢喜,都是这么一群货色。

  也就是薛举这样的头领,才能管住这么一帮部下。

  他要真是个稳当主,怕是反倒坐不稳帅位。”

  徐乐看看苑君玮:“你这话倒是没错,兵随将转,什么样的主将带什么样的兵。

  不过刘鹰击的为人,你想必也看出来了,你在他手下还能待多久?

  远的不说就说眼下,你出使不成又被我擒了,刘鹰击能不能放过你?”

  “想要劝降?”

  苑君玮眼睛一瞪:“你要是敢说出这两字,就算满口牙都留不住,我也得骂你八辈祖宗!”

  “不是劝降,是想为你谋个后路,总不能真看着你去死。”

  “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命是阿爷自己的,死活不用你操心!你有那个闲心,还是想想自己的出路。

  你的事情我也有耳闻,真没想到神武县的穷小子,居然还有这么一门阔亲戚。

  早知道这个,当初阿爷哪怕给你倒夜壶,也要攀你这棵大树和李家结善缘。

  不过话说回来,多年不走动,实在亲戚也生分了何况就是个老交情?

  听说你在李家最大的靠山不是李渊而是李二郎?

  俺寻思着,一家子几个兄弟,未必就都像我和我家老大那么亲厚。

  你既然和二郎交好,和其他人说不定就差着些。

  倘若二郎有个好歹,你这日子怕是也不好过吧?”

  说话间苑君玮看看徐乐又看看韩约:“你们现如今位高权重手握重兵,可越是这样的人死的就越快。

  朝里没有自己的人,人家李家凭什么信你?

  若是自家主帅不信,你战功越高兵权越重死的就越快。

  是不是这么个事?

  有空想我,不如想想你们自己的脑袋还能不能安稳!”

  徐乐一愣,裴寂只说李世民兵败,可没说其他。

  苑君玮这话里的意思,怎么好像是李世民本人有什么危险?

  他连忙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

  我们和李二是仇家,他的情形我其实也不是太清楚。

  只不过那天打仗的时候场面乱得很,事后听薛举吹牛,说他差一点就要了李二的命。

  又说就算不死,也够他受的。

  这话真假我也不知道,兴许是他信口胡吹大气。

  不过姓薛的为人虽然不怎么样,但是从不见他说过假话。

  刘鹰击也派了斥候去探李二的生死,不过军营防范森严什么也查不明白。

  具体情形如何,就得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徐乐的脸色微微变化,猛然间起身说道:“集合队伍准备开拔!”

  韩约也不多言连忙转身出去,徐乐又对苑君玮道:“看在往日情分上我不杀你也不放你,你只说是杀了看守夺了战马逃走的就是,至于刘鹰击信不信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日后沙场相见……”

  “生死各安天命!”

  酒坛重重摔在地上,碎裂的瓷片一如旧日交情,碎了就是碎了再也补不回来。

  所谓故人终成对头。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射天狼(七)

  长安城中,李建成府邸内。

  在徐乐与瓦岗军厮杀,以及随后的收容工作的这段时间,长安城也发生了许多变化。

  既包括战局也包括人事。

  以李建成为例,他先是带兵急匆匆从潼关返回,随后又带兵前往河东平叛,紧接着就打了败仗。

  好在他经历过几次挫折之后,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谙天高地厚的世家公子哥,将略上未见得有多少提高,但至少学会了谨慎和小心。

  见势不好逃之夭夭的本事大为提高,两军交战发现势头不对立刻组织逃跑,手下军将也确实得力,至少撤退战打得中规中矩。

  一场仗打下来虽然吃了亏,但总算没有伤到元气。

  只是这一次的战败,似乎让李渊对他的容忍到了极限。

  最终收回了自家长子兵权,把虎符帅印都交到了李世民手中。

  李建成不可能在军前接受二弟指挥,只好狼狈地返回长安,和李元吉做一对难兄难弟。

  他们两人本就亲厚,此番又都在同一个人手上吃了亏,走动的也就越发频繁。

  此刻李元吉便在李建成面前手舞足蹈,诉说着自己打听来的情形。

  “那西秦霸王着实了得,听说他也会徐乐那个鸟阵。

  三千骑兵如墙而进,一下子就让二郎乱了阵脚。

  这还不算,薛举更是当先冲阵,举着马槊追杀二郎。

  二郎别看平日里和军汉厮混一处耍枪弄棒,武艺就是那么回事。

  真要是放对,我能让他两个!这等手段哪里抵得住人家西秦的霸王?

  结果你猜怎么着?

  几个不知死活的护卫全都被薛举挑了,听说他也挨了一槊。

  只可惜那一槊是抽不是刺,否则的话当场就要了他的小命!大兄……大兄?

  你怎么这么看我?

  我说的绝对是真的,我手下门客就在军中看得真切,这是他舍了命送来的消息假不了。

  只不过二郎退回柏璧之后就深沟高垒闭门不战,身边更是大批护卫保护不让人靠近,所以情形根本探不出来。

  伤势到底如何,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够了!”

  李建成对于李元吉素来宽和,言谈间有什么荒唐之处也不会加以批评,与其说是长兄,不如说更像慈父。

  也是因为这一点,李元吉才和李建成亲近和李世民疏远。

  但是今日他破天荒地沉了脸,大声呵斥着李元吉,让后者有些不知所措。

  对于自己的兄长,李元吉还是恭敬的,并不敢像往常那样耍浑。

  就那么看着兄长,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李建成面色阴沉:“你说得都是什么混账话!二郎是咱们的骨肉,战场关系着大唐存亡。

  在你嘴里就成了儿戏?

  倘若二郎有个好歹,对你我有什么好处?

  咱的一奶同胞死在外人手里,莫非咱们还要欢喜?

  不管怎样,薛举胆敢打伤二郎,就是我李家的仇人。

  日后此人落在我手,非把他千刀万剐不可!再说如今什么情况你清楚,如果河东有失,咱们关中都危险。

  江山没了,说什么都是虚妄!”

  “大兄别动气,我这不也是为了你着想?”

  李元吉连忙陪笑说道:“你想想看,此番咱们都吃了败仗惹得阿爷震怒,还有个九妹煽风点火找咱的麻烦。

  若是二郎真的打了胜仗,你我弟兄还有站的地方么?

  当然,有阿爷关照,倒是不至于把咱们怎样,可是最多也就是当个富贵闲人,别的就别想了。

  我是没关系,反正不管在哪,只要能让我吃喝游猎就行,别的怎么都没关系。

  可是大兄你呢?

  你可是咱李家嫡长,你就愿意把到手的东西让出去?

  那可是……”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建成打断了李元吉的话,虽然说这是自己府邸且是兄弟相谈的房间外人不得入。

  可是豪门之中往往越是隐蔽所在越容易走漏消息,万一哪句话露出去,那可就是不测之祸。

  尤其眼下是非常时期,自己两兄弟又是代罪之身,就更得谨慎一些。

  李元吉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说过了头,连忙顺着李建成的话头说下去:“小弟是说,绝不能让二郎得胜而归。

  说句难听话,他要是被薛举一槊打死,倒是省了咱们好大的力气……你先别瞪眼,听我说完的。

  这天下的事情都是有规矩的,谁坏了规矩就要出大事。

  现在要坏规矩的不是咱们,是他!我这也是为了维护规矩体面。

  就算他不死,也不能让他真打赢了刘武周。

  尤其如今徐乐也去做援兵,你想想看,他刚刚大破瓦岗名动天下,若是再让他战败刘武周,这天下还能装得下?

  到时候他要是有了二心,只要振臂一呼,不知多少军汉都会站到他身边去。

  真到了那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我算看透了,这人就是个老虎,养着他迟早要吃了主人。”

  “那依你之见?”

  “大兄不是如今负责粮草度支?”

  “你这是什么混账主意?

  裴叔不久前刚和我说过,这次如果有什么供应不及,阿爷那边怕是不会见容。

  你还想用这手段,是怕我倒霉的不够?

  到时候阿爷怪罪下来,谁承担得起?”

  李元吉摇摇头:“他说他的,咱办咱们的。

  你听我说,咱们这事要是不办,真让徐乐打了胜仗回来,兵权肯定是拿不回来了。

  到时候二郎手握天下兵马,咱们拿什么和他抗衡。

  就算你宅心仁厚,愿意一切按规矩办,他愿不愿意谁说的好?

  到时候就怕要的不光是你的身家,连性命都保不住!”

  李建成这次并没有呵斥李元吉,而是陷入思忖之中。

  身为贵人子弟,他太清楚豪门内斗的残酷程度。

  当日杨家骨肉相残的情形还清晰记得,轮到自己也未必就好到哪里去。

  固然二郎看上去不像杨广那种人,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况关系到江山社稷,人随时可能变成鬼。

  再说一个长期在军营厮混的主,本就比普通的贵人子弟更为决绝。

  所谓的骨肉亲情对他有多少羁绊,其实也是难说得很。

  可是话虽如此,李元吉的主意还是让他有点担心。

  这事实在是太大了,万一将来追究起来,父亲那关怕是过不去。

  其实就眼下而言,自己头上也悬着个雷在。

  别忘了,徐乐没死,李密、王世充也没死。

  万一哪天李密把自己与其勾结共谋徐乐的事情说了,也足以让自己焦头烂额。

  何况徐乐那个脾气也不是好惹的,谢书方暗算又被抓了现行。

  这次是他没进京,否则恐怕已经提着大槊打上门来,一个敢单人独挡玄武门的主,还会怕自己一个王府?

  李元吉道:“左右已经得罪了徐乐,而且是没得商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事情做到底就算了。

  否则这么悬着,迟早是大祸临头。

  哪怕二郎不死,只要去了徐乐,咱们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离开徐乐,二郎什么都不是!而且徐乐和咱家的过节……除了他,父皇那边欢喜都来不及,又怎会真的怪罪。”

  “你这话平时说倒是可以,可眼下是什么情况?

  大兵压境危如累卵!这时候还敢随便谋自己的大将?

  万一刘武周打进来,咱们就什么都没了,到时候你拿什么去对抗突厥铁骑和刘武周的精兵猛将?”

  “若是前几个月说这话,我肯定是双手赞成,现如今可就不一样了。

  别忘了天策府!”

  瓦岗军这块肥肉,其实已经被很多势力盯上。

  这里面既有朝廷也有世家,都想把一部分天策府战力挖到自己手下。

  建成元吉二人自然也不例外,都试图从天策府挖人,而且也都成功挖到了不少。

  毕竟天策府的规模实在太大,那么多瓦岗军将怎么可能形成一个不可拆分的整体,在足够的利益面前,肯定有人改弦更张。

  不过他们挖的也就是个边边角角,还不足以动摇整个天策府的主力,大头还是没动。

  就算这种零敲碎打似的挖脚,也让两兄弟意识到瓦岗军的厉害之处。

  这些人和自己以往接触的正规军将不一样,未必有正规军那么好的组织和纪律,手段也未必一定高明,但是大多有些独门本事。

  对于这帮公子哥来说,这种奇人异士就如同新奇珍玩一样难得,是以自然就看作珍宝。

  乃至对于天策府整体的评价,也凭空提高了许多。

  听到李元吉这么说,李建成点点头。

  “天策府又如何?”

  “有了天策府,还需要玄甲骑么?

  徐乐以往就仗着他那鸟阵铁骑横行霸道,如今人家薛举也会,可见他这阵法也不是独一无二。

  反倒是天策府这帮人身怀绝技,才是真的精兵。

  干脆趁着这次机会,把天策府拿到手里。

  再说你手下不是已经有了个天策府的要角?

  那位魏玄成不就在你手下?

  有他在,接收天策府比别人总归要省些力气吧?”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射天狼(八)

  李家兄弟之间,很多情报都是互通的。

  尤其是挖人这方面,更没有保密的必要,李元吉能知道这个情况李建成也不觉得意外。

  这段时间抢人大战,几路人马各显神通,挖走的人也不一样。

  其中不少是瓦岗军中高级将佐,又或者是勇名在外的豪杰。

  不过级别名气能和魏征比肩的一个也无。

  到底是世家出身子弟,对于人才的价值心知肚明。

  知道那些武将再怎么了得,也终究比不得魏征这种谋主来的有用。

  毕竟武人的力只能谋一时,谋臣的智可以谋一世,这里面的轻重还是要能分得清。

  听到李元吉如此说,李建成摇摇头:“三胡,怎么连你都这么说?

  若是真那么容易,我又何必如此?

  说实话,天策府乃是阿爷拿来制衡玄甲骑的没错,但是也正因为如此,就不是你我能觊觎的。

  咱们挖些人手不算什么,可谁要想把它一口吞下,那就是有点不知死活了。

  阿爷心中肯定有属意的人,若是谁想要在这件事上作梗,那就是和阿爷作对。

  也别说我吓唬你,阿爷再怎么仁厚,有些事上也是眼里不揉沙子。”

  “说来说去还是怕阿爷。

  你怕来怕去,兵权归了别人,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看你怕还是不怕!”

  “你说的那是孩子话!你也老大不小了,想事情怎么还是那么荒唐?

  按你想得那么个折腾法,且不说会不会坏了国事,就说阿爷那里就交待不下去。

  你也知道,现如今河东是个什么情形。

  如果咱的粮食不运过去,二郎那边就得饿肚子。

  那可是几万人!这里面不少是咱们的栋梁元勋,也有世家中人,就那么死了,你以为没人会说话?

  到时候群起而攻,就算阿爷有心回护怕是也不好开口。

  再说阿爷已经说过不许如此,再犯的话那就是执迷不悟,到时候一准是死无葬身之地!”

  李元吉却是不当回事。

  “你就是胆小。

  咱不说别人就说徐乐,他混帐事情干的少了?

  结果又怎样?

  还不是好端端的在这,连根汗毛都没掉。

  咱自家人什么事不知道?

  阿爷的脾气就是那样,你就算惹再大的祸,只要设法讨他欢喜,过去的事也就过去了。

  咱惹了祸不怕,好好赔不是,给阿爷顺气就是了。

  再说我有个妙计,保准让你能讨得阿爷欢喜。

  也别说是粮草小事,就算你现在把天捅个窟窿都没人敢多说半个字!不就是一帮随军混功劳的世家子么。

  能被扔到柏璧的,就没一个是正经出身。

  不是庶出就是偏房疏宗,死也就死了。

  只要阿爷不开口,他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你说的功劳是?”

  李建成满面疑云看向李元吉,后者脸上泛起一丝奸笑:“大兄怎么糊涂了?

  前者徐乐为何独挡玄武门?

  要不是有这档子事情在,阿爷也不至于恨他入骨。”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来做甚?”

  “事情是过去了,可是人还在呢。

  你帮阿爷了了这桩心事,还怕阿爷不关照?”

  李建成这才明白,李元吉跟自己盘马弯弓,原来用意是在于此。

  前面说的都是借口,这才是真正要意所在。

  他连连摇头:“胡闹!简直是一派胡言!这种事情也是做得的?

  阿爷的面皮不要了?

  更别说现在是什么时候?

  你搞出这种事,搞不好就要出大乱子,到时候阿爷不但不会保你,只会加倍罚你。

  再说文武百官怎么看?

  阿爷如今身为一国之君,岂能如此荒唐?

  这也不是昔日北地那些胡人朝廷,可以不遵法度为所欲为!你这么做简直是胡闹!”

  李元吉对于兄长的表现很是不满,撇撇嘴一脸不屑:“什么叫法纪?

  就是我们说什么,什么就是法纪!要不是为了这个,又何必要当皇帝?

  阿爷千辛万苦夺了杨家天下,还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快活?

  都像你这样阿爷才要气死。

  胡人怎么了?

  要我说咱们就该学那些胡人可汗,只要当了头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不服就杀谁,那才痛快呢!再说这事又不是阿爷干的,是咱们干的。

  咱们又不是皇帝,有什么不行的!”

  “那也一样于名声有损!你真以为朝中文武都是泥捏的?

  你今日能对付徐乐,明日就能对付他人。

  兔死狐悲,到时候肯定群起而攻。

  真要是成了百官之敌,那就寸步难行了!再说现如今大敌当前,搞出这种事来,没有人会说你的好话。

  你真想让咱们在百官心中落个荒唐名声?”

  “名声哪有刀子好用?”

  李元吉小声嘟囔着,等看到李建成要翻脸,才连忙说道:“我是说这事坏不了名声。

  大兄是把事情想得太过棘手,其实没那么麻烦。

  咱们只要动手快,抓了人就走,谁知道是谁干的?

  等他们查出端倪,生米已经做成熟饭,还能怎么着?

  阿爷能为这事怪你?

  还是百官能因为这点事就和你反目?

  至于说他们会不会兔死狐悲,我看不至于。

  咱们又不是逮谁抓谁,从头到尾就只做这么一票,他们又怎么会多心?”

  “就算如此也不行,那小娘现如今和玄甲骑家眷住在一起。

  那些人出身边地粗鲁的很,一旦冲突起来难免有伤亡。

  真要是出了人命可就不好收场。

  别忘了,玄甲骑现在正顶在前面帮我们李家打仗。

  他们的家眷要是有个好歹,那可是要哗变的!”

  “这……”李元吉想起自己在河东捅得篓子,一下子也没了话。

  毕竟从小到大都习惯了发号施令,以至于真的认为自己生而为贵,就有权主宰他人生死。

  生杀予夺都是自己的权柄,那些人必须乖乖受着绝不能有反抗念头,对于哗变叛乱的意识最为淡薄。

  直到河东之乱发生,他才意识到情况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那些军汉臣民和自己一样都是人,也有翻脸骂娘拿刀杀人的勇气和权力。

  现如今听李建成一说,他也意识到这确实有危险。

  如果真是因为自己胡闹,惹得前方出现大乱子甚至部队哗变,李渊再怎么回护子弟,也少不得要有所责罚。

  一想到这里,李元吉额头上的汗就有点见多,李建成看在眼里很是纳闷。

  “你慌什么?

  知道这里面的干系不去做就好了,犯不上如此大惊小怪。”

  “大兄有所不知,人已经去了……”

  “去了?

  谁去了?

  谁让人去的?”

  “是我府上的家将李延年,带着几十个得力的人手。”

  “胡闹!你做这事也不跟我商量?”

  “我这不是怕你不答应,想着先做下再跟你说,可确实没想到这一层。

  不过那些军汉……应该不至于哗变吧?

  道路阻隔,他们应该听不到消息才对。”

  “你以为刘武周的人就没长嘴巴?

  道路阻隔……道路阻隔能挡得住那些人的心思手段?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你派谁不好,偏偏派李延年!来人!”

  李建成本意是想要派出自己手下得力家将,先把李延年追回来再说其他。

  可是他这一声断喝发出,片刻之后便有一名锦衣家将走入叉手行礼道:“回主上,李延年在门外求见!”

  “糟了!”

  李建成心知自己总归还是慢了一步,终究是没能拦住李延年这个杀神。

  不过眼下纠结这个已经失去意义,连忙吩咐道:“快点让他进来!记住,走小门,别让人看见。”

  身为贵人,对于仆从家将的名字,李建成是不屑于记的。

  不过李延年给他的印象太深,以至于他不得不记住。

  而这个印象当然跟任何赞美词语都没关系,全是和嗜杀、残暴再不就是种种令人发指的罪行一起出现。

  要知道李家作为武勋世家,什么残忍的事情没见过?

  李渊仁厚不代表手下都仁厚,更不代表李家没有杀人快刀。

  能让李建成都记住的暴行,其性质不问可知,李延年是什么人也就不用多言。

  李建成只觉得脑袋发涨头晕目眩,心砰砰乱跳个不停。

  若是李延年真的惹出大祸,自己又该怎么收场?

  又或者说,自己该不该为三胡承担这个罪责?

  还是说大义灭亲,把一切都推到李延年头上?

  可这也不行,长安城没几个傻子,谁又会相信这种话?

  还不等他想明白该当如何是好的时候,李延年已经在家将带领下从外走入。

  不等李建成表态,李元吉已经抢先一步来到李延年面前,两眼紧盯着李延年问道:“可曾得手?”

  “不……不曾。”

  这位凶名能传入李建成耳朵里面的狠角色,面对李元吉的时候一样是体若筛糠不敢大声回答,低头小声嘀咕道:“请主上恕罪,小人……小人……”

  “快说,到底怎么了?”

  “小人把事情办砸了,特来向主上请罪!还望主上早作定夺。”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射天狼(九)

  李延年并非这名家将的真名,就像李鹰、李豹那些家将一样。

  当他们成为李家锦衣家将,拥有着世上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财富、前程乃至可能的权力同时,也必然要失去一些生而为人理应拥有的东西。

  比如个人的意志,再比如就是姓名。

  不过对于李延年来说,这其实都不算什么。

  自己本来的名字比这个难听多了,做的事情就更是不能提起。

  光是陈述自己曾经做的事,就足以让人汗颜,同时也会惹得部分满腔热血的正道之士愤怒乃至拔刀相向。

  他出身绿林,乃是个臭名昭著的江洋大盗。

  不同于那些走投无路被迫落草的可怜人,他属于生性如此。

  从小就好勇斗狠,再大一些便知道杀人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随后拿了把刀就去做。

  人命在他眼里,和猪狗牛羊没什么区别。

  杀人和杀猪一样,也就是个手起刀落的事情。

  先是为了活命后是为了发财,再后来干脆就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李延年自己也知道自家的毛病,很多时候根本没必要动刀动枪,却还是忍不住拔刀杀人。

  这不是什么迫不得已,纯粹是自己很享受杀戮以及剥夺别人性命的那种感觉。

  在他看来,这种感觉比抢夺财物本身更为有趣。

  这种事做的多了,名声自然就臭了。

  哪怕是绿林人,内部也是有等级之分。

  就李延年这种荤素不忌无所不为的,是绿林中最下等的那种,但凡是个像样的山寨就不会要他。

  是以他虽然有一身本事,却没有几个地方可以投奔。

  肯收容他的都是恶贯满盈的亡命徒组织,这种地方也存在不了太久,不是被官兵捣毁,就是被世家所掌控的武力所消灭。

  毕竟那些世家也只需要听话的盗贼,这种见人就杀的武疯子他们也不想多看一眼。

  没地方收容外加罪行累累,处境自然就越发危险。

  事实上要不是李家收容,李延年有八个脑袋都被人砍掉了。

  从他成为锦衣家将那一刻,他身上所有的罪行都随着曾经的名字消失,随后便可以堂而皇之拱卫贵人,出入衙门时候非但不用害怕被人认出,反倒是可以用鼻孔看人尽显自己豪门奴仆的势派。

  按说有了这条路也不失为好归宿,可是很多事情一旦形成了习惯,就改不过来。

  李延年杀人杀惯了手,再想收就不容易。

  哪怕是明知道身份今非昔比,却还是控制不住杀戮欲望。

  找到机会便要结果人命,或是用出种种手段,让人在死前受尽痛苦,他的名气也是这么一点点传开。

  换个两姓旁人,就冲这个名声,也早就把他赶走不会留这么个祸害在身边。

  偏偏李元吉自己也是这么个性子,非但不觉得李延年有问题,反倒是认为这才是真男儿好汉子,引为知己须臾不离左右,成为了极为倚重的臂膀。

  有这么个贵人做靠山,李延年自然就更加肆无忌惮,杀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享受这种感觉。

  平日里他主要负责为李元吉干些脏活,杀一些可以杀却又不好明着杀的主。

  李延年完成的很好,也就越发为李元吉赏识,俨然成了李元吉身边头一号杀将。

  是以今天得了命令之后,他脑海内第一反应就是,掳人是假,杀人才是真的。

  玄甲骑的家眷比邻而居,以徐乐的府邸为中心,左右前后都是玄甲骑家属。

  这其中既有徐家闾走出来的乡亲、梁亥特部老弱,也有后续加入玄甲骑的军将眷属。

  随着玄甲骑兵马增多,家眷自然也开始增加,眼下玄甲骑家眷控制的地方足有两个坊。

  这么大的范围,要想找一个人并非容易事,李延年再如何也不能一间间去搜找。

  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办法:抓蛇抓七寸!他从一开始就看中了徐乐的府邸,也认定要找的女孩,肯定藏在这里。

  他同时也明白,徐乐把人藏在这也是有所凭仗的,其凭仗就是赫赫战功外加上一身惊世骇俗的武艺。

  谁敢擅闯他的府邸,就等于向徐乐宣战,随后就要考虑一下,自己这小身板能否接住徐乐一槊。

  可惜这些谋算对于亡命徒来说毫无意义,既然连命都敢压上,还有什么可怕的?

  你徐乐再厉害,最多就是打死我。

  完不成主命,也一样是这个下场。

  还不如搏一搏,看看自家主公能否保住自己性命。

  有了这个底气,李延年其实也不怕什么。

  他自幼练功,有一身高来高去的绿林功夫,徐府那高大的院墙根本挡不住他,双腿发力人往上跳,随即便已经扒住了墙头,紧接着身形一飘人就落到院落里。

  身为李元吉的奴仆,对于豪门大户房舍布局最是清楚不过,自己所选的方位正是内宅所在。

  比起前厅、天井,这里的防卫肯定是大为不及。

  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地方根本没有值守,最多就是几个侍女往来走动看到人喊一嗓子,吓唬吓唬蟊贼尚可,遇到真正的强人毫无意义。

  他已经做好落地之后见到人便将其一刀结果的准备,可是当他落地之后却发现,这实在太静了。

  虽然说豪门世家也会对奴仆有所要求,比如说走路不能发出声音,以及不能高声喧哗等等,以此约束奴仆彰显权威。

  可是这也得有个度,像现在这么安静的就未免过分了。

  而且放眼望去,四下根本看不到人,这就更奇怪了。

  就算徐乐不是豪门世家,没有那么多仆役,内宅也不可能一个人没有,这人都哪去了?

  比起来回走动的侍女仆妇,这种寂静无人的情景,更让李延年心里不踏实,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做贼多年早就养成了狡黠如狐的性格,对于危险的感知更是远胜常人。

  手里提着刀,脚下不自觉放慢了步子,人也把注意力提高到极限。

  可刚走了没几步,便听到一阵紧凑的锣声响起,不等李延年反应过来,就听到一声断喝:“向前一步,立斩!”

  假山、回廊乃至树后,突然出现了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妇人。

  这些妇人个个生得身材高大粗壮,乍一看和男人都看不出分别。

  身上也是穿着铠甲,手中或持刀矛或张弓弩。

  而首领却是个拿双刀的老妇人,看不出是什么来历。

  这是怎么回事?

  虽说知道有的世家豢养习武的妇人护卫内宅,但是总体而言还是少数。

  毕竟这世上善于厮杀的妇人怎么也比男人少,找起来困难,雇起来也更贵。

  徐乐再怎么说也不是世家,哪里来的这个排场?

  而且这些妇人的打扮总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李延年还没等想明白这些人装束的出处,就听到一声娇叱:“贱奴,在本宫面前还敢拿刀动杖,莫非是要谋反!”

  说话间一个身穿紧身胡服,披着大红斗篷的少女分开人群来到李延年面前,美眸生寒高声呵斥:“还不丢了兵器等待何时?”

  九娘?

  李延年这下可认了出来,眼前这个少女,正是自家主上的九姐,李家那位公主李嫣!认出李嫣身份,那么这些妇人的身份也就一下子想起来。

  要不怎么说眼熟,她们不正是李家那些公主豢养的女家将?

  也只有这帮金枝玉叶才有这个排场,手下有这么多习武壮妇,而且个个杀气腾腾,一看就知道是有真本事在身并非花架子。

  最重要的是,她们真的敢杀人。

  李延年倒是不怕这些妇人,毕竟比起杀人来,自己还没怕过谁。

  可是他可以不怕这些妇人,却不能不怕杀气腾腾的李嫣。

  杀人也要分对象,杀老百姓怎么杀都没关系,可是这些贵人也别说杀,就是碰倒一根汗毛,都足以让自己粉身碎骨。

  光棍不吃眼前亏。

  李延年根本不敢交战,连忙把直刀一丢,随后跪倒在地道:“还望千岁息怒,小人并非歹人,这其中想必是有误会。

  小人乃是……”

  “你是三胡门下家将名叫李延年!”

  李嫣根本不用李延年自报家门,就直接说出了他的身份。

  这么个凶神恶煞,其实在贵人圈子里也算是有点名气,加上他那狰狞相貌,认出他并不是什么难事。

  身份一暴露,其他的就不用多说。

  李嫣自然明白,李延年天大的胆,也不敢擅自行动。

  当下怒喝道:“三胡那里我自会去寻他当面讲清楚,至于你……不过是受命行事罪不至死,且放你回去带话给三胡。

  徐乐的事便是我的事,谁敢找他的麻烦,便是找我的麻烦。

  他要是还敢派人前来聒噪,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至于你如何发落,让三胡自己看着办。

  不过这三个月内,若是再让我在城中看到你,杀无赦!”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李嫣猛地抽出腰间直刀,朝着李延年面前虚劈一记!虽然刀锋未曾伤及躯体,但那丝丝寒意还是侵入肌理,让李延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很清楚,这位九娘不是说笑,而是认真的。

  下一次,她真的会往自己脖子上砍。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射天狼(十)

  听了李延年讲述,李元吉没说话,李建成先就勃然变色。

  “我就说让你不要胡闹,现在倒好,闹出乱子了吧?

  好端端的谁不好招惹,非要去惹九娘。

  现在如何收场?

  你啊,现在我这住几天再说别的,否则让她找到,准有你的好受。

  至于这个贱奴……“李建成看了一眼李延年,眼神中满是厌恶之意:“来人!拖出去斩下他的双足!”

  “主上!主上!”

  李延年别看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等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却是一样魂飞魄散,全无平日的豪横派头。

  李元吉看着他那窝囊样子心里就来气,猛地飞起一脚,正中李延年心窝,将人踢得向后飞出去足有八尺,随后便不再看他,而是对李建成道:“不用她找我,我去找她!”

  “你疯了!这时候找她不是自讨苦吃!”

  “我带兵去。”

  “越说越混账,那是自家人,你难道还想要动手?

  我实话告诉你,你敢动九娘一手指头,阿爷第一个饶不了你!别忘了还有大姐!你真想闹到家宅不安天下大乱才欢喜?

  非要如此的话,我可是不会答应!”

  李元吉冷笑一声:“大兄,你好糊涂!你真以为咱们李家还能像过去那般兄友弟恭手足亲厚?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是什么时候?

  又是什么事情?

  你心里难道没数?

  九娘偏帮徐乐、二郎,就是和咱们为敌。

  既然是对头,哪里还有那么多顾忌?

  再说我也不是去对付她,而是去抓奸细的。”

  李建成一愣:“什么奸细?

  徐乐府邸有奸细?

  这话可不敢乱讲,搞不好是要闹得大乱的。

  李延年不过是个奴仆,废了就废了,有什么要紧?

  要我看这样也很好,左右没闹出人命,不正是咱们想要的结果?

  总好过他手上真伤了几个玄甲家眷,那才叫不可收拾!”

  “大兄所言甚是,如果是徐乐府邸的人或是九娘的奴仆打伤了李延年,哪怕是要了他的脑袋都没关系。

  可是九娘现在亲自出面,这事情便不是那么个讲法了!如果今日就这么算了,以后咱们什么都做不成。

  不管做哪样,她都会从中作梗,到时候只能乖乖按照她心思办。

  今日我就是要让她知道,耍脾气任性那套行不通了!这长安城,是大兄你说了算!至于奸细也好说,就是杨广的那个孽种!”

  “胡说!咱们还是亲戚,怎么叫孽种?

  再说她又是谁家的奸细了?”

  李元吉面色阴沉,两眼怒睁似乎是要喷出火来:“突厥人几次挫动我军锐气,分明是有奸细暗中通风报信,让突厥早有防范。

  据我心腹来报,通风报信之人就是杨思!她也不是杨广亲女,乃是突厥的奸细!徐乐上了当,把个奸细当成贵女带入城中,是否怪他由父皇定夺,咱们只管抓人。

  九娘有天大的脾气,让她找父皇发去!”

  李建成愕然。

  他看着自家这个兄弟,只觉得他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可怕。

  万没想到三胡会变成这副样子。

  原本以为他不过就是少年贪玩,再就是有些胡人作风荒唐任性。

  没想到他竟然会变得如此阴沉,又是如此的狠毒。

  原本抓杨思献给父亲,只是为了后续的计划不被责罚。

  现在看来,竟然还有更深层次的用意,作为一柄随时可以斩出去的刀,拿来震慑徐乐甚至是李嫣。

  毕竟他们都和杨思交情匪浅,而一个奸细要想把消息送出去,也不可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必然外面有人接应,拥有一条能够传递消息的线路才能做到。

  而这样的线路参与者,都可以算作大唐的敌人或者说是叛徒。

  而只要沾上这个罪名,就可以随意拿捏杀戮,还不怕招来非议。

  只要把杨思拿在手里,再把她说成奸细,就等于可以说任何人是她的同党再予以诛杀。

  这种歹毒心思,为何会出现在三胡身上?

  又为何用在自己人身上?

  李建成看看李元吉,随后又摇摇头:“这等大事不可儿戏,且容我……思虑思虑。”

  “不必了!大兄只管在府中安坐,外面天崩地裂也只当没听到就好。

  其他的事情,小弟一力承担!就算将来真惹出祸事,就让徐乐拿着槊来杀我就是!”

  说完这句话李元吉头也不回转身就走,李建成作势想要叫住他,可是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更没有做出挽留的动作。

  让他闹一闹,或许也不是坏事。

  至少让那些暗戳戳倒向二郎的人知道,自己这边并没有输。

  当然,事情不会恶化到三胡想的那个地步,不管怎么说,李家内部不能乱。

  等他把人抓了之后,自己再进宫向父皇求情,把事情控制在一个范围内就够了。

  不过自己也有点想不明白,三胡这么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可不像他的性格,也不像他愿意管的事,怎么好端端的居然转性了?

  长安为国都所在,留守兵马自然不少。

  尤其是眼下正在战时,前方局势又处于胶着状态,国都守军自然比平日更多,而且对内对外防范都极为严密。

  没有军令的情况下,按说谁也不能擅自调动部队,更别说带兵包围大臣府邸。

  只不过这一切规矩在李元吉面前,根本就毫无用处。

  身为李渊之子,他就是拥有其他人无法比拟的身份和权力,那些领兵军将谁敢不听他的号令?

  谁不知道李三胡不光是蛮横跋扈,更是有名的草菅人命动辄杀人。

  在河东以人命为儿戏闹到兵变地步,李渊也没把他怎么样。

  杀自己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谁犯得上拿自己的性命做耍?

  是以他只是带着一队锦衣家将到校场转了一圈,便拉出千把人外加自己府邸卫队,气势汹汹杀到了徐乐府邸之外。

  早有弓手上了坊墙,居高临下张弓搭箭以为威慑,虽然说没有真的放箭杀人,但是这个架势摆出来,就没人敢擅自行动。

  坊门已经关闭,同样由明盔亮甲的武士守卫。

  徐乐府邸前后左右,更是被兵马围了个水泄不通。

  所有士兵都是一副如临大敌模样,看样子只要一声令下,便会将这座府邸化为瓦砾。

  徐府眼下并没有可靠的主事人负责,毕竟从徐乐出征开始,所有能打的都随着他离开了。

  原本是靠玄甲将兵在这一带执勤宿卫保护安全,可是随着李世民带兵出征,所有玄甲将士都随着出战,就连这个都没了。

  眼下徐乐府邸内,就是一群来自徐家闾的老弱妇孺。

  除去李嫣带来的那些女卫,就没有任何武力可言。

  在如狼似虎的大军面前,这府邸就如同一座用沙砾堆成的堡垒,只要一脚就能踢个粉碎!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徐府并不像预想中那样大门紧闭不敢出声。

  相反府门洞开,府中十几个婆子在韩大娘带领下列队而出,在她们面前正是九娘李嫣。

  这些婆子并没有拿兵器,可是面对手持利刃的军士神色如常浑然不惧,仿佛他们手中拿的不是夺命刀枪,而是小儿玩耍的道具一样可笑。

  九娘李嫣则是面沉似水怒目而视,两眼紧盯着骑在马上的李元吉喝道:“三胡,你好大的胆子!谁给你的胆量,敢带兵来此!莫非是要谋反!”

  李元吉对李嫣素来畏惧,尤其是李嫣背后的李秀,更是惹不起的存在。

  可是今天他却破天荒地没有表现出怯懦,反倒是冷笑一声:“九姐息怒!小弟今日前来乃是为了公事,等我先把公事办妥,咱们再论家礼不迟。

  来人!进去抓人!”

  “谁敢!”

  李嫣一声断喝,让那些作势往上冲的军将全都停住脚步。

  李元吉要命,难道李嫣就是善茬?

  李家这帮子女,哪个是好惹的?

  得罪了李元吉要死,得罪了李嫣一样不能活。

  难道指望李元吉到时候为自己这帮人撑腰?

  这时候只有傻子才往上冲,大家都只是做做样子,至于该怎么办,都是见步行步,现在谁说的好?

  “九姐,在家里你说啥是啥,小弟不敢说个不字。

  可如今公务在身军令如山,难道你也要阻拦?

  咱们都是武家子弟,这是什么罪名,你难道不知道?”

  李嫣看看李元吉冷声道:“你先别急着说这些,我且问你谁是奸细?

  是韩大娘,还是哪位大娘?

  无凭无据空口白牙,你说谁是奸细谁就是奸细了?”

  “她们自然不是奸细,奸细乃是那个杨思!她是突厥人派来的细作,刺探我大唐军情,暗中送于刘武周!这事千真万确,九姐若是不信,大可以入宫问问父皇!”

  李元吉这话一说,本以为李嫣会暴跳如雷,或是按照往日的风格继续耍横。

  却不想李嫣美眸转动,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笑容:“哦,你说杨思啊。

  她是不是奸细我可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来错地方了,杨思她不在这。

  要想抓她趁早换个地方,别在这浪费光阴。”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射天狼(十一)

  李元吉一愣,随后便是一阵狂笑。

  他这笑倒也不是单纯为了壮门面摆威风,而是发自内心,为自己终于能成功战胜九姐一次欢喜。

  平日里李嫣仗着父母护持背后还有大姐李秀,把自己欺负的无法反抗。

  动手自然是不敢的,斗嘴斗心眼,每次都是输得一塌糊涂,现在想想基本就没有赢过一次。

  今天总算是风水轮流转,也让自己可以威风一次。

  人不在府邸中,这种谎话都能说得出,也亏她想得出来!莫非真以为自己是三岁娃娃?

  “九姐说得好笑话!人不在府中又在何处?

  咱们姐弟之间说笑做耍原本不算什么,可是如今公务在身不容儿戏,还请九姐你让开,免得伤了咱们一家人的和气!”

  依照自己对九姐的了解,这句话实际是火上浇油。

  自己越这么说,李嫣那边就越是不会软化,最后的结果肯定是越闹越僵。

  这也是自己的目的所在,不把她的火头挑起来,后面的事情就不好做。

  可是没想到一言出口,李嫣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暴跳如雷,反倒是嫣然一笑:“小三胡长大了,终于学会了讲话。

  你说的没错,公务在身谁也不能阻拦,九姐我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阻挠公务军令。

  你既然要抓,那就尽管去抓吧。

  不过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人不在里面,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自己去找吧。

  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徐乐如今可是我大唐的上柱国,大将军。

  堂堂大将军的府邸说搜就搜,未免也太儿戏了吧?

  这事情要是搞不好,父皇那边怕是也不会答应。

  你自己想清楚。”

  想诈我?

  李元吉初时也有点迟疑,可是当他注意到李嫣眼神中那片刻的游疑后,就明白过来,自己差点中了李嫣的计策。

  这分明是她用的空城计,想要用这种方式加上言语把自己吓跑。

  我才不会上当!“搜!”

  李元吉一声令下,身旁锦衣家将催促着那些兵士便朝大门冲来。

  李嫣这当口却也不与他较量,而是对韩大娘等人使个眼色,这些妇人左右一分便将道路让开,由着这些兵士冲入府中。

  这年月男女之防不似后世那般严苛,倒也不至于避讳什么。

  再说徐乐府邸里,也没几个年轻女子,所以也不怕兵士进去搜检。

  李嫣站在门首冷眼看着李元吉:“小三胡,你自己不进去?

  若是手下的兵士搜检不利放走了人怎么办?

  你不该进去盯着他们?”

  “不必了!区区一个女流,看她能跑到哪里去!我就不信,就这么个小地方能架得住一搜?”

  时间一点点过去,李嫣、李元吉都不再言语,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眼神交错火花四溅。

  到了这一步其实和抓破脸已经没什么区别,不过是情势特殊,谁也不方便发作罢了。

  李元吉其实也想要亲自进去搜检,但是李嫣在这,自己就不好乱动。

  毕竟只有自己才能和她颉颃,若是自己离开,身边这些军将以及家将谁也扛不住她,到时候只要她一发作,情况还会有变化。

  好在杨思就是个弱质女流,并不会武艺,按说抓她应该不费什么力气。

  可是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府里面并没有动静传出来,这就有点奇怪了。

  明明一抓就能抓住的人,偏偏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就在李元吉思索的当口,一名锦衣家将从府邸里快步而出,朝着他快步走来。

  李元吉一看家将脸色就知道情形不对,连忙飞身下马迎着自家奴仆走过去。

  那名奴仆脚下加力,快速从李嫣身旁走过,来到李元吉面前时低声嘀咕道:“没人。”

  李元吉的脸色变了!九娘不是在诈自己?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李嫣,却见李嫣也在看着自己,脸上的笑容就像是宝刀锋刃分外伤人。

  她有一句话其实没说错,那就是徐乐的府邸其实不是想搜就能搜的。

  哪怕是国朝初创诸事未定,很多规矩制度都没有建立,法纪也就是那么回事,但是并不意味着真的可以不讲规矩。

  堂堂上柱国的府邸说搜就搜,这影响的不是一个徐乐,而是整个朝廷文武。

  连上柱国的府邸都这样,自己又能如何?

  要想搜府必须有圣旨或是军令,再不然就是抓到真凭实据到时候直接一棍子打死。

  如果这些都没有的话,这个行为就是给自己找麻烦。

  倒不是说做了这事一定会有后果,但是你做初一别人就能做十五,你李元吉能带兵搜检徐乐府邸,等徐乐回来是不是也能带兵搜一搜你的齐王府?

  真到了那一步大家就是只比谁刀快拳头硬,天下就没有规矩可言了。

  自己倒是觉得那样也挺好,就像塞上突厥一样,哪个部落强大哪个部落说话声音就大,所有规矩都要让位给刀枪。

  可是父皇显然不希望如此,是以自己这话绝对不能说。

  本来只要抓住杨思,这些问题就都不是问题,可是现在人找不到,刀把子可就落到对方手里了。

  不对!九娘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算计的这么准?

  李元吉心头一动,已然有了主张:杨思绝对不可能凭空消失,也不会跑得太远。

  这人肯定就在这附近,会不会就藏在其他人家?

  心里想着眼睛朝四下望去,整个坊都是玄甲骑家眷,杨思藏在谁家都有可能。

  那要不要把整个坊逐间屋子搜检一遍,翻他个底朝天?

  不对!还是不对!若是自己果真如此,就又上了九娘的恶当。

  搜检整个坊的动静和后果,可不是搜检一座徐乐府邸能比的。

  即便自己再如何遮奢,也不可能真的得罪整个玄甲骑。

  毕竟玄甲骑是大唐眼下第一精锐,哪怕是李渊扶持天策府,也不会说把玄甲骑搁置废除。

  毕竟徐乐是徐乐,军伍是军伍,李渊再怎么忌惮徐乐神勇,也不会因噎废食把一支队伍废掉。

  日后哪怕是对玄甲骑进行整肃,也就是处理一些军将,主要的士兵以及将领还是要继续留用而且还得重用。

  今天自己要是搜了整个一坊,日后自己肯定和这支部队没法接触。

  哪怕是他们不敢对自己怎么样,阿爷那边也不会让自己接手这支兵马指挥权。

  更重要的是,真的搜了一坊,就能找到杨思?

  恐怕还是会和现在一样。

  九娘现在有恃无恐,分明就是断定自己找不到人。

  那么她不会想不到自己最后一步,会搜检整个坊,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如此镇定,就只能说明一点:她压根就不怕。

  人肯定不在这。

  对了!人在她府邸里!李元吉心头闪过这个念头,随后就觉得豁然开朗。

  九娘在这其实就是故意误导自己的思维,让自己把心思都用在这而忽略其他。

  不管她是怎么猜到的,但结果肯定是这个。

  人在她府邸里,她则来到徐乐这里和自己对着干,实际就是声东击西。

  想明白这一层,李元吉只觉得呼吸都畅快了几分,原本悬着的心又放下了。

  他看看李嫣,随后微微一笑:“九姐好谋略!不过小弟不上你的当。

  人不在这里就在别处,总不会插翅飞出长安城!依小弟之见,既然徐府没有,就得去别人的府邸找找看。”

  “别人的?

  谁的?

  长安城文武百官的家,你都要搜一个遍?”

  “那倒不用。

  不过杨思和九姐似乎走得很近?

  听说你们时常往来,九姐也会请她到家中做客。

  若是一时欢喜忘了回来,或许也是有的。”

  “小三胡,你这么说是要搜我的公主府?”

  李元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九姐你莫非不敢让我搜?”

  “你若是想搜就请便!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这件事不会那么算了。

  你自己仔细着!”

  “既然九姐开恩首肯,小弟哪敢不从命!随我走!”

  李元吉回头招呼着军将兵卒,却见这些军士如同聋了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笑话!你李元吉想要怎么折腾都没关系,我们却没有你这么硬的脖子。

  天子怪罪下来,我们怕是都要人头落地。

  搜徐乐的府已经是底线,搜公主府自己这帮人才懒得掺和。

  李元吉心头怒火升腾,手按刀柄就准备拔刀杀人,让他们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

  可是他的脚刚迈出半步就停住了。

  这里是长安不是晋阳,上面还有个阿爷看着,身边更有无数双眼睛。

  眼下又是武人用命的时候,若是随便杀戮军将,只怕阿爷那边不好交代。

  再说真杀了他们,那些军兵搜检时候不用心也是白费功夫。

  好在自己手上的卫队还是听令的。

  李元吉朝着齐王府的卫队一声吆喝,随后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这些披甲武士二话不说,紧跟在李元吉身后。

  李嫣却是不慌不忙走向徐府的马厩,既然小三胡想要抢先,那就让他抢吧,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快。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射天狼(十二)

  “胡闹!”

  一声怒喝,紧接着便是一声脆响。

  一只上好的茶盏摔得四分五裂碎片到处都是。

  素来以钝重闻名,讲究遇事从容不慌的李渊,这次终于忍不住发怒。

  越是平日宽和之人,发起怒来就越是可怕。

  所谓老实人发威就是这个道理。

  何况李渊身为一国之君,他的雷霆之怒,又哪是那么好面对的?

  负责汇报情形的宦官,已经有些后悔,自己为何会接下这么个倒霉差事。

  万一皇帝生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自己杀了可怎么是好?

  李元吉在长安闹出这么大动静,当然瞒不过李渊的耳目。

  其实就在大军包围徐乐府邸时,已经有人把消息送入宫中。

  只不过当时李渊听后,就只说了一句:三胡又在荒唐,且看阿乐回来怎生教训他,便不再过问。

  把这场冲突看作是一场后生晚辈间的打闹玩笑,其他的一个字都不说。

  他都是这个态度,其他人又哪里敢多管。

  可是当听说李元吉带着卫队包围李嫣府邸,并且派人入府搜检的事情,李渊一下子就变了脸色。

  就连河东战局接连恶化时,都不见他这么发脾气,现在却是真的变了脸动了怒。

  “现在情形如何?”

  “奴婢……奴婢……”

  “滚出去!请裴监来!”

  作为负责整个大唐机密的首领,裴寂大抵是长安城里耳目最灵通的那个,简直堪比人间城隍。

  城中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这么大的事情他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来禀报。

  之所以不出现,只不过是不知道李渊的心思如何,不知道自己该出现还是不该。

  李渊见召实际就是个信号,没用多少光景他便自外边走入。

  也不用裴寂行礼,李渊抢先说道:“裴监何以如此放纵三胡?

  九娘就算有再多不对,也是他的亲骨肉。

  如此胡作非为,难道日后我李家也要如杨家一般骨肉相残?”

  “圣人息怒。

  三胡所为虽然荒唐,但是有个公字在前。

  臣若是随便阻拦,怕是会坏了大事。”

  “他那混账话也算公事?”

  “杨家娘子虽然不是突厥奸细,但是城中未尝就没有刘武周的细作。

  就算过去没有,现在也难说得很。”

  李渊默然。

  长安城中这帮文臣武将里面,很有一批是大隋遗臣,还有就是新近发迹的世家子弟。

  大家嘴上不说心里有数,这群人对于大唐并没有多少忠诚可言,当然对其他人也是一样。

  他们永远只忠诚于力量,谁的力量更强谁就是他们的君主。

  哪怕是所谓的忠臣,也不过是因为大唐足够强大,所以才忠心耿耿。

  一旦出现更强者,他们马上就会以同样的忠诚效忠新主人。

  长安城内忠奸之分便是神仙也说不清楚,只能把所有人都当忠臣对待当贼子防范。

  不过自己之前在气头上,只想着自己儿女间的事情,倒是忽略了裴寂所说的这一层。

  “裴监的意思是……让三胡吓一吓那些人?

  可这未免也太过分了。”

  “若非如此,又如何震慑人心?

  那帮人个个都是精明透顶之辈,便是臣也拿不住什么真凭实据。

  对他们用道理说不通,需得有这么个不讲道理的人闹一闹,他们才知道害怕。

  先让他们怕再和他们讲道理,才能让人老实。

  不讲道理和只讲道理,结果都是没用。

  是以臣一开始不愿阻拦,后来则是不敢。”

  “不敢?”

  “臣也不曾想到,三胡居然如此胆量,敢搜到九娘头上,以至自己都有点拿捏不准,他是真的胆大妄为,还是拿到了什么真凭实据。

  何况帝王家事,又哪里是臣所能预。”

  “你!你啊!”

  李渊指了指裴寂,随后又是一声长叹,也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感慨。

  他摇摇头,随后问道:“现在情形如何?”

  “热闹的很。

  公主府外车马往来穿梭,那情景倒是有趣。”

  李渊愣了一下,随后才明白裴寂说的是什么意思,随后连忙问道:“都有谁参与其中?”

  “李家所有的公主,一个不曾落下。”

  裴寂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三胡怕是做梦都想不到,事情会闹成这样。

  就连平阳公主府都插了一手。”

  “嗯?

  大娘不是不在京中,谁敢这时候插手?”

  “据说是公主身边那位养娘传的话,说是平阳公主出征前曾经留下一句话,九娘的事情就是她的事情,谁欺负到九娘头上,都得问问她答应不答应。

  有她开口,做下人的不敢不听。”

  李渊脸上的怒气渐去,又露出了笑容,“天佑我李家,骨肉之间不似杨家那般生分。

  大娘这件事做得很好。

  等她回来,朕要重重得赏赐。”

  “三胡那边……”

  “他闹也闹够了,丢的脸也丢够了,裴监辛苦一趟,把他带回来吧。

  是时候让他长点记性,朕也得好好跟他讲讲道理!”

  李家那些公主的府邸相去都不远,也正因为如此,才给了她们机会,联起手来让李元吉知道了什么叫眼花缭乱。

  李嫣府邸门外,两辆装点得花团锦簇彩缎包裹的马车疾驰而过,朝着长广公主府邸驶去,与此同时,又有两辆同样装点的马车自房陵公主府邸驶出,朝着李嫣府邸疾行而来。

  这还不算,十几辆装点得一模一样的马车,在其他几位公主的府邸外停留、离开,往来穿梭如同演阵。

  所有马车都是一样布置一样装饰,就连车夫的衣衫颜色,拉车的马匹都差不多。

  哪怕停在那里看都不容易分辨,一旦跑起来就更是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李元吉麾下的卫队,已经彻底傻了眼,不知道该当如何是好。

  他们原本气势汹汹来到李嫣府邸门前准备搜查,可是不等他们动手,就看到两辆马车堂而皇之从李嫣府邸后门驶出,要够奔长沙公主府。

  这种时候当然不会放任车马随意行动,可是带队的军将刚一掀动车帘,就挨了一记响亮耳光,马车内端坐的竟然正是长沙公主本人!要知道李家虽然是武将家风又是胡人做派,不忌讳男女之防,可是尊卑上下却是不能不讲。

  尤其是李渊称帝之后,李家子女都是凤子龙孙,地位一下便超然于众人之上,谁敢冒犯便是冒犯大唐天威,就是和整个皇室为敌。

  长沙公主只要说一句这位军将有意冒犯,也别说是打,就是把他杀了又能如何?

  李元吉就算在后面看着,却也没法阻拦。

  毕竟长沙公主维护的是大唐皇室也就是李家的威严体面,你李元吉想要阻止,莫非是也不把李家体面当回事?

  这还不算完,李元吉刚想吩咐继续搜,就又有两辆马车停到了李嫣府邸外。

  有了前车之鉴这回就不敢轻举妄动,可是这两辆马车就那么对着门停着,又有李嫣府中女卫出现组成人肉屏风,让人看不到马车后面到底有什么动静,只知道过了一阵人群散开马车就要走。

  这次李元吉亲自上前查验,结果车内居然是大姐平阳公主的养娘。

  要知道那位老养娘和平阳公主情同母女,就算是在窦皇后面前也是能说两句话的主。

  虽然不至于发作,单就是那么不温不火的几句话,已经吓得李元吉冷汗直流,庆幸是自己亲自来而不是派军将。

  否则老养娘只要说自己被军将冲撞受了惊吓,恐怕这官司就能闹到宫里。

  这时候他已经明白过来,自己上当了。

  李嫣分明是和所有公主串通一气,故意布局整治自己。

  自己可以和任意一个公主交恶,哪怕是翻脸都没关系,日后再赔个笑脸说几句软话也就过去了。

  可是所有公主联合起来,就算是李建成在这都得掂量掂量该怎么办。

  要知道这些姐妹如果集体入宫到父皇面前告状,那也是能让自己难受好一阵的。

  更别说就这么见马车就搜,不是被人当猴耍?

  别说告状,就是丢人也受不了。

  是以只能眼看着各府车马往来不断,如同走马灯一样转来转去,谁也不知道马车上有谁,也不知道马车停留之后又有什么人上下或者是否有人上下。

  这当然不正常,可是不犯法啊。

  你李元吉再霸道,还能说不许人家没事遛马?

  就为了好玩不行么?

  你李元吉能带兵出去射猎甚至是让士兵搏杀作乐,一样是李家骨肉,公主们就不能找乐子?

  这话到哪也说不过去,自己也不占理。

  现在势成骑虎,自己带兵进去搜,肯定鬼影子都找不到。

  如果就这么回去,就算是彻底丢人到家。

  再说就算想回去也未必回得去,李嫣已经带着一队女卫回府,就在府门外列队观看。

  别看现在不说话,只要自己一收兵,她那肯定有动静。

  这……如何是好?

  本就不是以谋略闻名的元吉,这下更是感到无所适从。

  可惜自己的那个谋主不能露面,否则的话……也就在这个时候,裴寂的马车悄然出现,车帘掀动,这位大唐天子的第一宠臣不慌不忙走下,看着面前这一幕笑而不语。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射天狼(十三)

  “好在裴监来得及时,否则这一切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收拾。”

  李嫣房中,杨思满面歉意对着李嫣说道。

  其实就在李延年被赶走的同时,杨思就已经转移到李嫣府邸内。

  李元吉猜得不能说错,只是没能考虑周全。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些姐妹居然会团结起来保护一个外人,而且这个外人跟她们并没有交情也没有利害关系。

  在人情如纸万事看利的豪门世家之中,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实在太低,也不怪他想不明白。

  其实这还是徐乐的功劳。

  正是因为他的英武气概,才能让这么多公主对他产生好感,近而形成一种崇拜心理。

  这些金枝玉叶居然同时迷恋上一个男子,并且因此结社,在骨肉的基础上又加深了一层,成为共同追逐一个男子的战友。

  这里面甚至也包括丈夫被徐乐一顿臭揍的永嘉公主在内。

  比起自己心中迷恋的偶像,所谓丈夫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随着徐乐踹阵救李嫣,格杀宇文承基,八百破十万的战绩传开,在长安城的贵女圈子里,他已经成为神一般的存在。

  这帮名门闺秀私下一提起徐乐便忍不住面红心跳掩口微笑,眼神里满是痴迷之意,仿佛徐乐此刻就站在她们眼前一般。

  也不光是这帮李家公主,就是那些官员以及富商人家的女儿,也差不多都是如此。

  如果李元吉多做一些功课,就会知道惹徐乐就等于同时惹上了这帮女子,而且还是结下深仇大恨那种。

  也就仗着是李渊之子自家骨肉,否则今天怕不是脸都要被抓破。

  别看徐乐已经带兵离开,坊内留下的都是老弱妇孺,但是并不意味玄甲骑的家眷就全无防范之力。

  尤其是那些从徐家闾走出来的乡亲,都是徐敢一手栽培出来,又经历过那种险恶环境磨砺,并非普通百姓可比。

  壮丁去打仗,妇人、孩子、老人也得设法保护自己。

  表面看那就是个普通的坊,实际上不起眼的路人,瞎跑的孩子,都是眼线耳目。

  这也是在云中那种地方养成的习惯,虽然住在长安一时也改不过来,而且被当作操练的一部分延续。

  也正因为这份谨慎,李延年人刚一进坊,就已经露了行藏。

  之所以能够顺利进入徐乐府邸不发出动静,实际上就是李嫣背后指挥卖个破绽,目的就是对付幕后的李元吉。

  自古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如果不能一次让李元吉知道疼,这种事就会没玩没了。

  李嫣虽然不知道李元吉的具体目的,但是想想就能猜出来,徐乐府里能值得他动手的,就只有杨思一个。

  随后的安排,就都是基于这一点做出布置。

  至于最后的马车大阵,就是姐妹结社的威力所在。

  一帮无所事事的公主本来就闲的发慌恨不得找点乐子,何况李元吉是一脚踩到自家偶像头上,能放过他才怪!李嫣一声令下,其他的就都不必管,这些姐妹自然会安排得妥当,李元吉一个人对上整个公主团,事先又没有准备,倒霉吃瘪也就是情理中事。

  虽然从表面看,他也没受什么委屈。

  就是在李嫣府门外不知所措,接着被裴寂叫上马车离开。

  可是李嫣这帮公主是什么人?

  这点脑子总还是有的。

  已经惊动裴寂出面,而且是把人叫走,不问可知这背后必然是父皇授意,拉他去的地方肯定是皇宫。

  大家都是姓李的,老子也不是你一个人的。

  难道你李元吉会借父皇的势,这些公主就不懂得进宫去哭?

  要知道在这帮人里,李嫣还算是懂事的一个,知道眼下军情紧急尽量不要让父母再操心。

  可是其他人就不一样了,大多数公主根本没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依旧只想着自己的事情。

  现在就是自己被三胡欺负了,这口气如果出不来就连饭都吃不下去,至于其他的根本不在乎。

  已经有几个公主一起进宫去找父皇讲道理,想想也知道李元吉的日子不好过。

  可是作为当事人杨思,并没有因此就觉得欢喜,相反倒是越发的自责。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就不会惹出这么多事端,更不至于连累李家家务不和。

  李嫣听她这么说,连忙摇头道:“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咱们都是一家人,理应互相护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长辈们的恩怨我不管,我就知道咱们是实在姐妹,谁欺负你我第一个不答应!再说这事也没那么严重,我最后之所以让姐妹们摆马车阵,就是为了让事情不至于激化。”

  杨思冰雪聪明,又是杨广专门训练过的,自然能明白李嫣的意思。

  “若是公主们为了保护我真的和齐王府卫队对抗乃至对打,不管输赢都是一场大祸,圣人动怒后果不堪设想。

  现如今不过是马车随便跑跑,最多就是儿女之间打闹嬉戏,在圣人看来,更像是姐妹们联起手来和自家兄弟打闹。

  在百姓人家这种事也是有的,圣人又是最疼爱骨肉,看到这种情形自然不会动怒,多半还会觉得好笑,甚至想起当日你们都是顽童时的情景。

  胸中十分火气立刻就会减少五分,九娘你这手当真是好安排,足以让圣人息了雷霆之怒。”

  “嗯,我就是这个意思。

  三胡那个人就是个混账。

  你又不能杀了他,把他教训得狠了,日后总归是不利。

  让他吃点苦头知难而退,父皇再好好教训他一顿,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举动。

  再说还有大郎看着他呢。”

  杨思听到大郎两字眉头微蹙:“大郎可不比齐王,他心思阴沉足智多谋,不动手则以,一旦动手恐怕就不是今日这么容易了结的局面。”

  李嫣叹了口气:“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事。

  三胡少谋不难对付,可是大郎要是发难,我只怕就没那么容易过关。

  而且裴叔是站在他那边的。

  别看裴叔打仗不行,其他手段厉害着。

  整个长安也算是在他掌握之中,他要是铁了心拿人,就真的不易逃掉。

  所以我有个想法……你学我。”

  杨思看看李嫣,随后摇摇头:“我可没你的本事,更没有你的自由之身。

  他们既然要找我,我一出现肯定逃不脱他们的眼线。

  与其害人害己,还不如……”

  “什么不如!”

  李嫣杏眼怒睁,朝着杨思道:“我们费了这么大力气救你,可不是为了让你想不开的!乐郎君当初为你独战玄武门,我们为了他也要护你周全!再说我也是有事要你帮我。”

  “我还能帮九娘?”

  “当然!自从上次出了事,我就不能离开长安。

  但是眼下有一桩事,却是非要当面和乐郎君分说才行。

  此事关系重大,根本就不能留存文字。

  必须有个可靠之人,把口信带给乐郎君。

  送信之人既要让乐郎君信任,也要冰雪聪明能牢记我的言语。

  放眼城中除了你之外,我还能相信谁?

  而这句话如果不带过去,不光乐郎君,就连我也会有麻烦。”

  杨思的脸色也严肃起来,她看得出李嫣不是信口妄语,肯定是有很重要的话要说。

  她点点头端然正坐:“若是如此,杨思便是拼上这条性命,也要把口信带到。

  可是我只怕自己根本出不了长安。”

  “那件事稍后再议,你先记住我的话。

  河东之战不可败更不可拖延,若是迁延日久,只怕会有易帅之举。

  倘若二郎兵权被夺,我辈都无下场!”

  李嫣素来给人的感觉就是没心没肺大大咧咧,万事都不上心。

  可是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却是少有的正言厉色显然不是说笑,更不是为了让杨思有个事情做临时编出来的谎言。

  杨思自然也知道这话的分量以及背后的杀意,心头既惊又疑,忍不住问道:“这……这从何说起?

  乐郎君乃是大唐第一上将,二郎更是圣人骨肉,怎么会……”

  “这种事你又不是没见过,自古来无情最是帝王家。

  何况这里面还有很多佞幸兴风作浪,就更容易生出变故。

  若不是有这些事,三胡又怎么敢做出今日之举?

  现在他们身边,有一帮卑鄙小人煽风点火,父皇身边也有这种人不停进谗。

  我们就算再怎么说好话,也是无济于事。

  唯今之计只有速战速决,尽快扫平刘武周,才能让天下太平。”

  杨思看看李嫣,忽然问道:“敢问这消息是不是从长孙夫人处得来?”

  “你怎么知道?”

  杨思并未回答,而是叹了口气:“若是长孙夫人所言,那就肯定不会有错。

  其中干系我自然明白,只是还是那句话,我该怎么离开?

  只怕城内城外天罗地网,我一介女流难以自保。

  一人生死轻如鸿毛,可若是误了大事……”

  “我这就带你去见嫂嫂,她既然对我说这些,想必有送人出去的办法。

  若是她没有,我就去求母后。

  我还就不信了,不能把你平安送到柏璧!”

  第一千零四十章 射天狼(十四)

  柏璧村背枕黄河龙门渡,直面绛州。

  再往后便是晋州、吕州、并州这一条线的河东故地,若是顺利的话自此一路向前,便能如珍珠卷帘之势,直接打到太原、晋阳,把沦陷于刘武周之手的土地悉数夺回。

  李世民带兵之初,也确实是如此打算。

  他之所以带兵过龙门渡直抵柏璧,就是准备沿着河道进兵一举荡平刘武周所部。

  由于之前裴寂与刘武周会战于索原度,几乎被打了个全军覆没。

  随后李建成又吃了大亏,在李世民带兵的时候,局面已经非常恶劣。

  魏王吕崇茂据夏县而反,刘武周所部游骑更是沿着黄河寻觅适合渡口,大有长驱直入杀到关中的态势。

  李世民到底是知兵之人,麾下又有玄甲骑这等精锐,是以初战很是光彩。

  破吕崇茂、斩黄子英,连战连捷将刘武周打得节节败退,大有一战定乾坤,让大唐东西两大战场同时报捷的态势。

  只可惜夏县一战,就被打回了原型。

  如今的柏璧已经彻底转入守势,大军沿着河道、山势布阵,营盘绵延数里如同一字长蛇。

  寨墙、拒马、栅栏等守御设施应有尽有。

  营外挖着三道壕沟,壕沟里面满是蒺藜。

  若是要走人的时候,就在壕沟上架上宽大木板,平时则把木板用绞盘绞起,依靠这些宽大的壕沟防范刘武周部下进攻。

  营垒间广立刁斗,士兵昼夜值守监视前方。

  一旦发现有敌兵试图偷袭,立刻就能传信示警。

  白天用旗号,晚上用灯火,这柏璧大营的几万将士就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将来犯之敌拒于营门之外。

  看得出来,这些兵士中很有一批善于土木作业的好手。

  营垒已经修得如同一座简易城池,虽然没有城墙但是已经垒起夯土寨墙,寨墙外甚至修有马面,寨墙亦有垛口,和城墙比起来其实没多少差别。

  要想拿下这么一座营寨要花费的力气,其实并不比攻城少多少。

  要么拿人命去堆,要么就得乖乖修造攻城器械一点点磨。

  比起徐乐在洛阳城外驻守的两座新城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也就是唐军资材充沛,否则绝不可能如此败家,用那么多人力物力修个随时可能离开且带不走的营垒。

  看上去这营盘确实杀气腾腾戒备森严,但是明眼人一看就能发现这里面的不对劲。

  别的不说,一座营垒你修那么结实有什么用?

  所谓行营,就是说临时驻扎地。

  等到打仗之后部队总要移动,这些累赘不是白费工夫?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座大营的主将已经放弃了进攻打算,完全就是在这不动干耗。

  深沟高垒拖延时间,便是指眼下这种情形。

  作为营中的军兵,也能感觉出这里面的不对劲。

  先是夏县战败,随后就修了这么个营垒,谁心里没点数?

  更重要的是,作为三军主将的李世民,自从那一战之后就不曾在人前出现过。

  就更让士兵们心里嘀咕,不知道二郎的情形如何,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般受了致命的重创,情况岌岌可危,已经不能理事?

  绝望、猜疑、悲观……种种负面情绪如同瘟疫,在军营中弥漫开来。

  包括玄甲骑在内,士气都已经低落到非常危险的地步。

  好在唐军的军法严苛,军法官带着刽子手在营盘中来回走动,环首刀雪亮的刀锋以及淋漓血迹,就是最好的警告。

  谁在这个时候交头接耳或是鼓噪生事,不管是什么官职或者出身,结果都是死路一条。

  比起李建成或者李元吉,李世民更能得士卒之心。

  加上严苛的军法,以及赏罚分明的纪律,唐军还能维持住基本的士气和组织,不至于变成一盘散沙被刘武周轻松击破。

  但是这种局面能维持到几时,却是谁也不敢保证的事。

  比起生死难料的主帅以及漫山遍野的敌兵,有一桩更大的危机就摆在唐军面前:军中粮秣不足,照这么下去很快就要断顿了。

  从李渊坐镇晋阳统帅河东六府鹰扬开始,直到他稳坐长安登基称帝,他手下的兵将就没过过穷日子。

  当初做晋阳留守的时候,便是三天两头财帛赏赐,让军将兵卒拿钱拿到手软,恨不得把命卖给李家良心才过的去。

  至于饮食方面就更不必说,放开肚皮吃喝都是最基本的,每月起码都能开两次荤,偶尔还能喝几口酒。

  同样都是当兵,做李渊的兵就比云中边军日子舒服,也比杨广麾下的府兵安逸,这几乎是当时武人的共识。

  等到起兵之后更不必说,李家靠的就是财雄势大以势压人,背后更有世家豪门支持,钱粮财帛如同长江流水滚滚而来。

  当兵的只管卖命杀人就行,吃喝赏赐根本不用担心,足够保证供应。

  唯一一次危机,还是阴世师驱民那回。

  不过徐乐处置及时,事情根本没有蔓延开。

  除去高层之外,大多数士兵根本不知道曾经有过那么一次断炊危机。

  从那之后大唐得了永丰仓粮储,士兵就更是不用为吃喝担心。

  在这个大多数人大多数时间都要忍饥挨饿,乃至把挨饿当成理所当然的时代,唐军已经把吃得饱看作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大家打惯了富裕仗,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也可能吃不上饭。

  大军打仗粮草军需不可能全靠自备,来自后方的供应才是保障。

  可是如今,就是后勤供应出了大问题。

  龙门渡并不是一个特别优秀的渡口,对于大队人马来说更是如此。

  李世民能够渡过龙门,很大程度上是仰赖运气。

  可是等到他兵败夏县之后,运气似乎也到头了。

  龙门突然涨水,水流变得湍急,军粮运输变得极为困难。

  据说韩城主将急得跺脚骂娘,几次恨不得投水自杀,也还是无法把城中粮秣运到军前。

  只能零敲碎打运些粮食过来,比起大军的消耗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行军司马已经开始控制军兵的食量,那些大肚汉被迫勒紧腰带,不能像以前那样放量吃喝。

  每日负责上墙守卫厮杀的士兵与轮空的士兵以及值哨士兵饮食数量都要有所分别,就连守军内部也要依据军兵种定出不同的标准。

  骑兵吃得多,弓手次之。

  若是最普通的长矛兵就活该倒霉,哪怕真要上墙厮杀,也只能吃个七分饱。

  到了这一步,老兵就能感觉到不对劲。

  背后是黄河,固然可以免了后顾之忧,但是同样也意味着没了退路。

  要是再断了粮,大家等于是自入死地,根本没有活的希望。

  嘴上不敢说,心里却都在想,不自觉地把目光瞟向营房中那顶牛皮帅帐。

  希望李二郎能快点出来,给三军拿个章程。

  至少走一走转一转,让大家看一眼也能安心。

  只不过帅帐外被上百名锦衣家将团团簇拥,谁也看不到里面情况。

  只能看到人进进出出,可是这些人又都被严格保护,不准任何人接近,自然也就无从知晓情况。

  整个帅帐就如同禁地,可越是如此就越是让兵将忍不住怀疑,到底出了什么事,居然要如此神秘。

  帅帐内药香弥漫,若是有经验的郎中或是老卒在此,只要一闻味道就明白,是有人受了不轻的内伤。

  必须要用这些草药治疗,至于受伤者为谁自然也就不必多言。

  三军司命的营帐不同于寻常士卒,虽然不是杨广那种八宝黄罗帐那么遮奢,却也是既高且阔相当于寻常兵士帐篷的数倍以上。

  帐中摆着一张床榻,李世民躺在上面双目紧闭,额头上还放着一方手帕。

  一旁的灶上驾着药锅,下面火生得正旺。

  也多亏了这营帐够大且和所有帐篷都保持距离,否则就是药味和烟火味,也会让所有的布置都失去意义,早早就露了马脚。

  那位侍奉李家多年的老郎中跪坐床边为李世民切脉,新近归顺的大将尉迟恭则背对床榻面对帐门戒备,那条如同门闩一般的铁鞭被他紧握在手,谁要是敢随便闯进来,立刻就要脑袋开花。

  长孙无忌则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口内喃喃自语道:“早就说过身为主将不要学斗将模样和人比拼武艺,你该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和武人争高下赢了也没光彩。

  现在弄成这样,可如何是好?

  张老,您看这都几天了,怎么人还是这样子?

  是不是再改个方子?”

  郎中一声叹息:“这不是方子的事情。

  军中缺医少药,只能因陋就简,见效自然就慢些。

  就这怕是也不能长久,实不相瞒,药材所余无多,最多再熬三副药,便不够用了。”

  “这?

  这是怎么搞的?

  怎么连药都没了?”

  郎中摇摇头:“这话老朽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长孙若是怪罪,便只好将老朽军法从事。

  只是这药,老朽真的无能为力。”

  李世民这时却勉强睁开眼,以沙哑的嗓音说了一句:“不可放肆……张翁,不要理他。”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射天狼(十五)

  长孙无忌何尝不知,这事怪不到人家张老身上。

  谁家郎中也不会背着几百斤药材到处跑,更何况李世民喝的药里面,不少是颇为名贵的药材,更是不能随身带太多。

  能预备这么多,已经是老人异常谨慎,换个别的郎中才不会预备。

  这些药主要是治武人内伤的,可是药材的价值,根本不是寻常武人能够享受。

  换句话说,能用这种药的贵人,一般来说不会在阵前受这种重创,真受伤的人,又没资格使用这么好的药。

  所以这些药材基本就是样子货,轻易用不上,不带都是正常的。

  不管从哪方面讲,张老先生都没有错处。

  可是自己不跟他发脾气,又能对谁发脾气?

  自己这一肚子火,又找谁去撒?

  长孙氏也是武人出身,长孙无忌当然知道这条路不好走。

  别看武家勋贵威风八面,要想走这条路,就得有拿性命做赌注的胆量。

  不知有多少人,在成为勋贵之前,就已经丢掉了性命。

  自己不是不知道这里面的危险,只是为了重振家声别无办法,再就是没想到这种命运真会落到自己头上。

  先是夏县吃了败仗二郎受了内伤,再就是现在落入缺吃少药的地步。

  本来二郎自幼习武,虽然本领不算高明,但是身体总归是比普通人强壮的多。

  同样的伤势,别人要躺一个月,他只要调养七八天就能活蹦乱跳。

  张翁更是名医国手,尤其擅长给武人治伤。

  不管外伤内伤,都是行家里手。

  按说李世民的伤早就该好了,可是如今却受制于药、食不济,就连像样的补品都吃不上,所以才好的这么迟。

  外面的兵士不知内情,自己却是心知肚明。

  根本不是什么韩城守将无法运粮成功,而是韩城根本没有粮草可运。

  那些零敲碎打输送过来的粮草,已经是韩城地方搜刮地皮,不惜一切代价弄来的。

  如今罗掘俱穷,如果再逼下去,估计韩城那位主将只能效法前朝旧事,把人肉脯送到军中。

  这里面肯定是有人搞鬼!长孙无忌虽然用兵手段不算高明,但是这方面可是一等一的大行家。

  他才不信什么刘武周游骑骚扰粮道不畅之类的鬼话,肯定是有人想让二郎败甚至死,故意在粮草上卡脖子,等着看二郎的好笑。

  要说长孙氏也不是软柿子,军中更有不少世家子弟担任军将,李世民更是陛下骨肉,一般人谁敢玩这种把戏?

  不问可知,必然是大郎或是其党羽所为!毗沙门,有朝一日我非要你的脑袋……只是自己还能看到那一天么?

  长孙无忌嘴上当然不会认输,心里却已经没了希望。

  仗打到现在这样,怎么看都是败局已定人力难挽。

  要想破局,就得在粮草消耗一空之前,尽快出阵野战破敌。

  只要打破对面刘武周的军阵,把绛州拿下来,乏粮的问题就能得到解决,其他的事情也就不算个事。

  可问题是,这事就只能想想,根本做不到。

  野战争锋,得有足够的本钱才行,可如今哪有这个本钱?

  虽然帝国最强的兵团玄甲骑并未损伤元气,单从纸面兵力看,损失微乎其微。

  但是实际上夏县那一战,出问题最大的就是玄甲骑。

  玄甲骑由于选拔严格,士兵的体魄、战技都是军中一时之选,再加上徐家的骑兵墙阵,按说应该是沙场无敌的存在。

  从一开始的表现看,也确实是这样。

  不管吕崇茂还是黄子英,只要对上玄甲骑根本就没有抵抗之力。

  哪怕是夏县大战之初,昔日名动天下一力扛下突厥大军的恒安甲骑,对上玄甲骑照样是没有招架之力。

  但是这一切都随着薛举和他部下的出现而改变。

  别看长孙无忌武艺不高,但是毕竟出身将门,眼光总是有的。

  他很清楚,夏县之败并不是什么偷袭,或者什么猝不及防,根本原因还是在于遇到了足够强大的对手以及自身的不足。

  李世民并没有掌握骑兵墙阵的要诀。

  这一点当然对外不能说,但是实际就是这么回事。

  虽然他是个优秀的统帅,但是擅长的还是正规的战法,包括对阵型的掌握,也是常规的骑兵军阵操纵指挥。

  墙阵作为一种并不常见的阵法,李世民之前没接触过,也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培训,在指挥方面和大唐其他军将一样,完全是一张白纸。

  就算是他和徐乐的交情莫逆,日常相处中看徐乐练兵演阵,又跟着徐乐学如何指挥,比朝中其他人强得多,但由于时间的关系,并没有做到完全融会贯通。

  还是那句话,骑兵墙阵不是让骑兵那么排成一排就算合格,到了战场上它需要动起来,更要做出种种变化缺一不可。

  没有这些,所谓的墙阵根本就是纸老虎毫无作用。

  李世民能够让军阵移动、破敌,也是靠这一点接连打了几个胜仗。

  但前提是他的对手并不懂得墙阵也不能给玄甲骑造成足够的威胁,只要按照常规打法,如同日常操练一般推过去就行了,这样才能赢下那些战斗且赢得并不艰难。

  到了薛举这,这条路就走不通了。

  薛举那三千骑兵虽然少但是精锐剽悍,都是长身大面的西北好汉,论身体素质和战技,比玄甲骑只强不弱。

  而且他们显然操练日久,墙阵更熟练,也更能针对战场做出变化。

  李世民只得形未得神,遇到一个形神兼备得对手,先天就吃亏。

  再者说来,墙阵得威力很仰赖前排兵将的冲击力。

  而这种冲击力建立在组织、士气以及将兵的武勇之上。

  徐乐的玄甲骑能够每战必胜,和徐乐个人的神勇分不开。

  而眼下的玄甲骑,却缺少那么个箭头人物。

  留下的军将自然不是无能之辈,可是比起徐乐以及他带走的那些精锐,总归是差了一筹。

  而薛举却是拥有万夫不挡之勇的豪杰,此消彼长之下,两个墙阵对冲,自然是玄甲骑吃亏。

  二郎之所以受伤,也是引为这个原因。

  他当时是想要以亲自临阵的方式激励士气,让玄甲骑恢复斗志,凭借人数优势压死薛举,没想到事与愿违。

  若不是尉迟恭那个黑炭头是舍命救护,李世民眼下多半已经死了。

  看看尉迟恭的背影,长孙又是一声叹息。

  这家伙身上一堆的毛病,惫懒、不懂尊卑,爱喝酒爱借钱,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

  怎么看都是十足的老兵痞,根本就没资格站在二郎面前。

  可如果不是二郎收下他,现如今唐军恐怕连在这挨饿的资格都没有。

  夏县之败,正是尉迟恭舍命厮杀力挽狂澜,拼着身受重伤也挡下薛举,让薛举那三千骑兵没能打出彻底的击溃战。

  唐军虽败而不溃,最后保持建制退到柏璧。

  也是尉迟恭以重伤之躯,硬挺着布置防务,把军寨修得铜墙铁壁,让后续追杀而至的突厥骑兵吃了大亏,这才稍稍遏制颓势。

  若非如此,恐怕自己这些人都已经被突厥人赶入黄河喂了鱼虾。

  可这黑炭头的本事也就到这了,守寨绰绰有余,破敌却远远不足。

  他自己也不是薛举对手,也不会指挥玄甲骑,二郎又伤病缠身无法指挥作战,这局该怎么破?

  而且玄甲骑由于自诞生以来就没打过败仗,平日里也是自视天下无敌。

  夏县这一败,挫动了全军锐气。

  这些日子玄甲骑的士气最低迷,士兵们嘴上不说,但是神色间的不满瞎子都看得出来。

  这是最可怕的一种情况。

  兵将不满意自己的主将,上下不能同心,这还怎么打胜仗?

  显然玄甲骑把战败的责任归咎于李世民,认为要是跟着乐郎君绝不至于如此。

  不说他们这么想对不对,而是说既然有了这种心思,后面将帅之间又该如何相处?

  光靠杀人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你能封住他的嘴,还能封住他的心不成?

  徐乐!唯有徐乐!长孙无忌心里琢磨着,此时此刻就只有徐乐回来,才能让军心重新振奋恢复斗志,也只有他才有可能战胜那位西秦霸王彻底扫平刘武周的兵马。

  只不过他现在在哪?

  几时才能到军前?

  眼下柏璧之战的胜负,关系到大唐的兴衰存亡,长孙相信李渊绝不会在这件事上掉以轻心。

  徐乐肯定会带兵来支援,只是由于消息断绝,自己不知道他几时会出现,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挨到那时候。

  消息不通,也严重影响着士气。

  比起没有希望,不知道希望几时来临,同样也是折磨。

  可是现如今连粮草都送不上来就更别说消息,徐乐的情况自己又能去问谁。

  李世民这时候已经挣扎着坐起,忽然朝长孙无忌招呼道:“长孙你和敬德都过来,我有话讲。”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射天狼(十六)

  其实李世民倒也不是真的完全不能动,薛举那一槊杆抽的狠,不过身为三军主帅李家二郎,李世民身上的铠甲也不是凡品。

  三层重甲不是白穿的,薛举虽然力大无穷,但是被几层甲胄减震之后,那一槊之威总归是要打几分折扣。

  脏腑确实受了点伤,但是也就是受伤并未真的碎裂破损,骨头也没断。

  于武将而言,只要上阵就难免受伤,这种伤属于不轻不重。

  不能说什么事情没有,但也没到太过严重的地步。

  之所以卧床不起,伤势的影响只占三成,最主要的还是心情沉郁精神倦怠所致。

  自从败退到柏璧,李世民就不怎么说话。

  每天倒在榻上一语不发,偶尔说几句话,安排下军情,或是询问些情况随后继续沉默。

  长孙无忌再急也没有办法,只能听之任之。

  眼下听到李世民喊人,心头一喜,连忙来到床榻旁边,尉迟恭也一语不发来到另一侧。

  那位老郎中识趣的离开,看着他走出营帐,李世民才道:“张翁侍奉我父子两代尽心竭力,医术品行无可挑剔,长孙你以后对他老要客气几分。

  若不是他老,我怕是也不会好得这般快。”

  他方才说话的时候声音嘶哑有气无力,一副伤病缠身模样。

  可是这时候声音逐渐清晰,声调虽然不高但是听得很清楚。

  再看他双眸光芒渐盛,和之前的浑浊无神模样大不相同。

  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病情并不像看上去那么严重。

  长孙无忌愕然道:“二郎你的伤?”

  尉迟恭接过话来:“这还看不出来?

  早就好了!”

  长孙白了他一眼,并没有作声。

  尉迟恭这人缺乏作为降将的自觉,明明刚投奔过来时间不长,按说正该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

  谨小慎微还要怕行差踏错,免得惹来新主怀疑。

  他可倒好,非但没有这种谨慎,反倒是有点自来熟的意思。

  也是二郎对他太过宽厚,解衣推食不说,更对他不加防范,动不动还一起探讨武艺兵法,或是同桌吃喝饮酒。

  让这黑炭头有点搞不清自己吃几碗饭,居然真把军营当成自家,说话做事全不知道检点,更不知道尊卑上下礼让贵人。

  自己说话他都敢顶,这还有王法么?

  只不过现在不是跟他斗气的时候,将来再说。

  长孙没理会尉迟恭,而是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微微一笑:“敬德这话说对了一半,我的伤确实已经好了,但是也不算是早好。

  若说上马厮杀,其实还是有点妨碍。

  不过不至于像病秧子一样倒在床上不能动弹,更不至于是半死不活的模样。

  其实张翁也不是看不出来,但是我就是不睁眼,他有什么办法。

  只好把上好的药材,浪费在我这么个没病的人身上。

  他老嘴上不说心里有气,你这时候再气他,仔细老实人发火!”

  “那你这些时日为何……”尉迟恭忍不住道:“这还用说?

  自然是要用计!你们这帮书生,平日说起来都是一肚子主意,怎么到了动心眼的时候,反倒是不如我们这些大老粗?”

  李世民笑道:“长孙关心则乱,再说他也不是军汉,自然想不到这一层。

  敬德说得没错,我正是要用计。

  眼下我军的处境,咱们心知肚明。

  若是正面厮杀并无胜算,既然不能力敌就只好智取。”

  长孙无忌这才明白过来,李世民这些日子表现出来的消沉以及虚弱,都是伪装出来的表象,就是要打刘武周一个冷不防。

  虽说自己不以韬略见长,可终归也是武勋世家出身,这么粗浅的兵法如何不明白。

  二郎显然是前次吃亏之后,就想到了这个骄兵之计。

  可即便如此,是不是也做的太过分了些?

  骄兵示弱都可以,但那应该是假的。

  拿来欺骗敌人而不是骗自己。

  可现在全军士气低迷,玄甲骑人心离散,这些可不是装出来的。

  全军粮草匮乏,同样也是事实。

  用计用到这种地步,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些?

  “刘武周狡黠若狐,苑君玮足智多谋,执必家那位阿贤设更不是等闲之辈。

  何况如今刘武周麾下又多了宋金刚这么个帅才。

  若是胡乱敷衍,他们又怎会中计?

  到时候不来个将计就计,设好陷阱等我们钻才怪。

  两军交战除去彼此派细作斥候打探消息,就是根据对方军寨情形判断处境,以此制定方略进行布置。

  咱们军寨防卫森严,他们的细作进不来。

  但是每日只要派小股游骑袭扰,就能看出我军兵士情形。

  若是不骗过自己人,又怎么能骗得过刘武周?”

  “话虽如此,可是二郎这么做也实在是太冒险了。

  不说是否破敌,咱们自己先走到了死地。

  若是一个不留神,只怕就要全军覆没。

  别的不说,粮草总得供应上。”

  “只怕粮草这事,并不在二郎计划之内。”

  尉迟恭在旁忽然接口。

  李世民看看尉迟恭,苦笑道:“不愧是乐郎君的好朋友,果然能猜到某家心思。

  敬德所说不差,这军粮之事并不在我的计划之内。

  我也不曾想到,事关大唐存亡之战,军粮居然会接济不上。

  看来我这一病,不光骗过了对头,也骗了自己人。”

  长孙无忌一声咳嗽,李世民却是毫不理会,看向尉迟恭问道:“敬德是不是后悔了?

  你在刘武周那边过得不快活,到了大唐,却发现也不似你想的那般简单。

  你和阿乐的性情一样,都不喜欢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

  可是人生在世,这种事又怎么少的了?

  我有时候真羡慕你们,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不管遇到什么事,只靠一双拳头打将过去就是了。

  只可惜,我没有这个造化。”

  “二郎说得什么话?

  俺第一天来投时就说得明白,刘武周对我不薄,我自当为他效死。

  哪怕是要我这条命我都没二话。

  可我尉迟恭顶天立地的男儿汉,绝不能给突厥人当狗!他勾结了突厥,又答应了阿史那那个狗贼,给他做先锋帮他夺汉家天下。

  就冲着一条,我就看不上他!徐乐那小子的眼光我信服,他看重的人绝不会差,哪怕是刀山油锅,我也跟你走就是了。

  至于你们家里的事,俺是懒得听,也懒得操心。

  不就是没粮么,在恒安那时候早就习惯了。

  也就是你们的兵马娇气,居然挨不得饿。

  这要是放到边地待几年,就都老实了。”

  尉迟恭看看李世民:“不过咱在刘武周麾下的时候,也知道一个道理。

  不管有多少家底,到了玩命的时候,都得散给那些玩命的将士。

  就算是杀头都得吃饱了上路,空肚子玩命的事没人愿意干。

  不管你啥时候去偷刘武周的营,都得准备好一批粮食,还得有荤腥。

  大家吃饱喝足才有力气杀人。”

  长孙看尉迟恭那两眼放光的模样,都拿不准他是急着要打仗,还是急着要吃肉。

  连忙阻拦道:“二郎筹划这么久,又走到这个地步,分明是要一战定生死。

  千万不可草率。”

  “看你说的,咱们打仗就是赌命,什么时候不是一战定生死?”

  李世民朝长孙无忌说道:“那日若不是敬德舍命救护,我已经死在薛举槊下。

  谨慎不等于怯懦,前怕狼后怕虎,还打什么仗?

  趁早死了算了。”

  “那你有几分把握?”

  李世民看看尉迟恭,后者摇摇头:“一成都没有。”

  “那不是送死?”

  长孙无忌虽然没有失态到喊出来,但是说话语气已经不自觉地变得有些焦躁。

  “俺说得是实话。

  宋金刚那厮用兵是把子好手,咱们恒安甲骑又是偷营的祖宗。

  拢共那么点人,和突厥人硬拼早就死光了。

  我们能守住云中还能杀得突厥人哭爹喊娘,靠的就是偷营、夜袭、打埋伏。

  整日打雁的不会让雁啄了眼,何况你们的兵马也不太会打这种仗。

  就算偷营得手,也得想好怎么对付薛举和他手下的铁骑兵。

  薛举是夜眼,白天晚上对他来说没分别,偷袭对他影响有限。

  咱们这没人是他对手,到时候只要他带着铁骑兵挡住咱们势头,宋金刚就有时间整顿兵马。

  偷袭打得就是一口气,这口气让对手喘不上来,就能要他的命。

  可他要是把气喘匀,就该要咱的命。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有什么胜算。

  要是在恒安,这时候就该抽签,去的人喝酒吃肉找姑娘,留下的准备养活这些送死袍泽的家眷。”

  “那……那还打个什么。”

  长孙只觉得一阵无力。

  听尉迟恭这么说,李世民苦心孤诣想出来的办法,根本就用不上反倒是会送死?

  既然如此,索性不去才对。

  李世民道:“难道守在这里就有活路?

  等到军粮耗尽一样是个死。

  再说咱们也不是全无胜算,敬德说得只是正常情形,但是打仗打得就是这一线生机。

  乐郎君八百破十万之前,也不会有人相信他能打胜仗。

  他能,咱们就能。

  吩咐下去,杀三千匹战马,给玄甲骑的兵士吃饱饭。

  今晚某率领玄甲骑偷刘武周的营。

  胜负生死,就看这一遭!”

  长孙无忌心知,李世民这是要孤注一掷拼命。

  夜晚之间变阵不易,自己对于墙阵未曾全面掌握的短板,可以被掩盖住。

  拼着玄甲骑元气大伤,也能兑掉刘武周大半条命。

  不得不说,这未必是好主意,却是当前处境下,唯一的破局手段。

  尉迟恭未曾作答,但是从他神色看,显然也支持李世民如此。

  长孙正准备传令的当口,忽然阵阵号角声传入耳中,尉迟恭、李世民同时皱起眉头:突厥人又来了?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射天狼(十七)

  号角声呜呜响动,凄厉的狼嚎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令人胆寒。

  晋阳宫其实可以视为一座军事要塞,包裹晋阳宫的仓城之内,尽是大业天子用来安插随驾军马的屯所,还有演武调动的校场。

  柏璧军寨正对的,便是一片开阔平地,正适合战马驰骋。

  执必思力与自家叔父执必落落并马立于高处。

  两人都是眼神犀利面寒如冰,眼睛紧盯着唐军那如同简易城池一般的军寨。

  身边亲卫一遍遍的吹动号角,另有兵士疯狂摇动着青狼令旗。

  披甲持戈乘骑战马的执必部青狼骑兵,在军寨外往来驰骋趟起漫天征尘。

  箭簇破空声如同裂帛不绝于耳,时不时有惨叫声传来,随即就被更为密集的破空声淹没。

  作为执必部核心力量的青狼骑,到底不是普通士兵可比。

  虽然说突厥人不善于攻坚,骑兵更不善于直面这种守备严密的军寨。

  但依旧可以凭借一身娴熟的弓马骑射手段,牢牢控制战场节奏,以密集的箭雨对抗守军的强弓硬弩不落下风。

  虽说塞上男儿能骑善射,但是真要是比拼起弓箭等远程兵器,其实并不是汉家子的对手。

  弓箭射术可以通过训练时长练出来,但是器械工艺,就不是单纯磨时间或是有天赋就行的。

  汉家精良的工艺以及充足的原料供应丰富的资源,注定突厥人一辈子都追赶不上。

  你的射术再好,也不如人家用工匠打造的上好弩机射出的劲弩。

  你的箭术再高明,不能洞穿对方甲胄也是枉然。

  尤其是守军有营垒可以依托的情况下,对射就更是吃亏。

  不过青狼骑这两个千人队,居然就靠两个千人队往来驰骋,骑射攻击和守寨唐军打了个势均力敌!从场面上看,谁也没占到上风。

  放眼草原八部突厥,能打出这种战绩的部队寥寥无几,单就今日表现来看,青狼骑无愧于草原精兵的身份。

  执必家虽然之前连吃败仗连少汗都被人拿了去,但是只要青狼骑维持这种战力,就依然可以在草原上屹立不倒。

  能打出这等成绩,固然有执必落落指挥有方以及青狼骑训练有素的原因,也和装备离不开。

  草原上资源匮乏,哪怕是执必部最为核心的青狼骑,装备也就是那么回事。

  尤其是甲胄方面严重不足,主要靠屡次入寇中原和汉军交战,从战俘以及死尸上缴获的战利品来武装自己。

  那些甲胄基本都带着血,是用血肉性命换来的。

  这样搞来的甲胄注定不成规模而且制式各异,全甲、半甲什么都有,其中又以半甲居多。

  事实上除了阿史那的金狼骑以外,其他各部的核心骑兵都是如此。

  名义上的重骑兵,实际就是中原的轻骑兵。

  谁都知道这样不妥,可是没有甲胄就只能将就。

  可是如今的青狼骑却是脱胎换骨,担任进攻任务的两千骑兵,披挂率超过八成。

  而且这八成骑兵身上,套的都是大隋制式甲胄,使用的也是原本应该列装汉家儿郎对抗胡人的精制骑弓。

  也正是有了坚甲良兵,这些草原上纵马驰骋弯弓射雕的豪杰,才能够大展身手和汉家弓手打得不分上下。

  这些甲胄弓箭来源,自然是汾阳宫宫藏,以及从河东等地劫掠来的战利品。

  李渊将河东视为自己的后路,秘密储藏了大量钱粮军资,实指望一旦战事不利,可以靠这些物资翻身。

  又或者以这些财货为基础,向突厥发起挑战。

  没想到这些物资非但酶能发挥作用,反倒是白白资敌。

  按说青狼骑仗打得有模有样,伤亡也不算太大,执必叔侄理应欢喜才对。

  可是两人面上都没有笑容,相反面孔绷得很紧,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并不是两人装模作样,也不是他们真的心大到想要一口就吞下柏璧军寨,而是因为两人都很清楚,这种事本来是不该自家做的。

  和刘武周合作只是为了方便进入中原劫掠物资,所谓的定杨可汗也就是个虚衔,谁能当真?

  对于执必家来说,刘武周就是自家帐篷门口栓的猎狗。

  用来追赶猎物方便自己捕获,再就是去探险当炮灰,方便自己吃现成的。

  像是攻城拔寨这种注定要牺牲人命的事,就应该是刘武周和他麾下兵将的责任。

  人不够就去抓丁,粮不够就去抢。

  总之我们执必部扶持你就不错了,还指望我们的将士为你拼命不成?

  你刘武周有什么资格向执必部提要求?

  谁给你的胆量?

  可万万没想到现在居然颠倒过来,变成执必部的青狼骑亲自攻寨,反倒是刘武周的部下可以在旁观战不必亲自冲锋。

  这里面的原因,当然不是执必部突发善心,或是贪图什么好处搭上人命,而是因为一个无法拒绝的要求,一个来自阿史那部小贵人的要求!此番出战,阿史那大汗破天荒地派出了自己的金狼骑。

  名义上是助战,实际上更像是监视。

  一开始执必家叔侄都以为是执必部几次打败仗,让阿史那大汗产生了轻视。

  外加欠下阿史那家的巨债,全指望这次入关寇掠来偿还,人家派人监视也是应该的。

  可是等到正式发兵才发现情况不对,阿史那派来的金狼骑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整整两千!这还不算,西秦霸王薛举此次率兵助战,也是受了阿史那大汗的军令。

  他带来的骑兵共计八千,其中薛举自己的部队就是那三千铁骑兵。

  其余的,都是足以令草原诸部闻名丧胆的金狼骑!要知道虽然阿史那部号称控弦二十万,但是金狼骑这种精锐中的精锐也就是三个万人队。

  这次一口气出动了七千,当真是难得的大手笔。

  如果说就是两千人的话,执必家还可以认为是来催债的,七千金狼骑,那就未免让人怀疑,这是不是来要命的?

  不过很快他们的戒备之心就放下了,原来这次之所以如此大的动作,主要还是因为这次出征的人中有一位身份特殊的阿史那家族小贵人,也就是当今始毕可汗的次子:阿史那结社率。

  突厥不同于中原,嫡长子继承并非铁律。

  骨肉同胞也讲究以力为尊,大家各自比拼本领强存弱死。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好谁大汗之位落到哪个手里。

  搞不好这位阿史那结社率就是日后突厥百万勇士的共主。

  这么个贵人出阵,七千金狼骑保驾也就不奇怪,对于执必家来说倒也没什么影响。

  可是没想到刘武周和宋金刚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居然巴结上了这位小贵人。

  结果到了攻寨的时候,阿史那结社率一句话:也别光让汉人露脸,突厥人也该显显手段别让人看轻了。

  自家叔侄就得率领骨干精锐来做这受累不讨好的差事。

  他们当然可以用奴兵当炮灰一点点磨洋工,可问题是战场上除了自己之外,还有金狼骑一位千夫长带着本部人马在后方观阵。

  名义上是助战,实际上就是督战。

  如果自家出工不出力恶了阿史那家少汗,这后果恐怕不是执必家能够承担的。

  草原不是个讲情义的地方,以狼为图腾崇拜的突厥人,向来不介意弱肉强食。

  执必部几次战败,已经让不少原本服从执必部统领的贵人生出异心,准备取而代之。

  之所以青狼旗还掌握在执必一族手中,就是靠着始毕可汗的支持。

  连自己可汗的位置,都是始毕可汗扶持上去的,哪敢拒绝对方的要求?

  就算结社率现在还不是大汗,也一样是始毕可汗的爱子,论关系怎么也比自己亲厚得多。

  哪怕明知道结社率此举的目的是消耗执必部实力,以免日后威胁到阿史那部落的地位,也只能认倒霉顶硬上。

  执必落落自然也不会老实到真的拿自家人命去硬啃军寨,两相权衡之下,就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以青狼骑主力出战,算是给足了你结社率面子,但是又不让青狼骑真刀真枪去猛攻硬拼。

  而是就这么往来驰射,利用弓马娴熟的优势和军寨守军比拼箭术。

  这种战法虽说对于攻寨来说乃是下下策,而且对于箭矢和马力的消耗都不小。

  突厥可不是什么富裕人家,正常情况下,就算是宰了执必落落,也不会打这种败家仗。

  可是现在就得先算人命账,后算财货账。

  不管怎么说,手下精锐的命也比物资值钱。

  靠着装备精良,外加调度指挥,这几日始终就是应付下来,大家谁也奈何不了谁。

  而且这种打法也不是真的没意义,毕竟守军箭矢有限,进攻方则可以从各处获得补给,更有之前战阵的丰厚缴获。

  就这么耗下去,肯定是守军先熬不住。

  从这点看,执必落落的打法也不算有错,那位结社率也挑不出毛病。

  只不过被人硬逼着打这种仗,谁的心情也不会好。

  叔侄两人眼睛看着寨墙,心已经飞到身后,琢磨着有什么办法,能收拾了结社率这个混账东西又不用承受阿史那的怒火。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射天狼(十八)

  突厥人讲究力量不尚虚名,忠义之类的名号,对他们来说没什么意义。

  大家都是自认为狼的后裔,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有那种所谓的“狼性”。

  哪怕是面对高高在上的狼王,也是表面恭顺,心里琢磨着什么时候才能取而代之。

  结社率的确不是执必部所能招惹,而且随着执必部出阵,其安全执必部有义务保全。

  他有个好歹,始毕可汗必然降下雷霆之怒,那时候谁都不易招架。

  可问题是这些都不代表他真能骑在执必部头上作威作福,执必部更不可能真的从心里接受这种安排并且高喊少汗英明。

  你平日里干什么都行,但是不能损害我的利益,否则我就要宰了你!这才是真正突厥男儿该做的事!再说就结社率目前和刘武周的亲厚关系,对执必部而言也是个巨大威胁。

  要知道刘武周是执必部扶持上去的,目的就是借用他做开路先锋,帮自己打进中原劫掠。

  在执必部的算计里,大汗要想进中原,就得通过自己联系刘武周。

  刘武周要想借突厥的势,也得通过自己巴结阿史那。

  刘武周自己又不知道阿史那汗庭所在,就算知道也不敢去。

  那么自己吃这碗中间饭都能吃的满嘴流油。

  可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阿史那的二儿子会随军出征。

  更没想到刘武周神通广大,居然真的搭上这条线。

  两下一联系上,执必部就可有可无。

  人家两家合力把你执必部吃掉不好么?

  何必让你白得好处。

  就冲这一条,结社率也得死!执必部自己动手杀了结社率肯定不行,但是可以借刀。

  比如眼前的李世民以及他手下的大唐官兵。

  至于未来承受始毕可汗的人,自然就是自以为聪明的刘武周。

  反正少汗和他交好谁都知道,到时候就让他承受大汗的怒火去。

  执必叔侄运用的这种骑射战法虽然了得,但是如果遇到骑兵突击,就难以招架。

  李世民手下玄甲骑的厉害他们是见过的,之所以采用这种战术,就是希望李世民带着玄甲骑杀出来。

  自己趁乱就把道路让开,让他直接突击身后督战的金狼骑千人队。

  接着青狼骑部队就会趁机溃败搞乱军阵,那位结社率自恃勇武,又是初次上阵不知道天高地厚,特别迷信主帅亲自冲杀那套。

  这种人最容易死在乱军之中,自己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一两个人合适时候帮一把,就一切都能达到目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唐军怎么还不出来?

  一连几天攻击,督战的狼骑换了一队又一队。

  彼此之间的箭簇也是流水般消耗,可唐军就是咬定牙关不出战,让执必叔侄空自懊悔毫无办法。

  两人心里也在嘀咕,会不会薛举那个疯子说得是真话?

  他那一槊,真就把李世民给抽死了?

  薛举这厮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道,居然早在多年以前,就和始毕可汗搭上了关系。

  这些年来,他在金城那边做土豪,表面看是绿林豪侠,实际上则帮着突厥人采办各类物资顺带打探消息。

  作为回报也得到了阿史那部提供的战马、兵器、铠甲等重要物资。

  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起兵之后迅速壮大,很快就跃升为一路诸侯。

  这人武艺高强性情粗豪,动不动就动武。

  偏偏力大艺高,谁也不是他对手。

  也别说汉人,就是突厥人都惧他三分。

  是以他说的话,执必叔侄是记得的。

  自从夏县大战之后,这厮到哪都说自己在阵前槊打李世民。

  谁要是敢说不信,他立刻就要动武。

  执必叔侄事后也问过一些人,得到的情况是薛举这个浑人确实打伤了李世民,但是是否如他所说,这一下就能要命就吃不准。

  本来叔侄也是不怎么信这个狂人的言语,可是这么好几天,唐军连出寨交战都不敢,这就让人不得不相信那个混账说得是真话。

  或许他真的交了好运,又或者说李世民倒霉,真就被他杀了?

  若果然如此,那么自己的计划肯定是落空,不过于整体战局而言,似乎又有好处?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叔侄两人认为今天就像前几天一样,会在这种箭簇交错中渡过然后收兵撤队的时候,一阵号角声陡然从身后响起。

  随后便是一阵接一阵,急促有力的号角争鸣在天地间回响。

  按照突厥军中规矩,非大贵人不会用这种礼仪。

  两人不用看就知道,现如今军中能摆出这种排场的,只有阿史那结社率一人。

  两人心中几乎同时骂了一句:胡闹!执必落落看看执必思力,后者点点头,落落催动坐骑下了高坡向着后方疾驰而去。

  军中的指挥不能停,贵人同样不能怠慢。

  行不多远,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数面高大的狼头纛旗。

  而在正中位置,旗杆最高旗面最阔的,则是一面金狼旗迎风舒展。

  而在金狼旗下,一位满身披挂的少年郎乘胯宝马傲然正坐,双眼直视前方眼神中满是傲慢意味,仿佛天下间已经没有什么人或事能入他的眼睛。

  草原苦寒,磨砺出了突厥人坚韧顽强好勇斗狠的性格,也磨得草原男子满面沧桑沟壑。

  表面年龄往往比实际岁数大得多,便是少年郎也往往看着老成。

  可是这位阿史那家得少主却是个另类。

  溜光水滑细皮嫩肉面白如玉眉目俊俏,如果不是被金狼骑簇拥,执必落落都要怀疑他是汉人假扮的。

  其一身披挂也是汉家风范,头戴兽首冲角盔,身披大叶札甲,甲叶子在日光下烁烁放光,背披斗篷马上挂槊,战马左右两侧分别悬挂雕弓、撒袋。

  乍一看上去,活脱就是个汉家勋贵子弟,莫名其妙混到了突厥军中。

  与身旁这些突厥打扮的护卫军将以及金狼旗显得格格不入。

  不用问也知道,这一切显然和始毕可汗的可贺敦,那位大隋的公主脱不了关系。

  草原上早就有物议,那位和亲的公主实际是汉人的密探,用妖法迷惑了大汗要让突厥人变成汉人模样。

  从少汗的打扮和气度看,这说法也不是全无道理。

  心里想着马不敢停,来到距离结社率几十步开外的地方便勒住坐骑随后翻身下马右手平胸行礼道:“执必落落参拜少汗!”

  “不必了!执必部得父汗恩准,亦可自称为汗。

  你我之间并无高下之分,阿贤设不必多礼。”

  虽然打扮像汉人,但是一开口还是一嘴地道的突厥言语。

  只不过说话的语气,又在可以模仿汉地权贵,让执必落落说不上的心烦。

  不容他发问,结社率已经抢先说道:“我在绛州左右无事,那几个汉女也早玩腻了,想来军前看看,阿贤设不会不欢迎吧?”

  “少汗说笑了,执必部永远是大汗的先锋。

  少汗今日前来督战,我执必部敢不效死!”

  “不用如此。

  我只是在家的时候,就听父汗说过。

  执必家的阿贤设很会打仗,能帮我们对付讨伐所有的部落,也能帮我们打开通往中原的门户。

  有朝一日,我们突厥人要到中原牧马,让汉人给我们做奴隶。

  这一切都离不开执必家那位阿贤设的手段。

  还要我多向阿贤设学本领,我今天就是来学本事的,阿贤设尽管放开手脚打,让我看看你们怎么攻寨的。

  回去之后也好向父汗当面说明。”

  他嘴上说的很是恭敬,可是全程眼睛都没看执必落落,而是直盯着前方军寨。

  随后又不阴不阳说道:“听说汉人很会修城池,我们过去就是受阻于坚城,不能打进中原。

  阿贤设既然是父汗看中的人,攻城应该没问题吧?

  城都攻得下,这么个小军寨就更不在话下,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刘武周那个混账,又偷偷说了什么?

  听话茬就知道,少汗是来找麻烦的。

  所谓父汗的夸奖不就是变相威胁?

  点名了执必部拥有可以威胁阿史那地位的武力,如果自己不听话,就是坐实了执必部不只有这个力,更有这个心。

  而他后面的话,分明是要逼自己今天就拿下柏璧军寨?

  “少汗英明!伟大的突厥将士能够在草原上击败任何对手。

  但我们的勇士擅长的是骑马而不是爬墙,攻城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所有的城池,都需要有足够的器械,再就是有汉人为前驱,替咱们的勇士打开城门……”

  “对啊,攻城才需要那么麻烦。

  区区一个营垒就不用了吧?

  今日我带着父汗册封的两位汉人汗和屋利设前来,就是要看阿贤设的手段。

  还请阿贤设拿出全部的本事,千万别在汉人面前丢了咱突厥人的脸面!”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射天狼(十九)

  刘武周归降突厥并非个例,在他之前就有朔方人梁师都归降突厥,又有依附于梁师都的军帅郭子和,也带着两千骑依附于突厥羽翼下。

  随着这次刘武周封汗,这些人也得到晋升。

  像是早在大隋末年就据昔日统万城而反的梁师都,被册封为大度毗伽可汗、解事天子,听上去仿佛是个皇帝。

  而依附于他的郭子和,则拒绝了突厥的可汗头衔,最后被封为屋利设,地位和执必落落这个阿贤设相比逊色一点,职权上其实没什么分别,都是负责为部落领兵。

  无非是大部落才有权设立阿贤设,小部落就只有屋利设。

  只听郭子和官职就知道,在始毕可汗眼中,梁师都的地位远不如刘武周重要。

  不管可汗还是天子名号都不过是个糊弄人的虚衔,在他心里梁师都就是个小部落上不得台面。

  论起地位还远不如薛举重要。

  突厥人只认实力,既然实力不够,自然就没什么尊重可言。

  此番结社率出阵,连薛举都被调来助战,梁师都又哪能安守疆域?

  始毕可汗一支号箭,他便和郭子和统率五千骑赶来河东为刘武周助拳。

  是以眼下柏璧战场上,李世民面对的敌人乃是执必、刘武周、梁师都、薛举四路诸侯,若是把郭子和这个屋利设也勉强算作一路诸侯的话,那就是以一敌五。

  今日阿史那带着刘武周、梁师都、郭子和前来,摆明了就是给执必部落施压。

  口口声声让执必不要丢了突厥人的脸面,实际就是断了他的退路。

  如果他还用之前的骑射战术糊弄,显然是交待不下去的。

  执必落落可以不理会刘武周这帮人,但是没法不理会结社率,更不能真让执必部担下在汉人面前丢脸的罪名。

  要知道突厥大汗既为草原共主,就有权力处置部下部落的财产、人口。

  无缘无故不能对付你执必部,如今你丢了突厥人的脸面,还不能处罚你?

  随随便便罚你一万帐子民平分给其余六大部,看看有谁会反对?

  说到底还是忌惮执必部这段时间抄掠河东所得甚丰,担心日后挟制不住,就来削自己的实力!这位结社率不愧是始毕可汗的儿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歹毒心思,表面上的骄横跋扈不知天高地厚说不定都是装出来的。

  执必落落的脸部肌肉微微牵动,并没有开口。

  结社率却是没打算放过他:“阿贤设若是有何不满,尽管说出来。

  几位都是我突厥贵人,有什么话只管讲。

  若是小王有什么错处,当面说出来就好了,我自会当面向阿贤设赔礼。

  又或者青狼骑徒有虚名,根本攻不下面前这汉人军寨?

  那也没关系,只要阿贤设肯说,我们一起想办法。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

  听父汗说过,阿贤设素来慈悲,最怕部下受损。

  莫不是阿贤设生怕强攻军寨死伤太重?

  那也不要紧,小王回到汗庭之后向父汗禀报,从我阿史那部麾下拨几千帐子民与你就是,不用担心执必部因丁口不足衰落或是受人欺负。”

  “不敢!执必部世代效忠大汗,就算全部战死也无怨言,更不敢有保存实力的念头!”

  执必落落连忙表达忠心,随后又深吸一口气道:“柏璧军寨内唐军数万,我军目前兵力不足众寡悬殊。

  且容臣调度本部兵马再行攻取!”

  原本执必落落入河东时兵力也并不算太多。

  但先是在汾阳宫发了横财,后又破晋阳得晋阳宫藏,不但把之前的物资损失都补回来还发了横财,自然就要增加兵力。

  随着河东战事一路顺利,执必部投入的兵力也越来越多,前前后后投入人马已经超过四万,作为核心主力的青狼骑也有足足一万三千人。

  再加上强抓的汉人壮丁,兵力可以达到八万左右。

  这些部队要分别驻守河东各地继续劫掠抓丁,在绛州前线的兵马,大概在五万左右。

  这么多的人马当然不可能一股脑都摆在战场上,再说执必落落并不想靠硬拼攻下军寨,所以更不会如此安排。

  可是结社率此番发难,却把他逼得无路可退,不得不如此。

  随着号角声变化,方才还在来回奔驰放箭得青狼骑阵势一变,交替掩护边放箭边撤退。

  这原本是突厥精锐撤退时侯惯用战法,然而今天这些守寨唐军却意识到,情况恐怕没那么简单。

  这些突厥鞑子马力尚健气力也足怎会如此轻易的撤兵,更别说他们兵马虽然后撤,战旗却不减反增,这怎么看也不是个退兵模样。

  情况不对!“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这帮狗鞑子要玩真的!”

  今日负责指挥的,正是大将侯君集。

  他到底是将门出身,也在尸山血海中打过几次滚,经验见识远胜从前。

  只一看就知道情形不对。

  再说身后刁斗上放哨的军兵,已经把梆点快要敲出火星子,那份惶急已经掩盖不住。

  任谁都知道,这是要出大事!侯君集吞了口唾沫,二话不说先是狠狠扎了扎鸾带,心里暗自咒骂道:入娘的,若是阿爷有命回长安,定要将管军需的千刀万剐!打仗不发粮,这是让阿爷做饿死鬼?

  眼下大战在即,值守兵士却连饱饭都吃不上,这仗可怎么个打法?

  心里嘀咕嘴上还得大声吆喝,这时候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用大嗓门加军法,把士兵的士气振奋起来。

  好在这些兵士都知道突厥兵的残暴,真要是落到对方手中,想要求个痛快死法都是奢侈。

  是以不管士气如何低落,这时候都得咬牙硬顶。

  兵士们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抓紧时间取下水葫芦,嘴对嘴长流水,将里面的水全部喝光,随后把葫芦往下面一扔。

  自有袍泽负责接住打水,再递送回来。

  按照日常的规矩,这时候应该是取出干粮袋咬几口吃食混着水吞下,这样一会厮杀起来才更有力气。

  可如今大家的干粮袋都是瘪的,就只能咬牙硬顶用水骗肚子。

  射士的手都已经被弓弦割伤,却顾不上疼痛,随便撕扯下一块战袍胡乱包裹,接着就抽出箭矢插在面前。

  矛兵、刀手都是紧握着武器不吭声,只是拼命地喘息。

  其实也不用侯君集或是刁斗上的哨兵提醒,有经验的老军将都能感觉出情况不对。

  往常就是执必家的青狼旗在眼前晃悠,可今天光是狼头纛旗就出现了三面,更有一面金狼旗迎风招展!这玩意代表什么意思,大家谁还不知道?

  就算明知道突厥始毕可汗不可能亲自带兵到此,但是心也一样提到了嗓子眼。

  对于中原人来说,这面旗就是噩梦。

  不管是阿史那家的哪位,只要有资格持此纛旗,就不是好相与的。

  侯君集一边在寨墙上来回走动高声吆喝振奋士气,一边偷眼往身后看。

  二郎到底是什么情形?

  往日里突厥人小打小闹,自己这帮战将指挥就能应付。

  今天金狼旗都亮出来了,自己这帮人怕是难以承担重任。

  身为三军主帅这个时候还不露面,将士们怎么会服你?

  更别说将为兵之胆,没有主帅坐镇指挥,军心必然涣散。

  就算大家知道和突厥人交战只有死战到底这一条路走,心里有底没底的区别还是非常大。

  若是完全靠着血勇硬顶,也难以支持太久。

  柏璧营盘如同一条长龙,敌人进攻必然也是从不同地点同时攻击。

  没有主帅指挥全局,全靠军将各自为战,战局怕是不容乐观。

  就在他思忖的当口,对面的情形已经发生了变化。

  只见尘土飞扬旌旗招展,越来越多的青狼旗出现在战场上。

  大量衣不蔽体的男丁,在突厥人皮鞭抽打下,在阵前缓慢集结。

  只看他们的穿着就知道,这些人都是本地的百姓。

  他们中既有富户也有乞丐,甚至有些可能是绛州的官吏差役,或者和世家豪门朝中大臣沾边挂拐能扯上亲戚。

  只不过在突厥人这,他们都只有一个名字:生口!他们的地位比奴兵更低,在突厥人眼中其实和牛马牲畜没什么区别,死了也就是死了没什么要紧。

  平日劳作战时填壕,就算是立下战功也不可能得到任何赏赐。

  若是临阵不前或是退缩,立刻便是一箭结果性命。

  倘若突厥人真得了中原,天下汉人便都是这个下场!生口上阵既无衣甲也无刀枪,根本就没有战斗力可言。

  往前是死,往后也是个死。

  唯一的作用,就是消耗守军箭簇,再就是拿来填壕沟。

  所以野战的时候,他们其实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突厥人把他们集结起来,就意味着要用最原始却也是最残酷的方式攻打军寨。

  用人命填平壕沟,再用人命蚁附攻坚,大家以命换命以血换血,直到有一方支撑不住鲜血流干为止!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射天狼(二十)

  这年月的战争节奏并没有那么快,组织度也不高。

  突厥虽然号称全民皆兵,但那也只是针对玩命的时候而言,其组织度比起训练有素的汉家子实际是远远不及。

  是以这种攻坚战对于突厥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好选择。

  执必落落之所以之前不想这么打,自然不是担心生口损失,而是考虑自家人的性命。

  毕竟生口的作用就是填壕,等到障碍被推平,硬攻军寨的时候,就还得是自家人往上填。

  执必部虽然得了大笔财货,可是人口的损失并不是靠财富就能换回来的。

  若是精锐战兵折损殆尽,这些从河东掠夺而来的财宝非但不能为执必部带来富贵,反倒是会成为催命符。

  显然结社率也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摆出阵仗逼迫执必落落必须采用这种简单原始的方式交战。

  柏璧军寨外面已是鼓角齐鸣,旗幡招展貉带飘扬,人喊马嘶之声不绝于耳。

  执必部大军尽出,数不清的队列人马好像密密麻麻蠕动的蚁群。

  刀枪如麦穗剑戟似麻林,号角声撕心裂肺如同群狼嘶嚎。

  大量的军队调度不仅是对人力的消耗,也是对指挥官的考验。

  自古以来兵多累将,大队人马意味着指挥压力倍增,一个处理不好,就成了隋军在辽东那种情况。

  几十万大军展不开队形战场乱作一团,反倒是容易被对方得手。

  尤其现在执必部的前方是大量生口,这些百姓知道今日被驱逐向前就是让自己送死,哪个会心甘情愿?

  纵然碍于突厥兵的刀枪不敢反抗,但是脚下都像是趟了镣铐,走路慢如蚁爬。

  而且东一堆西一堆挤成一团,迟迟形不成阵型。

  任是突厥兵喊破了喉咙皮鞭不停地抽打,进度也是异常缓慢。

  “将爷,天赐良机!现在杀出去,保准杀突厥狗一个落花流水!”

  一个老军将来到侯君集身旁小声嘀咕着。

  侯君集眉头紧锁并没出声。

  老军将连忙催促:“等他们布好阵势就来不及了!现在杀出去,还能少死几个百姓。

  若是等他们被赶过来填壕,咱可就不好办了。

  这么多人,总不能都杀了。

  咱的儿郎有不少也是本地人,我怕他们下不了手……”

  “混账话!第一天当兵么?

  上了战场哪有什么慈悲?

  便是亲娘老子,也得照杀不误!再说他们既然落在突厥人手里,迟早是个死。

  你杀不杀又有什么分别!”

  “将爷说的是。

  可是让他们真攻过来,末将担心……“侯君集其实很清楚,老军将说的没错。

  用生口填壕的另一个危险,就是这段阵型混乱期特别容易为人所趁。

  这时候如果一支精骑杀出去,那些百姓肯定四散奔逃,不光他们的队伍混乱,就连突厥自己的阵型也会被冲散。

  骑兵只要保持阵型持续进攻,肯定能让突厥人吃个大亏。

  自古守城必野战,以骑兵出去袭扰冲锋,让敌人不能布阵,远比守寨来得有用。

  再说布阵再慢也有完事的时候,等到生口们被迫压过来的时候,就轮到自己这边倒霉。

  是以不管是从用兵交战还是从保护百姓方面出发,出战都是上上之选。

  但问题是,这事情自己说了不算。

  要想破敌就得用精骑,而大唐最精锐的骑兵,现在就在军寨内,但是偏偏不归自己指挥。

  玄甲骑的指挥权在李世民手里,他不发话谁能动?

  自己作为将军,手下不过是几千兵马,其中骑卒总数不过千人。

  这点骑兵杀出去,最多就是让突厥人难受一阵,随后就能用大队骑兵把自己埋了。

  没有李世民发话,自己出阵就是送死!老军将挨了两句,就不敢再多口,只能恨恨地朝脚下吐口唾沫:“入娘的,这打得叫什么仗?

  阿爷不怕死,可是不想死的这么窝囊!”

  眼看就到了玩命的时候,军将们对于主将的畏惧远不如平日,主帅也不会在小问题上和军将较真。

  哪怕是脾气暴烈如侯君集,这时候也只能装聋作哑,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强压着怒火,两眼紧盯前方,盘算着对面有多少兵力自己又能坚持多久。

  忽然,身后传来阵阵呐喊鼓噪之声。

  侯君集正待回头观看,就又听到一阵己方的号角声鸣。

  紧接着望楼上的牛皮战鼓隆隆作响,很快这些鼓点就被人以接力的方式次第敲响,在整个军营间激荡。

  主帅上来了?

  这鼓号代表主帅亲临全军准备,所有兵将此时不论是否当值,都要做好厮杀准备。

  该披挂披挂,该准备战马准备战马。

  从此时开始直到休兵梆点敲响之前,全军都要保持这种临阵状态。

  这种鼓点只有在主帅出现后才能打,否则便要斩首号令。

  侯君集心头一喜,回头望去,便看到一身披挂的李世民正顺着木梯走上寨墙。

  自从夏县兵败之后,侯君集也始终没见过李世民,也不知道他的情形如何。

  如今看去,只见李世民面色虽然苍白但是两眼有光步履沉稳有力,一看就知道并没有什么大碍,一颗心总算落地。

  外敌当面,自家人的嫌隙自然要先放下。

  不管自己支持的是谁,也不管对于李世民看法如何,都先打退了突厥人再说。

  “大帅!”

  “大敌当前不必多礼。

  情形如何?”

  “情形不太妙,突厥人要用生口填壕。

  依末将之见,现在让玄甲骑出战还来得及!就对着金狼旗冲,攻敌必救,肯定能杀突厥人一个落花流水。”

  侯君集身旁那几个军将,也都大瞪着两眼看着李世民,期待他快点下令让玄甲骑出去冲锋。

  平日里这些大爷高人一头,一样是当兵,他们的粮饷都比普通兵士丰厚。

  要说心里没气纯粹是鬼话。

  既然多吃多占高高在上,那玩命的时候自然是第一个上。

  不管冲锋能不能真的一战成功,至少也得让他们去打去卖命才对。

  李世民并没有急着下命令,而是来到侯君集身旁,朝突厥军阵观看。

  侯君集在旁道:“今日这事有蹊跷,似乎突厥人一开始没想这么打,不知道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否则的话,也不会有这么大的破绽给咱们。

  若是等他们布好了阵,只怕这仗就不好打了。

  将士们腹内无食体力不济,久战只怕难以支撑。”

  “玄甲骑……不能动!”

  李世民看了良久,才说出这六个字。

  这句话一说,几个军将全都觉得泄气。

  若不是平日里李世民待自己这些人恩厚,怕是也要夹枪带棒骂几句不可。

  不过李世民不等侯君集劝谏就继续说道:“执必家那位阿贤设是什么手段,咱们心里都有数。

  还有刘武周新拜大帅宋金刚,也是个善于用兵之人。

  就连刘武周自己,也是久经战阵的行家里手,他们怎么会露这么大的破绽给咱们?

  你想想看,金狼旗都亮出来了,怎么会没有防范?

  突厥军阵看似凌乱,实则自有章法。

  他乱只乱在步兵,骑卒早就列阵严整。

  执必落落带兵有方,怎么会迟迟布不成阵。”

  “大帅的意思是?”

  “执必落落分明是诱敌之计,就等咱们派骑兵出战,他的骑兵便可以趁机猛攻!”

  侯君集也是知兵的人,方才为军将说动,又加上眼前局面太过凶险,所以便没想太多。

  现在听李世民一说,再仔细看去,果然如李世民所说那样。

  突厥的骑兵其实早早就列好了阵势,只不过这些胡人的军阵不如汉家严整,乍一看还以为是胡乱站的,仔细看去才能看出端倪。

  他不由得暗吸一口凉气,庆幸自己没有莽撞出战。

  若不是二郎好眼力,这下麻烦就大了。

  相比而言大郎在军略上确实远不如二郎,从武人立场出发,还是跟随二郎这样的元帅才有前途。

  只不过这位有前途的元帅,也只是避免自己中埋伏,却无法解决眼下的问题。

  自己不出去,人家也要杀过来。

  到那时候又该如何?

  方才力主出战的老军将嘀咕道:“大帅的意思是,现在出战就肯定吃亏?”

  “不光是吃亏,而是有全军覆没之险。”

  “可是末将似乎看到,已经有人去冲突厥的阵了。”

  李世民一愣,随后便顺着老军将手指方向看去,果然发现突厥大军后方尘土飞扬,隐约间还能看到旌旗晃动。

  只是距离太远,看不清旗号内容。

  正待他准备上刁斗仔细观看的时候,却听刁斗上的值哨兵士已经兴奋地大叫起来:“玄甲骑!是玄甲骑!乐郎君来了,我们有救了!”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射天狼(二十一)

  铁骑飙发电举,以踏破山河的姿态,出现在突厥军阵后方。

  自从夏县之战结束后,刘武周大军的重点,便集中于柏璧方向,但这并不代表,对其他方向就放松了戒备。

  这支联军中不乏将帅之才,其中更有执必落落、宋金刚这种足以和天下英雄争锋的优秀统帅,当然不可能犯那种疏忽大意的新手错误。

  不过他们也知道,目前被围困在柏璧的军团,是大唐目下在关中地区的唯一主力。

  不管兵力、素质以及将帅,都是李渊能拿出手的最高级别。

  其主帅是李家次子,军中更有不少李氏宗亲以及世家子弟以及功臣宿将。

  只要能把他们一举全歼,李唐不说彻底丧失元气,至少也得是伤筋动骨。

  前者夏县之战,薛举槊打李世民阵斩永安王李孝基,已经拿了李家一颗人头。

  这李孝基论辈分还是李世民的叔父,虽然说在李家整个宗族里面还不算至关重要人物,但是一位宗室被斩首,对李唐而言怎么也得算是奇耻大辱。

  只要能消灭柏璧的唐军,类似李孝基这样的人,肯定还能抓到不少。

  不管是斩首立威,还是拿了人质和李家谈判,其作用都是非同小可。

  有这些原因,刘武周的主要精力肯定是都用在柏璧这,于其他方面是戒备而不是处处严防。

  毕竟处处严防实际就等于处处不防,说了也是白说。

  也正是这种布置,给了徐乐可趁之机。

  在河中斩王行本尽收叛军之后,玄甲骑稍作休整即刻开拔,自蒲坂渡过黄河,随后便开始了秘密行军。

  也多亏现在队伍里除了玄甲本部之外,还有大量出身瓦岗的绿林骑兵。

  这些人论阵战的本事,不能和玄甲骑老班底以及骁果甲骑相比,但是说到这种秘密行动以及隐匿行踪躲避敌人斥候,那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是以大军一路潜行并没有被刘武周发觉,神不知鬼不觉摸到了美良川。

  美良川地势极为险恶,四面环山只有一条小路可供通行。

  若是在此设伏,便是玄甲骑这等精锐也要饮恨当场。

  不过也正因为此处地势凶险路狭难行,并不适合大军通过。

  就算是人能过去,辎重车仗也无法通过,是以刘武周对于此处并没有什么防备。

  毕竟李唐如果发兵来援,必然是千军万马。

  这么多兵将,不说是人,就是所需要的物资就无法从美良川通过,在这设防毫无意义。

  只安排了一火斥候在此监视,发现动静及时通报,便没了其他安排。

  这些斥候看过地形之后,也和自家主将一样心肠。

  这种鬼地方,撑死就是一支偏师游骑才能通过,还不能带辎重粮草。

  李家的兵马自己也不是没见过,都是堂兵正阵的打法,不是搞阴谋诡计敲闷棍的材料,不可能从这里走。

  一连几天连个人影都没看到,人也就懈怠了。

  刘武周投降突厥的负面效果之一,就是对于部下的约束能力大不如前。

  以往大家敬你刘武周仁义无双,是马邑顶尖豪侠,大家以恩义相结生死相托,你说句话我就把命卖给你又何妨?

  从你投靠突厥人那天开始,豪侠名号便被所有马邑人踩在脚下,边地男儿凭什么还认你这个大哥?

  没了恩义就只剩下利益以及军法,大家全都公事公办。

  你有命令我们不敢不听,可是你又没派大将过来坐镇监督,拢共一火弟兄,谁还能管住谁?

  所谓火长这种时候,也不可能充当铁面无私的执法官,只能随波逐流跟着下面弟兄走。

  所谓监视就成了偷懒的好籍口,大家想睡觉睡觉,想要打牙祭就去山上寻野味。

  结果就是一火善战老兵在全无防范的状态下,被早有准备的瓦岗先锋斥候杀了个一干二净,连点动静都没发出。

  徐乐的大队人马就此顺利冲出美良川,直接插入战场。

  早在大军发动冲锋之前,徐乐已经在高处看明了情形。

  那飘扬的狼头大旗以及金狼纛旗,外加上即将被驱逐着去填壕的百姓,成功点燃了他的怒火。

  虽说生长在神武,这种事情见得多了,但是这不意味着真的可以对这种事视若无睹全不放在心上。

  他也看得出来,突厥人是在用计,试图诱守军出寨野战一举歼灭。

  但即便如此又何妨?

  你突厥人有埋伏,我汉家子有本领,倒要看看谁才是最后赢家!披甲、备马!徐乐此番依旧是清一色骑兵,那些在河中收降的步兵并不曾随行。

  这三千甲骑人数不算多,但是胜在训练有素战技高超。

  不是骁果军中精锐,就是绿林中善战老卒。

  不光是战备武装速度快,更不会被前方虏骑万重的场面吓住从而失去士气。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自然而然地完成整备动作,随后稳坐鞍桥等待主帅下令。

  虽然这支队伍前不久之前分别属于三股不同的武装,彼此之间甚至白刃相向。

  而且由于仓促成军缺少磨合,不管配合还是调度上都存在巨大不足,就连徐家赖以成名的骑兵墙阵也因为操练未久不足以施展。

  但是当发现自己这次的敌人是突厥时,这些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不管大家曾经的立场如何,面对突厥人的时候,自当同仇敌忾!这是所有豪杰的共同立场,若非为了对抗突厥,也不必成立骁果军。

  若非为了对抗突厥,瓦岗好汉又何必一心要走正路归顺大唐?

  自家人关上门或许谁看谁都不顺眼,但是面对外敌的时候,大家就是共进同退生死与共的手足!徐乐也觉得周身热血升腾,虽然一路急行鞍马劳顿,之前大战宇文承基时的旧伤并未完全恢复,内伤外伤都影响自己施展武艺。

  但是此时此刻,在周身热血驱动下,这些都不算什么。

  以往自己的对手虽强,但大多都是汉家豪杰。

  最多就是和执必部打过两次,但是哪次都不是全力发挥。

  不是众寡悬殊,就是被人家卡住了咽喉不得不拼命。

  理想中的带领汉家精骑踏破贺兰山缺,建立封狼居胥武勋那种情形始终未能出现。

  总算老天开眼,机会终于来了!麾下汇聚了诸多优秀的将领,更有堪称一时之选的汉家精兵。

  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自己也知道,摆在面前的是一场硬仗甚至是苦仗,但是那又如何?

  身为武人本就为战而生,何况自己立志扫荡蛮夷振兴华夏,这种苦仗肯定少不了。

  比起日后要面对的阿史那本部精锐,这点小战事又算得了什么?

  “秦叔宝!你统帅瓦岗兵马为左辅,拿出你们浑身的解数,让突厥人看看厉害。

  待等冲乱军阵之后,便护着百姓往军寨里逃。

  若是不开门,便报我的名字。

  再不开门,你便把军寨攻下来!便是天塌下来,也有某为你顶着。

  但若是百姓伤亡超过两成,我要你的脑袋!”

  “遵令!”

  “薛万述!你统率所有原属骁果的甲骑为右弼,拿出你们在幽云和鞑子周旋的能耐。

  骑射冲锋手段不拘,只有一句话,虚张声势以为疑兵,让突厥狗看不出你有多少兵马。

  若是遮拦不住时,便也往军寨中撤。”

  “遵令!”

  “其余人等随我夺金狼旗,斩刘武周!”

  所有军将皆同声唱喏,语气刚毅。

  无一人退缩,也无一人迟疑犹豫。

  哪怕是刁滑如宋宝者,此刻也是神情坚毅目光笃定,和平日那种形象全然不同。

  并非是他突然转性,而是这次的对手不同以往,这次的军容也不同从前。

  正是放手厮杀的大好时机,这时候谁要是露出些许惧意,今后就注定在人前无法抬头。

  “今日之战,我军旨在救民、破敌、杀突厥!只要能活着,军功我来帮你们要,赏赐我来帮你们讨。

  战场割级者斩!临阵退缩者斩!杀伤百姓者斩!让那帮突厥狗贼看看,我汉家男儿的勇武!”

  伴随着一声大吼,徐乐手中大槊高举,三千铁骑化作一条张牙舞爪的铁龙怒吼而出,誓要将今日之柏璧,化为血肉屠场!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射天狼(二十二)

  徐乐所部出现得位置并非刘武周大军正后方,而是侧后方向。

  而这个突进方向的选择,对徐乐的计划更有利。

  刘武周这帮人都是沙场老将,自然不会真的把自己背后露出来让人随便捅刀子。

  哪怕是全心对付柏璧守军,也不会忽略了自身的防卫。

  执必部眼下大军云集正前方密不透风,大军后方则是刘武周的五千步卒列阵护卫。

  这些步兵原本是王仁恭部下,刘武周火并王仁恭后夺了马邑大权,兵马自然也都落在自己手中。

  他对于这些降兵并未加以杀戮,反倒是和原本的恒安甲骑一体对待。

  而且他和王仁恭不同,不蓄私财不养姬妾,所有的财帛都拿来结交将士。

  是以很快便将这些兵马收为己用,成为自家争霸天下的本钱。

  王仁恭世家做派算不上名将,但是其部下兵卒绝非庸碌。

  王仁恭当日之所以生出割据一方的野心,便是因为马邑的精兵强将确实战力过人。

  这些步卒当初也是和突厥人真刀真枪拼杀过多次的,以步御骑结阵死战,让不少突厥铁骑撞得头破血流饮恨败北。

  他们既有对付骑兵的经验也有勇气,就算是具装骑冲阵,他们一样敢硬顶着死战到底。

  若是徐乐当真以后方为突破口,即便是以玄甲骑之能,也不可能在一时三刻间迅速破阵而过。

  而他现在要的就是一个字:快!骑兵交锋谁控制了速度谁就赢了一半,若是和步兵缠斗浪费时间就误了战机。

  是以徐乐绕开步兵从侧后突击进攻,这样一来挡在面前的便只是一支骑兵千人队。

  这支骑兵千人队亦是执必家青狼精骑,战力自然不弱。

  可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居然有一支甲骑会无声无息从身后出现。

  他们从哪来的?

  沿途的斥候死到哪去了?

  挡不住就算了,怎么连消息都没有发出?

  当他们听到那如同滚雷的马蹄声时,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

  只见漫山遍野的骑兵蜂拥而至,刀枪耀眼甲胄生寒。

  这些青狼骑的第一反应便是:放箭!毕竟突厥人的拿手本领就是骑射,哪怕是现如今他们已经得到了大量大隋遗留的制式装备战力大为提升,青狼骑也专门训练过骑阵冲锋。

  可是乍遇强敌时,第一反应依旧是放箭。

  这种深刻在血脉里的反应已经演化为一种本能,甚至身体的反应比大脑思考更快。

  看到敌骑接近第一反应就是先拿弓箭招呼几轮再说。

  而且这支千人队实际就是刚才利用驰射战法和柏璧军寨守军对射的两个千人队之一,撤下来守卫侧后。

  他们之所以能承担这个任务,就是因为射术高明。

  对他们来说,自己最厉害的手段就是射箭。

  乍逢强敌,当然就要用自己最得意的手段对付。

  按说这种反应也不算错,可是今天他们的对手,并不是平日里面对的半甲轻骑,他们手中弓箭的威力就大为削弱。

  更重要的是仓促接战,弓手并不具备距离优势,弓都来不及拉满,箭就要射出去,否则长矛就要戳中前胸。

  这种情况下射出的箭力道大为不足,纵然突厥勇士骑射为本,对于重甲骑兵而言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叮当作响声不绝于耳,大部分的箭都被骑兵以兵器格挡招架出去。

  纵然有一部分箭矢命中,杀伤力也远远不够。

  这些被重重铁甲包裹的汉家儿郎一个个仿佛不死之身,有的连人带马身上带着十几枝箭,依旧勇猛冲杀,仿佛丝毫不受影响。

  哪怕是和大隋官军打过无数次交道的青狼骑,这下也有点手忙脚乱。

  毕竟这种具装骑因为成本太高,边地并不多见。

  恒安甲骑虽然有甲骑之名,但是真正的具装骑也没多少。

  便是被当作宝贝的那一营重骑兵,装备程度和玄甲骑也是比不了的。

  可就是这一营重装骑,已经能扛得执必部一个部落万分难受。

  现如今是一个千人队,对上三千远比昔日恒安重骑装备更为精良的甲骑。

  即便是青狼骑如今装备远胜从前,却依旧是难以抵挡。

  徐乐一马当先手中大槊舞动如风,左秦琼、右万述手中兵器也是化作钢铁旋风,在突厥军中疾扫而过,带起无数血肉。

  伴随着突厥人凄厉的痛呼声,已经在突厥军中杀出三条血肉小巷。

  大军在行进过程中一分为三,边冲锋边变换阵形。

  别看突厥人号称马背民族,论起阵型配合组织调度,又如何比得上训练有素的汉军?

  这种冲锋变阵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不可思议。

  本就因为战法错误一开始就陷入被动的青狼骑,随着玄甲骑突然变阵,就变得更加慌乱不知所措。

  眼看着自家兵马已经乱作一团,甚至有的青狼骑已经顾不上自家阿贤设的军法,掉转马头就要逃跑。

  带兵的千夫长勃然大怒,大叫着:“退后者斩!”

  催动坐骑高举铁棒直取秦琼。

  他是认识徐乐的。

  作为执必落落麾下爱将,前者执必部进犯马邑时,他便是千夫长。

  亲眼见过徐乐的神威,知道自己若是和他厮杀跟找死差不多。

  是以仓促间便选了唯一一个不用马槊的汉人军将。

  虽然秦琼给人的感觉比徐乐还可怕,但是这位千夫长和汉人打交道多了,也多少知道些汉家武人的路数。

  但凡是名门之后或是有手段的大将,大多会选择马槊这种兵刃。

  只有和自己一样的野路子,才往往会用各种奇怪的武器。

  秦琼的大铁枪确实看着吓人,可毕竟不是马槊。

  按照汉人说法,这就不是贵人的兵器。

  或许这个钢铁巨汉和自己一样,都是平民出身,靠着气力以及军中杀法混饭吃的。

  打徐乐打不过,打这种人或许还有点希望。

  这也是执必落落军法太严,让这位千夫长只能如此。

  他兵败已经是大罪,如果也和部下一样落荒,不光自己要杀头,就是全家也要被贬为奴仆,从此再无出头之日。

  今日唯有拼着性命,为家人求一条后路!他怒吼着举着铁棒直奔秦琼,秦琼也不理他,手中铁枪劈面便刺。

  这名千夫长手段也自不弱,早在交手之前就想好了方法,手中铁棒运尽全力将铁枪向外一格,随后便准备借着二马错蹬,对手铁枪无法及时兜回防御的空当,一棒子砸碎这汉将的脑袋。

  一声金铁交鸣火花四溅,震得人两耳生疼。

  这名千夫长不能说想的不对,只可惜事情的发展和他想的不一样。

  这用尽全力的格挡,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把铁枪崩飞出去,甚至连它的前进趋势都没能影响。

  就只觉得虎口疼痛欲裂,两臂酸麻,而那条铁枪就这么在自己目光注视下径直刺入了自家胸膛。

  “这是哪来的力士?

  怕是只有姓薛的疯子,能和他比比力气。”

  这位千夫长临死前,就只剩下这个念头。

  秦琼却根本不在意他想什么,只是把大枪一甩死尸就飞出去,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继续舞枪冲锋。

  徐乐的军令里面,最让秦琼满意的一条,就是不许战场割级。

  今日阿爷就是要放开手脚杀人的,不管是突厥人还是为突厥效力的汉人,只管放开手脚杀就是了。

  割什么级?

  那不是耽误光阴么?

  有那个工夫,多杀几个突厥人不好么?

  再说眼前那么多突厥人,哪里割的过来?

  区区一个小军官算什么,那个什么阿贤设还有什么金狼旗,拿了他们的脑袋才有面子。

  秦叔宝只觉得自己出世以来,属今天杀得最痛快。

  兴起处一声长啸,胯下忽雷驳也是一声嘶鸣,带领着瓦岗骑兵在战场上跑出一道弧形,沿着外沿朝突厥军阵直冲而去!若是此刻在空中俯视就会发现,唐军甲骑已经从一条长龙变成了三条,大军分别顺着三个方向向前推进。

  其中以左军、中军推进速度最快而右军稍逊。

  但这并不能证明右军无能,相反在这种调度下,右军就像是武师屈肘回臂,任谁都看得出来,一旦这一拳捣出,势必是最为有力也最为致命的一击!阻挡着他们进攻的障碍已经被突破,执必部的大军暴露在骑兵面前。

  虽然从人数看,是执必部的兵马占据了压倒性优势。

  单是从气势上则是颠倒过来,在徐乐和部下眼中,这些突厥人就如同待宰的羔羊,自己才是猎手。

  根本不容执必落落作出反应,三队铁骑便已摧枯拉朽之势撞入了突厥军阵!执必落落布阵自然不会露这么大一个破绽,但是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对付李世民身上,做梦都没想到,居然会有一支精骑裹粮而行,抛弃了辎重物资,轻骑直进美良川。

  更没想到自家部下如此不济,居然连迟滞对方一时三刻都做不到,就被打穿了阵型。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还好,最可怕的是,执必家的那位少汗,自己的好侄儿执必思力,居然也出了问题!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射天狼(二十三)

  正如李世民所判断的,执必落落带兵多年,便是草原八大部的阿贤设对比,执必落落的才具也是数一数二。

  以他的手段,即便是仓促间被迫改变策略强攻,也不可能露这么大的破绽给唐军。

  之所以如此,就是为了引李世民出寨野战,他好一举歼灭唐军骑兵主力。

  如果有机会,就让自家兵将裹在唐军败兵里进入军寨趁机夺下营盘。

  就算做不到,也能收兵罢战。

  只要自己能在野战中大败唐军,阿史那结社率就得承认自己的本事,更无法把令突厥蒙羞的罪名丢到自己头上。

  说到底就是只要有一线机会,他就不希望用执必部自家人去打攻坚战,自然是能争取就争取机会。

  做戏要做足,这种伏击战要想成功,就得把样子装像,而且各方面都得有人调度。

  有人要负责正面战场调度,做到乱中有序既不能让人看出破绽,也不能真的乱套被人一举端了营盘。

  又得有人负责指挥外围骑兵,在合适的时机发动围攻,把出寨唐军消灭。

  往日里这种事执必落落都是交给麾下大将,可是今日面对李世民这等统帅,他也不敢大意。

  是以正面诱敌的指挥自己亲历亲为,而指挥伏兵的重担,就交到了执必思力手里。

  虽然自家侄儿有着一堆臭毛病,但是行军打仗的手段还是有的。

  而且前者被擒之后,执必思力也算是脱胎换骨。

  经历了几次挫折,知道了天高地厚,人也变得可靠多了,不像过去那么骄纵自傲,也不再藐视天下英雄。

  自家兄长偏爱这个儿子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在执必家第二代中,论才学天资,执必思力不做第二人想。

  之前是因为被宠坏了,所以难免有些纨绔秉性。

  如今心性一变,便是个足以独当一面的人才。

  执必落落知道自己已经被阿史那家盯上,生怕不知几时就遭了这位草原狼主的暗算,所以也有心栽培侄儿以为日后打算。

  让他指挥执必部一万两千青狼骑准备伏击出寨唐军,也是锻炼的一部分。

  以执必思力这段时间表现出来的能力,也足以胜任。

  军寨里面的唐军不曾出来,反倒是背后来了对手。

  执必思力就应该随机应变,调动手中的青狼骑做出应对。

  可是当执必思力看到徐乐所打出的军旗,以及一身玄甲头戴怒目金刚面覆跨骑吞龙的徐乐之后,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足足有几十吸的时间,既没有军令下达也没有任何言语,就那么木木地立在那一动不动。

  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位执必家少汗的身体在不停颤抖,嘴唇抖动不停,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却又听不出是什么内容。

  只隐约听到一个“败”字!沙场瞬息万变,哪怕是现在的战争节奏没那么快,也不允许堂堂主帅这副模样。

  何况徐乐所部本就是以快打慢,纯骑兵杀出,就是为了保持速度不让人有反应机会。

  你全神应付还嫌不足,这么一发傻登时就要了命。

  执必落落指挥的诱敌部队主要是以步兵为主,其成员大部分是奴兵,再就是掠夺来的生口。

  真正的战兵不过三千,青狼骑就更是只有一个千人队负责护卫安全。

  在计划里,他们的作用就是诱饵,负责拖延唐军脚步,方便执必思力的精锐发起围攻。

  是以从表面看兵山将海,实际战斗力并不高。

  作为马背民族,突厥步兵战斗力并不高。

  由于草原的特殊环境和军事体制,突厥士兵的组织度有限,个人技艺高明,结阵而战的能力不行。

  步兵偏偏又是最重视配合和组织纪律的兵种,是以突厥的步兵始终是个短板。

  只能靠骑兵野战把汉军机动部队消灭之后,才能派出步兵一点点磨,攻破守军的城池军寨。

  未曾结阵,又没有多少训练的奴兵步兵遇到势头正胜的骑兵,结果不言而喻。

  眼看着上千具装甲骑呼啸而至,方才还挥舞皮鞭刀棍如同凶神恶煞的突厥奴兵,一下子就慌了手脚。

  再严苛的军法,这时候也控制不住魂飞魄散的兵卒逃亡。

  奴兵们一时间也顾不上砍杀生口或是阻击骑兵,丢了武器撒腿就跑,只恨爷娘少生两条腿。

  其实这种情况,他们自己也曾经见识过好多。

  许多汉家百姓农夫遇到突厥人的时候,也是同样的选择,其结果就是把后背卖给对手,让人家杀起来更方便。

  当时这帮奴兵也曾经嘲笑过汉人懦弱活该被突厥勇士杀戮奴役,如今风水轮流转,才发现自己并不比汉人出色。

  就连死法也是一样。

  他们这一逃,反倒是方便了瓦岗军杀戮。

  背对自己的敌人,连招架的本事都没有还有什么可怕?

  秦琼手中铁枪舞动如飞,口内不住大呼:“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身后左右的骑兵也是有样学样,或是矛戳或是刀砍,还有的干脆就是用战马去撞。

  眨眼之间战场上已是尸横遍野,不知多少执必部奴兵已经命丧异乡。

  那些被驱赶过来准备填壕的百姓,本来就盼着有人来救,如今既然来了救星,哪还会待在原地等死?

  反身厮杀的勇气自然是没有的,但总是懂得逃命。

  庞大的人群如同海潮一般冲向柏璧军寨,不同的是这次不是被强行驱赶着填壕送死,而是试图为自己找到一线生机。

  秦琼也并未因为杀得兴起就忘了自己的使命,骑兵成功一路碾碎突厥奴兵的所谓军阵之后,随即兜了个圈子又转头杀回来。

  那些在上一次冲锋中侥幸逃得活命的奴兵还没等把气息喘匀,就发现那些要命的铁甲阎王又回来了。

  他们哭爹喊娘地拼命逃跑,心中也有个疑问升起:这帮汉人是怎么回事?

  怎么盯住自己不放了?

  阿贤设大人明明就在后面,他们怎么就当没看见?

  光打自己这些奴兵有什么意思?

  按照常理而言,骑兵破阵讲究的是一鼓作气。

  趁着奴兵被打得崩溃敌方阵脚动摇的机会,立刻挥师疾进一路向内冲杀直取执必落落才对。

  没想到这支骑兵居然就在外圈反复冲锋,在奴兵身上反复踩踏,偏偏就是不往里杀。

  这不是给那些战兵布阵,以及执必落落撤退的机会?

  他们这么做是图什么?

  总不会就是为了那帮百姓吧?

  在突厥人的眼里,这些百姓就是两脚牲畜毫无价值。

  比起军功、缴获,两脚牛羊算什么东西?

  难道真的有人会蠢到为了这些人,放弃到手的军功?

  这怎么可能?

  便是昔日隋军精锐,也不会这么做,这帮人又是怎么了?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就是徐乐安排的用心所在。

  秦琼所部瓦岗军本就是出身于民间,单论对百姓的感情,远在那些骁果甲骑之上。

  在绿林中打家劫舍没有办法,一旦有机会救人他们还是能够把百姓死活放在军功利益之上。

  若非如此,当日瓦岗得了洛口仓之后,也不会那么心甘情愿把粮草发给四方饥民。

  不过这也是执必思力那边出了问题,否则也不会让他们的掩护那么顺利。

  由于他整个人木在那,导致执必部的调度出了大问题,作为主力的青狼骑无令不敢擅动,导致战场上没有足够的力量牵制秦琼所部兵马,自然就只能任他随意驰骋。

  骑兵不比步卒,没办法用军阵隔绝战场,制造一个安全屏障。

  就只能靠这种笨办法,用战马往返冲锋的方式,在战场上划出一条线。

  只要百姓逃过这条线,就可以得到暂时的平安。

  秦琼就是在用这种方式完成军令,尽量拯救那些无辜百姓。

  只是这件事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执必部抓的百姓生口足有几万人。

  虽然说如此庞大的人群不可能都拉到战场上,但是就当下而言,用来填壕的百姓也得有七八千。

  如果放任他们随便跑,在没有组织的情况下,自相冲撞践踏造成的伤亡数字也足够惊人。

  是以秦琼这边不但要往返冲锋救人,还要分出数百骑兵负责组织引导,让百姓有序而行,不至于死在自己人手里。

  这样一来速度自然就上不去,对于秦琼来说这些百姓其实就是个负累。

  百姓不曾完全得到解救且摆脱凶险的前提下,自己的骑兵就只能在这个区域内来回移动不敢离开。

  骑兵的机动灵活优势发挥不出来,对上无牵无挂的突厥狼骑,未曾交手先就吃亏。

  这一点秦琼看得出来,执必落落自然也看得出来。

  这位能让阿史那部金狼汗另眼相看乃至要出手打压的阿贤设,自然不是等闲之辈。

  虽然乍逢巨变却丝毫不乱,两眼扫视战场,眉头微微皱起。

  “黑骨!你去缠住面前这些汉狗!抵不住他的兵,便去杀那些生口!只要把人给我钉在那就行!”

  “诺!”

  名为黑骨的突厥军将,正是拱卫执必落落那个青狼骑千人队的千夫长。

  他一声长啸抽刀在手,带领着自家本部兵马朝着秦琼军阵冲去。

  执必落落随后又吩咐身边仅存的二十几个卫士:“走!随我回去,帮咱们少汗回魂,顺带把这些汉狗杀了,给少汗压惊!”

  第一千零五十章 射天狼(二十四)

  此刻的战场处于血腥混乱的状态,薛万述所部骑兵荡起大股烟尘,看起来杀气腾腾,进攻的速度实际并不快。

  秦叔宝铁骑突进往来驰骋杀得人头滚滚,但是也始终在突厥军阵外围往返,并没有深入内圈。

  真正承担起直捣腹心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任务的,还是徐乐和他的玄甲骑。

  钢人铁马如墙而进,这种军阵打法突厥人已经见识过。

  之前李世民的玄甲骑就是用这种战法,在夏县和突厥交战。

  乃至突厥自己扶持的傀儡之一薛举,也能摆出同样的军阵厮杀。

  只不过同样的军阵在不同的人手中施展,威力便有了天壤之别。

  一样的骑兵墙阵,一样的玄甲骑兵,只有在徐乐手中才发挥出了真实威力,只有在他旗下的玄甲骑才是真正的玄甲骑!但见铁人钢墙组成的钢铁洪流,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冲破眼前堤坝,所取方向并非已经被吓呆住的执必思力,而是正在后方坐镇观阵的突厥八部共主次子,金狼旗少汗阿史那结社率!要知此刻战场上刘武周各路兵马加起来,林林总总也有数万之众。

  这些人里面并没有把那些无辜百姓算进去,全都是真正的兵士。

  其中固然有一些弱兵,但也同样是手中有刀枪能杀人的主。

  何况能战精锐的数量也不在少数。

  光是执必部青狼骑就有一万多人,外加阿史那家八千金狼骑。

  这是远比青狼骑战力更强,也更为凶悍的存在。

  阿史那能够威压草原,另诸部不敢违拗。

  除了麾下二十万控弦之士,便是仰仗帐下三万金狼骑精锐。

  甚至有人说过,哪怕有朝一日阿史那部落遭遇意外部众死伤殆尽,只要这三万金狼骑依旧效忠于他,他依旧可以横行草原,并且凭借这支精锐东山再起。

  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元气,再聚集几十万部众。

  那位始毕可汗明知道执必落落乃是草原枭雄,还敢把自己次子派来打压他。

  结社率更是敢摆明了逼执必部消耗元气,也正是因为有八千金狼骑随行护卫。

  别看金狼骑兵力远比执必部为少,但是结社率有这个自信,倘若执必落落不遵号令,自己就只靠这八千金狼骑,就能把执必部杀个人仰马翻乃至全军覆没。

  事实上如果不是结社率深得母妃宠爱,始毕可汗都不可能给他这么多金狼骑。

  倘若结社率有异心,凭借这八千兵马足以在草原上自立一方,建立属于自己的汗庭部落,成为一支全新的势力。

  这些金狼骑成员并不都是突厥人,其中也包括了九姓铁勒、三十姓鞑靼、契丹、奚等部落成员。

  突厥四处攻伐,除了进犯中原,也经常攻打其他部落。

  每一战打下来,都能抓住许多战俘。

  这些人中绝大多数,都被充做生口供奴兵驱使,承担部落中的苦役。

  人被当作牲畜使唤,还没有饱饭吃。

  真沦落到这一步,哪怕不被拉去填壕,也活不了多久。

  但是也有极少数人可以摆脱这种命运。

  倘若是你在战场上表现出色,让突厥人可以记住名字,又或者天赋异禀身体格外强壮,便可以不用做奴隶,而是被带到军中成为金狼骑候补。

  这个阶段其实比当奴隶更惨,虽然不用承担苦役,但是依旧没有饱饭吃,而且还要进行各项残酷训练。

  这种所谓的训练,其实和变相的折磨也差不多。

  要么是赤着身体扛重物奔跑,要么就是没有任何装具的前提下策马疾驰,再有十几个突厥骑兵用折断了箭头,包着布条的羽箭把你当野兽围猎。

  一场训练下来,不管你的成绩如何,只要是排名居末便要斩首。

  就算你表现突出,那些突厥军将的态度也难以预料,高兴了便是酒肉赏赐,若是心情不好或是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便是劈头盖脸一顿皮鞭棍棒。

  倘若在这个过程中稍微流露出不满或是反抗,也是立刻就地正法。

  如是折腾几个月下来,留下来的基本都是武艺高强且已经被驯服的忠犬。

  之后便可以吃饱喝足参与训练,但是考评依旧严格,稍有怠惰不是一顿毒打就是人头落地。

  可即便是通过了以上种种考验,也不意味着就能出人头地,在他们面前还有最后一道关口横在那:神选。

  金狼骑的编制永远是三万,死多少递补多少。

  如果没有缺额,那候补就得一直熬着。

  有了缺额之后就进行所谓神选,让一批候补全副武装来到一片空旷草场,四周用木栅围着,木栅外则是精锐射手持弓瞄准。

  这些栅栏内的候选互杀,直到主官命令停止才可以停下。

  谁想逃跑就地射杀,谁想避战也是就地射杀。

  哪怕是你用心交战,若是到了规定时间,战场上的活人依旧比缺额多,便要实行抽杀率,主官闭着眼睛用马鞭抽,抽到谁就砍谁的脑袋,直杀到活口和缺额相当为止。

  只有通过所谓神选的,才是真正的金狼骑。

  也不光是对战俘如此,就是突厥本部也没好到哪去。

  如果没有足够的战俘,就用本部勇士补充。

  但是规程待遇比战俘也没好多少,毕竟突厥人拿谁都不当人看,对自己人也没太多优待。

  如此甄选出来的金狼骑,不但武艺高强且服从性出色,骨子里的反抗意志早就被种种残酷手段消磨干净。

  只要汗王一声令下,便是要自己的命也毫不眨眼。

  这等精锐天下少有,也慢说战场上刘武周的兵力占据绝对优势,就算什么部队都没有,只有这八千金狼骑,也足以和玄甲骑一较高下。

  是以当看到玄甲战旗朝着自己所在飞速推进时,结社率非但不惊,嘴角反倒向上牵动露出一丝笑容,嘴里吐出两个字:“找死!”

  一旁的刘武周却没有他这么从容,他虽然不像执必思力那么失态,但是当他看到玄甲军旗时脸色也变得铁青。

  尤其看到玄甲骑朝着结社率冲来,结社率还没有丝毫反应时,忍不住提醒道:“少汗不可大意,这领兵的就是……徐乐。”

  “八百破十万的徐乐?”

  结社率笑容依旧:“早知道就该把那癫子唤来,让他遂了心愿。

  领这么点兵马就敢来冲本汗的军阵,我是该称赞他的胆量,还是该说他也是个癫子?”

  “这……这厮不知少汗厉害,否则绝不敢来寻死。

  不过徐乐素来胆大妄为,昔日在臣麾下听令时,曾经单人冲阵,斩断执必部青狼王旗……“刘武周看看结社率,后面的话没敢多说。

  这位小贵人喜怒无常,若是认为自己轻视他,未来就不好相处。

  再说这种人脾气都不怎么样,自己越是说徐乐厉害,他可能越是想要看看徐乐有什么本事,到时候反倒是坏了事。

  只好委婉提醒他,哪怕是有金狼骑护卫,也不代表真的高枕无忧。

  按说这种纨绔子最是惜命,绝不肯自己冒险。

  只要他肯走,自己也就可以放心了。

  哪知道结社率闻言毫不在意:“哦?

  这徐乐的胆量着实不小,武艺也确实了得。

  正好,小王此行,就是要看看中原豪杰还剩下多少,又能否和我突厥勇士一较高下。

  徐乐这个人既能单骑破阵夺旗,必有非凡处。

  小王倒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手段!”

  他说话间用马鞭一指身旁的侍卫:“将金狼旗前移三十步,命金狼骑布防守护我军纛旗,旗在人在!”

  号角声再次吹响,象征突厥大汗权威的金狼旗缓缓向前,看着就像是要和玄甲骑来个正面对冲一般。

  只不过在前移出一段距离后,便牢牢扎住不动。

  而金狼骑也没有像预料中那样朝玄甲骑冲去,而是将自家战旗团团围住以人墙遮蔽。

  看样子是准备死守战旗,而不是和玄甲骑直接交锋。

  结社率看了一眼刘武周笑道:“定杨汗心中肯定暗骂小王荒唐,不知进退,还要拖累其他人。”

  “这从何说起,吓死臣也不敢……”

  “不敢不是不曾,也就是说定杨汗确实这么想。

  天气还没那么热,定杨汗为何出了这许多汗?

  这么想又没什么不对,换做小王不但如此想,还要破口大骂一通才是。

  你说的没错,小王犯不上和徐乐硬拼,不管输赢对我都没好处。”

  刘武周心道,你既然都明白,那还这么做?

  可是结社率话锋一转:“可小王若是撤兵,徐乐的兵马岂不是进退自如,如何困得住他?

  有这面旗在,他便不会随便逃蹿。

  接下来就看咱们的阿贤设够不够本事把他留下了。”

  说到这里结社率脸上笑容逐渐变得狰狞:“徐乐是大唐第一勇士,若是能将他的首级带回去献给父汗、母妃,他们一定非常欢喜。

  父汗依旧许久不曾有新酒器,我身为人子理应尽孝,你说是也不是?”

  “少汗英明,臣望尘莫及。”

  刘武周一边恭维,心里暗抽一口凉气:这位少汗看似纨绔,心思却是恁的阴沉,真不愧是阿史那家族的子孙。

  他这话半真半假,有的话不便明说只好意会。

  他这面金狼旗可不光是把徐乐钉在这,也是把执必部给定在这。

  他要是一走,执必落落完全可以放徐乐所部突围离开。

  现在他不走,徐乐也没法走,执必部就只剩下死战到底这一条路。

  这样死拼下去,不管最终谁胜谁负,结果都是两败俱伤,只有阿史那一个赢家。

  至于酒器……徐乐的人头可以,难道执必落落的就不够格?

  到底带谁得回去,谁又说得准?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射天狼(二十五)

  执必落落来到自家侄儿身边时,执必思力已经回过神来。

  但是并没有挥动令旗调度兵马,依旧是木怔怔地站在那,紧盯着徐乐的认旗不放。

  眼看他这副模样,执必落落也不说话,只是猛地抡起胳膊,一巴掌落在执必思力脸上。

  这位阿贤设也是执必部有数的豪杰,这一下又是含怒挥出力道十足,只听一声脆响,执必思力被打得身子一歪,脸上鲜红的巴掌印分外醒目。

  执必落落也不废话,朝身边的侍卫使个眼色,侍卫二话不说劈手从执必思力手中夺过了代表执必部指挥权的令旗。

  草原崇拜力量而不是官职,一个大汗要想维持权威,就必须让部下惧怕,而不是拿着大汗名号吓唬人。

  是以正常情况下,执必落落一定会维护侄儿得体面,不能让他在族人面前丢人现眼,否则日后想要顺利交接汗位就不容易,更会被人认为是有篡夺之心。

  今日此举证明他不光愤怒到极处,更是对侄儿彻底失望。

  汗王可以输掉战争但不能输掉骨气,连面对敌人得勇气都没有还算什么男人?

  又算哪门子汗王?

  这样的人就算强行被扶上汗位,也只会让部落走向衰亡。

  “叔父!”

  执必思力这时候却忽然大声喊叫起来:“徐乐!来的乃是徐乐!咱们执必部要死伤多少儿郎,才能把他和他玄甲骑留下!这是咱执必部自家的精兵,是咱们的本钱,不能葬送在此!此子神勇盖世绝不可力敌!”

  “我们的少汗疯了!来人,给我绑了!再封住他的嘴巴。

  从现在开始,他说一句话,某便杀一名侍卫!”

  执必落落军令一出,那些侍卫哪里还敢怠慢。

  执必思力还想叫嚷,但是一名青狼侍卫眼疾手快,一记手刀已经劈在执必思力颈上。

  随着这一记重手落下,执必思力两眼一翻身子瘫软倒地,两名侍卫左右一抄,已经把他牢牢抓住,随后便抹肩头拢二臂将人五花大绑嘴里也塞了麻核。

  看着侄儿狼狈模样,执必落落心里也泛起一丝酸楚味道。

  傻侄儿,你可知你方才那话一说,咱们执必部又得扔进去多少人命?

  真以为身边亲卫里就不会有阿史那的探子?

  这些话只有你我对谈的时候才能说,有第三个人在场都不该开口,我若不如此,你丢的就不是脸而是命!你说的叔父何尝不知,可是现如今我们又有什么路走?

  所有的罪责就由叔父扛下,希望阿史那认定你是个纨绔不会对你有防备之心就好。

  心中想着手中令旗左右摇晃,等待多时的旗语终于发出。

  伴随着阵阵号角,草原青狼终于露出了锋利獠牙!原本逡巡躁动的青狼骑精锐,终于开始了动作,只见两个千人队飞速冲向秦叔宝所部,但是并不和秦琼交战,而是从骑兵身侧绕过,直扑那些逃向军寨的百姓。

  手中弓开如月箭簇在弦,只待距离一到便要放箭杀人!你这些具装骑钢人铁马刀枪不入,杀起来肯定不容易。

  但是这些老百姓手无寸铁,杀他们跟杀鸡一样。

  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护住多少!草原上的凶兽很多,单打独斗比狼厉害的有的是。

  可狼群始终是草原食物链的顶端,就在于狼群为达目的可以抛弃一切,而其他野兽不能,这就注定它们就不是狼的对手!随后执必落落令旗再摇,又有两个千人队如同幽灵般冲出,跟在之前两个千人队后方伺机而动。

  紧接着只见令旗晃动,执必部剩余青狼骑一窝蜂般冲出,目标则是徐乐认旗所在!执必落落已经打定决心,今日哪怕执必部的青狼骑死伤殆尽,也得拼掉玄甲骑斩杀徐乐。

  唯有如此,才能让执必部的名声响彻草原,让阿史那知道执必部不可轻侮!否则宁可全族拼光,也要让你阿史那家付出代价。

  只要有了这个名号震慑群雄,自己哪怕死于阿史那暗算,执必部也能延续下去。

  为了这个目标,死多少人都没关系!执必部的兵力优势在这个时候就凸显出来,毕竟他们原本的目的,就是诱击李世民麾下的玄甲主力。

  上万甲骑都吃得下,又怎么可能无法对付区区三千甲?

  “二哥!突厥狗的举动不对阿!”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秦琼部下的那帮绿林好汉。

  他们原本正在和黑骨的那一个千人队厮杀,陡然间敌人兵力增加,而且所攻击的目标居然是百姓,立刻就有人看出其中的问题。

  毕竟都是吃绿林饭的,对于危险的感知能力远胜常人,即便没有看出敌人的用心,也能感觉到其中有诈。

  秦琼怒骂了一声,随后吩咐一声:“儿郎们,保护百姓!”

  圈转忽雷驳,朝着一支青狼骑直冲而去。

  有他带头其他兵士有样学样,不再斩杀已经被击溃的突厥狼骑,直取从自己身旁掠过的生力军。

  嗖嗖嗖!箭雨就在此时,降落在这支甲骑头上,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

  秦叔宝回头看去,却见又有两个千人队已经出现在自己部队身后,而前方的千人队则猛地回转马头,张弓搭箭朝着己方兵马瞄准。

  另外一个千人队并不加入战团,而是和之前被打溃的千人队汇合,随后朝着百姓人群中冲过去!卑鄙小人!秦琼一声怒吼,便要朝着这些突厥兵冲过去,可是他这刚一动,前后就同时有箭簇射到。

  这就是突厥人的围猎战法,根据草原上群狼围攻兽群所创,以兵马将对方围住放箭射杀。

  你不管冲哪个方向,肯定有一个方向没有防备只能乖乖受箭。

  如果你两面都要兼顾,那也好,我就另外派一队兵马去偷袭的城池或者老营之类所必救的所在,就像是群狼围攻大兽时,分几只身体孱弱的狼去偷吃对方幼崽或者雌兽。

  这也就是所谓攻敌所必救,一旦救应就会露出破绽,接下来就等着被突厥勇士收割。

  伴随着一轮弓弦声响,已经有几十名落后的百姓惨死于突厥箭下。

  那些百姓本以为已经逃离险境,没想到突厥人居然绕过己方兵马直接来到身后。

  一些人心慌意乱之下章法大乱,不是和其他人撞在一起就是自己跌倒。

  那两个百人队已经失去对百姓的有效约束,急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而这支千人队也是认准了要捏软柿子,明明看到保护百姓的队伍多说不过两百多人,但是依旧不和他们厮杀,专门拿箭招呼这些无辜老弱。

  一名带队的瓦岗军将怒吼一声,带着自己标下兵马朝着这支千人队冲去。

  可他刚刚冲出不到二十步,连人带马就多了几十支箭,而箭簇的方向来自身后、侧后……原来那支原本被打散的突厥狼骑已经在黑骨带领下重新集结起来,于侧翼远程放箭袭扰。

  这位瓦岗豪杰运气着实不佳,一支箭好死不死正中哽嗓。

  他身形在马上来回晃动几下,但最终还是没能保持平衡,如同堆金山倒玉柱一般跌落马下!其部下先是惊愕随后便是愤怒。

  若不是为了保护百姓,自家主将原本不用死的。

  大家都是骑兵,谁能捆住谁?

  只不过是为了守护百姓无法高速移动,才被突厥人占了便宜。

  一名火长高声喝道:“给尚大报仇!”

  剩余甲骑同声呼喝,紧催坐骑直冲向那些突厥狼骑,任凭对手箭雨再如何密集,也硬顶着前冲。

  眨眼之间已经有十几骑倒毙于地,但是剩下的骑兵也和突厥骑兵成功拉近了距离。

  眼看着马上就要进入短兵相接的环节,却见青狼骑陡然分开,从一个千人队变成了一个三百人队和一个七百人队。

  位于正前方的狼骑丢弓挺矛,迎着瓦岗甲骑直冲过去厮杀,剩下的突厥兵依旧是开弓、搭箭朝着百姓瞄准射击。

  他们的目的不光是为了杀人,而是诱捕。

  既要乱你秦琼军心,也要引诱你另一个百人队放弃自己的优势,直接往我的军阵里撞。

  一旦形成缠斗,你就算再怎么装备精良,也还是血肉之躯,以三命换一命,不信换不走你。

  只要这边乱,那边秦琼统帅的主力军心也必然受挫。

  等到他们军心浮躁不再能保持阵型,就轮到自家勇士去收割人命。

  至于这个过程中狼骑的死伤,那就是没办法的事。

  自家军法严苛,要你去拼命你就不能拒绝。

  哪怕明知道死路一条,也得硬顶着往上冲。

  而徐乐那边的冲锋,也遇到了阻碍。

  当他们一连突破几道突厥防线之后,距离那面象征阿史那家族的纛旗已经越来越近,自然而然和金狼骑的前锋遭遇。

  中原甲骑之冠与塞上第一劲旅的首次交锋就此展开,这道钢铁洪流第一次遭遇了足以硬抗自己正面冲击而不溃不败的礁石。

  血肉纷飞!火星四溅!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射天狼(二十六)

  位于玄甲骑正前方的金狼骑,并非突厥骑兵,而是同样以重甲包裹的步兵。

  突厥本为柔然部落锻奴,冶铁、铸造之术极为高明。

  也正因为这种卓越的技术能力,才让他们在草原争锋中胜出,一点点发展壮大,最终将自己的旧主柔然彻底消灭吞并!只不过草原上物资奇缺,不能和地大物博的中原相比。

  突厥人的铸造手艺再高,没有足够的铁料也是枉然。

  所以大多数部落必须依赖和中原贸易,靠出口牲畜、毛皮,来换取宝贵的铁料。

  虽然中原王朝对于铁料的管控极为严格,出售铁料到草原往往要杀头灭门。

  怎奈重利相诱之下,总有人铤而走险,为了一时之利,不惜把这种军事物资出售给敌国胡虏。

  阿史那部能成为草原共主很大一个原因,就在于他不缺铁!一方面其控制着草原上少有的铁矿矿脉,另外就是掌握着最大的贸易通路。

  其秘密扶持的代理人,在中原为他们经营走私贸易。

  千方百计拉拢官员、守军,让他们睁一眼闭一眼,放任铁料流入阿史那手中。

  像是西秦霸王薛举,就是代理人之一。

  而像他这样的代理人,阿史那还有好几个。

  这帮人本身就是边地大豪,家中广有资财,手下有的是亡命徒。

  逼急了造反,也足以杀官夺府据地称雄。

  地方官对这样的人,基本都是明让三分暗让五分,谁也不希望为了公事把自己脑袋搭进去。

  如此一来所谓的铁料禁令形同虚设,再加上隋末天下大乱,叛乱、民变时有发生,吏治更是到了濒临崩溃的地步。

  官吏军兵都没了维持法纪的心思,只要价钱合适,也别说是走私铁料,就算是直接把铠甲刀枪卖了也不是不行。

  是以阿史那部铁料充足,部落中更养着海量善于锻造的工匠。

  草原苦寒之地,不是养闲人的地方。

  哪怕是战士,太平时日也得牧马放羊养活自己。

  只有阿史那部落才会拿出大笔钱粮,养着不放牧只锻造的工匠。

  他们既不用临阵,也不需要放牧,每天只要专心为大汗打造刀枪铠甲就行。

  其地位和待遇,和大隋将作监的工匠基本没什么差别。

  也正是靠这些人提供的坚甲利刃,才让阿史那部得以在装备上保持对其他各部的压倒性优势。

  有这帮人源源不断铸造的武器,阿史那部落的勇士就能征战四方。

  比起那些刀兵铠甲全靠缴获掠夺的穷亲戚,阿史那部落的战斗力自然是强多了。

  也只有他们,才能让金狼骑一身具装,在装备上也足以和中原甲骑一较高下。

  当然也不是说三万金狼骑全都是这样的具装,在他们内部也有轻重骑兵之分。

  而徐乐所遭遇的,则是金狼骑里面的一个异数,重甲步兵!这些重步兵虽然也在甲骑之列,但实际上并不是以骑战为主。

  战马最大的作用,是把人送到指定的战场,不让士兵在来回奔走中消耗体力。

  到了厮杀的时候,都是下马结阵步战。

  对于习惯了马上骑射交锋的突厥人来说,这种重步兵其实也是异数,除了阿史那家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部落,会用宝贵的铁料铸甲,去武装整整一千步兵。

  这些步兵来源并非突厥本部,而是各处征战中俘虏的战俘以及专门购买的奴隶。

  他们来源不同语言各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身形都远比常人来得高大壮硕。

  如果单纯比较身形体魄的话,便是韩约与他们相比,也不具备优势,只有秦琼这种异人才能稍微占点便宜。

  本就高大的身躯,配上一身铠甲,以及兽角盔,看上去就如同一尊尊铁铸妖兽。

  而且这些兵士手中的武器也不是常规的刀矛盾牌,而是大刀、阔面斧、铁棍、连枷、长柄铁槌以及造型怪异的铁蒺藜骨朵。

  这些武器共同的特点就是分量沉重,靠力量打击而不是锋刃制造杀伤。

  哪怕你穿着再坚固的铠甲,在这种重兵器面前,都一样是个死。

  只不过这些兵器对于使用者的要求也极为严苛,非力士不能驾驭。

  而且打仗不是打架,持械者必须有长力和足够的临阵爆发力,这种人就更是难找。

  这些高大的重步兵配上这种重兵器,就成了所有骑兵的噩梦。

  和骑兵相比,步兵的阵列本来就相对密集。

  而且这些满身包铁的重步兵,由于受到甲胄以及兵器重量束缚,本来就无法施展复杂动作,翻来覆去就是简单的几下,对于活动空间要求不高,是以彼此之间站得就更加密集。

  如此一来,摆在玄甲墙阵面前的,就是重甲步兵组成的铁屏风!这些步兵之间的空隙,其实比玄甲骑要大一些。

  不过对于战场而言,这种细微的差距并不重要。

  玄甲骑的骑兵是四十人一排,而敌方步兵则是一百人一排的整整十排。

  排与排之间距离约为两丈,前排的兵士拿着重兵器抡打抽砸,后排的步兵则持弓劲达一石五以上的特制步兵大弓,张弓搭箭松弦射击!这种距离加上力道,弓箭的威力已经不输给强弩。

  饶是玄甲骑这种具装骑,也不敢硬接这种威力的箭矢。

  以步御骑,本是汉家军团在牲畜不足的情况下,研究出来对付游牧民族的手段。

  却不曾想居然被阿史那部学了去,且武装了这么一支更为极端的重甲步兵出来。

  以这种规模的步兵放到千军万马大战场上其实没什么用,不管他们再怎么凶恶,只要兵力够多,拿人填也填死了他们。

  可是他们的存在价值,就是关键时刻保护重要人物或者用来拖延时间的死士铁卫。

  韧性强不畏死,今天拿来和玄甲骑接战,也算是选对了目标。

  徐乐手中马槊上下挥舞,接连荡开三支大羽箭,又挡开了两件砸过来的兵器。

  这些重步兵所用兵器比马槊还要长一些,徐乐能打到对方之前,只能先行防御。

  以他天生神力抵挡这些武器自然不算什么,可是兵刃碰撞时的力道反震,也让徐乐能够感觉到这次对手的不一般。

  “莫要斗蛮力!”

  徐乐一声大吼,大槊左右一摆,准确命中两柄连枷的头部,把这种带链子能拐弯的奇门兵器给挡了出去,接着战马前冲当口,单手握槊挺身前刺,马槊正中对面兵士的面门。

  铁面覆应手而碎,槊锋毫不停留直接刺入对方头颅,随即向后一抽盘旋挥舞,又挡开了趁机砸向自己的铁蒺藜骨朵。

  如果是单打独斗,这些武艺高强的玄甲骑士并不惧怕这帮来自草原的巨汉力士。

  但战场并不是个比武的地方,更重要的的是,时间也不在玄甲骑这边。

  如果没有时间方面的考虑,玄甲骑可以发挥骑兵的机动灵活,利用敌步兵动作不灵行动迟缓的弱点,把对方活活耗死。

  可现在并不允许这么做。

  他们本来就是突出奇兵杀进来,打了对手一个冷不防。

  这时候最忌讳的就是拖延时间,让敌人可以重整旗鼓。

  必须要一路往里冲,打到对方无法调整布置,彻底摧毁其指挥系统才行。

  徐乐的取敌首脑战法,目的也是这个。

  可是这支突然冒出来的重步兵,却打乱了徐乐的计划。

  终归还是小看了突厥人啊。

  徐乐心里暗自叹息。

  自己自出世以来走的太顺,尤其是在八百破十万之后,更是难免轻视了天下豪杰。

  突厥作为能够威胁整个汉家王朝的强大存在,还是有着傲人的本钱。

  也是自己和执必部几次交手得利,导致对他们的实力产生了误判。

  没想到金狼骑的实力,竟然比青狼骑强出这么多?

  眼前的步兵自己可以战胜,但绝不是短时间可以做到,更要付出一定的人命。

  而突破他们之后并不意味着成功,别忘了金狼骑有个骑字,突破了这支步兵,面对的就必然是敌人骑兵的攻击。

  骑重于步,从常理判断也知道,金狼骑的骑兵肯定比这些步兵战力更强也更难对付。

  而且敌众我寡,自己停下来,突厥人就该动了。

  徐乐刚想到这里,耳边已经听到了阵阵呼哨声急,再就是箭簇破空之声自四面八方传来,该来的总是来了!六千青狼骑兵此时已经从不同的方向朝着玄甲骑扑来,不同于汉家骑兵,举起骑矛大槊立刻发起突击。

  这些青狼骑兵并没有急着进攻,而是从容不迫地布出了一个口袋阵。

  把玄甲骑各个方向都给牢牢堵死,然后才开始向前推进,从三个方向同时往中间挤压。

  这些执必狼骑一边催马向前一边抽弓搭箭,遮天蔽日的箭雨朝着玄甲骑兵覆盖而下,这也正是草原骑兵最爱的战法之一:围猎战术!日常配合打猎练出来的手段,用在战场上最是纯熟也方便配合。

  不管是什么样的敌人都当作猎物来打,这就是草原的兵法,也是突厥人的战阵之道!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射天狼(二十七)

  一刹时不知有多少箭矢从天而降,就连天空都为之一黯。

  这种遮天蔽日的箭雨乃是草原民族的拿手好戏之一,也是汉家的噩梦。

  铁蹄、箭雨、狼嚎、熊熊火焰。

  对于边地百姓来说,这些都是胡人带给自己最刻骨铭心的痛苦,也是杀戮与毁灭降临之前的预兆。

  彼此之间厮杀多年,对于对方的手段都再清楚不过,自然也都有了应对手段。

  单纯想要靠某个战术包打天下,已经不太现实。

  何况徐乐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对,更不会让部下站在原地硬抗乱箭。

  就在突厥兵射出箭矢的同时,玄甲骑亦有所动作。

  但见随着徐乐马槊挥舞,玄甲骑同时掉转马头催动坐骑,自金狼骑重甲步兵面前呼啸而过。

  虽然这些重甲步兵战力惊人,但是机动力这个短板还是无法克服,眼看着骑兵自面前掠过也是无能为力。

  更要命的是,他们不但无法追杀骑兵,还要面对执必部射来的乱箭。

  毕竟弓箭的精确度也就是那么回事,玄甲骑和金狼骑又纠缠厮杀,这时候你要求弓箭手精准射击只伤玄甲不波及到金狼骑,也未免有点强人所难。

  按说这些重步兵是配备有盾牌的,毕竟他们的假想敌之一,就是草原上其他突厥部落。

  只是今日面对的是不善于骑射的汉人甲骑,所以并没有把盾牌作为武器列装。

  现在面对乱箭,就只能用镔铁护臂挡住头脸,弓下身子用甲胄硬抗。

  也说不上是故意还是玄甲骑突然变阵导致,原本应该覆盖玄甲骑的箭雨,倒有一多半落在了金狼骑头上。

  只听得叮当声不绝于耳,如同冰雹打屋瓦,又似泉水落岩石。

  但见这些高大壮硕的金狼力士,在一轮箭雨之后,很多都变成了刺猬。

  不过他们周身重甲包裹,倒是不至于丧命,或多或少受些皮外伤总是难免。

  玄甲骑当然也不可能全无伤损,就算再怎么及时移动也免不了被波及。

  很多玄甲将士身上也多了若干箭杆。

  只是大家斗志依旧昂扬,并不受这些许小伤妨碍。

  随着徐乐直奔迎面的青狼骑猛冲过去。

  “困兽之斗!”

  立马高坡的执必落落把玄甲骑的动作看得分明,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这种应对就和草原围猎时面对的野兽没什么分别,谁把它打疼了它就要攻击谁,宁可死也要拉几个垫背。

  可越是如此死的越快,突厥勇士对付这种大兽有的是办法,现在只要把玄甲骑当作同样的野兽对待就是。

  伴随着胡笳声响,直面玄甲骑的青狼骑开始向两翼分散。

  他们原本的队形就比正规骑阵更分散,现在听到军令规避也就更容易。

  随着他们的动作,玄甲骑正面陡然间便空了一大块。

  与此同时在玄甲骑身后的青狼骑则催马向前迅速靠近玄甲骑,对着殿后玄甲骑兵后心开弓放箭。

  这就是围猎战法的要意不恋战、不贪功、有的是耐性。

  你来追我我便避开你的锋芒,同时从侧后偷袭,让你有力无处用。

  如果你要趁机逃走就会发现突厥兵将很快就会布置一个更大的包围圈等着你,情况依旧没变。

  最后的结果就是不管你怎么跑,都逃不出青狼骑的埋伏圈,只能在这种反复的追逐、拉锯中耗尽最后一滴血饮恨沙场。

  这种战法当然不是全无破绽,只要玄甲骑的速度够快,还是可以赶上一些撤退稍慢的敌兵予以杀伤。

  如果运气好的话,就能够杀出重围。

  只是眼下青狼骑的兵力几乎是徐乐的十倍,而且部队行动速度更快,这就让徐乐的计划很难发挥作用。

  最乐观的结果,也是和突厥兵进入近战肉搏,让对手的弓箭优势发挥不出来。

  即便如此,也是难免要比拼消耗。

  玄甲骑不管装备怎么好武艺怎么了得,也不可能没有死伤。

  眼下这种局面,哪怕突厥人十条命换一条命,对徐乐来说依旧是不能接受的赔本营生。

  执必落落的计划,就是要逼徐乐要么被动挨打,要么被动和突厥人换命两者选其一。

  谁让你攻坚不畅?

  谁让你被金狼骑挡住?

  既然你没能第一时间击破金狼骑,就乖乖受死。

  眼看徐乐带领的第一排玄甲骑已经冲到青狼骑故意让出来的缺口处,那些突厥军将心头暗笑:这位乐郎君似乎也没有传闻中那般厉害。

  至少在突然袭击面前,也失去了所谓的大将之风,所做出的反应和以往那些对手没什么分别。

  不顾一切打出一个口子突围出去有什么话再说。

  若是突厥的包围有那么容易被突破,那还算什么围猎?

  可他们刚想到这,战场情况陡然一变。

  就在徐乐的战马即将冲出包围圈的刹那,他猛地发出一声长啸,随后战马马头再一次圈转,从面对缺口变成侧对缺口,马头正对的则是左翼突厥兵的右臂!在高速机动中完成全军转向!这就是玄甲骑的另一桩绝技。

  在之前大战瓦岗军的时候,徐乐靠这种战法打得翟让彻底绝望,以至于发起决死突击。

  当时的情景执必部并不知情,自然不知道徐乐还有这种本事。

  要知道哪怕是这些生活在马背上的游牧民,也最多是一部分健儿可以做出这种动作,不可能以千人队为单位实现这种高难度全军转向。

  哪怕是执必落落这等人,也被徐乐的变阵吓了一跳,心中暗道不妙!可是没等他挥舞令旗,徐乐所部骑兵已经先行发动!铁骑如同下山猛虎,朝着面前的执必部青狼骑直冲过去!其实徐乐所部现在的情形也很危险,他们背后是青狼骑的追兵紧咬着不放,转向攻击固然让自己面对了青狼骑侧翼,可是同样也把自己最为脆弱的侧面让给了追击而来的青狼骑。

  眼看着就这么变阵的当口,已经有二十几名玄甲军将或中箭或中矛被打落马下。

  但是徐乐此刻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慈不领兵。

  战场上很多时候伤亡不可避免,哪怕是徐乐这等豪杰,也最多是努力控制伤亡再就是避免不必要的死伤,更不能拿手下的性命当成消耗品故意去往坑里填。

  但是只要打仗就得死人,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谁也改变不了。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武人的宿命,谁也无法抗拒。

  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死之前,尽可能多的杀一些敌人,再就是别让生命留下太多缺憾。

  “杀!”

  伴随着一声怒吼,徐乐手中马槊直刺而出,面前青狼骑百夫长的矛刚举起还没来得及递出,就已经被一槊穿胸。

  紧接着大槊挥舞盘旋抽打,面前的突厥骑兵根本没有一合之敌,眨眼之间已经有十余人被打落马下。

  其他玄甲军将亦不示弱,各自拿出全部的手段,眼看着面前的青狼骑如同收割季的庄稼一般成排倒下。

  原本是为了诱敌而让出的缺口,现在则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的缺口。

  另外还有两百甲骑脱离队伍掉转马头迎向了追击而至的青狼骑兵。

  由于对方追击的太快,现在已经不得不近身的地步,没法再像刚才那样放箭。

  这些青狼骑也只能抽出长刀,迎着玄甲骑兵冲上去,双方的刀矛并举兵刃挥舞,不多时便是血肉淋漓,不断有人从落下。

  突厥兵多玄甲兵进精,再加上玄甲骑日常操练严格,其武力绝对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存在。

  再说他们身上的甲胄也不是青狼骑可比,哪怕是青狼骑装备今非昔比,但是充其量也就是个重骑兵加轻骑兵,比起真正的具装骑还是有所差距。

  更重要的是,他们缺乏对付具装骑的经验。

  毕竟在边地打仗,大家打来打去彼此越来越像,恒安甲骑也是学的突厥战法,很少会有大批甲骑冲阵的情况。

  是以青狼骑面对具装骑的时候,总有点不知道如何着力的感觉。

  一时间找不到明确的弱点,不知道该往哪打才对。

  玄甲骑则是和经常和具装骑互相厮杀,拥有着丰富的经验。

  什么时候用长兵什么时候抄骨朵,拿起钝器往哪敲都驾轻就熟。

  有这个经验打底,对付重骑兵自然就更容易了。

  本来甲骑对突厥散阵就有优势,加上这方面的差距,所以眼看着就是执必家青狼骑成片的倒,战场局面似乎正在往玄甲骑最熟悉的方向发展。

  而此时,被众多卫士以及刘武周等人环伺的阿史那结社率一声冷笑,自言自语道:“怪不得父汗如此推崇执必家的阿贤设,果然是个杀伐果断的人物。

  未杀人先伤己,单就这份狠劲就让人佩服。”

  刘武周、梁师都等人都是一愣,没明白结社率说的是什么意思。

  但是也不用结社率再说,战场的情况已经给了他们答案。

  眼看玄甲骑和青狼骑已经绞杀一处,执必落落身旁一名卫士猛地吹起号角,随后就见一支原本位于战场外沿的千人队同时张弓搭箭斜指苍穹,随后松动弓弦,箭雨倾泻而下,所覆盖的目标竟然是敌我双方!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射天狼(二十八)

  如同之前射击金狼骑一样,这次的箭雨更不可能把纠缠在一起的两军区分开,只能是赶上谁算谁。

  但不同的是,金狼骑浑身包铁,执必部重骑兵的所谓重甲,可是跟这种浑身包铁的具装不能相比。

  同样被箭射在身上,玄甲骑可能就是轻伤,青狼骑就可能是重伤甚至丢命。

  换句话说,执必落落不光是把自家将士豁出去那么简单,甚至可以算是有意牺牲自家将士性命,就为了让玄甲骑躲不开执必家的箭雨攻击。

  哪怕是徐乐也想不到,执必落落居然会歹毒至此!要知道突厥不比中原,并不是一个强有力的朝廷控制。

  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对于部众的约束能力本来就弱于农耕体系的官府朝廷。

  可汗可以靠威权以及严刑峻法维护权威,要求部民听命行事。

  但是所行也不能过于苛刻,否则那些族人也不会答应。

  如果是阿史那那种强悍部落,上下之间武力严重不对等,普通牧民自然无力反抗。

  要么就是可汗能够恩威并举,固然惩罚严格赏赐也同样丰厚,下面的人也就还会支持你。

  否则一味威压,就等着下面人反弹造反吧!就算不具备和你直接对抗的勇气,他总可以逃跑。

  草原上又不是只有一个部落,人家带着帐篷牲畜投奔其他部落,你难道还能到对方部落去抓人不成?

  这种情况下,就形成了草原独有的一种生态和规则。

  再铁腕的枭雄,也只能是通过军法约束部下,把规矩跟百姓说明白,谁违反了就要杀头。

  让大家知道怎么做可以领赏,干了什么就会没命,这样杀人谁也说不出不是。

  但绝对不会出现自己是大汗或是阿贤设,就能随便杀人这种事。

  真那么做就是倒行逆施,等着牧民逃亡吧!这些青狼骑要是战死沙场没什么话说,至亲家属也不会有怨言。

  马上男儿吃的就是这碗刀枪饭,生死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

  该领赏领赏该拿抚恤拿抚恤就是,别的还有什么话说?

  可是被敌人打死是一回事,被自己人射死可是另一回事。

  兔死狐悲,执必落落今天能对他射箭,明天就能对我下手!这种想法一蔓延开,对于士气军心甚至是部落凝聚力都是巨大影响。

  上次遭遇这种情况,还是在和执必思力交战的时候,被他用箭雨暗算了一波。

  不过他是少年纨绔,什么混账事情都干得出来,倒也不足为怪。

  而且那次青狼骑全军覆没,也没人能去告他的状,干什么都无所谓了。

  执必落落是什么人?

  他是执必部阿贤设,是大汗的左右手。

  他如此作为如何服众?

  今后再点兵出战,那些部下又该如何去看他?

  正常情况下,绝不会如此!也正因为这一举动太过丧心病狂,徐乐根本就没考虑进去,自然也就未加提防,结果就是在一家人手里,吃了两次同样的亏。

  厮杀正酣之时,冷不防箭簇从天而降。

  叮当作响声,金属刺入皮肉声不绝于耳。

  原本厮杀正酣的双方将士,纷纷从马上掉落。

  其中既有突厥也不乏玄甲军将。

  “执必狗贼!”

  徐乐肉眼可见之内,便有三名梁亥特部落的神射手,以及昔日李世民身边亲信家将李锦,在这轮箭雨中不幸落马。

  李君羡身上也挨了两箭,不过这位狂徒公子非但没受箭创影响,反倒是被激发了那股子凶戾之气。

  虽然没运起已经被徐乐严令禁止使用的心法,却也变得如同疯虎。

  口内呼喝连声,手中大槊盘旋抽打,反倒是比没受伤的时候更为凶悍。

  韩约、小六、薛万彻……只这么一扫,就发现自家心腹将士身上都带了伤。

  连这些顶尖大将尚且如此,其他人的情况更不用说。

  虽说战场上时刻面对生死,但是自家骨干的损失和其他人终究是不一样。

  更何况这些人不光是玄甲骑中流砥柱,也是徐乐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好手足!眼看他们纷纷带伤,徐乐如何不怒?

  伴随着一声狂吼,徐乐战马前冲大槊横扫千军,一击之力就已经把三名突厥兵打落马下。

  其他突厥人眼看这情形,断定徐乐这帮人是要拼命。

  全都拿出吃奶的力气死命防守,力争先行防范住这一波攻势再作道理。

  可就在这时,徐乐手中马槊猛地在空中一转,随后便是阵阵呼哨声响起。

  本来还如狼似虎直扑面前青狼骑的玄甲骑兵再次转向,身形调转之间,正对上与之前两百断后玄甲交战的执必狼骑!由于已经见过一次玄甲手段,这些狼骑现在到也不算是全无防备。

  不过他们正在和那断后的甲骑交锋,眼看玄甲骑主力直面自己,这些狼骑顿时觉得不妙。

  不少人已经开始圈转脚力,试图尽量避开这雷霆一击。

  然而徐乐却没打算给他们这个时间,就在青狼骑刚刚有所动作时,这些玄甲骑兵已经催动坐骑朝着他们猛扑过来!这些青狼骑原本靠着兵力优势已经对殿后的玄甲骑形成包围,四面八方刀枪齐下,试图以人力优势一点点把这支精锐生生磨死。

  可是现在人家主力已至,再保持包围态势就是找死。

  再说这些青狼骑经过之前交手也能确定一点,自己不具备和玄甲骑正面交锋的实力。

  见势不好立刻催动坐骑四散躲避,那支被围困的玄甲骑自然破围而出。

  虽然只是片刻光景,这些甲骑已然满身箭杆遍体血污。

  乌黑的甲叶上,满是不知来自敌人还是自己身上的血。

  鲜血滴滴答答滴在战裙、马背以及地面上,这些幸存将士看上去就像是刚刚从地府里面杀出来的修罗恶鬼。

  虽然经历过这么一场死战,但是这些人并未被吓破胆,甚至都没感觉到疲劳。

  只一见徐乐的战马大槊,这些人便觉得有了力气,不用招呼主动列阵归队。

  徐乐这边坐骑脚力不停,朝着那些溃散甲骑直追过去。

  他的模样比自己的部下还要可怕,马上、身上插着十数箭杆,身上乃至槊上都满是鲜血。

  再配上那金刚面覆,活脱就是一尊降世战神。

  别的不说,光是这个模样就令人胆寒。

  再说昔日徐乐单骑冲阵打断青狼旗的威风,整个执必部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这么个主朝自己冲过来,谁又敢说不害怕?

  虽然千夫长在使劲吆喝,但是这些青狼骑还是不由自主后退四散,没人愿意当第一个倒霉蛋。

  眼看着玄甲铁墙就这么拍过来,这位千夫长只好把心一横,咬牙催马带着自己嫡系百人队迎面冲上。

  死就死吧!这样死了起码还算是战死沙场,家眷有条活路。

  若是死在阿贤设军法之下,一家老小都贬为奴兵,那就彻底没了希望。

  这位千夫长在冲锋之时,就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几乎是咬牙闭眼,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紧接着就发现自己又上当了!徐乐做出的那种拼命架势根本就是假的!眼看着玄甲骑就要撞上青狼骑的刹那,玄甲骑居然再度转向,铁骑贴着青狼骑冲过去。

  等到这位千夫长回过神来,就只剩下把玄甲骑荡起的尘土吸入肺里。

  徐乐根本不是突围,也不是这支衔尾追杀的甲骑,而是直奔方才放箭的那个千人队!结社率看着这一幕不由得赞道:“这汉家子倒是有趣,报仇不过夜,方才吃了亏,现在就要报复回来。

  这性格倒是对我的胃口!”

  刘武周皱眉道:“只是这一来,不是正中了执必阿贤设的算计?

  他就是想要把徐乐和他玄甲骑留下,以围猎之法蚕食消灭。

  徐乐如此往返冲杀看上去骁勇,实则是自入死地。

  况且这么往返奔跑消耗马力,也不是明智之选。

  如此看来,徐乐还是一勇之夫,为斗将或有余,为主帅则不足……”

  “行了!”

  结社率毫不客气打断了刘武周的话:“定杨汗昔日为前朝效力时,可是有名的上将,便是父汗提起定杨汗的名字也要摇头叹息,称一声我部心腹之患。

  怎么如今说出这等言语?

  你且好生看看,徐乐来往奔走是为了什么?

  他那第三支兵马哪去了?”

  结社率如此一说,刘武周才如梦初醒。

  是啊,徐乐方才一分为三,可是眼下交战的只有两军,第三支兵马去哪了?

  由于第三支部队交战并不积极,玄甲骑又太过抢眼,所以大多数人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

  直到结社率提醒,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少算了一支兵马。

  现在再一找,却发现看不到踪影。

  战场上烟尘太大,加上骑兵往来驰骋荡起的烟雾遮蔽视线,导致根本看不清第三支兵马的所在。

  也不明白,徐乐的作为和他第三支人马有什么关系。

  还是宋金刚在旁自言自语:“声东击西!执必阿贤设想要留下徐乐,徐乐竟然也想要留下阿贤设?”

  结社率看看宋金刚,微微一笑道:“所以小王才说,他对我的胃口。”

  刘武周眉头皱的更紧:“即便如此也不对。

  众寡悬殊人力无法挽回,就算他暗算了阿贤设,自己兵马如何撤出?”

  “撤?

  他为何要撤?

  那里面又不是死人,自然会接他回去!”

  结社率用马鞭指了指柏璧军寨,这下所有人都没了话说。

  之前李世民闭门不战,死守军寨不出,让大家产生了一个心理误区,认定李世民只能守关不敢野战。

  如今听结社率一听才想起来,他手下掌握着数万精锐。

  真要是比人多,恐怕执必部还不是对手!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射天狼(二十九)

  从开战到现在,秦叔宝救人最多,徐乐杀人最多,薛万述和他所部兵马则最没有存在感。

  甚至于让刘武周等人,都忘了还有这么一支甲骑存在。

  这其实也不奇怪,他一出来就是虚张声势进军速度慢于另外两股兵马,以后手拳的姿态蓄力,却不见这一拳真的捣出来。

  主要做的事情就是往返驰骋荡起烟雾,让人看不到自己的兵马多寡具体位置。

  毕竟这是个上万人的沙场,若干支骑兵跑起来,本就会荡起大股烟尘。

  再加上薛万述所部刻意为之,自然就更是黄沙滚滚。

  这种情况下一支骑兵若是刻意避战的话,想要抓住他还真就不是容易事。

  再说徐乐的表现太过抢眼,冲击金狼战旗于先,鏖战青狼骑于后。

  这还没算上行动过程中他接连击破的若干支执必部骑兵战卒。

  自从玄甲骑出场,就是以八百甲骑带着执必部几万骑兵在行动。

  由于之前徐乐给执必部的印象过于深刻,也导致执必落落对上他就得全力以赴,根本不敢分神分心,再去琢磨其他部队的动向。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果阿史那结社率放在执必落落那个位置,也未必就能想到还有一支部队动向可疑。

  他不过是占了置身事外的便宜,才能想得这般周全。

  按说他既然想到,自然就可以开口提醒,或者直接派兵进行封堵。

  要知道现在战场上就是执必一部的兵和玄甲骑厮杀,金狼骑死守着自家战旗不动,属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而刘武周、梁师都等人也各自有兵马随行,可全都拱卫在自家主帅身旁,根本没有投入战场。

  是以从场面上看,突厥有着大量机动兵力随时可以投入进去。

  其实就算他们不参战,只是在那扬声鼓噪制造声势,也足以给对手造成足够的心理压力。

  可是这些兵马既没有投入战场为执必落落查漏补缺,也没有击鼓吹号虚张声势,只是作壁上观根本没有卷进去的意思。

  执必落落这个破绽,也成了阿史那的笑柄,并没有出手援助的意思。

  所有人都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来,金狼汗之前大力援助执必部,现在是到了讨债的时候。

  他扶持执必部,是因为执必部其他贵人镇不住场子,无法给阿史那部落当这个开路先锋。

  现在的打压,则是因为这位先锋发展的太快,已经有不受控制的趋势,自然就要趁着没壮大起来予以扼杀。

  这时候谁要是提出给执必落落助阵,那就是彻底的榆木疙瘩脑袋,非得被结社率记恨不可,是以大家都不作声就这么看着战场变化。

  结社率则自言自语计算着时间。

  就在他将将数到九十的时候,战场上终于发生了变化!一阵号角声急,随后便是青狼骑的呐喊与惊叫声。

  担任执必落落卫队的青狼骑突然遭遇了攻击,而且一交手就进入白刃格斗性命搏杀的阶段。

  隐忍多时的薛万述,终于找到时机,对执必落落发起绝死冲锋!执必落落身边看上去也就是二十几个卫士,人又接近战场,明显是个致命的破绽。

  但也正因为此,所有人都得想一想,执必落落这种人物,会露这么大个破绽给对手?

  何况他今天的对手可不是一般人,而是神勇盖世的徐乐。

  一个不留神,就可能被他万马军中取了首级,他如此大意莫不是活腻了?

  再想想突厥人游牧射猎的习惯,就能猜出这看上去的大意怠惰,实际就是执必落落故意卖的破绽。

  这就是打猎放的套夹,他自己就是饵料,谁敢往里钻就要谁的命。

  事实上不管从哪个方向接近他,都会遭遇一直在附近逡巡的青狼骑卫队。

  这支队伍总数为五百,成员包括军中善战老卒以及执必部各位大小贵人家的子弟中勇武出众的丁男。

  这帮人装备精良武艺了得,对执必家更是忠心耿耿。

  虽然战斗里不如金狼骑,但是忠诚有过之无不及。

  饶是薛万述部再怎么小心谨慎,也是不可能逃过这帮人的耳目。

  薛万述自己也是在幽云战场上出来的狠角色,看得出执必落落布置的厉害之处。

  但是已经到了这步,只能前进无法回头,只好带着部下硬冲上去。

  两下一交手,便打出了真火。

  这些执必卫队本领出众,骁果甲骑也是艺高力大之人,彼此正好是针尖对麦芒。

  徐乐也知道,这些骁果甲骑不会自家骑兵墙阵,所以才特意嘱咐薛万述拿出他在幽云打仗的本事。

  徐乐也听说过,罗艺所部和突厥人交战,打法和刘武周颇有些不同。

  罗艺心怀异志,早想着据地为王,是以格外在意部下的损失。

  硬仗苦仗是不肯打得,打仗更多的时候是玩心眼而不是拼命。

  所以北地边军擅长偷袭暗算,放火烧粮袭扰后方之类的打法。

  徐乐这话就是个提示,薛万述何等聪明,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从开战之初就瞄上了执必落落。

  到了这时候自然就只剩下拼命向前有死无退这一条路!骁果甲骑兵力其实也就是五百人左右的样子,在三路大军中人马最少,战斗力也不算特别出色。

  不管是和八百玄甲比,还是和秦琼麾下那接近两千的瓦岗甲骑比都差点火候。

  可是这些骁果甲骑,乃是杨广十万骁果军中最后的精华所在,又岂会是等闲之辈?

  汉家豪杰与草原力士的交锋,从一开始就是刀刀见血枪枪索命。

  这些骁果甲骑屡受挫折,也是憋了一肚子气,正好在突厥人身上发泄出来。

  毕竟他们组建之初,就以为自己承担着放马塞上扫荡胡虏的任务。

  不少人更是把卫、霍等先辈视为偶像,想要封狼居胥立不世武勋。

  虽然时移事易,可是看到突厥狼旗那一刻,那股子本已经冰凉的血液重又变得炙热。

  从交战之初,就让执必卫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这些骁果甲骑并不是像玄甲骑那般如墙而入,从心理上先给你足够的压迫。

  而是分散开来,和执必部的卫队形成了缠斗。

  大家更多是比拼个人武艺以及小团队之间的配合,而不是大军阵调度组织的比拼。

  毕竟这些骁果甲骑原本分属不同营头,在一起训练的时间有限,强行阵战也未必就有好结果。

  再说正是打成这种烂仗,才有机会浑水摸鱼直取敌将首级!刀枪碰撞声喊杀声不绝于耳,一交手双方死伤便很是惨重。

  执必落落原本的计划中,自家卫队把人拖住,千人队就该迅速回援,配合卫队剿灭偷袭部队。

  可眼下本应回援的军队却被徐乐拖住了手脚,其他千人队谁动就可能被徐乐找上,短时间内竟然是没有外军来援。

  只能靠那五百卫队和薛万述的兵马厮杀。

  这种情况对于执必落落而言自然很是凶险,一名卫士说道:“阿贤设还请避一避。

  免得被汉狗暗算。”

  “乱我军心,斩了!”

  对于这位忠诚卫士的谏言,执必落落却是直接下了杀令。

  两名卫士二话不说一左一右抓住这谏言卫士的两臂,把人往下用力一按再一踹腿弯人便跪倒在地,随后一名持环首刀的卫士举刀便猛劈下去!执必落落根本连看都不看,两眼依旧紧盯着战场不放。

  他其实很清楚,这名卫士对自己忠心,所说的话也是为自己安危着想。

  只是自己现在能退么?

  现在两军角力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自己只要稍微一动阵脚必乱,就算不至于大败亏输,起码也是要丢人现眼。

  虽说阿史那是铁了心打压执必部,但是自己执必部阿贤设的名号,总不能就这么坏了!别回头草原诸部真以为执必部有名无实,执必落落更是无能之辈,对部落来说一样不是什么好事。

  不就是一支偏师么,还能要了自己的脑袋不成?

  手中令旗拼力摇动,战场上执必部的大军在令旗指挥下,发起了全面攻势。

  三路骑兵把战场变成三个部分,出去薛万述所部兵力相若生死相搏以外,其他两个战场的甲骑都已经陷入突厥兵重重围困之中。

  如果比较死伤数字,自然是突厥吃了大亏。

  十条人命未必能换走一个对手。

  可是如果看胜负的话,怎么看都是突厥人稳操胜券。

  唯一的胜负手,就在薛万述这边。

  两下似乎达到了角力的最终阶段,就看是玄甲骑先扛不住被迫撤退,还是执必部扛不住不得不收兵。

  薛万述的两眼通红,身上已经满是血污。

  接连不断的高强度兵器碰撞让他两臂发麻,手中马槊都快要握持不住。

  身边亲兵已经没剩多少,不过挡在面前的青狼骑也基本没剩几个。

  伴随着一声怒吼,马槊一刺一挑,最后一名青狼骑已经被挑飞出去,在自己和执必落落之间,便只剩了那十几个亲随护卫。

  “纳命来!”

  一声怒吼马如欢龙,直接朝着执必落落冲去。

  可是就在薛万述冲出的同时,就只听几声鸣镝响起,随后便是一排利箭朝着薛万述激射而至。

  随着箭矢飞射,只见旌旗招展,执必部的援兵到了!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射天狼(三十)

  对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军队来说,对于伤亡的承受能力并不高。

  很多军队伤亡超过一成,就很难再维持住队伍。

  至少需要撤下去重新整顿,才能继续投入战斗。

  可是执必部卫队以及薛万述所率领的骁果甲骑,都不在这个范围内。

  前者是把命都卖给了执必家的死士,后者则是准备用鲜血洗刷屈辱,性命挽回尊严的哀兵,也是不能以常理揣度。

  是以这一场拼杀的结果,也是异常惨烈。

  五百执必部卫队所剩不到百人,这些活下来的也是个个带伤。

  而骁果甲骑这边,连死带伤折兵过半,剩下的也就是两百多人。

  从交战结果看,自然是骁果甲骑胜了。

  而且兑掉的还是执必部精锐中的精锐,这五百卫队打光了,再想补充都没地方找人去,只能降低标准放弃质量。

  可是这么一通厮杀下来,这些兵士已经筋疲力尽,短时间内没力气再打恶仗。

  这时候任何一支生力军加入,都足以改变战局走向。

  何况从旌旗数量以及战马蹄声判断,就知道来得兵马并不在少数,大概能有一个千人队。

  就算是全盛时期的薛万述所部,也不见得真能战胜一个青狼骑千人队,何况现在这种状态,真要是交手厮杀,肯定全军覆没。

  薛万述并不怕死,但他不甘心,自己就差一步就能杀了执必落落,这时候死在突厥人手里,自己死都不能瞑目!明明是咫尺之遥,却是天渊之别。

  眼看执必落落身边那些护卫已经把他团团簇拥遮护严实,自己就算现在飞过去,也不可能在援兵来之前杀光护卫结果执必。

  眼见难免功败垂成,薛万述牙关紧咬把心一横,手中马槊朝着执必落落猛地掷出!这一掷乃是薛万述倾尽全力的一击,乃至这一击发出后,薛万述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四肢酸软,险一险从马上坠落倒地。

  北地骁将全力一掷,威力自然不容小觑!大槊破空隐约间竟有风雷之声,如同一条乌龙直奔执必落落飞去!执必身边的一名卫士举盾相迎,只听一声闷响随后就是一声惨呼。

  大槊洞穿盾牌穿透臂膀随后直接将这名满身披挂的卫士身体刺穿,槊锋从后心透了出来。

  而且大槊的力道竟然并未消减,带着这名卫士的尸体继续冲向执必落落。

  可是执必落落依旧身躯不动,不用他吩咐,第二名卫士挺盾而出,随后是第三名……在一口气贯穿三名百战铁卫之后,大槊上附着的力量终究也消散干净。

  三具被贯穿的尸体倒退着,在执必落落马前三步停下。

  槊锋戳入地面,三具尸体彼此挨在一起,全都歪在那不曾倒地。

  残存卫士面色如铁,仿佛这一切根本不曾发生。

  执必落落对于忠心部下的死以及差点就刺到身上的马槊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只是冷冷说了一句:“杀了!”

  随后便继续挥动手中的令旗,试图完成最后的一击。

  那支援军千人队虽然不满编,但是兵力也有六七百人,对付已经筋疲力尽的薛万述所部,自当是手到擒来。

  尤其薛万述本人在掷出那一槊之后,已经提不起气力厮杀,眼看着就要被这些突厥狼骑从容收割人头。

  可就在此时,只听弓弦声接连响起。

  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狼骑纷纷中箭落马!弓弦松动声,如同泰山府君拨弄琴弦,发出致命邀请。

  其他狼骑前进的速度,也不得不为之一缓!紧接着就见数骑脚力出现在薛万述身后。

  居中之人黑甲战马金刚面覆,左手侧昂藏大汉持盾而立,右手侧一少年手持雕弓,弦上依旧搭箭。

  显然方才那一轮连珠箭,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在这三人身后,十几名黑甲战将勒马提槊蓄势待发,只要一声军令便要踏破面前敌阵。

  “徐乐?”

  方才还神色淡定的执必落落,第一次变了脸色。

  他看看战场又看看徐乐,确定来得就是这十几人之后,脸上渐渐露出笑容。

  “一勇匹夫无谋至此!身为一军之主抛弃三军,就为了来杀我?

  真以为自己勇力过人,就能单丁敌万?”

  “徐某从不会抛弃自己的袍泽。”

  徐乐冷冷回应:“你的狗命也不值得我冒险,我来此第一是带回我的部下,第二才是要你的狗命!”

  执必落落只觉得自己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乃至素来不苟言笑的自己,都忍不住想要大笑几声。

  为了区区几百部下,一军主帅居然抛下部队轻骑前来,这简直就是荒唐!身为一军之主怎能快意恩仇?

  看来徐乐充其量就是个武夫,还远远不足以被称为将帅之才,自己倒是高估他了。

  “得徐乐首级者,赏三千帐!”

  为了要徐乐的脑袋,执必落落也是下了狠注。

  不再是赏赐财宝牛羊或是生口,而是直接奖赏草原最根本的利益:牧民。

  这三千帐不可能凭空出现,就是说执必落落会把自己所控制得牧民拨出三千帐赏给这个幸运儿。

  不管是谁得到这笔赏赐,都会一跃成为执必部贵人,获得和执必家共同议事的权力。

  对于所有突厥军将来说,这都是人生追求的极致,若能如此夫复何求?

  在重赏刺激之下,这队狼骑的斗志瞬间达到了顶点,千夫长一骑当先,身后兵将齐声呐喊挥舞刀枪向着徐乐冲去!他们已经放弃了惯用的骑射战法,那实在是太慢,也容易发生纠纷。

  回头为了争论到底是谁的箭杀死了徐乐,都能再出几十条人命。

  还不如直接刀枪相向,谁杀死就是谁的。

  至于徐乐的武勇神威,在三千帐面前就不算什么。

  反正自己这边这么多人,也别说打就算是用马踩也踩死了他。

  眼看狼骑呼啸而至,徐乐手中大槊一举,身后的甲骑同声呼喝,催动坐骑跟在徐乐身后直接撞向面前狼骑军阵!大槊挥舞上下盘桓,身体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是敌人都是致命的武器。

  可是徐乐心中非但没有感到慌乱,反倒是分外的安宁。

  灵台清明!这是徐乐每逢大战时,往往容易进入的境界。

  场面越是凶险,他的心情反倒越平静。

  自己今日就是要放手杀人的,眼下这么多人在面前供自己杀,自己高兴还来不及又有什么可畏惧?

  不就是刀枪么?

  不就是敌兵么?

  自己哪次不是面对这种场面,早就习惯了!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也就意味着自己可以放手施展不用怕误伤友军。

  至于对方有多少人根本不用管,反正能砍到自己的,就是那么十几个人。

  自己只要对付他们就够了。

  大槊挥舞荡开四面袭来的兵刃,这些青狼骑虽然也是执必部善战勇士,可是论起力气以及出手速度比方才的金狼骑可差远了。

  而重赏的激励,固然提高了他们的斗志,却也让他们失去了理智。

  大家全都是热血上头,恨不得一口吃了徐乐立功做贵人,彼此之间该怎么能配合,如何像打猎一样分工合作击毙猎物,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全都是拼命抡动刀枪朝徐乐身上招呼,谁也不会帮助袍泽,更不会为同伴创造机会。

  高额赏赐不光是让徐乐成为众矢之的,同时也是让这些青狼骑彼此之间互为敌对。

  大家都想着杀人,也只想着自己杀人,没人愿意把战功让给旁人。

  如此一来反倒是影响了实战效果。

  毕竟军队作为一个整体,对于配合看得非常重。

  更别说徐乐的武艺并不是他们单打独斗所能应付的对象,要想斩杀这种虎将,按说必须是得若干人配合才有希望。

  现在大家各打各的,不是你挡了我的刀,就是我妨碍了你的矛,甚至有的人眼看自己攻击不能奏效,主动破坏身边人的攻击,就是为了保证徐乐的脑袋不落入别人手中。

  固然攻势依旧猛烈,场面也依旧热闹,但是在内行眼里一看就知道,青狼骑这种打法,自身实力发挥反倒是打了几分折扣。

  和徐乐这种人交战,全力以赴都不一定有胜算,这么乱作一团的打法,自然更影响发挥。

  马槊挥舞刀枪乱飞,徐乐如同陷入狼群中的猛虎,进退腾挪如入无人之境。

  青狼骑虽然兵多将广,竟然是阻拦不住。

  被他在军阵中肆意往来,自己反倒是人仰马翻。

  只能靠着人多死死围住徐乐,不让他破阵而出去威胁执必落落性命。

  结社率身旁的刘武周见此情形不由得一声叹息:“可惜了这身武艺,还是难逃一死。

  当日某就看出来了,徐乐乃是天下第一等的虎将,但也只是个虎将而已。

  只能用他冲锋陷阵,不可让他掌兵。

  结果今日不但自己丧命,还要连累这些将士。”

  结社率摇摇头:“他若是不能掌兵,咱们身边的军将,就都不要活了!你难道没看出来,咱们的阿贤设中计了?

  他真以为徐乐是来找死?

  徐乐是要让他死!”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射天狼(三十一)

  鼓角争鸣!旌旗飘扬!沉寂多时的战鼓突然响起,把厮杀正酣的青狼骑着实吓了一跳。

  三处战场中,秦琼所在的战场压力相对较小,但是血腥程度犹有过之。

  三路兵马中,秦琼所部兵马最多,而且也是自己一直统帅的旧部,将帅相得指挥便利,兵将手段也高明按说压力应该最小。

  可问题是,他们也有着其他两军所没有的包袱,就是那七八千老百姓。

  徐乐所说的百姓死伤超过两成斩首,未必真的会落实,但是作为秦琼自己,却不会因此就真的放弃对百姓的保护。

  若是眼睁睁看着百姓死在自己面前不闻不问,那还算什么好汉?

  自己今后还有什么脸在江湖上混?

  不管徐乐有没有这个军令,他都会保护百姓到底,哪怕是搭上自己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是要救百姓,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些老百姓不光是没有战斗力,更重要的是连起码的护具都没有,又没有战斗经验。

  被突厥人抓了生口之后就只能逆来顺受,现在遇到活路就是乱跑一通。

  尤其是当突厥人放箭以后就更是混乱,不知道这么躲避或者往哪逃安全。

  一个个鬼哭狼嚎胡冲乱撞,完全就没有章法可言。

  这种没头苍蝇一样的老百姓,比执必部的青狼骑更让秦琼头疼。

  前者自己可以放开手脚去杀,不管说胜负如何,总归是自己打出来的结果不会有缺憾。

  后者自己却是打不得更杀不得,又没法让他们听令。

  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李渊对于治下百姓保护的不错。

  徐乐那帮人之所以表现得训练有素,遇到战事就能迅速应对,除了徐敢的栽培操练,就是生活环境使然。

  官府不管百姓死活,就知道催租调,突厥人来了你们就自求多福。

  生活在这种环境下,百姓肯定是不相信官府且对官府充满敌意。

  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警惕性高也是正常的。

  不管有没有徐敢这样的老将做教头,他们都会自发操练武艺军阵,遇到危险的时候当然就会应付。

  河东百姓不习战阵,也说明这里没这个需要。

  有爱民如子的李渊坐镇,百姓就能高枕无忧。

  只要安心本业努力完成租庸调就好,别的不用你多想。

  人在这种环境中生活,并没有厮杀的需求也就不会练习这方面的技艺。

  此番突遭大难固然是无力反抗,可是从平日的生活看,显然还是河东百姓活得更为安逸舒适。

  按说他们唯一的活路,就是进入柏璧军寨。

  可是秦琼并不敢让他们随便就往军寨里冲。

  不用问也知道,军寨前肯定有壕沟,否则突厥也不用把百姓拉上前线来填。

  回头自己救了人,却又让他们掉进壕沟丧命,那和突厥还有什么分别?

  要想让百姓得救,只能是军寨方面主动配合。

  徐乐虽然说过报他的名字,不听话就硬攻。

  可是且不说这方略能否执行,就眼下这种环境,也没有那个空暇。

  秦琼只能硬着头皮,带兵死守阵线,尽量不让突厥兵突破防线去杀戮百姓。

  骑兵阵线呈现出一个弯月形状,百姓就都在这道钢铁弯月的遮护下。

  然而这道弯月无疑是脆弱的,不到两千骑兵保护八千多百姓本来就难如登天。

  何况突厥兵的人数又在瓦岗铁骑之上。

  集兵于一点突破的话,你这个弯月怎么也是守不住的。

  秦琼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更何况瓦岗骑兵并不擅长打防守战。

  骑兵讲究机动灵活打了就走,绿林骑兵更是如此。

  是以他的应对方式就是以攻对攻,带着两百甲骑直接冲入突厥军阵往来冲杀。

  以两百骑对数千骑,如果硬拼肯定很快就会被淹没。

  不过秦琼也是带兵多年的将领,自然知道如何趋利避害。

  骑兵比之步兵的优势就在于此,不是留在一个地方死磕硬拼,而是发挥机动灵活的优势,打了就跑不和突厥人硬拼,就是不让你组成军阵来冲我的防线。

  再就是发挥个人的武艺,尽可能多的杀人,直到突厥人胆寒为止。

  铁枪之上已经满是血肉,秦琼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自己又中了多少箭。

  只是尽情地把一身武艺发挥到极致,只要自己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敌兵冲破防线杀戮无辜,这便是秦某的胆魄操守!是汉家军将的品德所在!忽雷驳善于纵跃的优势,秦家的杀手锏杀法,已经不知用了多少次。

  跟随在身边的两百骑,剩下的已经不足四成。

  按说这两百人厮杀一阵就该退回去换人,总不能堂堂两千人的队伍,只有两百人玩命其他人都看着。

  可是突厥狼骑也不是好相与的,论战斗力或许不如瓦岗甲骑,可是眼光以及战场调度能力并不逊色。

  他们显然也看出秦琼所部的打算以及短板所在,是以每当秦琼的兵马想要撤回战线,就会被突厥狼骑拼命抵住,就是不让他们两军会和。

  不但如何,这些狼骑就像是围猎徐乐一样,也把秦琼的兵马当成了猎物,四下围堵缓缓合围,摆出了誓要把这一支偏师先行吃掉,再一口口吃光整个秦琼部队的姿态。

  秦琼并非看不出这里面的危险,但是兵力上的差距在这,他也无能为力。

  自家的兵马若是全力一击,也能打破封锁实现会师。

  可是这样一来,那些百姓就会暴露在突厥铁骑刀锋之下。

  在自己的性命和百姓安危之间,秦琼还是选择了后者!只要自己有三寸气在,就不能让百姓被杀戮!若是无法生还,就多杀几个突厥人,多坚持一刻也不差。

  反正今日杀得突厥人死伤无数,就算是死也够本了!面临绝地的秦琼心中非但没有畏惧之意反倒是更添几分豪情,单手持枪一手握锏,大喝一声带着部下再一次发起了突击。

  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突击,既然如此,那便尽量多杀几个人,让这帮突厥狗长长记性,知道汉家从来不缺豪杰!枪出如龙,锏出似风,人马行处衣甲平过。

  狼骑的血溅到秦琼脸上,换来后者一丝冷笑。

  只会欺负百姓的胡儿,若不是今日阿爷手脚被束缚住,又怎会死在你等宵小手中?

  持续高烈度的交锋,对于身体的自然是沉重负累。

  秦琼也知自己这种状态不可能长期维持,一旦速度降下来或是气力衰减,便是自己丧命之时。

  不过那又如何?

  只要今日保住这些百姓,日后让天下都知道我秦叔宝为护卫百姓而死,纵死也无憾!青狼骑也不是待宰羔羊,而且随着秦琼的体力渐渐流失,青狼骑的反击就越发强烈。

  若是秦叔宝只想自保,一时三刻间还没人能伤到他。

  但是眼下秦琼已经萌生死志,只想要趁着有力气的时候多杀几个人,出手完全是大开大合有攻无守的拼命打法,为刀枪所伤便是在所难免。

  长刀砍中前胸,在铁甲上蹭出一串火花,秦琼反手一锏,那名狼骑的脑袋便被打个粉碎。

  与此同时,至少有三根长矛刺中秦琼,可是秦琼不闪不避依旧保持前冲势头不变,在一声大吼中,三杆长矛齐齐断折!秦琼铁枪一记横扫,两名突厥狼骑已经骨断筋折。

  侥幸不死的狼骑圈马欲逃,秦琼却是双腿猛夹马腹,忽雷驳腾空而起飞跃而出,已然冲入前方狼骑军阵中,和十几名突厥精兵挤撞在一起。

  就在忽雷驳即将落下的刹那,后腿飞速地向后一蹬随后一收,那第三名狼骑在惨叫声中鲜血狂喷,人如同断线风筝般飞出落地。

  秦琼顾不上看他,而是将手中长短兵器抡开,朝着四面八方乱打。

  只听兵器碰撞的金铁交鸣伴随着惨叫声此起彼落,刀枪乱飞鲜血狂飙!秦琼满身是血,随行的甲骑只剩不到三十人。

  但是他依旧大吼着挥舞枪锏,将目力所及内的狼骑变成死人。

  一部分狼骑已经放弃了对秦琼的围攻,绕过去试图突破瓦岗骑兵组成的弯月军阵。

  军阵中自然也有军将指挥,可是眼看自家主将陷入围攻眼看随时都有可能捐躯,这些军将以及兵士的士气难免受到影响。

  哪怕嘴上不说,行动上也难免变得迟缓。

  失去大将坐镇的军队,虽然人还是那些人,但是战斗力已经大不如前。

  眼看着前方狼骑硬顶着枪尖刀刃依旧猛冲猛打,瓦岗军的军阵渐渐出现松动迹象。

  这道本就不牢固的弯月,已经出现多处裂纹,眼看着就要分崩离析化作无数碎片!就在此时,鼓声大作!柏璧军寨寨门洞开,原本用绞索悬起的厚木板重重落下。

  木板假设在壕沟之上,自然就有了桥梁。

  那些百姓见到活路,不用人招呼,你争我夺都往木板上冲。

  与此同时,无数兵马已经高举战旗自军寨内冲出。

  一些被拉扯推搡到后面的百姓看到冲出的骑兵和军旗,忽然停住了脚步,随后大声喊道:“别跑了!咱的救星来了!别急着跑!咱没事了!”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射天狼(三十二)

  旌旗如林战马如龙,马上骑士持长枪着黑甲,与徐乐所部装备、旗帜一摸一样。

  当先一将满身具装手持大弓,背后的认旗却是三军司命专属帅旗。

  左右各有一员大将遮护,这自然就是大唐武德天子次子,秦王李世民。

  李世民,玄甲骑!大唐的皇子带着大唐第一精骑出阵了!要知道玄甲骑的威名已然响彻关中,河东之地自然也不会一无所知。

  尤其为了扬威外加震慑周边,李渊之前有意在民间造势。

  所以不少人知道玄甲骑的威名也识得他们装束。

  眼下一看就认出来,自柏璧军寨中杀出的,正是大唐第一精骑!他们中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夏县之败,只知道自家甲骑天下无敌。

  圣人就是靠玄甲骑打下了偌大江山,在他们心中,这玄甲骑其实就是天兵天将。

  只要他们一出现,天大的事也都可以化解。

  至于说为什么这支天兵天将会困守军寨,甚至徐乐所部出战之前,他们都没打算出来搭救自己,就不是百姓所能想的事情。

  他们只知道自己有救就足够了。

  原本这么多百姓胡乱冲撞踩踏又要争着上木板过壕沟,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倘若是再让他们挡住大军前进方向,结果就更是难以预料。

  可是当他们看到成千上万玄甲骑蜂拥而出的情景时,心里瞬间就有了底。

  甚至不用人吆喝整顿,便自发停下了脚步,主动让开道路便于大军通过,好去杀那些突厥贼兵。

  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望着滚滚而过得铁骑,忽然瘫软在地,用力捶打着地面,高声呐喊着:“报仇!报仇!”

  说起来突厥作为游牧民族,马战本来是强项。

  哪怕是面对汉家精锐甲骑,也不是没有抵抗之力。

  前者夏县大战的时候,双方成千上万骑兵混战厮杀打得天翻地覆,不说结果如何,至少场面上可以不落下风。

  不至于说玄甲骑一出现,部队就没了战斗力,任人家随意宰割。

  更何况之前本就是为了诱杀玄甲骑做的布置,按说现在就算李世民精锐尽出,执必部一样有一战之力。

  可是这一切都因为徐乐的出现而改变了。

  之前的种种布置都用在了徐乐身上,现在执必部根本没有任何手段拿来反制大唐骑兵。

  相反由于徐乐所部的厮杀,双方已经绞在一起,突厥军没法列阵。

  这时候唐军大队人马杀出,青狼骑如何抵挡?

  一部分青狼骑自发迎上去试图拖延个一时三刻,给自家兵马赢得整顿列阵的机会。

  可是数量实在太少,和铺天盖地的玄甲骑根本没法对抗。

  一个百人队上去,眨眼间就退下来。

  就这一进一退不过是眨眼间事,兵马已经损失了七成以上。

  铺天盖地的钢铁洪流,将青狼骑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包围秦琼的执必狼骑再如何善战,这时候也没法颉颃。

  突厥骑兵一边发出阵阵呼啸,一边催动坐骑四散溃逃,眨眼之间就逃得无影无踪。

  李世民手持大弓连发三箭,每发一箭必有一名狼骑落马。

  但是李世民根本不看这些,两眼紧盯执必落落所在,催动坐骑带领大军直扑执必落落而去!“徐乐从一开始便是这个算计,以自己为饵,诱杀咱们的阿贤设。

  若是那支骑兵偷袭得手,阿贤设掉了脑袋,唐军自然就可以轻松得胜。

  即便是不成功也不要紧,只要执必落落不逃,自家的性命就送掉了一半。

  和执必部相比,徐乐的三千骑确实不多。

  可是和柏璧寨的唐军加在一起,就是另一回事了。”

  高坡之上,结社率看着滚滚而来的唐军,神情依旧从容。

  其实就算是唐军加上徐乐的三千骑,在人数上也不占优势。

  可是徐乐的三千骑所发挥的作用,普通三万骑都比不上。

  正是他成功的表现搅乱了突厥军阵,导致当大唐主力真的杀出来,执必落落已经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原本的陷阱现在变成了催命符,不但没能抓住野兽,反倒是丢了诱饵。

  对于一个猎手来说,这种情况自然是充满了危险。

  而作为猎手的同行者,按说阿史那有充分的力量加以援手。

  可是他非但没有派出金狼骑阻击的意思,反倒是朝刘武周道:“小王有些困倦了,劳烦定杨汗陪我回去。”

  “遵令!”

  众人谁还不明白?

  阿史那这就是压根不想管执必落落死活,也不在意这场战斗的胜负。

  这时候谁要是再说救援执必落落,纯属脑有贵恙。

  是以也就没人多说什么,都乖乖陪着阿史那向营盘撤退。

  至于说那些金狼骑则还要等一下,毕竟也是八千来人,就这么一窝蜂往下退搞不好要出大乱子。

  他们虽然没想过救执必,但总得保住自己。

  是以要先在战场上列阵警卫,等到阿史那撤下去之后再徐徐退兵。

  刘武周能够明白阿史那打压执必的用心,但是不明白为何要这么做。

  就算是阿史那看执必部不顺眼,也大可等大局稳定之后再说。

  先夺了关中、长安,或者是整个中原。

  之后再慢慢收拾打压执必部也不晚,为何非要挑这么个节骨眼,就不怕耽误了战局?

  事实上对于结社率来说,就连这次战役的胜负也没那么重要。

  打到现在阿史那部能发的财已经发的差不多了,就算是地盘被夺回去,于阿史那而言损失也不大。

  至于说趁机夺取关中甚至牧马中原,这种事就连想都没想过。

  倒不是说阿史那没这个野心,而是始毕可汗很清楚现在还不到时候。

  中原群雄逐鹿之战还没有彻底结束,不少诸侯依旧保持元气。

  这时候自己入关,他们必然同仇敌忾和自己作对,这自然是犯不上。

  再等等,等到中原群雄打到两败俱伤,各路豪杰或死或逃,民生凋敝十无一存的时候,数十万突厥健儿纵马南下,到时候谁还挡得住?

  时机不到事情不能做,不光是自己不能做,也不能让执必部做成。

  这打算不能让刘武周知晓,否则还怎么让他为阿史那部落效力?

  反正这厮胆子小不敢问,就让他糊涂着吧。

  至于执必落落……他的死活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只要执必部的元气受损,他这个阿贤设本事再大,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在即将退出战场的时候,结社率最后瞥了一眼战场,正看到那高大的青狼战旗颓然倒下,至于执必落落的死活则看不清楚。

  结社率不再多看,催动坐骑离开战场。

  到了这一步,自己的目的基本都实现了。

  至于执必落落死活就那么回事,自己已经不关心了。

  结社率撤出战场的同时,李世民和徐乐,也在战场上重逢了。

  眼看满身是血的徐乐一槊打倒青狼纛旗的雄姿,李世民掀起面覆高喊一声:“阿乐!”

  随后整个人在马上略略一斜,险些跌落鞍桥。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射天狼(三十三)

  李世民能够出击的这么及时,主要是两方面的原因。

  第一,是他在寨墙上看得分明,已经看到徐乐所部的动作,自然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做出配合。

  第二,则是因为步离的通风报信。

  徐乐之所以让秦琼保护百姓进入军寨,甚至说出不开门便给我攻寨的话,就是因为他派了步离去通传消息。

  由于事发突然,步离没办法提前进入军寨,只能这时候进去。

  她长于刺杀拙于战阵,这种大规模征战的沙场,让她上去还不够操心的。

  是以安排她给李世民送信算是人尽其才,也是避免她遭遇意外。

  勇猛不等于莽撞,徐乐很清楚,自己要想指望三千人就消灭刘武周全军,纯粹是白日做梦。

  之所以说放手杀人,就是因为知道自己身后有数万唐军做后盾。

  比战阵比战力还是比兵马多寡,你执必部都不占优势,我又有什么不敢?

  至于说敌人全军压上的问题,第一没那么容易,第二真的到那一步也没什么关系,开打就是了。

  李世民没准备好,难道你突厥就准备好了?

  如果都是在仓促状态下决战,自然就是比拼平日的积累和训练。

  这方面唐军怎么也比突厥人强得多,要是连打这种仗的胆量都没有,那还是趁早解甲归田别在军中胡混。

  至于出阵的时间,则是没办法的事情。

  毕竟玄甲骑从集结到出战,总归是需要时间。

  何况李世民是三军主帅,他想的东西和徐乐并不一样。

  百姓要救徐乐也要接应,可是军寨也不能不要。

  如果不把防务布置周全导致军寨有失,李世民同样无法接受。

  这么一通折腾下来,耗费光景自然不短,玄甲骑也就不得不经历了一场苦战。

  其实这也正常,如果不是之前那场厮杀吸引了执必落落全部注意,让他必须拿出全部精力应对,李世民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就把执必部打得落花流水。

  其实李世民身上的伤并没有痊愈,薛举那一下子总归不是儿戏。

  即便不至于伤及性命,可是对身体还是有所妨害。

  李世民想出的骄兵之计,固然是克敌制胜手段,也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确实有问题顺势为之。

  只不过他心里很清楚,唐军当下处境何等危险。

  若是自己再示弱,尉迟恭等人没了心气,这一战就彻底没了指望。

  所以在营帐内提出劫营主张的时候,他其实多少有点强撑场面。

  完全是靠一口气硬顶着,不让外人看到自己的虚弱。

  可是如今一见到徐乐,心里就有了指望。

  人一旦有了指望,自然就来了惰性,那口气散去人便顿觉周身无力伤痛发作,在马上也难以坐稳。

  徐乐连忙上前一把扶助李世民,低声道:“主帅不可示弱。”

  “乐郎君咱们回去?”

  “我还得再做件事。”

  徐乐说话间单手提马槊,另一手松开李世民胳膊,将他手中紧握的大弓抓在手中。

  李世民连忙松手递弓,同时将马上几个撒袋一股脑全都递给徐乐。

  徐乐却不多要,只取了一个撒袋放在马上,随后圈转坐骑单人独骑朝着金狼骑直冲而去!战场上依旧在交锋。

  执必部并不是兵败如山倒,游牧民族弓马娴熟的优势,在逃命的时候也能得到体现。

  步兵该舍就舍,骑兵没命地逃。

  铠甲刀枪能扔就扔绝不贪恋,反正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

  本来就是抢来的东西,日后设法再抢就是了。

  还有一部分则是留下来死斗,这些人其实也知道自己成了弃子。

  可是畏惧执必落落军法以及执必部那残忍的规矩,为了妻儿老小考虑,明知是死也咬牙硬扛。

  有他们在,战事一时还结束不了,只不过大局已定不会有什么变化。

  金狼骑和青狼骑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

  不管战场情形如何,他们始终是以置身事外的姿态观看,不曾对青狼骑施以援手。

  而玄甲骑在没得到李世民命令的前提下,自然也不会主动招惹这么一支看上去就不好对付的强兵。

  彼此之间保持着某种默契,你不惹我我也不惹你。

  直到此刻,徐乐竟然打破了这种平衡,冲过青狼骑乱军,直奔金狼骑冲来。

  沿途所遇的青狼骑或是执必部战兵,都已经是失去指挥的残兵败将。

  不管再怎么拼命,都没了军阵中最重要的组织和配合,自然也就拦不住徐乐的战马。

  手中大槊挥处,见人见马都是一槊,很容易就杀出一条血路。

  为了保持军阵严整,金狼骑撤退的速度并不算快。

  不同于执必部那种仓皇而走的慌张,金狼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严整阵型徐徐而行,这种战场表现其实更像是一支汉家军团。

  乃至让徐乐忍不住怀疑,那位和亲的大隋公主,是不是不光人嫁了过去,也把其他的一些东西也带了过去,让这草原第一部 落变得越来越像中原王朝。

  眼看徐乐单骑冲来,金狼骑亦有了些许骚乱。

  自金狼骑成军以来,还从没见过一个人敢来冲自家军阵的。

  军中已经有聒噪之声传出,有人甚至跃跃欲试,准备直取徐乐斩下他的人头。

  不管徐乐的武艺多厉害,此时的行为都是冒犯整个金狼骑,亦是不把阿史那部落放在眼里。

  身为金狼骑军将,自然要捍卫自家的荣誉体面。

  可是几个千夫长却大声呵斥,制止了自家部下的鲁莽,相反随着几声号角,金狼骑撤退的速度反倒是比之前更快了。

  战场的情形,看上去就是徐乐一个人在追着整个金狼骑撤退。

  这一幕要是放在草原上,足以惊掉那些草原大汗狼主的下巴。

  得是什么样的天将,才有这等神勇?

  能以单骑八千退金狼骑,简直和神仙差不多少。

  徐乐其实很清楚,这些千夫长主要是被自己的行为吓住,生怕中了什么计策。

  金狼骑固然是阿史那家精锐,但是也正因为此,他们的性命就格外重要。

  只有为阿史那部落建功立业时才能拼命冒险,眼下这种情况对于他们来说无利可图,就不能随便拼命。

  他们怕的不是自己一人,而是身后的千军万马。

  真要是在这损失过多,这些千夫长里面怕是有人就要掉脑袋了。

  既然如此,那就帮你们一把!徐乐的马快,饶是金狼骑退兵速度加快,但是也快不过他的吞龙。

  眼看其距离自家兵马越来越近,金狼骑中善射之士已经开始抽弓搭箭,朝徐乐瞄准射击。

  这些手臂异常粗壮的突厥射士所用的也是草原极难见到的优秀骑弓,其质地、弓力几不逊色于大隋将作监出产的精品。

  可是比起威力射程来,终究还是不如李世民所用的那张宝弓。

  虽然箭矢频发,但是徐乐始终在有效射程之外,大多数箭簇对他没有威胁。

  少有几枚能够接近徐乐的箭矢,也被他随手用弓打落在地。

  看上去徐乐冲的急甚至有点奋不顾身如同飞蛾扑火,实际上对于距离掌握的非常精准。

  知道自己能冲到哪,也知道该冲到哪就停止。

  他所在的位置,正好卡在突厥弓箭射程的极限。

  就是大多数箭矢射不到他,前排的箭勉强可以射到但是威力已经减弱许多,对他形不成威胁。

  与此同时徐乐自己则将马槊挂好,人站在马背上,前把推泰山,怀中抱月式,将刚刚从李世民手中讨来的宝弓拉圆。

  三支大羽箭搭在弦上,两眼紧盯那面被数千突厥精锐团团遮护的金狼战旗不放。

  这些突厥兵现在还没搞明白,徐乐到底想要干嘛。

  看他摘弓搭箭,只当他要反击。

  却不想徐乐猛然间一声大喝,弓弦松动三箭连发而出!箭无虚发!第一箭正中金狼纛旗的绳索,索断、旗落!第二箭则正中掌旗力士的面门,利箭破面直贯入脑!第三箭射出时略略慢了一点,而这个慢,也正是徐乐精心计算的结果。

  第三箭射出之时,正好金狼旗那阔大旗面飞速坠下,利箭破空而至,正好穿过旗面,将战旗旗面牢牢钉在旗杆之上!原本威武霸气的狼头,眉心处多了一支汉家大羽雕翎。

  那位始毕可汗得知此事之后,想必会暴跳如雷。

  而且随着掌旗兵的死,战旗正在一点点歪倒。

  若是金狼旗今日和青狼旗一起在战场上倒下,突厥的面子就要丢光。

  徐乐三箭射出也不停留,圈转坐骑转身就走,不再理会身后那帮金狼骑如何叫嚣怒骂。

  今天的情况,肯定不可能把这八千突厥兵歼灭于此。

  不过自己这三箭也算是个见面礼,告诉刘武周以及他背后的突厥靠山一声:神武徐乐来了!你们休想再嚣张跋扈下去!

  第一千零六十章 射天狼(三十四)

  柏璧军寨沸腾了!之前沉默死寂的军寨,忽然间焕发了活力。

  之前压抑的太久,这次的反弹自然就格外强烈。

  今日之战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大捷,别的不说就光是执必部丢下的尸体就已经超过一万五千之数。

  要知道对于任何一个部落来说,一口气损失这么多兵马,都是元气大伤的事情。

  就算执必部不至于因此一蹶不振,短时间内也必须低调做人。

  那些草原上的部落,乃至本部落里面的大小贵人,怕是都惦记着和执必家的人别别苗头。

  不说就此退兵,至少接下来的战斗里面,执必部就得掂量掂量得失,再考虑如何交战的问题。

  不可能再像之前一样放开手脚猛冲猛打。

  毕竟他的根基在草原而不是中原。

  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乐郎君回来了!如果说对于战局的推演超出大部分军将士兵的能力范围,那么乐郎君回来了这个消息简单明了,也更容易理解。

  天下无敌的乐郎君来了,我们再不用受苦了!唐军上下弥漫着这股必胜情绪,原本低迷的士气,瞬间提升到了巅峰。

  军士们脸上多了笑容眼神中也有了光芒。

  军寨上下忙得热火朝天,所有人都闲不住,不过大家非但没有一句怨言,反倒是希望这种忙碌越多越好。

  这次交锋不光是重挫了执必部的兵马,更是缴获了不少物资。

  别的不说,光是从战场上缴获的马匹就不下五千之数。

  如果再加上一部分尚且完好的死马,数量就更为可观。

  眼下唐军缺粮,有了这批缴获,至少可以让全军饱餐一顿马肉。

  玄甲骑的将士承受压力最重,自然也少不了死伤。

  死者要掩埋伤者要救治,这都离不开人手。

  是以军营中人声鼎沸人员出出进进,谁若是行动慢一些,肯定要被自家主将打一巴掌,然后骂一句:“什么时候了还躲懒?

  活得不耐烦了?”

  只是人们忙碌的同时,心里其实都有个疑问:乐郎君哪去了?

  打仗的时候看得到人,怎么打完仗就不知道去哪了?

  只有少数明白人知道,徐乐此刻肯定不会在人前出现,而是陪着自家主帅在帅帐内才对。

  别的不说,光是眼下的局面就值得他们好好商议一番。

  毕竟这一战虽然胜,却也并没有改变大局。

  至少从场面上,依旧是贼兵占据主动,而困扰自己这边最大的问题也没有解决。

  “某也不曾想到,在河东打仗居然会缺粮。”

  帅帐内,李世民、徐乐都已经脱去甲胄穿了战袍对坐,军帐虽大但是只有他们两人,其他人都没得到列席旁听的资格。

  两人面前既没有茶也没有酒,只是放着两个水葫芦。

  坐定之后二话不说,抱起葫芦一通牛饮,等到把水喝光之后,才有静下心来讲话。

  李世民摇头叹息一声:“河东乃是我李家根基之地,按说在此作战怎么也不该缺粮。

  不曾想居然会落到这种地步,真是惭愧。”

  “二郎不必如此,这也不能怪你。

  若是刘武周自己发兵来攻,或是其他诸侯攻取河东,我军自然不会缺了粮草。

  就算长安的不发一粒粮草,就凭借你李二郎的名号,还怕征集不到粮草?

  可是此番你的对手乃是突厥!和他们交战不同于别人,李家的名号就没那么好用了。”

  李渊结好世家,在地方上则结交豪强。

  有了这些豪强地头的支持,李家的统治才能安稳。

  而这些人是这个时代民间秩序的维持者,中原诸侯争霸天下为的是夺取皇位。

  不管谁当皇帝,都需要这些豪强帮自己控制地方,所以对他们的很多行为就是睁一眼闭一眼。

  哪怕明知道他们给李世民送粮,也不会过分追究。

  而这些人基本也不会死命倒向其中一方,哪怕和李家的敌人有往来,也不至于因此断了李世民粮草补给。

  可是突厥就不一样了。

  他们根本不拿汉人当人,也就不需要谁帮他们维持秩序。

  以天下为草场,视汉人为牛羊。

  爱折腾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大不了拍马走人,豪强门阀对他们而言毫无价值,自然也就得不到优待。

  再加上这帮人手里有钱有粮,反倒是成了突厥人优先攻伐的目标,就今天救出的这批百姓里面就有不少原本在地方上呼风唤雨的豪右。

  这批人被打掉,相当于摧毁了本地的秩序。

  失去了地方上组织者,李世民自然就征集不到粮草。

  后方的军粮又迟迟不发,想要解决军粮问题自然就难如登天。

  徐乐看着李世民并没就粮草问题再说什么,而是直接问道:“是谁打伤了你?”

  “些许小伤不算什么,倒是粮草……”

  “某是说,谁伤了二郎?

  可曾知道这人的名字?

  又或者是否要了他的脑袋?”

  “那倒是不曾。

  伤我的乃是西秦霸王薛举,这厮今日没上阵,不过日后肯定有减免的机会。

  再者这厮也会……”

  “我知道了。”

  徐乐再次打断李世民:“他的人头我要定了!伤我徐乐好友,我绝不会饶他性命!”

  李世民只觉得心头一热,粮草的话也就没再继续下去。

  徐乐跟自己并非君臣上下那么简单,而是手足兄弟。

  见面谈的自然不该是军国大事,而是先说说各自的情况以及境遇才对。

  不过徐乐也没有让李世民难堪,立刻继续话题:“军粮之事也不是没办法解决,河东虽然承平日久百姓不习战阵,但是总不至于被突厥人全数抓捕杀戮。

  落到他们手里的总归是少数,大多数人肯定也有自保之道,这是咱们汉家人多年以来练就的本事,就算突厥再如何凶暴也不会真把我们斩尽杀绝。”

  “乐郎君此言不差。

  某也差人打探过,现如今河东遍地坞堡,都是百姓自发修建而成,借以安身立命。

  只不过他们据坞堡自守,也只是为了保全性命,手中存粮自保尚且不足,又怎会主动献出以助军粮?”

  “据坞堡自守也不过是一时之计不能长久。

  之所以能活,是因为我军大军在此牵扯了突厥兵力,让他们无暇分神他顾。

  若是我军退回关中,本地那些坞堡还能剩下几个?”

  徐乐冷哼一声:“论坞堡我们云中子弟第一个不服!到边地看看,哪里不是坞堡?

  可是又有什么用?

  突厥人不打不是因为打不开,而是因为懒得费那个力气。

  反正有的是地方可以劫掠,何必在一个坞堡这浪费时间精力?

  再说他们大队人马还要应付马邑边军,自然是不可能分出太多兵力攻打民间坞堡。

  现在也是一样。

  因为有我们存在,那些百姓才能守着坞堡过活。

  没了我们突厥人便能集中精神对付他们,这些所谓坞堡哪个能扛住突厥人的攻打?

  就算有也没用!他们的存粮能吃多久?

  粮食吃光了不还是得饿死?

  这个道理咱懂他们也懂,谁又比谁愚蠢多少?”

  “那乐郎君的意思是?”

  “他们是在等。

  用这点粮食外加坞堡,给自己争取时间等一个结果出来。

  若是唐军得胜,他们自然会箪食壶浆以犒王师。

  若是咱们持续吃败仗,他们便会倒向刘武周。

  这也没什么错处,更不该被追责问罪。”

  李世民点首道:“乐郎君所言极是。

  身为朝廷不能保护百姓,那么就别怪百姓投奔能保护自己的人。

  不管刘武周是和等样人,也不必管这种投奔是否真的可以保全自己。

  总之朝廷已经指望不上,刘武周就成了唯一人选。

  若把我换做百姓也会如此。

  之前某就没想到这一层。”

  徐乐一笑:“这也不奇怪,百密一疏情理中事。

  能参透这点,二郎想必就知道该当如何了。”

  “今日救下这许多百姓,又大破了执必部,难道还不够?”

  徐乐摇摇头:“若是之前没有打那么多败仗,这些自然是绰绰有余。

  如今积重难返,就得付出十倍百倍的力气才能遂了心愿。”

  “那应该如何?”

  徐乐看看李世民,随后说出两个字:“行险!”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射天狼(三十五)

  “他这不是行险是送死!”

  军帐内的人已经从徐乐变成了长孙无忌,长孙此刻额头青筋暴起,两眼通红,看样子好像是要吃人。

  他看看帐篷门口,明知道帅帐四周不可能有耳目声音也传不出去,但还是下意识压低声音:“我看姓徐的八成是疯了!他自己疯,你不能陪着他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我大唐皇子,日后……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哪里能和一个武夫去冒险玩命。

  再说突厥人可不比其他,各个弓马娴熟,一旦被发现连逃都逃不掉。”

  见李世民不说话,长孙无忌又稍稍往前凑了凑,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和徐乐有交情,我更知道他是咱的臂膀。

  可是万事有轻重,不能为了臂膀把脑袋搭进去,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再说徐乐这厮惯会行险,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力大无穷,就什么地方都敢去。

  反正他有把握能杀出来,却不曾考虑过旁人死活。

  二郎和这种人交朋友得多个心眼,他未必是有心害你,但容易把你想成和他一样的人,以为自己能逃掉你就也能。

  到时候他跑了你怎么办?

  恐怕他未必肯出手救你,就算他愿意也未必来得及。”

  “长孙所说某何尝不明白?”

  李世民这次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不遗余力维护徐乐甚至不惜和长孙翻脸,反倒是主动认可了长孙无忌的说法。

  这种反常的态度,让长孙也颇有些惊讶。

  要知道今天这一战,最大的功臣还是徐乐。

  按照李世民的为人秉性,按说正该是对徐乐推崇备至的时候,更别说徐乐之前更是从瓦岗贼手里救了九娘,又打出八百破十万的辉煌战绩。

  可以说要是没有徐乐之前战绩振奋人心,等不到徐乐到来,柏璧军寨这边的士气就已经崩溃了。

  从哪方面看李世民都不会允许有人说徐乐坏话,怎么突然就转性了?

  正在他疑惑的当口,李世民已经开口分说。

  “长孙今日不曾临阵,有些事并不清楚。

  某带领玄甲骑出阵时,可以感觉到,这支队伍不一样了。

  人还是那些人,但是士气斗志完全不同。”

  “这……这不是很寻常?

  二郎带伤上阵亲临阵前,加上此战我军占据先机,部下自然就有胆魄。”

  “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李世民摇摇头:“夏县大战之时,我军也是新胜之军,某也是亲临战阵身先士卒。

  可是即便在薛举大军到来之前,玄甲骑也没有今天这么高的士气。

  虽然说战力依旧惊人,但是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固然打起来也是生龙活虎,但用起来就是怎么都不顺手,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得力。

  若非如此,我们也不至于战败。”

  “二郎你的意思是?”

  “玄甲骑的心始终是在徐乐一人身上。

  所谓玄甲骑天下无敌,其实并非是因为骑兵墙阵,也不是铠甲兵装。

  而是徐乐的神勇。

  有他在三军就有主心骨,从上至下人人甘愿赴汤蹈火,玄甲骑这才能够马踏天下所向披靡。

  一旦离开徐乐,这支精锐便要打几分折扣。

  胜仗当然还是能打,但是表现就大不如前。

  乐郎君并不会神通,之所以令军士如此信服,原因也非常简单,便是他的豪迈与神勇。”

  毕竟是和军汉打成一片的主,李世民当然知道怎样的表现才能得三军之心。

  军汉固然认可钱粮犒赏以及功名前途,可是这些东西都得活着才能享受。

  在兵荒马乱的年月,力量才是最简单直接且易于展示的手段,也最容易得到兵士的认可。

  比起一个给他们钱财官职的主帅,士兵们更需要一个勇冠三军能带他们百战百胜的豪杰。

  “乐郎君去冒险,某安坐营中,这或许不算什么错处,但是也注定得不到军将之心。

  玄甲骑就永远姓徐不会姓李,不管我给他们多少好处,他们都不会服我,更不会为我所用。”

  李世民看着长孙无忌:“此番出兵之前,父皇曾秘嘱于我,让我借助此番领兵的机会,把玄甲骑掌握在手中。

  此乃圣旨绝不可违。”

  长孙无忌没有言语,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他从二郎的眼中,看到了一些之前从没见过的东西。

  那东西可以叫做野心,又或者可以称为抱负。

  他显然已经被李建成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彻底激怒,不再像以往那样忍让。

  不光是在事情上的不忍让,更是在那个至关重要问题上不再忍让!要达到那个目标必须拥有武力,把大唐最强大的武力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想法也是没错的。

  但是自己想不明白的是,以徐乐和二郎的交情,掌握在徐乐手里和掌握在自己手里又有什么分别?

  除非是……李世民摆摆手,打断了长孙无忌的猜想。

  “乐郎君永远是我的手足,他于我的恩情于大唐的功劳某永远记着。

  他救下九娘更是我一辈子都不能忘的情义!不过治军之道在于赏罚分明,只能以兵法布勒,不能以人情私相授受。

  尤其玄甲骑为我大唐第一精锐,若是他们只认徐乐不知大唐,不管对江山社稷还是乐郎君自己,都是祸非福。

  之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若不是乐郎君来的及时,这些玄甲骑能打这么大的胜仗?

  若是他们只有看到乐郎君才有斗志,日后如何为我大唐建功立业?”

  长孙频频点头并未加以评论。

  论兵法将略,他自问远不及徐乐、李世民等人。

  但是要说到心机谋略权谋手段,他自问比这两位常年在刀枪林里面打滚的人物,不知道要强出多少。

  李世民话说得怎么冠冕堂皇自己都不信,自己相信的只有一点,就是结果。

  李世民要夺徐乐兵权,但是又要夺得巧妙。

  不是像李建成那样明目张胆,而是悄无声息和他争夺军中地位。

  平日里兵权还在徐乐手中,但是时机成熟之后,一句话就能收回来,这才是大人物的手段!这正是自己心目中二郎应该变成的样子,可等到事情真到了这一步,又有点后悔甚至是后怕。

  怕这个二郎不再是自己曾经熟悉的那个人,更怕他日后变成一个令自己陌生且畏惧的人。

  如果真是那样,自己不知道算不算作茧自缚?

  不过不管怎么想,现在都来不及了。

  长孙无忌只好收回心思,对李世民说道:“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我也不再多讲什么。

  只要告诉我,你需要我做什么就够了。”

  “你什么都不必做,只是按乐郎君吩咐,派人到各处邬堡宣讲,讲乐郎君已经到了河东,不日必将克服。

  如果有人愿意助粮,他日便有重赏。

  再就是安排一支亲兵精锐,把咱们军中那几个世家子送回长安。”

  长孙无忌点点头,并没再多说什么。

  在夏县大败之后,那些世家子就嚷嚷着要回长安,只不过自己把他们扣着不放,就是为了拿这帮人当人质,好向长安要粮草军需。

  现在看这帮人留着已经没什么用,还不如放回去,让他们到各自的家族告状。

  就算告不倒李建成,只要有风声传出来也够他受的。

  就在长孙无忌即将离开之时,忽然帐外传来几声击掌声。

  这是李世民的暗令,听到这动静就知道是有紧急军情禀报。

  长孙无忌连忙掀开帐门,一名锦衣家将自外而入,低声禀报道:“长安城来了位信使,刚刚进入军营去见乐郎君!”

  李世民眉头一皱:“是不是个女子?”

  “主上神机妙算。”

  “某知道了,你下去吧。”

  等到这名家将离开,长孙无忌道:“来得莫不是那位杨家千金?”

  “除了她还会有谁?

  想必是长安城中出了大事,才让她走上这一遭。

  若是某所料不差,这里面少不了裴叔父出力。”

  “他……”

  “裴叔父虽然不是咱的朋友,但也不是大唐的敌人。

  各为其主没什么话讲,大事上他还是信得过的。”

  李世民一声苦笑,看看长孙无忌说道:“若是我所料不差,等你听完她带的口信,也会同意我随乐郎君去冒险。

  这件事恐怕是已经没有其他选择,只有这一条路走了。”

  “二郎不去看看?”

  “没这个必要,一会乐郎君自然会带着杨思过来,我们在此等候就是。

  你吩咐下去,让人准备些热汤款待,她一介女流远路而来,总得有点表示。”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射天狼(三十六)

  徐乐看着眼前的杨思,心中先是一怒,随后才是升起几许怜惜之意。

  他的怒不是针对杨思,而是长安城的李嫣。

  自己知道只有李嫣才能支使杨思,也只有李嫣才有这个能力把这么个弱女子送到军中。

  但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才觉得愤怒。

  你李嫣好歹还是李家侠女,杨思是什么?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让她来这种地方,未免有些太不负责任了!可是当听到杨思所传口信的内容之后,徐乐的怒气渐渐消散,也明白为何李嫣会如此大胆。

  并非是对于杨思的轻视,而是形势危急已经容不得她从容安排。

  而且这件事居然惊动了裴寂,让他调动手中全部力量,把人直接送到军前,就更证明情况的紧急程度已经让这位明显偏向于李建成的李唐重臣不敢耽搁。

  裴寂并不支持李世民,也不是希望通过这件事买好。

  只是单纯不希望因为李家内部权谋之争而坏了军国大事。

  不同于见好就收的李建成,裴寂之前可是在度索原吃过大亏险些全军覆没的。

  他知道敌人的厉害,更知道突厥金狼骑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现在李家齐心合力共抗外敌还不知道结果如何,你这时候还玩内部斗争那套那不是等着死?

  正是因为情况太过危险,才让这位老臣坐不稳,只能把杨思送来给李世民、徐乐提醒。

  杨思说完这些看着徐乐,低声说道:“乐郎君,我的话已带到,是不是……”

  “是什么?

  你真以为我会把你随便安排个地方便不闻不问?

  徐某既已答应令尊令堂,就会信守承诺,只要有三寸气在就会护你周全。

  李元吉……等我回了长安,第一个就要寻他说话,倒要看看凤子龙孙是不是就比寻常人能多挨几下。

  你这些日子就好生在军寨休息,步离会陪着你。”

  “步离不需要上阵么?”

  “接下来的战阵她上不去手,有用她的时候我自会安排。

  再说我接下来要打的仗,也别说步离,就是韩约、秦琼他们都帮不上手。

  只有我和二郎两个就够了。”

  杨思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不知道秦琼所谓二郎是谁。

  等到想明白之后,不由得变了脸色。

  连连摇头道:“乐郎君,使不得!那是贵人,怎能……怎能……”

  “军中只有武人没有贵人,不想拼命厮杀便回家享福去。

  既然进了军营,就没那么多选择,要么舍命要么送命如是而已。

  你先随我去见他,把这番话对二郎再说一遍然后我送你去见步离。

  剩下的事情你不必多管,我自有主张。”

  由于一直以来接受的就是服从以及配合的教育,加上从小面对的就是那么个专横的父亲,杨思也养成了习惯。

  当男人决定一件事之后,自己就不好再多说,只能乖乖随着徐乐走出军帐向着李世民的帅帐走去。

  此时夜色已深,军营已经从之前的喧嚣变得寂静。

  除去巡更放哨的兵士,便看不到其他人走动,更是听不到什么动静。

  杨思还是第一次置身万马军中,只觉得说不出的紧张,不由得下意识拉紧了徐乐的手时刻不敢放松。

  月照中天,光撒大地。

  同样沐浴在月光之下的人,却是不同的心思。

  此时绛州城衙署之内,酒气冲天杯盘狼藉。

  阿史那结社率、刘武周等人高坐堂上举杯畅饮。

  那些被强掳来得女奴在突厥兵那凶恶如狼的视线侵袭之下,手捧托盘小心翼翼来往穿梭,把酒肉流水价送到厅堂之上。

  今天吃了败仗,按说是该闭门反思寻找败仗原因,再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对。

  但是结社率却来了兴致,非要摆酒饮宴,任凭谁也拦不住。

  大家不敢扫他的兴,只好陪着一起喝。

  不光是这帮人,就连执必落落、执必思力叔侄也被强请过来饮酒,根本不容拒绝。

  两人其实心里都如同明镜一样,这顿酒名义上是给执必叔侄压惊解愁,实际上就是找这么个机会羞臊一番,顺带观察下叔侄两人的神情。

  如果露出不满或是对阿史那部落的恨意,那么他们能否走出这个衙署就在两可之间。

  酒已经喝了两个时辰,但依旧没有散局的意思,看得出来是要做彻夜之饮真的是要不醉无归。

  方才的酒席过程中,结社率夹枪带棒,以看似玩笑的方式,把执必叔侄好生贬损了一通。

  两人不但不敢翻脸,还得强颜欢笑听之任之,只是在心里暗骂:你有什么可欢喜的?

  金狼旗上那一箭你又不是没看到?

  哪来那么厚的脸皮,在这装没事人?

  喝到这个时候,不说烂醉如泥,大家的酒意也已经有了八分。

  结社率举起酒碗朝着众人比划了一下,随后一半喝进嘴里,另一半洒在了胸前。

  含糊不清地说道:“小……小王此番是第一次出阵,什么都不图,就图个顺心。

  也别说立战功,只要不让我丢人,就万事大吉。

  可是徐乐那混账,不但不肯让我顺心,反倒是故意来寻我的晦气,这样的人……必须得死!敢损毁我阿史那部旗号,这是活腻了!”

  众人都没说话,全都看着结社率。

  这种言语太孩子气,谁又会放在心上?

  打仗不是斗气,如果放狠话有用,徐乐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阿史那家族再厉害,想要对付徐乐怕是也没那么容易吧?

  就连素来主动巴结结社率的刘武周,都没有接话的打算。

  你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非要挂金狼旗吸引徐乐,好让执必落落不能离开战场,又能怪的了谁?

  现在倒好,执必落落活蹦乱跳,你们家的大旗倒是被损伤了,这不就是自作自受?

  你想报仇?

  别做梦了!结社率这时候竟然站了起来,摇晃着说道:“我知道,你们不肯信我!没什么,咱们突厥人从来不要别人信,只要他们怕和喜欢就够了。

  父汗说过,突厥的男儿会用刀弓讨富贵,也会用富贵交朋友。

  朋友越多,路就越宽。

  你们这些人都是我阿史那家族的朋友,自然都要帮我!”

  众人纷纷点头。

  结社率又道:“你们帮我,我自然也帮你们。

  我把话放在这,谁拿到徐乐的人头,只要送到父汗面前,保证会有重赏。

  金银财帛,牲畜美人任你挑。

  再不然就借兵,我阿史那部的精兵强将,随你借调!”

  “少汗同这些鸟人说话又有何用?

  那么多人拿不住一个徐家小子,还有什么脸饮酒?

  我要是你们,早就寻根绳子自己吊死!不就是一个神武后生么?

  这件事包在某身上了!”

  说话之人是个大嗓门,这一句说出来,震得房间内都有回声。

  这人的言语也着实难听,让在场众人个个火往上撞。

  要知道能和结社率一同饮酒的哪有凡夫俗子?

  谁不是一方诸侯又或者是大军统帅,手中皆握生杀大权。

  平日里也别说言语冒犯,就是举止稍有不敬都能下令杀人。

  现在被这么个人指着鼻子骂,要说不生气那才是假的。

  只不过大家太清楚说话之人的身份脾性,或是不屑或是不敢,没人开口反驳或是回骂。

  可是那人却不懂得见好就收,反倒是踉跄着来到衙署大堂正中,用手挨个指戳,只是不敢指向结社率而已。

  “你!你!还有你!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谁胯下没有战马?

  谁手中没有兵器?

  看着徐家小儿冒犯大汗天威,居然没一个人前去厮杀!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大汗!若是薛某在场,定将那小狗一槊戳个对穿,绝不会留他到现在!你们这帮人平日仰赖大汗关照,才有自己的身份地位,结果用人的时候,谁也不肯上前,简直是混账透顶!要是依某的脾气,先打你们一百拳再说!”

  这说话的男子身材高大魁梧,晃晃荡荡如同一尊巨灵神。

  面皮黝黑相貌威武,尤其是一副虬髯如戟怒张,更增几分威武之气。

  能够在这种场合公开折辱群雄的,自然不是寻常之辈。

  他这么做固然是因为愤怒,却也是因为他有这个本钱。

  毕竟要论单打独斗,在场众人之中,怕是无一人能望其项背。

  此番与徐乐争斗,他也是被视为唯一能够在厮杀上和徐乐抗衡的人选。

  这自然是那位西秦霸王,大将薛举!他的脾气本来就不好,外加上喝多了酒,就更是嚣张跋扈不知天高地厚。

  众人谁也不想当这个出头鸟惹祸上身,全都低头不语,场面颇有些尴尬。

  可是薛举依旧不依不饶,大声叫骂个没完,却没注意到结社率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

  忽然,结社率将手中酒碗朝地上用力一摔。

  这一声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就连薛举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只见结社率冷冷看着自己,薛举才意识到什么,连忙赔个笑脸。

  可是不等他说话,结社率的手已经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薛将军……说得好!你这份忠心,小王记下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么小王就指望你把徐乐的人头带回来。

  若是带不回,可别怪小王不依不饶,要追你去金城讨债!来人啊,拿酒坛来,先让薛将军喝个痛快再做道理!”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射天狼(三十七)

  城中大摆酒宴一连数日,城外则是另一番景象。

  城中当下五路联军,虽然兵马多寡不一,但是也不可能都居于城内。

  毕竟绛州总共就那么大地方,不可能全都拿来驻扎兵马。

  再说各路联军心思不一,也未必真就对盟友放心。

  别的不说,执必部青狼骑敢把后背交给金狼骑还是敢交给薛举的飞虎军?

  从房屋、粮草再到战利品以及女子,任何一点小问题都可能导致一场大厮杀。

  是以城中驻扎的便只有作为人上之人存在的突厥阿史那金狼骑,而余者诸路兵马都在城外扎营居住。

  而且各部兵马的营盘之间也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些空白地带就是人为制造的缓冲区,避免彼此之间因为摩擦而演变成流血冲突。

  不同于柏璧军寨那种堪比简易城池的牢固营寨,这里布置的都是行营,主要的目的就是驻兵,其他都谈不到。

  非但没有鹿砦或者箭楼这种防御设施,就连壕沟或者简易木栅都不曾设立。

  这也不奇怪,关中战局己强唐弱,这时候布置那么严密不但没有必要,也是对资源和时间的浪费。

  我不去打人就不错了,谁活腻了敢来打我?

  当然这不代表着军营真的毫无戒备,该有的哨探游骑一样不缺。

  这些兵马虽然分属不同首领,不过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久经战阵。

  不管是昔日的草原狼骑还是大隋边军,都是在尸山血海中历练出来的,不管经验还是技能全都不缺,自然也就不会犯新手错误。

  谁要是想要捡他们的便宜,一准要吃个大苦头。

  他们一路烧杀抢掠物资并不匮乏,可是论起待遇来总归是不能和城中主将相比。

  尤其是大军新败不宜再战,这几日处于休整之中饮食享用更是谈不到。

  大军也就是吃点米粮,至于牲畜禽类都享受不到,只等到两军交锋之前才有肉食享用。

  平日里如此也就罢了,如今城中情形军营又不是不知道,要说三军将士全无不满也是不可能。

  一样都是吃刀枪饭的,你当主将的大鱼大肉,我这些当兵的就只能啃干饼子,谁会心甘情愿?

  嘴上不说心里不代表不想,尤其是担任斥候的哨卫更是如此。

  虽然不用临阵厮杀,可是真查敌情警戒巡逻也不是轻松勾当。

  尤其是这次执必部大败的原因之一,就是斥候怠惰,被玄甲骑偷袭得手,几千人马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大军阵后。

  若不是有这么个特殊情形,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吃了这么个苦头之后,对于斥候的要求自然就高。

  突厥军法本就严苛无情,对于这些连自己人都不算的仆从军,就更是狠上加三分,根本不把人当人看。

  一方面是酒肉赏赐皆无,另一方面则是残酷无情的律令。

  也别说真的纵敌或者怠惰,就是巡逻时稍微有个差错被发现,便要人头落地。

  在这种环境下,换了谁心里都不会痛快。

  那些带兵军将受着夹板气,却又无计可施。

  只能一方面靠着军法约束部勒,另一方面还得好言安抚,让手下儿郎明白,这一切都是突厥人的错,别怪自家将主。

  为了维持士气,只能是军将亲自参与巡哨,以示上下一心同甘共苦,非如此谁也没法保证下面的人还能乖乖听话。

  原恒安甲骑旅帅赵千秋,就是基于这个原因,才会带着手下这一火骑兵按照预定路线往来巡哨。

  明明恨不得早点完事回到营帐中打盹偷懒,却还得强打精神装出一副八面威风模样。

  赵千秋是恒安甲骑老人,论资历其实比苑君玮还老。

  刘武周据地称汗之后,部下地位也是水涨船高,现如今的赵千秋已经是刘武周麾下奋威将军,比起当初的旅帅高了好几个级别。

  但是他脸上的笑模样反倒是越来越少,常年板着一张脸,对谁都没有笑模样。

  这他娘的过得什么日子?

  赵千秋心里骂了一句。

  不由得开始怀念起原本在云中的日子。

  那时候虽然生活清苦三餐不济,时不时就要饿肚子,钱财更是捉襟见肘,总得向黑炭头尉迟恭求救济。

  可是那时候气顺啊!大家都是袍泽手足,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遇到突厥人进犯,就提刀上马杀他个痛快。

  纵然日子苦心里总归也是甜的。

  可如今呢?

  官职是上去了,钱财也多了,但是那股子痛快劲再也找不着了。

  老百姓看自己的眼神满是鄙夷,边地的侠少再不以从军报效为荣,头上还多了一群突厥大爷。

  昔日里疆场相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对头,现在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抬手打张口骂,时不时还要军法从事,这叫什么事情?

  徐乐那厮也是,你怎么就不能把突厥人都杀了?

  非得留着他们继续给自己这帮人找麻烦。

  他心里嘀咕坐骑不停,带着那火兵马前行。

  斥候的距离、范围回报时间都有军规约束,不得有分毫差错。

  赵千秋是老行伍,更知道这里面的厉害。

  自己巡逻这条路线不能差一点,差了一点就是性命攸关。

  但是反过来说,这条路上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都是兵家谁还不懂这个道理?

  这时候要是往斥候前进路线上顶,那就是要全面开战。

  唐军虽然打了个胜仗,整体态势上其实还是弱势方。

  至少短时间内,是不可能也不应该和联军决战。

  这种情况下,不太可能有游骑过来送死。

  突厥那边拿刀逼着自己这些人巡哨,就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

  他如是想着,所谓的巡逻也是心不在焉,只想着混时光。

  不过总归是在战场上历练多年的主,很多东西已经刻在血脉中成了本能反应。

  很多东西都不用刻意去做,就已经能够产生反应。

  是以就在他的队伍即将到达巡逻的终点,距离军营五里的“荒草坡”。

  这里虽然名为荒草,实际上更应该叫黄草。

  高坡上野草密布,草的高度差不多能到人的腰,是游骑斥候偷懒睡觉的好地方。

  骑马到这就躺倒草丛里睡一觉,醒了再回去,这一趟的差事就算完。

  可如今不同以往,突厥人颁下严令,怠惰者人头落地。

  更有狼骑不定时出来监军,就没人敢往草垛里钻。

  可是不钻归不钻,到了这地方总还是难免要观望一下。

  赵千秋也说不上是有心还是无意,就是准备策马回返时扫了一眼,可就是这一眼就让他的心猛然收紧,原本浑浑噩噩的脑袋陡然间清醒起来,脸色也为之一变!原来就在他方才瞥眼的光景,一束微不足道的反光映入视线。

  其实这反光并不明显,对于眼睛的刺激也不强,换成旁人多半就是一走一过就算了。

  可是赵千秋何等人?

  多年厮杀经验已经告诉他答案,那道反光来自于兵刃,草丛中藏着有人!虽然暗藏的人已经对兵器和甲胄做了处理,无奈阳光正盛,加上其所配备的甲杖确实精良,是以总归还是漏了底。

  由于地形原因视线受阻,无法看到草丛中全貌,但是赵千秋敢打赌,在自己视线死角处肯定藏着脚力。

  竟然真有唐军斥候来了!这种时候出现在这还如此鬼祟的,自然就是唐军斥候。

  赵千秋心中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愤怒。

  固然因为对方小看自己心中有气,却又有点隐约的期待。

  比起这种应付差事的来回跑马,还是杀人更有意思。

  恒安甲骑都是刀头舔血的主,杀戮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种享受。

  尤其是从反光情况看来的斥候不多,就自己手下这一火人都足以吃下他们,这时候不消遣更待何时!总归不是第一天上阵的雏,赵千秋并没有把兴奋表现出来,而是装作没看见圈马回转,而是用手势向身旁袍泽传递信号:放慢马速我有话说。

  这一火斥候并肩作战多年,彼此之间早有默契,命令一下便知情况不对,一点点把马速放缓,又不至于引起外人注意。

  哪怕敌人斥候瞪眼看着,也不会看出明显破绽,最多是觉得战马可能是乏了稍微慢一些。

  直到跑出一里有余,赵千秋才低声道:“对面的探子藏在草里,正好和他们玩玩。

  刘大,你且回去叫人。”

  “他们有多少人?

  值当叫人么?”

  “废话!你不去叫人怎么显得咱们做事勤勉?

  不管几个也比没有强,声势闹大些也好要赏赐。

  咱们刘鹰击有了面子心中欢喜,说不定酒肉就赏下来了。”

  说到酒字,赵千秋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那股子馋相怎么也掩盖不住。

  几个斥候听到有酒更有精神,那名为刘大的更不怠慢催动坐骑向前,其他人则熟练地一分为二,从一字长蛇化作二龙分水,自左右两翼向荒草坡疾驰而去!赵千秋紧催着坐骑,手中紧握雕弓,生怕对面的斥候也是军中老手看出不对转身逃跑。

  这到手的功劳,千万不能飞了。

  眼看着距离高坡越来越近,赵千秋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可就在这时,他只觉得眼前一花,一点寒光如同闪电直奔眼前。

  赵千秋发现寒光时,心中已知不妙,但是此刻他和草坡的距离还远,按说不至于有什么凶险才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道寒芒的速度远超出赵千秋想象,看到寒芒之后,他刚刚准备侧身避让,箭就已经到了面前!以赵千秋这等身手,也只来得及把悬裆换腰的动作完成一半,那支大羽箭就已经贯穿他的太阳穴,自头颅另一端射出。

  他身后的几名斥候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自家主将头上突然多了只角,紧接着就看到赵千秋的尸体落马倒地!全军哗然!原本是来当猎人的,没想到猎物远比想象中凶悍,这下主客易位,谁要谁的命可就难说了。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射天狼(三十八)

  大吹响号角后,军营中先是一阵骚乱,随后便有一位恒安甲骑时代的老校尉一巴掌拍在刘大头上。

  “入娘的,你发什么癫!自己当值巡哨辛苦,便让阿爷陪着你折腾?

  擅吹号角,你这是要杀头的!”

  “是……是赵将军让我吹的。

  荒草坡有唐军的探子!”

  刘大话音刚落,头上就又挨了一巴掌。

  那位打人的老校尉一巴掌甩出去,身形转动脚下生风直扑向马棚,嘴里还骂骂咧咧:“有探子不早说?

  这要是去晚了错过了杀人,看阿爷怎么收拾你!”

  这段时间刘武周所部谁还没受过突厥人的窝囊气?

  心里都窝了一肚子火,好不容易有了发泄的机会自然谁都不愿意放过。

  为了快点赶到战场,免得人被赵千秋他们杀完了,先期冲出军营的一百多骑甚至都没来得及披挂。

  由于现在不是战时,士兵在军营中不承担厮杀任务时,根本就不着甲胄。

  临时披挂太麻烦,耽误那么一时三刻可能就错过了好戏。

  再说满身披挂势必影响速度,都恨不得一步飞到战场去杀人取乐,谁还愿意费那个时间和气力着甲。

  这一百多人就只带着弓刀长矛,飞也似赶奔荒草坡,生怕去晚了就什么都赶不上。

  按照正常的战场规律,他们赶到时唐军的斥候应该已经开始逃命了。

  众人只需要像围猎那样,在后面追着打,对着他们的后背放箭戳枪,根本不用担心性命。

  可是不等他们赶到战场,为首的老校尉已经是一声惊呼:“不好!赵大他们怕是遇到硬点子了!吹号角,传令戒备!你们几个回去送信,让咱的弟兄们披挂好了再来,这风头不对!”

  其实不用老校尉说,大家已经感觉到味道不对了。

  原本寂静的荒草坡,现在陡然多了一面战旗。

  战旗迎风招展分外醒目,赫然正是唐军的旗帜!要知道斥候的使命是窥探军情打探消息,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以便把情报带回去。

  是以斥候只背认旗以便区分,根本不会携带这种战旗。

  哪怕就算有人脑子不清爽真的带了战旗出来,也不可能在荒草坡那种地方公开悬挂。

  这玩意和讨敌要阵有什么区别?

  其效果差不多就是堵在营盘外面骂山门!是可忍熟不可忍!慢说是恒安甲骑这种凶悍边军,就算是再怎么老成持重的军伍看到这种行为也压不住火。

  反过来说,如果连这都忍得下,也就没必要从军厮杀,乖乖回家种田去更合适。

  换个年轻些的军将,这时候已经两眼通红不管不顾杀过去了。

  还是老校尉人老成精,感觉到这里面的不寻常。

  这道理谁都懂,对方还敢这么做,要么是活得不耐烦了想要寻死,要么就是另有仗恃,自信可以全身而退!前面一种可能性太低,最大的可能就是来了真正的硬茬子。

  果然,等到这百多名骑兵接近荒草坡时,便越发确信老校尉的判断没错。

  赵千秋和他的一火游骑,都已经横尸沙场。

  那位刘大如果不是被派了传令送信的消息,此刻也肯定躺在这了。

  所有人的战马已经消失不见,想必是被杀人者夺了去。

  连同战马一起夺去的,还有这些甲骑随身携带的撒袋。

  从刘大传信到现在,时间并不算长。

  杀人者就能从容完成这一切,只能说明其手段格外高明。

  十几个身经百战的恒安斥候,在对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没做出什么像样抵抗就被杀了个干净。

  紧接着他们便看到了杀人者。

  荒草坡上战旗之下,两骑战马并列。

  马上之人皆是满身甲胄具装齐全,一人持马槊一人持大弓,并马而立威风八面。

  这些恒安甲骑双眼雪亮,一眼就认出这两人身份,不少人忍不住喊出声来:“是乐郎君!”

  “玄甲徐乐!他怎么来了!”

  那位老校尉则是下意识地圈转战马,往后退出十余丈才勒住缰绳,口内喃喃自语:“乐郎君、李二郎,他们怎么来了?

  这是发癫,还是来偷我们的营盘?”

  他现在脑子里第一想法已经不是怎么交战,而是该怎么跑。

  这两位一个是唐军总帅,一个是大唐第一斗将,绝不会轻身犯险。

  眼前是这两人,背后谁知道藏着多少人?

  自己这百来号纯粹的轻骑,能禁得住敌人一次冲锋么?

  恍惚间他甚至已经听到了铁蹄踏地的雷霆声,看到了如墙而进的玄甲精骑。

  要不是军法无情,他都准备要催动脚力先跑再说。

  能在恒安甲骑里面混到校尉的,自然不会是胆小怕死之人。

  只是徐乐威名实在太盛,更何况在他身边还有个李家二郎。

  李世民的身份地位摆在那,肯定不可能孤身涉险拿性命开玩笑。

  不用问也知道,肯定在某个地方藏着千军万马。

  不知在何处的伏兵外加上拥有神鬼莫敌之勇的乐郎君,就自己这百来人够人家塞牙缝么?

  这时候不跑更待何时?

  待会想跑怕是都逃不掉了!只不过在严苛的军法面前,老校尉也不敢拿脑袋做耍。

  哪怕吓得魂飞魄散,还得强撑着顶在那,退固然不敢,进也是不能。

  至少在大队人马来之前,他们是不敢往上冲。

  不少人心中已经开始祷告,希望李世民或者徐乐这时候能够圈马而走,只要他们不主动攻击,自己肯定也不会上去找死。

  只可惜徐乐、李世民非但没有走的意思,反倒是饶有兴致地观看起高坡下的军阵。

  徐乐一边看一边低声问道:“这才是开始,一会便该是大队人马,二郎可曾怕?”

  李世民和徐乐一样都戴着面覆因此看不到表情,只是闷声闷气说道:“怕?

  若是怕了,还够资格做你乐郎君的手足?

  孤持弓箭兄持马槊,虽百万众亦无奈我何!区区刘武周更是不在话下!”

  “说得好!有此雄心胆魄,何愁不能荡涤天下!”

  李世民侧头看看徐乐并没有作声。

  他有点理解,为什么部下对于徐乐的崇拜已经到了狂热的地步。

  立马乱军之中,处于重重贼兵围困之内神色不变谈笑杀人,这才是大丈夫所为!追随这么一位伟丈夫,便是战死又算得什么!身为武人能够跟在这等人身侧冲锋陷阵,自然是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也只有徐乐这种性格,才会给自己出这么个主意。

  亲身犯险主动挑衅,把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就这些主意要是换个人提出,肯定会被说成是奸细直接拉出去砍了。

  只有徐乐才会把这看作理所当然,也把这种行为视为理所应当,觉得身为武人本来就该拼命冒险。

  也只有靠这种方式获得的勋功,才能得到认可。

  河东之地的坞堡、义民,乃至担任首领的豪强好汉,必须看到一个足够强大的人,才会甘愿献出军粮以及身家性命投奔。

  这帮人能在乱世中拉队伍和突厥人拼命,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

  寻常手段对他们是没用的,只有用强大的武力惊人的战绩,才能让他们认可。

  而这一切,就从今天这一战开始!别看两人全服具装连战马都装备了铁马甲,俨然一副具装骑兵准备冲阵的样子。

  真要想走的话,此刻早就到了平安之地。

  就凭赵千秋和他那几个手下,追或许追得上,但是打肯定是打不过。

  都没用乐郎君出手,自己的弓箭就把他们收拾了。

  更别说两人此番可不是一人一骑而是一人四马的豪华配置,怎么都能走的了。

  只不过现在要走,就失去了来得意义。

  正如自己之前所说,某持弓徐乐持槊,难道还怕了他们?

  更要让世人知道,这天下不止有一个徐乐,还有我李世民!今日这一战之后,我要让玄甲骑也能认可我这个军主,心甘情愿把性命交到孤的手上!徐乐自然不知李世民心中所想,只是听了他的言语,心中便觉得畅快。

  换李建成这时候多半就已经准备逃走了,不提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单说脾气秉性。

  李建成身上就没有李世民这种能不顾一切豁出去的劲头,对于武人而言,这份胆气胸襟,往往比武艺修为更重要。

  毕竟后者可以靠练习提高,前者却基本是胎里带没办法。

  别的不说,就冲此时此刻李世民泰然自若以及这份豪言壮语,就不愧为自家主帅。

  不过区区百骑又能算得了什么?

  今天就让这帮人好好看看某徐乐的手段!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射天狼(三十九)

  就像老校尉认识徐乐一样,徐乐又何尝不认识他们?

  毕竟曾经以袍泽的身份并肩作战,又一起对抗过执必部骑兵,更是险些一起被王仁恭饿死,谁对谁能陌生到哪里去?

  就以老校尉目前所掌握的兵马而论,对于徐乐来说威胁不大。

  到不是说他能靠一己之力把这百多人斩尽杀绝,但是只要他愿意的话,冲破阻碍直取主将把老校尉一槊刺于马下,还是不费什么力气。

  问题就在于他是否愿意而已。

  看着老校尉的脸,徐乐发现自己实在是提不起杀他的心思。

  倒不是说自己妇人之仁心慈手软,而是总有些香火情分在。

  毕竟尉迟恭能够归顺,苑君玮也能向自己提供那么重要的军情。

  要说自己和恒安甲骑之间只有仇没有交情,这话就有点丧尽天良。

  不管怎么说,这些军将总是无罪,除非是死心塌地非要跟自己拼命,否则还是不要杀伤为好。

  再者说来,他们都是些寻常军将,杀得再多也不显本领。

  真要杀,也要杀那些有本领有名气的,这一战就让人记住自己的名号,下一步才好施展手段。

  徐乐相信自己的判断,这帮人绝不敢主动进攻。

  再说就以他们的本事和装备,进攻也就是送死。

  不说自己的大槊,就是李世民的宝弓也不是吃素的。

  要知道今日李世民这四匹马上全都满载撒袋,里面满满登登都是他专用的大羽箭。

  而且刚才杀光赵千秋一行时,也是特意缴了箭簇,就为了接下来的交锋做准备。

  别看李世民近战的手段不算太高明,若论箭术和小六只在伯仲之间,或者说各有胜场。

  在箭矢足够的前提下,轻甲以及无甲兵对他很难形成威胁。

  这百十来人就算是玩了命往上冲,也得做好在李世民手里断送三成人命的准备。

  自己太了解恒安甲骑了,他们不怕死,但是也不会送死。

  尤其是眼下这种局面更不会,这位老校尉是在等自己走,这也算是个默契。

  只可惜,自己并不想走,至少现在不想。

  战鼓隆隆,号角悠扬。

  自己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视线所及内,已经可以看到若干面旗帜随风招展。

  正中一杆纛旗,证明统兵之人已经不是寻常军将,而是刘武周军中主帅级别人物。

  随着这支兵马的出现,老校尉明显长出了一口气,那些恒安甲骑也自镇定几分。

  开始有序后撤,避免在这时候被徐乐冲击一轮白丢性命。

  敌军距离越来越近,徐乐也逐渐看清了旗号以及居中军将模样。

  这人面生的很从未见过,倒是因此更容易判断身份。

  能在刘武周军中身居高位又如此面生的,算来算去就只有宋金刚一人。

  此人乃是刘武周妹夫,也是刘武周军中第一人。

  听苑君玮和尉迟恭讲述,其人武艺倒是不算特别出色,但是兵法将略极为了得,乃是难得的帅才。

  论起用兵手段,就连刘武周也是自愧不如。

  此番联军屡挫唐军,除了突厥相助以及唐军指挥失当外,宋金刚当居首功。

  就连姜宝谊这等宿将,在他面前也是没有还手之力,其手段可见一斑。

  按说这么个人物出现,对自己肯定是个压力。

  不过就自己的计划而言,要的就是这么个主。

  之所以敢带着李世民前来,也是因为这方面的考虑。

  如果现在刘武周手下领兵的是尉迟恭,自己就得换个方法,是宋金刚的话就好办了。

  侧头看看李世民,随后两人都直视前方一副无所畏惧模样。

  过不多时,大队人马已经来到高坡之下。

  不同于老校尉带的那百多轻骑,宋金刚亲自出马,军容自然不含糊。

  盔甲鲜明装具齐全,已经是标准的临阵状态。

  只不过以千余名全副武装的甲骑,对上区区两名介胄之士,却迟迟不敢发起攻击,这怕是自恒安甲骑成军以来的第一遭。

  说起来就如同徐乐对这帮人有香火情分一样,这些甲骑对徐乐同样也是有着旧情,即便是没有的,也忌惮徐乐的神勇,并不愿意和这么个虎将正面厮杀。

  但是不管是情分还是恐惧,都不能代替尊严。

  堂堂恒安甲骑主力,对上两个人居然不敢上前?

  这要是传出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再说李世民身份何等尊贵,只要拿下他说不定就能结束战事,至少也可以向李渊索要一大笔财货。

  重金加上面子,让不少人跃跃欲试,纷纷看着宋金刚等他下命令。

  按说恒安甲骑原本,组织度和服从性是没有这么高的。

  大家都是被朝廷视为弃子的厮杀汉,并肩浴血厮杀求活,内部高度抱团。

  这种组织向心力强的同时,对于尊卑看得就很淡。

  哪怕是刘武周作为将主,也得靠推衣解食同甘共苦方式获得人心,不能一味以权威压迫。

  宋金刚作为外来户就更不用说,下面这些军头能支持你就不错了,还想要干什么?

  可是宋金刚偏偏就完成了寻常人无法完成的事,凭借刘武周妹夫身份上位后,就以雷霆手段整肃军纪,几个恒安甲骑内有名的刺头仗着资格老辈分高,还想要别别苗头,结果直接被军法从事。

  正是靠着铁腕政策和雷厉风行的手段,宋金刚得以迅速掌握全军,并且重新整肃了纪律。

  让三军上下对他的军令绝对服从同时,也养成了令行禁止的习惯。

  哪怕是再怎么迫切的想要杀上去,也得主帅有令才敢动。

  可问题是,自家主帅的令就是不肯往下传。

  宋金刚望着山上的两人,如同魂魄离体一般木在那,迟迟没有动作。

  既不下令进攻,也不下令左右围堵或是采取其他行动。

  一名老军将实在耐不住,低声道:“请主帅下令!”

  “做什么?”

  宋金刚语气平淡不紧不慢,听不出是否生气,也丝毫没有武人临阵前那种兴奋。

  “徐乐虽勇却也只是孤身一人,咱们千军万马,压也压死了他。

  只要大帅一声令下,咱们立刻上前活捉李二郎。”

  “你是说徐乐自己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

  还是李世民也和他一样,突然坏了脑子,觉得两个人就可以抵住我们的大军?”

  老军将一时语塞不敢开口,也不明白主帅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金刚看看左右,冷声道:“咱们都能看明白的道理,李世民会看不懂?

  你们想要立功,难道他就不爱惜自家性命?

  这些日子两下交手,他什么手段咱们心里有数。

  真觉得他是个不知兵的膏梁纨绔?

  若果真如此,那么这些日子咱们是和谁在交战?”

  这话一说,大家也就都明白了。

  宋金刚按兵不动并不是畏惧徐乐,而是畏惧伏兵。

  看来他也觉得李世民肯定有埋伏,只是看不出埋伏在哪。

  那位老军将道:“这也无妨。

  末将带兵佯攻探探虚实,若是有伏兵大帅也可接应。

  若是没有,就把他们给……”

  “就像赵千秋一样?”

  宋金刚打断老军将的话:“你去探也探不明白什么。

  人家要是真铁了心设伏,肯定不会只有一路兵。

  咱们这千把人都填进去,也未必就能探明白什么。

  咱们都是主公的心腹臂膀,也是主公打天下的根基所在,就算自己不顾命也得为主公想想。”

  恒安甲骑满打满算的编制也就不到三千,虽然在吞并王仁恭之后声威大振加上四处扩军,兵力早已经不是昔日可比。

  但是这些兵将内部,肯定存在亲疏远近之分。

  起家的那批恒安甲骑不管如何看待刘武周,都是他的骨干核心,也就是整支部队的骨架。

  只要他们在,刘武周的兵马损失再多都能设法补充迅速形成战力,如果这些老底子打光了,补充再多的新兵刘武周战力也还是大打折扣。

  从这个角度说,宋金刚的话并没有错。

  只不过身旁几个军将都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大家全都盯着宋金刚,一位军将忍不住道:“那就……这么看着?”

  “自然是不能,该通禀通禀,该调兵调兵。

  如今绛州可不是咱们一家兵马。

  咱们兵微将寡,只能帮着拖住敌军。

  真要是拼杀鏖战,自有旁人。”

  “那功劳……”

  “功劳和脑袋哪个要紧?”

  宋金刚瞪了一眼说话军将,那人也自乖觉当下住口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宋金刚嘴上不说,心中暗骂了一声:饭桶!就知道盯着眼前那点蝇头小利,看不出这里面的利害。

  执必部怎么成了现在这德行自己心里没数?

  就算刘武周拿住李世民,好处的大头也是金狼骑拿,然后把刘武周丢出来承受李家怒火。

  这种事情也是做得的?

  今日两人一定要死,但一定不能死在刘武周手中。

  等到突厥大军一到,自己立刻就动手杀人。

  既不能让他们逃了,也不能让金狼骑得便宜。

  阿史那部既然想要坐山观虎斗,我就把你们拉下水!一个活得李世民或许价值连城,但是一个死了的李家二郎非但一文不值,还会成为祸根,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你们这帮塞上杂胡还能不能超然世外?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射天狼(四十)

  时间一点点过去,压力也就越来越大。

  对于武人来说,不一定真的厮杀对阵才会感觉到危险。

  就眼下这种情况,换个两姓旁人已经支撑不住。

  总共只有两人,却要面对上千精锐骑兵。

  这还不说,随着时间流逝来得敌人只会越来越多,也别说是人,就算是金刚罗汉在这种人数差距面前也难逃公道。

  不说输赢胜负,就只是站在这面对汹涌人潮,就需要莫大勇气,非神勇者不能为之。

  两人之中,徐乐的压力无疑更大一些。

  要是只有他一人倒是没什么,就算打不赢拍马就走,谁能追得上?

  可是如今多了个李世民,就多了个巨大累赘。

  你不能扔下他不管,他又不具备足够的战斗力,若是箭矢射尽或者被敌军大将近身,到时候徐乐的一半精力都得放在照顾李世民身上,一身武艺发挥难免大打折扣。

  其中凶险不问可知。

  不过徐乐并没有丝毫惧意,反倒是饶有兴致看着下方,等待敌人的动作。

  宋金刚反应和自己一样,并没有急于发动攻击,而是在这里等。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宋金刚用兵以沉稳老练著称,不是个喜欢冒险的性子。

  若是自己大队人马列阵高坡,他倒是敢打一打。

  现在就两个人在,他肯定想得多。

  归根到底就是四个字,想赢怕输。

  想得越多胆子就越小,也就没法从容发挥。

  何况现在他们是联军,人多心不齐也是个问题。

  自己带兵和执必部厮杀,金狼骑按兵不动甚至是乐见自己杀戮青狼骑。

  有这件事在前,宋金刚更不敢舍命一搏。

  这时候肯定是越谨慎越好,生怕露了破绽被人所趁。

  采取这种静态,也是情理中事。

  不过这种状态不会维持太久。

  随着敌人越来越多,肯定会有人冲上来。

  这处荒草坡地形适合厮杀,同时也不利于大兵团进攻。

  几十骑冲上来就差不多了,再多就要自己给自己添乱。

  若是自己领兵,就以一员上将先攻,拖住自家手脚。

  再让十几个军将顶着盾牌冲上来,豁出去一半人死在李世民手里,剩下一半也能把距离拉到足以接近然后擒拿斩杀。

  这办法不难想,自己能想到,对方也能想到,就看什么时候采取动作。

  徐乐刚想到这里,眼前军阵已然出现变化。

  一支陌生的军队出现,其所持旗号明显和刘武周部不同,而且两军之间也刻意保持了距离,显然是把所谓盟友当成敌人防范。

  而自这支军中冲出一骑骏马,马上骑士身材高大魁梧,手中持的并非马槊,而是长柄铁槌。

  随着战马跑动来人高举铁槌,直接往高坡上冲来,口内还发出阵阵怪叫之声。

  而随着这员大将一起行动的,还有二十名弓手。

  这些人催动脚力随后跟上,但是只行一半就甩蹬下马,从骑马冲锋改为步行冲锋,手中持的也不是骑兵所用的短弓,而是步兵战阵所用的大弓。

  这些弓的劲力虽然比不上李世民所用的宝弓,却也是军中一等一的强弓。

  即便是以李世民的手段持宝弓对射,以一敌二十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好在这些士兵的目的并不在于伤人而是保护主将,确保那使铁槌的大汉进攻途中不被李世民放箭狙击。

  所以二十张弓引而不发,并没有真的把箭射出去。

  徐乐低声叮嘱了一句:“不必放箭。”

  随后催动吞龙上前,迎着那舞铁槌的大汉冲过去。

  既然对方主动求战,自己也不能不接招。

  虽然不知道这汉子是何许人,但是他既然来了,就算是开了个头,后面就不缺人了。

  槌风呼啸声如闷雷,铁槌挂定风声自头顶击下。

  徐乐战马圈转避过正面,手中大槊当胸直刺,对方反应也自了得,铁槌的槌杆向上一挑正挡住徐乐槊锋。

  随着响亮的金属撞击声,两位斗将开始了较量。

  而荒草坡上的一切,已经报到绛州衙署之内。

  “徐乐、李世民二人窥阵,梁师泰将军已经和徐乐交战。”

  传令兵的通传,让衙署内梁师都的酒都醒了一半。

  一个激灵站起身形,声音颤抖着说道:“谁?

  四郎?

  谁让他出战了?”

  在几路联军中,实力最弱的乃是郭子和。

  严格算起来,他其实是梁师都麾下的一方独立军帅,只不过身份超然所以算作诸侯之列。

  而梁师都的兵力倒数第二,才具手段则敬陪末座。

  其实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的本事不足以成为一方诸侯,更别说什么大度毗伽可汗、解事天子。

  之所以能够有今日地位,除了突厥人的扶持外,最重要的一点,则是兄弟二人的武勇。

  梁师都打仗算不上出色,但是个人武艺结为高明。

  在朔方一带,梁师都被称为无敌。

  正是靠这份勇力收拢了不少马贼盗寇,才有了起家的本钱。

  乃至起事之后的战斗,也往往是靠着个人勇力来解决。

  真要是打成了大军交锋结阵而战,多半就要糟糕。

  在外人眼中,梁师都就是朔方军第一虎将。

  可是梁师都自己清楚,朔方真正的第一高手不是自己而是自家四弟,铁槌大将梁师泰。

  他勇力过人武艺高强,膂力之强乃是自己生平仅见。

  之所以用铁槌不用马槊,就是因为觉得槊重量不够使起来不过瘾。

  哪怕是全副武装的具装骑,也架不住他随手一槌。

  往往就是一声响,然后对手便没了命。

  之所以外界都认为自己才是朔方无敌,实际是兄弟有意为之,要把自己捧到这个位置才好让士卒归心。

  这次带梁师泰出征,主要是为了防范薛举。

  那厮仗着勇武欺人为乐,哪怕是对于诸侯也不给面子。

  大概除了突厥人,也没谁能被他放在眼里。

  带着梁师泰,就是为了关键时刻突出奇兵,给薛举个厉害让他不敢再小看朔方。

  没想到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弟弟,怎么就敢去战徐乐?

  那乐郎君也是你能抵挡的?

  真要是有个闪失,朔方军岂不是折断了一条臂膀?

  眼看着梁师都就要往外冲,结社率却沉声道:“急什么?

  咱们还有点残酒未饮,饮酒之后再上阵不迟。

  不就是个小小徐乐么,不会有什么闪失。

  盘陀!”

  这几日始终伺候在结社率身后的一个汉子闻声而出,结社率看了他一眼随后说道:“把咱们梁可汗的兄弟带回来。

  再把姓徐的汉人头颅拿来,好给父汗做个酒器。”

  那名为盘陀的汉子施了个礼转身往外就走,看着他那虽然壮硕结实,但是并不如何高大的身躯,梁师都心里也有点没底。

  突厥中不乏善战勇士,能够跟在结社率身边的,就更不会是什么庸碌。

  但是看盘陀那样子,和其他突厥武士比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结社率哪来的这份自信?

  不过结社率既然已经发话,自己也不敢不听。

  梁师都只好举起酒樽陪着结社率把酒喝下。

  一连三杯酒下肚,结社率这才吩咐道:“备马!小王倒要看看,这位李家二郎究竟有何本领,竟然敢轻骑窥阵?

  再把咱们的薛霸王叫醒。

  他不是一心想要会斗徐乐么?

  现在人来了,他却先醉了,这叫什么事?”

  众人心中各有牵挂哪个也不敢怠慢,众人之中尤其是以梁师都最为心急。

  出了衙署便飞身上马,也顾不上其他,催动坐骑一马当先冲出城池直奔自家军营所在。

  只凭身边那点亲卫上战场太危险了,该带兵还是得带上。

  再说李世民这分明就是诱敌,自己贸贸然上去万一中了埋伏怎么办?

  他刚刚冲入军营,还不等下令集中队伍,却见一名亲兵头目飞马朝着自己冲来,顾不上下马行礼,就扯着脖子大叫道:“大事不好,四将军……阵亡!”

  梁师都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从马上跌落。

  自己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朔方军第一猛将,也是自己坐镇朔方的最大凭仗,就这么没了?

  他强压着畏惧与痛苦,颤声说道:“四……四郎他是……如何阵亡的?”

  “四将军和唐将徐乐交马三合,被刺穿咽喉。”

  “那现在呢?”

  “突厥盘陀将军正在和徐乐交战,一时未分胜负。”

  梁师都把牙一咬,大声吩咐道:“集合兵马,所有兵将随孤前去杀徐乐,给四郎报仇!”

  四郎已经死了,朔方军的衰败不可逆转。

  既然如此,自己也不管那么多了,先为四郎报仇再说!盘陀你没能把四郎带回就是违抗军令,我杀了你也不怕阿史那可汗教训。

  就算他翻脸又怎样?

  左右是个死,自己还怕个什么!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射天狼(四十一)

  荒草坡上,梁师泰的尸体已经被士兵抢回,现如今战场上则是盘陀和徐乐在交锋。

  两匹骏马往来冲锋,两条马槊上下飞舞,如同两条巨龙在赌斗神通争夺宝座。

  徐乐和突厥人交手不止一次,也会斗过许多来自草原的英雄好汉。

  突厥民风剽悍人皆尚武,加上军队的组织度和纪律性并不能和中原王朝相比。

  这种环境很容易出现武艺高强勇力过人的猛将,以个人武艺论,突厥勇士并不比汉家豪杰差,徐乐对此也有心理准备。

  但问题是,像眼前这个突厥人一般,能把马槊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的突厥大将,还是生平第一次遇到。

  要知道突厥和汉家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治乱之别。

  突厥崇尚力量强者为尊,导致草原上社会动荡征战不休,部落之间仇杀吞并都不算稀罕事。

  这种环境下固然容易诞生勇士,但是也同样导致很多东西无法传承。

  毕竟技艺的训练需要时间,像徐乐这种训练方法,得从小打基础,再大一点教授功法循序渐进直到最后武艺大成。

  对草原来说,这无疑是奢侈的。

  十几岁的后生就可以骑马拉弓,舞刀杀人了,自然就要投入争夺与杀戮之中贡献力量。

  所谓武艺也都是在这种杀来杀去的过程中自己摸索出来,很少有所谓传承,更别说成体系的东西。

  从兵器上看,突厥人也很少使用马槊。

  除了因为草原上缺乏制造马槊的材料之外,再一个就是成本问题。

  草原上人命贱如草芥,而且苦寒之地民穷财匮,就算是那些贵人,购置马槊也会觉得肉疼。

  就算买得起也不愿意买,毕竟没什么实际意义。

  说难听话,对突厥人来说,一个武士的命还不如一杆马槊值钱。

  给人配这么奢侈的兵器,岂不是亏本到家?

  有这个钱多置办些战马或是弓箭才是正道。

  是以草原上那些武士兵器千奇百怪,单刀铁棒什么都有,说到底就是为了节省开销,找到什么就用什么。

  可面前的盘陀并非如此。

  可以说除了他身份是突厥人以外,其他方面和汉人没有任何区别。

  兵器是中原斗将才用的马槊,施展的是正宗汉人武艺,而且还不是那种寻常军汉的野路子,而是正经的将门手段。

  和徐乐练的功夫一样,也是从小练功一步步积累起来,最终达到内外兼修的地步。

  练法、打法、杀法样样精通,周身上下肌肉灵活,五感六识也极为敏锐。

  如果换个战场,这就是个标准的汉家武功勋贵家族培养出的一等斗将。

  和他相比,以往那些使用弯刀、铁棒以及各色兵器的突厥猛将,就有点上不了台面。

  这突厥武人的膂力既强技艺也高,实在是沙场上一等一的斗将之选。

  平心而论,如果现在和他交战的不是自己而是尉迟恭,恐怕已经被打落马下了。

  阿史那金狼骑,果然不可小觑!徐乐心知这等人物必然出自阿史那军中,也只有金狼汗麾下,才会有这种厉害人物。

  从前次交手到现在,已经可以看出,始毕可汗所图甚大。

  不同于执必部执着于抢掠,阿史那想的可能是把整个中原之地永久变为突厥牧场。

  所以他有意识对自家部落进行整顿,在保留草原民族特色同时,也开始努力装成汉家军伍。

  不管是兵马还是大将,都有一些汉军特色。

  别小看这种改法,只有真正的人杰,才有这种目光以及魄力。

  昔日南北朝时侯,真正坐稳北地江山的几位雄主,都有类似的行为。

  由此可见,这位始毕可汗想的可不是河东或是关中的财货女子,而是整个中原天下。

  可惜,你遇到我,就注定所谋难成!就先让你碰个头破血流再说。

  要说武艺,盘陀的本领距离宇文承基还是有些差距,自己肯定能胜他。

  但是这个时间是多少可是难说的很。

  而且盘陀和寻常突厥武人不同,并不是那种见面就要分生死的悍勇打法。

  相反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防守战术,往往是攻三守七。

  也别说突厥人,就是汉人武将也很少有这种战法,毕竟武人都是急性子,没几个人有耐性一点点磨。

  能够专门练这种防守技艺,而且保持这个心态就已经不是容易事。

  而这也确实是当下最为有效的办法。

  毕竟徐乐和李世民只有两人,盘陀只要拖住徐乐让其他人可以出手对付李世民就够了。

  这场交锋的主动权,还是在突厥人这边。

  只要他们能够拖住时间,就能占先手。

  只不过眼下并没有人跟上来,山下诸军严守默契,都看着盘陀和徐乐两人交战厮杀。

  徐乐很清楚,他们是在等,等一个够分量的人出现,随着命令采取最后行动。

  不过他们是在等,自己又何尝不是?

  忽然间战场的情况为之一变。

  就在自己和盘陀厮杀之际,眼见高坡下尘土飞扬,一支精骑正以极快的速度飞速推进。

  只看他们冲锋的速度,就知道其和之前刘武周等部完全不同。

  他们不是来观察情况,而是真的要来拼杀的。

  变数!任何计划都会面临变数,计划的越周密变数就越多。

  自己和李世民此番的计划,就是针对宋金刚这种善于用谋却不敢轻易行动的沉稳统帅,以及突厥首领这种一肚子诡计,总想要保存实力同时削弱他人的奸诈之徒。

  所谓疑兵,主要在于疑而不是兵。

  对方主帅越是好谋多疑,就越是容易上当。

  反过来说,当然是最怕遇到二愣子。

  不管不顾上来就打,疑兵计策自然就没用了。

  宋金刚迟迟不动,就是担心自己有伏兵。

  若是这支人马杀上高坡还不见伏兵出现,虚张声势的把戏也就不攻自破。

  徐乐眉头微皱,心内暗骂,这是哪来得冒失鬼?

  真当我杀不了你?

  就在徐乐准备发力之时,却听下方军阵中阵阵号角声响。

  号角声急促尖利,显然是在传递某项命令。

  紧接着就见这支骑兵的行进速度略略放慢了一些,可是随后就又快了起来!这时候徐乐已经注意到,导致这一切变化的,主要是一支规模约莫百人的尖兵。

  原本在军令发出后,这支骑兵已经放慢速度,可是随后这支尖兵就猛地突阵而出继续向前,其他部队就只能跟着往前冲。

  毋庸置疑,这支尖兵就是敌人主帅所在。

  正是他的一意孤行,部下才不得不跟到底。

  再想想也就明白了,这事多半和自己刚才杀死的那个持槌大汉有关。

  这其实也算不了什么,沙场上结仇是最平常的事,顾虑这个别吃这碗饭了。

  不就是杀了个人么,又算得了什么?

  李世民手中大弓已经端起,瞄准的却是盘陀。

  如果对方杀上来,自然要先解决盘陀这个劲敌,然后再和徐乐并肩厮杀和那些军汉交战。

  有这么个人在,不管是战是走都不方便肯定得优先清除。

  可是没等李世民松手,只听得军号再响。

  这次不光是号角响亮,还夹杂了鸣镝破空之声。

  随着这尖利的破空声接连响起,那支原本气势如虹的队伍,就像是中了什么法术神通一般,速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饶是那支尖兵依旧想要前进,后续的兵马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紧随不舍。

  就连这支尖兵自身也逐渐脱节,只有约莫三分之一的兵力还在保持前进势头,其余的都在尖利的哨箭声中慢下来,直到驻足不前。

  而这些坚持往前冲的骑兵,很快就因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只见那依旧前冲的三十余名骑兵行不多远便有人从马上落下,而且落下的人一个接一个,显然是有意为之。

  直到落马人数达到一半以后,这种情况才停止。

  剩下的人依旧紧催坐骑冲向高坡,可是经过这么几番削弱,真正接近高坡的骑兵只剩下十几骑,比起之前的千军万马差了一天一地。

  军令!号角鸣镝都是突厥军令,最后更是用了突厥军中的抽杀法,惩戒这些不守命令的骑兵。

  只不过即便是再残酷的大汗,也最多是十抽三杀,这种抽一半来杀的惩罚,只能证明主帅已经愤怒到了顶点,同时证明这支骑兵不是突厥本族人,所以才能杀得这么肆无忌惮。

  侥幸逃生的那些人其实也没了退路,就算现在回去也是个死。

  他们显然也明白这点,因此战马跑得更快,以一种慨然赴死的态度,毅然冲向徐乐、李世民!既然活不了,就把仇家拉下去垫背!不管是千人还是十人,总归是要打的,也就不用管那么多,放开手脚大杀特杀就够了!李世民见此情形猛然调转弓箭,把原本对准盘陀的羽箭改为瞄准逐渐接近的骑兵,猛然间松动弓弦口内高喝一声:“着!”

  随着这一声大喝,弓做霹雳弦惊,一名骑兵应声落马!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射天狼(四十二)

  能够下达军令命令梁师都队伍停下,还能对梁师都所部动手杀戮的,自然只能使阿史那结社率。

  金狼旗迎风舒展,大旗之下结社率面色如铁,眼神中满是狠戾之意。

  一名军将正在询问:“梁师都部下亲兵该当如何处置?”

  “既不肯听令,又不愿殉主,活着也没什么用处。

  三丁抽一杀,活得带回去做生口。

  汉人说军中要令行禁止,他们连本王的话也不听,不给他们点教训,日后还有人肯听孤号令么!”

  结社率说话间眼神已经落在高坡上,梁师都和他手下残存的兵士已经距离李世民越来越近,按说也就是眨眼之间,就能够近身厮并。

  可问题是这眨眼之间的距离,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忽略的。

  徐乐的武勇大家都知道,所以倒也没觉得奇怪,反倒是盘陀能够和徐乐周旋那么久,令在场群雄心中惊讶,佩服执必部藏龙卧虎。

  真正让人感觉到意外的,还是李世民的射术。

  前者交锋的时候由于是千军万马乱战,本来就看不清楚某个人的技艺。

  再加上李世民始终是和玄甲骑在一起,身先士卒冲锋在前,并没有多少时间施展箭术。

  所以对于他的射术水准,大多数人缺乏了解。

  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位大唐皇子的箭术是何等的可怕。

  但见那张大弓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灵魂一样,弓力如此惊人的弓,按说每拉一次都不是容易事。

  就算李世民箭术高明,拉弓射箭瞄准总是需要过程,就这个时间足以让人冲到他面前,让他的弓箭失去作用。

  可是李世民现在的表现,却打破了这个常规。

  拉弓上弦放箭一气呵成,一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顺滑,随后就是一次次反复操练快如疾风。

  与其说是拉弓,更像是在演奏某种乐器,挥洒自如毫不费力。

  而伴随着弓弦松动箭簇射出,必然有一人落马丧命。

  能把如此一张巨弓使得如此得心应手挥洒自如,着实令人眼前一亮。

  要说朔方军也是弓马健儿,至少能追随梁师都赴死的,都不是庸手。

  武艺忠心都无可挑剔,骑射手段施展出来,手中弓箭也是不饶人的。

  可是十几个人挽弓射箭冲锋,居然压不住李世民一人一弓,这要不是亲眼所见,也是让人难以置信。

  结社率自己就精通骑射,虽然算不上射雕儿神射手,却也是军中一流射术。

  自然看得出来李世民箭术修为何等高明,更重要的是这份胆量也着实令人佩服。

  堂堂李唐皇子,面对飞矢流箭毫不畏惧,那些人射出的箭甚至都没对李世民造成任何影响。

  他挽弓射箭的过程,始终保持节奏和力度不变,就证明他没受那些箭矢影响。

  能够面对这种阵仗不畏惧,着实有资格称一声人中龙凤。

  眼看着朔方军只剩下五六人时,总算是即将接近李世民。

  这个距离弓箭以及不如马槊管用,结社率瞪大眼睛准备看看李世民的武艺。

  不曾想就在这时,只见徐乐吞龙猛地拨转马头,直接撞入这几名朔方军阵中,手中大槊挥舞间,已经有两名卫士被打落马下。

  “二郎今日只管放箭杀人,近身厮并之事包在我身上。

  只要某有三寸气在,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这是徐乐出发前对李世民的承诺,大丈夫一诺千金言出必行,不管实现这个承诺何等艰难,都不能背信弃义。

  此刻便是履行承诺的时候!随着徐乐的加入,战场情形就又是一变。

  本来梁师都就是要找徐乐拼命的,这时候正主出现正中下怀,催马舞槊直奔徐乐。

  而在他身旁仅剩的两个卫士也是各自挺矛左右分刺。

  他们都是梁师都的死士,否则也不会明知道违抗结社率军令不管胜负都是死路一条,还要跟梁师都一条路跑到黑了。

  他们日常训练都和梁师都一处,自然知道如何配合主帅厮杀。

  进退趋避彼此配合,都是日常就练熟的。

  不管剩下几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配合发动。

  所以这时候梁师都一出手,他们的长矛立刻递出,所弥补的正是梁师都招数间的破绽。

  要讲单打独斗,梁师都自问自己不是四弟梁师泰对手。

  可要是带上卫士的话,其实还是自己赢。

  主要就是这些卫士知道怎么和自己配合,梁师泰因为完全是靠着膂力伤人,大槌抡起来六亲不认谁也和他配合不了,所以只要自己带两个卫士和梁师泰打,他就基本是有败无胜。

  梁师都其实也知道,自己加上卫士,也不一定就是徐乐对手。

  而且这次抗令已经彻底激怒了结社率,恐怕连朔方都回不去了。

  可是那又如何?

  自己起家的时候,又何尝不是这等处境?

  前进无路退无死所,全靠四弟为自己遮风挡雨冲锋陷阵。

  每次厮杀都是四弟冲在自己前面,不顾性命的猛冲猛打,才让自己在朔方得以立足成为一方诸侯。

  若是没有四弟,自己怕是早就死得连渣都不剩了。

  这一切本来就是他帮自己打回来的,今天就是该还给他的时候了!既然已经不打算活下去,自然也就没什么可怕。

  就算徐乐你杀了我,我也要带你一起上路!抱着这种目的动手,自然就是大开大合的进手招数。

  只顾伤人不顾护身,很容易就打成两败俱伤。

  全靠两名卫士为他弥补破绽,让对手腾不出手脚还击。

  不过若是只凭两名卫士,想要挡下徐乐其实也没那么容易。

  然而就在这时,徐乐只听脑后金风响动,不用回头就知道:那突厥武士前来帮手了。

  自己舍突厥人取梁师都,再到撞阵杀人,不过是指顾间事。

  对方发现自己到这立刻追过来,现在自然正是时候。

  梁师都加上这个异域勇士,倒是有资格和自己过几招了。

  否则的话,自己还嫌不过瘾呢!毕竟这突厥人的本事虽然好,比起宇文承基还是不及。

  经过那一战之后,寻常高手已经很难入眼,加上梁师都就还马马虎虎。

  别看梁师都的武艺还不如方才来得那个使槌的家伙,不过这厮的根基还凑合,而且和突厥武士居然可以互相配合,如此一来战力便大幅提升。

  那两名卫士还是添头,这突厥武士加一个梁师都,哪怕是遇到曾经的宇文承基,都足以与之一战。

  这才是武人该打的仗!这也是自己要让突厥人看到的仗。

  就算你们突厥不乏豪杰,但是像这种高手也不会太多。

  把他派出来,也可以看作是阿史那部落的一个态度,拿出这位二王子身边最好的斗将对付自己,证明突厥人的武勇在汉家英豪之上。

  自己方才之所以没有打杀这突厥人,也是在等现在。

  就让你们拿出最好的状态最强的军容,自己再把他彻底碾碎,如此才能让突厥人和他们的走狗彻底死心!汉家天威,不是你们所能抗衡的!两条马槊一前一后,而在左右两侧还多了两杆长矛。

  四个人之前未必合作过,但都是武人这时候也知道该怎么打。

  那个突厥武士还是保留了一些草原游牧的特性,比如不在乎虚名只追求实利。

  所以根本没有所谓斗将尊严这种讲究,就是在自己背后偷袭。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就是这个意思,如果都是面对面打,一个斗将应付两个同水平高手都能周旋。

  可若是一前一后这么打,哪怕是弱一些的武人都有可能让强者饮恨。

  毕竟谁的背后都没长眼睛,被持续暗算的话很容易因为不慎而受伤乃至丧命。

  李世民这时候若是放箭,倒是可以打破这种局面。

  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这也是徐乐之前再三叮嘱的言语。

  一旦自己和对方上将近身搏杀,就千万不要放箭。

  赢就要赢得光明正大,让对方心服口服!再说就这种场面,还用不上放箭!迎面梁师都一槊劈面砸来,背后又是恶风劲袭。

  左右两侧,两杆长矛分刺左右两肋,封住自己闪避之路。

  徐乐一声冷哼,手中大槊一记海底捞月,自下而上向外崩架,只听几声闷响,两杆长矛一条槊都已经被荡开,与此同时突厥人的马槊堪堪已经刺到自己的后心。

  就在槊锋即将点中掩心镜的刹那,徐乐猛然间单足点蹬悬裆换腰,身形侧动间,大槊就贴着背后滑过!槊锋在铠甲上滑出一串火星,只差毫厘但总归还是没能破甲伤人。

  而徐乐则趁这个当口转动身形,从背对盘陀变成了面对。

  他此刻手中大槊还在外圈,按说没办法圈转回来对盘陀发起攻击。

  可是就在这刹那之间,盘陀心中猛地升起一股不祥的念头,那种与生俱来的灵敏预感,及时向他发出警告:自己有性命危险!还不容盘陀想清楚危险到底来自何方,就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劲风直奔面门而来。

  他甚至都没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对自己造成威胁,身形已经先作出反应:单足甩蹬人往马腹下钻,不管如何先来一记蹬地藏身再说!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射天狼(四十三)

  盘陀的反应可以说是一种本能,突厥人本就是马背上的民族,骑射弓马乃是看家本事,军中好手往往都能做到人马合一。

  所以遇到危险的时候,肯定是和自己的坐骑配合做出规避动作。

  再者就是突厥人的战场上,最常见的危险就是漫天箭雨。

  人在这种环境里面,招架格挡远不如闪避来得好用,该躲就躲该藏就藏,随时在躲避与还击之间切换,是战场的正常状态。

  各种复杂的马术花样,也是在这种情况下练出来的。

  虽说现在满身披挂,可是盘陀的身手依旧灵活,人往马腹下钻,只留一只脚挂蹬保证自己不掉下来。

  与此同时手中大槊也自穿梭换把,准备刺向徐乐的坐骑。

  被动挨打从来不是武人的性格,哪怕是在躲避过程中,也得想办法给对方来两下狠的,这才是草原男儿风采!可他人在马腹之下,视线总归要受影响,尤其是现在满身披挂的情况下,这种影响就更严重。

  是以他只能观察徐乐的脚力及腰、腿,其余则看不到。

  也就无从发觉徐乐的动作。

  悬裆换腰同时双手换把,以槊钻当作短兵捣出这一记之后,徐乐的大槊再次摆动,单手擎槊向前疾刺而出!大槊化作灵蛇吐信,直取梁师都和身旁两名卫士。

  梁师都本人或许可以豁出去和徐乐同归于尽,那两名卫士却不可能都和他一样心性如铁。

  就算自己在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身体的反应肌肉的动作以及武人的下意识应对,都还是以保全自己为主。

  是以眼见大槊劈面刺过来,第一反应就是回手格挡。

  梁师都倒是有决心舍命搏徐乐,但问题是徐乐的槊来得太快,他现在就算是以伤换伤速度上也来不及。

  最后的结果就是自己死了,徐乐没什么大碍。

  毕竟搏命不是送死,他也只能先回槊自保,挡下徐乐这一击。

  可是徐乐的出手速度快如闪电,掌中大槊明明是一件分量重施展不便的长兵,可是在他单臂使用下,却如同一条蛟龙般灵动。

  槊锋在三人面前一晃即走,根本不做过多纠缠角力。

  徐乐真正的目标也不是他们,而是这个始终躲在自己身后出手的突厥武士!之所以之前没有拿下他并不是不能,而是不是时候。

  现在金狼骑已至,对方这两员大将合力所发挥出的战力,也确实可以看作联军当前顶尖水准。

  在敌人的力量达到巅峰之时给予其致命一击,才是彻底摧毁其士气的最好手段!单手持槊的目的,就是空出左手以发动真正的攻击。

  盘陀蹬底藏身战马继续向前,依旧朝着徐乐所在方向前进。

  由于徐乐出手的时候,彼此之间距离就已经很近,这须臾之间就差不多形成了两马头尾相衔的局面。

  徐乐左手高高举起用力落下,掌中的铁骨朵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伴随着一道劲风,铁骨朵重重砸在了盘陀战马的头上!盘陀的战马和人一样,也是满身披挂。

  但是所有的马铠都只是保护马的躯体,并不包含头颅部分。

  毕竟这个部位是武人重点保护,轻易不会被击中。

  而且马也是有灵性的活物,如果往头上戴的东西太重自然会难受,战场上影响发挥。

  如果分量不够,也很难起到防护效果。

  就像现在这样,别说马头没有护具,就算有的话,又有什么护具能挡住徐乐这种本领的大将全力一击?

  耳中只听一声闷响,若是离得近了,甚至可以听到骨骼碎裂声以及战马临死前的哀鸣。

  这匹塞上良驹四蹄一软颓然瘫软在地。

  而就在马腹下的盘陀,自然是首当其冲,面临被砸下马尸下面的处境。

  好个盘陀也自了得!虽然事情发生的太快,他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感觉战马突然失力瘫软。

  但是在百忙之中,依旧甩蹬脱缰,就在马尸即将把他砸在下面的刹那,人已经抢先一步化作滚地葫芦,向一旁翻滚而行,抢在马尸把自己砸在身下之前,总算是逃出了险境。

  如果仅从体型上看,盘陀并不出众。

  个子不是特别高,也不是异常魁梧剽悍。

  但是他这种适中的体型,正好兼顾了力量、敏捷两个方面。

  在保障有足够的气力以及爆发力的前提下,也不至于太过臃肿笨拙。

  眼下明明是一身盔甲在身,但是翻滚的速度丝毫不比那些布衣短打的江湖客来得慢。

  而且翻滚之中还能紧握马槊不放,随时可以起身接战!他这身武艺并非是来自草原,而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始毕可汗通过在中原的关系送入世家之中,接受最正规的武人教导。

  那栽培他的世家也知道这是始毕可汗的意思,不敢有丝毫怠慢。

  所聘请的教习固然是武道高手,在他身上花费的财货也是一笔惊人数字。

  毕竟背后有始毕可汗的支持,钱财花销上不用在意。

  只要是人能练出来,金狼汗还不至于计较些许钱财支出。

  靠着金山银海的财货投入外加名师指导,盘陀成长的速度惊人。

  二十岁不到的时候,便已经达到一等斗将的修为。

  他离开世家不是因为被驱逐或是处境危险,而是继续留在那已经失去作用。

  对方所能提供的资源极限也就是那么多,给自己打下了坚实基础外加武道指导,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帮助。

  再想提升就无能为力,后面的路就只能自己走。

  带着这一身汉地绝学回到草原之后,就和金狼骑混在一起。

  那些经过若干次残酷考核脱颖而出的金狼骑军将,就是盘陀的磨刀石。

  和这帮人交手时候,盘陀的身份就是竞争者,所以不存在留手的可能。

  大家都是拿出浑身解数彼此攻伐,死活全看天意。

  既有坚实的根基,又经过生死一瞬的残酷环境打磨,是以盘陀的武艺不管是从修为还是实战都是无可挑剔。

  哪怕是面对眼下这种处境,也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

  人翻滚之间已经选择好了路径,直奔李世民所在方向。

  盘陀很清楚,自己这一身甲胄,不可能跑得过战马,如果这时候往坡下跑肯定是死路,不等到地方就被徐乐追上刺死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挟持李世民为人质,以这个贵人为要挟,逼迫徐乐放自己离开,同时还能把这个要紧人物带回去。

  按说他和李世民的距离并不算远,加上他的翻滚速度,眨眼之间就能来到李世民马前。

  他也看出来了,李世民最擅长的是射术而不是兵器。

  仓促迎战近身搏杀,他肯定不是自己的对手!一切都如盘陀预想的一样,翻滚、起身!这些都是脑子里计算好的,所以时间方位分毫不差。

  起身所在正是李世民马前,不容他出手或者催马冲撞,盘陀手中的马槊就准备一记横扫千军,先把李世民坐骑的马腿打断。

  可是他毕竟是满身披挂,又是如此激烈的动作,起身刹那难免感觉到一阵晕眩。

  虽然这种眩晕不过是须臾光景,可已经足以改变结果。

  就在他的大槊刚刚准备抡起的刹那,耳畔忽然响起一道劲风。

  还不容盘陀反应过来,就只觉得背心一凉,随后便是一阵剧痛自后心直抵前胸随后扩散周身。

  那一身的气力飞速消散,明明得心应手的大槊,竟然变得重如泰山根本挥不起来。

  低头看去,便见到胸前透出了一尺多长的寒铁槊锋。

  总归……还是没能完成军令啊。

  盘陀努力地抬起头,怒视着面前的李世民。

  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完成军令,老天为何不让自己拿下这功劳?

  如今结局已定,自己就只好努力记住这汉家皇子的面孔,也算是不做糊涂鬼。

  由于一个马上一个马下,盘陀只能努力抬头才能看清李世民的面孔。

  这位李家二郎的面孔逐渐变得模糊,就在盘陀弥留之际,只隐约看到李世民自腰间抽出直刀在自己面前划出一道弧光,随后便进入无尽黑暗之中。

  徐乐这边飞槊刺死盘陀之后,自己手中便已经没了长兵。

  梁师都心头狂喜,手中大槊加紧同时示意两名亲兵左右包抄,根本不给徐乐捡兵器的空裕。

  你就算再有本事,没了兵器也等于没了臂膀,若是这还赢不了,还当什么大将。

  眼看梁师都一槊刺来,徐乐闪身避槊同时伸手直奔槊杆。

  梁师都一声怒喝,大槊用力一抖,同时撤槊回刺准备变招。

  然而徐乐这一抓却是个虚招,趁着梁师都回槊的光景,朝腰间一伸手,一柄雪亮直刀已经握在手中。

  两马错蹬之际,手中直刀一甩带着漫天刀光,直斩梁师都的脖颈!梁师都慌乱地立槊招架,不想这一刀依旧是虚招,就在刀即将砍在大槊槊杆之时猛地收刀变式,从砍向槊杆变为横斩向左侧刺来的矛。

  刀矛相撞,直接把矛尖给挡开。

  同时左手猛地前探将右方刺来的矛杆抓住,随着徐乐一声大喝,直接将持矛卫士生生扯下马来!那名卫士身手倒也利落。

  落马之后随即便起身站定,可是还不容他作出反应,徐乐的马已经来到他面前,手中直刀轻轻一挥,人头落地,血如泉喷!

  第一千零七十章 射天狼(四十四)

  所有武人都知道一个道理,对于马上大将来说,永远是长兵的天下。

  一寸长一寸强,任你武艺高低,都是长兵比短兵好用。

  直刀、骨朵等等,之所以是辅助兵器,就是因为不能承担主战任务。

  按说一个有马槊一个持直刀,怎么看都是拿马槊的赢。

  不管是攻击距离还是兵器重量,都不在一个级别上。

  哪怕武艺有差距,就靠兵器的便宜也能稳稳吃下对方才对。

  别的不说,只要自己用长兵荡开圈子,就是只攻不守的局面。

  你直刀没有我的马槊长,你砍不到我我就能刺中你,怎么看也是拿槊的稳赢。

  但现在荒草坡上的情形并非如此。

  持直刀的徐乐对上持马槊的梁师都,非但没有落下风,反倒是稳稳占了先机。

  饶是梁师都已经泼出命去,依旧改变不了这个局面。

  他的两名卫士都已经被徐乐斩于刀下,只剩他一人一槊对徐乐的直刀。

  他看的出来,徐乐其实是故意如此。

  就凭徐乐能够在飞槊杀盘陀之后,以直刀斩杀两名卫士,要说捡回马槊,或者拿起长矛和自己打都不费劲。

  他故意不捡长兵只用直刀,就是炫耀武艺,同时也是对自己的羞辱。

  言下之意就是说,杀自己这种对手,根本不需要长兵。

  欺人太甚!就算是死,也要给你个教训,让你知道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豪杰!可是想是想做是做,事情的发展并不因为一个人的想法而发生变化。

  哪怕梁师都咬碎牙齿拼命死战,可是局面依旧没有变化,还是被徐乐牢牢压制。

  别说杀人复仇,就连取胜的希望都看不见。

  长兵发挥作用的前提,就是足够的距离。

  只有打开一个足够大的圈子,才能充分发挥长兵优势。

  反过来说也是一样,如果两人的距离始终接近的话,那么就必然是短兵好用。

  而马上交锋不是平地比武,马始终处于高速移动状态,交手双方的距离拉大是必然的。

  也就是因为这点,所以长兵对短兵,肯定是占绝对优势,不用考虑距离方面的问题。

  可是现在梁师都面临的最大问题,居然就是距离始终拉不开。

  徐乐就像是一块膏药,牢牢贴住梁师都不放。

  手中直刀上下飞舞,所攻击的方位都是铠甲也不能遮护的要紧所在。

  从脖颈、太阳穴再到面门,再不就是手腕关节又或者战马。

  这些地方要么是甲胄遮护不到,要么是遮住也没用,挨一刀照样是要倒霉的。

  所以梁师都不能不防,可是就算他竭尽所能也就是招架,根本不能还击。

  至于距离也是始终拉不开。

  彼此的坐骑都没停下,可是任凭梁师都怎么催动战马,徐乐都如同附骨之蛆,牢牢贴在自己身边,手中直刀就如同活了一样,劈得又快又狠。

  自己稍微一个不注意,就会有性命危险。

  这时候别说同归于尽以伤换伤,先保证自己不受伤才是真的。

  在这种看似乱刀劈砍,实则暗含章法的攻击面前,梁师都甚至产生了一个错觉,那就是长兵不如短兵好用。

  拉不开距离马槊就发挥不了优势,相反倒是因为兵器太长,不如直刀来的灵活。

  每次招架都要大费周章舞弄兵器,所花费的力气和精力,都远远超出用短兵。

  这种反常情况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徐乐的武艺远在自己之上,才能用短兵彻底压制用长兵的自己。

  虽然看他杀盘陀的手段就知道不是凡俗,可是自己真的就差到这种地步?

  不会!不会如此!梁师都心内怒吼手中大槊耍得如同纺车,偏偏就被徐乐的刀光圈住,根本突破不了这道金属纠缠。

  其实这种局面要想打破也不难,只要再有一员大将杀上高坡,和徐乐走上一两个回合,梁师都的困境就能得到解决,至少可以腾出手脚调整状态应对接下来的交战。

  可问题就是,并没有这么一个人出现。

  其实山下观阵众人,也明白这种情况下该有人上去打接应。

  但是阿史那结社率作为现在全军最高统帅也是最大的苦主,他不说话谁又敢动弹?

  从昨日大战的时候,结社率就是一副看笑话的姿态。

  不管是执必部倒霉,还是今天徐乐李世民的耀武扬威,他都表现得如同局外人。

  如果他不是阿史那部落少主,如果不是他带了八千金狼骑,这帮人怕是早就把他碎尸万段了。

  可随着盘陀的死,结社率的脸色也变了。

  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那一刻的眼神如同雪山坚冰,不管看谁一眼,都能让对方周身颤抖。

  大家都相信,下一刻就是这位阿史那部落少汗降下雷霆之怒,传令大军一拥而上把高坡上两人乱刃分尸!可是没想到情况的发展出乎所有人预料,结社率虽然变了脸色,但也仅仅是变了脸色而已,既没有下令全军冲锋也没有派人上去接战报仇。

  要知道他身边须臾不离的亲随不是只有一个盘陀,还有两个同样貌不惊人的汉子随侍左右。

  从盘陀的身手判断,这两人应该也弱不到哪里去。

  按说任意一人向前,都能救下梁师都,可结社率就是迟迟不动。

  “少汗……”和梁师都同来的郭子和首先绷不住。

  他虽然被算成一路诸侯,但事实上更像是梁师都的合作伙伴。

  固然梁师都需要郭子和的骑兵帮他震慑朔方,反过来郭子和也同样离不开梁师都的支持,才能在朔方立足。

  两下之间很有些交情,更是唇亡齿寒的关系。

  眼看着梁师都即将败亡,郭子和终究还是无法坐视,只能开口请令。

  “不论如何,大度毗伽可汗都是大汗亲口册封的汗王,更有大汗赠送的狼头纛旗。

  就算他有多大罪过,都应该由汗王发落,不该死在大唐军将手中。

  臣请少汗下令,臣愿带兵……”

  “这是他自找的。”

  结社率冷冷一句话,就打断了郭子和所有言语。

  “本王已经说过,会为他报仇雪恨。

  他还要带兵杀上去,分明就是不相信本王。

  质疑阿史那部落的承诺,自然就要付出代价。

  再说他带兵杀上去,本来就是要和徐乐拼命。

  现在遂了他的心意又有什么不好?

  你带兵上去,若是中了埋伏该当如何?”

  “末将愿为少汗做开路先锋,若有伏兵末将一力承担。”

  “你承担不了!”

  结社率冷哼一声:“从今日开始,你便是新任大度毗伽可汗,梁师都所部兵马尽归你掌管!若是你有什么闪失,谁提我父汗坐镇朔方?

  再说徐乐既然要施展武艺,我们就给他这个机会,否则我们的霸王醒了酒,可是不会答应的。”

  说话间结社率看了一眼距离自己约莫一箭之地的薛举,用眼神示意郭子和往那边看。

  薛举人虽然在马上,却是低着头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对于这位神勇绝伦的今世霸王来说,这种状态肯定不对。

  大家也都清楚,之所以如此,主要就是这位金城霸王太过贪杯自作自受。

  虽然武人大多好酒,但是万事都有个度。

  正常的武人,绝不会像薛举那么个喝法。

  只有这位金城霸王真的把自己当作千杯不醉,不光是酒来杯干,还主动和人拼酒。

  加上城中酒席不停,他也就喝个没完。

  不管有多大的酒量,也架不住这么个喝法,自然是喝得酩酊大醉直到瘫软如泥。

  一般情况下,醉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休息两日就能恢复如初。

  尤其薛举体壮如牛,恢复的也比别人快一些。

  可偏偏徐乐就卡在这么个节骨眼出现,饶是薛举再想和徐乐较量,就现在这个模样也是万万不能。

  结社率这时候看他,显然是在嘲讽薛举平日总闹着要和徐乐打,现在人来了自己又成了这副模样。

  更有把责任往薛举头上推的意思。

  以他阿史那少汗身份,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也犯不上推卸责任。

  还这么说,显然就是有意为之,要逼迫金城军表态了。

  刘武周一旁看得分明,心中暗道一声侥幸。

  多亏宋金刚为人精明,并没有急着去对付李世民,这段时间也是一直适当示弱,关键时刻表现作用。

  否则自己怕是也要被阿史那盯上,被迫去派人送死。

  他现在就是摆明了,要金城军表态。

  换句话说,就是梁师都被斩杀之后,你们金城军得有人填进去。

  虽然各军之中以金城军的头脑最简单,自上而下都是薛举那种风格,讲究猛打猛冲不动脑子,但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们总能够领会。

  薛举这次自然也不是独自前来,除去几员大将,还有自己的长子,同样以勇猛闻名的大将薛仁杲。

  老爹喝成这样,薛仁杲自然要随侍在旁,放着老爹酒醉落马。

  这时候听得结社率言语,薛仁杲的怪眼一翻,傲然道:“不必等阿爷醒酒,某就擒了他,开膛摘心给阿爷做醒酒汤!”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射天狼(四十五)

  对于金城军根基稍有了解的人就知道,薛仁杲这话不是句虚言。

  不同于普通人用食肉寝皮表达态度,薛仁杲是实打实的吃人。

  他年纪虽轻,却是凶名远播,素有“万人敌”的称号。

  而和他勇名同样响亮的,则是他的凶名。

  这位除了寻常武人都有的火爆脾气外,更有着残忍嗜杀的恶名,而比其他的嗜好来,这些又都只能算作小巫见大巫。

  这位金城军少主最大的嗜好,乃是吃人!大饥起人相食,这几个字在史书典籍中总能看到。

  轻飘飘的几个字,落到实处便是骨肉离散,易子而食,为了求一口饱饭不惜对同类下手的人间惨剧!这种情况往往发生在灾荒之年,再不就是因为战乱导致粮食不足,为了维持部队不得已为之的手段。

  像是昔日的曹操,就曾经以人肉为军粮。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薛仁杲的情况和这个并不相同。

  他是单纯的因为喜欢而食人,不管是战场上抓的俘虏,还是因为言语不周惹怒他的部下,往往都变成了其盘中餐。

  所以开膛摘心之类的话,对他来说就像是剖猪宰羊一样,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随着他的一声怒吼,就准备纵马而出。

  可是结社率这当口却冷冷说道:“胜负未分,急什么?

  难道堂堂万人敌,还要和梁师都联手不成?

  宗将军,你也要管管你的世侄才对。”

  他说的宗将军,则是和薛仁杲分列于薛举两侧的一位中年武将。

  此人名为宗罗睺,乃是金城军的二号人物,与谋臣郝瑗形成金城军的柱石。

  他和薛举交情莫逆,论辈分确实有资格称薛仁杲一声世侄。

  不过辈分归辈分,就薛仁杲这个秉性,又怎么可能真的承认这些?

  宗罗睺也没办法真的管住这位吃人魔王。

  可是结社率既然开了口,宗罗睺也没法不应。

  他看了一眼薛仁杲,又轻轻摇了摇头。

  薛仁杲怒目圆睁,似乎想要说什么。

  可是在宗罗睺的目光注视下,又看看一旁的薛举,最终还是没有动作,只是将惯用的铁戟横在面前,等待着高坡上厮杀的结果。

  结社率又朝身边一名侍从低声吩咐几句,后者听完之后也不做什么表态,催动坐骑离开军阵,带着一队金狼骑从侧翼绕行,直插荒草坡之后。

  只不过这一系列举动做得甚是隐蔽,又有大队人马作为掩护,是以轻易倒是不会被发觉。

  其实就算是发觉了也没什么要紧,总共徐乐、李世民两人,又是谁也离不开谁的状态,你发觉了又能做出什么有效应对?

  徐乐压根就没考虑这些,而是专心用手中的直刀一点点剥去梁师都的尊严与希望。

  一口雪亮直刀围着手持马槊的大将身前身后盘旋,不说心理上的压力,光是面子上就已经是巨大的损害。

  堂堂武人手持长兵,被人用短兵吊打,这说出去还怎么立足。

  恐惧加上愤怒,已经彻底摧毁了梁师都的理智。

  他手中的马槊彻底不成章法,完全是靠着一股子蛮力加持在那里胡乱抽打抡扫。

  看着他这副模样,徐乐只觉得一阵好笑,冷声说道:“身为汉人却给突厥人做什么大度毗伽可汗,说出去也不怕丢光了你先人的面皮!出卖祖宗背主卖国者,最终都是你这个下场!下去之后好好给那些被你害死的黎民苍生赔罪,再去你祖宗面前领罚!”

  说话间刀光闪烁,梁师都背后的认旗已经被削断。

  就在梁师都想要圈马退避之时,徐乐手腕一动第二刀落下,那顶铁盔应声断为两截。

  半截头盔落地,空中无数断发随风飘荡。

  梁师都心头大惊,下意识用手摸向头顶,可是眼下正在交战之时,哪里容得他这般动作?

  直刀再出,这次是从梁师都面门划过。

  伴随着一声痛呼,鲜血在空中飙射而出。

  就在这一刀之间,梁师都的鼻子已经被割下。

  他刚要用手护鼻,徐乐刀光再动,这次掉落的则是梁师都的耳朵。

  这就是强者对弱者的绝对碾压。

  武道上的差距,落到实战上,就是单方面的支配。

  面对这种近乎凌迟一样的杀法,梁师都就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目光中的愤怒已经被绝望所替代。

  在今日之前,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世上还有这等武艺,居然能让自己在全无招架之力的情况下单方面加以虐杀。

  徐乐其实并不是一个喜欢杀戮之人,尤其反感凌虐杀人。

  要杀就是一刀一枪直接结果,没必要刻意制造痛苦。

  说到底武人动手的目的是为了解决眼前的麻烦,而不是为了自己痛快。

  只不过梁师都勾结突厥人,把朔方重镇都卖给了突厥,这个行为实在太令人不齿。

  此番更是主动带兵前来蹂躏河东,不给他点教训也对不起惨死于铁蹄之下的百姓!此刻隔着面具说话行罚,看上去就如同金刚降世代天行典一般,于梁师都而言,除了肉体上的痛苦,精神上更是摧折。

  原本就因为疼痛心神大乱,这时候彻底就陷入混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眼看其耳鼻皆落已经疼得乱了方寸,就连马槊都丢在地上。

  徐乐手中宝刀再挥,这次没有再费什么力气,直接从脖颈处划过。

  人头在手,死尸倒地!这位曾经的汉人可汗,如今已经变成了无头鬼。

  徐乐很想看看,刘武周现在是个什么表情。

  他应该明白,自己如此对待梁师都,也是给他刘武周的警告。

  今日的梁师都,就是日后的刘武周。

  若是执迷不悟,这就是下场。

  可是就在徐乐刚刚把人头提在手中的时候,山下的薛仁杲已经怒吼一声,拍马提戟直取徐乐!他胯下的乌骓马速度快得吓人,远远望去就是一道黑色闪电,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片刻之间就已经接近徐乐所在。

  饶是李世民之能,都不由得微微动容,心中暗自嘀咕:这人好快的马。

  手中弓箭险些就要射出去,不过就在他即将松动弓弦之际,徐乐抢先一步挡在李世民面前,劈手从盘陀尸体上抽出马槊,随后转身擎槊迎着薛仁杲冲了过去。

  有他这一拦,李世民也就知道徐乐的心意,自己不能开弓放箭。

  只好放下弓箭,看着徐乐和来将交战。

  薛仁杲的体型像极了自家老子,也是又高又壮,站在马上如同一尊黑甲战神。

  薛家不光是同样用骑兵墙阵,就连甲胄上都和徐家一样,乃是黑漆玄甲。

  虽然说形制上两者间有所差别,但是大差不差大方向一致,可以看出是一个传承下的分支。

  徐乐由于已经从苑君玮处了解了不少联军信息,再看薛仁杲的甲胄兵器就猜出大概,这位大概就是金城那位吃人魔王薛仁杲。

  他使用的兵器不是马槊而是铁戟,就证明了他的武艺也不是正途出身。

  他的铁戟和宋宝曾经用的单钺戟不同,而是更接近仪戟的样式。

  不过它的长度比寻常仪戟要长一些,而且戟锋不是单钺而是左右双钺,两侧都有戟耳,两侧的精铁横枝微微上翘,就像是野牛的一对犄角。

  不用交手只看兵器,就知道薛仁杲武艺必然不凡,同时也不是个正经心性。

  当初宋宝之所以用单钺戟,主要还是为了彰显自己与众不同,方便在侠少圈子里出名。

  也就是自我标榜的意义远大于实际,那还是因为当时侠少的对手除了自己人就是盗匪很少遇到官军,才能给他用这种武器耍帅的地方。

  等到他正式披挂从军之后,就乖乖换回了马槊而不再用单钺戟,究其原因就是因为这兵器实在不好用。

  除了重心不平衡不方便操控外,还有一点就是戟作为复合型武器,实在是有点功能多余,偏偏哪项都不够。

  论戳刺破甲冲击能力,戟比不上矛、槊来的有用,而两侧横枝的勾割功能,又很难对铠甲造成有效损伤。

  这就变成了样样都能,样样不精的武器,所以用戟的人越来越少,这件武器也就逐渐变成了礼仪用品而不是战阵之器。

  这个道理谁都明白,这种情况下依旧还坚持用戟的,要么就是脑子不清爽,要么就是真的身怀绝技足以驾驭。

  薛仁杲无疑就属于后者。

  他万人敌的名号可不是靠老子得来的,而是凭借自身武艺一点点打出来的。

  到了战场上谁也不会管他老子是谁,该杀就杀该打就打,手下没点硬功夫再用这种兵器和找死几乎没区别。

  他以一条铁戟成名又能活到现在,就足以证明这件外人看来如同鸡肋的武器,在他手中确实能够发挥出巨大威力。

  看着薛仁杲和他手中的铁戟,徐乐只把手中马槊遥遥一指,随后做了个请的动作。

  山下结社率两眼紧盯高坡,牙关紧咬目露凶光,就是不知道这杀意是针对徐乐,还是二者兼有?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射天狼(四十六)

  二马错蹬,金铁交鸣!西北魔王与神武少年的初次交锋,并没有常规的试探、摸索、再到寻机进攻,而是一开始就拼出了真火。

  马槊与铁戟重重撞在一起,震得人耳鼓生疼,点点火星炸开。

  论年岁薛仁杲比徐乐还要小两岁,但是他天赋异禀,年纪虽轻气力已成,不管是肌肉的发达程度还是自身气血,都已经达到了最巅峰的状态。

  再加上长期的训练,其爆发力和持续作战能力,都足以让天下豪杰刮目相看。

  哪怕是以徐乐的神力,在这轮力量交锋中,也没有占到太大的便宜。

  倒不是说薛仁杲的力气超过宇文承基,可是徐乐在斗承基的时候,气力上多少还是落点下风,现在只是讨不到太多便宜,这里面的差异不小。

  再者说来,徐乐大战承基之后的伤势,始终没能痊愈。

  由于急着收编瓦岗再到回师长安,直到此次兵锋直抵柏璧。

  过程中虽然不至于昼夜不停,也是没有个修整时间。

  身体始终恢复不到巅峰状态。

  即便是以各种补品滋补,外加上药物治疗,也不过是全盛时期八成左右的火候。

  一加一减之下,对上薛仁杲这个少年猛将,在气力上确实无法拥有压倒优势。

  从这次交手徐乐也能感觉出来,薛仁杲绝非浪得虚名。

  他在这条铁戟上肯定下过苦功,不是宋宝那种拿个特殊兵器装模作样的心理。

  大戟的所有缺点他都考虑过,而且针对这些缺点做了专门的练习。

  现在这条戟在他手中,就相当于是秦琼的大铁枪那样,就是标准的杀人工具不会受任何影响。

  如果还抱着戟不如槊的观念,肯定要吃苦头。

  不管是重心不稳,还是兵器本身的尴尬定位,薛仁杲肯定早就考虑到了,而且做了改进。

  刚才那一下对撞,就试出来其发力不但迅猛而且力道均匀,重心把握的很准。

  而且就薛仁杲这个力气,什么样的甲胄怕是也防不住他全力一击。

  所以冲击力弱乃至勾割不能破甲的问题,在他这都不算什么。

  当这些缺点没了之后,这件兵器的优点就凸显出来。

  大戟的横枝除了勾割之外,还可以用来挂槊。

  一旦被铁枝挂住槊锋,就会形成彼此夺槊的情形。

  再不然就是用力一折,争取把大槊折断。

  这些操作本身没什么难度,真正的难处都在力气和速度上。

  薛仁杲这两方面都不欠缺,这条戟在他手里,就是一件极为厉害的奇门杀人工具。

  二马错蹬各自圈转,薛仁杲口内呼喝连声,从他的怒喝声中,可以感受到那种发自内心的兴奋。

  他一边咆哮着一边冲向徐乐,大戟戟头朝地戟钻向天,眼看乌骓马就要撞上吞龙时,单手翻转大戟自下而上直刺徐乐。

  可是徐乐手中大槊这时候也已经指向薛仁杲的前胸,他若是执意进攻,结果就是自己也得被刺个透心凉。

  只见薛仁杲不慌不忙大戟回撤格挡,随后又用戟上横枝去挂徐乐的槊。

  正如同徐乐之前想的一样,这些横枝在薛仁杲手里,就是很厉害的兵器。

  他这挂槊的动作显然是练熟的,即便以徐乐的手段,都险些真被他挂住大槊。

  连忙撤招变式从刺为砸,大槊狠狠砸在戟上,随后趁着两马再次错蹬之时,大槊猛然穿梭换把,从前七后三变成前三后七,大槊当匕首用直接就刺向薛仁杲面门。

  眼看薛仁杲大戟再怎么灵活,都不可能挡下这一下。

  不想薛仁杲以及不慌不忙,右手提大戟,左手向上一扬,徐乐也只见眼前寒光一闪,随后就是一声脆响。

  两件兵器再次发生猛烈撞击,随后两马错身而过各自准备圈转再战。

  也直到这时候,徐乐才看清方才薛仁杲是用什么挡下自己这一击:短戟。

  在薛仁杲身后背着两杆短戟,方才就是自己换把献槊的同时,他显然也是存了借机以短兵搏命的想法。

  单手提戟吸引眼神,实际从背后抽出一杆短戟就待下手。

  没想到还没等到自己暗算,这边徐乐的献把槊就刺过来。

  薛仁杲的暗算手段,现在反倒是成了保命招数。

  眼看短兵露底,薛仁杲也不犹豫,只见他把手一扬,一道寒光划破长空直奔徐乐面门袭来!徐乐连忙侧身闪避,以左手一抄,一把就抓住了短戟的戟杆。

  一股巨力自掌心处传来,仅凭这一点就能感觉到这一戟的力道和威胁。

  但是徐乐并无惊慌之意,而是将短戟在手中挽了个花,随后朝着薛仁杲也掷了过去!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看看某掷戟的能耐吧!薛仁杲原本以为这手本事天下只有自己一人才会,没想到徐乐不但接戟还能还戟。

  薛仁杲也是面色一红,不过他的反应也自不慢,眼看短戟已到眼前,头微微一偏,随后伸手钳住戟杆,将短戟朝地上一丢,再次催马直奔徐乐冲来。

  两人的兵器都在空中舞动起来,槊戟并举化作两条怒龙,金属的锋芒在空中碰撞交接。

  这一轮则是快打快攻,两人都是以快打快的打法,明明就是一个照面,彼此之间就互换了六七记招数。

  大戟和槊锋互相交错,谁也没能抢到先机。

  就在两马错蹬之时,两人几乎是同时左脚领蹬战马圈转,并没有放开马力奔出一段再圈回来,而是各自催动坐骑来回转动,把交战的区域降低到最小。

  这种方式对于坐骑来说,由于不能发力奔驰,发力上就难免受影响。

  是以骑士很难借到马力,完全是靠着自身的气力交战,很多技巧的东西都用不出来。

  大家都只能靠自身的本领、膂力、速度、经验较量,一个疏忽就可能血溅五步。

  这种战法虽然不是宇文承基那种赌斗根基,但同样充满凶险。

  如果不是棋逢对手,或者打斗双方都发了性,一般来说也会努力避免这种战法。

  两人当下都是双腿夹蹬,用自己的桩功施力于脚力,让战马不能像往常那样肆意驰骋。

  只能硬顶着驮载身上这几百斤的分量,还得老老实实小范围移动。

  马毕竟是活物,这种方法其实并不符合其本性,全靠主将强力约束让它必须听话。

  换句话说,现在的两人一半是在和对手打,一半是在和自己的坐骑斗。

  与此同时,两人手上都没闲着。

  两宗兵器舞动如飞、刺、戳、抽、扫、打!所有的招数都施展出来,尽力朝着对方身上招呼。

  虽然两人都是具装在身,但是彼此心里有数。

  自己的对手神力惊人手中兵器也极为沉重,真要是挨一下,甲胄也顶不了太大用处。

  这种较量没有多少容错空间,谁也不能疏忽大意。

  薛仁杲一条大戟越舞越快,招数动作间隐约有风雷之声响动。

  徐乐掌中马槊亦不逊色,任是你铁戟攻势如潮,始终也无法将徐乐的势头压住。

  不同于之前战盘陀、梁师都等人。

  这两人的较量就连那些武艺稍逊的军将,也能看得目瞪口呆,不少人甚至看得手脚发凉。

  寻思着若是此时场中交战的人是自己,有几条命都不够死。

  至于那些武艺稍高一些的,则聚精会神仔细观看,希望能从中学得三招两式便能受用不尽。

  宗罗睺双眼圆睁,连眨眼都不敢,生怕一个失神战场上就有意外发生。

  他当然知道薛仁杲的武艺确实高强,但是徐乐难道就弱了?

  以自己的眼力,竟然看不出两人谁强谁弱。

  比起之前那几员将,薛仁杲的表现的确出色。

  可是这是搏命不是比武,他的武艺再高,如果输了招丢了命也没了意义。

  若是可以的话,宗罗睺恨不得现在和徐乐交手的人是自己。

  哪怕自己丢了命,也不能让大郎有个闪失。

  按说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金城军中几员大将一拥而上,管你什么君子小人,直接把徐乐乱刀分尸就是。

  哪怕是李世民弓箭厉害,也不可能把几个金城军将都射死。

  可问题是阿史那结社率不下军令谁敢动手?

  金城军的情形和朔方军还有所区别,梁师都算是半独立军阀,固然仰赖突厥人扶持,可是依旧保持一定的自主性。

  薛举是靠着帮突厥人采办物资起家,能够有今天的一切和阿史那的扶持密不可分。

  是以金城军根本就不具备和突厥叫板的实力,更别说军中也没有这个氛围,就算自己能豁出去,这话也没人肯听。

  他看了看薛举,如果自家首领清醒着,还能在结社率面前说几句话。

  偏偏他又在这个时候烂醉如泥,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这当口,却听结社率忽然开了口:“金城薛家父子英豪,小王着实开眼了。

  这等勇士不可损伤,徐乐也闹腾的够了,该让他知道咱们的厉害。

  是时候让他明白明白,这是打仗不是比武。

  他本事再大也没用!杀了他!”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射天狼(四十五)

  号角争鸣战鼓隆隆,随着结社率的一声令下,整个联军军阵终于开始移动。

  庞大的骑兵如同被堤坝牢牢挡住的洪流,早就想要席卷而下只不过迟迟等不到机会而已。

  如今堤坝决口,自然要发挥威力。

  战场不是擂台,就算是再怎么勇武善战的猛将,也不可能靠一己之力改变战争的结果。

  这些联军骑兵固然敬佩徐乐的武勇,但是大家的立场敌对,敬佩归敬佩,该要命的时候也不会手软。

  按照他们的心思,早就希望主帅传下将令,大家纵马冲上去把这敢来军前挑战的神武少年踩成肉泥烂酱。

  若是让他从容来去,自己这些人日后和唐军疆场相遇,还不被人笑话死?

  之前是结社率迟迟不下令没办法,现在有了军令哪里还会犹豫?

  荒草坡就那么大,现在联军出动的兵力已经接近五千之数,光凭这些人都能把荒草坡填平,任凭你一二人手段再怎么厉害又有何用?

  只不过荒草坡的地形决定,不可能这五千人都冲上去,就那块坡顶平地,能够承载的兵力也有限。

  这些兵马毕竟也是久经战阵的军士,不至于一窝蜂都压上去彼此之间互相影响甚至互相冲撞无法展开队形。

  是以大队人马还是采取一种梯次态势向上冲。

  冲在最前面的,正是之前梁师都统帅的朔方骑。

  这些骑兵虽然在结社率传下军令后就停下,可是梁师都坚持往上冲的时候,他们又跟着往前冲了一段路,直到鸣镝军令传下才停住。

  这本来也没什么,对于武人来说服从军令就是本分,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本能反应。

  可是在结社率眼里,这就是死罪。

  就算不能把朔方军全部杀掉,也得给他们足够的教训才能彰显阿史那部的权威。

  是以这第一波攻击,就由朔方军担任,用他们的命为后续部队打出一条道路。

  朔方骑虽然刚刚折了主帅军心不稳并不是很好的冲锋时机,可是军令如山也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向山上冲去。

  前排的兵士也高举着骑弓,准备以箭矢抛射的方式给自己提供掩护。

  可是李世民的行动速度无疑比他们更快,而箭术也远比他们来得高明。

  弓弦松动箭矢如飞,眨眼之间李世民已经射出八箭,对应的朔方军中也有八人落马。

  由于上坡的道路宽度有限,就算朔方军为了保证冲击效率牺牲了作战队形,彼此之间距离很近,一排也就是那么几个人。

  李世民一口气射杀八人,不光是第一排的骑兵尽数落马,第二排都倒下了好几个。

  失去控制的战马虽然第一时间就被其他骑兵控制收容,但是队形也难免受到影响,前进的速度难免变得迟缓。

  后排的骑兵见状忙不迭开弓放箭,也不管距离远近先把箭射出去再说。

  一排排箭簇划破长空向下落去,但是作用非常有限。

  毕竟他们使用的骑弓力道不及李世民手中宝弓,现在基本都还没进入有效射程内。

  这时候射出的箭基本没多少能落到李世民、徐乐身上,就算侥幸射中也没了力道,根本射不穿铠甲。

  不过这倒也不是说箭簇无用,毕竟人有七情六欲。

  看着这么多箭朝自己射来,难免心慌意乱。

  动作变形或是手脚变慢都是正常情况,只要有这种情况出现,攻击方就能迅速拉近距离。

  可是李世民根本不为所动,这漫天飞蝗在他眼里似乎就是小儿把戏一般,只是平心静气拉弓、放箭……反复循环。

  箭矢往复空中穿梭,大羽箭和骑兵的狼牙箭擦肩而过,紧接着便将一名骑士钉在马下。

  朔方军的骑弓掩护没能起到应有效果,一口气折损了十五名骑兵,却还是没能拉近和李世民的距离。

  李世民的箭不光射人同时也在射马。

  山路就这么宽,人和马的尸体一多,就成了一道屏障。

  虽然说这种死尸屏障并没有多少防护能力,但是对于高速冲锋的骑兵来说,一点点障碍都可能导致人马倒地。

  路障一多速度就得放缓,而速度一缓,也就预示着要挨更多的箭矢。

  进攻受阻前进不利,而来自李世民的箭矢依旧在无情地收割人命。

  在这种前进无路,退后不能还有持续付出性命的打击面前,朔方军的军心再也无法维系。

  前排的士兵不顾一切拨马就走,后排的兵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看到前面的袍泽退后,自己也就稀里糊涂跟着逃。

  其实这也不奇怪,这个时代军队的组织度也就是这个样子。

  哪怕是大隋未曾灭亡时官府的鹰扬兵也就是这么个状态,野战中一支部队的伤亡超过一成,就很难再坚持下去,一旦伤亡数量上升到三成就随时可能崩溃。

  如果领兵的主官威望足够或者手段高明,可以让部队承受的伤亡更高,又或者能够在部队崩溃后及时完成整顿再次投入战场。

  但是对于大多数部队来说,崩溃都难以避免。

  朔方军的根基本来就是马贼、强盗以及一些豪强组建的武装,组织度和纪律服从都不能和正规军相比,对伤亡的承受能力也就更低。

  之所以梁氏兄弟能够依靠武勇统帅三军指挥部队打仗,就是因为部下的水平就是这么高,让他们打真正的阵战往往败多胜少。

  打成烂仗捉对厮杀,胜算反倒是高一些。

  何况今日他们的主帅先后阵亡,自己也因为违抗军令还不知道要遭遇何等惩罚。

  从上到下人心惶惶,又没有够分量的军将出面组织整顿,完全是赶鸭子上架一样发起攻击,自己都知道是充当替死鬼,斗志还能有多少?

  若是进展顺利勉强还能打一打,偏偏李世民的弓箭又是如此了得,让这些朔方军根本看不到丝毫胜利希望,认为自己只是在送死。

  注定打不赢,甚至只能去送人头的仗,哪怕是经制官兵都未必能打得下去更别说眼下这支朔方骑兵。

  是以他们的溃败也就是情理中事。

  只不过道理好懂,情感上能否接受那就是另一回事。

  徐乐现在依旧在和薛仁杲交锋,并没有腾出手来参与这边的交战。

  李世民一人一弓就打跑了一支上百人的骑队?

  这还了得?

  原本一个徐乐就已经够让人头疼了,现在又加上个李世民,简直是在众人头上泼了一盆冷水,就差指着鼻子告诉他们,趁早死了攻略河东席卷关中的心。

  我们两个人都能打得你们千军万马没办法,你们还敢和我大军开战,活得不耐烦了?

  前者夏县大战的时候,李世民表现也没这么抢眼。

  今天怎么就像换了个人?

  难道徐乐的手段已经可怕到这种地步?

  不光自己神勇盖世,还能把这份勇猛传递给身边伙伴。

  在他旁边的人本领都能突飞猛进,达到接近徐乐的地步?

  要是这样的话,这仗也就没法打了。

  战场当然不会因为一支百人骑队的溃散就停下来,这边军队刚一撤退,立刻就有一支骑队补上。

  李世民不慌不忙,依旧手挽强弓,对着顺着山路冲上来的骑兵放箭。

  一箭一人!一箭一马!战场上鼓号喧嚣,李世民的内心却平静如水。

  平素就和军汉厮混一处,自认为对于锣鼓号角声早已经习惯,甚至和军汉一样,听到这种厮杀号令就说不出的兴奋。

  恨不得一步冲入战场,和对手打个痛快。

  可是今日同样的鼓号,情绪则大不相同。

  没有了以往那种兴奋冲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和。

  倒不是说对于战争没了兴趣,而是心静如水灵台清明,并没有被喧嚣的气氛给卷进去,反倒是觉得以往自己那种表现和情绪未免有点浮躁。

  此时此刻这种平静如水的状态,才最适合战阵。

  始终保持理智,能让自己对战场掌握的更清晰,也能让自己知道该如何分配自己的气力,不至于因为兴奋过度而做无用功,白白浪费许多力气。

  箭不再是可着心意乱射,哪怕是这种闭着眼射箭都不会落空的情况下,依旧可以保持理智,冷静地选择目标。

  面前是乌压压一片的骑兵,心中则根据这些人所处位置以及背后认旗证明的身份,定出了攻击的先后顺序。

  射箭的目的不单纯是为了杀人,更是为了破坏敌军阵型和指挥。

  一人敌百骑不能只靠蛮力,更多的时候需要的是智慧。

  每一支箭射出,所带来的收益都远大于一条人命的消亡。

  李世民经历过无数战阵,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出现。

  他很清楚,这是因为徐乐在身边,自己可以心无旁骛且不用担惊受怕,精神集中心中安逸才能达到这个境界。

  如果换一个场合,能否如此达到这种地步则难以预料。

  不管怎么说,触摸到这个门槛就是摸到了,于日后自己的武艺修为固然大有帮助,更重要的是,也帮自己解决了一个疑难。

  庙算和战阵厮杀并非割裂,哪怕是在白刃格斗中,庙算依旧有它的意义所在。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收获则是:唯有不带感情的计算,才能让自己的收益最大!很多时候情感或许只是牵制,非但没有帮助只会束缚了手脚。

  日后自己也该改改行事作风,换个方式处事!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射天狼(四十六)

  高坡上厮杀正酣,徐乐那厢同样如此。

  刨除薛仁杲的人品不谈,只说他的武艺,确实令徐乐眼前一亮。

  原本以为宇文承基死后,天下间再没谁能和自己颉颃,今日一见才知道老天有眼,这世上还是有足以成为自己对手的猛将存在。

  论武艺气力还是交战经验,薛仁杲都不能和承基相比。

  在徐乐看来,薛仁杲的武艺还有不少的欠缺之处,距离真正的武道巅峰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但是他身上那股如剑锋般锐利的锋芒,还是能让自己感觉眼前一亮。

  这薛仁杲就像是初生牛犊毫无畏惧,不管面对的是谁,都敢于挥舞铁戟迎难而上。

  单说这份胆气,就已经具备了成为顶尖斗将的资格。

  他勇猛也确实有勇猛的本钱,年轻力壮血气方刚,身上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和自己兵器碰撞以力斗力都能不落下风的,放眼天下也没有几个。

  虽说自己如今并不是全盛之时,但是薛仁杲能和自己斗力不败,这本身也是件极为光彩的事。

  就凭他的根基和胆色,只要假以时日,必然可以成为和自己比肩的顶尖人物。

  看来薛举不但练兵法和自己一样,就连军将构成也和自己颇为相似。

  军中都拥有大量骁勇善战的斗将,一旦进入大军作战的环境,靠着他们的武艺,就能在敌阵上撕开个口子,随后便能以墙阵推进。

  把这个伤口变大或者直接打个对穿。

  比起自己来,薛举的日子可能更悠闲一些。

  有薛仁杲这么个儿子,他就可以从前线先锋的位置上退下来,转去指挥三军。

  而让薛仁杲担任先锋,破阵杀敌为全军开路。

  就以他的性格和武艺来说,也确实可以胜任。

  徐乐倒不是说对方的武艺比自己高明,而是看到了薛仁杲的潜力以及其当下所拥有的战力。

  即便他不是自己对手,对付其他唐军也足够了。

  军中虽然武将众多,但是一对一的情况下,能胜过薛仁杲的怕是也没几个。

  两人此刻都已经打得兴起,兵器上下翻飞往来碰撞。

  薛仁杲没戴面覆,是以可以看出来他脸上已经见了汗,但是两眼都在冒光。

  证明这点疲劳根本不影响什么,反倒是让薛仁杲更加兴奋。

  铁戟招数依旧凌厉狠辣,丝毫不见疲态。

  和徐乐的兵器多次撞击,也根本不放在心上。

  毕竟比起昂贵的马槊,铁戟就是个便宜货。

  就算真的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反倒是徐乐的马槊造假太高,真要是断裂损毁,肯定令人肉疼。

  有这份心思打底,他就更加放心地用铁戟招架。

  他本身就是重视力量多过技巧,不过大戟毕竟是用的人少了,自身也存在缺陷。

  为了弥补这方面不足,他又在技艺上下过苦功,可以把大戟使用的挥洒自如,不受各种不利因素影响。

  是以要是因为薛仁杲重力不重技,就认为可以用巧招取胜也是痴心妄想。

  他所谓的重力是对自己发展道路的选择,并不是说技法真的就弱。

  铁戟不同于马槊,无法做出太多复杂动作。

  但是戟本身特殊的形制,又决定了它不同于矛槊,还是可以有自己的专属招数存在。

  尤其是大戟在薛仁杲手里,上面每一个配件都能发挥出巨大的杀伤力,招数变化上可以使用的东西就更多一些。

  是以斗招的话,薛仁杲也不至于吃亏。

  最重要的是,时间在他这边。

  山下的鼓声号声他们听的分明,薛仁杲本来就是联军成员,自然知道这是总攻击的命令。

  有资格下这种命令的,就只有结社率那个混账。

  如果不是他,事情也不至于演变到这一步,早点让军队动手,何必折损好几个将军?

  再不然就一开始派自家的将也好,也能够把伤亡降到最低。

  现在才想起来派兵,早干什么去了。

  薛仁杲和徐乐不同,他固然会因为出现一个武艺高强足以做自己对手的感到欢喜,但并不会为了这点欢喜就刻意与人单打独斗。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才是他薛家的生存之道。

  不管是武人的名号,还是武道修为的提高,对于薛仁杲来说都没什么意义。

  能做到固然好,做不到也没什么关系,只要自家能赢,其他的都没关系。

  徐乐怎么看自己是他的事,在自己眼中,徐乐就是个最大的威胁。

  他的武艺、胆量乃至那骑兵战法,都是自家的眼中钉。

  不除去他,早晚会有大祸临头。

  只要能让他死,用什么方法都无所谓。

  是以听到金鼓响动,薛仁杲心头狂喜。

  只要再拖住徐乐一时三刻,他就得把这条命留下!手中铁戟舞动如飞,气力更是运用到了极致。

  人如疯虎戟如狂龙,就算自己的父亲薛举,面对这种状态的自己,也只能选择暂避锋芒,等到自己气力衰败之后再行反击取胜。

  要想在一时三刻间就把自己战败,也是痴心妄想。

  薛仁杲心中认定,面对这种状态的自己,徐乐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采用拖延战法和自己耗时间,等待自己气力衰败之后反击取胜。

  再不然就是游走,催动坐骑和自己绕圈子,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拖延。

  不管采用哪个办法,都不是短时间能够结束的。

  而这段时间足够下面的骑兵冲上来,到时候就算徐乐三头六臂也一样得死。

  薛家人虽然狡诈,但是绝对称不上足智多谋。

  薛仁杲的岁数在这,经验阅历也就是那么回事。

  本来就不是什么聪明人,又没有足够的经验为依托,那点小心思又能骗过谁?

  他这边招数一变,徐乐这边自然也就明白了其用心。

  可笑!徐乐冷哼一声,对于薛仁杲武艺的欣赏也打了几分折扣。

  空负这么好的根骨天赋,却没有好汉心性。

  总想着借刀杀人,不愿意自己拼命,就你这种小心思又能走多远?

  如果骑兵大队人马杀上来,我确实就很难杀你。

  相反,你仗着人多势众完全有可能把我斩落马下。

  但问题是那些兵马现在还没上山,你真的以为我不能抢在他们加入战团之前把你结果了?

  那就让你看看,徐某的手段!徐乐面对薛仁杲那如同疯魔般的攻击,并没有选择闪避或者迂回,而是一声怒吼,手中马槊化作漫天槊影,对着薛仁杲猛砸过去!以攻对攻!以硬碰硬!在对方攻击巅峰状态把他打下去,让他知道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顶尖斗将!铁戟攻势如同怒海狂涛,大槊的攻击同样如同狂风骤雨。

  两团金属旋风正面碰撞在一起,随后便化作了一道死亡涡旋!地上的沙尘、乃至小块的碎石,都被两员大将全力挥舞兵器时的劲风带起,又向四下飞溅开去。

  由于两人的速度太快,导致烟尘在身体四周萦绕不去,把两人包裹其中。

  由两大斗将共同组成的小号龙卷,将两人包裹其中,风眼位置就是这交手双方。

  徐乐此刻也是拿出了自己全部的本领,但见槊起槊落之间竟似全无间歇,由于他出手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在薛仁杲眼中形成了残像。

  乍看上去还以为徐乐突然多长出来几条手臂。

  再配上他怒目金刚面覆,让薛仁杲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这一刻护法金刚下凡,附身在徐乐身上施展出六臂神通,来收服自己这个混世魔王。

  自家是自家知,薛仁杲年纪虽轻,但是作恶多端,所作所为说一句令人发指或者罄竹难书都是轻的。

  被害之人往往也会对他做出必然有报应这一类的诅咒,不过他仗着一身绝学,根本不把所谓诅咒放在心上。

  可是这一刻,他的心动摇了。

  总觉得徐乐可能就是那些人嘴里说的报应。

  如果不是的话,也很难解释眼前的情况。

  明明是自己把本领发挥到极限,可是怎么反倒落了下风?

  徐乐的大槊就像是护法金刚的降魔杵,对着自己劈头盖脸落下。

  一槊紧过一槊,一槊快过一槊。

  每一槊都有千钧之力,即便以自己的神力硬接,也不免虎口发烫,两臂酸胀。

  这肯定不是人!人不可能有这么大力气,更不可能强过自己那么多!而且徐乐方才的交战中,为何不拿出这种气力来?

  这肯定是神通!疑心生暗鬼,越是感觉不对劲,就越觉得徐乐古怪。

  不知不觉中,身上的气力已经不如之前那般充沛。

  原本是互有攻击,可是随着徐乐这路快槊猛砸,薛仁杲逐渐变得攻少守多,频频用铁戟招架格挡,进攻的招数已经变得越来越少。

  薛仁杲也清楚,自己的武艺还谈不到天下第一。

  但是要说能把全盛状态且用尽全力进攻的自己,生生打到被迫防守,徐乐还是第一个。

  眼看他如同六臂金刚施展神通一般舞槊,薛仁杲心中又怕又怒。

  就算是金刚又如何?

  就算是老天要收我,我也不会束手就擒!天要收我,我就把你这老天刺个窟窿!他心里如是想着,可是手中大戟还是不得不左右格挡去架开那一记记力大无穷的攻击。

  不行!这样打下去,自己会死!薛仁杲心中第一次生出会死的念头。

  一向以制造死亡为乐的他,发现自己也可能面对死亡时,变得异常恐惧乃至慌乱。

  先前的狂妄已经被恐惧所取代,心中想的只有如何活下去,如何逃出这厮的手眼。

  或许只能用那个办法了!薛仁杲牙关一咬,手中大戟连环架开徐乐几记猛砸,人在马上已经左右摇晃,大戟更是只顾护住头面,胸腹之间露出好大一个破绽。

  武人厮杀见缝插针,看到破绽自然没有让过的道理。

  徐乐手中大槊化砸为刺,大槊一记怪蟒出洞直奔薛仁杲小腹刺来。

  薛仁杲却是一声冷笑,铁戟自然而然向下格挡随后又是个锁拿。

  这一套动作他不知道练习了多久,早已经做到得心应手的地步。

  外人看上去,与其说是他引诱徐乐出招然后锁徐乐兵器,倒不如说是徐乐主动把马槊送到大戟的横枝之下。

  随着他这一锁,槊锋就已经被横枝锁住,随后薛仁杲将戟用力向上一挑一别,竟然是要夺槊!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射天狼(四十七)

  薛仁杲这夺槊的招数,乃是薛举亲自传授的一路绝招。

  所谓绝技往往就是出人意料,外加死里求生的最后战法。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凡是被称为绝技的手段,都不会轻易使用。

  如果被人看得多了学了去,或者研究出专门的针对性破解方法,保命绝招就容易变成送死的手段。

  薛仁杲练就这一手夺槊法后,还从没有在战场上用过。

  一方面是他确实碰不到硬茬,犯不上用这个办法。

  再一个就是这所谓绝技本身,也有很大的限制。

  这招说到底就是利用大戟造型特质,以横枝夺对手的长兵。

  马槊、长矛都可以用这招来夺。

  按照常理来说,兵器被横枝挂住,随后往上一别,怎么也都会撒手。

  虽然大家不明白是什么原理,但是实际操作已经告诉他们答案,情况就是如此。

  不过万事都有例外,这种夺槊法对付寻常武将自然是手到擒来,可是一旦遇到气力比自己为大,或者说和自己旗鼓相当的。

  第一下夺槊失败,场面就必然变得焦灼且不易收拾。

  两人势必有一个你来我往的争夺,不管是比拼力气还是各自用短兵对抽,都会耗费时间,而且这段时间内两人都处于难以施展武艺的状态。

  这就等于是把自己和敌将锁在一起。

  对方固然是没法施展手段,你自己也是一样。

  战场上千军万马往来冲杀,局势随时都可能变化。

  谁也不能保证身边都是自己的兵马,万一正在夺槊的时候,对方的兵马恰好杀过来,自己的命就保不住。

  是以这种招数只能是在自己性命攸关的时候,用不用都是死,才能拿出来作为翻盘手段。

  原本薛仁杲认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处于这种境地中,不过作为一手绝技,练了也没有坏处。

  没想到竟然在这一刻派上了用场。

  作为保命绝招,那真是在老爹的皮鞭监督下练成的。

  薛举平素里对儿子骄纵宠溺已经到了无法无天地步,哪怕惹了天大的祸他都是哈哈一笑当作无事发生。

  唯独练武的时候要求异常严苛,手段也很是酷烈。

  稍微有点不对,就是一鞭子或者一棍子过去,就他的气力,不管是皮鞭还是木棒,都能打得人皮开肉绽哭爹喊娘。

  哪怕是薛仁杲这种皮糙肉厚的,也不敢接老爹的棍棒。

  为了少挨打,也得拼命用功。

  加上这一招老爹要求格外严格,他也就练得异常精熟,甚至形成了肌肉记忆的一部分。

  这边槊一被挂住,那边立刻就是一记驾轻就熟得锁、别、夺!薛仁杲练功的时候,也研究过这个发力姿势和技巧。

  根据他的判断,就算是力大如牛的猛将,在全无防范的前提下被人这么一别一夺,兵器也要撒手。

  这里面既有出其不意的原因,也有个发力技巧的问题。

  正面的夺还好办,这种往外别,谁也没办法。

  自己不行徐乐也是一样。

  一招得手再不迟疑,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般做出。

  铁戟发力猛地向外一别,就等着徐乐大槊脱手!可是他的动作只完成了一半,后面的动作就进行不下去。

  一股巨大的力气顺着手臂传来,从手腕到手臂直达两膀,薛仁杲只觉得自己现在不是锁住了一条槊而是锁住了一条龙!一条活生生的怒龙!两手发麻臂膀酸痛,薛仁杲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觉得吃力的一天,更没有想到的是这种情况居然是发生在自己锁住了对方兵器的前提下。

  他惊愕地看向徐乐,迎接他的便只有那怒目金刚像。

  金刚怒目,妖邪辟易!这位西秦小魔王,大抵也在被震慑的范围之内。

  薛仁杲牙关紧咬,拼命将戟向外掀,哪怕我夺不下你的槊,也要将它拗断!再不济也可以拖延时间,再过一时三刻大军就可以杀到山上,到时候一条大槊的归属也就没那么重要了!情况和薛仁杲想的差不多,就在他施展锁枪法,试图夺下徐乐掌中大槊的同时,一支精骑终于突破了重重妨碍,硬顶着李世民射出的雕翎,一点点接近坡顶空地!这支骑兵的数量同样也是百人左右,装具则比前面几支骑兵加起来都好。

  人马具装遍身铁甲,其装备水平和玄甲骑不分上下。

  联军骑兵虽然多,但是这种具装骑总数也有限。

  哪怕是在抄掠了晋阳、汾阳两宫宫藏之后,具装骑依旧是最为宝贵的财富,每一支具装骑都是自家的宝贝,轻易不会派出来。

  这支冲上荒草坡的具装骑,更是联军中具装骑的翘楚:整整一个百人队的金狼骑!这些突厥具装骑论装备、马匹、训练都足以和玄甲骑分庭抗礼。

  阿史那部落之所以能够威压草原,让各部贵人乖乖听从指挥,就是因为手下有这种足以让群雄束手的核心武力。

  不同于前面那些骑兵,这些具装骑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更重要的是对于伤亡的忍耐程度远不是之前那些甲骑能比。

  惨无人道的选拔标准,外加草原上那种藐视人命的生活环境,共同造就了金狼骑独有且扭曲的生命观。

  他们不但不在乎别人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命。

  死伤对他们来说,从来都不是问题,唯一需要考虑的只有大汗军令。

  毕竟一旦军令完不成,那么就算侥幸不死,面对的惩罚往往也比死亡痛苦十倍百倍。

  和那些酷刑相比,还不如被人宰了一了百了来得痛快。

  普通军队的伤亡率对他们来说意义不大,哪怕死的只剩一成,他们也照样敢继续冲锋。

  而且他们的训练环境残酷,也造就了他们强大的适应性。

  各种复杂的环境都见过了,荒草坡这种只能算是小场面。

  具装骑下马持步弓前进,以弓力强大的步弓放箭为后排提供掩护,身后兵士就顶着李世民的箭搬开尸体,给骑兵冲锋清理出一条道路。

  这个过程中也有人被箭射中,但只要不是致命的地方就还能咬牙坚持继续自己的任务。

  就算有人被一箭射杀,身旁袍泽也当无事发生,无非是需要搬运的尸体多了一具罢了。

  李世民的日子也不好过。

  这些金狼骑的射术可不是前面那些骑兵可比。

  突厥人以骑射为本,这些人又是突厥军中的王者,论箭术个个都不弱。

  所用的又是强力步弓,射程比起李世民的巨弓虽然弱一些但也相差不太大。

  加上他们人多,李世民再想凭借射程优势压制对方弓手已经不可能。

  随着彼此距离接近,自己能射中对手同时,也会被对方弓箭射中。

  彼此的箭都能要了对手的命,这时候人数的作用就体现出来。

  李世民可以靠一张弓以及足够的箭压制对方四五名射手。

  可是当对方弓手数量超过十人的时候,就轮到李世民自己被压制。

  他虽然一身重甲,却也不敢硬抗箭射,只能一边拨打雕翎一边游走放箭,尽量保全自身。

  这样一来再想像之前那样化身人肉箭楼封锁山路已经是不能。

  突厥的金狼骑在付出了数条人命之后,终于还是冲过了那段堪称鬼门关的山路,前锋铁骑已经接近李世民。

  这些金狼骑放下了突厥人引以为傲的弓箭,而是像汉家突骑兵一样将长矛夹在腋下,准备发动突击。

  对于骑射手而言,最有效的战术就是骑兵突击!汉人对付游牧骑射手的时候,就是顶着箭雨往上冲,再以反复突击的手段粉碎游牧骑兵军阵,用长矛把那些拉弓放箭的胡骑射手刺落马下!在马镫发明之前,这种战法曾经是所有游牧民族的噩梦。

  现如今风水轮流转,突厥人也学会了这种战法,并且用来对付曾经的对手,双方位置居然调转了过来。

  李世民当然知道厉害,他可不敢正面面对突骑兵。

  好在自己马快,还可以避开对方锋芒。

  可是这样一来,也就失去了对战场的控制。

  徐乐既要对付薛仁杲这等猛将,又要对抗这些如狼似虎的金狼骑,想想也知道结果不堪设想。

  方才还占尽上风,打杀一路诸侯羞臊突厥无人的二人,眨眼间就落入生死一线的险境,这便是战场的变化速度!眼看着那些夹紧长矛的金狼骑已经圈转坐骑,朝着徐乐那边冲过去。

  李世民两眼圆睁紧盯着战场,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该去给徐乐打接应,还是该趁着现在先走为上。

  皇图霸业至尊宝坐,自己的满腔抱负以及对于整个天下的构想,与手足情义患难之交发生冲突,饶是李世民之能一时间也难以取舍。

  眼看着那队骑兵就要冲到徐乐马前,李世民心知不管选哪条路,这时候都该有所行动。

  他的手紧握缰绳,双腿就待发力夹马腹催动坐骑。

  可就在此时,就只听这坡顶平原上陡然响起一声闷雷!伴随着如同雷鸣般的怒吼,战场情形陡然一变。

  只见一件长兵直飞上天,随后又歪斜着落向坡下。

  而随着兵器出手,交手双方其中之一已经坐不稳鞍鞒,身形左右摇晃个不停,还没等他找好平衡稳定身形,对手已经催马上前,一把抓住他的绊甲绦,将他扯下马来!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射天狼(四十八)

  薛仁杲自认为给徐乐挖坑,却不知自己早已经掉进徐乐的坑里。

  其实徐乐心里清楚的很,仅凭一路乱劈风的槊法猛拍猛砸,很难在短时间内擒下薛仁杲这个混小子。

  这个少年郎武艺放在一边,单说膂力比现在的自己差不了太多。

  而且年轻力壮气血充沛,这种以力拼力的打法,可以让他疲于招架,从攻势生生退回守势,把先机让出来。

  但是要说这么一直砸,就能把他砸马下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所以这路槊法的真正用意不在于把他的人打下去,而是把他的心气打下去。

  薛仁杲最大的问题还不是武艺,而是经验不足。

  少年成名心性不定,从他交战时候始终不肯戴面覆就知道,这人心浮气躁目高于顶,对自己有着近乎盲目的自信。

  不愿意忍受面覆带来的负面影响,不愿意呼吸不畅以及闷热,相信自己不戴也没什么打紧。

  再加上两人之前交战时,薛仁杲时不时怒喝以及略嫌凌乱的呼吸,都能作为佐证。

  这是个有顶尖斗将根基,但是没有顶尖斗将经验的少年。

  年少成名又没遇到像样的对手,所以就养成了自大的毛病。

  自认为天下无敌,甚至不耐烦久战。

  一旦遇到硬点子就急躁起来,一心只想求胜别的都顾不到。

  是以只要打乱他的心气,让他意识到非但不能胜还有可能败北,自己的初步计划就算成功。

  第二步就是随机应变,寻机而动。

  反正只要薛仁杲的心思乱了,自己就肯定能找到制服他的机会。

  至于薛仁杲的卖破绽,其实从一开始就被徐乐看穿了。

  别看两人年岁差距不大,薛仁杲打的仗也不少,但是如果说到和高手较量的经验,三个薛仁杲都未必能赶上一个徐乐。

  各种花招虚招卖破绽见得多了,薛仁杲破绽卖的那么明显,还想糊弄谁?

  明明看出破绽还要让对方成功锁住自己的兵器,自然就是为了最后一步考虑。

  将计就计,趁着这个机会收拾了薛仁杲再说!要说打,徐乐有充分信心战胜薛仁杲。

  他的本事确实不错,但是还不足以战胜自己,胜他不成问题。

  可是随着金狼骑的加入,就不能再拖延下去。

  要说走徐乐倒是有自信可以全身而退,不过既然已经闹到这么大了,若是走得太慌张,之前的努力不是白费了?

  要走还要有面子的走,这事就得着落在薛仁杲身上。

  薛仁杲自认为锁枪法乃是家中秘传绝招外人不得知,却不知自己这招还没使出来,就已经被徐乐猜到。

  既然你要用这锁枪法,我便教教你,锁枪法该怎么用才对!类似于这种手法类的绝招,基本都是一个道理,就是要有心算无心。

  一旦对手事先有所防备,这种招数的威力就要大打折扣。

  更何况徐乐本人乃是锁枪法、崩枪法的大行家。

  在他面前用这招,与班门弄斧何异?

  薛仁杲按着自己练功时的手段发力,徐乐这边已经舌抵上腭运起元气,周身的气力催动到极处,抢在薛仁杲之前先行发力往外别对方的兵器!金城小霸王万人敌做梦都不会想到,徐乐居然精通这路武艺,还能根据情况做出修正。

  自己这边力气刚用了一半,对方的气力就已经用足,而且从发力速度到力量,都抢在己方之前。

  从表面看是自己锁住了徐乐的槊,实际上是自己主动把戟送上门去让人家锁!正常情况下,马槊想要锁住戟再把它夺出手去也不容易。

  可是现在自己主动配合人家动作,那对方做手脚可就容易多了。

  而徐乐早在主动递出马槊的一刹那,已经把薛仁杲所有的后续动作想得一清二楚。

  从对方发力,到发现上当后争夺,再到希望骑兵助阵改为拖延时间来回拉扯,所有的反应都在徐乐预判之中。

  因此当他发力试图夺槊之前,徐乐抢先用力,先是破坏了薛仁杲的用力方向,随后再一发力将他的戟向天上挑。

  说时迟那时快,整个过程也就是电光火石之间。

  薛仁杲的身手固然高明,可是头脑绝对算不上敏捷。

  再加上他先是被徐乐一路快槊猛抽打乱了方寸,接着绝招又反为对方所制,心慌意乱之下全无章法,完全是靠着武者本能外加多年自幼练武的功底根基硬抗。

  论算计哪里赶得上徐乐?

  这时候就是一步错步步错,一开始反应慢了,后续自然就步步跟不上。

  他的用力方向早就在徐乐算计之中,刚一发力徐乐就趁机来了个因势利导,借着薛仁杲用力方向猛地发力,两股力道合在一处,谁又能招架得住?

  薛仁杲只觉得手中的铁戟戟杆变成了烫手的烙铁,根本无法握持,手稍稍一松兵器已经被夺飞出去!他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人就被徐乐一把抓过走马活擒。

  此时阿史那部落的金狼骑堪堪杀到,徐乐不慌不忙只是一声断喝:“住手!”

  说话间将人一提,把薛仁杲当流星锤用,在空中一甩朝着金狼骑的长矛就砸过去。

  这些金狼骑向来不知何为怜悯,但是深谙尊卑。

  作为阿史那部落豢养的猛犬,自然是要防备他们有朝一日翻脸回咬主人一口。

  在训练中刻意强调尊卑上下之别,并且把这种位阶差异镌刻入兵士的血脉之中。

  贵人可以毫无理由斩杀金狼旗兵士,反之若是金狼骑没得到命令的前提下冒犯贵人,便要遭受各种酷刑折磨。

  日久天长潜移默化,如今的金狼骑早就养成了这种意识,他们可以和任何强大的敌人战斗,但是绝不会冒犯贵人的权威。

  薛仁杲无疑是贵人。

  别看结社率可以把这些内附军阀不当回事,这些金狼骑可不敢。

  并非所有突厥人都能骑在汉人头上,其内部也有尊卑之分。

  大体而言就是阿史那部落蓝突厥比起外人来得高贵,但是其内部的牧奴、士兵遇到汉家诸侯,也得乖乖俯首听令,否则这军队就成了一盘散沙无法控制。

  阿史那没有下命令之前,这些金狼骑军将可不敢杀伤薛仁杲。

  眼见徐乐把金城少汗当作流星锤来用,为首的金狼骑兵士连忙勒住坐骑,把战马往两侧带,手中的长矛也斜指向天避过锋芒。

  薛仁杲当然不会那么乖乖听话就甘心给徐乐当人肉盾牌,无奈徐乐对于拿人得手段太过熟悉,左右一甩人已经头昏眼花,趁机在后脑用力一敲,这位金城万人敌两眼一翻便昏死了过去。

  原本急转直下的局势,随着薛仁杲得被擒再次为之一变。

  这支百人队的统帅也不过是金狼骑百夫长,虽然在阿史那部落内也算是个小军官,但是这么大的事情他哪里敢作主!几声胡笳声响,这些金狼骑纷纷勒住缰绳不敢再行攻击,只把徐乐、李世民两人困住。

  李世民见此情形再不怠慢,催动脚力向徐乐疾驰而去,很快便来到徐乐身旁,手中巨弓遥指突厥狼骑为徐乐护法。

  徐乐将槊挂在马上,薛仁杲则被他横在面前,伸手掀开面覆,朝着高坡下高声喝道:“若是不想让金城少主丧命,便找个说话算的出来与我讲话。”

  停顿片刻又说道:“某知道你们突厥军中多有神射手,其中翘楚号称射雕儿。

  某当日在马邑,也曾亲手结果一个。

  不知道今日你们军中有多少射雕儿,不妨都派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说话间徐乐将薛仁杲高高提起,又在身前晃了两下。

  “这厮生得膀大腰圆,不知能挨几箭!”

  “少汗!”

  高坡下,宗罗睺已经翻身下马跪倒在阿史那结社率马前。

  这位金城军中二号人物可不是个善男信女,以薛家父子那种脾性,真正的忠厚长者根本没法生存。

  宗罗睺不但可以在金城立足,甚至还能成为薛举的左右手,除了一身本领得到薛举认可外,品性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正因为他为人和薛家人一样残忍酷烈,才能得到薛举认可委以重任。

  他本就是盗匪出身,心狠手辣性情凶残,不是个随随便便就能给人下跪的主。

  哪怕是刀压在脖子上,他也敢吐你一脸唾沫,再让你给他来个痛快。

  这种凶徒居然主动屈膝,足以证明他此刻紧张到了何等地步。

  反倒是薛举似乎还没醒酒,人在马上左右摇晃,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对结社率说半个字。

  结社率看看马前宗罗睺,冷声道:“宗将军的意思是,让小王放他们两人一条生路?

  哪怕杀了我们这许多将士,又落了我们的面皮,也不能把他们留下?

  这里面还有一位乃是大唐皇子,也要放走?

  这种机会错过这次,下次就不会再有,这里面的道理想必不用小王多说吧?”

  “世子乃是我家主公嫡长,也是金城三军军心所向之人。

  若是命丧于此,只怕将士寒心。

  末将不懂什么道理,只知大丈夫恩怨分明。

  主公待某有恩,今日又酒醉不能理事,这人情就只好某来求。”

  “宗将军可知,这人情不是那么好求的?

  若是求了情,便要欠人情。

  我阿史那部落的情,不是那么好欠的。”

  “末将出身草莽烂命一条,只要少汗点头,末将愿意一命换一命!”

  说话间宗罗睺猛地抬头仰视结社率,目光中满是决绝之意!显然结社率现在说一句话,宗罗睺就可能真的拔刀自刎。

  结社率紧盯着宗罗睺半晌无言,忽然回头看向执必落落:“阿贤设,听说你也和徐乐做过交涉,结果又是如何?”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射天狼(四十九)

  今日之战执必部的存在感最弱,基本从头到尾没有发挥任何作用。

  就连攻高坡的时候,执必部的青狼骑都没有往上冲。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之前那一战对执必部而言乃是惨败。

  不说一蹶不振起码也是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可能参与战阵。

  大家看到他这副模样也知道执必部差不多到了极限,也就没人再逼迫什么。

  从来到荒草坡下到现在,执必叔侄就仿佛是看热闹的路人,全程没说一句话更没有出任何主意。

  这时候听结社率问起,执必落落才回礼说道:“徐乐此人全无信义,不管答应任何条件最后都会食言,少汗不可不防。”

  “宗将军,这话你也听到了,徐乐这厮就是个言而无信的。

  咱们就算应了他,也未必能救回你家少主。

  你还打算冒险?”

  “末将是个粗人,不懂什么信义道理,也不知什么兵法计策。

  咱就知晓一个简单的道理,若是我家主公酒醒了向我要儿子,我得有个交代。

  若是交代不出,还不如死了来得爽利!”

  “好!这话既然是你说的,我便把面子给你们金城军!”

  结社率猛然间提高了调门,随后吩咐一声:“随孤前往!”

  军阵左右分开让出一条道路,结社率在百十名金狼骑簇拥下,一点点向坡顶移动。

  虽然荒草坡顶空地不小,但是如今已经有一个金狼骑百人队存在,所余空间已经非常有限。

  如果结社率这队人马也上山,那么坡顶估计就是人挤人的状态,既谈不到军阵也没法厮杀,一个不留神就可能被谁给撞到坡下去。

  好在结社率也没打算真的上到坡顶,在山道中间位置便勒住坐骑,随后看着徐乐道:“孤乃是阿史那部落的少汗,阿史那结社率。

  你要找说了算的人,除了孤便没有其他人敢应这话。”

  徐乐目光如冰,神色间全无慌乱之意,也没有那种穷途末路的疯狂与歇斯底里。

  相反他的神色很是从容,上下打量结社率片刻,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你们突厥人面相老,三十岁的人脸便皱的像老树皮,三十、四十、五十全都差不多分不出来。

  看你这面相,年岁应该不大。

  不曾想今日此间都是一群年少之人。”

  他这话一说,结社率也愣了下。

  他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徐乐这一提醒才发觉果然是如此。

  自己、徐乐、李世民乃至被当作人质生死不明的薛仁杲,可不都是年轻人?

  哪怕是草原上,也有着论资排辈的传统。

  你拳头大是对外,在家族内部除非是火并内讧,大多数时候还是谁年岁大资格老谁说了算,谁都没注意到,不经意间竟然到了少年掌权的时候。

  看看自己再看看对面,结社率似乎感觉到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开始,只是这种感觉太过朦胧,即便他继承了父亲的狡诈,又从母亲处学来了汉地的聪慧权谋还是想不明白这点。

  只好摇摇头道:“你唤孤前来该不是说这些言语吧?

  你想要说什么,孤心里有数。

  今日你们两人孤身陷阵斩将而归,算得上扬眉吐气。

  孤手下万千将士的面皮,又该往哪里放?

  若是依孤的意思,肯定就要留下你们。

  但是今日神明或许不想让你们死在此地,把金城少主送到你手中。

  孤看在薛千岁面上,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留下金城少主,你们可以离开。”

  徐乐一语不发面上还是带着那丝冷笑,仿佛压根没听到结社率说什么。

  结社率也愣了一下,随后面色一冷:“怎么?

  你怀疑孤言而无信?

  堂堂阿史那少汗,有必要对你耍诈?

  孤若是想杀你,你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放人,你可以走。”

  “我若是想走自然就能走,就凭你们这点兵马还想拦得住我?”

  徐乐冷哼一声:“谁告诉你我拿住薛仁杲,是要换我和二郎离开了?

  我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拦得住?”

  “那你是要……”这下就连结社率都有点糊涂了,任谁都以为徐乐好不容易抓住薛仁杲,肯定是要把他当人质,换取自己和李世民安全离开。

  这是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要求。

  结社率之所以答应出来交涉,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你徐乐要走,也就是我一句话的事情。

  放走徐乐顺带牵扯上金城军,对于自己后面的安排大有帮助。

  可是现在徐乐根本就不是要走,他就有点不知所措,想不出徐乐到底想要什么。

  察言观色,徐乐根本不是在说谎,也不是故意和自己讨价还价。

  结社率心头转动念头,一时间猜不出徐乐到底所图为何,反倒是不敢轻易开口。

  徐乐主动说道:“人说草原男儿爽利,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婆婆妈妈算什么男人?

  某说过了,我们的命我们自己想办法,不需要拿薛仁杲跟你谈,这话自然就是真的。

  至于薛仁杲的命,我要换另一样条件。

  那就是城中汉人的命。”

  结社率看着徐乐有些莫名其妙。

  绛州城中肯定是有汉人,但是那些人和徐乐有什么关系?

  他为何要为那些汉人求活?

  哪怕是自己那个汉人母亲,对于部落中汉人生口也没什么感情。

  母亲贵为大隋公主金枝玉叶,和自己的父亲都属于贵人。

  那些连奴仆都不能算的生口和贵人差距如同云泥,生口过什么日子和贵人又有什么关系?

  徐乐既为玄甲骑军主,也是大唐的贵人。

  就算身份地位不能和母亲相比,至少也是数千帐之主这个级别的人物。

  他为何会关心那些两脚奴隶?

  更别说用薛仁杲的命和他们交换?

  眼看结社率不做声,徐乐眉头一挑:“怎么?

  在尊驾眼中,薛仁杲的命不足以交换我汉家百姓的命?

  若是如此,我干脆把他杀了,咱们来个干净!”

  “慢!”

  结社率这才回过神来,他看看徐乐,随后说道:“孤既然答应与你商谈,自然是希望保下薛将军性命,不必动不动就讲打讲杀。

  孤方才没言语只是没明白乐郎君你的意思。

  什么叫城中汉人百姓的命,你不妨把话说明白,让孤也能知道你心中所想。”

  “看来尊驾的汉学还是不到家,这么简单的言语都听不明白。

  你听好了!我可以释放薛仁杲,但是你们也要保证立即释放所有汉人生口奴仆。

  若是言而无信,或者搞什么花样,就别怪我对薛仁杲不客气!我再告诉你一句,自即日起,你们每杀一个汉人百姓,我便杀十个突厥兵士以为我汉人偿命!今日某能来荒草坡,便能去别的所在。

  你城外连营数十里,处处设防处处不防,就算是三头六臂千手千眼,我看也未必护得住每个兵士性命!”

  这人疯了?

  结社率这时候才听明白徐乐的意思,心中最大的感觉不是诧异,而是觉得徐乐有些疯癫。

  释放城中所有生口这事不说能否做到,也不说自己能不能做这个主。

  就说自己答应他,这人该怎么放?

  总不能说现在一声令下,然后城里四门大开把人往外赶。

  释放汉人奴仆总归需要个时间,就算再怎么赶人,也得是半天时光。

  他难道就要在这和自己耗,还是说……他刚想到这里,徐乐已经开口:“某也知道,释放奴仆不是一件小事,没办法,某只好把薛将军请到我军营中盘桓几日。

  什么时候把被掳百姓放得一干二净,什么时候薛将军便能回来。”

  “岂有此理!”

  结社率勃然变色,手中马鞭一指徐乐:“你把孤当成三岁娃娃消遣?

  你和李世民两人闯营,真当我联军将士是木雕泥塑不成?

  你们本来就来得去不得,如今不但自己要走,还想把薛仁杲也带回军营,未免欺人太甚!徐乐,你莫非真以为自己有通天彻地的手段,这时候还能带人走?

  还是觉得孤会投鼠忌器,不敢让兵士对你动手?”

  “尊驾似乎始终没明白我的意思,又或者你们突厥人和汉家情形不同,只会靠着威逼利诱掳人勒索等下三滥手段,才能保证自己安全。

  我汉家好汉不需要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我说过了,我的性命靠我自己保全,不需要借助外力。

  我用薛仁杲交换的,乃是城中汉人百姓的性命。

  他们若是遭遇不测,就别怪我对薛仁杲动手!话已至此,其他的不必多言。

  听不听就全在你了!”

  结社率原本以为,徐乐只是故意这么说以便在谈判中掌握主动。

  可是现在看,他确实没有附加的选择,就是单纯想要用薛仁杲换那些生口。

  似乎对自己可以从容离开有充分把握,这份把握到底来自何处?

  眼看他迟迟不做回应,徐乐摇摇头将面覆重新扣下:“你们突厥的少汗,都是你这种模样?

  若是如此的话,我看阿史那部落的气数也快到头了!”

  “徐乐,你欺人太甚!”

  说话间结社率高举右手,只要他的马鞭挥出,部下其麾下兵马便会不顾一切向徐乐发起进攻。

  那时候就是玉石俱焚,哪怕徐乐把薛仁杲挡在面前当盾牌也是照砍不误。

  可就在这时,突厥军的后方陡然传来震天的号角声,伴随着号角声还有呐喊喧嚣声以及急促的胡笳声,后军大乱!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射天狼(五十)

  结社率在到达荒草坡时,已经对部下兵马做出布置。

  既要把徐乐和李世民留下,也防备着唐军伏兵出现。

  不过他所有的针对方向都是战场正面,并没有考虑过后方。

  毕竟身后是绛州城,城里城外则是各部联军大队人马。

  如此庞大的军容,就算是唐军全军出阵,也未必就能捡到便宜,轻骑来袭更是死路一条。

  是以后方肯定是绝对安全,只有荒草坡这一带才可能是唐军的伏击地点。

  既然自己的斥候没有送出消息,那就是安全的,所以他也就没有多想。

  此时听到后方的警讯,再回头看去,结社率也不由得心头一惊。

  粗大的黑色烟柱直冲云霄,在自己的位置看去,隐约间还能看到火光。

  起火了!军营起火了!作为杀人放火的行家,结社率一眼就看出了起火的位置,同时也看明白,起火的地方不是一处而是多处。

  光是军营里面,起火点就有好几处,还有些起火点似乎是发生在城内。

  唐军进城了?

  结社率回想方才徐乐的言语、态度,只觉得心莫名一紧!仿佛一只无形巨手抓住了自己的心脏狠狠捏下!和绛州相比,不管是所谓的面子还是面前的徐乐甚至是李世民,都没那么重要。

  要知道此番联军洗劫河东斩获不计其数,除去大隋和李渊自己的战略物资储备之外,更有大量的财货粮草,其数目之庞大已经到了难以计算的地步。

  突厥人的严苛军法和重赏并行,像是这种战争缴获就是奖励的一部分。

  士兵只需要把一小部分缴获上交部落,大头可以自己留下支配。

  说到底兵士卖命冲杀,还要忍受军法责罚,图的不就是功名富贵?

  作为大汗如果连这点好处都不给下面留,那就等着被下面掀翻宝座部众离散吧!哪怕是对于仆从军,也是一样待遇。

  无非是可以从他们手里多勒索出一些财货,也不敢说一点都不给他们留。

  好在缴获的总数够多,就算是勒的狠一点,下面的人也能接受。

  这一趟走下来,各路军将兵士或多或少都发了财。

  不提阿史那部落的兵士,就说是这几路汉家诸侯的兵卒也是捞了个盆满钵满。

  对于这帮平日苦哈哈的穷军汉来说,这些财货就是自己的命,比什么都重要!由于此番出征除了刘武周所部之外,其余诸部兵马都是远离驻地孤军深入,没法把财货及时送到后方,只能随身携带。

  毕竟环境就是这样,军中袍泽都是杀人放火的主,为了几文钱就能要人命,谁敢把大笔的钱财交给这样的伙伴保管?

  只有带在身边看在眼里才放心。

  这就导致了部队走到哪,财帛就带到哪。

  打仗的时候没法带着财帛出来,就都放在营房里。

  还有军中所用的肉食,来源都是牲畜。

  由于眼下的保管能力限制,如果是生肉保存不了多久就会腐烂变质。

  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驱赶牛羊畜群随军而行,到了吃的时候现杀现吃。

  现在军营里面就是既有战马也有牲畜还有大家的财货,这些都是大军的命根子。

  若是被一把火烧光,下面的兵士非得兵变不可!也怪不得又是胡笳又是号角的,毕竟对于这些兵士来说,就算唐军大队人马到了也不如这个重要。

  那可是自己辛辛苦苦抢来的富贵,就这么一把火烧了还行?

  也别说是那些汉人武装,就是自己的金狼骑,也是一样的心思。

  他们受那么多折磨还要忍受军法约束,还能对阿史那家族忠心耿耿,还不是因为阿史那家族能给他们旁人给不了也比不了的富贵么?

  这次下河东属他们得的财货最多,现在看到火光,这帮金狼骑第一个忍耐不住。

  若不是军法森严,恐怕已经有人要抛下自己这个少汗先回去救火。

  自己可以不在乎军中大火,先把徐乐和李世民拿下再说。

  有李世民在手,多少财货都能拿的回来。

  可是这话自己说行,下面的兵士谁肯信?

  你说李渊会拿钱赎儿子,谁敢保证?

  就算是李渊真答应,那也是把钱给你大汗不是给我们。

  我们个人的损失谁来补偿?

  就算你结社率对天发誓说会补偿也没人信。

  这不光是结社率的信用问题,也是根本没法兑现。

  大家各自劫掠多少都是良心帐,结社率并不知情。

  他都不知道部下有多少财货,何谈如数补偿?

  最后无非就是好处大汗拿,玩命的事情自己做。

  如果是平时也就算了,现在是自己的财货随时可能化为灰烬,大汗还让自己卖命不许救火,那就得好好说道说道了。

  一个优秀的统帅固然要有威严,但也要知道尺度在哪。

  平日里靠着军法威权怎么做事都好,到了关键的时候该妥协就得知道妥协。

  这是结社率第一次随着父汗草原游猎时,就从父亲嘴里学到的道理。

  外人都知道蓝突厥阿史那威压草原各部,只有始毕可汗自己清楚,什么时候该压,什么时候又该妥协让步。

  现在无疑就是自己该让步的时候了。

  再说自己也得回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只是放火倒也没什么,如果唐军趁机掩杀,情况就不妙了。

  好在自己还有一步后招,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发挥作用。

  高高举起的马鞭不曾落下,不过言语已经变成了:“汉人奸诈!表面交战背后放火,还要掳人要挟,算什么好汉!今日暂且把你人头寄下,他日疆场相逢,必然将你碎尸万段!”

  一句话说完马鞭猛地向后一指,高坡上的金狼骑最先反应过来,二话不说催马就往山下冲。

  而结社率身边的亲兵动作也不慢,少汗这边刚刚发布命令,所有人就齐刷刷调转马头,簇拥着结社率飞速下山直奔营盘。

  其他各部联军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如果结社率反应再慢一点,说不定就会有人冒着杀头风险不顾一切回去救火。

  毕竟犯了军法也就是个死,那些到手的财货没了可是生不如死。

  在数字庞大的财富面前,性命威胁也没那么可怕。

  要说这时候留下一支兵马围杀徐乐、李世民两人,其他人回去救火也不是不行。

  可问题是这时候哪怕结社率下这个命令都得犹豫一下,你让谁留下谁能愿意?

  大家都是人,凭什么你们可以回去保护财富,我就得留在这杀人拼命?

  如果我的财富因此被火烧了,谁负责赔偿给我又怎么赔偿?

  有人借着救火为名,把我的财帛抢了又该怎么算?

  哪怕再怎么恭顺的部下,这时候都要跟你反抗,搞不好就会闹出大乱。

  勉强把人留下心也不在这,最后还不是做做样子把人放走?

  既然知道没用,就没必要浪费时间。

  结社率都没有留下人殿后,大队人马争先恐后往江州城方向冲,只剩下徐乐、李世民勒马于荒草坡上。

  两人身上都多了几支箭杆,不过问题并不大,大部分箭矢没能破甲,偶尔射穿甲胄的也就是皮外伤不当事。

  和来时相比,两人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反倒是还多抓了一个俘虏薛仁杲回去。

  两人都没有急着走,而是勒马在高坡上向下看了片刻。

  山下大队人马拼命回奔,坡上两位汉家介胄之士全副武装立马观看,远远望去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以为庞大的联军是被这两人生生打跑的。

  徐乐要的,也就是这个效果。

  两人沉默片刻,直到联军渐行渐远,才同时放声大笑边笑边道:“痛快!果然是痛快!”

  李世民道:“长孙总是劝我不要以身涉险,他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好处!身处敌军重重包围,谈笑破敌斩将而归,这才是男儿汉所为。

  就算因此受些伤损又算得了什么!”

  徐乐点点头:“长孙的话也是不错,不过大丈夫生于乱世,既要成就一番功业,便不能瞻前顾后。

  怕这怕那能成什么事!今日之事看似冒险,实则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不久之后便能看到回报。”

  “哪怕没有回报,有这一战也值了。”

  说话间李世民也把坐骑调转方向:“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徐乐愣了一下,但是随后也把吞龙转向:“二郎说的没错,是该走了。”

  这其实是很自然的事情,两人不可能真的在这等,也不可能只靠两人就扫荡联军全军。

  不过以往这种事都是等徐乐做决定,李世民负责附和。

  今日是李世民第一次做主,也就难怪徐乐发愣。

  不过考虑到今天李世民所冒的风险以及经历的场面,怕是生平第一遭。

  人在这种情况下,做出些出乎预料的事情也正常,徐乐便也没说什么,随着李世民打马下山而去。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射天狼(五十一)

  青烟弥漫在军营中,到处可见烧毁的帐篷,倒毙的牲畜,再就是一边痛哭嚎啕一边拼命地用手刨地,恨不得挖出些许财货残余的兵士。

  人多好办事,本身兵力就多,加上起火点位虽多,但终究没形成火烧连营之势。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把火扑灭,不至于导致事情无可挽回。

  不过水火无情,哪怕是及时抢救,受的损失也不在少数。

  那些不顾军纪约束,哭天抢地拼命挖掘的士兵,就是最好的证据,足以证明此番火攻对于联军的打击绝对不轻。

  单纯从损失看,已经远远超过徐乐大战荒草坡所造成的那点死伤。

  阿史那结社率并没有参与救火,就连指挥都懒得指挥。

  毕竟是草原上的贵人,很多事情还是不愿意参与其中,这也是母妃从小的教导。

  与其花费时间在扑救上,他更愿意用这个时间去了解事情的经过,搞清楚当前的处境。

  来自各方面的情报都已经汇报上来,事情了解得差不多。

  就在结社率带兵出征后不久,一队唐军轻骑忽然出现,从不同方位对军营展开突击。

  他们的人数不多,据说里面还有个不穿甲胄的少女。

  别看这女娃一身布衣手持匕首,不像个军将模样。

  可是速度快得吓人,几个军汉甚至连她什么样子都没看清,就被匕首抹了脖子。

  这些人个个武艺高强弓马娴熟,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而且目的不在于杀人,就是为了放火。

  引火之物是早就准备好的,又打了个猝不及防。

  冲入营房杀掉挡路的,随后就开始点火,火烧起来掉头就走绝不多做停留。

  不恋战不贪功,也不和任何人缠斗。

  一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顺畅,饶是军营中千军万马,还是没能留下任意一人。

  这固然是因为来袭者身手高明,也是因为在结社率出城前往荒草坡之后军中没了统帅的原因。

  说到底就是骄兵必败。

  自从大军进入河东之后走得太顺,哪怕夏县吃了点小亏,随后就迅速扳回,导致三军生出轻敌之意。

  这又是自己的营盘,谁都认为敌人不会来送死,也就没有做太多防备。

  要是结社率在军中还好,有人指挥总可以进行反击。

  他去了荒草坡,军中得力大将都去保驾,留守的军将官职不高能力也平平。

  加上兵士并没有戒备,结果就吃了个大亏。

  有刘武周这么个熟知内情的,对于徐乐这边起家军将结社率也有所了解。

  听部下描述再和刘武周那边所说的人对照,大概就知道了来袭者身份。

  这次玄甲骑也算是拿出了老本,不光徐乐、李世民亲自到荒草坡做诱饵,来放火的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一个是普通人。

  韩约、宋宝、韩小六还有那位梁亥特部的小狼女步离全都参与其中。

  这帮人别看说出来就是个名字,真要是放到玄甲骑里,全都是大将级别。

  换句话说如果是在战场上,这帮人出现就相当于玄甲骑全军出阵。

  一方面是全力以赴布置周详,一方面是被动挨打轻敌大意,结果自然就是这个样子。

  如果不是众寡悬殊的话,战果恐怕还远不止于此。

  越是如此结社率越觉得后悔,如果自己今日能够在军中坐镇,别的不说至少能把来袭者留下一半。

  这帮人都是玄甲骑的骨干,随便死一个都是伤筋动骨的损害。

  如果能杀掉其中一半的人,绝对可以令玄甲骑短时间内指挥不灵,战斗力肯定要受影响。

  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悔也没用,自己中计就是中计了。

  以为徐乐的伏兵是放到荒草坡准备吃掉己方的骑兵,没想到居然是声东击西,轻骑抄了自己老营。

  不过这帮人最多也就是火攻烧营,不可能进入绛州,城中的火并非他们放的,只不过和他们的行动倒是有关系。

  由于军营的火势太猛,滚滚浓烟城内也看得见。

  外加结社率带兵离开后,城里也是群龙无首。

  突厥军心急救火,便想要驱赶汉人奴仆前往扑救。

  没想到这些汉家百姓看到火势再看到突厥人慌乱模样,以为是大唐主力已经杀到前来救自己。

  也是因为突厥人压榨的太狠,百姓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这时候干脆就豁出去搏一搏。

  在几个本地豪侠以及被俘军将的带领下,汉人俘虏突然发难。

  突厥人猝不及防之下,居然真的被百姓打得手忙脚乱,不少奴隶趁机逃脱控制,随即占据城中一角准备开城门迎接官兵。

  可是直到有人登上城头,才发现根本没有唐军到来。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再想退回去已经办不到了。

  积蓄已久的怒火,走投无路的绝望,让这些起义的百姓选择和突厥人同归于尽。

  他们开始在城内四处放火,也不管是什么地方,反正只要能点着的房屋就扔火把上去,宁可被烧死也不想再去当奴隶。

  不过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少,也缺乏有效指挥更没有武器和战斗经验。

  单纯的血勇并不足以支撑长时间的战斗,随着突厥兵马越来越多,起义最终还是失败了。

  除去一部分被烧死或是拼死抵抗死于突厥铁骑手里的百姓,剩下的人再次被俘。

  负责的军将本想按照突厥传统把起义者全部虐杀,可问题是这些人里面有一部分是属于结社率的生口就没敢擅自决定。

  在突厥的认知里面,汉人生口和牛羊一样,都是主人的财富。

  随便处理结社率的财产,那后果谁承担得起?

  这一等反倒是给百姓带来了一线生机。

  结社率身边的军将本就心疼自己的财产损失,听到回报得知导致自己大笔财货被焚的主要原因居然是城内百姓趁机起义,顿时火往上撞。

  一名突厥军将大怒道:“这还有什么可问的?

  杀了他们!”

  “一刀杀了太便宜了!掏出他们的脏腑,让乌鸦生生啄死他们!”

  “把刑具都拿出来,也让儿郎们松松筋骨!让其他的奴隶看着,对抗主人就是这个下场!”

  一帮突厥军将七嘴八舌,讨论着该对起义者施以怎样的刑罚,结社率则紧闭双唇一语不发。

  就在这时只听一个闷雷似的声音响起:“这些百姓杀不得!”

  突厥人交谈是用的突厥语,一般汉人军将听不懂。

  说话的人偏偏说得还是汉话,这些突厥军将也是一愣,顺着声音看去,才发现开口的正是金城军二把手宗罗睺。

  宗罗睺在绿林打滚的时候,就没少和突厥人打交道。

  成为金城军都督之后,和突厥来往的更密切,自然通晓突厥语言。

  这些人交谈内容也就瞒不过他。

  眼看他大踏步走来,随后单膝跪在结社率面前,叉手道:“少汗容禀!徐乐方才言语少汗听得分明,这些百姓死不足惜,可若是徐乐因此迁怒于我家少主又该如何?

  难道就为了区区几个百姓若干财货,就不顾我金城军少主性命?”

  几名突厥军将本来就在气头上,听宗罗睺说话语气满是火气,顿时也发作起来。

  “你算什么东西?

  竟然在少汗面前放肆?

  你们金城军少主又是什么东西?

  不过是我阿史那部落养的……”

  “够了!”

  结社率面色一变,猛然开口打断了部下军将的言语。

  几个军将看向结社率,后者瞪了众人一眼,随后对宗罗睺道:“宗将军的心思孤已然知晓,不过宗将军以为,孤真会放任徐乐把贵部少主带回唐营?”

  宗罗睺一愣,结社率面上露出一丝冷笑:“徐乐自以为得计,孤却不会让他如意!草原上的猎手,从来不会只准备一种手段捕捉猎物。

  他以为离开荒草坡就能高枕无忧?

  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把徐乐的人头和贵部少帅带回来。”

  “少汗明见万里末将佩服。

  不过末将说过,咱是个粗人不懂那许多道理。

  咱就知道一句话,不见兔子不撒鹰。

  若是少主回来,那些百姓随便处置。

  现在人并未回城,谁要是随便杀百姓,那便是要我家少主的命!”

  说到此间宗罗睺猛然抬头,两眼闪过一丝凶光。

  这位绿林盗魁杀过的人并不比阿史那部这些军将来得少,此刻一旦露出凶相,也足以令人胆寒。

  那几个军将几时把汉家诸侯放在眼中?

  眼看宗罗睺如此,一名军将上前抬腿就向宗罗睺踢将过去,嘴里更是骂道:“要你家少主的命又怎样?

  一个汉狗还真以为……“他话音未落,牛皮镶铁战靴已经踢到宗罗睺面门。

  预想中的骨骼碎裂声或是惨叫声并没有出现,宗罗睺就在靴尖即将踢中自己面门刹那,身子向下微微一俯,靴子就从自己头上掠过,随后将后背向上一拱,人略略站起从单膝下跪变成了躬身,而那位突厥军将猝不及防,一声惊叫声中人已经重重摔倒在地,砸得尘土飞扬。

  其他几个军将各自抽刀逼向宗罗睺,宗罗睺神色不变,两眼紧盯结社率。

  后者一摆手,几名军将不得不恨恨地收了兵器,结社率又朝宗罗睺道:“一炷香!若是一炷香之后不见贵部少主回来,孤便传令放掉所有百姓。”

  “若是我家少主回来,末将和那些百姓的性命,随少汗处置!”

  第一千零八十章 射天狼(五十二)

  山林间,数骑骏马四蹄趟开全力驰骋。

  两名骑士外加一个俘虏,所控制的马匹总数则超过十匹。

  听上去这似乎有点困难,但是对于训练有素的骑兵来说,这其实算不了什么。

  徐乐和李世民两人虽然脱离了险境,但是并没有脱去披挂,依旧是保持具装状态前进。

  两人已经换了一次马,就连徐乐都没有骑乘吞龙,而是骑在一匹相对普通的战马上,让吞龙得以恢复体力。

  有条件的前提下换马,是爱惜脚力让战马保持体力的常规手段。

  一般来说为了保证速度,这种情况下都会脱去甲胄布衣乘马,把盔甲放到另一匹马身上。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分摊重量,不让坐骑负重太过。

  可是徐乐和李世民都没有采取这个操作,哪怕因此导致速度变慢,对战马也有影响,依旧坚持披挂而行。

  徐乐一直坚持,只要没回到军营,就不能说安全。

  大家都是人,不能把对手想的太容易糊弄。

  结社率年纪轻轻就能带领八千金狼骑来到联军中督战,除了证明他是始毕可汗的爱子之外,也说明了突厥大汗对自己儿子能力的信任。

  始毕可汗作为草原枭雄,绝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父亲,更不会为了所谓骨肉亲情,就拿自己称雄草原的本钱开玩笑。

  他让结社率带领金狼骑,肯定是后者有这个本领。

  一个能被始毕可汗认可的首领,可能欠缺经验但绝不会缺乏智慧。

  自己能够设计声东击西,对方未尝就不能来个螳螂捕蝉。

  总归是小心无大错。

  大胆和豪迈从来不等于鲁莽,恰恰相反,徐乐的心思反倒是比许多武将更为缜密。

  哪怕是那些有智将称号的统帅,论起心思深沉细腻,也未必就能赶上徐乐。

  回程的路线也是之前精心挑选好的,故意放过了便于骑兵驰骋的大路,而是相对隐蔽的林间小路。

  这条路要穿过森林,并不是骑兵的理想选择。

  道路本身也不是正规的路,而是猎户、樵夫自己趟出来的路。

  道路情况不理想,更不利于骑兵交战。

  不过对于眼下的徐乐、李世民来说倒是正合适。

  徐乐一边催动坐骑一边看着李世民,心中升起一个念头:二郎变了。

  虽然两人分别时间不长,还不足以改变一个人心性品行,但是二郎身上的变化还是可以清晰发现。

  如果是过去的二郎,现在一定非常兴奋。

  因为刚刚打了这么个胜仗,阵斩朔方军统帅梁师都,活捉薛仁杲,让突厥人面皮尽失,怎么看都是一场辉煌胜利。

  以二郎的心性,肯定会兴奋到不能自已,一路上都得念叨个没完。

  可是现在的二郎一句话不说,只是专心地观察四周环境,时刻防备可能出现的暗算。

  如果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一战打败了,又或者两人之间闹了什么别扭。

  要说李世民这种态度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对,一个合格的军将就该像他现在这样。

  那种兴奋到说个没完的,只能证明心性还不够成熟。

  要兴奋也得回到军营再兴奋,这不是地方。

  再说身为武人离不开厮杀,要是每次打完仗都兴奋个没完,其实对人对己都没有好处。

  话虽如此,李世民这种表现还是让徐乐觉得奇怪,甚至感觉到一丝丝不舒服。

  总觉得眼前的二郎就像是一个正常的主帅和自己部将在行军,而不是两个手足兄弟刚刚在敌人地盘上大闹一通然后回转住处。

  这里面的差异外人大概没什么感觉,只有局中人才能体会到那种别扭。

  徐乐不知道李世民因何如此,不过也不想猜。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外人也不好去干涉。

  再说他又没做错什么,自己更不该说话。

  就现在这种处境,多加点小心总是好的。

  在出发之前徐乐已经做好了安排,韩约等人负责袭烧突厥军营,点火之后立刻撤退。

  不管是否成功也别管自己的处境如何都不许接应,哪怕看着自己被围攻也别过来助战。

  这样安排就是为了把损失降低到最小,免得因为一个意外把全军都给搭上。

  这就导致了自己回去的路只能自己走,不会有任何伴当接应。

  如果这时候有伏兵出现,处境并不见得比荒草坡那时候强多少。

  这种环境下人谨慎些想得多些,也确实不是坏事。

  心里这么想,人就释怀了,全部精神注意力也放到了对环境的观察上。

  虽说这条路较为隐蔽,按说不至于被人所知。

  但是突厥人弓马娴熟尤善射猎,这种人对于地形的适应和利用程度确实不是寻常军伍所能比,如果用旧有经验应付很容易吃亏。

  随着两人前进,徐乐的眉头也逐渐皱起。

  大槊原本悬挂于马上,这当口也拿在了手中。

  如果说之前是出于谨慎而戒备,此刻的徐乐则是已经准备交战了。

  他可以断定,这林中肯定有埋伏,就是不知道伏兵具体多少而已。

  伏兵显然是一群出色的猎手,隐匿形迹的能力非常出色,单纯凭肉眼看根本看不出什么破绽。

  可是自己的五感六识何等敏锐?

  不需要非得看见,听、嗅、甚至感觉,都可以给自己提供信息。

  这些猎手的手段再高明,也还是普通人里面的翘楚,比起顶尖斗将的感知,还是差了一大截。

  徐乐已经感觉到林中除了自己这三人外,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毕竟他们再怎么小心,也还是得呼吸。

  一两个人还好,人一多的话总会有声音传出。

  再者,就是树林里少了些其他的声音。

  要知道这片树林虽然处于战区,但是本身并没有被战火波及,否则也剩不下这么多树木。

  按说这种地方怎么也该有鸟雀栖息,或者有些小兽驻留。

  从他们进入树林到现在,没有任何鸟雀叫声,也听不到野物奔逃的声音,更证明林中可能已经有人埋伏。

  伏兵人数众多,把鸟兽全都惊走了,自然就没了动静。

  如果是急于赶路的,对于周边环境未必会太在意,这种细节不至于引起警觉,可能到死的时候都是个糊涂鬼。

  如此看来或许是二郎也发现了这其中的蹊跷,所以变得和以往不同。

  有了警觉之后,徐乐的马速渐渐放缓了一些。

  李世民也察觉到徐乐的马速下降,随后也悄无声息的把速度降下来。

  两人算得上小心翼翼,只不过他们的对手也不是等闲之辈,虽然他们放缓马速的已经努力做到不显山露水还是被对方看出了破绽。

  彼此之间都明白对方的心思,这边战马减速,对方就知道自己露了行藏。

  既然藏不住,就干脆不用藏了!只听几声呼哨声响,随后便是一阵裂帛声响,无数雕翎自四面八方射出,朝着徐乐、李世民两人激射而去!放箭之人都是突厥部落里面的优秀猎手,各个箭术高明。

  所用的也都是一等一的强弓,力道足以透甲穿袍。

  而且这些人的箭头上,全都喂了剧毒。

  哪怕是不被射中要害,只要划破油皮就会面临中毒不治的危险。

  他们弓箭所取方位也不光是徐乐和李世民两人,就连他们的马也包含在内!一声哀鸣声中,李世民的一匹备用马首当其冲,身上中了数支毒箭哀嚎倒地。

  随后徐乐的一匹备马也遭到厄运。

  好在吞龙聪明,自己主动卧倒在地,并不曾被毒箭射中。

  徐乐听到弓弦响就知道不妙,不过他的反应也快,大槊挥舞拨打雕翎的同时,伸手抓过马上的薛仁杲就往李世民那里一丢,高喊一声:“用他挡箭!”

  李世民可没有徐乐这两下子,一杆大槊舞动起来水泼不进针扎不入,哪怕是乱箭从不同方向射来都能招架的住。

  李世民虽然自己是个优秀的射手,可是不代表也能挡住别人射来的箭。

  尤其是这种四面八方的乱箭,总归是难以兼顾。

  有了薛仁杲这面活盾牌就好多了,他人高马大身上还有甲胄,把他往身后一放,就少了一个需要考虑的方向。

  再用马槊格挡巨弓乱抽,也可以勉强支撑的住。

  至于薛仁杲就遭殃了。

  他本来就被徐乐一记重手打得人事不省,现在更是稀里糊涂当了人都盾牌,不多时身上就多了十几根箭杆。

  就算他盔甲在身不至于当场丧命,就这么又是箭创又是毒药,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被动挨打并不是徐乐的性格,他一边拨打雕翎一边已经看准了方位,催动坐骑一点点向着林中靠近。

  就在他距离弓手所在位置越来越近之时,呼哨声再响,随后便是急促的草叶沙沙作响声,一匹骏马自林中冲出朝着徐乐疾冲而至!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射天狼(五十三)

  马上之人手中举着骑弓,一边往外冲一边朝徐乐放箭。

  他所施展的乃是草原上顶尖射手惯用手段:连珠箭法。

  小六施展这箭法时乃是一弓四矢,比起寻常一弓三箭的连珠箭已经高明了许多。

  可是这人用的居然是连环连珠箭。

  一时间都不知道他这一弓要射出多少箭簇,就只见箭矢一支顶着一支射出来,在空中形成一道箭链,朝着徐乐飞来。

  而随着这人冲出,四面射来的箭矢逐渐变得稀稀拉拉,并不像方才那么密集,显然是之前得了命令,只要这位露面其他人就不能胡乱放箭。

  但见他这弓箭施展开来箭链竟然是一分为二,一半对着徐乐,另一半则对着李世民射去。

  “放肆!”

  徐乐手中大槊上下飞舞盘旋,这些箭矢射的快他架得急,每一击都是用槊锋点中箭簇,将箭矢击落在地。

  虽然突厥射手未必会在意这个细节,徐乐却还是坚持要做下去。

  这就是汉家武人的手段,得让你明白,你们突厥人的射术,也照样压不住我汉家英雄。

  只不过此时此刻自己来不及放箭,否则你一样赢不了!从对方的箭术徐乐就可以判断出来,他多半也是突厥军中射雕手一级的人物。

  甚至寻常的射雕儿,射术还不如他。

  这手连珠箭用得堪称出神入化,虽然因为射速过快力道难免不足,但是这手速度已经可以掩盖所有缺点。

  换其他大将遇到这种射术都难免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一不留神就可能中招。

  这种人确实有资格骄傲,也有资格让部下听自己的号令不敢随便放箭。

  徐乐已经感觉出来,此人箭术中暗藏的玄机。

  看上去连珠箭是牺牲力量追求速度,箭速快但是力道不足。

  可是这人在放箭的时候暗藏心机,在若干箭矢中间暗藏几支冷箭。

  这些冷箭是他用足力气射出的,不但可以后发先至,更是能打人一个出其不意。

  如果你还是按照他之前弓箭力道考虑拨打雕翎,这时候肯定就要吃亏,就算不死也是重伤。

  只不过他的箭术再高明,单纯靠弓箭也不可能对付马槊。

  当彼此之间距离拉近之后,再出色的射手也战胜不了一个持马槊的战士。

  这个道理他肯定也懂,还敢这么有恃无恐分心射击两人,要么是下定决心一命换一命不管带走谁都行,要么就是别有什么凭仗。

  徐乐心思刚刚想到这里,却见那名突厥军将猛然间丢掉了手中的骑弓,随后一声大喝,人竟然如同飞鸟一般腾空跃起,如同苍鹰搏兔一般朝着徐乐飞扑而来,手中寒光闪烁,双手分持一口雪亮弯刀,如同恶鹰展翼,朝着徐乐兜头斩下!这放箭之人就是之前荒草坡对峙时,被结社率密令调走的随从,也是结社率身旁三位血盟兄弟之一的塔勒。

  盘陀、塔勒、蒙力克三人,就是始终跟在结社率身后形影不离的随从,由于他们貌不惊人也没有过人的体魄,大多数人都把他们看作是侍从或是奴仆,只有阿史那内部嫡系军将才知道,这三人的地位比金狼骑的万夫长还要高。

  阿史那部落有三万金狼骑,但是大汗只有三位血盟兄弟。

  他们和大汗歃血为盟结为手足,但并不是绿林中那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结义,而是一种生命契约。

  从歃血为盟那一刻,三个血盟兄弟的命就和大汗的命绑定一处。

  就算大汗不幸染病而死,他们也得自杀殉葬,更别说战场上遭遇意外了。

  总之,大汗的血盟兄弟,性命和大汗连在一起。

  大汗活着他们才能活着,如果大汗死去,他们就必须陪葬。

  这种方式实际上就是给大汗提供的最后一道保障。

  毕竟草原那种恶劣环境,背叛和暗杀随时都可能发生。

  大汗不能把命寄托在军队上,必须有专门的人对自己负责。

  血盟兄弟就是这么个存在,他们因为誓约的关系,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大汗安全,就算用自己的命换大汗的命,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作为回报血盟兄弟可以享受部落里最高级别的待遇,比大汗相差也不多。

  而如果血盟兄弟先于大汗战死,这个位置也就空出来不能由其他人递补,以示这份誓约神圣不可更易,哪怕是大汗也不能违抗的意思。

  由于血盟兄弟的特殊定位,注定他们必然是部落里身手最为出色的勇士。

  要想成为血盟兄弟除了忠心以外,最重要就是有足以傲视草原的手段。

  非武艺高强神勇绝伦者不能担任。

  按说血盟兄弟是大汗独有的待遇,只有持王旗称大汗的,才有资格拥有血盟兄弟。

  不过始毕可汗对于幼子格外宠溺,为他不惜打破禁令,特许结社率和盘陀、塔勒、蒙力克三人结拜为血盟兄弟。

  此番结社率进入中原,明面上有八千金狼骑护卫安全,暗中则是三位血盟兄弟同行。

  哪怕是始毕可汗都承认,自己儿子运气和眼光都不错,居然得到了这么三个豪杰。

  有他们三人保驾,想来怎么都不会出意外。

  盘陀的武艺来自中原世家秘密教授,塔勒却是跟他相反,本事都是在草原上练出来的。

  他最开始就是个普通牧民,只不过是在射箭上有着过人的天赋,再就是身体比同龄人灵活得多。

  如果仅仅是这样,其实并不代表什么,草原上禀赋过人的多了去了,到最后也是尘归尘土归土。

  直到他十岁的时候,全家赶着牲口转场的时候遇到了其他部落袭击,不但牛羊被抢走,父母也被敌人射杀,姐姐更是被对方抢了去。

  十岁的塔勒侥幸逃得一命,却不想像其他人那样认倒霉或失去求贵人做主。

  他只是拿起了父亲留下的弓箭,骑着自己的马追了上去。

  一个人追上了一支敌对部落里专司劫掠的百人队。

  本以为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结果却变成了这支百人队的噩梦。

  塔勒并没有急着扑上去拼命,而是像狼一样远远缀在后面,谁来驱逐自己便一箭射过去。

  如果追来的人多自己便跑,寻找机会反身就是一箭。

  对方放弃追逐后,自己又继续跟上随后放箭、杀人。

  当这支百人队意识到情况不妙时,天已经黑了,人更是折损了两成。

  他们终于怕了,试图向塔勒求和,也愿意放回他的姐姐。

  可是没想到塔勒一箭,就把自己的姐姐射杀当场,随后两箭射穿了两个便宜姐夫的咽喉。

  到了这一步大家就都知道事情没法解决,非得不死不休为止。

  百人队开始追杀塔勒,塔勒则依旧像狩猎一样,把他们当猎物杀。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百人队终于把塔勒追入绝境,可是自己一方剩下的也就不到四十人。

  就在首领准备亲手砍下塔勒的脑袋,再找部落中巫师做法诅咒这个混账小子的时候,又惊恐地发现,塔勒之所以逃到这里,是因为他所有的箭已经射完马也已经累死,失去了和自己这些人对抗的能力。

  可是他来得地方,居然是草原上的一处无名沼泽地。

  谁也不知道哪里是沼泽哪里是能通行的陆地,眼看着身旁兵士一个个陷入沼泽没顶,他才意识到塔勒不是逃,而是特意到这里和自己这些人同归于尽。

  这便是塔勒,这便是连始毕可汗都要挑拇指称一声不愧狼神后裔的人物。

  按说那次塔勒是注定要死的,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被自己引入绝地的百人队居然属于阿史那部落,而他复仇的事情,从一名逃兵口中已经传到始毕可汗耳朵里。

  始毕可汗并没有因为自家部下的折损动怒,反倒是对这么个后生来了兴趣,竟然把他从沼泽里救出来,还给了他弓箭,让他把残存的百人队成员一一射杀算是报仇雪恨。

  从那以后,塔勒就成了阿史那部落最忠实的勇士,是阿史那家族最可靠的战士。

  他这身本事,也是始毕可汗特意雇佣名师指导教授而成。

  塔勒由于年少时没能打下基础,后天再怎么努力也没用,并不适合施展长兵阵战。

  但是他特意苦练的腾挪功夫,再加上他的独特杀法,哪怕是第一流的骑将,都不敢说从他手里逃脱性命。

  此时此刻,他便准备用自己的绝技结果了徐乐!他的箭术已经是神乎奇技,和他交手的人,都会想到拉近距离让弓箭失去作用。

  大多数人在这个过程中就会丢了性命,侥幸成功的,则会绝望发现,原来塔勒最厉害的手段不是箭法,而是他的杀人术!塔勒的武艺并不适合乱军交战中使用,但是一对一的话,就连盘陀、蒙力克也不敢直面锋芒。

  关键就在于他的身形实在太灵活太快,而刀法也确实诡异。

  两口弯刀在空中斩出两道光芒,左右交叉斩向徐乐的面门、脖颈。

  就在徐乐竖起大槊格挡之时,却见塔勒猛地空中翻了个跟头,从垂直落向徐乐变为横对,双足在槊杆上一踢,人借力而走空中翻转身形落地,双刀竟然脱手飞出!两柄弯刀在空中画出弧线,带着呼啸破空声,分别斩向徐乐的小腹、脖颈。

  这才是塔勒真正的杀招:离手斩!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射天狼(五十四)

  双刀盘旋呼啸飞出,带着呜呜破空声斩向马上徐乐。

  也就在双刀出手的同时,塔勒手中竟然又出现了一把弯刀。

  双足蹬地人往前冲,整个人如同一枚被投石机射出的弹丸一般撞向徐乐的战马。

  由于速度太快,在外人眼中看来,此刻的塔勒俨然已经化身为一道残影,朝着徐乐战马飞掠而去!突厥是马背上的民族,由于常年骑马导致大多数突厥男人都是罗圈腿,塔勒却是个例外。

  他的双腿肌肉异常发达,走路非但没有什么影响,反倒是比普通人更快。

  一旦全力施为,短时间内速度完全在那些宝马良驹之上!如果说盘陀是一个高度汉化的突厥武将,塔勒的情况正好反过来,他就是个标准的突厥武士。

  没有什么体系套路,也没有任何训练模式,完全就是靠着天赋外加狩猎、杀人,以这种生死一瞬的环境进行训练,一点点训练到今天的水准。

  他所有的武技都是基于杀人这个目的锻炼而成,每次作战的时候,也是把对手当作猎物来杀。

  不管多少不管强弱,只要是猎物,就肯定要死在猎手手中。

  塔勒很清楚,自己如果像盘陀那样用长兵和人厮杀,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作为一个弓手,自己训练近战的时间非常有限。

  再加上小时候没能打下基础,没法练成一个真正的高手。

  既然如此,索性就独辟蹊径走另一条路。

  大军野战交锋的时候,自己的弓箭就是最好的武器。

  只要手中有弓袋中有箭,多少人也不在话下。

  如果到了一对一的环节,自己就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

  这一击要么敌死,要么自己死,没有第三条路走。

  所以他放弃了常规的训练,而是专门练就了这一手杀法。

  离手斩加上最后这一刀,一个人同时操纵三口刀攻击对手,再加上塔勒惊人的爆发力和出人意料的攻击方式,哪怕是盘陀第一次对上也多半难逃活命。

  塔勒甚至已经预料到,徐乐成功招架双刀飞斩,但是被自己一刀砍死战马,在惊慌中落马的情景。

  就算这一击不能要他的命,也至少可以让他落马,后面就是自己随便宰割。

  然而事情却出乎他的意料!就在他手中弯刀刀锋即将触碰到战马皮肉之际,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刀光。

  饶是塔勒身手再怎么灵敏,这时候想要变招或者变向都已经不能。

  耳中只听金铁交鸣声响,随后塔勒便感觉自己被攻城槌迎面撞上,整个人不由自主向后飞出,直跌飞出一丈开外后背撞在一棵大树上才停顿下来。

  那棵三人合抱粗细的大树树冠一阵剧烈晃动,树叶沙沙作响,塔勒的后背紧贴树干,随后一点点软倒下来。

  鲜血顺着口鼻乃至双眼、两耳一点点往外淌,这位阿史那部落优秀的射手也是成名杀神,此刻就像是被人抽走了全部精气神,萎顿倒地动弹不得。

  原来就在他双刀飞出之后,徐乐那边已经有了动作。

  单手擎槊轻轻一挑,迎面的刀就被挑飞。

  左手探出三指并拢两指微缩一记擒拿手法,就把斩向小腹的刀轻松接下。

  随后顺势弯刀朝下一封,左脚带蹬战马略略偏斜方向速度却依旧保持。

  弯刀对弯刀,刀锋格刀锋,而战马的马头则实实在在撞在了塔勒的胸口。

  就算是一个全副武装的甲士,也不敢被高速奔驰的战马迎面撞击。

  何况塔勒为了保证行动灵活隐蔽方便,身上并不曾披甲,就是一件兽皮制成的皮袍。

  这件皮袍虽然也是经过特殊鞣制、又反复捶打,可以防范寻常的箭矢,哪怕刀剑砍在上面也能减缓偏移力道,让自己不至于受伤太重,可是面对战马冲撞就毫无用处。

  这一记重击塔勒再如何强壮,都承受不住,就算不死也是去了半条命。

  徐乐一击得手并没有停下,催马上前一把将半死不活的塔勒提起,挡在自己面前,朝着树林断喝道:“若是你们不管首领死活,就尽管放箭!”

  林中一片寂静。

  并没有人开口,也没有箭簇射出。

  徐乐不知道这些突厥人能否听得懂自己的话,不过两边打交道久了,按说彼此之间言语上应该互通。

  再说就算听不懂话,也能看明白动作。

  从突厥人的反应看,他们显然是能明白徐乐的意思,也确实是在意自己头领性命。

  在马邑的时候,徐乐就从突厥俘虏嘴里了解过突厥人的军法。

  突厥军法森严,两军交锋有进无退,不允许任何退缩。

  为了保持军队斗志鼓励进攻,突厥军法中甚至规定过,主将阵亡全队皆斩。

  如果想要不死,就必须为主将报仇。

  不但要把杀死主将的人杀掉,还要完成之前的战斗任务,如此才能获得赦免。

  虽然这是执必部的军规不代表其他部落也是如此,但是阿史那部落既为草原之雄,军法严苛程度显然比其他部落只强不弱。

  而这个突厥军将既能够奉命在此伏击,想必也不是寻常角色。

  至少他的命在突厥兵士眼中,不是随随便便可以牺牲的。

  从结果看,自己的判断没错。

  徐乐冷哼一声,放下马槊用空出来的手对着塔勒脸上狠命一抽。

  伴随这一巴掌,塔勒少说被打掉了两颗牙齿。

  饶是他伤势严重,受到这种重击,身体也下意识地有所反应。

  但见他身子抽搐了两下,不过随后就又不能动弹。

  “你们回去告诉自家大汗,他的礼物某已收下。

  他日疆场相逢,必然十倍回报。

  条件不变,还是之前那句话。

  用绛州城所有汉家百姓性命,换回这两人。

  若是迟了,怕是就来不及了!”

  随后徐乐朝李世民使了个眼色,两人如同无事一样,催动坐骑继续前行。

  那些伏兵如同幽灵,是否在林中谁也说不好。

  可是徐乐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当他们都不在了,尽管催马而行,不再往两边看。

  眼看他如此,李世民也就来了胆量,同样催动着坐骑前进。

  只不过两人的位置这时候已经换过来,从一开始的李世民在前,变成了徐乐在前。

  这种环境以及之前出现的伏兵,给人的压力毋庸多言。

  换个旁人怕是走一步都要斟酌再三,唯恐再中了暗算。

  可是徐乐根本就没在乎这些,把塔勒横在自己面前,催动脚力大摇大摆前进,如同是在自家营盘一样。

  李世民受此感召,胆子也大了起来。

  是啊,有什么可怕的!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顶天立地无所畏惧,大不了就是一条性命!把这个想开了,自然也就无所畏惧。

  至于说危险,哪里又不危险?

  难道离开这座森林,四周没有伏兵就安全了?

  敌人大队人马尚在,早晚都要做过一场。

  到时候千军万马互相冲锋,箭矢交错白刃搏杀,谁敢说自己就一定安全?

  这就不是个安享太平的世道,不管身居何职,都要面临生死危机。

  杨广身为九五至尊,不一样丢了脑袋?

  身为武人本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顾虑这顾虑那还当什么武将?

  定下方向一路前行,余者就全靠自己的本领应对就是了!或许是突厥人真的投鼠忌器,又或者是目睹自家首领被轻松擒下,思忖自己动手也没有胜算。

  接下来的一路并没有任何袭击出现,等到两人出了树林,眼前便是一马平川。

  这里实际上已经不是联军控制范围,只要再往前走一段,便是唐军游骑巡逻范围。

  想来突厥人锐气受挫,不可能立刻兴师大举来犯,就当下而言两人确实可以算作到了平安之地。

  直到此时李世民才终于开口说道:“这两人都半死不活,若是突厥人狠了心,真的不要他们性命,而是把城中汉家百姓杀掉又该如何?

  再者,乐郎君如此在意百姓生死,不是给了突厥人把柄,让他们觉得百姓就是咱们的弱点。

  只要拿住百姓,就能让咱们处处被动,这一点某实在想不明白。”

  “自古慈不领兵,两军对垒确实最怕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敌人,但是我辈身为武人,总得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攻无不取战无不克,这固然是武人追求的境界。

  但是到了这个境界之后又该如何?

  又是为何非要如此?

  如果把这些都忘了,人便不是人,而是成了刀剑。

  若是不知思考只知杀戮,这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李世民还想问什么,忽然间眼前尘土飞扬,一标唐军骑兵已经朝着两人奔来。

  李世民不再言语而是凝神观察,只见队伍最前方正是韩约、小六、步离、李君羡等玄甲军将。

  心中便已经明白,他们是来接应徐乐不是自己。

  虽然目前看上去没什么分别,但是细究起来这里面的差异就大了。

  而尉迟恭、长孙无忌等人并不是不愿意来接应自己,而是守着军令安守军寨。

  只有这些追随徐乐转战各处的心腹,才会如此行事,才会如此大胆!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射天狼(五十五)

  李世民的帅帐内,李世民和徐乐对面而坐,面前横放一张案几。

  案几上放的并非公文、令箭,而是两大碗热气腾腾的肉汤,而在肉汤中间是一个大号笸箩,里面满满登登,都是新烤出来的粟米饼。

  粟米香混着肉香直往人的鼻孔里钻,惹得人食指大动,肚子里面更是叽里咕噜响个不停。

  随着两人进入军寨,总算可以暂时松一口气。

  解甲除胄检查伤势,对于皮外伤做简易的处置。

  这些都是小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吃饭!厮杀对于体力的消耗巨大,尤其两人是在满身披挂的前提下连续作战,消耗的体力就更是惊人,只能通过饮食补充回来。

  好在之前的战斗中从突厥人手里缴获了大量战马,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军国重器还是以填肚皮要紧。

  这些马匹和唐军自有马匹进行比较优胜劣汰,好马留下来准备骑乘,劣马则逐级淘汰,那些受了伤的马或者是连挽驮马都不能胜任的羸马就杀了吃肉,暂时解决全军的口粮问题。

  两人既是主将,待遇自然比普通兵士好得多,这肉多汤少的肉汤以及这么多粟米饼,足以羡煞大部分军汉。

  两人都不是矫情的主,各自把饼掰碎了在肉汤里泡松软,又用调羹盛起来往嘴里放。

  军中吃饭不是城里公子王孙饮酒消遣,是以军汉吃饭的仪态不会好到哪里去,都是狼吞虎咽大口小口,用最短的时间把食物吃进肚子里,包括李世民也不例外。

  一时间帅帐内只有吃喝声再无其他动静,直到两人将眼前食物吃喝殆尽,擦擦嘴角之后,徐乐才开口道:“二郎可曾想通了?”

  “既想通也没想通。”

  李世民一笑:“乐郎君说得很对。

  我家起兵反隋,若说不是为了江山社稷,那是谁都不信的话。

  可是要说只是为了江山不曾想着百姓,这话我也不能认。

  阿爷仁厚之名并非虚假,河东之地的父老乡亲提起我李家,谁不称一声万家生佛?

  便是昔日杨广催逼最严的时候,我河东之地的租调也是最低,百姓的生计也是最好。

  不敢说安居乐业,起码还有条活路。

  马邑离晋阳不远,生计可是不能同日而语。

  是以保护百姓造福桑梓,我李家从不落于人后。

  只是自古兵凶战危,刀兵最是无情。

  要是突厥人拿住咱们的痛处,以百姓为兵器,我们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

  这就是我没想通的地方。”

  “他不敢。”

  徐乐一笑,从容地回答道:“若是只有突厥军将被拿还好说,可如今我们手里可是有两个人。

  薛仁杲虽然混账透顶,却是薛举的嫡长。

  那位再世霸王对儿子骄纵得很,他会不会看着自家儿子因为那些百姓就被我们给杀了?”

  “薛举虽为诸侯,不过是仰突厥人鼻息的走狗,何以能制衡阿史那?”

  “他确实是走狗,不过我汉家百姓在突厥人眼中,地位一如牛羊。

  若是让薛举觉得,自家子弟的性命还不如牛羊牲畜重要,你说他会做怎样感想?

  要知刘武周所部兵力虽多,实际却是联军。

  固然靠着阿史那的威权铁腕强行整合,内部也是各怀心思。

  最怕的就是人心不齐号令不一,若是薛举真的生出怨念,他麾下的金城军就无法放心使用。

  两军大战在即,结社率怎么会允许自己的长矛突然失去锋刃?”

  “若是如此,又为何只救绛州百姓?

  其他地方的百姓……“李世民看看徐乐,后面的话没说出口。

  他当然知道,绛州百姓里面不会有玄甲骑的亲属,至少没有玄甲骑老班底的亲属。

  再说徐乐显然不是这种凉薄性子,他能用薛仁杲去换百姓,就知道他的确是个爱民之人,和寻常军将不同。

  之所以只提绛州不提别处,肯定有其用意所在。

  徐乐微微一笑:“且不说其他地方百姓是否释放我们无从知晓,这条件突厥人又能否答应,就只说眼下战局。

  薛举的儿子换了一地百姓,其他诸侯心中难免有所不满。

  再者战场上刀枪无眼,谁敢保证自己不被捉?

  若是其他人也被拿获,阿史那是否也会依样画葫芦,用百姓赎人?”

  李世民一愣:“你的意思是说?”

  “若是我所料不差,结社率肯定会说一句话……”

  “下不为例!”

  绛州城衙署内。

  望着面前直勾勾看着自己的宗罗睺,结社率只能咬牙切齿说出这四个字。

  他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派出的伏兵非但没能袭杀徐乐、李世民,反倒是葬送了塔勒,更在薛仁杲身上射了十几支毒箭。

  阿史那部落肯定不怕薛举,也没必要和薛举讲道理,但是此时此刻唐军近在咫尺,薛举所部却是军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战力。

  不管是薛举本人的神勇,还是金城骑兵的墙阵,对于突厥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尤其是见识了徐乐的本领后,就更是意识到金城骑兵的重要性。

  至少有薛举和他的金城骑兵在前,阿史那部落的金狼骑就能少受一些损失。

  这时候如果薛家少主死在阿史那部落的毒箭之下,任谁都难免要发作。

  泥人还有个土性,更别说性如烈火的金城霸王。

  薛举的酒明明已经醒了几分,却还是不出面,只打发宗罗睺出面交涉就能说明这个问题。

  薛举在等着自己拿出个态度,是要不惜代价救薛仁杲,还是准备看着自己儿子毒发身亡。

  结社率对于自家的毒箭效力很是清楚,哪怕是薛仁杲体健如牛,一口气挨了十几箭也是命悬一线。

  如果没有阿史那部落的药物,最多活六个时辰就要丧命。

  所以不但要做决断,还得早做决断才行。

  这些毒箭所用的毒物极为难得,金狼骑手中的毒箭也极为有限,如果不是为对付徐乐都不会把毒箭用上,没想到如今反倒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谁心里都不会好受。

  再说这些百姓分属不同军阀所有,靠着阿史那部落权威强行索取不是不行,可也就是这么一回。

  这种事做多了,下面的人可就要翻脸,到时候哪怕是结社率也难免灰头土脸。

  而且突厥人向来有着单纯的财产观念,大汗的就是大汗的,我的就是我的。

  大汗可以因为特殊情况征用一部分,事后必须给我补偿。

  如果一个大汗随便拿走臣民的财产不做赔偿,这些草原男儿就会选择用弓刀和大汗讲道理。

  如果有一线之路,他都不会选择向徐乐妥协,现在却是没办法了。

  看着宗罗睺,结社率说出这个决定,又把一个鹿皮囊放在宗罗睺面前。

  “这里面的药只要在三个时辰内吃下,薛少主的毒就能解。

  至于他的性命能否保全,就要看徐乐是否遵守承诺。”

  “金城军上下感谢少汗成全!”

  宗罗睺说话间朝结社率叉手行礼,随后接过药囊:“百姓那边……”

  “小王自会传下金狼军令,所有绛州生口全部释放,私留一人者杀!这你总该满意了?”

  宗罗睺并未言语,而是转身就要往外走。

  结社率却又叫住他:“你家主公也是带兵的人,应该知道这么做意味着什么。

  这些事情都是因你金城军而起,孤需要个交待!”

  “请少汗放心。

  今日所失之物,保证都会在战场上拿回来。

  金城男儿的弓刀,自会为少汗夺回一切!我家主公三日内,就会把徐乐的人头放到您的案几上!”

  “但愿如此!”

  宗罗睺说完这话再不多言,大步流星往外就走。

  结社率则皱起眉头良久无言,过了好一阵子才吩咐道:“来人!请各军统帅前来议事!”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射天狼(五十六)

  接连两次败北,对于联军的士气自然有所挫动。

  尤其是荒草坡之战,徐乐、李世民两人孤身陷阵于先全身而退于后,不但未曾损伤分毫,反倒是斩杀了数员大将,朔方军军主都死在徐乐手中。

  要说对于下面的兵士没有震慑那自然是不可能。

  这还别算上韩约等人放火造成的财物损失,如果把这个加进去,对于联军来说就更是致命打击。

  其实整个战斗联军损失的兵力并不多。

  火攻主要是烧毁了帐篷和财帛,人没死几个。

  可是对于人心士气的影响,远比折损若干军队严重得多。

  这不是个折损多少兵马的问题,而是唐军可以在自己的地盘上来去自如,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能带走你几颗人头,烧了你的营寨你还拿人没办法。

  仗打成这样,下面的人还怎么信任军将?

  对于自家主帅没了信心,这仗还怎么打?

  结果事情并没有因此结束,很快士兵就得到了阿史那部落少汗的命令,要求释放绛州生口。

  按说汉军没有掠夺生口的习惯,可是既然做了突厥的仆从军,很难不受突厥人影响。

  再说任何时代人口都是宝贵财富,别的不说有个人帮自己背甲胄或是打扫营帐也是好的,谁还嫌弃干活的人多?

  又不用费什么粮食,给口吃的饿不死就行,挨了上官的教训之后还能把人叫过来打一顿出气,怎么看怎么都核算。

  是以汉军里面也开始流行抓百姓做生口,下面的兵士还没这个待遇,军将大多或多或少弄几个生口在手里。

  有本事的自然是搞几个小娘暖被,最差的也是捞几个汉子干粗笨活计,甚至打仗的时候也可以把这些人组织起来去填壕沟。

  结果就这么一道军令,生口就都得交出去,谁敢不遵救等着阿史那部落的军法伺候!原本没有的时候也没关系,如今有了又被夺去,这口气总是咽不下。

  而且听说是整个军中的绛州生口都要放走一个不留,而这一切的原因则是因为徐乐抓了金城军少主薛仁杲以及结社率的一个伴当。

  如果不放人,那两人就要人头落地。

  这消息传出来,军中顿时一片哗然。

  军队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更不推崇讲道理的人。

  军汉最佩服的,就是靠着力气大胳膊粗硬抢硬夺的好汉,越是混横不讲理,在这种地方就越是受欢迎。

  若是阿史那抓了李世民找李渊索要财帛女子,这些军汉非但不会觉得不对,还会大声夸奖,称赞阿史那部少主就是有本事。

  哪怕是这些好处没有自己的,也会佩服其手段。

  可是现在是自己反过来被对手要东西,结社率以及自家主帅,难免被部下说成是废物。

  军中能容忍要给有能但暴虐的主将,无法接受一个无能的统领。

  一想到自家被人按着头交出去那么多生口,谁心里能满意?

  不用说突厥人,就是这些汉军,也是觉得一肚子火气。

  别看放走的都是汉人,心里也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并没有因为唐军救汉人而对唐军产生好感,反倒是对自家主帅和唐军都一肚子怨念。

  一部分军将默默地组织兵士重新修筑营房,从之前那种简易的行营,变成了正经八百可以依托防御的营垒。

  壕沟、鹿砦等等手段一一开始布置,看上去倒是一副知耻后勇,准备认真和敌人打一仗的样子。

  然而打马巡营的刘武周越看脸色就越是难看,等到回了帅帐二话不说便开始大骂起来:“入娘的阿史那!军国大事如同儿戏,派了个黄口小儿过来,对着咱们指手画脚,这仗我看没法打了!好端端的修什么营?

  这不就是摆明了害怕,不敢出去和人家交锋,只求对方不要打过来。

  咱们恒安甲骑,几时变得这么没种?

  这还是阿爷的兵?”

  帅帐内只有他的妹夫宋金刚一人,就连苑君璋都不在其内。

  宋金刚倒是不像刘武周那么激动,而是静静听着刘武周骂,等到他骂累了之后,才悠然说道:“这也不好怪谁。

  把谁放到结社率那个位子上,也只能这么做。

  我也不曾想到,徐乐真的会放回薛仁杲。

  我还以为他会像之前在马邑那样,条件到手也不放人。

  若是如此就好办了,现在事情就有点棘手。”

  刘武周也知,薛仁杲昨日被放了回来,而且也没受什么折磨,就是一直挨饿。

  加上他中了十几支毒箭中毒颇深,即便有解药,也是半死不活,怕是短时间内别指望上阵。

  这么一员虎将现如今变成了绵羊,对于联军来说也是个损失。

  而且徐乐这一手,让联军内部情况变得更微妙。

  如果徐乐把人杀了,那么大家自然是同仇敌忾和徐乐拼命。

  现在他却遵守承诺放人,这就有点让人不好办了。

  只要满足对方的条件,对方就不会伤害自己。

  这种想法一旦在军中蔓延开,绝对是一场灾难。

  那时候人们就会把对敌人的不满,转到自家主将身上。

  认为自己所受的苦或者面对的威胁,是因为主帅不肯满足对方要求。

  就是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

  打仗离不开三军效力,如果上下都这么想,这仗还打个什么劲?

  刘武周自己就是狡黠如狐之辈,自然知道这种情况的可怕之处。

  宋金刚一说他就明白过来,沉吟着不说话,眼珠来回转动在考虑着对策。

  宋金刚继续说道:“五路联军中,我军虽为首倡实力却是最弱。

  哪怕是朔方军的战力,也在我军之上。

  不过好在我军占据人和,麾下都是本地人,招兵方便地理熟悉,所以离不开咱们。

  但是这种所谓优势能维持多久本就难讲,李世民玩出这一手,咱们的人和就更谈不到。

  李二郎身边确有能人辅佐,用了这釜底抽薪的手段。

  今后咱们的儿郎再想去打粮或是抓丁,都得多长个心眼。

  原来那些坞堡只是自守,现在说不定就有人想着来摘咱的脑袋!”

  “他敢!”

  刘武周哼了一声,但是随后就没说下去。

  不同于结社率那帮突厥人,作为地头蛇刘武周对这边的情形再熟悉不过。

  虽然因为李渊之前保护太好,本地百姓并不怎么擅长战阵。

  但是大隋毕竟立国尚短,民间依旧保持着南北朝时代遗风。

  再加上近在咫尺的突厥威胁,还是有不少百姓保持着习武练兵的优良传统。

  现如今河东之地坞堡林立,很多豪强以及依附于大世家的豪右据地而守。

  他们谈不到有多强的实力,也未必对的大唐有多少忠心。

  但是突厥人的作风放在这,但凡是个正常人也肯定不会选择和突厥为伍,被迫只能倒向李家。

  如果突厥一直占上风,他们说不定会改变立场。

  可是就现在这样,以及李世民救民之举,这帮人的选择不问可知。

  而且河东已经被打烂了,正好空出了大批的官职。

  这些敢修坞堡对抗突厥的,基本都是胆大包天之辈。

  少不了想要用性命搏富贵,拿突厥人脑袋换前程的亡命徒,宋金刚说这种情况迟早会发生。

  如果说真的比手段或者实力,这种坞堡根本不在话下。

  可问题是大敌当前,自己又能分出多少实力去对付这些上不了台面的豪强?

  “妹夫,咱们都是一家人有啥说啥。

  你既然这样说,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你尽管说,不管说什么,我也不能发落你。”

  宋金刚点点头:“我这个章程也只能对你讲,否则性命就保不住了。”

  他说话间向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安排可靠的人手,把咱手上的财货运回马邑。

  我估摸着李世民就算有天大本事,也最多是收复失地,至少现在还不是他进犯马邑的时候。”

  “什么?”

  刘武周愕然。

  就算局势不利,他也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

  这就差明着说收拾行李准备卷铺盖逃跑了。

  刘武周自己也是老兵油子出身,打了不知道多少仗,战场上的事情见得多了。

  一两场胜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不到最后一刻说不清楚谁输谁赢。

  再说从场面看,其实还是突厥占优势。

  毕竟从细作嘴里已经了解到,唐军军粮供应不足,已经开始吃马肉。

  如果不是前者缴获了一大批战马,现在说不定都要把一部分骑兵变成步兵。

  突厥人的勇武或许不及徐乐和他的部下,但是执必部青狼骑加上阿史那金狼骑组成的军阵,漫天箭雨四面八方的骑兵,还用得着考虑武勇?

  到时候就算你有通天手段也是个死!唐军抖机灵赢了两次又怎样,野战他们肯定不成,打防守战粮草又不够,怎么看都是败局已定。

  最多就是靠着眼前优势全身而退,怎么成了自己要逃?

  若是这事走漏风声,结社率第一个饶不了自己!宋金刚道:“咱们马邑的儿郎穷惯了,好不容易发了财,若是再丢掉事情可就难办了。

  再说要成大事少不了财力,这些财货就是咱们招兵买马的本钱,也是日后争夺天下的基本。

  我们打几个败仗没关系,可若是财货丢了可就全完了。”

  “你怎知一定会输?”

  宋金刚一声苦笑:“看看儿郎们的样子,还不知道胜负如何?

  三军已然失了锐气,纵然百万兵又能如何?

  何况现如今号令不一人心各异,这一战我是觉得难有胜算。”

  “唐军乏粮,士气也高不到哪里去。”

  “若是一直乏粮,我们倒是可以深沟高垒逼迫唐军退兵,我就怕他们很快就不会缺粮了。”

  刘武周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

  蒲坂、龙门、长安都有咱的细作,若是真有军粮运来,咱们肯定能听到风声。”

  宋金刚摇摇头:“我说的不是长安的粮食,而是河东自己的粮草。”

  他一声叹息目光看向帐篷顶部,自言自语道:“苍天有眼,做事会有报应的。”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射天狼(五十七)

  柏璧军寨,寨门大开,兴奋的唐军或站在寨墙上,或立足望楼,还有的找了几块大石头踮脚,只为站得高一点方便看清寨门方向的情形。

  按说军中纪律森严,这种行为肯定要吃军法。

  不过今日情形特殊,加上玄甲骑主力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投入战阵厮杀,也就由得这些苦坏了的士兵放纵一番。

  即便是徐乐前者大闹荒草坡斩将擒俘而归,军中也没兴奋成这样。

  毕竟那也就是杀几个人,不管杀的人身份多高,抓的人又何等重要,对于战局本身而言还起不到决定作用,跟当兵的更没有切身利害关系,所以大家高兴归高兴,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今日之事却是惠及整个军寨,也就难怪大家欢喜。

  但见寨门外,大队的车仗如同一字长蛇蔓延开来,一眼看不到尽头。

  位于最前方的是一辆辆独轮车,每一辆独轮车上都堆满了粮食口袋。

  这些口袋码放得如同小山头,加上推车人弯腰躬身推车,导致粮食挡住了人脸,看不清推车人样貌。

  而在队伍后方则是大批的牛羊,这些牲畜被人用皮鞭驱赶着前行,边走边发出叫声。

  一时间牛羊叫声不绝于耳充塞军营,让这些日子听惯了金鼓喊杀的军汉,心中说不出得畅快。

  总算是能听到些许烟火声音,也算是熬出头了。

  徐乐、李世民两人已经立马于军寨之外等候,在他们身后则是韩约、小六等一干玄甲骑主将,以及尉迟恭、侯君集、长孙无忌、屈突通等军中大将名臣。

  一时间唐军军中精英尽出,仪仗不可谓不隆重。

  换言之,就算是李渊御驾亲至,也就是这么个排场了。

  不过在场众人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说难听话,就算现在李渊来,能否享受这种待遇也不好说。

  大家眼看就要饿肚子,这时候皇上又多个什么?

  能吃到嘴里的粮食才是真的!他们迎接的既是这规模庞大的辎重队,也是这支队伍的首领:陈正谦。

  这是个白发萧然的老者,虽然精神矍铄腰板挺拔但是依旧看得出来,其已经是风烛残年,能支持多久都是未知数。

  原本以为能够被若干坞堡推举出的首领,必然是武艺高强强壮过人的大汉,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老叟。

  不过反过来也能证明,这老人必然有过人之处,否则的话那些坞堡头目也不会如此放心把自己辛辛苦苦存的救命粮交给老人,由他负责统筹调度送到军中。

  要知道这时候送粮乃是天大的功劳,只要李世民得胜,论功行赏,送粮的功劳未必就比破阵斩将来得小。

  说不定就能因此得掌州县印信,或是身入军中成为将军。

  能把这么大的富贵安心托付给陈正谦,就足以证明老人的影响和威望。

  老者虽然年事已高气血衰败,但是看到如此规模的接待心中激动,精神竟然是格外的好。

  朝着众人行礼已毕,老眼之内已是泪光盈盈,语气中也满是哽咽味道:“本以为此番定然命丧胡虏之手,不想居然还能得见汉家威仪,苍天有眼,不至于让当年祸事重演,我辈得生矣。”

  陈正谦越说越是激动,语气变得亢奋起来,以至于声音都有些变调。

  长孙无忌一直看着老人,忽然问道:“我看尊驾面善得很。

  敢问,您可在长安城中任过官职?”

  陈正谦看看长孙无忌,随后点头道:“尊驾倒是好眼力,老朽多年赋闲,不想还有故人旧相识?

  自开皇六年老朽便为门下省散骑常侍。

  老主驾崩新君即位,听不得我辈谏言,将门下省谏官裁撤,老朽便回归桑梓。

  前尘往事不必多言,不想还有人能识得?

  这也是个缘分。”

  老人此言一出,李世民、长孙无忌这帮人总算弄明白,他何以有这么大的面子,能够让大家放心交出粮食。

  又哪来的那么大本事,可以从容调度数目庞大的粮草辎重运抵军中。

  说到底其实还是两个字:世家。

  虽然杨家父子两代都在打压世家门阀,不过国朝初立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时,各地都需要文武官员维持运转,离开人万万不能。

  寒门的人水平固然良莠不齐,心性也未必就好到哪里去。

  更重要的是离开世家支持,很多事情他们也做不了。

  所以哪怕是捏着鼻子,也得先对世家妥协,使用一部分世家子弟以及世家门阀推荐的人为官。

  像是王仁恭,不管杨广多不喜欢他,也得让他坐镇马邑否则就没人用。

  陈正谦其实也是类似的例子。

  门下省谏官这种位置没那么重要,但又确实是对天子的一个约束,用来安置世家的人很是合适。

  他肯定不是世家子弟,不过很可能是某个世家看好并且栽培的人才。

  所以哪怕是在离开官场之后,他还是能在民间继续发挥作用。

  不问可知,此人必然是在附近人望极高的人物,大家认可他的品行能力自然就愿意服从指挥。

  世家之人不等于无能,陈正谦为世家效力,也不等于这人操守肯定有问题。

  他很可能真的是一位品行高洁且有能的干员,这种人走到哪都会有人支持,再加上世家发力,他能有这个号召力就不奇怪了。

  这些豪强要想生存下去,少不了向世家求助。

  他们能够挺到现在也少不了世家背后的帮助,陈正谦有这个关系,能够筹措到这么庞大的物资也算是顺理成章。

  突厥人历来是抢一票就走,根本不会保存民力。

  采用的是涸泽而渔方式的高压政策,为了痛快往往每到一地就把一个地方变为焦土白地,绛州也不例外。

  所以现在民间手里的粮食基本都集中在坞堡,其他地方根本征不到粮食。

  突厥人军粮虽然看上去不少,实际就是死水,吃一斤少一斤,得不到有效补充。

  倒是这些坞堡以及背后的世家,能够从各种渠道秘密搞来粮食,如同活水源源不绝。

  从这一点看,目前和他们搞好关系似乎也不坏。

  陈正谦这次送来的粟米两万四千石,足以让全军饱餐一段时间。

  而且陈正谦还主动请缨,愿意去各处继续筹措军粮供应前线使用。

  只要李世民大军在此,就算河东子民勒紧脖子不吃不喝,也要保障大军军食。

  粮草军需这些都有办法,只要你们大军别撤回关中,其他一切都能解决!可见突厥人的行事,把本地人给吓到了。

  多年不经战阵的百姓,也确实受不了这种场面,为了活命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说不定很多粮食未必是世家真的愿意拿出来,可是现在生死关头谁还管你那些?

  先用粮食换来对自己的保护才是真的,其他的事情到时候再说了。

  李世民虽然不喜世家,但是知道眼下并不是和他们闹翻的时候,因此对陈正谦很是客气,安排人接应粮草进入军营,自己则和徐乐等人把陈正谦请入帅帐落座款待。

  军中自然是没有什么像样的招待,不过陈正谦倒也不在意,一碗热汤足以,随后便开始向李世民介绍情形。

  “自从刘武周引突厥入河东,百姓便没了活路……”陈正谦边说边摇头,嘴里一个劲地叹气。

  他这话半是骂突厥,半是骂李家。

  要不是李元吉胡作非为,裴寂等人打仗又实在不行,河东又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李世民等人心知肚明,但是也不好多口只好听老人在那里指桑骂槐地数落。

  毕竟是谏官出身,陈正谦虽然年迈但是词锋依旧犀利,若是李元吉等人在场,多半要被这夹枪带棒的挖苦搞得满头大汗无地自容。

  徐乐等到老人骂了一阵才开口打断:“陈翁以为,当下该当如何?”

  他这一句话算是把老人的势头给止住,否则还不知道要到几时。

  陈正谦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喝了口热汤以作缓冲,思忖片刻后说道:“突厥兵锋虽盛,但是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

  其所到之处处处焦土,虽然广掠资财但是粮储不足。

  全靠之前存粮支撑,但是坐吃山空能抵几时?

  依老朽之见,深沟高垒与其对峙,待得时日一久,敌兵粮草耗尽不战自溃。”

  李世民问道:“若是突厥征粮?”

  “他们去何处征粮?

  如今突厥势力所及,已经看不到农夫,粮草从何而来?

  百姓纷纷结寨自守,突厥游骑无可奈何。

  若是他们以大军攻寨,则得不偿失,反倒是失了先机。

  再说有大军在外,突厥人又哪敢以大军攻寨,若是老朽所料不差,只要拖延日久,他们自己就要退兵了。”

  徐乐点点头:“陈翁所言甚是。

  若是如此,确实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不过就这么走,未免太便宜他们了!也未免对不起百姓所赠军粮!”

  陈正谦看向徐乐,不知他要说什么。

  徐乐则微微一笑:“依我之意,自然是要把他们留在河东,用他们的血赎他们的罪!”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射天狼(五十八)

  陈正谦讲述了情形,便由人引领着前往其他军帐暂时休息。

  随着这笔粮草到达,唐军的物资紧张情况总算是得到了暂时解决,今天肯定是要犒赏三军,让军汉们吃一顿饱饭。

  不过下面的人怎么庆贺欢喜,自有人去安排,李世民、徐乐、长孙无忌等人则没这个心思庆祝,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商谈。

  问题还是出在方才的军略之争上。

  陈正谦虽然是谏官出身没经历过戎政,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知兵要。

  隋代还承袭了南北朝的一部分特色,大臣往往文武兼资,就算是所谓文官也随时有可能被派出去统兵,不能因为其没带过兵就认为他不懂行军打仗。

  陈正谦的意见算得上老成,而且和长孙无忌等人想法差不多,乃至屈突通、侯君集等也是持同样看法。

  突厥人的骁勇他们是见识过的,不同于汉家诸侯的常规战术,突厥大军在野战的时候,漫天箭雨覆盖,然后如同围猎一般,快速移动穿插,充分发挥骑兵速度优势,一万人往往能当三万人用。

  任是你何等精锐的部队,一旦感觉身前身后都是敌人,也难免心惊胆战。

  他们的正面突击力量或许略逊于唐军,可是要论起机动能力和骑射手段,则远在唐军之上。

  而且他们此番从河东获得了大量甲杖,军队的装备水平远胜从前,战斗力随之大幅度提高。

  和他们交战的难度更大,死伤也就更多。

  而且这次出阵的还有八千金狼骑,那是足以颉颃骁果军的劲旅。

  哪怕是玄甲骑精锐对上金狼骑,也不敢说有十成胜算。

  这还没算上其他仆从军。

  毕竟金城骑兵在夏县之战中,已经表现出惊人的战斗力。

  徐乐此番又抓了薛仁杲当人质,搞得这位金城少主半死不活,两下仇怨更深,薛举在战场上的表现自然会更为凶悍。

  别的不说,光是金狼骑加金城骑,就足够让人头疼。

  其他人马又有哪个是吃素的?

  刘武周虽然是骤然起家的暴发户,但是他的老底子恒安甲骑是出了名的能战,能够常年硬扛突厥骑兵的存在战斗力能弱到哪里去?

  执必部更不用说,虽然被徐乐闷头暴打了一顿,但是其根基还在,拉出七八千青狼骑不成问题,还能随时投入大批奴兵。

  最重要的是,这种仗如果避不开也就算了,现在明明可以不用打何必要折损兵力?

  李家的敌人不止是突厥一家,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

  李世民所统帅的,又是当前大唐的精锐所在,也就是日后征战天下的家底。

  这种精锐折损一队就少一队,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补充。

  能够保全当然要保全了。

  你徐乐是神勇盖世,但是打仗不是比武。

  沙场上大军团往来冲锋,一个人的武勇又有什么用?

  你的战功我们认,你的本事我们服,但是现在是在打仗,容不得你意气用事。

  你的心思我们知道了,但是这事情还是得按我们的方法办。

  长孙无忌算是自己人,说话也比较直接:“乐郎君的心思我懂,要说气我的火气并不比你小。

  这些日子突厥人压着我们打,我难道不想报仇?

  可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和突厥人算账也不在这一时三刻。

  兵法有云,避其朝锐击其暮归,现在虏势正盛,这时候和他们打,等于是拿命去赌气,犯不上的。

  等到他们粮尽退兵,我们再从后追杀,照样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到时候咱们放开手脚,杀他个痛快!”

  “到时候?

  到时候你还能抓得住几个突厥人?”

  徐乐冷哼一声:“这些我们能想到,难道突厥想不到?

  他们又不是蠢牛木马,非要等到军粮耗尽才肯撤兵。

  退兵之时必然手中有粮军心不乱,退兵之时各路人马交替遮护,绝不会被我们咬住尾巴狠打。

  就算能咬住,也不过是那些归附降兵,充其量杀几千汉军,突厥人的元气不会受损。”

  “可我们的元气也不会受损。”

  这次说话的则是老将屈突通。

  他年岁大资望高,在大隋时便是有名的悍将。

  论武艺自然是比不得徐乐,但是若说起兵法将略,他还是颇为自信。

  “突厥金狼骑悍勇绝伦,正面相争死伤必众。

  若是其知难而退,对我等而言,不失为一件好事。

  至少就当下而言,我军不宜损失太过。

  你我都是军将,你的心思我当然明白,可是你也要顾全大局,不能只顾自己快意。

  我军之前损失太过,现在不能再硬拼硬打。

  若是在这把精锐耗尽,我们又靠谁去征战天下?”

  侯君集自从被徐乐收拾过一次之后,对于徐乐多少是有点害怕的。

  不过眼下商谈的是军国大事,而且自己占理也就有恃无恐。

  壮着胆子附和道:“玄甲骑也是乐郎君你一手练出来的精兵,是咱们大唐的真正精锐,你就忍心看着自己训练出来的儿郎折损殆尽?

  那金狼骑的手段你也不是没见过,说句难听话,前者交战的时候,你不是也没冲开金狼骑的军阵么?

  要想啃开他们,就得拿人命去填。

  难道就为了对付金狼骑,就把咱的老本拼光?”

  “够了!”

  李世民此刻忽然把脸一沉,两眼怒视侯君集,后者可不敢和李世民正面冲突,更别说现在将帅有别,对方一句话就能要了自己脑袋,连忙低下头不敢多说话。

  李世民怒道:“说得什么话?

  你我都是大唐军将,为大唐建功立业御寇杀贼乃是正理,哪有什么老本不老本这一说?

  孤且问你,若是突厥兵粮草运到与我军对峙不退,难道我们自己就要退兵?

  未曾交战就先想着死伤不想和人交战,这还是军将该说的话?

  今日只是商谈并非军议,否则就为你这句话,便该枭首示众号令三军!”

  他又看向徐乐:“乐郎君不必理会他们的言语,尽管说你心中所想。

  孤还是那句话,乐郎君的意思就是孤的意思,不管是多苦的仗,只要你说句话,我们都得打下去!怕死怕苦就趁早离开军营,不要留在这里蛊惑人心!”

  徐乐看看众人:“诸公说得有道理,某也知道现在的情形并不该硬拼。

  有些话你们不敢说或是不好说,我没什么可在意的。

  就是因为之前几次大败,折损兵马过多,导致敌众我寡且我军后力不继。

  你们担心把精兵强将都折损在此,日后不知靠谁去征战四方夺取天下。

  这个担心不无道理。

  不过我要说一句,鼠目寸光!”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除了李世民以外,脸色都有些难看。

  这等于当面辱骂,谁能受得了?

  若不是李世民在场外加徐乐勇名冠于天下,这当口已经有人要翻脸开骂甚至动武。

  徐乐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出去的结果,但是他不在乎。

  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得让这帮人明白,被人当面挖苦却又无法应对是个什么感觉。

  现在是自己这样,左右不过是丢点面子。

  有朝一日让突厥人这样对待,那损失的就不仅是体面,更是家国天下黎民苍生!“且不说突厥乏粮只是可能并非一定,就算他们真的粮草断绝被迫退兵,难道就此就再也不来?

  昔日杨家父子在位,边地年年交战岁岁厮杀,何曾有一日太平?

  圣人坐镇晋阳,又是防备着哪个?

  突厥今岁剽掠而去,明年整军复来,放任他们劫掠待其饱食后自退的边军军将,谁不是被军法从事人头落地?

  难不成如今的大唐,军法反不如前隋?”

  这话一说等于是用布封口,这时候谁要是再想说什么,就得考虑一下徐乐接下来还要说些什么言语的问题。

  一时间哪怕是伶牙俐齿如长孙无忌,都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不过话虽如此,大家心里依旧还是不服。

  徐乐也明白,自己只不过是用一件大事吓唬住他们,让这帮人不敢过多言语,不是说他们真的信了自己。

  他看看众人又说道:“我自幼就懂得一个道理,要想让突厥人数年不敢兴师来犯,一定要把他们打疼!那些放任突厥剽掠或是主动纳款乞活的地方,明年一定会再遭兵火涂炭。

  反倒是拼着一死和突厥人厮杀的寨堡,倒是有一线生机。

  尤其是如同恒安甲骑那种队伍,兵马不过三千,真要是拼命,肯定会被突厥连根拔起。

  但是他们并未因此就怕了突厥,反倒是咬定牙关和突厥人拼命,拼到突厥自认为得不偿失,轻易不敢再和他们搏命为止。

  是以各部边军之中,恒安甲骑的死伤反倒是相对较少,也更容易和突厥人贸易。”

  长孙无忌这时候咂摸出一丝滋味,问道:“那乐郎君的意思是?”

  “欲擒故纵,欲和必战!”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射天狼(五十九)

  在场诸公哪个不是人精?

  论谋略或许有高低,但是哪怕是拙于谋划者,也是能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谁又真的不会算计或者说听不懂利害关系?

  徐乐这一说,众人自然就能想通,也得承认徐乐这话没错,反倒是自己把他想差了。

  他想要和突厥决战并非一时意气,而是从长远角度考虑。

  或者说正是为了给大唐征战四方争取足够的时间空间,才非要在现在和突厥决战。

  否则此番突厥粮尽退兵,过段时间卷土重来,河东的问题还是一样存在。

  经过此番战阵后,大家也意识到河东并不像前朝那么安全。

  那时候河东太平,主要是因为刘武周和他的恒安甲骑在前面扛着。

  依赖那股不惧生死的血勇,生生吓住了突厥。

  现在刘武周反水归顺,河东失去屏障,就得直面突厥兵锋。

  他们都是骑兵来去自由,河东要想单纯靠防御挡住突厥怕是难如登天。

  未来还是要面对昔日大隋边关的难题,是把主力部队留下来防御突厥,还是把百姓舍出去任突厥人残害自己守住关键城池要地。

  这两条路其实哪条都走不通。

  主力部队防范突厥,那就还是掉到泥潭里,没办法去争夺天下。

  如果放任不管的话,自己的后方残破民心尽失不说,更失去了军粮来源。

  到时候依旧是个败亡局面。

  反倒是徐乐提出的办法,才是唯一解决之道。

  先用一场大捷打残突厥,再威逼他们和自己和谈,这比求人和谈不是强多了?

  至于需要付出的代价,其实是迟早都要付的。

  比较而言的话,还是现在付代价损失小。

  否则一旦形成拉锯战,那代价更加难以估量。

  众人都没了言语,侯君集更是不敢抬头。

  还是屈突通琢磨良久说道:“就算要战,也得从长计议。

  敌军虽然受了些许挫动,依旧是一支难敌劲旅。

  贸然开战只怕胜负难料。

  况且我军如今士气未复并不是决战的最好时机。”

  李世民这时突然开口:“孤倒以为现在是最好的决战时机!乐郎君两次击败突厥,敌兵人心已乱,士气大不如前。

  再者说来,我军士气早已经恢复。

  只要乐郎君在,全军上下便有必胜之心,不管对手是谁都能与他大战三百回合。

  有此精兵何人不可破?

  反观突厥,才是真正的疲兵!他们一路孤军远征人困马乏,况且水土不服人马皆遭疫病。

  更重要的是,他们如今有了财货,心中便有了牵挂,否则前者火烧军营也不会收到如此奇效。

  我辈只要抱定必死之心,何愁突厥不破?”

  徐乐冷眼旁观,心知屈突通倒也不是怕死,而是还想着保存实力。

  这不光是从军略角度出发,也有着为李世民着想的意思。

  毕竟乱世中军队就是最大本钱,李世民手上控制的精锐部队越多,在朝堂上就越有分量,说出的话也就越容易让人服从。

  从这一点看,屈突通的态度也很值得玩味,他已经从一个纯粹的武人,变成了李世民派系的“私人”。

  这也可以看出二郎手段高明,屈突通这种老将八面玲珑,轻易不会态度鲜明的站队某一方面。

  能够让他不顾一切入局,足以证明李世民的本事。

  不过他这说法,还是未免太保守了。

  这也可以看出屈突通确实年事已高,不复少年时的锐气。

  打仗总是想要求稳,而不想要搏命一击。

  这种打法不能说错,但是行军打仗哪能四平八稳?

  战场是变数最大的地方,想得越周全,就越可能因为变数而手忙脚乱。

  真正该做的是设想一个大方向,再为各种变数留出应对空间,其他的就要靠自己的本事为自己拼出一条活路!李世民作为三军主将,他的态度一摆出来,其他人还有什么可说?

  长孙无忌沉吟片刻说道:“即便如此,也不能就这么贸贸然出去开打,总得想个办法。

  这毕竟是军国大事,不能儿戏……“他说话缉间看了一眼徐乐,有些话没好意思说出来。

  在你来之前二郎可不是这样,哪次打仗不是谋定后动?

  哪次不是算计明白才动手?

  怎么你一露面,二郎就也变成了个莽夫,只会闷头开打?

  千军万马交战,又不是个人比武,难道真能带着兵上门骂阵,把人骂出来就厮杀?

  徐乐道:“自然是不能儿戏,不过要想着谋划太久怕也是不能。

  这倒不是我逼着大家出阵,而是突厥人恐怕不会给我们那么多时间。”

  “此言怎讲?”

  “诸公以为只有我们想着和突厥人打?

  我看突厥人多半会主动上门,先向我们邀战。

  毕竟目前看缺粮的是他们,而且接连吃了两个闷亏,突厥人肯定想要把场面找回来。

  他们释放百姓之后为何不把人再抓回来?

  难道是顾及我们扣在手里的那个突厥军将?

  他们可没有这个好心肠。

  之所以不抓人,就是顾及着咱们。

  这也是我说不能闭门死守的原因,我们若是死守,等于把主动权又交了出去,突厥人就可以肆无忌惮抓人,咱们好不容易争取的民心又要失去。

  是以我们现在不是不该谋定后动,而是根本没办法想,只能放开手脚打。

  打到突厥人不敢叫阵,打到突厥人想要防守,那时候才有空暇谋定后动!”

  军帐内又沉默下来。

  众人未必满意徐乐的行事风格,也不一定认同他的观点。

  但是有一点却是不得不承认,就是自己确实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不知不觉中,就认为对手该按着自己的想法走,却没想过如果对方不是如此,自己又该怎样。

  自己想谋划,人家不愿也是枉然,最后还是得回到自己最不愿意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情况,硬碰硬分输赢。

  李世民点点头:“乐郎君所言甚是,诸公都是武人,也都明白乐郎君的意思。

  咱们武人想事情,还是要按照武人的方法,不要想那么多弯弯绕绕。

  突厥人若是来,咱们就手下见真章。

  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他这句话一说,其他人就没了话讲,只能按照主帅吩咐,准备应对突厥人的挑战。

  由于李世民回护的态度鲜明,其他人这时候谁也不敢硬顶着去抗辩,其实心里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嘴上不说心里并不服气,都觉得李世民和徐乐也有点自以为是。

  不能认为对手都按照自己想法走是对的,但是你们那么想,不也是认为突厥会按照自己的步调行事么?

  何以认定突厥一定会来挑战?

  他们为何就不能撤兵退走,或者形成长期对峙?

  现在争论这个没用,等到几天之后突厥没有人来,到时候再说话也不晚。

  我们承认你徐乐骑战无敌,但是总不能说你兵法韬略也是天下无双。

  若是那样,还有别人走的路么?

  等到时候没有人前来挑战,我们看你如何收场?

  众人存着这样的心思,心照不宣各自去准备。

  不管怎么说,众人都是类似想法,手中有了粮草心里就不慌,长期对峙下去并没有坏处。

  是以该准备交战准备交战,心里却还是想着要以守代攻。

  只不过天不遂人愿,这边粮草还没有完全入库,一名斥候已经飞也似冲入营中,将一个坏消息带入营中:夏县城外五十里处“扬武堡”为金城军所袭,敌方总帅为金城霸王薛举,率领麾下大将宗罗睺、梁胡狼、罗可督并力攻城,守军抵挡不住,已经燃起烽火求救。

  是否发兵,请主公定夺!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射天狼(六十)

  事情发生的太快,就连徐乐都没想到,自己前脚刚说完,后脚居然就应验了。

  本以为突厥人就算进攻,也要过一两天。

  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发动了反击,采取的还是这么一种让人说不出道不明的别扭手段。

  不用看就知道,现在唐军诸将脸色都不好看,心中也没有个决定。

  扬武堡本来是在大业年间修建而成的堡垒,主要是为了便于军队驻扎储备器械。

  一旦突厥南下,这座堡垒就可以起到一个迟滞拖延的作用。

  李渊执掌晋阳期间,也得境内军寨大力修整,是以扬武堡修得很是坚固,也足以担当一个要塞的作用。

  可是现如今守在那里的并不是唐朝正规军,而是乡兵民壮。

  原来在突厥大举入侵时,夏县守军一大部分就已经逃散,剩下拼死抵抗的,也只能猬集城中坚守不出,希望可以等到援军前来救命。

  由于兵力紧张外加上人心不稳,躲在城墙上都不能安心谁还敢出去冒头?

  所以扬武堡就和很多之前修建的堡垒一样,都丢弃掉了。

  这里面既有一部分被突厥控制,另一部分则被结寨自守的百姓利用起来,成为了自己的避难所。

  扬武堡就属于后者。

  官兵抛弃后,一伙本地百姓组织丁壮抢先一步占领了堡垒,又四处招揽流民,现如今已经有了几分气候。

  由于扬武堡本身易守难攻,有没有多少油水可捞,突厥人也就睁一眼闭一眼。

  有的是地方可供劫掠,没必要和这么个守卫森严的堡垒以及里面的守军硬拼。

  没想到今天他们还是动手了,而且一动手就是出动了金城霸王薛举这等人物。

  要知道作为一路诸侯,不管怎办么说,也是有自己的体面。

  像是这种攻击寨堡烧杀抢掠的事情,薛举更多时候自己不露面,只是让手下去办。

  既可以避免麻烦,保全自己的名声体面。

  可是今日薛举一反常态,亲自带兵攻城,也可以从侧面看出他是何等的愤怒。

  这些百姓虽然接受过鹰扬兵训练,但是和真正的战兵还是存在较大差别。

  何况他们手里缺乏兵器铠甲,战斗力就更要打一个折扣。

  就算是只守不攻也维持不了多久,薛举只要铁了心攻城有半个时辰就能公攻破寨堡。

  可想而知,以薛家父子暴虐残忍性子,会如何对待那些百姓。

  可要说去接应,这帮人心里又都有算计。

  薛举可以说是最难啃的骨头,谁对上他谁倒霉。

  他出阵手下三千金城骑肯定也在,到时候谁去当这个救星,谁就得直面对方的铁骑冲阵。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种事情谁有把握?

  没把握的事情,为什么要去做?

  至于说不去做这件事可能导致百姓死亡,那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杀人的是薛举不是自己,这笔帐怎么也不能算到自己头上。

  长孙无忌的态度更明确:“以金城骑对付扬武堡,那简直是牛刀杀鸡!突厥人脑子又不糊涂,怎么会如此安排?

  退一步讲,他们要是想要打掉扬武堡,肯定集中兵力一鼓荡平,又怎么会给这些人求救的机会?

  若是我所料不差,这是突厥人设的埋伏,就是为了骗咱们去救人,到时候必然是人救不出自己也要吃亏。”

  “长孙这话不错!”

  侯君集闻言立刻附和:“我刚才就觉得不对劲,突厥人打仗不是这个风格。

  薛举既然和他们穿一条裤子,肯定是学着他们的打法。

  区区一个扬武堡,一帮老百姓,哪里抵挡得住?

  长孙一说就对了,这就是挖个坑等着我们往里跳呢!阿爷不上这个当,让他们尽管去打,咱们不理他。”

  长孙无忌道:“不理怕也是不成,我看不如去攻绛州。

  也不必真的开打,虚张声势轻骑突击,把突厥人逼得退兵也就是了。

  这也是攻敌所必救,也是个救人的手段。”

  尉迟恭虽然此时也列席军议,但是他毕竟是新归附降将,不管李世民对他如何看重,他也知道自己身份尴尬,这种时候不敢开口。

  只是听两人讲述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这个细微动作没能逃过徐乐的眼睛,他立刻说道:“尉迟,你想说什么就说。

  难道只许他们在这乱叫,不许说人话?”

  这几乎等于是当面骂人,尉迟恭干咳两声,又看看侯君集和长孙无忌,寻思自己这话说出来,就等于是帮着徐乐骂他们,这似乎也是有点不妥。

  只是这话不说又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最后还是李世民说道:“有话尽管讲,孤也想听听你的高见。”

  “俺是个粗人,没什么高见。

  就是觉得这粮食刚入库,就看着扬武堡被人平了,这话实在说不出口。

  俺也知道那地方多半就是个埋伏,但是咱身为男儿,吃了人家嘴短,见死不救这事实在是干不出来。”

  侯君集冷哼一声,显然对尉迟恭这个答案很是不屑。

  “这粮食又不是扬武堡出的,那里拢共才有多少地方,能存下这么多粮食?

  充其量就是出了百十斤粮,难道就想要买咱们的命?

  面子比不上性命,军国大事不能意气用事,更不能凭着心性为所欲为。

  摆明了有埋伏还往里跳,那才会被人笑煞。

  再说长孙不是说了么,咱不是不去救,只是换个方法……“他话没说完,徐乐却忽然开口:“设若如今扬武堡内被困的不是百姓,而是当今圣人,我辈又当如何?

  就因为这是突厥设的埋伏,所以我们就按兵不动?

  还是按照长孙所说来个围魏救赵逼退敌军?”

  侯君集勃然变色:“徐乐,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你莫非听不出来?

  我就问你一句话,现在扬武堡内如果是当今天子,我们该当如何?”

  “那还能怎么办?

  自然是点起兵马去救驾!可你这不是废话么,现在扬武堡内的不是天子,就是一帮老百姓。

  那能一样么?”

  “又有什么不一样么?”

  李世民这时候忽然接过了话头:“君王的命是命,难道百姓的命就不是命?

  今日不能救民,日后就能救驾?

  我看未必。

  当日杨广被困雁门关,也是有不少军将畏敌不前,不敢带兵救驾,生怕中了突厥的埋伏,或是丧身于乱军之中。

  那些人平日里也是差不多的言语,觉得到了救驾之时,自己自然能豁出去一切。

  可是结果呢?”

  当日雁门关救驾乃是李世民一桩赫赫战功,也是他年纪轻轻就在君前扬名立万的一战。

  当时的情形没几个人比他更清楚,他既然这么说自然就不假,侯君集等人哪里还敢争辩?

  倒是长孙无忌不曾死心说道:“大帅爱民如子自然是万民之福,但是若为扬武堡一地百姓折损我大唐精锐,其他百姓又靠谁庇护?

  再说我们说声东击西,绝不是放手不管,只是……”

  “只是救不得人。”

  李世民并没有给内兄留面子:“按你的谋划或许可以让突厥人收兵,但也有可能突厥人根本不理,依托营垒死守,那边屠了扬武堡再从容收兵。

  到时候我们便是只能撤回柏璧,白白折腾一圈,一个人也没救下还坐视百姓被害。

  这种事孤可不想做。

  何况你如何保证突厥人不在军营外面设伏?

  到时候不过是躲开一个埋伏,跳到另一个埋伏里面!”

  “即便如此,也是该从长计议,侯将军所言不无道理。”

  “他有他的道理,孤有孤的道理!那些粮草确实不可能出自扬武堡一地,但今日我军可弃扬武,明日就能弃其他坞堡!那些百姓把自己的口粮交出来给咱们所为何故?

  不就是希望突厥大军来犯时,能得官军相助不至于独立面对强敌。

  若是连这都做不到,人家凭什么把粮给咱们吃!今日哪怕是中埋伏,也要把扬武堡给救下。

  若是不闻不问,今后就别指望百姓再对咱们相信,更别指望吃人家的粮食!”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连长孙无忌这下都不敢再言语。

  徐乐在旁看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拍了拍尉迟恭的肩膀道:“黑尉迟,这下你不用担心没脸见人了。

  听说那金城霸王神勇盖世,上次差点就把你结果了,你敢不敢跟我去再斗他一斗?”

  尉迟恭环眼怒睁:“这叫什么话!薛举那个鸟人,几时能伤到阿爷性命?

  前者不过是一时大意,被他暗算得手。

  真讲武艺,他又算得了什么?

  今日你且掠阵,看阿爷如何结果他!”

  李世民朝徐乐一笑:“乐郎君果然聪明,知道这事情肯定着落在你身上。

  既然侯将军等人不想去救人,孤也不勉强。

  咱们点起玄甲骑出阵,孤随你一起去会一会这位金城霸王!”

  鼓角声声金鼓大作,原本因为军粮到来而兴奋的三军将士,被突如其来的命令弄得有些发懵。

  但毕竟是训练有素的精锐,片刻之后便恢复了往日的镇定从容,扎束整齐后按照各自所属列队,随后便在令旗摇动以及阵阵鼓声中冲出军寨向着远方飞驰而去。

  大军的领兵官正是李世民、徐乐,背后则是整个玄甲骑队伍。

  和之前商谈的不一样,除了尉迟恭随行保驾外,侯君集、长孙无忌也全都随军出战,只有屈突通自己留在柏璧镇守。

  此番唐军可以看作精锐尽出,全军精华所在,以排山倒海的态势,朝着扬武堡直扑而去。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归去来(一)

  自扬武堡射出的箭矢已经越来越稀疏,对于攻城部队而言,已经谈不到有多少威胁。

  控制这座堡垒本来就是民间武装,箭矢数量非常有限。

  加上第一次遇到大队人马围攻,一下子就慌了手脚。

  虽然守军在隋朝时也接受过鹰扬府训练,但那种操练更多是流于形式,除非是表现好或者是被将主看中的好兵苗子会留下来接受正式训练外,这种轮值受训完事回去务农的,根本就是装装样子。

  会拉弓会持矛就够了,不会教多少真东西。

  尤其厮杀这种事,如果没有长时间持续高强度训练,无法形成肌肉记忆,到了临阵的时候,就做不到身体比脑子反应快。

  一遇到战阵心慌意乱,脑子一团浆糊,身体也就不受控制,所谓的训练经历根本没用,还是凭借本能乱打一通。

  这种操练得到的就是这么个战斗力,所谓义勇民壮,普遍情况下也就是这个水平。

  而负责指挥的,本领也是平平。

  在薛举看来,这人多半都没当过军将,撑死就是个熬了多年大营的老卒,懂得一些战术,所以被这里的百姓推举为首。

  平日里唬唬人足够了,真遇到实战也没什么能力应对。

  防御战指挥的乱七八糟,一开始就恨不得趁着人还有力气就把箭都射出去,现在没有箭矢可用也就是活该。

  如果不是为了引诱李唐大军,为了亲手结果徐乐那个混账,自己早就把这里连根拔起了,哪里还会哄孩子似的在这里陪他们胡闹?

  一想到徐乐,薛举就觉得额头青筋一跳一跳的疼。

  若不是自己吃醉酒,又怎会容得他猖狂,又怎会让仁杲变成现在这副样子!虽然军医也说了,薛仁杲性命没有大碍,只是因为突厥人箭上都要厉害,得养上一段时间。

  但是一想到这件事,就忍不住火冒三丈,恨不得现在就抓住徐乐生吞活剥。

  为了他自己已经戒酒,只等抓住人之后,将他的脏腑掏出,和大郎一起吃着人心佐酒才能开禁。

  这些扬武堡的百姓也是一样,到时候肯定也是一起吃了,算是给他们的教训。

  谁让他们不知死活,居然和自己耗了这么长的时间。

  这年月的战斗效率不高,攻坚战尤甚。

  毕竟部队组织度就那么回事,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想用命攻城,想这么做下面的士兵也未必愿意。

  薛举手下这三千骑兵乃是宝贝疙瘩,更是不舍得消耗在这里。

  所以突厥人的军令也算是帮了他的忙,可以让他尽量保全将士性命,一点点磨不用拿人命去换。

  薛举自己不耐烦打这种磨蹭仗,又加上看着这种打法心里起急浑身燥热,早早寻了棵大树,来到树冠下纳凉。

  盔甲都已经摘卸下去,一身短打衣靠,背靠着大树坐下,偶尔往扬武堡方向看两眼,大多数时候还是看着柏璧方向等待唐军出现。

  扬武堡箭矢虽然没多少,但是防御手段总还是有的。

  石头、砖瓦等等可以抛打,还有煮开的沸水朝下泼。

  不过比起箭矢来,这些东西的杀伤力小且距离有限,金城骑兵又不是新兵蛋子,个个都是百战老卒经验丰富,哪里会吃这种亏。

  完全是绕着堡垒虚张声势,雷声大雨点小,把那些心慌意乱的防守者引出来一箭射死。

  这种仗没什么压力,宗罗睺应付起来绰绰有余,薛举倒是不会担心。

  他真正担忧的是,万一李世民、徐乐当了缩头乌龟不肯来,自己不就白费功夫了?

  这种破堡垒就算攻开,也没有什么油水。

  如果算上马匹掉膘或是一不留神折损几个士兵,这就是妥妥的赔本买卖。

  最大的收益不在于堡垒里面的存货,而是徐乐的命!按照执必部那位少主的谋划,如果这次引不出徐乐,就一座座坞堡的打。

  直到把徐乐打出来为止。

  如果他始终不接招,那么就会失去人心,在河东筹不到粮征不到夫,结果也是一样。

  胡闹!民心算什么东西?

  打仗从来靠的是弓刀不是人心,若是人心有用,自己还能做金城之主?

  自家人风评什么样自己很清楚,但是那又如何?

  只要手里有刀,就不怕百姓不听话!突厥人难道就得人心?

  就能征到粮草?

  还不是一样可以控制局面。

  只不过前者为了救大郎,结社率放了绛州所有生口,徐乐最后也只是释放了大郎并没有释放结社率的伴当。

  这事结社率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没有不满。

  只不过是为了大局,把这种不满强行压下。

  做人要知道进退,既然自己前面得了那么大便宜,让各路诸侯都为自己付出了代价,那么现在就得把债还上。

  这种苦活累活自己不做也不成话,哪怕再怎么不愿意也得捏着鼻子忍下先干了再说。

  现在唯一期望的就是徐乐最好一头钻到埋伏里面,让自己亲手擒住出气,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表面上看扬武堡杀声震天,一副全力攻守得情景。

  实际上投入的骑兵始终没有超过一千。

  另外两千金城骑兵都埋伏在林中养精蓄锐,等着唐军大队人马往埋伏里钻。

  除去自己本部三千人马外,还有执必部三千青狼骑以及阿史那部三千金狼骑以及刘武周麾下的一千甲骑。

  整整一万精锐骑兵布置了个大号口袋阵,只要唐军钻进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只有朔方骑因为刚刚折了主帅,郭子和接管部队时日太短,还不能很好的指挥所以这次没有点他的将。

  即便如此,这一万骑兵也可以看作是联军的精华所在,哪怕玄甲骑再如何能战,也不可能抗住这一击。

  换句话说只要他们来,就不可能回得去。

  前者夏县大战的时候,自己也验过玄甲骑成色。

  虽然称得上顶尖精锐,但也没到不可战胜的地步。

  就以当下己方摆开的军阵来看,他们只要来就走不成!只求老天开眼把他们送到自己手上,也省了自家好多气力。

  正在想着的当口,忽然远方传来几声鸣镝。

  这鸣镝声次第响起如同接力,薛举听到这动静,原本微合的二目陡然瞪圆,一激灵就坐起身来,朝身边亲随吩咐道:“披甲!”

  这鸣镝声正是斥候发出的信号,意味着已经发现唐军踪迹。

  看来执必家那小狗还有些本事,居然能想出这么一条妙计。

  也难怪阿史那家看执必部不顺眼,叔侄两代皆非池中物,那还了得?

  能够威胁到阿史那部落霸主地位的势力,就注定死路一条。

  身旁亲兵已经动作利落地为薛举披挂铠甲,薛举飞身上马亲手将铁盔戴好,随后将面覆向下一放。

  伴随着“咔哒”声响,薛举本来面目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乃是一张狰狞的修罗鬼面!此时远方已经尘头大起,不需要斥候也知道唐军主力正卷地而来。

  薛举性如烈火焦躁狂暴,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反倒是变得格外冷静。

  望着远方的滚滚征尘,薛举的心情变得平静如水,反倒是开始回忆起前尘往事。

  薛家原本就是豪右出身,汉末之时在本地已经很有些名望。

  不过这种名望是靠着武艺杀法闯出来的凶名,又没有立下过硬的军功,因此并不被朝廷主流所接受。

  等到天下归晋,庙堂沦为世家门阀的掌中物。

  自上而下的职位已经被世家瓜分个干净,就连世家内部都要分个等级,级别不同对应的职位天花板就不一样,谁能做什么官又能到达什么位置都是规定好的,像薛家这种豪族就只能在本地作威作福别想在仕途上有所追求。

  这一情况直到胡骑南下之后才有所变化,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世家豪门的权势终究抵不过宝刀快马。

  铁蹄踏碎豪门体面,让天下回归到弱肉强食的状态。

  这时候谁的拳头大胳膊粗,自然就更容易出头。

  薛家祖上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追随慕容氏绝代双骄,加入到鲜卑人那无敌的铁骑之中建立下不俗的武勋,也学会了慕容家赖以成名的骑兵战法。

  原本以为从此可以飞黄腾达,靠武勇成为人上人。

  没想到月满则亏,参合陂之战让慕容氏精锐尽丧,薛家几位有能祖先也尽数殒落于此。

  侥幸逃生的薛家族人随后便开始了战败、逃亡、迁移之旅。

  等到金城落脚时,家族成员十不存一,所学的技艺也因为家族男丁接连死亡而失传。

  到了薛举这一代,饶是他竭尽所能搜罗整理,也只能把祖上从慕容家得来的战法恢复个六成。

  从这一点看,自己其实很是佩服徐乐。

  他居然能把慕容氏的骑战法复苏,且应用得出神入化。

  想必其祖上也是和慕容氏有着深厚渊源,细算下来说不定还有些香火情分。

  只可惜如今彼此之间既为敌对又有死仇,这份旧情也就谈不到了。

  今日唐军大队人马赶到,徐乐必然身为先锋。

  等到捉住他之后,再以酷刑问出骑战法的全貌,也算是了了自己一桩心事。

  昔日祖上追随鲜卑人建立功业,差一点就成就了家名跃身武功勋贵。

  自己靠着这骑战法追随突厥人,一定可以比祖宗走的更远,建立更为耀眼的功勋!眼看唐军的战旗已经逐渐清晰,原本在扬武堡下虚张声势的己方骑兵已经开始按照约定仓皇而退。

  薛举手中马槊高举,鼓号声响声震九霄。

  大队人马自林中冲出,朝着唐军冲去。

  这还不算,四面八方鼓号声不绝于耳,但见无数旌旗忽然出现,随着旌旗、鼓号,预先布置好的伏兵化作一条条土龙,从不同方位张牙舞爪朝着唐军冲去!

  第一千零九十章 归去来(二)

  自地下传来的震动声如同滚雷,喊杀声鼓号声鸣镝响箭声震荡人的耳鼓。

  遮天蔽日的箭雨瓢泼般落下,打在精心锻造的铠甲、护臂小盾之上,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

  战马的哀鸣声,人的惨叫声间或响起,为这场骑兵大战拉开了序幕。

  骑兵最为强大之处就是它的机动力,可以快速穿插、切割,完成战场的调度同时破坏敌人阵型。

  我军得手就可以趁机跟进扩大战果,如果不利也能迅速整合再投入下一次的战斗中去。

  是以大规模骑兵交锋首先要的就是战场够大,其次就是便于骑兵往来奔跑。

  执必思力选择扬武堡为战场,也是从这个方面考虑。

  这里虽然有堡垒有坞堡,但是占地有限,不影响什么。

  在寨堡四周有树林有平地,都便于骑兵发挥作用。

  哪怕是密林这种环境不太方便骑兵驰骋,但是只要己方先控制这里杀出来,问题也就不大。

  按照事先计划,伏兵从几个方向杀出,把唐军往中间挤压。

  一旦唐军失去了腾挪空间,骑兵的优势就发挥不出来,那么这一战联军就赢了大半。

  事情的发展也和执必思力想得差不多,当伏兵从不同方向冲出之后,唐军并没有选择迅速对着一个方向突击先断一指的常规处置,而是在一阵号角声鸣后,大军从容列阵!人挨着人,马靠着马,骑兵的膝盖可以互相触碰,正是玄甲骑的拿手好戏:骑兵墙阵!不同于以往的小打小闹,这次是整整八千骑兵组成的巨大墙阵。

  正面宽度四百人,前后排开二十行。

  这是当下唐军营中所有保持战力的玄甲骑成员,也是此次扬武堡唐军援兵的全部。

  八千勇士组成了一道钢铁方阵,如同一座缓慢移动的城池,对着四面而来的土龙直接迎上!以强碰强,以攻对攻!在他们正面的,正是执必部的青狼骑,而此番领兵出征的依旧是阿贤设执必落落。

  前者打了败仗之后,执必部死伤惨重,核心战斗力的青狼骑更是遭受重创。

  这三支青狼骑因为当时没有投入战场,所以保持着完整的建制和战斗力,也是执必部骑兵里面的精华所在。

  大兵团作战不是小股部队厮杀,也不是比武较量。

  在刀来枪往飞矢漫天的大军阵中,个人的武勇作用并不明显。

  组织度、纪律性以及指挥官的能力,比一二人的武艺重要得多。

  所以执必落落并没有因为玄甲骑撞向自己而慌乱,依旧从容镇定发布军令。

  骑兵避开正面,从两翼进行迂回,同时手中的弓箭不停。

  在见识过玄甲骑临敌变向的能力后,执必落落已经不考虑利用骑兵墙阵能够控制战场宽度有限这个缺点来对抗玄甲骑,而是老老实实完成自己的使命:拖!三千人打不过八千人,青狼骑也不可能在一对一的厮杀里面战胜玄甲骑,也没这个必要,自己只要拖住他们就够了。

  虽然看上去联军是从不同方向杀来,彼此之间存在先后顺序。

  实际上以骑兵的速度和这个战场范围来说,这点时间差距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须臾之间大军就能赶到,到时候就还是一个包围态势。

  再怎么精锐的部队也是由人组成的,是人就会恐惧。

  你的装备再精良训练再出色,一旦陷入围困之中,身前身后都是敌人的各色兵刃,时刻要提防有人从背后或者侧面戳冷枪射冷箭。

  这种压力下,还有多少人能够保持战力?

  是以只要把玄甲骑围起来,自己就能赢!执必落落也知道,今日如果真能歼灭玄甲骑,自己的寿命也就快到头了。

  阿史那部落不会允许一个这样的人长期活在草原上,不过自己已经不在乎了。

  徐乐实在太可怕,每次出现都像是魔神一样,让突厥人的计划泡汤,让突厥的勇士陨落于沙场。

  此人不除,突厥大事难成日后说不定反倒是会被汉人所破!他已经抱定念头,哪怕自己死在阿史那手里,也要先把徐乐送入地狱。

  今日之战,自己必要拿出浑身解数,只求杀徐乐,灭玄甲!至于以后的事情,自己也管不了那许多。

  只能期望阿史那家族还有一点良心,看在自己豁出性命为草原除去心腹之患,自己也殒身疆场的情况下,不要再打压执必部。

  只要能让执必部维持当下的规模,数十年后一切都还有机会。

  至于眼下,就只想着消灭徐乐就好!骑兵墙阵的最大问题,其实是速度并没有那么快。

  骑兵冲锋最恐怖之处,在于其高速奔跑冲击下发挥出来的巨大动能。

  但是八千人不是八百人,要维持阵型严整就必然要牺牲速度。

  这一来骑兵的冲击力势必大打折扣。

  执必落落相信,徐乐肯定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但是今时今日这个战场上,这个短板足以成为玄甲骑的致命伤!两个千人队分左右两翼形成钳形,正面一个千人队则抱定必死之心,以搏命的姿态撞向了玄甲骑的先锋!这也是此番骑战爆发后,第一次正式的碰撞!这支千人队早在出征之前已经被告知,你们不会活着回去。

  今日之战不管胜负,你们都注定要死。

  你们的家眷都会被厚待,你们的财货也会被送回各自家人手中,只要有执必部存在,他们的生计就不会发生问题,日后更是会有大富贵。

  谁要是侥幸逃回部落,也是要被处以斩刑,家眷也会被发配为奴。

  这种命令按说正常情况下不会传下来,也没法执行。

  但是执必落落已经抱定必死之心,哪里还管那些?

  所有的骂名不满都由自己承担,最后用阿贤设的一条命赔给你们就是了!在他的威压之下,这些青狼骑有再多怨念也只能咬牙执行。

  既已抱定必死之心,也就没了什么顾虑。

  玄甲骑再怎么厉害也不过就是要我的命,我反正也活不成了,拉你下去陪葬也好!哪怕中枪挨刀,也努力拖住对手兵器再落马。

  后排的兵士不用考虑前排兵士死活,就管往前递兵刃就是了,最后排的士兵你就只管放箭!今天上来的就不是求活,而是舍命!徐乐此刻已经明显感到了这支青狼骑的不同,也能明白他们的心思。

  不愧是执必部的核心战力,这份血性就值得所有武人佩服。

  不过佩服归佩服,杀人归杀人。

  老规矩,能够担任前锋的,都是军中武艺高强的健儿。

  身手反应都比普通士兵强出许多,不是说拼命就一定能威胁到他们,更不会让他们感觉到畏惧。

  马槊盘旋、长矛刺突。

  众人以手中兵器迅速制造着杀戮。

  而勉强挤进玄甲阵列的青狼骑,面对的则是如雪刀锋!直刀挥舞反射日光,照得人两眼发花,刀锋过处人已落马,那些直刀舞动起来根本就没有人招架的空间,只能看着刀落到自己身上,竟然无力挣扎。

  这支千人队的阵列远比玄甲骑单薄,前后就是四行而已。

  眼看着两支骑兵碰撞一处,正面的千人队纷纷落马,似乎玄甲骑马上就能粉碎军阵。

  可是就在这时,两侧钳形的牵制开始发挥作用。

  两个千人队从侧翼攻击变成了合击,开始向着中间挤压。

  手中武器去攻击面前骑兵的侧面。

  你一个人本事再大,也必然是擅长应对正面来袭的敌人,不会四面八方兼顾。

  左右两翼的攻击,不管是招架还是应对上,必然有难处。

  然而就在这些骑兵出手的刹那,玄甲军阵陡然又一变。

  伴随着一阵阵胡笳声,但见两翼的骑兵拨转马头,从侧对对手变成了面对。

  这还不算,担任殿军的甲骑也自转身,将自己的马头马尾调换了位置。

  如此一来,玄甲骑就从一个单向墙阵,变成了一个面对四面的空心墙阵。

  原本中间阵列的骑兵开始朝不同方向填充,随着战马跑动距离拉开,一个墙阵竟然变成了四个!左韩约、右宋宝,担任殿军的则是小六和李君羡两人。

  几个人每人麾下差不多都是两千人的队伍,墙阵也从之前的二十行变成了各自五行,而中间原本士兵立足的地方,现在就是个大空地。

  这就是骑兵的空心墙阵!随着军阵变化,大家开始各自朝着面对方向开始催马突击,青狼骑乍逢巨变也是一愣,但是很快就恢复过来,呐喊着咆哮着向着面前玄甲骑冲去。

  兵刃碰撞火花四溅,喊杀声震动乾坤。

  刀枪剑戟互相戳刺,箭矢往来射击,面前的对手就是自己最大的仇人,全部气力都要用在他身上才行。

  大声怒吼低声咆哮,兵器碰撞火星四溅。

  一名士兵刚刚把对手打落马下,还不等庆祝一下,自己就也挨了一记重击而落马。

  战马互相碰撞,谁的速度也提不起来。

  青狼骑发现面前的玄甲骑就像是磁石,把自己牢牢吸附住。

  两军搅成了疙瘩,这时候想要退已经办不到。

  而玄甲骑就这么一点点的磨着面前对手,不紧不慢推进战线。

  战马每向前一步,便是若干条性命!可也就在此时,金城的三千骑兵也到了。

  同样的阵型,同样的霸气。

  在薛举统帅下,这支部队摆开属于自己的墙阵,朝着小六、李君羡所率殿军飞扑而去!墙阵对墙阵!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归去来(三)

  两道金属墙壁正面碰撞一处,战马哀嚎矛槊断折,成排的战士冲锋,成排的勇士落马。

  双方的军阵师出同源,阵法无优劣之分,战士则有强弱之别。

  这种就是纯粹的生死对决,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一对上就是生死绝战。

  自从玄甲骑成军以来,可以称得上百战百胜。

  过程中或许会遇到这样或者那样的挫折,但是在野战争锋这个环节,只要墙阵布置停当,就是有胜无败。

  但是今天,这支无敌劲旅第一次尝到了战败的滋味。

  双方的骑兵速度差不都快,冲击动能相伯仲。

  然而兵力上,金城骑则比玄甲骑多了千把人。

  同水平的两支军队正面碰撞,差一百人都可能左右胜负结果,更别说是三分之一的人数。

  即便抛开人数因素不谈,单以兵员素质论,玄甲骑也占不到多少便宜。

  固然玄甲骑是徐乐精挑细选的精锐又是一首操练而来,但是在李渊有意掺沙子的情况下,兵力迅速扩充的同时,单兵素质下降已经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毕竟人数飞速增加,就意味着每一名士兵不可能都符合最核心精锐的标准。

  其实这也没什么,当初徐家闾的庄客不也是一样?

  一群庄稼汉也没有什么过人天赋,在徐敢的训练下照样能成为纵横天下的精兵。

  关键还是在操练上。

  如果徐乐真的可以用几年时间训练他们,也可以让所有玄甲骑成员成为比当初徐家闾庄客战力更强水平更高的骑兵。

  说不定能从队伍里挖掘出更多的韩约、宋宝、小六……可问题是李渊并没有给徐乐这个时间。

  虽然名义上徐乐是玄甲骑军主,也确实靠个人的勇武以及带兵能力获得士兵认可和支持对于部队的掌握能力始终强大。

  但是在训练时间上则少得可怜。

  不是有这样的任务就是有那样的差遣,没有多少时间安心训练士兵。

  很多操练任务都只能交给李世民或者其他军将完成。

  这也是李渊有意为之,目的就是不让徐乐和士兵太过熟悉,免得日后部队变成只认主官不认朝廷的私人武装。

  不让徐乐长期训练,兵将之间的联系就弱,主官对于部队的控制能力自然就会下降,这就是李渊的如意算盘。

  这个打算不能说不成功,不过万事都有代价。

  徐乐不能长期训练,这些兵士的战斗力自然就要打折扣。

  不过打仗从来是一件通过比较才能得出结论的事情,只要比对手强就够了,自身是否完美并不重要。

  以往的仗也是这么打赢的。

  对手不具备和这支精锐颉颃的能力,这种训练不足的弊病根本看不出来。

  况且不论是军前变阵,还是一分为四这种演化手段,都是当世巅峰水平,谁又会觉得这么一支精锐居然还有短板?

  如果不是碰到金城骑,谁说这话肯定会被认为是危言耸听。

  只不过今日终于有一支水准相当阵型相若的队伍碰上,这种短板就暴露无遗。

  担当墙阵前锋的,必然是全军精华所在。

  哪怕玄甲骑一分为四后,也是一样的布置。

  由于来之前就已经算到可能面对情况,列阵时候自然就把变阵后的需要考虑进去。

  当然,徐乐不会把全军精锐一分为四平摊开来,精锐最多武力最强的,还是徐乐本人所在的全军锋锐部分。

  但是李君羡这一路也并不弱。

  光是徐家闾走出来的庄客就有将近二十人,还有十几个李世民锦衣家将出身的玄甲战士。

  其他的也是精挑细选的善战勇士,其阵容堪称顶尖,训练的时间以及对于阵法的熟悉程度都不弱。

  按说这种阵容的兵士冲上去,第一波对冲的话怎么也不会吃亏。

  然而事实却是,当两支队伍的第一排彼此冲撞之后,场面居然是四六开。

  损失较小的,竟然是金城骑!一路跟着徐乐从徐家闾开始转战到此,甚至参与过之前瓦岗大战的老兵罗破五,李家锦衣家将出身,因膂力过人而被特意选入的李牛,还有曾经在军中演武时几次表演徒手夺槊技惊四座,连徐乐都要动容的虎将呼延铎。

  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勇士,也是玄甲骑的臂膀股肱。

  经历过无数次险恶阵仗,哪次都能死里逃生斩将立功。

  可就在这一轮对冲中,全都被对手刺落马下!李君羡和小六都红了眼睛。

  小六由于是弓手被安排在了第三排,这也让他捡回一条命。

  不过眼看着乡亲一个个倒下,怒火瞬间摧毁了理智,连珠箭拼命射出,只看对方不停有人落马却也数不清到底杀了多少人。

  不过眼前的敌人就好像是无穷无尽杀之不绝,自己射出的那些箭似乎是发挥了作用,又像是一个人都没射死,目光所及之处还是那么多的人,自己眼前的袍泽伙伴还是接二连三的倒下,眼看着对方的钢人铁马马上就要杀到自己面前。

  小六心知,自己的长处在于弓箭,近战并不出色。

  一旦进入近战,自己多半是活不成了。

  但是那又怎样?

  乐郎君早就说过,既为武人就要抱定必死之心。

  每一战都要当作生命里最后一场仗来打!只要痛快厮杀,纵死又有何妨?

  手中的弓向旁一丢,伸手拔出直刀就待接战,可就在这时一骑快马已经从斜刺里冲到挡在小六面前,马上骑士手中马槊盘旋飞舞,眨眼间已经把数名金城骑打落马下。

  全军的颓势也因此稍稍得到一丝缓解!来人正是这一路的主将李君羡!他加入玄甲骑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已经充分融入其中,把自己视为玄甲一份子,也认定这些人都是自己的伙伴袍泽。

  何况乐郎君能够把统帅三军的重任给自己,这是多大的信任?

  可如今这些百战老卒一个个的倒下,这让自己怎么交待?

  若是小六再折了,自己就算侥幸不死,也没脸生在天地之间。

  虽然乐郎君再三叮嘱过,那心法不可再用。

  但是此刻的李君羡已经顾不得了。

  几枚偷偷存下的秘药已经嚼碎吃下,配合着独门的运气之法,在最短时间内催生药力。

  五脏六腑都如同火焚刀搅般难受,但随着这种痛苦越来越强,自己四肢百骸奇经八脉内生出无穷之力,让自己的气力越来越强,同时杀性也越来越重。

  本来墙阵强调的是阵型配合,这种极小的宽度下作战,个人武勇作用被严重限制。

  但是李君羡在药力秘法的加持下,人如同疯魔一般。

  每一击出手都有沛然之力,槊飞矛折直刀断裂,乃至金城骑身上的重甲具装,也扛不住他随手一抽。

  随着药力发作,李君羡的神智已经逐渐模糊,嗜血的欲望被催发到极致,心里想的就只有一件事:杀人!杀杀杀!所有挡在眼前的都要杀!由于这门心法被改良过,倒是不至于让人不分敌我见人就杀。

  不过在确定对手是敌人后,手下也就不会留情。

  大槊盘舞如同风车,挡在面前的不管是谁,都要一路冲杀过去。

  见人是一槊,见马也是一槊!身旁左右刺过来的矛槊也不在那么重要,能够招架就招架,若是不便招架就只是身形偏移避开要害,任兵刃在自己甲胄上划过,只要不造成大的损害,不影响自己杀人就够了!面前的人,槊锋范围内的人,都在攻击杀戮之内。

  马槊盘旋间,不知多少兵刃被打飞出去。

  随后就是一路戳刺扫砸肆意打杀。

  对手是谁,武艺如何都不重要,就是一个字:杀!杀不了人就被对手杀死,总之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要持续挥动武器厮杀到底,绝不能停下脚步。

  两支墙阵互相碰撞挤压,战线变化最能说明问题。

  原本是金城骑的墙阵一路向前,玄甲墙阵则出现了明显的缺损第一道墙已经岌岌可危,一部分敌人已经开始突破第二、第三行列。

  而玄甲骑并没有很好的反制手段,也没能够还以颜色,就连维持己方阵线都做不到,整体上处于后退、补漏这么个状态。

  但是随着李君羡的冲击,金城骑的墙阵被凿开了一个破损。

  就像是有人在这面铁墙上楔进去一根钉子,随后又用铁槌猛力敲击,把钉子往里面楔!肉眼可见的,这个破口虽然没有横向变宽,但是纵向上已经逐渐深入。

  金城骑兵当然不会容忍这种事继续,伴随着一声怒吼,一团乌云飞速接近李君羡。

  黑甲黑马乌槊,识得这身装束以及兵器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人身份,正是金城之主,被称为金城霸王的勇将薛举!金城骑的情况和玄甲骑接近,都是全军盛衰系于主帅一人,也都是因为主帅的神勇,让全军每次交战时,都有着巨大的信心,不管面对何等强敌都能抱有必胜信念,不顾一切地发起冲锋。

  也正因为如此,当有可以威胁到军团的强敌出现时,主将也就有义务将强敌解决。

  李君羡表现如此抢眼,薛举自然不能坐视。

  乌骓如风马槊如电,乌槊盘旋如龙,向着李君羡劈面打去。

  金城之主与已经逐渐疯魔的玄甲大将,终于碰撞一处!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归去来(四)

  李君羡修炼的功法虽然不似宇文承基那般邪门,但也绝对是旁门左道之术的典范。

  不算妖人借此为恶做下的种种恶行,就说功法本身对于使用者的影响也是异常恶劣。

  人一旦陷入疯魔状态中,就不知道疲倦不知痛苦,只知道攻击杀戮。

  哪怕是李君羡这种改良过的功法本质上也还是一样。

  在他运功状态下,一般的痛苦根本不会有反应。

  常人挨上刀枪总会觉得疼,被火烧伤知道躲。

  而他就是什么都不在意也不会躲避,失去了最基本的趋利避害功能,换取强大的攻击力和杀伤力。

  实际上是牺牲自身安全,换来了虚假的威慑力。

  固然很容易杀人,自己也很容易死掉,所以真正的高手肯定是不会碰这种功夫,也不会让自己进入这种状态,尤其是在乱军中,这种功法其实是弊大于利。

  乱军厮杀不同于两人比武,生存能力远比攻击能力重要,毕竟只有保证活着,才能对敌人造成损害。

  人都死了其他什么都是白扯。

  而李君羡这门功法最大的问题,就是人一旦进入封魔状态,其实自身防护力大为削弱,等于是牺牲生存能力换取了短时间的杀伤力。

  当日法明用若干这种狂徒作为先锋,对付缺乏训练的州郡兵尚可,遇到真正的正规军长枪大戟强弓硬弩,一下子就被打崩,就是这么个原因。

  李君羡虽然是有所改进,本质上还是一样。

  如果就让他自己这么杀,其他人不能及时跟进,很快也会陨落于乱军中。

  换做其他部队,肯定用这种方法对付李君羡,但是这种战法保险是保险,就是不够威风,和金城骑的气质并不符合。

  薛举之所以选择亲自出马,就是要用金城骑的方式解决问题!主帅放弃指挥,亲手格杀对方斗将。

  这放到其他军伍肯定会被骂得体无完肤,但是在金城骑这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认为就该如此。

  这样一来,反倒是让李君羡功法得弊病没那么突出。

  薛举等于是弃长用短,选择了最有利于李君羡的打法,来解决这一次厮杀,反倒是把自己置身危险中。

  要知道陷入疯魔的五娘子,那是连瓦岗五虎都不敢轻易招惹的狠人。

  至少在短时间内,他拥有格杀任意一名虎将的能力。

  哪怕是秦叔宝,这时候都不会选择和他硬碰,得等到他这股药劲过去再说。

  然而薛举并没有考虑这些,而是迎着李君羡冲上来,二话不说盘槊便打!这时候的李君羡正值药力最强的状态,不管气力还是速度乃至杀性,都到达了巅峰。

  两眼充血嘶吼连连,看到谁都想杀,哪还管你霸王不霸王?

  眼看槊来手中马槊自下而上,迎着薛举的马槊就架了上去,随后就是一声闷响。

  砰!这一声响动,声音其实并不算响亮,尤其是在当下这种环境中更是不明显。

  然而距离他们最近的几个骑兵只觉得胸膛一阵发闷,眼前发黑头晕目眩直欲作呕。

  单凭这响声和反应,就可知这一击的力道是何等惊人。

  李君羡胯下战马发出一声悲鸣,李君羡整个人也有了一丝迟钝。

  按说他现在这个状态,就算是真被刀枪戳几个透明窟窿,也是毫无知觉依旧挥舞兵器。

  但是他在这一击之下,竟然停了那么一停,然后才挥舞起马槊继续攻击。

  虽然说这个停顿的过程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是于他此刻的状态而言,绝对不正常。

  而随着薛举的出现,金城骑的军阵也开始变化。

  毕竟彼此之间靠那么近,谁都没法从容施展武艺。

  原本密集的墙阵,开始左右分散,以薛举、李君羡所处的位置为中心开始分割,从一面墙变成了两面。

  分开的骑兵继续以墙阵压向玄甲骑,没人去看主帅的胜负。

  在这些金城骑兵心中,自己的主将就是无敌的存在,和他交手的人必死无疑,自己根本没必要看,看也没什么用处,还是放开手脚杀人才对。

  从金城骑兵的阵型变化也可以看出,他们的训练也绝非泛泛。

  不过眼下不管是薛举还是李君羡,都顾不上这些了。

  李君羡已经陷入疯魔,而薛举一旦和人单挑,也就不管不顾先打了再说。

  眼看李君羡接住自己一槊,口内一声怒喝大槊当胸直刺,对着李君羡便是一搠!荒草坡之战的时候,薛举虽然酒醉不能出战,但是神智还算清醒,能够记得清徐乐样貌和打扮,自然知道眼前对手并非自己的对头。

  并不想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气力,随手打发了然后去寻正主才是。

  他这一搠就准备结果了李君羡,可是陷入疯魔的五娘子,又岂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不闪不避而是以手中大槊直刺薛举面门,竟然是一路同归于尽的打法!薛觉“咦”了一声,大槊连忙中途变招,自下而上向下压,以一记盖字诀,用自己的槊去压李君羡的槊。

  两人战马依旧对冲而行,因此这招数变化就在须臾之间完成。

  薛举神力惊人,大槊一盖一压已经把李君羡的槊压到了自己大槊下面,随后自然地一记怪蟒出洞,大槊再次刺向李君羡小腹!以两人现在的距离,李君羡正常反应也就是抽槊招架,然后两马错蹬再行变化。

  可是万没想到,李君羡竟然还是不闪不避,根本不理会薛举的槊,而是趁势大槊向下猛戳薛举的马头!“这人莫非是个疯子?”

  薛举万没想到李君羡如此应对,心中既惊且怒!要说亡命徒他见得多了,以命换命的打法也不稀罕。

  但是最多也就是同归于尽,拼着自己死也要拉对手陪葬。

  大家一命换一命。

  用自己的命换对手的坐骑,这种亏本买卖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做,也没人会用这种打法换。

  饶是薛举久经战阵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不要命的打法,登时是惊怒交加,被迫盘槊变招把李君羡这一槊荡出去。

  虽然这笔买卖看上去是薛举稳赚,但问题是薛举的目标可不是李君羡而是徐乐。

  被李君羡打死自己的宝贝坐骑,拿什么和徐乐打?

  就算是自己有备用马,更换起来也难免耽误时间。

  更别说备用马的体力、脚力以及和自己配合的默契度,都不能和乌骓相比。

  用这么匹宝马去换一个玄甲军将,自己才没那么笨!这时候两人已经错蹬,李君羡单臂回环反身就是一槊对着薛举抽过去。

  薛举的大槊原本也打算挥出,但是有了前者的经验这次长了记性引而不发,直到李君羡一槊抽过来才将大槊向外一封,口内断喝一声:“撒手!”

  闷响再次传出,李君羡身形在马上左右摇晃了两下才自站定,胯下战马恢恢怪叫,而李君羡的动作明显又有了一丝的呆滞。

  这回并没有逃出薛举的眼睛,他的脑筋一转,心中已经有了个念头。

  当两人再次圈马回身交战时,薛举大槊已经舞动起来,转的如同纺车一般,不容李君羡再和自己兑命,而是劈头盖脸将槊抽将过去!若是李君羡神智清醒,就能认出来,这一路槊法正是徐乐也喜欢用的乱劈风!目的就是逼迫对手从攻转守,打乱对方的进攻节奏。

  前者徐乐把薛仁杲打得心浮气躁,冒险使出锁枪法,也是这路槊法的功劳。

  薛举的出手速度并不比徐乐慢,每一击也是力道惊人。

  哪怕李君羡神智迷乱,只要能听到这破空声,也就知道该招架。

  再说薛举这时候单手舞槊全力抽打,大槊的速度和攻击范围都大得吓人。

  如果李君羡还是不管不顾只是向前递兵器,不等他刺中薛举自己就先被打落马下。

  是以他也只能舞动大槊护住周身,硬接薛举的槊。

  按说乱劈风也不是没有破解方法,只要你的气力足够大,把对方的槊磕飞出去,或者震得对手力不能支,这槊法也就废了。

  可是李君羡纵然双手持槊格挡薛举的单手槊,也是占不到丝毫便宜。

  只见薛举的大槊如同冰雹般兜头落下,李君羡双手持槊招架,却是越来越狼狈,而且速度也越来越慢。

  他动作间的迟缓已经非常明显,不需要特别高明的武艺或者眼力也能看出来李君羡的不对劲。

  一个正常的武人不管武艺高低,动作都应该是连贯的,速度快慢上有差别,方向应对可能不正确,但是绝不会像李君羡这样有明显的迟缓破绽。

  看上去他似乎不能有效支配自己的躯体,动作做得也不是出自本心。

  这种人别说和薛举这种猛将交战,就是和寻常武将动手也是必死。

  这种破绽薛举自然看在眼里,可是自己几次准备一击结果他的时候,对手却能在生死一瞬间避开致命之处。

  导致自己只能在他身上制造几个伤口却一时不能结果性命。

  不过他这种躲避无法持久,自己只要在快一些,就能结果了他!眼看薛举大槊舞动如飞,似乎下一击就能把李君羡打落马下,可就在此时,李君羡的脚力前蹄一软竟然跪倒在地,李君羡全无防范之下,竟然被生生掼下马来!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归去来(五)

  战马当然不会无缘无故马失前蹄,主要还是薛举的力气实在太大,而且他的槊每一击都有泰山压顶雷霆万钧之势,李君羡现在这种状态又不懂得用巧招化解。

  完全是单纯的以力斗力硬接硬架,结果就是薛举的力道全由他和自己的马吃了下来。

  李君羡自己或许还勉强撑得住,但是他的坐骑并没有秘药激发潜能,也没有功法加持,在接二连三的巨力侵袭下终究是承受不住。

  要说战场上马失前蹄,相当于送掉半条命。

  可是此时反倒是机缘巧合,让李君羡暂时保住性命。

  本来薛举志在必得的一击,因为李君羡马匹软倒一下子失去了目标,这一槊打了个空。

  不过李君羡这时候也不好受,人从马上惯出去,一口气滚出十几步开外。

  连盔带甲胄这一摔,人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一时间争扎不起来。

  薛举又怎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双足点蹬战马前冲,朝着李君羡冲过去,单手擎槊向前一递,就准备把李君羡刺个透心凉。

  然而就在这时,薛举耳后一道劲风忽至。

  这股风来得既快又狠,若是不管不顾的话,自己的命肯定也保不住。

  无奈之下薛举只能向旁边带马同时回身舞槊。

  只听一声金铁交鸣,薛举只觉得槊锋上微微一沉,一支狼牙箭就已经被他拨了出去。

  别小看就是这么一箭一缓,对于疆场来说,就是生死之别。

  薛举被这一箭阻挡,顾不上追杀李君羡,随后就也放弃了杀李君羡的念头。

  比起即将到来的对手,十个李君羡也没什么要紧,生死就随他去吧,自己根本不在乎。

  开弓放箭逼退自己救下李君羡性命的,正是自己发誓要食肉寝皮的徐乐!只见一身玄甲头罩怒目金刚面覆的武人,一手持弓一手搭箭,正朝自己冲来,一边冲一边接连开弓放箭!大将神射岂是等闲?

  虽然徐乐平日不怎么展露箭术,但是这并不意味他射术平庸。

  恰恰相反,昔日执必部射雕手,就是死在徐乐箭下。

  他之所以不射箭,不是因为箭术不济,只是不想用这种武器杀伤人命。

  大多数时候他更喜欢以武艺结果对手而不是箭术,再说快马大槊给人的印象远比远距离狙杀来得深刻。

  自己既为玄甲军主,就得为部下考虑。

  如果他们的主帅是个只会远程狙杀的人,就不该统帅突骑兵。

  玄甲骑要给对手足够的压迫感,那么他们的主帅就得以身作则。

  是以他平日里基本是不动弓箭,但是只要拿出来就足以让所有人胆寒!即便是以薛举的手段,在徐乐的连珠箭面前,都显得有些左支右绌。

  如果始终保持这种距离进行动动射击,薛举也不敢保证自己能成功拨打所有雕翎不至于被箭簇所伤。

  两腿猛夹马腹,乌骓马如闪电般冲向徐乐,手中大槊舞得风雨不透,口内更是大喝道:“徐乐小儿休走!有种的和我大战三百回合!”

  薛举此举看似莽撞,实则也有自己的打算。

  从表面看,如果徐乐和薛举交锋,对于两支军队来说没有太多影响,都是自己的主将扔下队伍和对方主将决斗,大家还是在一条水平线上,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联军不止有一个统帅,玄甲骑则只有一个徐乐。

  现在玄甲骑已经和各路兵马都开始交战,执必部、恒安甲骑、金狼骑,已经从不同方向和玄甲骑展开厮杀。

  数万骑兵的绞杀战,场面何等宏大?

  哪怕是以薛举的眼力,也没法判断当下局势胜负如何。

  双方的战旗往来移动互有进退,没法说谁占优或是谁处于下风。

  不过薛举很清楚一点,那就是玄甲骑和自己的金城骑类似,大半战力都在主将身上。

  自己只要绊住徐乐,玄甲骑必然指挥不灵,于己方而言自然是有利。

  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个道理自己明白对方肯定也懂,如果一味避战,自己想要抓住他怕是也不容易。

  好在徐乐并没有要逃跑的意思,眼看薛举朝自己冲来,徐乐连放三箭之后,便将雕弓挂起自得胜钩摘下大槊,迎着薛举就冲了过去!你要战我便战,绝不会避战而走!徐乐并非莽夫,也不是为了赌斗胜负不顾一切的妄人。

  他有自己的打算,就当下而言,自己抵住薛举不至于影响大局胜负。

  若是能趁机斩杀了他,反倒是对未来的局面大为有利。

  再说李君羡现在还没起来,自己要是走了,谁来救他?

  说来也多亏了金城骑悍勇但缺乏谋略的行事作风,如果面对的是其他军伍,李君羡早已经死了。

  正常情况下主将和人厮杀,身旁肯定有卫队扈从。

  一见敌将落马或擒或杀绝不耽搁,李君羡都没机会站起来就成了无头鬼。

  可是薛举为人狂妄,自己和人交手的时候最讨厌别人帮忙。

  金城骑又是一支豪迈有余严谨不足的军伍,对于薛举有着盲目的信心,认定自家主帅永远不会输,是以薛举和人交战身边没什么人随扈。

  也正是靠着这个便宜,李君羡的头暂时还算安全。

  不过这种状态无法保证,还是得先把人救下来再说。

  好在这个人是现成的。

  小六已经带着几名玄甲军将从两翼冲向李君羡所在,准备把人救下。

  薛举对此倒也不进行阻止,而是一心朝着自己冲。

  看来是非得和自己见个高低,那也好,就让自己看看,金城霸王到底有几斤几两!马槊高高举起,劈头便抽下去。

  对方的槊却也是如此施展,双方的第一击都选择了抽,而不是惯用的搠。

  就说明两人都对于自己的膂力有着足够信心,希望通过力量取胜。

  同时也是对对手的一种挑衅,看看自家对头是否有胆量接受挑战。

  两条槊几乎同时朝着对方头顶落下,徐乐仿佛根本没看到薛举的槊砸过来,就是这么保持速度不变。

  薛举因为之前李君羡的打法,对于玄甲骑战法有点摸不清头脑。

  不知道是不是这支队伍盛产亡命徒,眼看徐乐也是这样,他也不愿意同归于尽,只好再次把槊撤回,就像之前对付李君羡一样,以海底捞月的架势招架徐乐的大槊。

  闷响再次传来!这次的闷响比之前薛举李君羡大槊碰撞时更小,但是穿透性更强!前者还只是附近的人有所感应,这次伴随着两条槊相交,就连金城骑的后军以及小六等人都觉得一阵难受,耳朵里仿佛进了什么东西嗡嗡作响头昏脑胀。

  有人茫然地四下看寻找声音来源,若非知根知底,做梦都不会想到,这种怪声的来处,居然是两员上将的大槊碰撞。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

  伴随着这一记碰撞,徐乐心里已经给薛举打出了评价。

  此人膂力,竟然还在宇文承基之上!金城霸王名不虚传!原本以为天下间神力之最莫过于承基,可是方才这一击薛举仓促回槊格挡,传来的力量竟然不逊色于自己甚至犹有过之,就算宇文承基全胜之时也做不到这点。

  这位金城霸王确实有点手段,也确实有傲视天下的本钱。

  只可惜这样的人这么一身本事,却甘心为突厥人当走狗。

  真是对不起自己这一身绝学!这等人本领越大为害越大,必须把他除去。

  否则日后谁还是他对手?

  徐乐心里想着手中大槊并不怠慢,抽、打、戳、刺,眨眼之间几度变招换式。

  而薛举的大槊也自一一应对将徐乐的攻击全部化解。

  两位当世顶尖斗将的厮杀,还是以试探为主。

  徐乐固然是不想冒险,薛举也是一改往日火爆脾性,打得格外保守。

  这固然有他沙场经验的影响,也是因为他现在占据主动。

  要急也是徐乐急自己不急,犯不上拼命。

  自然是万事求稳,能多拖延点时间也是好的。

  而且刚才那一击也让薛举暗自心惊,徐乐能够擒住仁杲,已经让自己确信其手段高明。

  但是没想到居然强悍到这种地步,那一槊之力实在是生平仅见,这等人物绝不可等闲视之!两人因为那一槊的碰撞,对彼此都充满了戒备,又都不急着结束战斗,因此打得就很是稳健。

  二马盘桓大槊挥舞,一时间只见槊影重重,却是看不清彼此的招数。

  两人出手速度快得吓人,掌中兵刃却不曾有一次碰撞。

  一时间只有破空声响,并无金铁交鸣。

  棋逢对手,将遇良材!徐乐不得不承认一点,宇文承基并非自己人生路上最强的对手,一山还有一山高,面前的薛举,其战力竟然还在承基之上!自己和金城霸王的较量,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归去来(六)

  柏璧军寨内。

  大军出征后的柏璧,戒备依旧森严。

  此番出战的主要是玄甲骑,其他部队依旧保持原地没动。

  由于主力出征,军营之中略嫌空虚,所以守卫反倒是更加严密。

  军中不但严禁随便走动,也不准交头接耳,整个军营都分外安静肃杀。

  只有帐篷内,才可以小声嘀咕两句。

  徐乐的军帐内,步离、杨思正在说着悄悄话。

  两人都知道军中规矩,因此不敢大声喧哗。

  好在徐乐的军帐本来就和普通军帐不一样,即便是凶神恶煞一般的执法官,也不会头铁到来这里找麻烦。

  是以步离、杨思只要不出大格也没什么事情。

  杨思自从送信之后就在军营中居住,有徐乐的关照安排她一个人倒是不难,何况还有个步离作伴。

  日常她们两人自有军帐,不过今日玄甲骑大军出征,徐乐为防万一还是把杨思临时安排到自己帐中休息。

  这也不是他多心,实在是李家的事情太难说。

  搜检长安城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来,谁也不敢保证军中不会再来一次,自然是小心无大错。

  步离留在她身边半是保护,半是没办法。

  她的武艺并不适合大军团交锋,尤其是这次扬武堡之战很可能是海量骑兵交锋,长矛马槊直刀弓弩,步离的匕首根本递不出去,也没法威胁到满身重甲的士兵。

  不管她怎么不满,都只能留在这保护杨思。

  杨思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心思缜密性情也比较沉稳,不管有再多的心思,都可以装作无事发生。

  步离则是个存不住心事的,从徐乐出发后就坐立不安,在军帐里走来走去,最后更是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

  “乐郎君这次也太大意了。”

  杨思知道步离不爱说话,现在不光自言自语还说那么多字,就足以证明其焦虑程度。

  只好把步离拉到身边小声安抚。

  “乐郎君手段你是知道的,神勇无敌无人可挡,玄甲骑又是天下第一强兵,又有什么可怕的?

  突厥人能用的手段,乐郎君肯定也都想到了。

  既然是有所准备,肯定就不会吃亏。

  你也是见过大场面的,有什么可担心的?

  更谈不到大意啊。

  乐郎君那人虽然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可我们都知道,他的心思缜密,绝不会犯骄兵之过。

  你不用害怕的。”

  其实和步离说话是件很费劲的事情,小狼女不怎么喜欢开口,说几个字你还得去猜是什么意思。

  而且对人的戒备心很重,一般人根本没法接近她。

  就算偶尔说几句话,也得先要猜她要说什么,再想自己该怎么说她才能听懂,其间的费力程度可想而知。

  也就是韩大娘这种如同母亲一般的人物还能跟她有的聊,再就是杨思。

  两人在江都的时候就投缘,小狼女面对杨思时候根本起不了戒备之心,也愿意同她讲话。

  乃至只有两人的时候,小狼女的话也比平日多些。

  当然所谓的多,也就是相对自己往日而言。

  好在杨思冰雪聪明而且和步离堪称知己,步离只要说几个字,她就明白是什么意思。

  步离这时候皱着眉头垮着小脸,又说了一句:“阿史那很厉害。”

  “我知道金狼骑厉害。

  便是父……父皇在世之时,也称阿史那部落始终是大隋头号大敌。

  若是昔日辽东征伐顺利,便要以百万军出征塞上将突厥一鼓荡平。

  还说要是等到阿史那一统草原,率领百万胡骑南下之时,就是华夏的又一场灾祸。

  父皇这个人素来很少夸人,尤其是对草原各部头领,更是多有贬损。

  唯独说到阿史那的时候,是真的把他们当作对手。

  也说草原苦寒之地易出悍勇之辈,是以临阵之时根本不畏死不惧敌。

  这等兵马本就是难以对付,再加上阿史那的谋略,就更是让人无法招架。

  就是父皇当日也差点吃了大亏。”

  “乐郎君也危险。”

  “乐郎君其实从没小看过结社率,也不是认为玄甲骑可以永远无敌下去。

  只不过这一战他避不开啊。

  若是他不出战,所有的苦心都白费了,那些百姓也要遭殃。

  乐郎君宁可自己有危险,也是要把百姓救出来,这份用心你也是知道的。”

  步离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会死人。”

  杨思心知步离很多时候对于事物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敏感,她如果说会死人,就证明可能真的是一场大危机摆在那。

  绝不是正常的沙场损失那么简单,很可能就是真的会死人,而且死很多人……她的心也提了起来,不过还得安抚着步离:“乐郎君既然思虑周详才出兵,肯定会有所防范。

  阿史那的埋伏他肯定会想到办法应对。”

  “就怕不是埋伏。”

  步离忽然说道,随后瞪大了眼睛看着杨思:“乐郎君,有危险!”

  战场的形式一如步离的预料,最可怕的并不是埋伏,而是堂兵正阵一力降十会!由于之前的胜利,让大多数人心里都认定,突厥人不具备和玄甲骑正面颉颃的实力,最大的可能就是布置陷阱设伏兵。

  乃至长孙无忌、屈突通这种持保守态度的人,其实也是这个想法。

  扬武堡最大的危机,应该就是突厥伏兵或是陷阱。

  比如切断大军归路,或者伏兵四起什么的。

  这种危险是危险,但是还不至于致命,最坏的结果就是打败仗,但是部队还是能安全撤下来。

  毕竟玄甲骑都是骑兵,见势不好掉头就跑的本事是有的。

  真到那时候就直接拍屁股走人就行了,总不至于看到伏兵还傻傻的等。

  可他们都忽略了一点,阿史那狡黠如狐的前提是凶猛如虎,如果没有这个前提条件,单纯的狡黠或是智谋,又能有多大用处?

  又怎么可能打下这么大一片家当?

  唐军考虑到的问题,阿史那部落自然也考虑到了。

  所以他们扬武堡之战固然设了伏兵,但是兵力总数并没有太多,至少没多到不易调度的地步。

  单纯从兵力对比看,一万对八千,突厥人占据些许人数优势但是不明显。

  可是从兵员素质看,这次出动的都是精锐,是实打实的全军精华所在。

  这年月的部队组织度不高,很多时候不能只看人数判断战斗力。

  像是突厥这种举族为兵的,你要看人数可能往往是十万二十万控弦之士。

  但是这里面实打实的战兵有多少,精锐又有多少,可就是另一回事。

  有些时候这种十万众的部落核心兵力就那么几千人,遇到三五万正规军机会被打得落花流水。

  唯有真正的精兵,才是部队战斗力的保障。

  如果这一万人被消灭掉,联军纸面上十几万的兵力还在,但是战斗力就要下滑好几个档次。

  唐军也是一样,如果玄甲骑被打掉,那么剩下的几万兵虽然也是大唐精兵,可是战斗力就没法保障,河东之战也打不下去。

  结社率这次也算是拿出了血本,集中各军主力和唐军打精锐决战,目的就是要通过这种战法给唐军重创,同时给自己的部下树立信心提振士气!也是给河东百姓的警告:你们的靠山指望不上!这种战役一打起来,伏兵的作用其实很小,主要还是硬实力的拼杀。

  饶是徐乐事先想到会遭遇埋伏,也不曾料到对方竟然拿出了血本,更不曾想到这一战会如此艰难!箭簇如雨往来抛射,韩约手中高举大盾神荼硬顶着对方射来的箭矢,率领兵马拼命维持着阵型前冲。

  也就是玄甲骑,换做其他骑兵部队,多半没有这个本事,能硬顶着阿史那金狼骑的箭雨继续冲锋,而且把距离越拉越近。

  不同于一般游牧民族的软弓轻箭,阿史那部所用的骑弓和大隋正规骑兵用的骑弓没有任何区别,箭簇也是一摸一样。

  这种装备水平在草原上简直可以称为奢靡,再富裕的大汗也很难用汉家朝廷经制官兵的武器来武装自己那么多部下。

  这也是阿史那部落多年来苦心孤诣经营,在中原广布暗子秘密走私贸易的收益所在。

  这些骑兵对于具装骑兵一样具有威胁,哪怕是精锐甲骑被这种力道的乱箭覆盖几轮往往也会濒临崩溃。

  玄甲骑这时候便显示出顶级战力的不俗之处,大军阵型不散前进势头不变,而且位于后排的骑兵还能够同样以弓箭还以颜色。

  随着箭矢对射,两军都不时有人落马。

  不过两支骑兵对于这种伤亡根本都已经不在意,而是紧盯着眼前对手,眼看彼此之间距离越来越近,前排的士兵同时举起了长兵随后朝着对手猛力戳刺!以冲锋对冲锋!呐喊声惨叫声不停响起,但是两军前锋都没有丝毫动摇,而是紧握着兵器戳刺,冲击,至死方休!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归去来(七)

  金狼骑不比金城骑,并没有墙式冲锋这种本事。

  虽然薛举是突厥人的走卒,但是也不会把自家压箱底的绝活传授出去。

  再说战法也要和军队相适应,墙式冲锋对于士兵的组织度和纪律性都有极强的要求,后者突厥人倒是不缺,但是前者就有点麻烦。

  即便是金狼骑这种草原王牌,其组织度也就是那么回事,不能和中原汉家文明的甲骑相比,薛举就算真的把墙式冲锋教出去也没用。

  不过这并不意味金狼骑战斗力就不如玄甲骑。

  阿史那部落能够威压草原,手上自然有过硬的本事。

  金狼骑的战斗力比起其他各部狼骑都要高出至少两个档位,又怎会是等闲之辈?

  不光是选拔的时候严格训练的时候残酷,打仗的时候他们也是一群嗜血残暴的人形凶兽。

  草原战争的时候,往往是金狼骑一出现,对方就先乱了手脚。

  就是因为这支军队恶名在外,等闲没人敢招惹。

  他们不懂墙式冲锋,却也不需要懂。

  他们有自己的交战方式方法,效果未必就逊色于玄甲墙阵。

  这些突厥士兵彼此之间的距离比正常的骑兵还要大,导致他们控制的战场距离差不多是玄甲骑的三倍以上。

  士兵们嗷嗷叫着向着玄甲骑发起冲锋,面对如墙而进的钢铁武士以及闪烁着金属光芒的锋刃没有丝毫惧色。

  平日的残酷对待以及压抑管理,就是为了积累人的兽性拿到战场上释放。

  一闻到血腥味,这些金狼骑就真的变成了人狼一样的怪物。

  他们渴望杀戮渴望饮血甚至渴望痛苦和死亡。

  敌人的武器对自己造成的损伤还不如平日操练时,军将对自己的惩罚来得严重,又有什么可怕的?

  是以所有人都在拼命催动坐骑,都在向前递出兵刃,只想着纵情施展肆意屠戮。

  他们之所以把队列拉宽,不光是为了控制战场的横截面,更是为了便于自己施展武艺。

  如果说墙式冲锋是依靠组织、训练用集群的力量对抗个人,那么金狼骑就正好反过来。

  他们是最优秀的战士,而不是需要团队配合才能杀人的农夫。

  不需要依靠其他人协助,而是要尽情发挥自己的本事,要依靠个体的力量战胜群体。

  兵器往来矛槊互刺,第一时间就不知道有多少长矛折断,又有多少长槊刺入对手体内再也拔不出来。

  这些金狼骑士并不像玄甲骑以往遇到的对手那样,在密集的长兵面前手足无措。

  相反他们或是能够冷静地施展武艺格挡招架,或是义无反顾地把兵器往前递。

  拼着自己丧命当场,也要带走一名对手的性命。

  还有的眼看躲避不开,就把手里的兵器朝玄甲骑掷出,随后伸手抓住玄甲将士手中的枪杆!在长矛刺穿身躯的刹那,也拉着长矛往下倒。

  要么就把玄甲军士拖下马,要么就把兵器给夺了去。

  而位于两翼的金狼骑由于避开了玄甲骑正面锋芒,就可以从两侧发起攻击。

  以长矛大槊从侧翼向玄甲军将身上戳刺。

  借着战马高速的冲击力和自家的膂力,哪怕玄甲军汉满身披挂,往往也挡不住矛槊一击!金属刺穿血肉之躯,人、马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双方攻击的目标都不仅限于人,也包括敌手的坐骑。

  不少战马也被兵器刺中,哀鸣着栽倒在地,随后就被同类的铁蹄踏为肉泥。

  互相之间都没有怜悯之意,也不会因为杀戮的目标是自己的同类而有丝毫犹豫。

  金狼骑兵士展现出充分的冷漠,既不在乎对方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命。

  身旁人落马,或是自己的肚子被玄甲士兵武器刺穿都没有丝毫影响,依旧面不改色继续向前刺出兵器。

  一边打着一边后方还要往前面射箭,哪怕是误伤也在所不惜。

  随着两方距离接近,长兵逐渐不如短兵方便施展。

  韩约手中的大槊已经被一名金狼骑将以性命为代价夺了去。

  在他旁边的一名金狼骑看到便宜想要趁机斩杀韩约,却不想小门神手臂一抖,伴随着一阵铁链声响,小盾郁垒已经脱手飞出,盾牌上郁垒神像口中吐出的铁制獠牙,正中这名不知死活的金狼骑面门。

  在一声惨叫中,这名金狼骑兵捂着已经变成两个血窟窿的眼睛跌落马下。

  而韩约这边手臂发力小盾已经落回手上,大盾神荼握在右手格挡敌方兵器,小盾郁垒则靠着铁链子加持,方圆一丈之内都是自己攻击范围。

  随着双方距离缩短,韩约这大小盾牌组合的威力也逐渐体现。

  可就在他将第四名金狼骑击落马下之时,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怒吼,一名全副武装的金狼骑将已经咆哮着冲向自己。

  这名骑将的身躯同样高大魁梧,身上裹着铁甲,头上戴得却是一顶造型诡异的牛角盔。

  饶是韩约经过大小战阵无数,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怪异的头盔。

  军将手中持着短矛朝自己冲来,堪堪距离接近时手猛地一挥,短矛化作一道流光,对着自家面门而来。

  好个韩约身手也自了得,面对这一手投矛,也能及时以大盾遮护。

  只听一声闷响,韩约只觉得手腕处微微一麻,心中暗自佩服,这怪模怪样的突厥军将倒是有些气力。

  可是就在他刚刚移开盾牌准备用郁垒反击时,这名突厥军将已经冲到了面前,而在他手中此时已经多了一对马战铜锤。

  借着战马的冲击力,来将手中铜锤挥舞在空中带起一股劲风,朝着自己面门狠命砸下!一声金铁交鸣!韩约眼疾手快,以手中大盾及时挡住这一击,但是也震得膀臂发麻。

  这如同天神一般的汉子,在膂力上罕逢敌手。

  但是今日这位突厥军将显然也是少有的力士,一锤之力震得韩约在马上都忍不住微微摇晃。

  而这还不算完。

  随着两马错蹬,那名军将回身挥臂,另一柄铜锤已经挂定风声砸向韩约后脑。

  韩约这时候来不及回盾招架,只能用小盾郁垒挥出格挡。

  又是一声脆响!在这声响动中还夹杂着一丝奇怪且令人牙酸的金属折断声。

  韩约只觉得虎口发热胸膛发闷,手臂更是又酸又痛,一时间竟然用不上力。

  定睛看去,竟然发现郁垒神像那两支獠牙,只剩了一支半。

  神像左侧那一尺长的铁獠牙,在刚才这一击中,竟然被对方的铜锤生生打断!现在只剩下了四寸不到。

  这是何等神力?

  这是何等的猛士!韩约心知,这人若是冲入玄甲墙阵中,不知要造成多少杀伤。

  急忙圈马回身,对着那人便追,从原本的墙阵中脱离出来。

  可是就在这时,在他一左一右各有一名军将飞马而至,左右包夹韩约。

  而那个持铜锤的军将一连打翻数名玄甲军汉后,圈马回身也对着韩约冲来。

  在他冲锋之时,甚至能听到从他喉咙中发出的阵阵冷笑声。

  中计了!韩约知道,自己落入了突厥人的陷阱。

  这人就是故意引诱自己离开军阵,目的就是制造一个以多打少围杀自己。

  这三人恐怕都不是什么普通军将,即便以自己的本事,同时对付三个高手也有些吃力。

  不过身为武人,战死沙场是自己的理想归宿,又有什么可怕的?

  既然要战,那就战个痛快!战马疾驰依旧冲向那持铜锤的汉子,这时候韩约也发现那人持锤的姿势很有些别扭,随即就明白过来。

  方才那连环两锤,自己固然难受,对方也舒服不到哪里去。

  现在彼此的手臂都因为用力太过而发力不便,这锤自然就拿得古怪。

  若是一对一,其实也没什么,但是现在是三对一。

  对方哪怕锤施展不开也没关系,反倒是自己还要应付两个勇士,这就有些难办。

  韩约所不知道的是,现在围攻他的,并不是寻常突厥军将,而是这三千金狼骑的统帅,三位金狼骑千夫长!别看千夫长这个职位在突厥这种举族皆兵的体制下,只能算是中底层军将,或者只能算小贵人。

  金狼骑的可是另当别论。

  在阿史那家族内部,金狼骑的军官一律是降级使用,其他军队的万夫长,到了金狼骑能否当上千夫长都难说。

  三十位千夫长个个都是身手高明的勇士悍将,随便把一个放到外面,都是各部争抢的勇士。

  现如今三名这样的人物围攻一人,对于这些千夫长来说,韩约就已经是个死人。

  而离开韩约的指挥之后,玄甲骑的行动也难免有片刻的停顿。

  而对此早有预案的金狼骑,则在百夫长带领下,争先恐后冲入墙阵之中!这就是执必落落为结社率提供的战术,以点破面以乱胜治,既然玄甲骑善于集群作战,我们就充分发挥个人勇武。

  猎杀他的主将破坏他的指挥,看看这墙阵还有什么作用?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归去来(八)

  徐乐的玄甲骑不可能像摊饼一样平均分配给各方面,联军也不可能是每一路都平均分配战力。

  在几路围攻队伍中,人数最少战斗力最弱的,无疑是恒安甲骑。

  曾经坐镇云中硬抗突厥,常年担任抵抗外侮尖兵任务的恒安甲骑,乃是连草原各位汗王提起都皱眉的存在。

  刘武周这个名字,在草原上提起来,也是能让不少人咬牙切齿或是心里忌惮的存在。

  现如今居然沦落到各部联军垫底的位置,说出来难免让人伤心,但是形式如此没有办法。

  在刘武周归顺突厥之后,地盘、兵力、钱粮迅速扩充的同时,人心也在飞速离散。

  尉迟恭降唐,更是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要知道恒安甲骑本来就是那种以兄弟义气为手段聚拢人心,内部抱团一致对外的小团体。

  这种团体不讲什么大是大非,但是一定要讲个手足情分,也要有个说出去好听的名分用来装点。

  过去恒安甲骑的装点就是抗击胡虏为国杀贼。

  不管自己做多少混帐事,都可以用这个名分当作盾牌护身。

  杀人放火抢掠财物,都可以说是为了对抗异族没办法。

  你不让我抢不让我杀,等到突厥人来了一样要被杀被抢。

  横竖都是死,死在自己人手里是不是该高兴一些?

  可是现在归顺了突厥,等于是连最后的遮羞布都没了,你还能说服谁?

  虽然可以靠强权镇压以及钱粮收买,让一部分人继续为自己卖命。

  但是核心骨干的小团体在信念瓦解后自然不复当年的凝聚力。

  人没了心气支持就是个没骨头的皮囊。

  曾经的恒安甲骑很快就变成了乌合之众,继续跟刘武周干的当然还有不少,但是也有一些人当了逃兵,或是出工不出力,应付差事混日子,过一天算一天没有什么目的。

  这样的军队是不可能有强大战斗力的,所以这次挑选的甲骑,那部分人一个都不用。

  所选择的乃是那些真正的铁杆嫡系。

  属于不管刘武周做什么都甘愿为他赴汤蹈火,刀斧加身不皱眉头的死忠。

  这种人战斗力是有的,可是对于刘武周来说太宝贵了。

  他们等于是刘武周的核心力量,而且是无法补充的那种。

  死一个就少一个,如果在这都葬送了,日后就得用数年时间一点点培养,能不能培养起来还都两说。

  是以开战之前这支部队就已经被要求保存实力,不要和玄甲骑去换命,更不能把老本赔光。

  没开战就是这个心态,战场表现自然不会太好。

  加上他们的人数也确实不多,充其量就是千把人,在几路联军中只能敬陪末座。

  不过别看士兵战斗力最逊,领兵的主将却是诸军中最强的一个。

  带领这支甲骑的正是刘武周的妹婿,也是带着突厥人扫荡河东,接连击败李唐多路兵马的大帅:宋金刚!此番兵进河东如此顺利,自然是有着多方面的原因,不过宋金刚的手段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环。

  如果说刚开始对付李元吉的时候有很多机缘巧合的因素,后续的几路唐军可就没那么好对付。

  李渊也不是无能之辈,不会派没本事的军将前来送命。

  就算裴寂这种没有实际带兵经验的主帅,身旁也配备了姜宝谊这种经验丰富手段高明的宿将辅佐。

  不能因为唐军吃了败仗,就认为之前的安排一无是处。

  事实上河东是李渊根基之地,李渊自己也是武功勋贵出身,又怎么可能胡乱排兵布阵?

  他的安排从道理上看,其实都是无可挑剔。

  一个忠心耿耿的好友挂帅掌兵,可以保证不至于乱上加乱,而且资望也能压的住各方势力,还能得到河东本土豪族支持。

  至于行军打仗具体操作,姜宝谊这种宿将足以胜任。

  裴寂不需要和手下抢功,姜宝谊也不敢仗着勇武不卖裴寂面子。

  这种将帅搭配以及相关人员配置兵器甲杖都是尽善尽美,其实挑不出什么毛病。

  之所以打了败仗还输的那么惨,原因只有一个:技不如人。

  唐军的战斗力赶不上突厥金狼骑,姜宝谊的用兵水平不如宋金刚。

  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和对手比拼,然后输得一败涂地。

  这个事实太残酷,说出来会让很多人感到绝望乃至气愤到想要骂娘。

  其实事实就是这么回事,打不过就是打不过,不如人就是不如人。

  只是不敢承认宋金刚强大,就只好把自己这边说得愚蠢软弱,或者书生不能领兵之类。

  之后的李建成也是一样,能够保全军队撤退就已经是侥幸。

  真讲用兵,他也比宋金刚差了一大截。

  刘武周把他派出来带兵,就是因为这是自己的老本,除了宋金刚给谁都不放心。

  几路领兵主将里面,薛举武功盖世神勇无敌。

  执必落落作为执必部阿贤设名声在外,领兵手段也是草原皆知。

  金狼骑更不用说,强兵猛将天下闻名。

  但是要真说到运筹指挥战场调度,这几方人马谁也比不上宋金刚!哪怕是以用兵手段闻名的执必落落,也得承认在战场调度以及军略上,自己比宋金刚逊色三分。

  只不过恒安甲骑的根基太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宋金刚就算有通天手段,就手底下这点虾兵蟹将也是翻不起水花。

  是以只能是因陋就简,阿史那结社率也不会怀疑他。

  优秀的统帅带着一支战斗意志并不高的骑兵,对上了顶尖的甲骑,导致这一路的战斗一开始就很是诡异。

  宋金刚出征的时候,特意对于甲骑装备做了要求。

  总共一千骑兵里面半甲轻骑占六成,真正的重甲骑兵只有四成。

  以恒安甲骑如今的家底来说,一千名具装骑也拿得出手。

  光是从河东得到的战利品,就能武装出数千具装来。

  而且玄甲骑也是具装骑,按说把自己装备的越完整越好,可是宋金刚偏偏反其道而行,非要用轻骑兵对抗具装骑,自然就是打定主意以速度取胜不硬拼。

  他也知道所谓骑马射箭边打边跑的战法,对上正规甲骑和送死差不多。

  你这种打法自己先就乱了阵型,对方以完整军阵发起冲击,你不可能一千人在动动射击同时还能保持距离优势,迟早会被人追上,然后就是单方面屠宰。

  所以他的战法就不是边打边跑,而是只跑不打。

  在战斗开始之初,就是半甲轻骑兵远程放箭,用最快的速度抛射箭矢,然后转身就跑。

  自己亲自统帅这支轻骑,和唐军经行游斗。

  至于四百重骑兵根本就没让他们投入战场,而是列阵守候准备接应,如果轻骑兵快要被追上的时候,这些重骑兵就要负责杀出来接应一下,然后拼着牺牲掉一批人断尾殿后,其他人继续逃跑。

  从战斗爆发之初,宋金刚就给自己的部队做出了定位:迟滞拖延,不奢求破阵立功。

  歼灭玄甲骑的战功留给其他几路兵马,恒安甲骑和玄甲骑没有仇,算起来还有点香火情分。

  固然现在各为其主,这种所谓情分已经谈不到,但是也没必要搞得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那样对谁都没好处。

  自己这一千人只要能拖住比自己更多的玄甲骑,就算自己成功了。

  战争有些时候确实是要考虑数算之能,在这种战场上,一千人的差距可能就会影响最终的结果。

  反正恒安甲骑跑动起来也是征尘遮天蔽日,而且自己特意下令虚张声势多树旌旗,哪怕是老军伍都无法判断自己是一千人还是三千人。

  恒安甲骑威名在外,唐军也不敢掉以轻心。

  只要拖住他们的人,让他们无法参加战斗,等到其他方向有所突破后,再收拾这一路就容易多了。

  用轻骑兵和具装骑赛跑,用重骑兵做后备以防不测,就是宋金刚想出的应对之道。

  他甚至已经做好准备,把自己这面的骑兵带出战场,带的越远越好。

  相对于玄甲骑这个整体来说,自己四路联军的最大优势,就是每一路都能独立做主对战争做出判断处置。

  玄甲骑这一路只要不是徐乐坐镇,那就没法自己说了算。

  等他们离开主战场之后,得不到自家主帅军令指挥,下面的军士肯定心慌意乱。

  再怎么强悍的部队,没有了主将指挥都不足为惧。

  玄甲骑百战百胜军心必骄,自己就由着他们猖狂一阵,到了收网的时候还不是随着自己拿捏?

  心里如是想,自然也就是同样的操作。

  和其他几方面大军浴血厮杀的惨烈情况相比,宋金刚这一路战场表现得最平和,没有什么残酷厮杀,而是单纯的奔跑与追逐。

  一切发展都如同宋金刚预料的一样,两轮箭雨射出随后转身就跑,玄甲骑在后面衔尾追击。

  领兵的军将显然不是徐乐,也不是什么带兵的老手。

  更像是个勇猛有余谋略不足的武人,只顾着追击,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这一路人马已经脱离大部队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宋金刚回身观望了一下局势,随后一声冷哼继续组织撤退,仗着轻甲快马,总归是比玄甲骑逃得快。

  也就是少数落后的兵士不幸死在玄甲骑手里,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眼看着距离主战场越来越远,宋金刚心头略略安定,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没有任何疏漏。

  看来这就是天意,老天要让李家覆灭,也该轮到其他人出头了!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归去来(九)

  战马驰骋,大槊盘旋,徐乐和薛举的厮杀依旧在继续。

  两人都没顾得上计算,自己到底交战了多少回合,或者说算也算不清楚。

  徐乐已经顾不上计算这些没用的东西,也不在考虑自己出了多少招或者对手出了多少招,全部精神注意力,都集中在打斗本身上。

  外间的一切已经不再计入算路,只专心致志应对面前的敌人。

  由于薛举之前名声不彰,充其量就是个金城土豪,大家对他都没怎么重视。

  就算是徐乐知道他勇名在外,也是觉得这就是个善战武夫,充其量就是瓦岗五虎将那种人物。

  自己应付起来可能会吃力,万万没想到,金城之地居然诞生了这么一位盖世凶人!他的膂力已经在承基之上,招数、技法、经验乃至修为,都和自己、承基在一个级别上。

  自己不能说他这些方面都强过宇文承基,但是至少不会弱于承基。

  三人可以看作是一个级别,某一方面这个人强一些,另一个方面则是另一个人更出色。

  还有就是临场发挥的问题,如果有人因为特殊因素发挥不好回输掉,但是这不代表他真的不行。

  下次如果调整过来,说不定又会赢回来,不好说谁一定强过谁。

  武道修为确实有境界可言,不是寻常军将认为的,所谓境界都是虚妄,能杀人就是王道。

  这纯粹是没摸到门槛的人自以为是,自己没接触过高明武道,就认为所谓的武道不存在。

  或者说对于自己不能理解也无法触及的领域,就一律当作虚妄视之。

  当然,真正的武道也不是说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

  简单来说就是各方面的提升以及短板的弥补。

  以徐乐为例,他的武道修为就体现在他各方面技艺没有明显缺陷短板,在应对各种对手的时候,都能做到心清如水灵台清明,让自己可以始终保持理智,也能随机应变,根据对手的不同情况做出调整,用不同的战术对付不同的对手,不是拿一套东西应对所有人。

  薛举、宇文承基的表现形式和自己不一样,但是他们确实是和自己在一个级别上的人。

  宇文承基强大在于不屈己从人,而是使人从己。

  他不会根据对手的不同去搞那么多战术,而是坚持用自己的打法打,打到对手必须配合自己为止。

  是对手变不是自己变,如果对手不变,那就等着被自己打死。

  这也是一种强大,和徐乐的方向不同但是没有高低之分。

  薛举则又是一种不一样。

  外界传说他是个火爆性子,按说这种人的武艺应该和他性格一样,走得也是大开大合一快打三慢的风格。

  也是如同宇文承基一样,按照自己的方法打,逼迫对手跟着自己变。

  可是实际操作起来,他竟然和自己是一样的路数,都是随机应变,屈己从人。

  两人从交手到现在,都已经更换了数种套路战法。

  都是试图找出一个最适合对付眼前敌人的方式,随后又发现对手变招,自己就也得跟着变。

  这种经历是徐乐从未有过的,眼前的薛举就像是若干年后的自己。

  谋略、见识、修为积累一样不差。

  体力气血也并为因为年纪而衰败,相反正处在一个武人的巅峰状态。

  薛举今年应该还不到四十岁,参考这个时代人的寿命,他其实应该是体能逐渐衰退,技法成熟的同时因为气血不足,不得不从猛将转入智将或者巧将之路。

  如果转型不成功,人可能也就废了,至少要淡出战场。

  不过万事总有例外,薛举无疑就是这个例外。

  他天赋异禀神力过人,身体状况不能按照常人去考虑。

  再加上武道修行对于身体的锤炼,也让他的衰老速度大幅度减慢。

  岁月对于他的摧折远不如对普通人那么强烈,因此他虽然已是中年,气血依旧旺盛,不管气力、反应还是灵活程度,都处在一个人的巅峰状态无可挑剔。

  自己所有的试探他都能一一化解并且做出针对调整,就说明这个人的头脑和自己一样清醒。

  平日里的性格和现在简直是判若两人,如果不是苑君玮、尉迟恭提供的消息有误,就是此人修行的功法特殊,和自己修行的一样,都有让人保持理智的作用。

  如此看来,两家确实是同源异流,往上数估计都是出自一个传承。

  徐乐不由得开始为尉迟恭和李世民感到庆幸,夏县之战的时候,战场环境应该远比这个复杂混乱,导致薛举没法专门盯着一个人杀。

  否则这两人就不是受伤的问题,现在多半命都没了。

  即便是自己和薛举厮杀,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高手相争只差一线,两人谁有一点失误,或者某一方面的短板暴露出来,都可能决定今天这场争斗的结果。

  但是这个结果也只是对今天而言,改日再战估计就是另一种样子。

  自己看得出来,薛举在拖延时间。

  他是希望自己离开队伍的时间越长越好,方便其他部队对玄甲骑展开杀戮。

  自己也知道在这和他打并不是明智选择,但是又有什么办法?

  你现在不管他,他杀到军阵里,带来的损失会更大,折损的部下会更多。

  还不如自己在这和他厮杀,至少其他人不用遭遇危险,至于三军指挥方面……自己倒是可以省点力气。

  其实最先发现徐乐离开军阵的并不是薛举,而是正面承受徐乐冲击的执必落落。

  从开战到现在,无疑还是执必部损失最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也不敢保证徐乐所在的位置,也不知道谁必然承受玄甲骑主力突击,只能说是赶上谁是谁。

  再说执必落落已经抱定必死之心,只想要拖着徐乐同归于尽,别的也就不那么在意。

  不过不在意不等于没感觉,而且执必落落主要针对的就是徐乐,对于他的动向自然最为敏感。

  徐乐这边离开战场,他就有所察觉。

  只不过此时执必部的青狼骑已经和玄甲骑绞杀一处,看见也无法进行影响。

  已经被玄甲骑的墙阵收拾过,执必落落此番还要和玄甲军对阵,自然要考虑应对之策。

  他虽然不知道墙阵的具体布置方法以及变化,但是作为草原枭雄,凭借多年沙场经验,他还是考虑到了属于自己的应对手法。

  不和玄甲骑打对攻,也不想着战胜对方,只是同归于尽!他之所以用三千青狼骑做敢死队,目的也在于此。

  玄甲骑的密集阵型,让青狼骑的手段难以施展。

  那就从四面八方围攻他,和对方换命。

  不再考虑单方面屠杀汉军,而是追求和汉军一个换一个。

  这对于人口匮乏的草原民族来说,原本是最大的下策。

  但是面对玄甲骑这种对手,这个下策反倒是成了最好用的手段。

  这些士兵已经得到了命令,是以从冲锋开始,就没想着生存,而是想着怎么同归于尽。

  不管玄甲骑的兵器刺击,只管把自己的兵器往玄甲军士身上戳。

  就算自己被刺穿身体,也要紧紧抓住玄甲骑兵士的兵器将对方拖下马,或者缴械!这种打法显然也让玄甲骑有点不知所措,再怎么精锐的队伍,最多是遇到一部分这样的亡命徒。

  这种全军亡命徒,出手就想要一起死的,还是第一次碰上,肯定需要个适应过程。

  按说这个时候主帅离开,对于前方士兵的影响不问可知。

  哪怕执必落落已经抱定必死之心,面对这种变化,心中还是难免泛起一丝波澜:“难道今日可以用一场大捷终结玄甲骑而不是同归于尽?”

  此时徐乐已去,这些士兵虽然有军将带领的,但是临机应变能力必然不足,那么只要自己指挥得当……可就在执必落落想到这一步的时候,玄甲军中忽然胡笳声大作,随后就见玄甲军阵的阵型陡然一变!自从玄甲骑使用墙式冲锋以来,基本的阵法变化都是基于墙阵施展最多就是转向。

  可是随着这几声胡笳声,执必落落只见面前的玄甲骑忽然从一个五列的墙阵变成了两列阵!本就单薄的阵型这下变得更薄,似乎很容易就会被捅穿。

  可是随着阵型变薄的同时,其控制的战场宽度却翻了一倍。

  原本位于两翼侧玄甲骑的青狼骑,突然之间就发现需要正面直对玄甲骑,同时身旁两侧也都出现了玄甲骑的身影。

  其实单纯这种变阵本身还说明不了什么,真正让执必落落动容的是,这么复杂的变阵可不是那些中层军将可以完成的。

  他们既没有这个本事更没有这个权柄。

  徐乐已去,有权力下这个命令,又能把部队如此调度的究竟是谁?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归去来(十)

  玄甲军中,一面巨大的纛旗突然出现!之前这面旗帜始终没有升起来,而是旗杆平放,外人自然无从知晓。

  此刻随着纛旗立起,更有阵阵鼓声轰鸣。

  而这些玄甲骑兵听到鼓声的刹那,精神也为之一振,仿佛凭空增添了几分气力!一名青狼骑被对面的玄甲骑一矛捅穿了前胸。

  但是他的手也紧紧抓住矛杆,想要把长矛夺下。

  可这名玄甲骑士听得鼓声,猛地一声怒吼,竟然是把对面的青狼骑从马上挑了起来,用尽全力将这名狼骑尸体甩出,砸向了正迎面冲来的另外一名执必狼骑。

  帅旗!这面纛旗就是唐军的三军司命帅旗,亦是大唐军队荣誉的象征!尤其是现如今的玄甲骑,既有自家主帅徐乐亲自带兵,又有大帅李世民坐镇,士气又怎会不旺?

  斗志又怎会不足?

  这通战鼓声,就是事先约定好的密令,鼓声一响,就意味着全面的反击即将开始,不管局面何等艰难,敌兵又有多少,你们都不必担心,主帅会带你们打胜仗!一支军队如果从上到下都形成这种盲信一般的绝对信任,不管主将说什么都相信,其凝聚力和攻击性都足以称得上惊世骇俗。

  原本玄甲骑和执必部的青狼骑难分高下,可是随着这鼓声响起,他们的精神为之振奋,出手速度和力量都变得更快更强,一下子就从平局变成了占先手!当然这也不光是心情的作用,更主要的还是李世民的变阵!原本执必落落的布置,是利用玄甲骑对战场宽度控制有限的弱点,从两翼发起攻击。

  正面的人我舍出去和你换命,两翼攻击造成的杀伤肯定比承受的损失要大。

  任何人都是一样,最强的攻防都是在正面,对于两侧以及背后的攻击招架起来困难得多。

  玄甲墙阵是把自己的侧翼交给自己的袍泽遮护,这也的确是个好办法。

  但是在失去对战场侧翼的控制后,这个战法也确实有自己的短板所在。

  而李世民这个变阵,就是把这个短板给弥补了。

  虽然作为代价军阵变得更为单薄,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

  此时此刻玄甲骑也不需要多么大的纵深阵列,只要这两排阵就够了。

  毕竟突厥骑兵也不是那种阵型完整调度迅速的队伍,等到他们发现这个缺点做出应对,那就是一段时间以后的事情。

  可是李世民压根就没想给他们那么多时间!变阵完毕的玄甲骑控制的战场宽度比青狼骑更大,原本是青狼骑想要侧翼攻击,现在就变成了被侧翼攻击。

  这且不说,随着李世民军令传下,原本第一排的甲骑放缓了马速,同时轻轻拨转马头。

  第一名士兵往左,第二名士兵往右,第三名继续往左……通过这种变阵,给自己和袍泽之间留出了一匹马的宽度。

  而第二排的士兵则催动坐骑上前从这个空出来的位置前进、并拢!说时迟那时快,眨眼之间两排玄甲骑兵士就完成了阵列切换。

  原本位于第一排的先锋转为了二排可以稍稍歇一口气。

  再者他们的长兵大半遗失,位于第二排正好把短兵抽出来,准备即将到来的近身搏杀。

  突厥则被这种变阵搞得有点晕头转向。

  主要是草原骑兵的组织度和配合度就是那么回事,哪怕是执必落落这种人杰,也不可能让部下完成这么高级的阵型变化。

  他们更多就是以一个阵型猛烈冲锋,依靠骑射外加突击取胜。

  说到骑术、射术乃至机动灵活性或许是突厥更强,可是要比纪律性和组织度,他们怎么也不是汉地骑兵的对手。

  这如同蝴蝶穿花一般的动作,让这些突厥青狼骑有些摸不清头脑。

  但是还不容他们反应过来,对方的长枪大槊便已经刺到面前!随着阵型的变化,玄甲骑控制的战场已经比青狼骑更宽,而青狼骑的阵型则比玄甲骑更厚。

  可是就当前来看,这种厚度并没有什么作用。

  至少在这轮变阵之后,第二排的玄甲骑兵手中基本都保持有长兵,而他们对面的执必青狼骑却大多已经在刚才的戳刺中失去了长兵,在距离上首先就是劣势。

  而且不同于一开始的猝不及防,这一批换上来的玄甲骑兵士已经有了准备。

  知道这帮青狼骑是玩命的,心中有了提防,这换命战术的威力就要打几分折扣。

  更重要的是,之前换命战法的成功,是建立在自己这面控制的区域宽。

  我拼着一枪换一枪,左右还能有其他狼骑把枪往前刺,就算自己这一矛不中总有人可以刺中。

  可是现在不同了,现在是眼前密密麻麻不知道多少矛头刺过来,你就算兑命一时都不知道该找谁。

  更重要的是,这种突然的变化,让青狼骑有些不知所措。

  可以抱定必死信心,但是面对突然意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对。

  打仗不是单纯的赌命就够了,不能随机应变,你就算换命都不知该找谁去换。

  一下子前排的青狼骑纷纷落马,而玄甲骑的势头不减,又撞上了青狼骑的第二排、第三排……如同滚汤泼雪一般,眼看着己方的狼骑已经成排的倒下,执必落落心头火起。

  这时候就是比拼主帅随机应变能力的时候,执必落落由于没做预案,这时候也想不出该怎么应付。

  但是也知道,不管怎么应付也好过这么挨打。

  仓促之间刚想要下令兵马暂时撤退整顿,忽然间就发现己方侧翼尘土飞扬旌旗摇摆,还不等他看明白具体情况,这支突然杀出的骑兵已经直接撞上了执必部的侧翼军阵。

  眼下青狼骑应对突然变阵的正面敌人已经有些吃力,于侧翼哪里还能照顾周全?

  短暂的抵抗随后就被瓦解,眼看着这支队伍已经硬生生冲入执必部军阵内,随后就如同摧枯拉朽一般,凿穿军阵迅猛突击!人如同秸秆般往下倒,狼骑被杀得四散。

  原本就处于劣势的青狼骑,这下子彻底招架不住。

  执必落落这时候才看清楚,撞入自己军阵的,竟然也是一支玄甲骑兵。

  兵力看不清楚,但是应该不少于千人。

  按说即便加上这一千人,自己所面对的玄甲骑从人数上也不曾超过青狼骑。

  可问题是两方的战斗力实在是差了一截,更重要的是青狼骑连番受挫之下,见到玄甲骑心里现就发毛。

  两军交战一方怕了另一方,怎么都是吃亏。

  哪怕是下定决心玩命,等到了对面厮杀之时,也还是难免心慌意乱动作变形。

  这支骑兵来得又突兀,青狼骑猝不及防哪里还挡得住。

  李世民这当口已经身先士卒一马冲出,左右则是尉迟恭、侯君集为遮护。

  李世民手中高举巨弓自撒袋内抽出大羽箭,一路连珠箭射出,每次松弦必然有一名青狼骑落马。

  负责正面迟滞作战的青狼骑千人队千夫长早已经阵亡,接连两位代替指挥的百夫长又都死在李世民箭下,一时间竟然是没有合适的军将出来主持。

  执必落落的军令只能传递给千夫长这一层,再往下就是军将负责落实指挥。

  在接连打击下,现在青狼骑的中下层军将有点晕头转向反应不过来,被唐军的连续打击打得乱成一团。

  执必落落心知不妙,只得圈转马头先行退却。

  再不走,就怕是走不成了。

  现在是成建制的走,整顿之后还能继续投入战斗。

  继续拖下去,一旦被唐军打崩了建制,再想恢复战力就难了。

  一边催马撤退执必落落心中一边琢磨,这支突如其来的玄甲骑是哪冒出来的?

  按说这场战斗唐军不可能有伏兵更不会有后备军,那么这支甲骑必然是从其他战场上抽调出来。

  但是四路用兵,哪一路能抽出这么一支队伍?

  而且这支队伍影响的也不会是自己这一路,如果他们继续下去……执必落落心头一紧,连忙勒住坐骑喝令左右:“回去!拼光最后一兵一卒,也得拖住他们!”

  可是身边军将并未听从号令,依旧催马而行。

  执必落落大怒,自腰间抽出直刀就要执行军法,可是他身边的亲卫却一把托住他的胳膊,带着哭腔吼叫着:“来不及了!咱们现在回去也晚了,请阿贤设给咱们执必部留点种子吧!你看看金狼骑!他们也撤了!”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归去来(十一)

  即便面对三名金狼骑千夫长的围攻,韩约也没有表现出退缩或者怯懦之意,更没想过要跑。

  男儿汉宁死不屈,今日就算命丧疆场,也不能折了玄甲骑的名号。

  再说自己堂堂小门神,也不是软柿子!想杀自己,他们也得准备用命来填!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没有。

  通过交手,韩约已经可以确定,这三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如果一对一自己倒是不怕,三对一的话自己肯定是活不成的。

  不过这不等于自己只有等死的份,就算是死也能带走他们中的两个,最后那个多少也要受伤。

  这是韩约对自己的信心,也是武人的血勇!战马盘旋,利刃劈空。

  以一敌众最重要的就是要保持一个比较大的战斗空间。

  这样单位时间内,自己的对手其实还是一个人。

  无非是和这个打两下再和另一个打,固然这样确实很累,但也好过同时间被三个人围殴。

  如果陷入那种状态,那真是死的不能再死。

  韩约吃亏在没有长兵,不过他的大小盾牌配合是自己的独门绝技,哪怕是这三个金狼千夫长,也没见过这种手段。

  小盾郁垒抡起来,也能有一丈左右的攻击距离,勉强可以维持个战圈。

  这三名千夫长除了使一对马战铜锤的那个,另外一个手中持铁棒,另一个更是奇特,乃是一柄仪仗队惯用的开山钺!这种兵器按说是礼器不是军阵兵刃,天知道怎么会有人练这么个玩意。

  不过从这三件兵器来看,就知道三个人都是力大无穷的猛将。

  如果是在平日,韩约才不怕这种人物。

  不就是比力气么,谁怕谁?

  可是现在同时面对三人围攻,如果还是比气力,那就有点糊涂。

  你再大的力气,也禁不住这样三人轮番消耗。

  人家可以重击两下撤下去回力,换其他人上来接着打。

  你没人替换,就只能自己在这硬抗。

  持续下去的话,你有多少力气最后都是难逃一死。

  是以韩约也必须用技巧来代替纯粹的力量消耗,面对对方砸过来的武器,主要以消减卸力为主。

  一锤下来,盾牌斜着往上扛,把一半的冲击力消解掉。

  小盾对着对手肋下一击,逼得对方不得不变招招架。

  借这个机会立刻圈马而走,铁链子甩出去,小盾便砸向了使开山钺的大汉。

  这三人都是高大魁梧虎背熊腰的伟岸体魄,不过动作并不蠢笨,反倒是极为灵活。

  出手迅捷变招也快,眼看着这小盾飞来,持开山钺的大汉不慌不忙,以兵器试图去勾郁垒后面的铁链,竟然是准备把这链子缠住,靠力气把兵器甚至是韩约这个人扯过来。

  不过韩约自然也不会让对方如意,手腕抖动链子及时撤回。

  只是还不等他再次把链子甩出去攻敌,只听金风破空声响,连忙将神荼大盾往面前一横,只听一声脆响,一支雕翎就被他及时挡下。

  那名使铁棒的大汉所用的混铁棒中间细长,两端都是六棱形铁铸棒首,这种棱角分明的造型,就是为了破甲用。

  就以铁棒的尺寸粗细就能判断出其分量,能用这种兵器的肯定是膂力过人的猛士。

  然而连韩约都没想到,这人的铁棒只是个幌子,至少就眼下这种情况,他不想用铁棒和人厮杀,而是挂上兵器拿出弓箭,远远对着韩约瞄准,瞅准机会就来上一箭偷袭。

  突厥人毕竟是以骑射为本,不管他们武艺杀法何等高明,弓马都是看家本事不会放下。

  只不过正常情况下,也没有他远程狙击的机会。

  现在正好是二对一,他就可以在远方抽空放冷箭暗算。

  如果不是韩约反应够快,刚才这下就能要了他的命。

  韩约清楚,他们这是把自己当野兽进行猎杀。

  在草原上他们猎杀各种猛兽时,也是采用类似的方式。

  分工合作围捕猎物,有人负责正面吸引注意力,有人负责远程放箭狙击。

  哪怕再凶猛的恶兽,遇到这么一群训练有素分工明确的猎手,也肯定是难逃一死。

  自己堂堂汉家豪杰玄甲军将,难道能像野兽一样让他们生生给磨死?

  韩约怒从心头起,手中盾牌挥舞,催动坐骑直取对方弓手。

  持铁棒的汉子不慌不忙,自撒袋中又抽出三支箭搭于弦上准备来个连珠箭。

  对于韩约的冲锋仿佛根本就没看见,或许在心里已经认定这种冲锋对自己构不成威胁。

  果然不等韩约冲到这名弓手面前,斜刺里持开山钺的汉子已经催马迎上,举着大钺准备劈下!可是韩约根本不和他交锋,眼看人过来,自己将马头一圈,双腿夹蹬战马一声长嘶,如同闪电般直冲向那持双锤的突厥军将。

  他这一手大出敌手的预料,也着实凶险万分。

  眼下大军厮杀韩约身边没有自己的亲随护卫,一个人对抗对手三个人,自己四面八方都可能遭到攻击。

  这时候按说首先追求的就是自保,护住周身唯恐不足哪里还有余力伤人?

  更别说为了伤人,把自己的背后让给对手,这简直就是找死!三名对手里,可是有一个持弓箭的。

  正面对抗还要提防自己中箭,现在这样把后备让给对手,岂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可是韩约根本没管那许多,根本就是搏命行险。

  这样的动作不合常规,敌人也就想不到,正好打一个出其不意!以一敌三要想打破局面杀伤敌人不冒险又怎么能行?

  再说久守必失,与其这么被人活活磨死,还不如轰轰烈烈的战死来得痛快!杀一个够本,杀两赚一个!他胯下战马也是千金难买的塞上良驹,全力奔驰快如闪电!那名持铜锤的金狼骑千夫长虽然身经百战,也不曾想到韩约会用出这种搏命战法。

  居然敢把后背让给两名金狼骑大将,奔着自己就冲过来!猝不及防之下,即便是金狼勇士也有些手忙脚乱。

  一口气还没喘匀,人已经冲了过来眨眼之间已到面前。

  百忙之中以铜锤猛击韩约面门试图将其逼退,没想到就在此时,韩约竟然身形向旁一倒,人已经从马背上消失!蹬底藏身本是突厥骑士惯用的马术,没想到今天竟然被韩约用出来对付突厥人。

  更出乎意料的是,他这么个昂藏大汉,身手居然如此灵敏。

  整个动作快如疾风闪电,不等三名对手反应过来,他已经完成了动作。

  也就在他身形刚刚藏好的刹那,三支狼牙箭已经呈品字形飞至!正是那名持弓的千夫长射出的暗箭!只要韩约躲避得再稍迟片刻,肯定要被这三箭射中。

  可是现在他这一躲,就要了这持锤千夫长的命!原本射向韩约的箭,现在变成了射向他。

  这名千夫长慌乱之下,连忙以锤格挡。

  由于他没有防备,饶是马术高明,此时也做不出躲避动作。

  更重要的是,韩约也不给他这个机会。

  他可不是为了闪避暗箭才做这个动作,就在蹬底藏身使出的同时,小盾郁垒甩手飞出,从持锤千夫长马腹下划过!而神像嘴里仅剩的那颗一尺长铁牙,正好刺中马腹,顺势就给战马来了个开膛!盾牌疾射疾收,这名持锤军将的坐骑一声哀嚎软倒在地,这名千夫长正在格挡箭簇的时候,冷不防脚下一软,人就倒了下去。

  这一下来得太快并无防备,不光人往下倒,格挡动作也变了形全不是地方。

  耳中只听几声闷响,三支箭里面倒有两支射在这名千夫长身上。

  箭簇射穿甲胄直接嵌入体内,疼得这名千夫长眉头一皱险些喊出声来。

  更重要的是,马这一倒他也被摔了下去,好在他身手敏捷,百忙中撒手扔锤双手护头向前翻滚。

  借着翻滚之力消解摔下来的惯性,同时也护住自己的要害不至于受伤。

  一连滚出六七步,这股力道总算消解大半,双手撑地起身,就准备找一匹脚力再打。

  可是就在他刚刚起身的刹那,眼前出现的正是郁垒那狰狞形象,以及口中满是血迹的獠牙。

  神像在这名千夫长面前迅速变大,随后便重重砸在了他的脸上!韩约手腕一抖郁垒又飞回自己手臂之上,催马就待迎战剩下两人。

  方才这一轮厮杀也堪称侥幸,如果不是自己冒险赌命,如果不是突厥人这时候放冷箭,还不知道是怎样结果。

  不过韩约心里也奇怪,按说以金狼骑的战斗素质,这时候应该有人冲过来接应,不给自己回气时间,怎么会如此容易放过自己?

  由于之前全身心对付那持锤的千夫长,对其他的就照顾不到。

  直到这时候才有余暇观察战场情形,一看之下就发现了问题答案。

  并不是那两名千夫长配合失误,也不是他们怠惰未追。

  而是有人截住了他们,为自己挡下了这两人的后续攻击。

  一杆浑铁长枪架住了开山钺,那比自己还要高大,俨然如同天神下凡的汉子,铁枪舞动如同龙卷,生生把另外两员突厥战将挡下。

  来得正是秦琼秦叔宝!与他同来的,还有堪称神兵的玄甲骑生力军!

  第一千一百章 归去来(十二)

  金狼骑和玄甲骑的厮杀,当下还是个僵持的状态。

  能杀善战的草原男儿,与同样善战且更懂得配合的汉家男儿交锋,并没有出现以往那种一边倒的情况。

  虽然墙式冲锋有着领先于这个时代的战术思想,也有着过硬的战绩保障。

  但是毕竟徐乐对他们的训练有限,导致很多时候并不能把战力充分发挥出来。

  金狼骑的战法已经用了不知多少次,所有的战士都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应对对手的攻击。

  再加上这些人的剽悍与勇武,都远远超出常规意义的精锐,这就导致在战场上暂时看不出高低输赢。

  饶是玄甲骑的战法得力,但是一时间也没法从场面上压制住这些战技出色的金狼骑勇士。

  反过来,情况也是一样。

  两方厮杀很是激烈,但是从绝对伤亡数字看其实不算特别惨烈。

  固然两方都有人落马丧命,但是大多数人还是处在厮杀状态。

  玄甲骑也承认,以前没遇到过这么难缠的对手。

  别人都是一看到玄甲墙阵就乱了阵脚,四面八方直刀砍过来,就只剩下闭眼挨宰的份儿。

  金狼骑这种面对墙阵还能打的有来有回,直刀砍过来,居然能招架格挡甚至还击乃至拼个同归于尽的,还真是没见过。

  金狼骑其实也是一个心思。

  他们以往在草原上,也没费过这么大劲。

  自家的骑阵全力冲锋,居然冲不开对手的军阵,这放在过去根本就不敢想。

  双方都觉得这次碰上了个怪物,明明就应该崩了,怎么就是打不死?

  战马嘶鸣矛槊戳刺,直刀上下翻飞,铁鞭、铜锤、骨朵等兵器往来碰撞叮当作响。

  铁锤撞铁砧,火星四下飞溅。

  这种时候任何一点微小的变化,都会影响天平的倾向。

  何况是上千阵型严整士气旺盛的生力军!随着这支玄甲骑进入战场,战场形势瞬间变化!金狼骑如同退潮般向后退却,只不过他们哪怕是逃跑过程中,依旧保持着军阵严整,并没有像其他军队那样兵败如山倒,更不至于只顾着逃命把后背交给对方随便攻击。

  事实上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试图追击金狼骑捡便宜,多半就要倒大霉。

  金狼骑横行草原,哪里是那么好对付的?

  即便是撤退时,也同样留有杀招,专门等着给追来的人送一份大礼。

  玄甲骑倒是没有追击的意思,而是调转马头冲向其他交战方向。

  这时候如果金狼骑整顿队伍再行进攻,倒是可以来回牵扯玄甲骑兵力,但是他们并没有这个打算,更缺乏能够做这件事的军官。

  这场撤退也不是毫无代价,来的时候是三位千夫长,等到退下去的时候才发现,千夫长只剩了一个。

  就在秦叔宝的生力军加入战场,金狼骑被迫撤退这个时间段内,那位持开山钺的金狼骑千夫长也命丧战场。

  这也不奇怪,如果就是一个秦琼的话,他们以二对一,至少还能保证自己性命。

  可是随着韩约加入战团,场面就形成了二对二。

  这两位千夫长固然是勇冠三军的豪杰,但是比起韩约、秦琼这个级别的猛将还是有所不及。

  那位放箭的千夫长见机得快,先行退出战阵。

  那位持开山钺的就没这么幸运,被韩约和秦琼缠住,从开始的以多打少变成了被迫以寡敌众。

  两人的武艺力气都在他之上,他顿时就落了下风,结果就在慌乱间挨了秦琼一记杀手锏也丢了命。

  金狼骑的撤退也不为过,至少在战场不明的前提下暂时撤退且保留了建制,也是对部队的保全。

  只要及时调整队伍再行进攻,也没耽误什么。

  但是接连损失两位千夫长之后,金狼骑的组织有些混乱,整顿队伍的时间比想象中要长。

  而且这些金狼旗的中级军将也没有多少心思再回去和玄甲骑打。

  方才那一场交战,已经见识过玄甲骑手段,知道这不是个好惹的主。

  自己或许可以战胜他们,但是肯定也要付出巨大的伤亡。

  这种伤亡真的有必要么?

  或者说现在有必要么?

  毕竟眼下玄甲骑杀的可不是阿史那的人,甚至不是突厥人,而是……汉人!望着玄甲骑冲击的方向,这些金狼骑全都看向了自己的主将。

  那位仅存的千夫长看着部下的目光,片刻之后做出了决定:且先退后,检点兵马之后再做道理。

  这位千夫长自然不会知晓,自己这一退带来的后果是何等严重。

  原本执必落落还试图整顿执必部青狼骑,再杀回去拖住玄甲骑。

  可是金狼骑这一退,青狼骑便没了斗志。

  他们也搞不清楚金狼骑是暂退还是真的被击溃,但是作为草原王者的金狼骑都退了,自己再打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难道自己还能强过金狼骑不成?

  再说阿史那的人都走了,执必部为何还要在此拼命?

  我们又在为谁打?

  执必落落威望再高,这时候也没法强行让部下去执行送死的命令。

  如果金狼骑能够坚持战斗,这些青狼骑不管是畏惧军令还是畏惧阿史那的残酷法度,都得拼下去直到同归于尽。

  但是现在他们的气已经泄了,就算勉强回身厮杀,结果也是一败涂地。

  执必落落只能摇头叹息一声,随着兵马暂且撤退,同时心里也在盘算着,这支突然杀出来搅局的玄甲骑到底是哪冒出来的。

  绝不会是唐军的伏兵,从他们出现得方向看,怎么感觉是……宋金刚?

  此刻,远方的战场上。

  宋金刚已经停止了逃亡,立马高坡向下观瞧。

  恒安甲骑的重骑兵按照命令,斜刺冲出挡在轻骑兵和玄甲骑之间,充当起人肉屏障。

  原本这是不得已的手段,这些重骑兵派出来多半就是要牺牲掉所以轻易不愿意用。

  可是这时候宋金刚满面疑云,两眼紧盯着下方的战场,心里泛起一个不祥的念头:上当了!玄甲骑的攻击看上去很是猛烈,荡起的尘土似乎也预示着这是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

  但是任何事情都会骗人,战线是骗不了人的。

  从重骑兵出现到现在,两方面的战线都没变化。

  重骑兵固然没能击溃玄甲骑,可是玄甲骑也没能击溃重骑兵啊!如果自己面对的真是一支两三千的玄甲骑,就凭这四百重骑兵挡得住?

  眼看着两方的攻击都像是试探,宋金刚猛然间挥动令旗传下命令:全军进攻!重骑兵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主动攻击玄甲骑的一天。

  这些恒安的老兵油子们呐喊着催动脚力,撞向对面的骑兵。

  而在他们面前的玄甲骑将士列开墙阵严阵以待,其中一名带兵军将忽然摘下面覆大喊道:“我是铁飞燕宋宝!有老相识在么?

  在的话听我一句话,我们不想杀昔日的袍泽,别逼阿爷动手!”

  按说到了战场上各为其主,往日交情根本顾及不上。

  公私冲突的时候,永远是国仇大于私交。

  但是随着宋宝这一句话出口,那些正在冲锋的重骑兵中忽然有人大声吆喝起来,命令部下停止攻击。

  一部分骑兵开始勒马或是转向,也有一部分不予理睬依旧前冲。

  宋宝又大喝一声:“俺是铁飞燕宋宝,奉乐郎君军令给弟兄们带句话!咱玄甲骑讲良心,不想杀老伙计。

  若是不知死活,那可就不客气了!”

  说话间宋宝猛然抬手一槊,已经把眼看就要冲到他面前的一名恒安甲骑挑落马下。

  他虽然举槊的时间更晚,但是出手快如疾风,只一击就结果了对手的性命。

  这还不算什么,随着他出手,第一排的玄甲骑士同时举起手中长兵催动战马向前冲锋。

  长兵指处,当面的甲骑纷纷被击落马下场面很是狼狈。

  毕竟恒安甲骑不具备金狼骑的高超战技,也没有金城骑的战法加持,硬拼硬打真就不是玄甲骑对手。

  这一下选择避战的就更多了。

  当然,这帮老兵油子有的是糊弄方法,我这不是避战,而是包围,这总行了吧?

  从玄甲骑的两侧绕行,改为抄宋宝的后路。

  可是这一绕,就有人看出了毛病。

  虽然宋宝这支人马看上去气势汹汹,但是阵列出奇的单薄。

  主要是打得旌旗多,再就是后排的骑兵故意催动坐骑荡起烟尘,导致自己这些老兵也对人数判断错误。

  这帮人都是人精,尤其是在打仗的事情上,更是狡黠过人,一下子就看出宋宝的毛病。

  有人怒道:“宋宝!你敢糊弄你阿爷!带了这点人马就敢冒充大军,还说什么不想杀伤袍泽?

  就你们这点人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多少钉子!弟兄们,大家加把劲,要了他们的脑袋!”

  宋宝被人戳破机关却是不慌不忙,反口骂道:“谁的裤腰带没系好,把你露出来了!阿爷的兵少又怎样?

  既然敢来就不怕死!实话告诉你,跟我来得都是不要命的。

  反正左右也是个死,咱就豁出去了。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阿爷早就活够了,我倒要看看有多少人给阿爷陪葬!”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归去来(十三)

  宋宝拿出了边地侠少那股子混横劲头,居然真的就把眼前的恒安甲骑给震住了。

  既然被戳破了把戏,那些扬尘鼓噪的骑兵也就停止了奔跑。

  随着烟尘渐渐消散,这些甲骑也看清楚宋宝的实力。

  其所带的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概有两三百人的样子。

  如果真要是以死相拼的话,恒安甲骑再怎么不中用,弄死这点人总归是没有问题。

  但是宋宝这话也没毛病,他这帮人要是铁了心拼命的话,恒安甲骑这边要付出多少伤亡,确实也是没个准数。

  玄甲骑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那个墙阵拿出来,自己这边也没什么办法。

  就算宋金刚用兵如神,也得承认对墙阵没有什么好的应对手段,最后还得是拿人命堆。

  要想打掉这几百人,自己这边至少也得付出对等的损失,这还是最乐观的估计。

  其实就看宋宝方才杀人那一下就能发现,这铁飞燕今非昔比,一身手段已经不是当初可比。

  就眼下恒安甲骑里面这些善战勇士,也没几个是他的对手。

  昔日的边地无赖恶少年,如今都是这个手段,可见徐乐的本事何等了得。

  他都如此其他人更是难说,自己这边和对方换命,一个能不能换一个,怕是还真不好说。

  宋宝不走这些军将也不敢动作,两下居然就僵住了。

  一名恒安甲骑忍不住道:“姓宋的少在阿爷面前耍这套!咱都是云中子弟,哪个怕死?

  你不怕,我也不怕,大不了咱们就同归于尽。

  你现如今在大唐功名富贵,咱就是穷命一条跟你兑了也不吃亏。”

  “啥功名富贵?

  咱就是个熬营吃军粮的脑袋,发不了财!”

  宋宝摇摇头,似乎是有一肚子牢骚:“乐郎君什么人你不知道?

  他可比不了你们刘鹰击脑子活,知道勾结突厥人发财。

  自打跟了他,也就是足粮足饷,别的什么都别想。

  咱在他手底下就是饿不着,但是要说发财也谈不到。

  比不得你们,下一次河东,各个成了财主!我这话没说错吧?

  你们都是刘鹰击的心腹,要说没发财我第一个不信。

  我这个叫花子和你们一帮大财主并骨,够本了!”

  他话说得嚣张,态度更是恶劣到极处,这帮恒安甲骑气得七窍生烟却又不敢擅自动作。

  宋宝有一句话至少没说错,自己这些人现在都成了财主。

  或多或少都有了一笔可观财货在手,和昔日那种穷得叮当响的生活完全没法比。

  过去那种日子活着就是受罪,所以对于性命也不在意。

  现在可不一样,这好日子才刚开始,若是在这死了,值得么?

  按说被派到重骑兵殿后任务,就有了必死觉悟。

  不过那时候是觉得没办法,仗就得这么打,不拼命也不行。

  毕竟是恒安的老底子,这个道理总是明白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明明没必要拼命的,何必非要弄成那样?

  宋宝手底下那点人马,肯定不敢主动攻过来,自己只要和他对峙就行了。

  等到其他战场分出胜负,宋宝那点人的生死又能算得了什么?

  要杀他不急于这一时,他拼命的也不一定非得是自己。

  再说刘鹰击之前有令,要大家保全实力为日后考虑,咱们也得听刘鹰击的命令不是?

  宋宝这当口又说道:“你们可不是突厥人。

  他们大不了可以退回草原,一时半会拿他们没办法。

  你们可是活在我家圣人眼皮子底下,真要是把圣人惹怒了,他日发兵攻打马邑。

  你们能逃到哪里去?

  若是听我的话,就别把事情做得太绝,日后大家都还好相见。”

  “你这话什么意思?”

  “连这都听不明白,还当什么军将?

  乐郎君左右是有令在先,一定要顾念两下交情。

  妖媚这句话,我们早就动手了。

  现在我话说完,为敌为友你们自己看着办!反正我是烂命一条,什么都不怕!”

  恒安甲骑里面不少人开始骂骂咧咧,还有人翻出宋宝的旧账在那里嘀咕,不过就是没人下令直接冲上去和玄甲骑厮杀。

  所有人似乎都已经达成了默契,和玄甲骑打肯定是要打的,但是什么时候打,什么情况下打,那就得好好商量一番再说。

  宋金刚这时候已经察觉出前方的情况不对,自己的军令下达之后,并没有按照自己要求那样发起全面攻击而是和之前一样对峙着。

  他眉头皱起但是并没有第一时间下令杀人约束军纪,而是派了身旁的亲兵前去打探,时间不长消息就回禀过来。

  前方的儿郎担心玄甲骑有埋伏,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请元帅放心,玄甲骑也被牢牢拖住哪里也去不了。

  没想到……自己想要拖住玄甲骑大队,最后反倒是自己被拖住。

  宋宝这点人不足为惧,真正可虑的是,他这一路本应该存在的人马哪去了?

  现在各方战场应该都是厮杀正酣,从战力计算上看,很难说谁一定占到便宜。

  若是这时候有一支玄甲骑突然加入……想到此处宋金刚终于做出决断,手中帅旗一挥下达军令:撤兵!比自己手下那帮老兵油子想象的更坚决也更利落。

  都不在这里虚耗拖延,说声走直接就撤。

  一直追随在宋金刚身旁的大将寻相问道:“就这么走了,阿史那那边怎么交代?”

  “先得有命才能交代。

  再等下去怕是脑袋都丢了。

  等到战场出了结果,咱们再想走就来不及。

  趁现在正是时候,至少咱们还能保住本钱!”

  “咱会输?

  不能吧?

  这次可是几路联军精锐,这也能输?”

  宋金刚不再理会寻相,只顾催马而走。

  有些话没必要说,有些话说了也没用,寻相听不懂的。

  联军当然不会输,但是联军里面某一部分会不会输就不好说了。

  玄甲骑是一个整体,胜负荣辱与共。

  联军则是几路相对独立的个体,哪怕是有突厥人从中强力捏合,本质上也还是一样。

  联军得胜和自己得胜,在很多时候确实是一回事,但是在眼下这种时候还是要分开看。

  突厥人是什么东西,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

  之所以扶持汉人军阀,还不是因为爪牙可用?

  若是恒安甲骑没有足够的本钱,别说给突厥人当先锋,不被人家一口吞了就是好事。

  从这个角度上看,宋金刚也确实无权苛责下面的甲骑。

  再说他也很清楚,刘武周打天下固然需要名帅,也离不开下面军士。

  自己可以整治一部分人严肃军纪提高士气,但是不和玄甲骑拼命,这可是所有人的意愿。

  哪怕自己是三军司命,也不能和所有部下对着干,否则这路也走不长。

  若是今日遭殃的是阿史那部落,自己不管怎么着都得留下来死拼,否则结社率怪罪下来无法承受。

  可是今天这一战不管最终结果,倒霉的都不会是金狼骑,甚至都不会是青狼骑,那就没什么好怕的。

  反正自己做到了武人的本分,至于其他的事情,自己又有什么办法?

  宋金刚由于远离主战场,对于现在主战场情况一无所知。

  在这种情况下做出的判断,依旧可以做到让恒安甲骑最大程度受益,这就是宋金刚的能耐!事实上如果他继续拖延下去,那么恒安甲骑就未必是这么个状态离开。

  因为眼下的主战场上,情形已经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从之前四路兵马围攻玄甲骑,变成了玄甲骑全军痛击金城骑!青狼骑、金狼骑、恒安甲骑先后退出了战斗。

  现如今就剩下金城骑一支人马面对玄甲骑全军。

  不用说其他的,就是这些金城骑在交战过程中,也能感觉到这个变化。

  原本他们对战李君羡这一路可以说是占尽先机,眼看着这一路的玄甲骑折损越来越多,军阵随时都有崩溃的危险。

  宗罗睺手中的大槊已经换成了铁鞭,近战搏杀中,接连击落数名玄甲军将。

  随着杀戮他的精气神也越来越旺盛斗志越来越高,高声呼喝吆喝杀敌,只待一个冲锋间就把面前的玄甲骑彻底摧毁。

  可就在这个时候对面的敌人却突然有了变化,宗罗睺只觉得敌人的军阵逐渐变得厚实,原本即将打穿的阵型,重又密集起来。

  这还不说,自己的压力反倒是越来越大。

  原本还以为是垂死挣扎,但是很快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对方的刀枪从四面八方袭来,身旁部下接连倒下。

  原本只在正面出现的敌人,什么时候跑到两翼去了?

  而且正面的对手并没有因为这个变化变得薄弱,这就说明不是敌人分兵而是增兵!这是怎么搞的?

  还不等宗罗睺明白过来,韩约、秦琼、薛氏兄弟等人已经带兵出现,并且投入了和金城骑的交锋之中。

  原本是墙阵对墙阵,两面金属墙壁对撞。

  现在变成了三面金属人墙向一起挤,而被挤压的对象正是金城骑!作为金城骑二当家,终究是要和下面的军汉有所区别。

  饶是厮杀正酣之时,宗罗睺也得注意观察战场。

  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其他各路兵马哪去了?

  怎么从四路联军变成了自己一家的兵马力抗整个玄甲骑?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归去来(十四)

  薛举和徐乐之间的较量,已经到了极为紧要的时刻。

  两条马槊如同两条黑龙,已经拿出了浑身解数,发现还是吃不下自己的同类,就只好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对撞!当技巧失去作用后,就只能以蛮力决出高低。

  两人都是对自己的膂力充满信心之人,以力破局都是素来认可的最佳手段,今日就还是用这种方式攻击对手。

  你一槊我一槊,你来我往互有来回,徐乐只觉得两臂酸麻胸中发闷,周身的气血运行已经不似一开始那么顺畅,随着喉咙的甜腥味道越来越冲,这口血随时都可能喷出。

  不过即便如此,自己也不能放弃!更不能示弱!自己难受,薛举难道就舒服到哪里去了?

  虽然看不到对方表情,但是徐乐坚信,他的情况和自己差不多。

  自己要吐血,他也肯定是难受的很。

  虽然其膂力在自己之上,但是这种差距还不足以形成碾压。

  现在这种盘槊对抽的打法,只要拉不开彼此力量的档次,谁都不会太好过。

  自己架开薛举的槊固然是眼冒金星身体摇晃,他难道不是也一样?

  这时候比的就是谁更能坚持,谁的意志又更为坚定,谁能挺到最后谁就有胜利的希望。

  两人一个是抱定必胜信念,出世以来从不曾言败更不认为自己会输给敌人。

  另一个则是满怀仇恨,挟私仇以交战,也不会轻易打退堂鼓。

  这样的两个人进入到搏命环节,谁又会主动往下退?

  这个问题其实谁也说不出特别笃定的答案,哪怕让两人再打一场,是什么结果都难说。

  但是今时今日,最先撤退的还是薛举。

  这位金城霸王以勇武闻名,加上又是有名的性如烈火,一旦发起脾气来不管不顾。

  这样的人给人感觉肯定是打架不要命,一旦杀得兴起就不管不顾。

  事实上以往的战斗也确实是如此,一旦投入战斗中,薛举就什么都顾不上。

  很多时候军队的指挥权就交给宗罗睺等人,自己只顾着斩将夺旗再不就是杀人。

  这么个人现在又是一肚子仇恨,按说就是不管什么局面都会打到底才对。

  但现在最先退出对决的,却正是这位金城霸王。

  就在两人的大槊盘旋对抽一轮之后,薛举架开徐乐的槊,但是并没有像之前那样还以颜色,而是猛地拨转马头就走。

  饶是徐乐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明白,敢情是对手逃了?

  他和薛举交战的时候,五感六识都用在捕捉薛举动作上,对其他的顾不到。

  这个时候才有余暇分心他顾,随后便发现了问题所在:战场情势变了。

  金城骑开始了撤退,退得很是狼狈。

  在玄甲骑的追击下,不时有金城骑兵被斩落马下。

  虽然有军将拼死抵抗,但是在如同潮水一般的玄甲骑面前,这种抵抗注定是徒劳的。

  大多数人则选择紧催坐骑拼命地逃,口内更是发出阵阵呼喝。

  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无法保持之前的墙式阵型。

  而离开阵型的骑兵对上依旧保持军阵的玄甲骑,结果就是一部分人侥幸逃脱,大多数人难逃丧命厄运。

  这也看出来薛举的兵法没有学到家。

  玄甲墙阵进退有法,这不光是一个进攻阵型,而是一套战法的基础所在。

  把墙式冲锋练会之后,就等于是武人练就了深厚的基本功,扎马刺枪样样皆能,然后还要系统训练武艺才能成为真正的高手。

  薛举这就像是只练了扎马就以为自己已经练成,不知道后面还有很多东西。

  就像是撤退,按说骑兵进攻如墙,撤退的时候也是有自家法度的。

  彼此配合互相帮扶列阵而退,才能保证伤亡降低到最小。

  像他这么撤,很多时候就是无意义的损失。

  薛举显然也是看到了自家军队的情形,生怕被卷进去才开始逃,不过……想走哪里这么容易?

  你打了半天,现在说走就走,未免把徐某看得太简单了!徐乐一声长啸催马举槊在后紧追,手中大槊对着薛举开始瞄准。

  两匹马都是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脚力不相上下。

  现在一个逃一个追,追的固然不易追上,逃的那个也很难拜托追兵。

  两人之间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三十步之内。

  这种追逐维持了片刻之后,随着徐乐紧催坐骑,这个距离逐渐到了二十步左右。

  这时候对于追兵来说就较为有利,可以尝试去攻击逃跑者。

  哪怕打不死也有可能造成损伤。

  可就在这时,薛举的肩膀微微一动头向左侧一偏,一点寒光贴着他的脖颈飞射而出,直奔徐乐的前胸袭来!这一手事先全无征兆,哪怕是战阵经验再丰富的老将,都不会事先发现薛举要发射暗器。

  而等到真发动的时候,速度又快得惊人。

  看到的同时,暗器就已经到了面前,彼此之间距离就这么短,想要避开简直难如登天。

  而这也正是薛举的最后一记杀招:流星锤!薛举的马腹下挂着皮囊,内中盛放的正是三枚铁流星。

  这三柄流星锤都有一丈长的铁链,铁链后面则是挽手。

  薛举练得精熟,伸手摸锤再到飞锤出手不过是须臾时光。

  而且他早已经练到不需要侧身或者转身,就能飞锤击中背后追兵的地步。

  他的三柄流星,每一柄重量都在三斤上下。

  这个分量的锤头在他神力加持下,威力几乎可以比拟弹丸。

  三十步内被其击中的话,基本和迎面硬吃一弩箭没什么分别。

  薛举一身武技惊世骇俗,根本没有哪个对手需要他动用暗器。

  之所以练就这门本领,归根到底还是为了防备万一。

  又或者乱军之中敌人四面八方而来,飞锤先撂倒几个震慑敌胆,再用大槊厮杀交锋。

  他也没想到天下间还有徐乐这等人物,居然可以和自己打个不分高低。

  其实他早就想要用暗器,不过以徐乐表现出来的技艺判断,这飞锤就算用出来也未必就能奏效。

  只有此时此刻,自己败逃之时,徐乐的戒备心才会放下,自己才有得手的机会。

  流星出手其势如闪电,饶是徐乐之能也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躲避招架都已经来不及,百忙之中徐乐只能将左手在胸前一挡伸手成爪,就在流星即将击中护心镜的刹那,手指已经握住了流星。

  金属质感顺着手指传来,同样传递而来的还有那巨大的力量。

  这枚铁流星仿佛是烧红的烙铁,烫的徐乐眉头微皱痛彻心扉。

  不过他依旧是以擒拿手紧握着流星不放,并没有因为疼痛松手。

  与此同时右手一抖,手中马槊已经化作长虹向薛举掷去!左手则抓着流星相旁一带一扯!竟然是准备用这枚流星限制薛举行动,同时用飞槊结果了薛举性命!这一抓一拿可以说险到极处,就算徐乐本人再用一次都未必可以施展成功。

  还是徐敢打下的坚实基础,外加上自身惊人的禀赋以及若干次苦战鏖战锻炼出来的敏锐六识,才能施展出这等惊险的招数。

  饶是如此,他自己受伤也不轻,左手怕是也要好好养几天伤才行。

  不过只要能搏杀薛举,这种伤损也算不了什么!要想要无伤打杀薛举,只怕这世上还没人可以做到。

  不过这槊眼看着就要落在薛举身上之时,徐乐就觉得手上一松,流星被自己生生夺了过来。

  薛举在关键时刻及时松手丢了铁链,把流星交给徐乐。

  同时侧身回手,以自己的左手接住徐乐的飞槊。

  他方才已经把大槊挂在马上,空右手发流星,左手这时候刚好可以拿来接槊。

  只不过徐乐这飞槊的力道可比流星只强不弱,饶是薛举之能,也不是毫无代价就能把槊接住。

  他的身形明显有一个晃动,随后就看他左手一松,好不容易接住的槊又丢在地上。

  这倒不是他不在意马槊或者用这种方式折辱徐乐,而是槊上附带的力道太强,他仓促接槊也伤了手腕,再握着大槊太过疼痛也只能被迫丢弃。

  这一下互相攻击,双方都受了伤。

  徐乐丢了马槊,薛举丢了一柄流星,依旧是个不胜不败。

  薛举强忍疼痛,右手自马腹下又去取流星。

  徐乐则把流星交在右手,在头上用力甩动,流星呜呜刮风如同一个小旋风相仿。

  铁链子在徐乐手上就像是蛇一般灵动。

  薛举第二枚流星刚要出手,徐乐这边流星已经出手。

  铁流星带着链子挂动风声飞出,但是流星所取的目标并不是薛举本人,而是薛举胯下乌骓的马腿!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归去来(十五)

  徐乐手上的流星锤本来就是甩起来之后才扔出去,出手之后流星就画着圆圈往前飞,如同一条脱手的套索。

  薛举做梦也没想到,徐乐的居然是在打自己的马。

  他手中第二柄流星脱手,直奔徐乐胸腹之间,这次他并没有像刚才那样隐蔽发锤,而是反身犀牛望月式扔出流星,流星出手之后更是伸手摘槊,准备再用大槊补上一击。

  可也就在他回身的刹那,就看到徐乐流星出手。

  一声哀鸣,高速奔驰的乌骓猝不及防,后腿结结实实被自己主人的铁流星击中。

  如同套索一般飞出的流星,铁链正中马腿。

  哪怕是再好的马,在全力奔驰的时候,也怕外力击中自己的腿骨。

  何况这铁流星威力足以破甲,血肉之躯又如何颉颃?

  乌骓马哀鸣一声猛地失去平衡跌倒,连带薛举后续的招数都用不出来,人已经被摔了出去!徐乐这时候面色也是微微一变,自己纵然有所防备及时躲避,也还是被薛举的第二枚流星打中。

  这当然也是因为要出手伤乌骓,顾不上照顾自身导致。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流星还是挨上了。

  饶是自己精心准备,尽量避开了流星的正面,而是用甲胄接流星的侧面让它从自己铠甲上滑过去。

  其余力依旧震得自己胸腹剧痛,仿佛挨了一记重击相仿。

  眼前一花,险些从马上掉下去。

  一口气都没喘上来,就那么被截断。

  好在多年的苦练不是白费功夫,哪怕在这种情况下,肌肉记忆依旧做出了应对。

  右手流星飞出随后在腰间一拔,已经把自家的宝刀抽出!薛举,纳命来!徐乐很少对一个和自己同等身手的斗将,生出如此强烈的杀心。

  哪怕是宇文承基那种对手,他也是有一种惺惺相惜的念头,希望和对方成为敌国之交,只有薛举是例外。

  此人武艺太高,人品偏又太劣,活在世间越久,对于汉家天下的危害就越大。

  不同于刘武周或者梁师都那种割据武装,薛举早在多年前就是阿史那部落扶持起来的走卒,属于阿史那在中原的暗子之一。

  此人武艺盖世又精通玄甲战法,其危害远不是普通汉地诸侯能比。

  现在一切都还好说,如果有朝一日中原大地没了他的立足之地,此人真的远赴草原投奔突厥,到时候这骑战之法肯定要被突厥学了去正常情况下突厥是学不会这种强调纪律性的战术,但是金狼骑乃是个异数。

  从他们身上,徐乐可以感觉到那种汉家骑兵的影子。

  无非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以及训练时间不够,所以才没练到那种地步。

  如果真等到他们成长起来,具备拥有威胁汉家王朝的力量,那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未雨绸缪,必须现在就得杀掉薛举!这时候的薛举也从地上爬起,手中同样紧握直刀。

  但是徐乐有信心,自己在马上挥刀肯定能斩杀步下的薛举。

  可是不等自己这一刀挥出,脑后忽然有劲风袭来,徐乐心知不妙连忙侧身闪避,随后挥刀劈向身后偷袭之人。

  这偷袭者倒也不是庸碌之辈,一击走空立刻以兵器格挡。

  两人的兵刃碰撞一处,伴随着金铁交鸣之声,徐乐才看清从背后偷袭之人。

  偷袭自己的也是个高大壮硕军将,手中拿着一对短戟。

  多半是长兵在打斗的过程中已经遗失,所以用短兵近战。

  从短戟上点点血污看,他方才也是没少杀人。

  方才就是他一戟逼得自己回手招架,现在更是不要命的抡戟杀过来护住薛举。

  与此同时,又有数名军汉飞马而出,将薛举团团护住。

  眼看着大好时机从眼前溜走,徐乐心中又急又怒,随后便把目光锁定在这用短戟的军汉身上:既然你非要出头,那就拿自己的命填上吧!飞马赶到的,正是薛举麾下大将罗可都。

  其人原本和宗罗睺一起落草,后来又一起归顺了薛举。

  在金城军中也是有名骁将,一对短戟不知会斗过多少好汉豪杰。

  最重要的是,他和普通军将不同,由于常年混迹绿林的关系,他最习惯用的其实不是马槊长矛之类的长兵,而是短兵器,这对短戟才是他看家手段。

  在近身战中,就算是一等斗将遇到罗可都都没什么便宜,此刻他赶过来,半是要救薛举,另一半也是打算趁机结果了徐乐。

  虽然他知晓徐乐武艺,但是毕竟现在的徐乐手中只有短兵没有大槊。

  而且和薛举厮杀了那么久,再如何了得的人物都难免人困马乏。

  若是要杀徐乐的话,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若是一般人可能还要考虑一下徐乐的战绩,以及他用直刀虐杀梁师都时候表现出来的技艺。

  可是金城骑是和等人?

  这帮人个个都是亡命徒,谁又会在意那么多有的没的?

  有一线机会就可以用性命去搏,何况是斩杀徐乐这种大功劳,赌上命又算得了什么?

  罗师都的双戟舞动如飞,如同恶兽毒牙释放出致命恶意。

  他也吃准了徐乐此刻力量不济的弱点,双戟所取皆为致命处,而且摆明了要来个一力降十会。

  你若是想要招架就得和我比力气,否则就得乖乖退避。

  徐乐自然看得出他的心思,怒火升腾间出手也自毫无保留,宝刀挥舞刀光如雪,罗可都就觉得眼前一花,徐乐手中的直刀变成了一团银色光球,朝着自己面门袭来。

  罗可都下意识挥戟乱舞试图格挡,饶是他双戟舞动如飞自以为密不透风,可是竟然连直刀的边都没碰上。

  两马错蹬。

  罗可都就觉得手腕一凉,两只手依旧在惯性的支持下继续舞动,可是双戟已经不再受控制。

  还不容他明白发生什么事,脖颈处又传来一阵凉意……罗可都的人头和双只手几乎是同时落地,徐乐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这所谓的金城骁将在自己眼中连个斗将都不算,杀了他也没什么可露脸的。

  唯一遗憾的是被这么一搅,再想杀薛举已经是不可能了。

  在他身边现在聚集的卫士少说也有三十人。

  众人簇拥着薛举更换脚力随后催马就走,不再往徐乐这多看一眼。

  当断则断当走则走,确实是大将的手段。

  徐乐心内也佩服,薛举抛开人品不论,单说武艺将略都是天下最顶尖的人物。

  只可惜这种人为何偏偏就要给突厥当走狗?

  薛举走得绝心坚决,金城骑自然也就不会再恋战。

  随着他的撤退,这场战斗最终以玄甲骑的胜利告终。

  柏璧之战加上这次获胜,也算是报了夏县的一箭之仇。

  玄甲骑这边也没有进行大规模追击,而是在驱逐敌兵之后就开始整顿队伍检点死伤,同时开始打扫战场搜寻物资。

  扬武堡内的守军这时候终于也敢从里面走出来。

  这帮人原本自度必死,没想到居然等到唐军来救。

  一死一生心情激荡之下,情绪自然激动。

  走出来的百姓纷纷匍匐于地,感激着大唐天子皇恩浩荡。

  李世民一眼扫过去,只见走出来的人有老有少,从十几岁的后生到五十来岁的老人都有。

  身上的衣衫破旧,脸上、身上满是血污和泥土,脸上也满是泥泞与血迹以至于看不清楚面目。

  只能从他们身上感觉到那种绝望与无助,只看他们的模样,就知道这段时间过的是什么日子。

  又或者说从杨广时代开始,他们过的就是这种生活,随着战争爆发,日子就更加艰难。

  也就是这么一群人,拿出了口粮送到军中。

  若是自己不来,今日他们更是要成为突厥人的刀下之鬼!李世民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几个军将并没有作声,但是他的眼神已经能说明一切。

  这几个一直嘀嘀咕咕希望李世民不要来这里冒险的军将,全都低下头不敢多说半个字。

  徐乐这时候则催马来到李世民身边道:“突厥人这一去短时间内不敢再来,不过长孙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咱们这次来救,也算是自曝其短。

  日后突厥人要想对付咱们,只要选个坞堡来攻打,在让人把消息送出来,咱们就不得不出兵。

  那就等于被突厥人牵着鼻子走。”

  “孤明白,但是孤不在乎!”

  李世民正色道:“若是看到这里情形之前,帐中论兵,这些话还可以说一说。

  现如今谁再敢以此说乐郎君的不是,孤第一个饶不过他!非得掏出他的心,看看是什么颜色不可!至于突厥的事情,乐郎君想必已经有了办法,不如直接说出来。”

  “未必是什么好办法,只能说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就是以战迫和!逼突厥人和咱们决战,让他们无力分兵来攻打这些坞堡。

  若是还敢分兵出来,就是送肉给我们吃。

  送来多少,就吃掉多少!吃到他们肉痛,吃到他们拿不出兵力为止。

  不过……我们也得做好被骨头崩了牙,或是自己搭上血肉的准备。”

  李世民点点头:“乐郎君所言正合孤意!他们的本事孤也看到了,早打总比晚打好。

  趁早和他们决战,才是个正见!”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归去来(十六)

  其实如果从伤亡数字看,这一战说不上谁占便宜谁吃亏。

  固然从战场检点的敌人尸体判断,这一战杀伤的联军不下两千,但是玄甲骑的折损也差不多是这个数。

  如果没有后续损伤的话,双方基本就是一个换一个,谁也没占到便宜。

  当然,由于联军投入的兵力更多,玄甲骑能打成这样已经不容易。

  可是战争本身并不是一件讲道理的事情,不管有任何背景或者理由,最后都是用结果说话。

  这次玄甲骑有徐乐坐镇李世民领兵,可以说是主力尽出,依旧打成个不胜不败,对于唐军来说其实得算个挫折。

  但是自从大军回营之后,军中士气反倒是比之前更高,就连屈突通、侯君集这些之前反对出战的,也都改变了态度,成为了徐乐的支持者,而且也在一力主战,支持徐乐的战略。

  他们虽然各有立场,但总归都是军将,都是经历过战阵的,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也不是只会纸上谈兵不懂军中情形的纨绔。

  联军越是能打,就越是得和他们打。

  如果真的闭门不出,士气才真的会低落。

  而且李世民说得很清楚,扬武堡都那个模样了,依旧拿出粮食支持自己,就说明民心确实在自己这边。

  若是因为畏惧战争失去民心,那么下次突厥人再来的时候就真的难办了。

  必须把突厥人逼退,把民心争取到自己这边,让百姓坚信朝廷可以护自己周全,后面的事情才好做。

  敌人越强这一战越得打,否则就只剩下挨打的份了。

  屈突通心里都有些后怕,如果真的按照自己所说,和突厥人打消耗战糊弄过眼前。

  那么下次突厥大军再来的时候,恐怕李唐大军真的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若是让三军都认定突厥人不可战胜,只能通过防守来逼退他们,日后突厥铁骑南下之时,大唐就没有可战之兵可供御敌。

  换句话说,徐乐这一战重要的不是歼敌多少,而是给唐军凝聚信心,让唐军不至于失去和突厥人野战的勇气,这远比敌我杀伤数字来得重要。

  唯一心存怨念的就是长孙无忌了。

  他的怨念倒不是这次扬武堡之战的收益,而是一口气折损了近两千玄甲骑,这个数字让他着实肉痛。

  长孙不是军汉,他算账跟屈突通那帮人可不一样。

  他在意的是重新补充这么一支部队得花多少财货,又得用多少时间训练。

  而这些都是二郎手里的本钱,如果就这么赔光了,日后可怎么办?

  何况打这一仗还不算完,居然还要继续打,这不是败家么?

  趁着徐乐不在帅帐,长孙一头溜进来小声嘀咕着:“徐乐一介武夫,做事全凭自己快活根本不管其他,二郎你可不能学他。

  这些兵马是咱的本钱,千万不能由着他败掉!现如今的情形你我心里有数,若是咱们手里没兵,拿什么和大郎争?

  寻常军伍不中用,还是得靠玄甲骑!他要是把玄甲骑和金狼骑拼光,咱们该如何立足?”

  “若是玄甲骑拼不过金狼骑,我们争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李世民一声长叹,脸色很是凝重,示意长孙无忌坐下,随后说道:“突厥人的威风你我都看到了,这是避不过的。

  若是咱们真打不过突厥,那么这天下到手又有何用?

  难道做个亡国之君让后人耻笑?”

  “话不能这么讲。

  眼下咱们打不过突厥,日后……”

  “都这么想,突厥就永远会骑在咱们头上。”

  李世民摇头叹息:“长孙你足智多谋常人不及,不过正因为你太聪明想得太多,做事就少了些决断。

  很多时候想不如做,若是你不想那么多,做事就利落。

  孤知晓你的心意,可以却不明白孤的心意。

  孤要这江山不是为了号令天下做人上人,而是要让天下变个模样!”

  李世民目光中似乎有火在燃烧,令长孙无忌不敢直视。

  “昔日我汉家天下何等强盛?

  可是自桓灵以来,便日渐衰微终致五胡之乱。

  杨家父子一统寰宇再造乾坤,其功不可没。

  然父子两代刻薄寡恩急功近利,又把个大好河山变成这副模样。

  若是再这样下去,胡马南下就在顷刻!孤之所以一心夺位,固然是不甘心为小人所算,也是不愿意锦绣江山沦落成昔日那般模样!若是为了当皇帝便坐视胡马横行荼毒百姓,孤和前朝那些昏君又有什么分别!哪怕日后夺不得皇位,孤也要先让突厥人知晓汉家子弟不可轻侮!短时间内不敢再起觊觎之心!”

  “二郎你的心意……某明白了。”

  长孙无忌低下头,语气也变得低沉了几分。

  “是我之前把你小看了。

  不过我还得说一句,即便如此也不能由着心意胡来。

  现如今我们手上这数万精兵,乃是关中精华所在。

  若是浪战而至败北,那才真是不可收拾。”

  “这你尽管放心,乐郎君打仗孤信得过。”

  李世民看看长孙无忌,又微微一笑:“你这些年为孤经略财货着实辛苦,也让你养成一身商贾毛病。

  什么事情都喜欢斤斤计较。

  打仗不是经商,不要舍不得死伤。

  突厥不比其他人,和他们打死伤自然不会少。

  怕死人就打不成仗了。

  该死就是得死的,只要他们死的更多,或者损失更大就足够了。

  你也别光看玄甲骑的折损,也要看他们的斩获。

  金狼骑这次铩羽而归,足够让突厥人胆寒了。

  这些年还没有谁真的打败过金狼骑,咱们算是开了先例。

  有这一桩,就足以震慑天下。”

  长孙无忌道:“二郎所言某也认同,某只是在担心,玄甲骑是咱们手中最锋锐的矛,可是这次撞上了一面铁盾,固然是必要之战,可这矛现在还能不能用?

  心里可有些没把握。”

  长孙无忌这话倒也不是无的放矢,他之所以会生出这种担心,主要还是玄甲骑的损失。

  不光是兵力上,军将上的损失也不小。

  李君羡冒死运用秘术,差点把自己的命搭上。

  还是薛举那一路猛抽猛砸,生生把他从药力支配的狂暴状态里给打得清醒过来,加上恰好落马,才侥幸得以不死。

  不过人命虽然保住,但是伤损了根本,不修养几个月是没法再上阵了。

  李君羡对于玄甲骑的意义可不光是一员大将,更是一方统帅。

  他这一上不了阵,玄甲骑的指挥都要受影响。

  而且折损的还不光是一个李君羡,中下层的军将折损了超过一成半。

  再算上兵马的死伤数字,换做一般的部队,基本就可以宣布其暂时失去战斗力,得休整一段再行投入战斗。

  玄甲骑到底是天下第一精锐,面对如此伤亡还能保持战力和士气就已经很不错,但是难免让人怀疑,在战场上他们还能否像之前一样勇猛。

  毕竟对手可是有金狼骑那么个可怕的存在。

  光是想想这支队伍的凶名,长孙无忌就觉得头疼。

  现在手头的兵力如果防守还是可以撑得住,可二郎和徐乐都下定决心进攻。

  他们就没想过,万一决战败北又该如何?

  算上扬武堡之战,也都是小打小闹。

  十几万大军的较量,那可是拼实力拼家底的打法。

  自己的家底够不够用总得想明白。

  李世民有一点说的没错,自己这些年心思都在经略上,不是个合格的武人。

  但也正因为此,自己更善于计算,而不是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冲上去打。

  从计算的角度看,现在开打胜率撑死不过五成。

  “五成足矣!”

  李世民微微一笑:“长孙你要我做的事,结果可是比打一场败仗严重多了,可是胜算又哪有五成?

  那件事你敢做,这件事为何不敢?

  在孤看来,能有五成胜算,就已经值得压上一切!况且这次的五成若是赌赢了,那件事的胜算便不止五成,这话你又认不认?”

  这下长孙无忌也没了话讲,只是一时间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保证战胜突厥。

  金狼骑的战力以及玄甲骑的伤亡,着实把长孙无忌吓到了。

  这还不算,听说徐乐也受了伤,这也不是个好消息。

  这位素来以无敌名号横行于世的神武小将居然也受了伤?

  这西秦霸王到底可怕到何种程度?

  又有谁能制得了他?

  李世民倒是有自己的打算:“百战百胜的法子当然是没有的,不过取胜之道未必就没有。

  你当扬武堡那一战,就只是单纯一次交锋?

  你啊,不懂军略,这里面的事情不会明白的。

  集联军之力,未能一战而克玄甲骑,这件事的影响比你想的严重多了!若是孤所料不差,现在突厥那里日子也不消停!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归去来(十七)

  一如李世民预料,扬武堡之战带来的结果,并不是一场不成功的围攻那么简单。

  虽然说胜败兵家常事,但是这次交锋所引发的后果,显然已经超出了寻常的军队交锋。

  这次扬武堡之战动用的乃是几家精锐,自然是藏不住消息的。

  虽然说回城之后就开始犒赏三军,又大肆宣扬此战大捷斩杀玄甲骑不计其数。

  但是这些军卒也不是傻子,自然感觉的出来这说得并非事实。

  别的不知道,胜仗败仗还能不知道?

  你要是打了胜仗,肯定得有战利品。

  再就是俘虏、斩获实在不行也得挑着几个敌将首级回来不是?

  可是这次不但两手空空,军容更是狼狈不堪。

  非但没有带回什么缴获,反倒是自己这边丢了不少军旗马匹,这能叫打胜仗?

  还有眼尖的发现,军将也少了好几个。

  别的不说,金狼骑那三位千夫长只回来一个,而且这位回来不久也被砍下首级示众。

  名义上是说他不知尊卑触怒少汗,但是金狼骑是什么人?

  能在这种队伍里当上千夫长的人,什么罪过都可能犯,唯一不可能犯的就是不敬少汗。

  这话一听就是欲加之罪,真正的罪名肯定和打仗有关系。

  再者还有人发现金城骑损失惨重,兵力下降了起码三成。

  毕竟金城骑总共只有三千人,少一个两个好说,一口气损失接近三分之一,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连金城骑都被打得这么惨,大家自然就明白,这次是吃了大亏。

  原本就因为徐乐搅扰而逐渐低迷的士气,这下就更是雪上加霜。

  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都在嘀咕,以这种军容都打不赢对手,这仗还有打下去的必要么?

  尤其是突厥军士,个个抢得盆满钵满,回到草原上就能过好日子。

  就算今后几年不上阵,家里人也不愁吃喝。

  这时候要是死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原本作战意志就不强,再加上这档子事,就更让他们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反正河东已经抢得差不多了,也该考虑回去过日子。

  以往突厥南下也是这么个打法,尽情劫掠一番,然后满载而归,等到明年再行南下。

  这次留的时间已经太长了,说不定就是因为违背了祖宗的打法,才惹得长生天动怒,现在就打不了胜仗。

  至于说关东攻略,或者说更大的计划,那不是自己这些人该想的事情。

  现在要想的就是怎么保全已经到手的财货,还能活着返回草原。

  就算是不至于死,也要考虑财产损失问题。

  之前徐乐闹了一通,害大家损失了生口。

  现在再败万一还要损失财货又该如何?

  这帮突厥人原本是想着让汉人打先锋,负责冲锋送死,自己关键时刻出来打一打,然后等着捡便宜。

  直到发现唐军也就那么回事之后,作战意志才逐渐高涨。

  现在吃了几次亏,又开始回到了原来的思路,想着让汉人诸侯去送死。

  可是现在看看,这几位汉家可汗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没有一个能打的。

  薛举平日里眼睛长在额头上,结果这次属他死人最多。

  汉人指望不上了,自己还不走等什么?

  总不能为了一帮汉人,让突厥勇士流尽鲜血吧?

  不过他们并没有等来期待的撤退令,反倒是得到了少汗的严令:厉兵秣马整顿军纪,准备与唐军全面决战。

  敢胡言乱语动摇军心者斩!怯懦不前者斩!不听号令者斩!怠惰军务者斩!一连串的斩杀令传下来,让所有突厥人都闭上了嘴,乖乖整备战具,做好临阵得准备。

  连突厥人都是如此,汉人就更不用说。

  所有汉军都动员起来,开始积极准备接下来的决战。

  大家打磨刀剑擦拭铠甲,再不然就是收拾应用之物。

  整个绛州一片肃杀气氛,随时可能和唐军进行决战。

  原本总是面带笑容的结社率,现在则是如同凶神附体。

  带着亲卫在城里城外巡视,如果发现哪里不合心意,动辄就要降下惩罚。

  轻则军棍皮鞭,重则就是一刀斩下人头示众。

  之前的那点面子荡然无存,他俨然已经是摆出了要控制全军兵权的派头。

  刘武周自然是不敢说什么,表面上还要阿谀献媚,表示自己早就想要如此,背地里则少不了牢骚。

  “这阿史那家的小狗,真当自己是大汗了?

  骑到阿爷头上拉屎!入娘的,真晦气!那一战明明是应该赢的,怎么就打成了这样!要不是打了败仗,他也不至于这般发失心疯。

  还得用他帮咱们打仗,不好翻脸。

  竟然敢夺兵权,这是要掉脑袋的!”

  宋金刚等到刘武周抱怨完毕,微微一笑道:“结社率这位少汗不像主公想的这么简单。

  他也知道现在自己做的事情不得人心,不过他左右也是要走了,也就不在乎这些。”

  “走?

  去哪?”

  “自然是回转草原。

  就像我之前说的一样,大家都该给自己考虑退路了。

  咱们的财货可曾转运出去?

  再不运走就怕来不及了。”

  刘武周一愣:“这……这不是要和唐军决战么?

  这时候你运财货肯定是掉脑袋的罪过。

  再说万一咱们要打赢了呢,不是就不用运了。

  你也知道这一路不太平,万一被人惦记上,恐怕就要保不住。

  就算沿途那些剪径的不敢动手,押运之人也不好说。

  再是怎样的心腹,看到这么一笔横财也难免不动心!换了是俺,肯定横下心做他娘一票,管他什么交情不交情,财货才是正经!”

  宋金刚闻言一皱眉,他本以为自己说完刘武周就去做了,没想到拖延到现在居然还没转运,不由得急道:“这话怎么不早说?

  你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总能想到办法,不能因为有难处就什么都不干啊。

  现在才说,这可就麻烦了!”

  “妹婿别急!”

  刘武周倚宋金刚为臂膀,还真是不敢惹他。

  看宋金刚发作,连忙认怂赔礼。

  又说道:“这一仗要是打赢了,咱们就不必急着运财货了。”

  “主公糊涂!这一仗输赢不重要,结社率打这仗的目的不是为了继续进军而是为了退兵!”

  “退兵?

  不能吧。

  今日军议之时,他还特意说了,敢言退兵者斩。

  此番尽诛唐军不要俘虏,之后就兵进关中直取长安。

  我看他说这话的时候那模样,不像是假的。”

  宋金刚摇头道:“主公识人之能自然不差,可是这事不是识人,而是认事。

  阿史那部师老兵疲军无战心,怎么可能还往长安打?

  就算他们能打进关中,又哪有人帮他们管理地方?

  最后不还是要靠咱们?

  说句难听话,河东之地归主公掌管,他们或许还能放心。

  可若是加上关中,那咱们凭什么还要看他眼色?

  他又为何信咱们?

  这种事对于阿史那有害无利,他又为何会做?

  是以其退兵已经是必然。

  越是说得这般杀气腾腾,越是口不对心。

  这一战他当然是要打的,不打的话他也没法回草原。

  不过到时候他拍拍屁股走人,我们又当如何?

  河东我们站得住么?

  他不肯讲真话,无非是为了打仗的时候,让咱们顶在前面送死。

  若是易地而处,我们也是一样。

  这话哪里能信?”

  刘武周的脸色这才凝重起来,发现自己确实有些利令智昏。

  原本自己也是个精明人物,不至于被人耍得团团转。

  说到底就是自己火并王仁恭之后走得太顺,此番下河东简直是易如反掌,以至于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居然开始打起长安的主意。

  正如宋金刚所说,自己要是进了长安,肯定也就不受突厥人控制了。

  还想着自己全盘接收李渊产业日后问鼎中原,现在才发现自己险些给突厥人做了替死鬼。

  他连忙看向宋金刚:“那现在该当如何?”

  “若是末将所料不差,突厥人现在应该防着咱们转运财货。

  说句难听话,末将不怕沿途盗匪,倒是怕这帮突厥人心存不良。

  若是他们劫了咱的财货,咱又去找谁讲道理?

  如今只好来个法不责众,把其他诸侯请来,大家共同转运财货。

  先把财帛都运到晋阳去。

  等咱们到了晋阳,再做道理也不晚。”

  刘武周皱着眉头犯起了难:“要是这样,岂不是大家都知道突厥人要跑?

  那打仗的时候,是否还会用命?”

  “主公!现在这时候了,你当谁还不知道突厥人要逃?

  大家无非看破不说破,这件事我感觉几位都不会拒绝。

  至于说打仗,这倒是不用担心。

  大家不但要打,而且还会打得更卖力气。

  毕竟这一战打不好,咱们都得扔在这。

  现在咱们的活路就只有一条:战败唐军从容撤兵。

  这一战关系大家的性命,谁敢不用命?

  咱们虽然要走,但是不代表徐乐、李世民他们能赢。

  这一战……不会有赢家。”

  宋金刚说到这里又是一声叹气。

  自己下河东的时候也得罪了金狼骑和执必部,无非是靠着李渊这个强大外敌以及自己的能力,才让他们暂时没发难。

  可是等到退兵之后,自己可就没了保命的手段,到时候自己又是个怎样收场怕是就难说得很。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归去来(十八)

  战场的形势变化,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快。

  就连徐乐都没想到,以薛仁杲交换绛州百姓的事情,会引发一连串的变化,进而印象了整个河东战场。

  他最早想的不过是在联军内部制造矛盾,同时给联军压力,让他们变得焦虑担心,生怕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归根到底还是打击士气。

  但是他没想到,这件事最大的威力居然不是作用在军队士气上,而是作用在了整个河东局势上。

  晋州民变!义民杀突厥守将以自立,虽旋即为突厥兵所败首领被诛,然城中大火三日不熄,突厥军储损失大半!石州降兵叛乱,攻杀主将随后围攻城池。

  附近兵马前往讨灭,却又为民军所困,竟致彼此不能呼应,如今形成僵持。

  张难堡守军降而复叛,据城池以自守,重新打出大唐旗号!一连串的民变如同雪片般报到了结社率面前,刘武周等人自然也就得到了消息。

  突厥此番进兵势如破竹,军队推进的速度极快。

  沿途州县不堪一击,不是被攻破城池就是开城投降。

  原本突厥人不善于攻坚,又缺乏攻城器械。

  如果一座一座城池攻打,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打到柏璧。

  之所以能有如此进展,除了李元吉的倒行逆施,也离不开李密这些暗子的帮手。

  按说这些人帮助突厥,自然也是有所求,至少希望自己可以得到支持裂土封疆。

  但是突厥的残忍与贪婪,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这帮人所到之处几乎是如同蝗虫过境,也别说李渊,就是这些主动投诚的也是妻子财帛不保。

  这一来彼此之间也少不了矛盾冲突。

  不少人之前还欢天喜地迎接突厥,转头就被自己迎进来的突厥兵一刀砍了脑袋。

  就连柴孝和都因为和结社率的冲突被押在晋阳牢房里面,两方的合作关系其实已经是彻底断绝。

  尤其是李密战败之后,突厥人就更是认为他失去了利用价值,对于他的部下也就更看不上眼。

  除了极个别的地方豪强能够控制自己居住区域外,其他人基本都是沦落为和其他百姓一样的下场。

  突厥人一方面靠着暴力手段压迫百姓,另一方面又要面对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人力严重不足。

  毕竟突厥兵马就这么多,你要往前走,沿途就留不下多少人。

  如果处处留兵驻防,那部队走不到关中怕是就要散了。

  所以突厥只能采用沿途城池以少量士兵驻守的方式,主要的防卫兵力来自于刘武周的部下,再就是降兵降将。

  突厥人原本也防着这些降兵,不过考虑到这帮人都是没骨头的软蛋,不敢和自己厮杀,也就不怕他们。

  一方面定下残酷的惩罚手段,谁要是存有二心,不但自己要死,家族也要杀个干净。

  另一方面又鼓励检校,谁要是能出首身旁之人谋逆背反举动,就可以获得被检校人的全部财产,若是功劳突出,还能获得突厥武士的待遇。

  这一整套管理手段,都是阿史那部落治理草原奴役其他部族时就总结出来的办法。

  靠着这手段他们可以威压草原,想来控制河东也没问题。

  反正有胆量活着敢冒头的,之前也杀得七七八八,现在剩下的没几个豪杰。

  再用这套方法,按说就足够了。

  没想到绛州释放百姓的事情,就像是开了闸门,随后引发的风波,已经不是阿史那所能控制。

  被突厥人欺压惨了的百姓,以及被他们随手丢弃甚至加害的豪强,发现突厥人也不是那么厉害。

  绛州的百姓得了一条活路,自己为什么不能?

  既然拼命能活命,那就拼呗!天下间也不是只有云中民风剽悍,都是过苦日子的谁怕谁啊?

  随着这种起义爆发,突厥人后方不稳兵力不足的问题逐渐暴露出来。

  一开始还是义民小打小闹杀人放火,可是很快就有降兵参与其中。

  包括地方上的豪强大族,都已经插手其中,这情况可就不好收拾了。

  起义从一开始的一怒兴师,变得越来越有章法,也越来越正规化。

  起义成员里面军人越来越多战斗力也逐渐提高,已经有些地方据地而守,和突厥兵形成僵持。

  周边兵力勉强自保就不错,根本没法将其剿灭。

  这可就要了突厥人的命。

  如果这些城池失守,突厥人就没了归路,而且也没了粮道。

  到时候就是进不能进,退也退不回去,这些人就等着埋骨于此吧!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坏消息传来,李世民的部队得到了增援!增援他们的不是关中唐军,而是本地的义民。

  那些坞堡里面自守的百姓,以及被打散的唐军,乃至于深山里面的强盗,现在都纷纷跑到柏璧投奔李世民。

  这些人可不是三五十那种规模,而是成百上千的投奔,细作虽然看不清楚,但是粗看上去也有了上万人的规模,这个规模还在逐渐增大。

  一方面是后路断绝,一方面是眼前的敌人兵力在飞速扩充。

  哪怕投奔李世民的都是乌合之众,当他们的人数到了一定数量时,都会成为突厥人的噩梦。

  哪怕结社率再如何狂妄,也看出了自己处境的危险。

  自己已经不是单纯和唐军交战,而是和这方天地,和整个河东在作战!这些平日里根本入不了自己眼睛的草民,一旦和大唐官兵合作,那绝对是一场噩梦!原本刘武周对于宋金刚的提议还有些犹豫,嘴上不说心里也认为是小题大做。

  现在才发现实际是想到了前面。

  阿史那结社率召集众人,已经在商议转运财帛的事情。

  按他的说法,是为了让士卒可以安心作战,别回头再像前者那样,一把火就把人给吓了回来。

  可是大家都不傻,谁又会真的信他?

  结社率素来不把汉人放在眼里,现在却也得开口向刘武周询问,该当如何安排物资转运路线才安全。

  毕竟自己是外来的地理不熟,只能是顺着官道走。

  现在希望让财货平安运回,就不能再大摇大摆地走,要想财货平安送回,就少不得刘武周这帮地头蛇支持。

  刘武周其实心里也如同明镜,结社率这话说得好听,实际也是敲打自己。

  暗示自己联络其他军阀准备转运财货的事情,他心里都清楚。

  只不过现在是把这件事从暗转明,变成了帮阿史那部落的忙,把大家的战利品运回后方以免军心动摇。

  直到这时候大家才知道,所有人都在做类似的事情。

  沿途抄掠的财货,已经有很大一部分偷偷运了回去。

  只是他们这次所得实在太多,所以到现在手上的数字依旧可观。

  而结社率的要求就是,这次一定要把所有财货都运走。

  到此时刘武周彻底相信了宋金刚的判断。

  如果突厥人想要继续关中攻略,不可能把财货都运回去。

  他们这么做就是摆明了要跑,若是自己没有之前的准备,他多半都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自己。

  眼下把事情说开了也好,大家既然知道要逃,也就没必要藏着掖着,有话都能放到明处。

  结社率阴沉着脸说道:“士气可鼓不可泄,若是再这么拖下去,后面的消息藏不住,下面的儿郎心就要乱了。

  这一半天之内,必须跟唐军决一死战。

  不灭了他们,咱们什么都做不成!此番小王率领金狼骑为先锋!”

  他这话等于是摆明了立场,让大家不用担心阿史那用其他人当牺牲品。

  前者扬武堡大战,损失最大的是薛举。

  三千金城骑现在有战斗力的不到两千,着实是伤了元气。

  他本人也在和徐乐厮杀中受了伤,左手刚刚恢复但还是有点影响。

  但是他回来之后整个人就表现得很是古怪,也不怎么和人接近,就连刘武周转运财货的事情也是宗罗睺出面料理而不是他这个总帅。

  这时候他忽然开口:“我金城骑愿为少汗为前驱!这笔帐是我和玄甲骑的,肯定要算清楚!我们先凿开军阵,少汗再带突厥勇士冲进去!某把话干脆挑明,咱们要想走,也得灭了李世民才能走,否则玄甲骑从后追击,谁也走不成!我再说一句不怕各位笑话的,我金城骑论阵战,不是玄甲骑对手!”

  薛举这人素来目中无人,从他嘴里承认打不过别人,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郭子和连忙说道:“胜败兵家常事,薛王兄也不必太过……”

  “你懂什么!”

  薛举毫不客气打断郭子和:“玄甲骑的阵法我认识,我们两家算是同门。

  但是他的阵法比我利害,也比我学的全。

  和他对上我根本没有胜算!我这是实话实说,用不着你来买好!咱们现在是拼命,说好话有用么?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论武艺我和徐乐半斤八两,论兵马我的金城骑不如他。

  要想赢他,你们得想个办法。

  否则就还是送死。”

  结社率点点头:“薛将军说得没错!小王这里有个章程,咱们一起商议商议?”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归去来(十九)

  和绛州的肃杀气氛不同,柏璧军寨现如今则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情景。

  前来投奔的义军络绎不绝,每一路人马都要安置,每一路兵马的头领都要前来标名,光是接待和安置,就足以让人应接不暇。

  如此庞大的队伍,对于粮草补给以及军需物资都是巨大压力。

  没经过训练的队伍,战斗力自然就高不到哪里去,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所谓的义勇,并不是帮助反倒是累赘。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各路诸侯互相攻伐的时候,其实并不怎么看重这种所谓的武装。

  哪怕是招安过来,也是让他们不要给自己惹麻烦,而不是指望他们能有什么用。

  好在这些人并不是赤手空拳前来,不但携带了武器刀枪,还带了口粮。

  哪怕是带兵多年经验丰富的屈突通,也不曾见过这种情况。

  所谓义勇,其实很多时候成分可疑。

  不是被打散的军队,就是落草的强盗。

  他们来当义勇的目的也未必真的是要军前效力,更多是为了混吃喝混功劳,没多少正事。

  一般都是吃饭的时候有人,打仗的时候就得用鞭子抽用刀子逼,否则没人真的往前冲。

  这种自带武器干粮来当兵卖命的,这还是生平第一次遇到。

  而且这帮人对于官兵的安排极为配合,并没有任何非分要求,这就更是困难。

  他们的要求总共就是一点:让自己可以上阵杀敌,和突厥人拼命,为自己死难的亲属报仇!所有的义勇都是和突厥人有血海深仇的。

  如果没有人带领,他们也不敢和突厥人打。

  现如今出现一支足以令突厥人胆寒,甚至有希望消灭突厥人的强大武力,他们就愿意追随左右。

  哪怕是可能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这是一批真正愿意打仗的义勇,并不是来蹭吃蹭喝的。

  他们带着口粮武器,也带着一颗必死之心。

  虽说没受过什么训练战斗力存疑,但是人数上去之后,依旧是一支不可轻视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他们并不是纯粹的乌合之众。

  这里面也有一些是之前战斗中被打散的正规军,或者前隋鹰扬府士卒,因为不愿意归顺李渊而选择深山落草。

  这次都是被突厥人逼得,只能加入大唐麾下和突厥厮杀。

  他们都是懂得打仗也会打仗的,手中的兵器也比较像样,不是全没有战斗力。

  再说唐军和联军相比,还是相对弱势的一方。

  这弱势主要的体现,就是在人力方面。

  现在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份力,当人数多到一定程度后,就是局势的彻底改变。

  屈突通等人开始感慨徐乐远见卓识,确实比自己这些人看得远。

  如果只顾着眼前蝇头小利不敢出兵和突厥人打,这支意外的援军也不会得到。

  接连几次的战斗,算是把河东的潜力激发出来,让整个河东的军民充分释放力量,开始和突厥人争斗。

  再说这些人也不单纯是个义勇作用,他们更是民心的代表。

  这里面既有本地的土豪、大侠,也有望族以及小号世家。

  这些人平日里未必愿意表态,但是当他们集体表态支持或者反对某人的时候,就算身居九五的李渊,也得考虑下这些人的力量!这几日李世民一直和这些人往来应酬,就是在争取民心。

  兵权李渊可以收回去,但是人心是没法靠圣旨或者军令变更的。

  虽说李世民并不像李建成一般善于应酬,不过总归是世家子,能差到哪里去?

  再说现在是什么处境?

  比起空口白话或者繁文缛节,还是实打实的胜利更能打动人心。

  只要李世民带领大家打赢突厥,让河东百姓出气,哪怕日后李建成登上宝座,河东的民心也只会属于李世民!李世民心知,这功劳其实要算在徐乐头上。

  如果不是他看到这一步力主出兵,自己也不可能做出那个决断。

  这是自己欠他的。

  作为功臣的徐乐,这当口却并未出现在众人眼前,不管是安置义勇还是接待父老,他都没参加,而是安心地准备着即将到来的决战。

  到了这一步,突厥人想不打也不行了。

  战略的决定权已经不在突厥人手里。

  他们如果想要据绛州而守,结果就是全军覆没。

  结社率肯定不是个傻子,他不会采用这种自杀战略。

  那么就剩下出来打这条路可以走。

  而且随着己方兵力越来越多,突厥人也等不起。

  再耗下去,河东的潜力都激发出来,那突厥人怕是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要说急现在肯定是突厥人比自己急,这自然就是最好的情况。

  徐乐也知道,即便这些因素叠加一处,也不意味着接下来这一战就容易打。

  困兽之斗必然最为猛烈,但是这已经是自己能做的全部。

  再说自己打就要打猛兽!如果突厥军已经衰败不堪谁都能打,打死他还算什么光彩?

  只有在他们最强的时候正面击溃敌手,才能让草原各部胆寒。

  有这个前车之鉴在,他们短时间内才不敢再起觊觎之心。

  战前的准备已经完成,接下来就是整顿好自己的武器披挂,为最后的战斗做准备。

  杨思检查着徐乐的伤势,脸上满是忧色。

  步离的眼神也有些慌乱,以为徐乐的情况不妙。

  虽然军中有医官,但是杨思还是抢下了照顾徐乐的差事。

  按她说法就是军医手段虽然高明但是终归是男人不如女子心细,再说那位老医官要照料的人太多,匀到乐郎君头上还能剩多少?

  还不如自己单独照顾来得有效。

  至于医术倒是不用担心,她的医术虽然称不上国手,但也是在宫中读了若干医典,又经常给那些被杨广无辜责罚的宫人治疗练出来的。

  只要不是太过棘手或者偏门的伤患,她都能够应付。

  眼下看她这神情,步离自然就感觉紧张。

  杨思连忙道:“乐郎君的伤倒是没什么大碍,就是左手受了外力,好在乐郎君底子好,加上诊治及时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话虽如此,可是到了战场上,这总归还是有所影响。

  前者乐郎君受的伤也没全好,现在又是伤上加伤,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既然薛举如此难缠,乐郎君为何非要亲自去和他斗?”

  “我不去难道还有别人?”

  “奴虽不知军务,但是听母后讲过,一人之力终有穷尽,战场上更不是靠一人血勇可以成事。

  一将之力有穷,任凭你有三头六臂也难敌千军万马。

  这话对乐郎君是这样,对薛举也是一般。”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若要这么对付薛举,就得占去一支精兵。

  他的本事我知道,且不说要困住他不容易,就算是困住也要有足够的精锐才能斩杀他。

  这么一支精锐对付他,战场上就少了一支精骑。

  别小看这点人,有些时候这点人就能决定大战的胜负。

  毕竟眼下咱们的兵力没有这么富裕,只能计算着用。”

  步离这时忍不住开口:“那也不该让乐郎君!”

  “身为武人,这是咱的本分。

  再说我若是不敢单打独斗,岂不是被薛举笑话了?”

  杨思这时候说道:“乐郎君可曾想过,这一战之后又该如何?”

  徐乐看看杨思,后者沉吟良久,终于还是说道:“鸟尽弓藏……”

  “你说的没错。”

  徐乐并没有发作,也知道杨思对自己说这几个字是要冒风险的。

  她毕竟身份特殊,行事说话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必要的误解。

  如果说换个旁人在,就凭她这四个字就能认定她是在挑拨离间,试图分化徐乐和李家的关系。

  就以这个罪名,就可以要她的脑袋。

  杨思可不是个莽撞之人,尤其是来到大唐之后,行事更是谨慎至极。

  少言寡语不敢逾矩,今日能说出这四个字,可见是把徐乐看作可以绝对信任的人,也是把他当作了自己最亲近的人看待。

  徐乐看着杨思的目光,能够感受到那两汪清泉下隐藏的熊熊烈焰,心中也是一动。

  连忙咳嗽一声以为掩饰,随手说道:“大好河山依旧四分五裂塞外胡骑依旧虎视眈眈,天下间飞鸟无数,这弓么怕是一时三刻间收不回去。

  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某也相信二郎和圣上的人品。

  再就是相信自己的本事。

  徐家当日的惨案,绝不会在我身上重演!”

  他朝杨思一笑,算是给她宽心:“你不用怕,我自会安排妥当,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地。

  话说回来,就算真有什么风险,也不能玩夷养寇,拿突厥人来做护身符。

  那样或许可以保住自己性命,却是对不住天下苍生。

  再说男儿汉行事只求无愧于心,其他的哪里顾得上?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总归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大不了的?”

  杨思还想要再说什么,但是她的话却被突如其来的军情打断了。

  斥候送来急报,突厥人有动作了!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归去来(二十)

  绛州的突厥开始撤兵,而且撤得很是突然。

  虽然突厥人用了不少手段试图瞒哄唐军斥候,但还是被发现了端倪,随后把消息送到了李世民手中。

  突厥兵放弃了营地和城池,军营中还扔着不少辎重粮草以及少量财帛。

  突厥人由于是纯骑兵编制,军队的机动速度快行动灵活,战走随心来去如风。

  除非你在战场上把他击溃,否则的话很难得到缴获。

  像是这种主动撤退还撤得如此狼狈的情况还是第一遭。

  这种情况只会在两种情况下发生,要么就是军中遭遇突然变故,比如疫病流行或者主帅暴卒。

  再不然就是后方有变,汗王传来紧急军令,要求在最短时间内返回。

  只有这样才会不管不顾什么都不要,部下再怎么贪财,战场都会丢失海量物资。

  机会!得知消息的军将顿时兴奋起来,大家摩拳擦掌两眼放光,都等着李世民下令,大家好去抢功劳。

  即便是最为稳健的老将这时候也都不再阻拦出战,反倒是希望越快下令追击越好。

  大家都是老军伍,对于这种情况很是熟悉。

  走得这么仓促,不会有什么细致的撤退方案。

  加上联军本来就统属不一,进兵的时候还好办,如此仓促的撤退那是会要命的。

  再怎么出色的将领,这种时候都没法从容调度。

  只要追的够快,那随便咬一口就是一块肉。

  战功就扔在那,随随便便就可以捡。

  身为武人这时候最高兴,痛打落水狗的事情谁又会拒绝呢?

  突厥兵的规模放在那,走得再隐蔽也不可能隐匿行踪,很快斥候就会把他们的撤退路线摸清楚。

  大家要做的就是追上去衔尾追杀,再不然就是拦腰一刀斩为两段,揪着后面那部分闷头猛打就行。

  这是三岁孩子都会打的仗,这好机会可不能错过。

  李世民和徐乐这次却又站在了大家的对立面。

  两人神色都很是平静,仿佛根本没发觉这是多好的机会。

  这帮抓耳挠腮的军将,恨不得把两人拖过来对着耳朵大吼几声:别耽误了,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徐乐看得出众人的心思,他微微一笑,从容说道:“列公心意某全都明白,不过大家可曾想过,为何绛州是空城?

  就连营房都能随意出入,这不是太容易了?”

  “这有什么?

  突厥人急着退兵,当然不会有人守营。”

  “突厥人急着退兵,难道薛举、郭子和或者刘武周也急着退兵?”

  徐乐说完这话,又扫视了一遍众人,这下大家就都不言语了。

  之前是太过兴奋,加上被功劳吸引,谁也没想到这一层。

  徐乐一说才明白过味道,这事确实有点蹊跷。

  突厥人哪怕真的发生变故要走,也该留下汉军殿后担任炮灰。

  不可能带着刘武周他们一起跑。

  就算留守的部队不愿意当替死鬼,他们也会等突厥兵远离后再逃。

  而且军营这么松懈,战利品那么多也确实不合常理。

  即便是留守部队不愿意送死四散而逃,也不会空着手跑,那些战利品他们都会带在身上。

  突然空出来的营盘加上足够多的战利品,确实是像极了钓鱼的饵料。

  这话要是没人说,大家也就不往这个方向想,现在有人说出来,也就感觉到这的确是个问题。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没了言语,只有屈突通皱眉道:“我们不追也不是个办法。”

  “追肯定是要追,但不能像刚才那般不管不顾闷头追击。

  那不是追敌而是找死。

  突厥人是在用计,引咱们追击,寻个合适的地方摆开阵势厮杀。

  他们骑兵多行动快,如果我们为了追敌也以轻骑追杀,就非得吃个大亏不可。

  这也看出来突厥人的底气不足,若是他们真的有准备,就不会只想着吃掉咱们一部,而是想要把咱们一举全歼。

  现在这个阵势,就是他们准备见好就收,打个胜仗就会真的退兵。

  敌兵胆魄已丧咱们还有什么好怕?”

  徐乐先是泼了冷水,现在又给大家鼓劲,众人的情绪起落间,不知不觉已经把徐乐的话奉为圭臬。

  哪怕一干老将也频频点头,承认徐乐即便是韬略一道也不是自己所能比。

  李世民此刻开口道:“我军义勇虽有血性但不习战阵,此战还是尽量不要让他们前去的好。

  以义勇军守城守寨,我军骑兵追击敌兵。

  他们想要打,我们就跟他打一场!”

  徐乐却摇头道:“义勇军也不必都留下,该带还是可以带的。

  如果我们都是骑兵的话,军阵也有破绽。

  敌多骑兵,我军的步兵若是运用得到也可为中流砥柱。

  至于战阵之道也有办法解决,让所有当过兵的人出来单独编队,数千人应该不成问题。

  让他们乘马追击临战步战结阵,可以挡下突厥人一波突击。

  决战之时力量总不嫌多,多一份也是好的。”

  尉迟恭也道:“他们来投军就是要报仇,这仗打完突厥人肯定就要逃,到时候可没地方抓去。

  若是从头到尾没让他们杀过仇人,大家心里难免有口气出不来,说不定心里反倒是埋怨主公。

  这种受累不讨好的事情不能干,该让他们去还得去,就像乐郎君说得,到时候让他们结步阵就成。”

  计议已定,军营便如同开锅,所有的兵将都忙碌起来。

  由于这场追逐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全军上下每人携两日口粮裹粮而行,衣甲战马弓弩箭矢也要备足。

  有备马的这时候就占了便宜,可以把自己的一部分家当放在马上,给自己省点力气。

  大家嘴上不说心里也知道,对很多人来说,这或许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厮杀。

  这时候也就谈不到顾及马力或者掉膘的问题,优先考虑的都是保命。

  所以马背上能驮多少就放多少,尤其是马匹富裕的简直就像是搬家。

  一如徐乐所料,义勇里面当过兵的人数量惊人。

  也不知真假,几乎所有的青壮都声称自己是正规的鹰扬府兵出身,而不是只一年训练四十五天那种。

  说话的时候全都义正词严脸红脖子粗的,就那模样你要是敢说不信,他就敢跟你拼命。

  好在李世民麾下都是老兵,这种假话骗不过他们。

  几句军营里的事情一问,真假虚实就能看出来。

  再不然就是让他们练练身手,也就骗不了人。

  不过即便如此,也足足有超过五千人成功入选。

  这些人原本步兵骑兵都有,但是除了个别自己带着脚力以及铠甲的之外,其他一律当步兵用。

  唐军抽调了一批备用马给他们骑乘赶路,到了地方便要下马结阵步战。

  兵器甲胄自备,军中富裕的弓箭则可以给他们使用。

  他们也不挑拣兵器或是待遇,只要能够上阵便是心满意足。

  一个个欢天喜地的模样,仿佛不是去拼命而是去发财。

  和广大唐军那种满面严肃的神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步离、杨思为徐乐收拾着铠甲刀枪,步离的眉头紧皱满脸的不高兴。

  这也不奇怪,之前的战斗都没让她参与,这次就更不可能让她上阵。

  饶是步离想出多少理由,徐乐就是两个字回应:不准。

  小狼女没办法,就只好以这副表情表达自己的不满。

  徐乐可不管她高兴不高兴,而是吩咐杨思盯紧步离,不要让她私自离开营房前去战场冒险,自己则做着最后的准备。

  其实杨思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即便有道理又如何?

  自己选定的道路不会变化,日后之事还是留到以后再做计较。

  现在最重要的事,还是对付眼前的敌人。

  迈步走出军帐,玄甲将士已经在营地内排列整齐。

  虽然扬武堡之战折损甚多,但是全军士气并未受到影响。

  自上而下依旧是一副足壮的精气神,个个神采飞扬精神抖擞。

  随着一阵嘹亮的号角声响,大队人马自军营中冲出,朝着突厥大军的方向追击而去!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归去来(二十一)

  联军的行动速度并不快,唐军没费太多气力,就咬上了他们的尾巴。

  斥候和负责殿后部队派出的游骑交了几次手,谁也没占到对方的便宜。

  双方保持着接触,但是没有爆发高烈度的战斗。

  固然斥候解决不了对手,但是突厥兵也没能把唐军斥候彻底消灭或者驱逐,双方就是这么个僵持状态。

  到了这时候,任是谁也能感觉出来不对劲。

  就之前那种不顾一切的逃命劲头,必然是该不惜代价撒腿逃命,怎么可能是现在这么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

  殿军部队旗帜散乱阵型不整,不少士兵身上都没有披挂。

  无精打采骑在马上,好像是没睡醒又像是几天没吃饭。

  若是看这种德行,只要一个冲锋,就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可越是这样,就越说明情况不对。

  联军也不是软柿子,又没有遭遇断粮或者其他打击,怎么可能是这么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要说这里面没鬼才怪!就算是那些冒失鬼,这回也不敢急着发动冲锋或者去捡便宜,反倒是提高了警惕观察四周形式。

  徐乐和李世民并马而行,两人并没有跑到前方观阵,而是从斥候嘴里了解最新的情况。

  听到奏报之后,徐乐微微一笑:“突厥人在带咱们转圈子,显然是要找一块平坦的地势方便决战。

  他们的兵马肯定已经分开行动,一部分在这,一部分在前方等着咱们。

  那支兵马必然已经完成了列阵,就等着咱们到了之后,迎面先来个突击。

  若是其他人,或许还要怕,但是这招对咱们没用。

  吩咐全军做好警戒,不必急着赶路。

  现在是他们急我们不急,他们耗不起。”

  说话间徐乐仰头朝天上看了一眼,此刻红日当空骄阳似火,正值初夏时分,清晨还算凉爽,此刻却是逐渐热了起来。

  兵士们身上逐渐开始淌汗,有些人已经忍不住解下水葫芦,喝两口清水,再把葫芦放回去。

  李世民愣了一下,随后也明白过来。

  徐乐所说的耗不起,是指天气。

  由于处于备战状态,所以士兵身上确实也有披挂。

  不过由于没有真的进入战斗,全军还是分不同级别警戒。

  大约三成的部队全身披挂,其他七成要么是半披挂要么是没有着甲。

  唐军训练有素,真到了打仗的时候,那三成战兵前面抵挡一阵,后面的士兵就能完成披挂迅速投入战斗,只要不是仓促间遭遇伏击就不至于有闪失。

  其实这还是徐乐和李世民有所防备之下做出的安排,换旁人指挥的话,肯定是急着带兵追击,基本就是轻甲或者干脆不披挂。

  这样的部队遇到好整以暇的突厥重甲骑兵不吃亏才怪。

  但是那些列阵等待的联军骑兵,可不敢像自己这么悠闲。

  基本都是满身披挂时刻备战,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打起来,临时披挂未必来得及。

  再说这种伏击战讲究就是一快打三慢。

  若是因为披挂耽误了战机,那可就悔之晚矣。

  这种天气,满身甲胄在烈日下列阵等待,对身体和精神都是巨大的折磨。

  就算是纪律严苛且能够承受各种恶劣环境的金狼骑,也一样是血肉之躯。

  他可能不叫苦,但是身体承受的伤害摆在那不会改变。

  拖得越久金狼骑就越虚弱,是以这一战真正拖不起的肯定是突厥人。

  那些后军原本以为唐军见到自己就会如同饿虎扑食一样冲上来。

  没想到唐军一个个如同得道高僧,根本就不想要发动攻击,仿佛不是来追击,而是来送行的。

  任凭后军再怎么露出破绽,也架不住唐军不为所动。

  全军依旧保持着阵型缓缓推进,就是不肯发动突击。

  一些军将心里已经暗自起急,一边擦汗一边抬头看日头。

  结社率军法森严,如果误了时辰,那可是要拿命来填的。

  有些人已经开始嘀咕,是不是自己的计策被唐军识破。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到了这一步不管唐军看没看破,都只能咬牙往前走。

  看破又怎样?

  总归是自家兵力占优,就算是用人填,也填死了你们!军队放弃了所有花招或者掩饰,直接向着夏县方向前进。

  那种刻意做出来的惫懒模样也一扫而光,代之以冷厉阴狠的眼神瞪着唐军兵将。

  看破了也好,省得自己还得费劲装蠢。

  现在就是摆明车马,告诉唐军接下来咱们就要手下见真章,不怕死的就继续追!联军的行动也逐渐放缓,开始当着唐军的面披挂甲胄进行战备。

  这种行为是明摆着挑衅,若不是军中严令禁止私自出阵,那些义勇还被唐军从外围包着不让他们有机会发起进攻,只怕已经有人压不住火性开始催马冲阵。

  得到奏报的李世民和徐乐对视一笑,玩弄这种手段反倒是证明联军没有什么新鲜花样。

  单纯的激将法对自己不起作用,你爱穿铠甲还是爱睡觉都是你的事情,我根本不予理会。

  这场仗在哪里打,是由你们选择。

  但是其他的,都是把握在我们自己手里,绝不会被你们所操纵。

  任凭你把饵料准备得如何肥美,我都不会上当,这才是大将风采!眼看最后一招用出来,唐军依旧还是不为所动,这支负责担任诱饵的队伍,终于放弃了幻想,开始中规中矩在前行军,放任唐军在后面跟随。

  明明是引敌入彀的任务,现在怎么看都像是带路。

  他们这次选择的方向和扬武堡是不同的路,但一样也是个宽大平原,正好适合大股骑兵冲锋。

  其实这也在徐乐的预料之中。

  名义上这场仗的战场选择权在突厥,实际这方面他们和唐军最多只能算是五五分。

  毕竟能够供骑兵往来冲锋的地方,总共就那么几个。

  再考虑到联军的兵力以及整合程度,外加上现在的处境。

  拖得时间越久就越容易发生意外,肯定是要速战速决,那么能选择的地方也就是两三处,其中最适合的就是这片宽大平原。

  事实上这里也是前次夏县大战时,李世民败北之处。

  果然不出预料,前军刚刚接近平原,就发现眼前无数旌旗飘扬,铺天盖地的大军一眼望不到头。

  从头到脚用钢铁包裹起来的金属军团,摆开了一个个造型奇特的阵势,看上去就像是一群金属巨兽突然闯入人间。

  联军真正的主力,早已经在此等候!正中是一杆金狼战旗,旗下一将满身披挂,正是阿史那部少汗结社率。

  在他身旁左右,则是其他联军主帅以及大将。

  这支人马摆开的架势,就是恭候多时静待你前来送死。

  可是等到人真来了,结社率却发现情况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本以为唐军是大批轻骑兵忘乎所以地追过来,要阵型没阵型要指挥没指挥,一群人进入埋伏圈之后不知所措,然后被自家的重骑兵和具装骑联手收割。

  可是现在看,明显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唐军显然有准备,而且准备的很充足。

  也是因为这个准备,让突厥兵甚至没能在第一时间发起冲锋。

  按照之前的约定,这时候应该是金狼骑发起冲锋冲击唐军军阵。

  凭借金狼骑的强大战斗力,把唐军先锋击溃。

  只要前锋溃散,后面的部队也就很难实施有效阻击,很容易就会被打崩。

  但是现在情况变化,唐军阵型完整三军士气高涨,就算真冲过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的战果。

  尤其是看到玄甲骑已经武装齐备,自家及这边一冲,那边势必就会上来接战,金狼骑就稍微犹豫了一下。

  其实这个犹豫耽搁时间不长,也就是片刻光景,薛举就带着他的金城骑杀了出去。

  他和玄甲骑已经结下死仇,就算谁都不打他也不可能放过徐乐。

  前者扬武堡大战,玄甲骑固然死伤惨重,金城骑又何尝不是如此?

  薛举总共就靠着三千甲骑横行西北,这一战生生折损了三分之一,余下的人里面还有不少人带伤。

  对于家底本就单薄的金城骑来说,简直堪称灭顶之灾。

  而且金城骑由于人数太少,就更强调内部抱团,这一点和昔日的恒安甲骑很像。

  他们或是结拜手足,或是彼此结亲,通过这种方式巩固彼此之间的关系,让金城骑变成一个内部高度团结的大家庭。

  这种方式的好处就是凝聚力强,大家打断骨头连着筋,到了战场上可以一致对外。

  坏处则是恩怨因果牵扯太多,很多时候都得从感情角度考虑问题而不能讲道理。

  按说胜负兵家常事,战场死伤更是难免。

  可是对金城骑来说,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就相当于是全军都和对手结了仇。

  那些没死的和死者都能攀上关系,这一下子等于就是全军都和玄甲骑结了仇。

  他们又是一支讲究快意恩仇,不讲究顾全大局的队伍。

  你作为军主要是不能为部下报仇,队伍就没法带了。

  更别说薛举自己,还差点被徐乐砍下脑袋。

  这些仇都只能用血和性命来报。

  现在就算薛举自己想要停下都没用,下面的人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是以当他看到玄甲骑之后,就没有任何选择,只能咬牙催马冲上去,拿性命和对手见真章。

  而他这一动,金狼骑想不动也不行了。

  结社率手中令旗挥舞,紧接着就是阵阵鸣镝声急。

  金狼骑军将听到响箭,脸色都微微一变。

  这是阿史那内部的严苛军令,现在进兵战后也要挨二十军棍,如果再不往前冲,那就是人头落地的罪过。

  谁也顾不上多想,只能呐喊着催动坐骑朝着唐军发起冲锋。

  玄甲骑这边也已经列阵迎上,硬顶着对方的攻势冲了上去。

  这场唐军与联军的战斗,就在这种情况下揭开了序幕。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归去来(二十二)

  在发现联军踪迹的第一时间,徐乐已经离开李世民,来到玄甲军中。

  大军阵势列开之时,金城骑已经气势汹汹冲了过来。

  虽然墙阵的速度比起其他冲锋方式要慢一些,但是这也是一个相对和绝对的问题。

  单就其本身来看,万马奔腾如同海潮的气势也足够震慑人心。

  大军铺天盖地朝着玄甲骑压过来,玄甲骑则同样还以颜色,催动坐骑高举长兵迎着金城骑冲过去。

  有了前次交手的经验,彼此都已经不再陌生,也不至于再为对方能和自己摆出同样军阵诧异,对于各自的武勇也有了一定了解。

  都知道对方是值得尊敬的对手,本领并不比自己来得弱。

  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跟在金城骑身后的,则是阿史那家的金狼骑。

  按说他们不会摆墙阵,行动速度应该更快一些。

  但是实际的情形是,他们始终比金城骑落后一段距离,和金城骑的距离大约在一箭之地。

  所选择的攻击方向也和金城骑有意岔开,尝试从两翼发起进攻。

  这一切自然都落在徐乐眼中,他冷笑一声,轻轻合上面覆,心里满是鄙夷。

  金狼骑、阿史那,你们虽然很强,也确实凶名远播,但还是无法战胜私欲。

  人一旦欲望过重就会影响胆色,更是会误了大事。

  今日之战你们就耽误在胆量不足上。

  若是自己领兵,这时候肯定是不惜一切代价往上冲。

  都到了最后决战的时候,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人死脸朝天不死万万年,咬牙催马往上冲就是了。

  你们金狼骑可以威震草原让各部拱手称臣,靠的也正是这股子蛮勇。

  现如今把起家的东西都丢掉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其实早在上次扬武堡大战的时候,徐乐就已经发现金狼骑这个问题。

  如果那时候的金狼骑和传说中一样酣战终日至死方休,其他几路兵也不会退或者说不敢退。

  最后胜负不好说,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玄甲骑的损失起码要翻一倍。

  金狼骑肯定有自己的理由,比如战机不对,又或者要考虑今后又或者是不能拼光大汗老本。

  归根到底其实就是一句话,想赢怕输。

  这不光是金狼旗的想法,也是结社率的想法。

  始毕可汗再怎么宠他也有个限度,毕竟可汗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

  这次让他带八千金狼骑前来既是恩宠也是责任,若是这支军队交锋不胜,又或者损失过大的话,结社率回去也不好交代。

  所以他不光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与其说八千金狼骑是阿史那部落的本钱,不如说是他结社率的本钱。

  从主帅就开始畏惧死伤裹足不前,下面的军将自然也就多了算计少了拒绝。

  别看前后就是这么几步的差距,往往就能决定很多事。

  再说这还没交战就已经是这样,等到厮杀起来还能指望他们一往无前舍命死战?

  别做梦了!金城骑已经越来越近,徐乐不慌不忙举起马槊催动吞龙,两面金属墙壁再次撞在一处!由于有了前者交锋的经验,这次双方其实都有了准备,而且都做出了调整。

  薛举的办法是在第一线部署稍弱一些的兵士,以抵消徐乐第一波进攻的强悍冲击力。

  毕竟骑兵冲锋主要还是靠冲锋带来的巨大势能。

  这股力量在第一阵必然是最强的,但是随着部队前进肯定会越来越弱。

  所以用一部分士兵当牺牲品,消耗徐乐所部的人力马力。

  而把真正的精锐悍卒布置在第三列,保证他们以最饱满的状态去迎击徐乐那被削弱的箭头。

  另外,薛举这次列阵进一步缩减了战场宽度,每一排的士兵只有一百人,但是军阵足足有二十行。

  这种牺牲宽度增加厚度的布阵,同样是为了尽最大可能削弱玄甲骑的冲击力。

  本质上就是用千张纸吸收墨汁,你的冲击力再强,这么一阵阵冲下来肯定也会逐渐减弱。

  后排的士兵就可以以逸待劳,尽最大可能杀伤玄甲骑前锋。

  上次交战中薛举已经发现,玄甲骑墙阵前列成员个个身手不弱,就算不是军将也是军中力士。

  由于大家阵法一样,薛举当然明白这种布阵的手段和思路。

  而且他自己大多数时候,也是同样的方式列阵。

  是以一看就明白,这是把军中精锐放在最前锋追求最大的冲击力。

  同时也是对后方兵士的保护。

  这样布阵当然有好处,但是最大的问题就是前锋太危险,等于是把军队里最能打的那批人放到牺牲的位置上。

  这种蠢事薛举可不会干。

  他和他的部下一样,都信奉弱肉强食的道理。

  哪怕是金城骑这种部队,也是要按照本领强弱划分三六九等。

  猛将的命不能和小兵一样,这种战场应该先牺牲普通士卒,哪能先牺牲大将?

  徐乐你既然妇人之仁,我就让你品尝一下这种仁义带来的后果!徐乐则还是和以往一样,把部队的主力布置在最前方。

  而且玄甲骑的阵型非常单薄,前后不过八行,但是每一行的宽度却大得吓人。

  每行兵马都超过七百人,在战场上已经是非常了不得的数字。

  这些士兵进攻的速度也不快,并没有追求战马第一波的强大冲击力。

  但是就在两军即将碰撞一处时,这些前排的玄甲骑士全都双腿发力,战马一声咆哮突然加速、前冲!原本一直被骑士有意压抑控制的力量,一瞬间爆发出来,威力又岂能小看?

  随着战马咆哮,玄甲骑的前锋速度陡然变快,反倒是抢在金城骑兵之前完成了冲锋的动作。

  主动撞入金城骑阵中!这种阵前加速突击的战法,就像是甲骑变阵一样,都是薛举不会的内容。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这种战法并不是慕容双骄发明的,而是徐敢在南北转战的时候自己领悟出来的绝招!昔日的鲜卑战技,早已经被汉家豪杰学会,并且加以改良,威力比过去更大!哪怕慕容垂再世,也未必就能战胜徐敢或是徐乐。

  瞬间爆发出来的威力,让玄甲骑在第一波对冲中占据了上风。

  再就是双方第一排士兵的素质不同,在这种针尖对麦芒的厮杀中,差距一下子就能体现出来。

  眼看着双方长兵互戳兵器相格,金城骑第一排的骑兵往往一个人要面对四五杆长矛或者马槊,既架不住也躲不开,一时间纷纷落马。

  玄甲骑这边的情况就好多了,虽然也有人落马。

  但是很有一部分人成功格挡了对方刺来的矛槊,随后反手一击把对手击落马下。

  后排的士兵则开始拉弓放箭,箭矢所指正是金城骑的战马。

  矛槊交接箭矢乱飞,双方都开始有人落马。

  金城骑以弱卒充前阵的结果,就是一开始的交锋中伤亡肯定更多,前两层防线很快就被撕开。

  不过薛举的布置也有自己的道理,到了第三层阵线时,猛兽的獠牙就开始发挥威力。

  早已经等候多时的军将在薛举亲自率领下猛然发起突击!韩约紧随在徐乐身侧时刻不离。

  不同于扬武堡大战时几路分兵,几个玄甲骑大将都承担了独当一面的责任。

  这次几个大将都跟在徐乐身边充实一线,韩约也就履行职责遮护徐乐须臾不离。

  他手中的大盾神荼很少用来攻击,基本都是防御。

  把刺向徐乐的矛槊一一挡下,让徐乐可以放心大胆施展技艺屠杀对手。

  这时候就看出来韩约的手段。

  那么多的兵器击刺过来,速度也是快得吓人。

  而且对手采用的也是墙阵,自己的优势就是对方的优势。

  密密麻麻的长兵齐刷刷刺到,一般人是躲也躲不开,架也架不住。

  但是只见韩约出手如电,手中大盾好像成了精,上下翻飞左右遮拦,那些有可能刺中徐乐的矛槊都不用他遮挡,就被大盾一一挡下。

  耳中金铁交鸣之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不绝,火星子四下飞溅,天知道这须臾之间韩约挡下了多少狠辣攻击,又把多少人的兵器声声震断。

  韩约本人依旧混若无事,从容地接下这些攻势,两眼观察着各个方向生怕漏过什么攻击。

  也不光是矛槊,就是那些后军射来的飞矢,也难逃韩约手眼。

  大盾挥舞间,箭矢不是被拨开就是被盾牌挡下,徐乐连人带马没受丝毫影响。

  可就在这时,韩约猛然感觉到某种危险正在快速接近,不容他看清楚是怎么回事,手中的盾牌已经先于眼睛做出反应。

  这就是大将五感六识的厉害之处,正常人充其量就是感觉到危机,上将则可以及时做出处置,让自己脱离险地。

  手中盾牌比眼睛和头脑更快,一个遮挡就将对手刺来的大槊接下!一声闷响,韩约只是觉得自己接住的不是槊,而是一门全力轰出的工程槌。

  人在马上一个趔趄,险些从鞍桥上跌落。

  右臂瞬间就没了知觉,仿佛这条胳膊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而这只是开始,就在他身形晃动的同时,另一条马槊则如同出动毒蛇一般,钻向韩约肋下!毒牙闪烁寒光只待饱饮热血。

  正如韩约和徐乐配合一样,薛举和宗罗睺也是一对搭档。

  只不过宗罗睺不是韩约这种主将盾牌性质的助手,而是借着薛举吸引注意力的机会,以暗算的杀法击杀对手。

  两人亦是配合默契相得益彰,此刻出手就是要结果韩约,先折徐乐的臂膀!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归去来(二十三)

  韩约的手段宗罗睺也有所了解,知道他一人能用两面盾牌。

  所以这一槊选择的方位很是歹毒,算准了韩约就算再怎么反应及时,那小盾也来不及挡下这一槊。

  自己这一击可说是万无一失。

  不曾想就在他大槊递出的刹那,胯下战马却发出一声哀鸣,随即向下软倒。

  宗罗睺直到此刻才看清,一点寒芒在眼前一闪即逝,对手此处这一槊随即就收回,大槊改刺薛举。

  而能把大槊使得如此迅捷灵活之人,自然就是徐乐!自己的战马当然挡不住徐乐的槊,不过宗罗睺也是横行沙场多年悍将,战马一软自己志在必得的一槊当然就刺不中目标。

  不过他也不想无功而返,人向下倒的同时大槊依旧保持姿势不变,向前猛地一刺,槊锋深深刺入韩约坐骑的胸膛!两人的坐骑几乎是同时倒毙于地,两人也是几乎同时从马上滚落马下。

  宗罗睺大槊刺得太深根本拔不出来,是以他一槊命中立刻松手,抽出铜锤对着韩约就丢过去。

  韩约也来不及用大盾格挡,只是把身形一偏,尽力避开铜锤锋芒用身侧去接这一锤,同时左臂抖动,小盾郁垒挂定风声朝着宗罗睺的太阳穴猛砸!两声脆响不分先后,乍一听上去,以为就响了一下。

  韩约胸前冒出几点火星,身形踉跄而退嘴角已经沁出鲜血。

  宗罗睺也没好到哪里去,头盔上传来一声闷响,宗罗睺身形摇摇晃晃地倒退好几步,险些一下子瘫倒在地。

  由于他带着面覆,看不到是否吐血。

  不过韩约很清楚自己那一下的分量,即便没有直接击中要害,也足以让宗罗睺头晕目眩反胃恶心,短时间内无法恢复正常。

  两人这时候都没法再打了。

  现在不是比武决斗,而是大军冲锋交战。

  再缠下去,自己人的马蹄子都能要命。

  不管心里有多少怒气,这时候都得选择暂时歇兵罢斗。

  仗着二人都有亲卫扈从,向后一退立刻就有就送过来备马。

  等到两人同时上马提起兵器时,才发现各自的主帅并没有像自己一样陷入缠斗中。

  本以为薛举再遇徐乐,必然要延续之前那场没有分出结果的战斗。

  宗罗睺兑掉韩约,也是想着为主帅扫除个障碍,免得一会打起来碍手碍脚。

  不曾想薛举、徐乐这次重逢的表现大出所有人预料,两人马槊空中相撞,随后便是个互相绞缠发力!都试图把对手的槊压下去,随后自己的槊再往前刺。

  但是两人的手段实在是太接近,就连发力手法都差不多。

  薛举虽然力量更强,但是徐乐此刻发了狠,薛举的力气也不足以形成压制。

  眼看大槊绞缠难分上下,二人战马错蹬之时,徐乐一记骨朵对着薛举头上就抽。

  薛举同样是左手持铁鞭对着徐乐就打!两人的短兵撞个正着,也是发出一声闷响,两件短兵同时脱手。

  这当口两人的坐骑已经错身而过,薛举左手向马腹下一抄,随后依旧是不用回身观看只是微微一偏头,铁流星已经打向徐乐后脑!两人有过一次交锋后,就少了很多不必要的试探。

  这下一出手就都是搏命的打法。

  徐乐已经转过身来手中马槊一晃,让过锤头用马槊缠住锤链,铁流星在马槊上一绕,就打了个圈。

  随后徐乐用力把流星向自己怀里一扯!原以为薛举会发力争夺,没想到这一扯居然轻松地就把流星扯过来。

  薛举根本没有和徐乐纠缠力气的打算,流星无效马上就松手,随后再度捧起马槊,圈马回身就刺!徐乐这时候也调转了马头,马槊再次一盖,两人的大槊碰撞,徐乐槊上缠绕的铁链子也就借机解开,大槊发力一抖,铁流星朝着薛举面门飞去。

  薛举侧头避暗器的同时,大槊放弃进攻改为防守。

  丈二长车耍开如同纺车,徐乐也找不到可以攻击的破绽。

  而随着两人再次战马错蹬,薛举就头也不回,催马钻回了自己的军阵!这时候正好是宗罗睺起身换马,把这一幕看了个清楚。

  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金城霸王?

  薛举从没有惧怕过战斗,更不会回避决斗。

  哪怕是有些时候占据了绝对优势,面对走投无路的敌人所提出单挑要求,他也不会拒绝。

  在薛举看来,拒绝单挑是胆小鬼才干的事情。

  你想要和我一对一,我就给你个机会让你死得心服口服,免得将来作祟。

  可是这次,他破例了!他竟然没有继续和徐乐的对决,而是放弃厮杀回归军阵。

  随后就随着自家部下朝着徐乐冲去,看样子根本就是不想再和徐乐一对一较量,只想用军阵解决问题。

  饶是宗罗睺素来和薛举投契,自身也颇有智谋往往能猜中薛举所想,也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选择。

  这话自然只有薛举自己知道,自己不是不想和徐乐交战,也不是真的怕死避战。

  而是此时此刻,并不是单打独斗的好时机。

  这场战斗不光关系着阿史那,也关系着所有诸侯。

  这时候是没有情面可讲的,所有的规矩也得让路于生存。

  自己和徐乐一打,势必影响大军行动。

  自家的金城骑当然不会说什么,可是金狼骑、青狼骑等等可就说不好了。

  那帮人几时把汉人当人看?

  哪怕是汉地诸侯在突厥贵人眼中,依旧是比自己低贱几分。

  平日里欺压就罢了,现在是玩命的时候。

  自己和徐乐交战,突厥人为了不影响自己的部队冲锋,说不定就是一排乱箭射过来,连自己带徐乐一起解决。

  对于金狼骑来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绝不会有什么迟疑或是心理负担。

  要死也得死得像个英雄,不能稀里糊涂被小卒射死!正是出于这个考量,薛举生平第一次放弃了对决,而是选择用战阵之道解决对手。

  与此同时,金狼骑的大队人马也已经加入了战团。

  他们的位置是玄甲骑的左翼,以侧击的方式直接冲入玄甲军阵!和之前一样,金狼骑依旧是选择以个人武勇技艺为主要作战手段,凭借高超的本领抵消军阵的加成。

  而在他们身后则是联军的大队人马。

  随着金城骑、金狼骑先后发动,其他各路人马也在鼓号声中呐喊着冲向大唐军阵!不同于扬武堡那次四面围攻,这次突厥军选择是正面战法。

  大军全都布置在正面,和唐军进行面对面交锋。

  金城骑位于正中直面玄甲骑,在他们身后的金狼骑虽然位置有所偏移,但是总体上看,依旧是处于整个大战场的中间位。

  执必部的大队人马,则以部分青狼骑为先锋,奴兵居中,其余战兵和青狼骑押后的方式,自全军右翼发起攻击,冲击唐军的左翼。

  而朔方骑兵、马邑军则从全军左翼发起攻击,攻打唐军的右翼。

  从这个布阵也能看出来,联军采取的是右翼拖延,中间对峙,以左翼重拳侧击试图打开局面的战法。

  这种战术本身不算什么奇谋,但是对于这种大规模战场来说,奇谋的意义远不如堂兵正阵。

  正确的兵力配置,正确的战场指挥,以及部下的战斗意志乃至人数,才是决定最后结果的关键所在。

  唐军的劣势无疑是体现在人数上,结社率这次布阵也是充分利用这一点,摆明了就是人多欺负人少。

  以群狼搏虎的姿态,一出手就是全力攻击。

  你唐军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又有玄甲骑这种精锐又怎么样?

  突厥和汉家军队交锋的次数多了,谁还不知道谁的本事?

  你们汉军的优势是很明显,但是一旦陷入团团围困之下,被优势的兵力围攻,照样手忙脚乱,所有的优势都发挥不出来。

  只要打崩了你们的阵,你们自然就要退。

  结社率的想法不能说不对,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整场战斗的第一个变数,并非来自玄甲骑,而是来自几千名乘马步兵。

  由于徐乐带着玄甲骑顶在前面,给后面的大军争取了宝贵的时间的。

  当执必部的青狼骑前锋即将冲击大唐军阵的时候,就见面前的几千骑兵忽然下马,随后摆开了一个汉家步兵方阵,挡在了自家铁骑的必经之路上。

  前排士兵一声呐喊,手中半人高的盾牌朝地上重重一顿!随后身子向下一矮,蹲在了盾牌后面,而第二排的步兵则把盾牌往第一排的盾牌上一搭,盾牌斜型向上举。

  随后两翼的士兵举盾护头,后排的兵士把盾牌举起,眨眼之间就组成了一座盾城。

  手中的长矛自缝隙处刺出,抵向不同的方位,如同一只满身是刺的铁壳巨兽,准备挡下执必部青狼骑的攻击。

  糟糕!带兵的千夫长一看到这阵势,就忍不住叫苦,这下怕是麻烦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归去来(二十四)

  没有天下无敌的兵种,也不存在任何一种百战百胜的阵法,最关键的还是人。

  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不过到了战场上很多时候还是得讲究一个相生相克。

  骑兵被称为这个时代战场的王者,并不意味着其自身毫无缺陷。

  骑兵来去如风机动力最强,铁骑冲锋时的冲击力也是令人胆寒。

  但是除了满身铠甲的具装骑,大多数骑兵的防御力都是短板。

  他们的机动力其实也是牺牲防御力的代价。

  相对而言,行动迟缓笨拙的步兵尤其是重步兵,在防御力方面远比骑兵优秀。

  这种大平原战场上作战,重步兵因为行动迟缓等短板,肯定打不过骑兵。

  但如果这支步兵有骑兵辅助支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由于之前的交锋中,对于唐军的兵力构成有所了解,所以这次的战术也是有针对性的制定。

  按照结社率的设想,就是依靠兵力优势发起批次攻击,大军分成几队波浪冲锋。

  一波退下去第二波就跟上,然后就是第三波。

  第一波攻击的目的不在于杀伤多少人,而是打唐军一个立足未稳,让唐军骑兵无法结阵。

  第二波再冲锋的时候,再以人数优势把唐军压制住,让他们发挥不出正规军兵力和阵法的长项。

  等到第三波的青狼骑再上去,就可以打成击溃战。

  就算唐军不是大败亏输,起码也是手忙脚乱完全被动。

  这支步兵的出现不在计划之内,而且从他们表现来看,还不是一支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

  大部分成员都受过严格训练,一看就是河东六府鹰扬的老底子。

  大隋朝的时候,河东的战略定位就是对抗突厥的支撑点。

  马邑作为缓冲带,定位就是炮灰。

  突厥兵打过来的时候,马邑就是尽可能用人命拖延突厥军脚步等待朝廷援兵。

  而河东的部队,则是对抗突厥的中坚力量。

  不管是突厥突破马邑继续前进,还是朝廷大队人马赶到北伐,都离不开河东这个中继点。

  是以河东部队的训练,很多都是针对突厥进行。

  突厥军队的特点就是骑射为长,而河东部队也不可能都是骑兵,所以步兵针对性训练就是必然。

  盾阵、箭阵、长矛阵拒马,这都是步兵对抗骑兵的老办法,他们练得也最为纯熟。

  能够把阵布得这么利索又这么整齐的,不用问也知道,必然是六大鹰扬府里面的老卒。

  这帮人要说打,肯定是打不过这铺天盖地得骑兵。

  但是迟滞作为前锋的第一波青狼骑,还是绰绰有余。

  担任前锋冲击任务的青狼骑,其实就是之前扬武堡大战中的幸存者。

  那一战执必部的三千敢死队没用上,由于金狼骑撤出战场他们也就跟着撤退,折损的人马不到一千。

  可是剩下的狼骑并没有因此就摆脱厄运,而是被派了这桩送死的差事。

  这就是突厥军法的可怕之处,根本不存在任何幸运儿。

  赶上你就是你,这次不死下次也是要死,完全看不到希望。

  这次对他们的要求还是和之前一样,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为止。

  你们本来就该死在扬武堡,这些日子就是多活得,还想再活多久?

  不管眼前是什么样的敌人,都得咬着牙给我冲,直到全军覆没为止。

  他们若是去冲唐军骑兵,肯定是回不来的。

  但是凭借强大的冲击力突击,足以扰乱唐军阵型制造一定的伤亡。

  可是这股力量作用在步兵大方阵上,效果就差了一大截。

  倒不是说这两千亡命青狼骑肯定冲不动步兵方阵,事实上大多数情况下,步兵和骑兵属于彼此害怕的关系。

  战马高速奔跑带来的巨大动能作用在人身上,那也是足以致命的。

  何况千军万马全速冲锋,带起的沙尘遮天蔽日。

  远远望去,就像是若干条土龙朝着自己飞扑而至。

  不说交手结果,就是心理上的压力,一般人也承受不起。

  很多时候骑兵不需要真的和步兵冲撞,就是靠这种气势,就能吓得步兵丢盔弃甲狼狈而逃。

  勉强维持阵型的,也难免手脚发软心内紧张而动作变形。

  步兵阵要想抗住骑兵,又对配合和站位要求极为严苛。

  这上面表现不好,所谓的军阵也就起不到作用。

  是以骑兵和步兵的较量,很多时候就是胆魄的比拼。

  谁的胆子大谁赢,胆子小的就会输。

  骑兵有速度优势又有战马,胆量上总归是比步兵大一些。

  按说骑兵冲步兵,还是比较占优势。

  尤其青狼骑不是寻常骑兵,作为执必部的核心武装,他们武艺也自高强装备也好,算得上重骑兵。

  以重骑兵撞阵,属于高消耗的赔本买卖,收益不及投入,不过撞开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青狼骑的指挥官之所以头疼,是因为撞阵成功自己的冲击力和速度也难免受影响,不利于后面的战斗,倒不是说真的惹不起这支步兵。

  只可惜今天他们遇到的步兵和以往不同,这些步兵在出战之前,就已经做好不再回来的准备。

  不同于执必部靠严苛军法逼人去死,这些人是心甘情愿的来赴死,只求死前多杀几个突厥人,为自己死难的亲属报仇。

  他们欢天喜地的上战场不是为了抢功劳,而是知道这次可以报仇雪恨也可以洗刷耻辱,人生已经到了最后时刻,何不大笑一场?

  男儿到死心如铁!已经坦然面对死亡的人,你什么气势又是什么兵种,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分别!任凭青狼骑带起再多的烟尘,又造出何等声势,对他们来说全都没有意义。

  所有兵士只做一件事,守阵!突厥人的攻击对他们来说,无非是经历过无数次的操练。

  唯一的区别就是,这次的操练死人可能有点多。

  只要想通这点,别的就不必多虑。

  前排的兵士握紧盾牌挡下青狼骑的箭雨,后排的兵士则紧握长矛用力戳刺!这个阵法甚至放弃了一开始的弓箭射击迟滞,直接进入最为残酷但是对敌我死亡威胁都最大的肉搏阶段。

  青狼骑倒是在进攻的过程中不停放箭,不过面对唐军那如墙盾阵,箭矢威力大为削减造成的杀伤有限。

  偶尔有人中箭倒下,就有人接替位置顶住盾牌握紧长矛,保证阵型岿然不动。

  马蹄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仿佛有无穷的雷霆要从脚下炸开。

  前排的兵士忽然大喊一声:“来世再见了!”

  话音未落,前排的青狼骑便已经重重撞在了盾阵上!其实青狼骑并不是只有这一个选择,按说骑兵对步兵的优势主要还是机动性。

  我可以左右绕行扯动你的精力,你要是跟着我转,很快就会体力不支。

  如果不转的话,那就肯定会有破绽被我找到,到时候随便一下就能要命。

  可这种打法实现的前提是,单纯的骑兵对步兵,而不是骑兵对骑步兵混合部队。

  单一兵种肯定有自己的缺陷,面对混合兵种的时候,这种缺陷就会被体现出来进而影响战斗。

  现在就是这样,骑兵如果绕过步兵方阵,就得改变进攻方向。

  可是现在是千军万马的攻击,你这一变换方向,很容易就和友军发生冲撞或者干扰了友军进攻路线。

  就算你不管这些,难道也不管大唐骑兵?

  绕过方阵的时候,自己的军阵难免混乱,这时候唐军一个侧击,那就是个闷头暴揍的局面。

  别说破坏唐军骑阵,自己先就被打得没了阵型可言,搞不好就是个大溃败。

  这支步兵卡位卡得实在是地方,哪怕有再多的不甘心,这时候也只能是以最愚蠢的方法来应对:以力破局,以命换命!两支都抱定必死之心的军队撞在了一起,一声声闷响伴随着惨叫声在战场上回荡。

  一个全身披挂的武士催动着战马全速奔驰,其动能之强绝非血肉之躯可以承受。

  盾牌最多是防住弓箭,对于这种堪比攻城槌一击的冲锋,防护能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正常情况下步兵对付骑兵,都是靠长矛阵。

  毕竟马也是有灵性的动物,看到那么多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枪头,也不敢往上撞。

  你人可以不怕死,但是马肯定是不想死,所以骑兵冲步兵按说就是以威慑为主,很少去真的拼命。

  但是青狼骑也不在这个范畴内。

  他们和汉家打交道多了,被步兵阵收拾过多次。

  吃的亏多了,也就想出了办法应对。

  真到了需要撞阵的时候,把马的眼睛蒙上,或是日常就训练战马面对枪头依旧冲击。

  总之有的是办法应对步兵手段,不会被长矛吓住。

  现在终于到了这些手段起作用的时候,第一排的执必部青狼骑呐喊着咆哮着撞向了盾阵,手中的长矛马槊朝着唐军大盾刺去。

  而唐军则用身体扛住盾牌,迎着对手往上撞!两股力量撞在一处,随即便是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归去来(二十五)

  长矛断折、盾牌碎裂!第一排的青狼骑几乎全部撞死在步兵的矛尖上,但是他们的马也在惯性的推动下,狠命撞在了盾牌上。

  战马的肚腹、脖颈被刺穿,长矛随后刺穿了甲胄刺穿了身躯。

  很多青狼骑几乎是整个人都串在了矛上,与其说是被戳死,不如说是自己主动挂上去。

  他们这种近乎于自杀式的冲锋也不是没有收获,他们的马被刺死,但是力量还是落在了盾上。

  那些战马的身躯或是硕大的马蹄,威力丝毫不逊色于猛将挥出的巨锤。

  这股力量不管是落到盾牌上还是人身上,都无法颉颃。

  持盾的士兵被重重撞飞出去,这个过程中往往还要撞倒几个袍泽。

  口内鲜血狂喷,在血里面往往还伴随着碎骨或者不明的肉屑,人落地的时候基本就没命了。

  手里的盾牌不是变形就是直接裂开无法使用。

  这一轮的对撞,实际上并不存在赢家,而是同归于尽!步兵盾阵出现了明显的缺口。

  不过青狼骑并没能趁机继续突进扩大战果,因为他们的骑兵刚刚发起冲锋,就发现唐军步兵竟然把缺口给补上了!这不是什么高明的指挥,而是最简单根本的拿人命换。

  甚至不用军将吩咐,附近的兵士自觉举盾持矛顶上了缺口,随后把矛往前戳刺!于是第二排骑兵和递补的步兵,又重演了之前的情景!戳刺、撞击、同归于尽!两支队伍仿佛是两头蛮荒时代的怪兽,只会用最简单笨拙的方式互相攻击。

  没有花俏变招,也没有阵型变化或者部队调动,就是这么简单直接地对冲互换。

  两支军队都扯开喉咙呐喊,试图从气势上、胆量上或者是意志上压垮对方。

  青狼骑高喊着执必部的汗王,而唐军喊得就更为复杂。

  “青狼骑!咱们杀得是青狼骑!”

  “拉着青狼骑一起死,不白活!”

  “孩他娘,我给你报仇了!”

  “阿爷,儿没给你丢人!”

  这一声声呐喊如同战鼓,给了这支步兵近乎无穷的力气。

  长矛戳刺、短兵格斗,双方用尽了所有手段发动进攻。

  有侥幸突破盾阵而未死的,马上就会面对四面八方兵刃围攻。

  后排的士兵更是弯弓搭箭,朝着这些突厥兵射击。

  青狼骑的优势在于武艺高强,近身搏杀的话,一名青狼骑足以抵得上五名步兵。

  但是他们同时面对的往往不是五个人,而是十个、二十个、甚至更多。

  任你有多大本事,这种情况下都难免手忙脚乱。

  一个照顾不到,就被打落马下结果性命。

  不过青狼骑也不负执必部最强骑兵的身份,以命换命以血换血,硬生生把这支步兵组成的盾阵一点点啃食出缺口,再一点点磨平。

  从战绩上看,青狼骑已经对得起自己名号以及待遇,也足以让执必部名扬草原。

  不过战场注定不会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来一点点做水磨工夫,不容两方分出胜负,第二波部队已经到了。

  这次结社率使用的波浪战法,逐次冲锋,重点就是在左翼。

  这一记左拳攻击,要求是要打残唐军,至少也要瓦解他们的机动力,然后再行突破往中部推进。

  是以这一翼投入的兵力最多,战斗力也更强一些。

  这第二波赶到的,就是执必部的奴兵。

  从战斗力看,奴兵是执必部各路部队里面最弱的一环。

  但是要从人数看,奴兵则是人数最多的,他们是执必部战斗力的基石,也是这种大军团交战中最具威胁的一环。

  别看他们的战斗力不如战兵更不如狼骑,但是他们人数太多了。

  蚂蚁多了咬死象,只要能够缠住对手,就是拿人头换,都能把对手斩尽杀绝。

  如果是正常情况,他们才是这支步兵的克星。

  毕竟你这支步兵战斗力再强,又或者再怎么意志坚定,人就是这么多。

  人的体力总归有限,持续高强度作战,体力流失的更快。

  只要用足够多的兵力不停攻击,就能让这支步兵迅速失去战斗力最后任人宰割。

  只不过这次进攻顺序是结社率定下的,谁也无权修改。

  前面就只能用青狼骑来拼,奴兵一上来步兵的日子就难过了。

  这些奴兵身后是战兵督战,谁敢撤退就要人头落地。

  所以这时候只能是咬紧牙关,对着步兵方阵猛烈攻击。

  一时间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这些步兵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击或者调整,只能被动硬抗。

  这时候已经谈不到有来有回或者战术针对,完全就是蛮力对打,看谁耐性更强。

  眼看着步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倒下,大阵也是摇摇欲坠,可是这些步兵就是不溃散不逃亡,甚至没有任何恐惧之意。

  从容地收缩队形,从一个大型阵变成两个中型阵,彼此之间还能互相掩护彼此支援,摆明了就是要在这打到死。

  奴兵的装备毕竟不如青狼骑,身上没有铠甲也缺乏锋利的兵器。

  很多时候就是骑在马上弯弓射箭,但是射出的箭头也有不少是骨质的,射不穿步兵的甲和盾牌。

  反倒是步兵射出的箭扎到身上,那就是一个透明窟窿或者是一大块肉。

  装备上的差距反馈到战场上,就是伤亡情况的不对等。

  刚才青狼骑可以一个换一个,甚至一个换两个。

  现在奴兵上来就是几个人才能换一个步兵。

  奴兵如同海潮,唐军则如同礁石,牢牢钉在那里,任凭海浪一波波冲刷兀自岿然不动。

  只不过随着冲刷,礁石正在一点点缩小、崩解,如果持续下去的话,那么礁石的损毁就是必然之事。

  可就在此时,大唐的骑兵也加入了战团!靠着这支步兵所争取的时间,唐军骑兵完成了最后的整顿,随后在李世民带领下投入战斗。

  只见李世民居首,身旁尉迟恭、屈突通左右护卫,大队铁骑紧随在后,一头冲入突厥军阵!李世民手中巨弓弓弦来回拨动,如同黄泉使者弹奏死亡弦音。

  每一次弓弦松开,必然会有一名突厥骑兵落马。

  哪怕是骑射为本的突厥健儿,面对这种射术也不由得动摇。

  两千先锋青狼骑本就损失惨重,再遭到唐军主力骑兵冲击,阵线再也难以维持。

  即便是再残酷的军法,此时都无法阻止部下溃逃。

  当这些青狼骑纷纷后退之际,那些奴兵就暴露在了大唐骑兵的刀锋之下。

  人仰马翻惨叫连连!人多势众的奴兵,本来可以靠着兵力优势来弥补质量上的差距,至少可以和唐军骑兵纠缠一时。

  可是在步兵骑兵联合攻击下,奴兵的人数优势并没有发挥出来,反倒是因为自身战力孱弱,无法组织有效的反抗,眼看着就要被唐军杀得四分五裂。

  可就在此时,突厥的第三波骑兵已经赶到,挡下了唐军骑兵,颓势也得以挽救。

  这一波乃是执必部正规战兵,素质虽然不及青狼骑,但是比奴兵还是强多了。

  更重要的是,这一波骑兵的带兵军将,正是执必部阿贤设:执必落落。

  这位执必部的军神,居然亲自上阵带兵冲锋,对于全军的士气自然是极大鼓舞。

  更重要的是有他这么个人在自己后面,谁还敢不出力?

  而且这些战兵也知道,阿贤设一旦有失,整个执必部都可能衰落甚至被吞并。

  执必落落这招,等于是把自己当成激励士气的工具,鼓舞三军奋勇向前。

  既无退路唯有前进!所有战兵呐喊着催动坐骑冲向唐军。

  伴随着冲锋,漫天箭雨仿佛无穷无尽朝着唐军落下,李世民一骑当先带领着大军迎着箭雨向前冲,以最传统的突击战法应对突厥骑射!主帅对主帅,王见王!狼嚎声此起彼伏,喊杀声震动天地!两支军队的斗志都到达了顶点,眨眼之间便已经进入白刃战。

  长矛、马槊、直刀、铁鞭,长短兵器上下翻飞舞起无数血花。

  战马互相冲撞撕咬,嘶鸣声撕心裂肺。

  铠甲破碎声、惨叫声以及尸体落地声此起彼伏。

  这就是真正的战场,而言是真正的大战情景。

  从空中俯瞰下去,就会发现双方的军队已经绞在了一起,如同两股绳索互相纠缠一处。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掺杂彼此影响。

  突厥的兵力占据着压倒性优势,但是唐军的质量更胜一筹。

  尤其是经过那些步兵的舍命交战拖延时间,唐军骑兵不但完成披挂列阵,更是把状态调整到最佳。

  现在正是体力、士气都在巅峰的状态。

  人马始终向前突击,突厥兵马虽多,但是始终无法对唐军形成包围,相反倒是唐军一路突破,距离执必落落越来越近。

  不过随着突破的进行,李世民也能感觉到阻力越来越大,骑兵的前进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容易。

  执必部称雄草原多年,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哪怕是大唐精骑对上执必部的大军,也不会是摧枯拉朽轻松取胜。

  而随着号角响起,第四波也是最强的一波军团已经到达战场,执必部少汗执必思力亲自统帅的青狼骑,加入战场!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归去来(二十六)

  不同于前面那些舍命交战的两个青狼骑千人队。

  执必思力率领的数千青狼骑,乃是此番执必部出动的青狼骑全部剩余人马,也是执必部的元气。

  哪怕执必落落已经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击杀徐乐,也还是再三叮嘱侄儿,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尽量多保存一些青狼骑军卒。

  这是种子,是执必部日后再兴的本钱,不能糟蹋!也正因为此,才把这支人马安排在最后位置出场。

  按说他们出现的时候,唐军应该是已经陷入混乱至少也是指挥不灵的地步,这时候青狼骑入阵,主要就是收割人头扩大战果。

  可是战场的情况超出预料,执必思力从收割部队变成了救火。

  青狼骑出现的目的已经不是杀人立功,而是保证局面不至于继续恶化。

  从战略层面说,结社率的计划已经出现纰漏,效果肯定不如预期。

  不过也不能因此就断定,联军输掉了这场战争。

  毕竟随着青狼骑的大举加入,唐军也感受到了巨大压力。

  这些执必部的精锐士兵拥有着不逊色于唐军精锐的战力,如今更是获得了海量兵装,战斗力进一步提高,足以和李世民所部一较短长。

  这一记左拳攻击,毕竟是联军的主要精锐所在,即便不能一招制唐军于死地,也能和李世民所部打成平手。

  作为胜负手存在的左翼打成了胶着,一时间谁也看不出胜负。

  李世民于马上挽弓放箭时刻制造着杀伤,而在他身前身后亲兵扈从锦衣家将,都已经投入到激战之中。

  就连长孙无忌,此刻也在挥舞着直刀和一名青狼骑军士格斗。

  那名青狼骑武艺娴熟,长孙无忌处境很是危险。

  不过既然已经被李世民看到,自然就不会放任其有失。

  弓弦响处雕翎箭尖啸着钻入那名青狼骑的咽喉,长孙无忌也算是长出一口气。

  还顾不上道谢,又一名青狼骑挥着弯刀杀来,长孙无忌只能一边低声抱怨,一边舞动直刀继续交战。

  主帅接敌,这并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

  不过李世民现在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学着徐乐的模样始终冲在队伍最前方。

  原本在他面前身侧,还有数百选锋精锐提供保护。

  但是随着不断突入以及执必部的反击力度越来越强,这些选锋不是战死就是陷入乱战之中已经自顾不暇,李世民也只能亲自和敌人厮杀。

  终究还是比不上乐郎君么?

  李世民心内一声慨叹,乐郎君始终身先士卒,却曾不从感觉到危险。

  他如果在这种处境下,也肯定是一马一槊肆意冲杀,打得敌兵人仰马翻不会像自己这么狼狈。

  没办法,比不上就是比不上。

  不过本事自己或许追不上他,但是胆量和才具不能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退!好在长孙无忌和自己都是满身重甲,这些青狼骑武艺虽精,也不容易斩杀自己。

  而且交手不久,尉迟恭就已经飞马杀到。

  这位黑尉迟此时已经变成了血尉迟。

  周身上下都是血污,就连战马也是满身鲜血。

  一手持槊一手挥鞭,远用槊刺近用鞭抽,眨眼间就杀开一条血路来到李世民身旁。

  那些青狼骑中不乏勇武之士,却没人可以抵挡尉迟恭一合。

  李世民眼睛一亮:我大唐人才济济!这不也是个虎将?

  尉迟恭此刻却也是气喘吁吁,持续的高强度作战,让这位昔日恒安虎臣也有些支持不住,低声说道:“狼骑越来越多,还请主帅暂退。

  某在此断后,他们追不上来!”

  “孤今日有死无退!诸君,随孤杀敌!拿下执必落落!”

  李世民一声呐喊催马向前冲,长孙无忌和尉迟恭都没法阻止他,只能随着李世民左右催马冲锋,继续向前突进。

  果然如尉迟恭所说,越往里冲阻力就越强。

  突厥的兵力和战力都大幅度提升,战马的冲击力也大幅度下降,没法维持之前那么迅猛的势头,双方再次打成了交手仗。

  李世民已经可以清楚看到执必部的青狼旗位置,只要三十步……只要三十步就够了!但是这三十步却是一步一阻,一步一滴血甚至是若干性命!青狼骑的狼嚎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多的青狼骑开始朝着李世民所在发起冲锋,都知道只要斩下大唐主帅,这一战就可以结束。

  而唐军这边自然也不会坐视,侯君集、屈突通、张公谨等人也都赌上了性命,带着自己的部下死命向前,向李世民靠近。

  两支大军如同两头牤牛角抵,谁也不肯让步,也看不出谁更占据先机。

  被结社率投以重望的左翼骑兵,现在基本就可以视为失去了作用。

  战场的胜负关键,已经逐渐移到了中部的交锋中!金城骑加上金狼骑,可以视为联军中最为精锐的具装骑兵。

  精锐和精锐的较量,王牌与王牌的比拼。

  论起双方兵力并不如左翼那么庞大,但是战斗的激烈程度和重要性则犹有过之。

  毕竟交战双方都是大量的具装骑兵,在这个时代,具装骑兵本身就是国力的象征。

  一些小诸侯甚至只能养得起百八具装,再多就要砸锅卖铁。

  这个前提下,一场总计近两万人的具装骑对攻,足以震动天下,其影响力绝不比之前徐乐八百破十万之役来得小。

  从人数上看,金城骑加上金狼骑,人数已经超过了玄甲骑。

  结社率带来的八千金狼骑,除了千骑守护本阵之外,其余的都派出来攻击玄甲骑。

  这些骁勇的突厥勇士,再加上两千金城骑兵,近万人的具装骑冲锋,一般的队伍根本没有勇气抵抗,勉强冲上去也是送死,一个回合就要被击溃。

  玄甲骑非但敢于抵抗,反倒是打得有模有样。

  那些金狼骑在距离还有六十步到时候就开始放箭,一口气连发三箭,然后把弓向后一丢,举起长兵准备接战。

  这种骑射攻击的打法,即便是徐乐也还是第一次见更别说其他人。

  不少玄甲军士就是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已经中箭落马。

  不过其他人依旧催马前冲,只是把身体向下一伏,随后就冲上去近战。

  金城骑打法更为简单也更熟悉,墙阵冲击,铁骑破阵。

  虽然他们人数不算多,但是身上那股子视死如归的剽悍劲,却是连徐乐都要佩服的。

  若是这支部队和金狼骑合二为一,对于徐乐和他的玄甲骑也确实是个考验。

  只不过他们注定是没法合二为一的。

  两支军队从战术打法到地位乃至习惯都差距太多,平时突厥人把自己当成主人,认为金城骑不过是仰自家鼻息才能存活。

  反过来薛举的人也认为突厥人欺人太甚,骑在阿爷脖子上作威作福,真当自己没人敢惹了?

  至于说自家主帅和突厥人的关系,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见过谁家当兵的想那么多?

  这段时间两方兵士打架斗殴时有发生,至于口角对骂,则更是家常便饭,根本就没人管。

  结社率再怎么强调军纪军法,也管不到这个层面,更不可能让两军关系融洽。

  关系恶劣到这种地步,又怎么配合?

  再说金狼骑是何等威风的军伍?

  又怎会愿意和旁人打配合?

  金城骑如墙而进,金狼骑则如同拉网一般,彼此之间保持着六匹马的宽度向前急进冲锋。

  前排健儿大声呼喝,发出阵阵狼嚎声,随后一头扎入玄甲阵中!对于扬武堡之战意见最大的,其实并不是金城骑而是金狼骑。

  虽然前者交锋中金狼骑损失的兵力不多,主要是折了几个千夫长,但是那一战之后,金狼骑军中兵将的怨气则比金城骑还大。

  主要原因就是那一战之后,结社率已经把玄甲骑的定位提升到和金狼骑并驾齐驱甚至犹有过之的地步,这还能忍?

  自己受了那么多罪才能成为金狼骑,而且还要忍受严苛的军法,为的什么?

  还不是因为金狼骑地位远高于普通战兵,那些弱小部落的贵人,在金狼骑面前也得毕恭毕敬不敢得罪。

  这些地位就是靠强横的武力赚来的,正因为草原上公认金狼骑天下无敌,不存在任何部队能与之匹敌,才会有那么多人畏惧自己。

  现在出来个玄甲骑和自己并驾齐驱?

  要是这个消息在草原传开,日后自家的地位必然受影响。

  就算那些人表面不敢说,背地里暗戳戳讲究或者阳奉阴违的事情也避免不了,自己那些罪不就是白受了?

  必须得让那帮人知道,金狼骑永远是无敌的!不管金城骑还是玄甲骑,在金狼骑面前都只有乖乖认输的份!更何况今日己方兵力比玄甲骑更多,这还有什么可怕的?

  当然要展开手段大战一场,彻底让玄甲骑消失才对!前者交锋只能算是个试探或者小打小闹,真正的较量此时才开始。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归去来(二十七)

  一般情况下,由于带队军将控制能力有限,骑兵军阵每一排的人数也就是三十人。

  再多的话,军将就约束不过来,反倒是降低了作战效率。

  只有极个别水平出色将领或是军队,可以让这个横截面更宽一些。

  三十骑能够控制的战场宽度就是四十丈左右,别小看这几十丈的宽度,当三十骑战马全速奔驰的时候,会带起同等规模的烟尘卷动,远远看去就像是一面土墙朝着对手翻滚而去。

  也不用说打,就是看见这种声势,一些部队先就垮了。

  即便勉强支撑,也是心胆俱碎士气低落。

  金狼骑今天的阵势,却是比这个大多了。

  每一排骑兵的人数已经超过两百,控制的战场宽度就是几百丈!由于冲锋时刻意把马力催动到极限,带起的烟尘遮天蔽日,让你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马。

  遮天蔽日的沙尘中似是潜藏着千军万马,足以把人吓得魂飞魄散。

  至于军将控制能力的问题,金狼骑也找出了解决办法。

  这年月对于很多军队来说,缺的不是士兵而是军官。

  前者可以靠征召甚至强拉的方式扩充,只要辖地有青壮男丁,就不怕没有兵源。

  真正难的还是军将指挥官。

  这种人不是说靠抓丁或是扫地为兵的方式就能解决的,得有能力有素养还得有足够的经验,在没有培训机制的前提下,就是可遇不可求。

  所以一场仗打下来,普通士兵折损多一点倒是没什么,如果将官死伤太多,整个部队的战斗力就要大打折扣。

  金狼骑的优势之一,就是不缺军将。

  阿史那家族人丁兴旺,像是结社率这种直系蓝突厥当然是生而为贵人,直接可以居于高位。

  那些远房疏宗子弟,虽然也姓阿史那,但是待遇可是差了一天一地。

  草原苦寒之地不比中原富庶,没有那么多闲钱养废人。

  这帮阿史那虽然也是血统高贵的蓝突厥,可是想要吃口饱饭,也得和其他人一样披挂上阵舍命求活。

  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们起点比较高,不需要通过那些残酷的选拔,就能进入金狼骑而且必然担任军将。

  高贵的蓝突厥不能被低贱的战俘指挥,所以必须让他们担任军官。

  始毕可汗也会定期组织射猎、放牧、赛马等活动让这帮族中子弟参与,既是增进彼此之间的联系,也是锻炼他们的武艺以及带兵才能。

  以这种草原特有的方式,对金狼骑的军官进行培训。

  是以从军将层面看,阿史那的军将比很多汉地军官水平更高机制也更好。

  眼下这个时候,这种机制就发挥了作用。

  金狼骑不缺军官,现在这种冲锋就能发动起来,一个军将控制不住两百骑没关系,若干军将共同指挥就是了。

  大家都是亲戚,又参与过若干次训练,合作起来比普通人更为默契。

  随着一声声长短高低不一的狼嚎,这些金狼骑就知道该往哪里冲以及怎么冲。

  战马奔驰间,也在不停地调整方向让玄甲骑猜不透自己的真正目的,借着沙尘掩护朝着玄甲骑放箭,距离接近后就全速冲锋撞入阵中,手中的兵器挥舞开来准备施展手段大杀特杀。

  而距离他们不远的金城骑,则是采用了看上去更呆板也略嫌怯懦的战法。

  所有人守着阵型,一排排往前冲。

  一排倒了一排上去,再倒下再上去。

  在金狼骑看来,只有蠢蛋才会这么打仗。

  可是殊不知在金城骑眼中,金狼骑这种战法也和送死差不多。

  金刚染血,马槊尽赤!徐乐此时连人带槊都喷满了血污。

  他和韩约并马冲锋,位于全军最前列。

  马槊盘旋上下翻飞,面前敌人无不应槊而倒,并无一合之敌。

  韩约已经换了备用马,手中铁盾遮护不让徐乐受到敌人兵器威胁,偶尔一盾拍出,将金城骑刺过来的长兵砸断,或者直接崩飞上天!薛举不应战,结果就是这样。

  徐乐之所以前者执于单挑薛举,也是防着他这手。

  自己这种级别的斗将,如果没有人牵制,放开手脚冲阵的话,基本没谁拦得住。

  倒不是说自己不会死,而是死之前足以把敌人军阵搅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

  这种时候最合适的选择就是斗将对斗将,让士兵和士兵去厮杀。

  可是薛举偏偏选择了暂时撤退,试图用军阵之力战胜玄甲,结果就是这个样子。

  金城骑的兵将根本没有人能挡住徐乐一招半式。

  几位军中成名勇士,已经先后被击落马下。

  虽然都是具装墙阵,但是战斗力也是有高低之分。

  前者金城骑对上的玄甲骑所部,固然也是精锐,但是终归不能和徐乐此时率领的主力相比。

  今天的玄甲骑兵力超过前次,战斗力也超过前次,相反金城骑经过前者血战之后,不但兵力折损三分之一,军官的损失同样惊人。

  由于这种损失短时间无法得到补充,部队的战斗力实际是大幅度下降。

  薛举用弱卒在前列,把军官安排到第三排,也是因为前者损失太大实在有些难以承受不得不如此。

  他没想到的是,玄甲骑比他想得更难对付。

  预想中的优秀战术,被徐乐以绝对的实力轻松碾碎。

  第三排的军将冲击,并没能发挥出以逸待劳的优势,还是被徐乐和他身后部下杀得人仰马翻。

  紧接着玄甲骑军阵再变,再次完成了队列切换接替!前排的军士暂时撤下去恢复体力,后排的军士冲到前线接替杀敌。

  这就不是薛举能做到的。

  他所学的残阵里面,根本没有这些内容,如今遇到哪里招架的住?

  眼看着己方兵士接连倒下,决心复仇的金城骑非但没能打出复仇者的气势,反倒是被玄甲骑彻底压住,薛举不由得两眼冒火心,既是愤怒更是心疼。

  这三千人练出来可不是容易事,自己这些年为阿史那家族担任内线,提着脑袋偷运禁物出关赚取的财货,基本都花在了这些兵将身上。

  靠着大量的钱财犒赏收买,足够的军资供应,长期高强度的训练,才能练出这三千甲骑。

  金城弹丸之地,不管是出产还是贸易经商,都供养不起三千具装骑,全靠阿史那家族背后支撑,才能维持这么一支队伍。

  自己急着打出名头,就是为了能早点扩充地盘获取物资养兵。

  阿史那是只认实力不认人的。

  自己的脾性不好,早就不知道得罪了阿史那多少次。

  换旁人,六个脑袋都砍了。

  之所以自己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金城骑爪牙可用,做得再过分阿史那都要忍。

  可要是自己的本钱没了,又如何立足?

  这一刻的薛举只想拉过结社率质问一句:你的金狼骑在干什么!为什么都是我的人在死!不过他此刻身在战场上,四周又是滚滚黄沙烟尘漫天,看不清金狼骑的战斗进展。

  是以他并不知道,自己其实错怪了金狼骑。

  前者扬武堡的时候,金狼骑确实私心比较重,加上结社率出发前再三叮嘱要求保存实力,所以那一战打得很消极。

  军将以保存自身为主,没有和玄甲骑拼命。

  今天则是为了荣誉而战,为了向世人证明金狼骑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厮杀,又怎么可能不卖命!本就是一群亡命之徒,杀戮死亡都是家常便饭不当回事,今日就更是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自然是格外卖力。

  加上自己的兵力比玄甲骑更多,就算没有金城骑助战,也足以收拾掉面前的汉军。

  更别说方才自家刻意放慢速度,让金城骑替自己扛了敌人第一波攻势,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场一边倒的战斗。

  可是真到打起来才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

  由于战场弥漫,往往是人在局中依旧搞不清楚状况,不知道战局整体发展,也不知道友邻部队战况如何,只能把握自己所面对的情况。

  一开始的时候,金狼骑还是以一声声狼嚎提振士气震慑对手,同时也作为互相联络的手段。

  可是交战几个回合不到,这狼嚎声就变了味道。

  有人已经忍不住用突厥语大声喝骂,骂的对象自然不是玄甲骑,而是能听懂突厥话的友军。

  “人都到哪去了?

  快来帮手!汉狗好生了得,我们不是对手!来人!”

  往往这种喝骂不到一半,人就没了动静。

  那些学聪明的就不再呼喊叫骂,免得引来玄甲战士索命。

  后续的金狼骑还是义无反顾往前冲,可是这滚滚沙尘中,仿佛藏着什么凶恶的异兽。

  不管投进去多少兵马,战局都还是没有得到改观,喝骂声依旧,呼喝声依旧。

  源源不断投入战场的金狼骑,就像是进入了一个隐形漩涡,进去多少消失多少,对于战局不会有任何影响。

  这个情况当然不正常,几个较为聪明的金狼骑千夫长,甚至准备叫停准备冲锋的部下。

  口内自言自语道:“妖怪!唐人是妖怪!”

  随着说话声音,这几个千夫长脸上都露出惊恐之色,若不是前者侥幸逃生的千夫长转头就人头落地,他们只怕也想要逃跑了。

  毕竟人斗不过妖魔,自己不怕战死,可不想被妖魔吃掉,那样死后可是得不到安息的。

  如果说不是妖魔就更不对了,除了妖魔还有什么东西有这个本事,让纵横草原无敌手的金狼骑只进不出,这怎么可能?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归去来(二十八)

  这不是金狼骑的军将过于自信,而是金狼骑确实有这个本钱。

  哪怕是向来不服人的徐乐也得承认,如果以个人马上本领厮杀手段比较的话,玄甲骑要略逊于金狼骑。

  自己或许是无敌的,但是下面的兵士不是。

  也就是说玄甲骑的上限肯定高于金狼骑,但是下限比拼的话就差了一截。

  毕竟金狼骑是整个草原千族大战杀出来的劲旅,兵员来源更是广泛,训练方法也是残酷到极限。

  能从那种模式走出来的,又怎么会有庸手?

  论装备金狼骑和玄甲骑伯仲之间,都是顶级的具装。

  论武艺,金狼骑的士兵整体强于玄甲骑,一对一的话,玄甲骑士兵肯定打不过金狼骑。

  可如果是一百对一百,多半就是势均力敌。

  眼下这种大兵团作战的话,一千玄甲骑就抵得上一千五百金狼骑,而且还能把对手打得大败亏输。

  这就是组织、纪律、配合的意义所在。

  大兵团作战中,个人的武艺高低不再是决定性因素,反倒是这些才是决定胜负走向的关键。

  而这些都是汉文明的长处,也是草原游牧的弱势所在!由于生存环境、富庶程度差异,注定了中原和草原不会是同一种统治模式。

  苦寒之地没办法搞大一统王朝这种管理,也不具备那么好的物质条件。

  只能是通过险恶环境锤炼个体,再从中选出最出色的一批,让他们成为选锋,以个人武勇作战。

  团队合作、复杂的阵型变化、以及完整的组织体系,没法在草原实现。

  所以他们只能靠武勇靠胆略,生拼硬砍战胜汉军。

  只有汉家文明,才能建立起组织度强,能够靠群体合作战胜对手的军队。

  正常情况下,汉文明应该是可以压着草原游牧打的。

  否则也不会一直是中原文明控制着膏腴之地,号称骑射无敌武德丰沛的游牧民,反倒是在苦寒之地放牧,挣扎在死亡线边缘,只能靠掳掠和玩命才能维持生计。

  直到中原朝廷因为自己的原因变得腐朽孱弱甚至是四分五裂自相残杀时,胡骑才能趾高气扬挥师南下,试图把这片土地控制在自己手里。

  这种时候中原王朝自己都已经破败不堪,军队哪里还有什么组织度、训练度可言。

  往往就是用劣化的草原军队模式,对抗完整成熟的草原文明军队,结果自然就是个死。

  徐乐的玄甲骑并未走上衰败之路,哪怕是李渊为了防备他,不让徐乐长期负责训练,玄甲骑的组织、配合的操练也还是坚持了下去。

  只要是比大隋鹰扬府的训练水平高一筹,组织情况好一些,就足以超越金狼骑。

  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

  金狼骑本以为是以武艺肆意杀戮玄甲骑的局面,可是进入交战环节后则发现,很多时候武艺根本发挥不出来。

  玄甲骑不是跟你单打独斗,而是矛槊如林,吞吐如蛇。

  雪亮锋刃如丛而进,自己的武勇很难得到发挥。

  两军军阵交错而过,矛槊盘旋血雨飞溅,往日在草原如同死神化身一般的金狼骑,纷纷被打落马下!在这笼罩战场的烟尘之中,一场血腥的屠戮正在进行。

  玄甲骑的墙阵如同一柄吹毛利刃,在金狼骑中来回挥动肆意收割性命。

  玄甲骑的军将化身为杀戮机器,尽力收割人命。

  金狼骑的好身手当然也不是没有作用,他们不是待宰羔羊,而是吃人的猛兽!发现情况不对的金狼骑并没有狼狈撤走,而是选择了咬牙死战。

  松散的阵型让他们更容易完成包围,位于两翼的金狼骑圈转坐骑,从左右两个方向往中间冲锋。

  箭射、长兵刺击再到近战的短兵相接。

  神武豪侠仲铁臂,也是追随徐乐的老班底。

  原本和陈凤坡一起负责后勤补给,随着战功越来越多,如今已经是杂号将军。

  他一身武艺并未落下,每天依旧坚持训练。

  这位神武的大豪如今已是脱胎换骨,手段突飞猛进,不再是昔日的江湖功夫,而是实打实的军班武艺。

  出手间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完全是凌厉杀招。

  他两条胳膊生得粗壮异常膂力过人,也就充分发挥这个特长,走得就是以力降人的路子。

  他的铁棒已经换成了马槊,不过招数上既有大槊的刺击,也还保留着铁棒的抽打破甲。

  而且他在约束部众上也很有两下子,他负责的那一排兵马在他控制下阵型严整,进退之间法度森严,完全不让突厥人有可乘之机。

  也正因为此,他才被金狼骑选为目标。

  数名金狼骑自外圈切入包围而至时,仲铁臂尚未发觉危险。

  他位于自己这一排的外缘位置,本就肩负着保护侧翼的责任。

  以为金狼骑只是正好冲过来,也没觉得什么不妥。

  手中马槊挥舞,就想要将敌人打下马去。

  可是冲向他的并不是什么寻常金狼骑,而是军中一名百夫长,也是阿史那本族子弟。

  虽然是远房疏宗,甚至这个阿史那血统都有些可疑,可是其一身勇力是实打实的。

  他当百夫长虽然是得益于姓氏血统,但是能够让部下归心,则是靠着自己的真才实学,一身本领又岂容小看?

  仲铁臂一槊刺来,这百夫长以手中的大槊向外格挡。

  两杆大槊碰撞一处,彼此都觉得对方膂力不在自己之下。

  仲铁臂心头一凛,可是还不容他反应过来,三名金狼骑已经杀到。

  这三人各持一口厚背长刀,从不同方位对着仲铁臂劈头盖脸一顿乱斫!仲铁臂百忙之中只能丢下长兵抽出直刀抵挡,可是这三人都是好手,出手如电势大力沉,刀既快且狠。

  即便仲铁臂这等武艺也一样是遮拦不住,眨眼之间身上已经连中数刀,就连胯下的战马也未曾幸免。

  火星四溅甲叶飞散,仲铁臂的甲胄已经被砍得破烂不堪,连人带马倒于血泊之中,眼看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

  而同样的场景也在其他地方上演。

  随着金狼骑完成包围,正在从两翼开始夹击玄甲骑。

  可就在金狼骑刚刚看到胜利曙光的刹那,玄甲骑的军阵猛然一变,小六带领的二线部队已经投入了战斗。

  这些玄甲骑原本是位于前几排的冲锋队,在接连突破敌军骑阵后就通过阵列交替撤下来歇息,这时候眼看前军逐渐陷入包围,立刻挥师冲上。

  大军摆开一字横阵,反过来包抄正在陷入混战的金狼骑。

  小六手托弓箭,见到金狼骑便是一箭招呼。

  这种烟尘根本影响不了他的准头,弓开箭走必有一人落马。

  而随着他进攻的玄甲骑也是有样学样,摘弓搭箭射向金狼骑。

  他们未必有小六的手段,但也同样是弓刀健儿,射术自然不弱。

  眼看着两轮箭矢射出,金狼骑已经是成排倒下。

  小六带头放下骑弓抽出直刀,随着他的呐喊,这支玄甲骑咆哮着冲向陷入包围的金狼骑,挥舞兵器尽情杀戮。

  金狼骑开始动摇了。

  这支草原的王牌,已经很久没有打过这么艰苦的战斗。

  他们每次出战都是如同摧枯拉朽一般取胜,很少打得这么艰苦,更没面对过这么高的伤亡。

  金狼骑确实不怕死,但是他们怕输,尤其今天他们本来就是想要争面子的,也就格外畏惧失败。

  往日里都是收割对手,今天轮到自己被收割,心里难免有点慌乱。

  小六的突然杀出,成了压垮骆驼的稻草。

  由于战场环境的混乱,金狼骑其实也搞不清楚自己的真实处境,甚至弄不清自己的对手到底有多少人。

  原本在开战前观察是自己人多,可是打起来之后,就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兵刃,也搞不清楚是玄甲骑增兵,还是自己的后续兵马没有跟进。

  这就是组织度不高带来的结果之一,打顺风仗还行,一旦陷入逆势,士气和信心都难以维持。

  单纯靠严刑峻法吓唬,并不足以维持战线存在。

  小六带着兵马杀上来,让这些金狼骑以为自己已经陷入包围之中,连忙放弃了对一线玄甲骑的围攻开始撤退,试图整顿队伍。

  前方的金狼骑往回退,后方的金狼骑还在往前冲。

  这些草原狼骑互相冲撞自相践踏,场面乱成一团。

  那些出身阿史那家族的军将,可以约束部下,但是并不具备战略眼光,没法判断这个时候是该走还是该继续打。

  军阵散乱自相践踏,作为主站力量的金狼骑,反倒是最先被打崩,联军的中路已经处于崩溃边缘。

  反倒是兵力最少的金城骑成了中流砥柱,依靠着严整的阵型以及决死意志,居然生生顶住了玄甲骑的冲击。

  薛举、宗罗睺、梁胡狼等大将都已经陷入肉搏之中。

  两下里厮杀正酣白刃见红,谁也不肯后退半步。

  凭借他们争取的时间以及金狼骑的素质,完全可以整顿人马再次投入战斗。

  然则战场并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而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金狼骑这边还来不及彻底退出战阵,斜刺里一标人马突然出现,将本就处于混乱中的金狼骑拦腰斩断!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归去来(二十九)

  突然出现的部队,借着沙尘为掩护,突然杀出,确实有着奇兵突出的效果。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担任矛尖部位的骑兵,也确实有着足以匹敌金狼骑的实力。

  他们如今虽然位于大唐战旗之下,听从李世民指挥。

  可是不久之前,他们却是大隋最后的精华,是杨家朝廷的王牌劲旅:骁果军!这支由徐乐精心挑选出来的骁果甲骑,论战斗力在整个骁果军里面都是翘楚。

  前者和青狼骑那一战虽然承受了一定伤亡,但还是有数百骑幸存下来。

  如今就是由这数百骑兵为先锋,大唐精骑为后队组成的铁骑兵,一举冲散了金狼骑阵营。

  骁果军组建之初的目的,就是用来征讨突厥。

  兜兜转转,在今天总算是以另一种方式履行了使命。

  大隋精锐对上草原王牌,本应是一场龙争虎斗。

  可是当下的金狼骑,已经不具备这个能力。

  只见骁果骑铁骑冲锋矛槊挥舞,这些不可一世的金狼骑被打得东倒西歪。

  虽然他们装备精良武艺高明,但是在这种攻击面前,依旧还是无法抵挡。

  前有强敌背后有伏兵,自己的军阵又被冲散,换做任何一支队伍,溃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金狼骑的表现已经是可圈可点,哪怕是这种情况下,小股部队依旧保持着阵列,但是溃退已经是不可避免之事。

  这些人一边逃一边还在想,这支人马是哪冒出来的?

  两翼的兵马在干什么?

  怎么不挡下他们?

  战场上当然不会凭空出现兵马,哪怕是以机动力见长的骑兵,也不会悄无声息出现。

  事实上这支骑兵原本就布置于唐军左翼,面对的是突厥右翼的军阵。

  今日之战双方的基本阵势差不多,军队一字摆开,分为左右中三个部分。

  中军对中军,其余两军都是对面攻击。

  把他们比做人的话,就是身躯相撞,然后两只拳头挥起来互抡。

  突厥军的重点放在左翼,唐军的重点放在右翼,两下算是正对上。

  而唐军的左翼则相对薄弱,由骁果甲骑以及一部分唐军骑兵组成,兵力不过六千,主要是以迟滞作战为主,并没有指望他们能够能够创造什么战果。

  在李世民设想中,这六千人就是一记擒拿手,负责牵制住突厥的右手拳。

  只要自己不崩溃就好了,别的也不要求太多。

  可是没想到战场的发展,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和唐军左翼对战的,乃是恒安军以及朔方军。

  从兵力上看,也是联军绝对优势。

  前者荒草坡大战,朔方军损失的是自家主将,兵力上损失不大。

  郭子和麾下本就有三千骑兵,再加上朔方骑兵,兵力已经比唐军为多。

  恒安军眼下也有两万以上,其中大部分都是火并王仁恭之后吸收的马邑旧部,再就是从边地招募的新兵,真正的老底子不多。

  不过即便是这样,人数规模也摆在那。

  以绝对优势兵力冲锋的话,按说唐军的左翼最多也就是能够牵制对手,不可能有余力分兵支援徐乐突击金狼骑。

  但是等到两军正式开战,坐镇右翼的侯君集便看出了不对劲。

  联军铺天盖地杀过来,气势上倒是很足,但是军阵很是散乱。

  老军伍看军阵有自己的眼力,突厥骑兵冲锋的话,征尘遮天蔽日难辨兵力多寡,不说战斗力,就是气势上就先把你吓个半死。

  按说这支联军前身也是大隋边地鹰扬府兵,或是足以和鹰扬兵对垒的绿林骑兵,战斗力就算不如突厥,阵势上也不至于差太多。

  恒安甲骑这种更是在云中当了多年硬骨头,扛得执必部异常难受的强兵。

  论战斗力他们比普通的突厥部落强得多,军阵上应该更威风才对。

  可是这支联军摆出来的军阵,就有点让人不敢恭维。

  说句不客气的话,看上去就像是一群刚上战场的新兵,甚至说是一群乌合之众也不为过。

  大军乱糟糟的往上冲,看着是挺吓人,但是并没有什么章法。

  而且军队之间互相影响,一看就知道没有经过统筹安排,大家完全是凭借心意各打各的,谁也没考虑过怎么配合别人。

  大队人马乱糟糟扑上来,表现得完全不像是百战老兵。

  侯君集心头暗喜,看来老天开眼,居然让自己白得一桩富贵。

  这种便宜谁不拣?

  一声令下乱箭齐发,随后就是骑兵冲锋。

  这种最常规的操作,居然收获了意想不到的战果。

  本来正在冲击的大军,在一阵箭雨后,就变得慌乱然后开始撤退。

  虽然也有士兵放箭还以颜色,但也是稀稀落落不成规模,根本起不到太多作用。

  看到唐军冲过来,就开始往回跑,直到战鼓响起,才又重新冲过来。

  侯君集这时候也看出了问题所在,这些人绝不是真的无能之辈,事实上自己刚才冲锋对方撤退,看场面是唐军占据优势,但是实际的斩获并不多。

  总共也没斩杀几个对手,也不见对方自相冲撞践踏造成的折损。

  这种表现和他们冲锋时的表现简直是判若二人,只能证明面前的对手战力不弱,只是不愿搏命。

  军汉有军汉偷懒取巧的办法,侯君集又怎会不知?

  都是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对手是在演戏。

  若是自己不懂好歹执意要玩真的杀人,那人家可也就不会跟自己客气。

  到时候大家都要真杀实砍,死伤多少可就难说得很了。

  既然李世民给自己的任务就是拖住对手,那么眼前这种情况最好。

  真把人惹毛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侯君集看明白这点,立刻调整了战术,军队不再发动白刃冲锋,而是用箭矢射住阵脚阻止敌兵进攻。

  看到他如此指挥,对手显然也明白了什么意思,也组织兵马以箭阵回应。

  看上去双方打得很激烈,实际上损失并不高。

  毕竟大家用箭的目的就是手下有分寸,彼此的损失都降到最低。

  若是真的短兵相接白刃格斗,到时候想放水都办不到,死伤可就难以控制了。

  显然对手的定位,也是迟滞而不是主攻,而且这些兵马也没有多少斗志,更多是希望糊弄过去而不是真的舍命厮杀。

  只是他们和唐军可不一样,背后有突厥人盯着,想打不想打,或者说想不想死,都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侯君集很清楚,他们玩的把戏既骗不过自己,肯定也骗不过突厥人。

  这种好日子时间不会太长,等到突厥人的催战令一下,他们再不愿意打也得硬着头皮冲锋,否则就要人头落地。

  所以趁着现在还算轻松,士兵更应该节约体力,准备应付后面的交锋。

  时间已经快到正午,虽说还是初夏,但是天气已然很是闷热。

  尤其是此时日照当空,就算什么都不干,穿着铠甲站在平原上,用不了多久就会口干舌燥汗流浃背。

  更何况现在是全力厮杀,体力流失的更快。

  往常可以鏖战一天的好汉,现在打两个时辰恐怕就难以继续。

  这种情况就更要保存体力,越往后打体力就越是关键。

  果然,这种乱箭对射敷衍的情况持续的时间不长,敌方军阵中就传来阵阵鸣镝之声。

  随着鸣镝声响,联军军阵也是一阵骚乱。

  肉眼可见,在鸣镝声响过之后,对面射过来的箭雨明显变得密集,而且准头也比之前有了大幅提高。

  不问可知,鸣镝就相当于催战鼓,而且比战鼓的号令等级高得多。

  多半是在警告这些联军士兵,主帅已经动怒,不想死的就给我拿出真本领!看来要动真的了。

  侯君集咬紧牙关,双手紧握马槊,准备应付接下来的厮杀。

  从对手表现出来的本领看,这一战绝对不轻松。

  就算是不求胜只拖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玩命这一关多半是过不去。

  果然,在几轮箭矢攻击后,联军的前锋骑兵已经开始发动突击。

  大队人马手持矛槊气势汹汹朝着大军冲来,侯君集立马阵前,也做好了反冲锋的准备。

  双方的骑兵都开始催动坐骑,做好了冲锋的准备。

  忽然,联军方面突然停下了动作,军阵也变得混乱起来。

  侯君集只当是对方使诈,连忙止住部下,仔细观察着战场形势。

  很快他就发现,这并不是诈术,而是对方真的乱了。

  大队人马不再看自己,而是指指点点往远处看。

  侯君集随着对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就在这片平原的侧后方,滚滚黑烟冒起,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烧着了。

  那个方向看上去是奔绛州的,不过不管是什么烧起来,他们也不该如此慌乱。

  毕竟现在是交战的时候,至于如此么?

  很快,侯君集就知道了问题答案。

  只见一标骑兵从冒烟的方向飞扑而来,军中所持正是唐军旗号。

  而在最前方一匹高头大马,马上之人貌若天神,正是秦琼秦叔宝。

  而他的铁枪上还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归去来(三十)

  今日出战的时候,侯君集就没看到秦琼的人影。

  由于秦琼武艺高强又生得出众,所以很容易就被注意到。

  这人在或者不在都很明显,根本就藏不住。

  不光他不见了,连同那些瓦岗降兵也都不见了。

  当时侯君集就觉得奇怪,但是只当另有安排也就没多想。

  军中机密最多,尤其是到了大战的时候,就更是有诸多忌讳。

  既然不跟你说,那你就不要问,否则就有杀身之祸。

  仔细想想,似乎秦琼这支队伍并不是今天才走,两天前就不见人影。

  今天突然出现,着实有些奇怪。

  枪上挑的人头是谁的?

  这火是他放的?

  烧的什么?

  关键是为什么会让联军混乱,甚至放弃了冲锋。

  就在他想的时候,秦琼已经冲入战场,直接来到了两军之中,口内高声呼喝:“寻相人头在此!”

  他一个人嗓门再大,也不可能让所有人听到。

  更别说如此混乱的战场,金鼓声喊杀声大作,就更是听不清楚他说的话。

  不过秦琼也不是一个人喊,他身后那些士兵可不是摆设。

  主将张口,他们也跟着呐喊。

  上千人同声呼喝,声浪瞬间席卷战场。

  侯君集等人能听到,对面的联军自然也能听个大概。

  侯君集还是没明白秦琼在说什么。

  自己听过寻相这个名字,也知道他是刘武周麾下一员大将。

  不过这种战场上大将折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有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喊出来么?

  也别说是寻相,就算刘武周本人被杀了,能影响的也就是恒安军,和其他军队有什么关系?

  你喊这个的用处是什么?

  很快侯君集就明白了,秦琼为什么要这么喊。

  因为就在这一声喊出去之后,对面的联军忽然就炸了锅。

  一部分联军不顾一切朝秦琼所部发起冲锋,更多的人则是如同没头苍蝇一般乱冲乱撞。

  刚才他们和侯君集来回拉锯的时候都能调动自如,现在却是乱成一锅粥,不少人的战马互相撞在一起,随后跌落马下。

  那些冲向秦琼的兵马,很快就接近瓦岗军阵,但是这时,秦琼带着部下又大声呼喝起来:“归顺者,财货发还!不听话的,阿爷就把它全烧了!”

  “放屁!”

  这次对方听得很清楚,反应也很快。

  立刻就有人扯脖子回骂:“那么多财货,你们舍得烧?

  宰了你们,那些财货就能回来!”

  骂得虽然很凶,但是冲锋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瞎了?

  看不到那烟?

  财货阿爷已经烧了三成。

  一盏茶之后,就再烧三成!”

  冲锋的兵马停下了,他们并没有投降,但是也没有再向秦琼进攻。

  有人瞪大眼睛四下寻找,发现秦琼带领的骑兵虽然陆续赶到,但是所有的士兵都是披挂在身兵器在手,并没有携带包裹或者行囊之类的东西,更没有看到箱笼,开始相信秦琼说得是真的。

  如果他没有烧财货,现在应该大包小裹系在马上才对,绝不会如此清爽,身上什么包袱都没有。

  侯君集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帮人可是清楚的很。

  他们所有的财货都已经装车起运,准备运往晋阳。

  负责押运的军将就是寻相,所走的道路正是起火的方向:落马川。

  这次诈退诱敌,设伏围攻,乃是一箭双雕之举。

  既是为了引出唐军野战,通过一场大捷振奋士气震慑河东百姓,把风起云涌的民变压下去,保证大军可以安全撤退。

  也是为了声东击西,把唐军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这边,方便把财货安全运出。

  结社率让刘武周准备帮助运输财货的时候,其实已经慢了一步。

  正如宋金刚所讲,他们错失了最宝贵的时间窗口。

  等到真准备运输的时候,已经不安全了。

  不说遍地的义军,就说唐军的斥候就不是好对付的。

  这么多财货运输,很难逃脱唐军斥候耳目。

  而且接连战败的联军,也无法把唐军堵在营盘里。

  野战不胜的结果,就是让唐军得以保持卓越的机动力,依旧可以把握战场形势和战略主动权。

  就如同官渡之战一样,曹军可以派出部队直接攻击袁绍的乌巢袁绍不能制,这就是野战不能彻底打垮对手的不利之处。

  谁也不能保证唐军会出现在哪里,运输财货就不存在所谓的安全路线。

  而这些财货是这次联军在河东掠夺财富的七成左右,也是军中的全部。

  除了那些有办法的人,早就把财货运走,剩下的都在这里,千万不能有失。

  说句难听话,这些军汉对自家主公的重视程度都赶不上对这笔财货的一半。

  结社率的军法可以管住联军将兵的人头,但是管不住他们的心思。

  你想让他们放弃对财货的念想或是重视万万不能。

  再说结社率自己也是第一个放不下的。

  草原上认钱不认人,有奶便是娘,为财货至亲反目这都不新鲜。

  阿史那家族族大人多,始毕可汗也不是自己这一个儿子。

  要想让坐上汗位控制汗庭,少不了部众支持,也少不了财货花销。

  不拿出大笔的钱财收买,那些部众凭什么为你卖命?

  那帮贵人又凭什么为你说话?

  这笔财货对所有人来说都关系重大不容有失,从某种意义上,财货的安全和战场的胜利同样重要。

  可是现在,这两样都出了岔子。

  看到起火的时候,这些兵将已经有些慌乱,等到秦琼挑着寻相人头出现,他们的心就彻底凉了。

  也不是没人怀疑过,秦琼是在诈自己。

  但是人家连寻相的名字都说出来,那还能有假?

  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财富,眨眼之间就要化作泡影,你让这帮人如何不慌?

  如果说从一开始就没发过财还好办,反正都是穷底子,也就那么回事了。

  那么多年都过来,也不差这点时日。

  可是人最怕的还是得到之后又失去,一笔巨款在手里没捂热乎,就被人夺了回去,那种滋味简直是痛彻心肺,瞬间让人心灰意冷乃至情绪崩溃都不奇怪。

  秦琼和他的部下要是带着财货出现,他们肯定是二话不说动手就抢。

  最要命的就是,你现在连抢都找不到人。

  财货不在人家手里,稍后就还要放火烧,这就是个彻底的死局。

  你就算把这帮人都杀了,那些财货也回不来,自己还是个穷光蛋。

  再说,把人都杀了,这可能么?

  之所以这一路兵马想要混赖过去,也是有原因的。

  在结社率的布置中,这一路本来就不是主攻位置,作用就是拖延唐军外加以命换命,和唐军打消耗战。

  通过右翼的持续消耗攻击,逼迫唐军从自军右翼抽调部队补充到左翼。

  这样一来唐军左翼肯定空虚,执必部这记左拳攻击就能打得更狠,战绩更辉煌。

  这种安排其实就是把刘武周、郭子和当炮灰用。

  用他们的命,为突厥人争取胜利。

  别看平日里结社率打压执必部甚至到了不遗余力的地步,可是在生死关头,突厥人还是帮着突厥人,汉人的命根本不是命。

  这种命令的意思下面的军将谁还不明白?

  又有谁会愿意当这个倒霉鬼?

  所以才试图蒙混过关,和突厥人打马虎眼。

  只可惜结社率也不是好惹的,这点心思根本骗不过他,反倒是惹来的鸣镝杀令。

  按照突厥军法,那就是要杀人了。

  之前朔方军就是来了十丁抽五杀,他们若是打不赢唐军,恐怕也是这个下场。

  但问题是能赢么?

  他们之所以打得这么消极,也是因为发现战场情况不像想象中那么好。

  虽然联军坐拥兵力优势,金狼骑、青狼骑也都投入战斗,可是结果并不是想象中的摧枯拉朽,相反是打成了僵持战。

  虽然沙尘遮蔽视线看不出结果,但是从战线变化也能看出来,目前根本没有赢家。

  连突厥人都打不赢,自己能打赢么?

  对面的唐军可不是软柿子,只看方才交手的情形就能断定,对方也是百战精锐。

  要是动真格的,自己这边就算能赢,也必然死伤惨重。

  由于都想着回去当财主过几天好日子,所以就没人愿意去送死,或者冒送死的危险。

  现在得知财货被毁的消息后,大多数人都承受不住这个打击心灰意冷,根本没了斗志。

  打也打不过,打赢了也没好处。

  就算把唐军都杀了,难道我的钱就能回来?

  费九牛二虎的力气把仗打赢了,最后还是两手空空,那我打这仗还有什么意思?

  嘴上没人说这话,可是心思已经很明确了。

  作为军主的刘武周、郭子和按说都有安抚军队的义务。

  但是这时候郭子和却是一言不发,刘武周也是吓得脸色煞白,两眼直勾勾看着宋金刚。

  宋金刚环视四周,忽然轻轻扯了扯刘武周的辔头,随后两人带着身旁亲卫甲骑就往前冲,看样子是准备亲自带队指挥冲阵。

  郭子和在后冷眼旁观,则是一语不发不知作何想法。

  也就在此时,结社率的传令使者到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归去来(三十一)

  使者手中高擎金狼战旗,如同大汗亲至,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俨然就是把郭子和当成了阿史那部落的奴仆。

  “少汗连发三道军令,为何还踟蹰不前?

  你们不要脑袋了?”

  为了便于指挥、刘武周、郭子和都离开了阿史那身边,和自己的部队待在一起。

  结社率只能通过令旗令箭来指挥他们,再就是派这种使者督战监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年月的部队就是这个样子。

  你不派人下来在后面盯着,他们就敢跟你玩心眼,出工不出力或是像刚才那样装样子都是正常事。

  再说突厥人打仗本就极为残酷,为了胜利把汉军丢出去当牺牲品是家常便饭。

  没有突厥人在后面催,这帮人又怎么可能甘心情愿去送死?

  这种使者斥骂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前者联军攻城不克,传令的使者当着三军得面,把郭子和骂得狗血淋头,他都不敢还一句口。

  虽然事后结社率好言安抚,说使者只是个传声的物件,那些话都是自己说的,并非用奴仆侮辱贵人,又把一半的战利品都赐给郭子和作为弥补,这件事总归还是放在那。

  这次的使者居然还是上次那位,他见到郭子和,就越发的来了精神,唾沫星子全都喷在了郭子和脸上:“你们这群汉狗,敢违我阿史那部落的命令,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少汗急令,马上出兵攻打唐军,一顿饭的光景就要取胜。

  若是打不赢,就自己抹了脖子,别等少汗费力气!”

  郭子和这次终于开口了:“少汗可知最新情形?

  我们的财货……”

  “少汗让某来传军令,并没有说其他!屋利设也为我阿史那部落效力多年,难道还不懂规矩?

  军令如山哪有那么多话讲?

  出战,或者死!”

  使者看看郭子和,又补上了一句:“违抗少汗军令,死得不是你一个,令弟也是一样!”

  突厥人为了控制这些汉家军阀,都会索要人质,郭子和自然也不例外。

  他的亲兄弟郭子升就在阿史那的王庭为质,这位使者把郭子升说出来就是为了增加威慑力,也是希望郭子和认清形势赶紧出兵别耽搁。

  郭子和抬头看了一眼使者,原本躬着的腰逐渐挺直。

  “我在问你的话,少汗可知此间的情形。”

  “我只管传令!”

  使者将手中的金狼令旗举得更高,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屋利设熟知军法,应该知道抗令是什么下场!定杨可汗已经亲自……”

  “是啊,定杨可汗已经亲自下场了,不过某倒是想让贵使好好看看,定杨可汗在干什么!”

  说话间郭子和已经迈步来到使者身旁,从方才一问一答对面而立,变成了并立姿态。

  他之前一直是背对着战场,肯定是看不到战场的变化。

  但是他语气笃定,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对于战场的情况了然于胸,比那位正对着战场的使者把握的更准。

  那位突厥使者心中也充满疑虑,按照往日的脾气,肯定是开口斥骂,甚至一鞭子就抽过去,让郭子和搞清楚他是怎么当上的朔方军主。

  可是毕竟两人尊卑有别,郭子和这个屋利设头衔只要还在,使者多少还是有点忌惮。

  再者就是郭子和身上的那种气场,也让使者从心里发怵,不知道为何就是不敢和他硬顶。

  顺着郭子和的视线看去,使者先是一喜,随后脸色就变了。

  刘武周和宋金刚带着亲兵进入军队之后,联军的混乱明显得到了控制。

  临时组成的部队,只有结社率这个名义上的最高统帅,下面的人实际谁也管不到谁。

  哪怕是结社率分兵的时候,右翼也没有安排明确的主帅。

  在他想来刘武周是定杨可汗,郭子和只是屋利设,两人相比肯定是刘武周地位高。

  再说两支部队比较的话,也是刘武周的人多,肯定是他作主。

  但实际上由于没有整编也没有明确的指示,还是各家的兵各家带,刘武周能控制的还是自己那部分兵力。

  不过毕竟是他的人多,而且刘武周在军中素有威望。

  随着他出现,那些马邑的兵马逐渐稳定下来,混乱的军阵也逐渐得到控制。

  紧接着这部分人马就在刘武周、宋金刚带领下越阵而出,看样子是要朝唐军进攻。

  然而突厥使者还没等夸奖,就发现这支部队的行进方向变了!他们并没有朝唐军军阵进攻,而是调转方向,全速逃离战场!跑了!定杨可汗刘武周居然带兵跑了!使者惊得目瞪口呆,根本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突厥军法严苛,阿史那家族更是出名的心狠手辣。

  在他们手下效力,全心全意都怕一时不慎惹怒主上遭遇不测之祸,你还敢跑?

  你又能跑到哪去?

  你马邑和突厥毗邻,阿史那家族的怒火,你根本避不开也躲不掉,谁都能跑你也不能跑,这刘武周的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居然会干出这等蠢事?

  不管他如何狂怒,事实已经发生。

  随着马邑军队的离开,联军右翼肉眼可见的出现了一大块空白。

  原本密密麻麻的军阵现在看上去就显得格外空旷。

  这名使者虽然不是将帅之才,但好歹也是军中老卒,这点战略眼光还是有的。

  知道现在的情况何等危险,说话语气不由得更急。

  “大胆刘武周,大汗必将其碎尸万段!屋利设别耽搁了,赶快出兵!只要你立下战功,前罪一概可免!刘武周的部众土地都归你所有!”

  这位突厥使者心急如火,也顾不得其他,只能先空口白话把好处许诺出去。

  至于郭子和的辖地和刘武周是否接壤,又是否真的有余力吃下这块地盘,阿史那家族又是否会认可,目前都顾虑不到。

  按他想法,自己既然许下重利,郭子和肯定就要有所行动。

  这帮汉人诸侯都是见了好处不要命的主,更别说他本来就是必死之罪,现在可以立功求命还能得到大片领土兵马,又怎么可能拒绝?

  没想到郭子和依旧没动,而是自言自语:“郭某出身大隋左翊卫,于长安城中护卫天子。”

  “郭子和,你敢抗令?”

  “原本以我的出身、本领,至少可以做到鹰击。”

  “拿下了!”

  “只不过某就是看不惯京中那班贵人和他们的走狗目中无人的嘴脸,最终忍不住杀了人。

  若不是袍泽营救,当时就要人头落地。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所以流放到榆林……“这名使者同来的十几个突厥武士都是武艺高强之辈,在使者下令之后,就一拥而上准备拿下郭子和。

  可是郭子和的另一个兄弟郭子端带领着数十名亲兵扈从已然迎上。

  双方刀剑相向,那些突厥武士的攻势受阻,自然也就没法抓人。

  使者心知不妙,也自伸手去拔腰间直刀。

  可是郭子和出手如电,已经抢先一步出手,只听一声脆响,一道白光闪过,宝刀已经横在了这名使者的脖项之上。

  “某的话还没讲完,谁让你走了?

  大业末年榆林饥荒,已经到了人相食的地步。

  郡丞无动于衷,不但不肯减免租调赈济百姓,反倒是调动郡兵加强戍卫,又斩杀了几十个不肯交租的百姓,把人头挂在城墙上示众。”

  “你敢造反?

  大汗饶不了你……”

  “那个郡丞也是这般说的。

  某抓他的时候,身边就是自己的亲族,总共不过十八人而已。

  那位郡丞也说朝廷饶不了我,要灭我的九族。

  可结果呢?

  欺人太甚是要遭报应的!”

  “你兄弟……”

  “当日某杀郡丞赈百姓扯反旗的时候他也在,那时候他就知道,跟我做得乃是掉脑袋的事情。

  就连去突厥当人质,也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的。

  从他走得那一天,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你……”

  “我反了!”

  郭子和一声冷哼,手中直刀轻轻一抹,一道血箭飙射而出。

  使者的尸体缓缓倒下,郭子和宝刀归鞘,回头看了一眼郭子端等人,冷哼一声:“还等什么?

  全都杀了!”

  刀剑齐下惨叫连连。

  这里现在是郭子和一个人说了算,身边也都是自己的亲兵。

  那些突厥武士武艺再高,也是双拳难敌四手,眨眼之间就被斩杀殆尽。

  郭子和随后吩咐道:“传令全军!杀突厥人!”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归去来(三十二)

  兵败如山倒。

  在郭子和举起反旗的一刻,结社率败局已定。

  谁也不曾想到,最终决定胜负结果的,既不是大军较量的左翼,也不是精锐对决的中军,而是一直被结社率视为闲子的右翼。

  郭子和所部的骑兵战斗力并不高,即便把朔方军算进去也还是那么回事。

  尤其郭子和刚刚当上朔方军主,又是靠突厥人把他抬上去的,地位并不稳固,也没能完成对朔方军的整合。

  事实上郭子和的军令并没有彻底得到执行,一部分朔方军得知郭子和造反后并没有选择加入,而是催动坐骑落荒而逃。

  而且他们的逃跑还带动了一部分中间派,大量的士兵溃逃而不是攻击突厥。

  就算是郭子和自己的兵马,也不敢去和突厥交战。

  毕竟突厥积威多年,这帮人平日里怕突厥已经怕到骨子里哪里是说反就能反的。

  还有不少人的家眷亲属也在突厥,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郭子和一样豁的出去,说反就能反的。

  因此郭子和的军队对于突厥人来讲,其实没有多少影响。

  但是随着郭子和的反叛,侯君集的人马就可以从侧翼对突厥发起攻击。

  比起郭子和的兵马,侯君集的威胁就大多了。

  他手下的兵马人数不算多,却也是大唐精骑,战斗力并不弱。

  这里面还包含了昔日的骁果甲骑以及瓦岗甲骑,这两支骑兵的战斗力即便不如玄甲骑相差也不太多,更重要的是他们体力相对充沛,勉强可以算作生力军。

  随着他们的突然杀出,中军的情形立刻就发生了变化。

  兵法有云: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从以逸待劳的角度看,是突厥人占了先机,但事实情况并非如此。

  唐军是在有准备的前提下进行的追击,全程保存体力且兵士饮食都有保障,人、马都处于体力充沛的状态,在追击过程中还让战马喝足了水。

  相反倒是突厥军这边,由于兵力太多而且统属不一,军阵摆开之后就不能随意变换,否则很容易自乱阵脚。

  所以从他们列阵完成以后,就没有动过地方。

  全军上下满身披挂,顶着炎炎烈日晒了小半天,汗湿甲胄眼冒金星,体力不到平时的一半。

  以状态对比的话,其实是突厥人更疲劳。

  连续的厮杀下来,即便是金狼骑也已经人困马乏就别说其他人。

  这时候再被生力军一冲,自然就是大败亏输。

  而且侯君集所部一边冲锋,一边用汉语和突厥话高喊着寻相已死,突厥人所有的财货已经尽数焚烧。

  中原和草原的争斗旷日持久,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么个状态。

  突厥军队里有汉人,汉家军队里也有突厥人,一些简单的语言彼此都掌握。

  所以用突厥话呼喝,也没什么障碍。

  这个消息对于汉军如同晴空霹雳,对于突厥人同样也是堪比灭顶之灾的厄运。

  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终于让阿史那家族的王牌,草原第一劲旅露出了疲态。

  一部分金狼骑已经坚持不住开始逃跑,还有一部分人想要留下死战,但是这点最后的斗志,也随着玄甲骑的杀到而彻底消散。

  这个消息不光是金狼骑听到,金城骑也听到了。

  他们同样也是列阵半日人困马乏,同样也是全部身家都在寻相那支队伍里面。

  而且他们还承受着更大的伤亡,从开战到现在,以金城骑的战功最多,伤亡也最重。

  即便是薛举的核心部队,这种程度的伤亡也远远超出了承受上限。

  之所以能支撑到现在,完全是靠着仇恨支持,外加希望金狼骑可以打开局面,再就是那笔财货作为信念支撑。

  这年月的兵马就是如此。

  大家都没有什么精神上的支柱,主官控制部下的手段无非是恩义相结,财货吸引,再不然就是以神鬼之说凝聚人心。

  金城骑的底色就是绿林响马逃兵溃卒,你用什么大道理说服他们根本没用,就是真金白银才能让他们听话。

  现在几根支柱全部折断,兵士的斗志瞬间降到了谷底。

  固然墙阵的好处之一,就是让战马并在一起,让人不容易逃跑。

  可是这种墙阵对墙阵的战场,根本就做不得假。

  大家都是直来直去硬碰硬,谁先软下来谁就遭殃。

  失去斗志的一方,在这种战斗中注定是要吃亏的。

  都不用你跑,就是出手的时候稍微慢一点,或者力气稍微弱一些,就是生死的分别。

  原本就处于下风的金城骑,眨眼间就变成了一群溃兵。

  一排士兵齐刷刷落马却没能把对面的人打下来几个,后排的士兵不想着报仇,而是都想着逃跑。

  紧贴在一起的马匹,转向的时候自然就更费劲,不少战马因为转向问题碰撞践踏,不用玄甲骑来杀,金城骑的兵自己就落于马下。

  事已至此神仙难救,哪怕是薛举也控制不住部队。

  随着金城骑溃逃,玄甲骑也就再没了阻碍。

  大队人马径直冲向还在负隅顽抗的金狼骑,狠狠地撞击过去!就算是再怎么出色的将领,这时候也控制不住部队。

  出身阿史那家族的军将们,试图通过死战来捍卫金狼旗的荣耀,振奋部队的士气。

  但是在如墙而进的玄甲骑面前,个人的勇武毫无价值。

  一名素以勇力闻名的阿史那子弟,手中马槊挥舞如风,一边拼命舞槊,一边发出凄厉的狼嚎声恐吓对手。

  面对着如林而进的矛槊,他还想卖弄一下本领,让唐军知道自己的厉害。

  可是刚刚荡开两杆长矛,便有六七根长矛同时戳在了身上。

  长矛刺穿甲胄捅穿身躯,把人扎成个漏勺相仿。

  那几名玄甲骑兵同时发力,把这名阿史那家族的子弟从马上生生抬起,却并没有急着甩出去,而是就这么挑着尸体继续冲锋。

  这就是示威!让金狼骑看看,继续抵抗下去就是这样的下场。

  而徐乐此时也和韩约并辔而出,专挑那些依旧顽抗的阿史那武士动手。

  谁反抗便杀谁,谁想拼命谁就送命。

  两人一槊双盾配合默契,所有顽抗的武士,根本没人能挡下一招半式就被刺落马下。

  徐乐手中大槊如同灵蛇吞吐不定,突厥将兵挡着立披。

  当最后一名突厥武士也被刺落马下之时,面前的金狼骑终于放弃了顽抗开始溃逃。

  所谓金狼骑,不过如此!徐乐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厮杀这么久而且始终是承担着最为凶险也最吃力的任务,自身负担极大,也是满身大汗酷热难耐。

  但是眼见金狼骑狼狈而逃的模样,徐乐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畅快,所有的疲劳都一扫而光。

  手中马槊指处,玄甲骑一声呼喝,朝着金狼骑溃逃的方向冲锋!如果是以常理考虑又或者为了获取战功,自己都应该带兵支援李世民,就像侯君集做得一样。

  那样可以抓住执必部的尾巴,不说一战把执必部连根拔起,至少也能杀他个七零八落,更能够接应李世民。

  不管从私交还是从功劳上,都是最佳选择。

  但问题是,如果自己真的那样做,金狼骑就跑掉了。

  比起执必部这条伤而未死的恶狼,阿史那这个狼王才是自己的目标。

  一直以来阿史那控制着草原各部,对于中原王朝虎视眈眈。

  出兵的时候,往往是各部兵马为前驱,不管胜负如何,都很难伤到阿史那的根基,更别说抓住金狼骑。

  这次好不容易看到金狼骑露头,还有阿史那的次子在,不抓住他们怎么对得起这些年死在突厥刀锋之下的边地军民?

  又怎么能让阿史那胆寒,从此不敢再生进犯之心?

  公大于私,这个道理二郎应该明白,三军将士也该明白。

  放着阿史那不抓去抓执必部,那或许是最聪明的选择,但绝不是自己要的结果!今日玄甲骑的对手就是金狼骑,必须得把他们打到服帖,今后看到唐军旗号腿就哆嗦才行!至于那位阿史那部落的少主,既然喜欢中原大好河山,那就干脆留下吧!吞龙疾驰直奔金狼大旗所在之处。

  那些溃散的金狼骑兵发现玄甲骑掩杀而至,更是心胆俱碎,不要命地飞奔。

  如果给他们一些时间整顿队伍,这支阿史那部落的精锐还是有希望重新投入战场,但是玄甲骑追击的太快太猛,金狼骑根本来不及重整旗鼓,士气更是一路走低。

  再怎么精锐的部队,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就连迟滞玄甲骑的作用都起不到。

  眼看着玄甲骑距离阿史那家族的金狼旗已经越来越近,忽然一支熟悉的队伍出现在视线内!重装步兵!那支前者在柏璧军寨外,生生挡下玄甲骑冲锋的重甲步兵再出出现,如同一道铁闸,挡下了玄甲铁骑滚滚洪流。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归去来(三十二)

  追随阿史那结社率而来的三名血盟兄弟,如今只剩下蒙力克一个。

  蒙力克既是他的血盟兄弟,也是这支金狼骑步兵的真正主帅。

  至于那位名义上的千夫长,不过是代行职务而已。

  蒙力克不在的时候,自然是他说了算。

  只要蒙力克一出现,这一千金狼骑就会乖乖服从蒙力克指挥,其他人的话一概不听。

  结社率的三名血盟兄弟里面,盘陀武艺最精,塔勒最具杀伤力,而蒙力克则是力量最强,也是最有压迫感的一个。

  不同于盘陀、塔勒的貌不惊人,蒙力克属于你看一眼就会记住,而且不会想看第二眼的主。

  他是个身高丈二膀大腰圆的壮汉,头上寸草不生,平日里也不戴毡帽或者头盔,一颗光头油光锃亮,在人群里一站就格外吸引眼球。

  脸上五六道刀疤纵横交错俨然绘成了棋盘,左眼的位置空着,只剩个血窟窿在那。

  鼻子被重物生生拍平,再也隆不起来,耳朵也只剩半个。

  人一眼看去,只会记住他的丑怪狰狞,不会记住他具体的长相是什么。

  配上他那高大壮硕的身躯,以及那一身发达的肌肉,看上去如同一座肉山,一眼看去就觉得呼吸不畅,只觉得面对的不是人而是一头修炼成人形的妖魔。

  一般人看到这个相貌,就会认定这是个有勇无谋的猛将,或者是个杀性十足的野蛮人。

  实际蒙力克不单是结社率的血盟兄弟,更是他的谋主智囊。

  在阿史那部落内部,蒙力克也是数得着的将帅之才,论及兵法韬略,很少有人能望其项背。

  其出身贫苦,又屡遭大难,导致自己满身是伤,人也是变得丑怪。

  但是他的武艺才具都是上上之选,如果不是和结社率做了血盟兄弟,他多半已经成为统帅万人的大将,或者是拥有自己领地、牛羊乃至牧民的军事贵族。

  结社率毕竟年轻,经验见识都不足。

  很多时候都要靠蒙力克出谋划策提供计划,然后通过自己的嘴说出来,让众人信服,认定他是阿史那部落的少年天才。

  实际上结社率本人的才具固然了得,但是真要说运筹帷幄的手段,很多时候还要仰赖蒙力克这个真正的高手。

  他可以把盘陀、塔勒派出去执行军令,蒙力克则必须留在身边,绝不会让他离开自己。

  这次大战的布局,其实就是出自蒙力克的手笔。

  本以为是万无一失,没想到变成了现在这样。

  在刘武周率兵逃脱时,蒙力克就已经知道大势已去。

  左翼进展不利,右翼又突然崩溃,这仗肯定是打不赢了。

  现在要做的只能是减少损失,同时保证结社率的安全。

  因此在前锋金狼骑溃散的同时,他只做了两件事:让亲卫护送结社率离开战场,自己带领那一千金狼骑重装步兵迎上去,用这千八百条人命挡下玄甲骑,为少汗争取时间撤出战场。

  自己这边拖得越久,少汗就越是安全。

  制定战略的时候,这支金狼骑步兵就没在作战计划内。

  就像前者保护军旗一样,这个千人队的定位就是防御而不是攻击。

  毕竟再怎么天赋异禀,步兵的冲击力也比不上骑兵。

  就这种全身包铁的重步兵,行动速度就是硬伤。

  让他们去冲阵突击肯定不行,最大的用处还是维持战线阻挡敌兵,用人墙代替要塞。

  毕竟草原上千族大战的时候,都是野战争锋骑兵冲突,大家都修不起城池。

  不管部落大小,都是攻强守弱。

  阿史那部落建立这么一个千人队,就是弥补防御方面的短板。

  固然一千人在大会战中发挥不了多少作用,但是大战的胜负,往往也是由小细节决定。

  一两个小地方的得失,可能就决定了一场大战的胜负。

  这一千人用对了地方,作用足以抵得上一个万人队!以往的战斗中,这个千人队就数次帮助阿史那部落守住要地击破强敌。

  今日蒙力克亲自率领这个千人队出战,目的不是求胜甚至不是求生,只是为了给少汗争一条活路!这个千人队乃至自己的命,蒙力克都不在乎了。

  他相信只要阿史那部落在,只要金狼旗依旧不倒,这个千人队很快就能重建。

  今日流的血,日后必然十倍百倍的讨还!不让中原血流成河尸骨堆山,就不是阿史那!不是蓝突厥!金狼骑内部战斗力也有高低之分,如果论战斗力,蒙力克所率领的千人队未必是最强的。

  但是如果只比较阵型完整和耐性韧劲,这个千人队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他们可以学汉人军队的样子结方阵硬抗骑兵,可以顶着骑兵冲锋坚守战线至死方休。

  对于推崇个人武勇,轻视团队合作组织度不高的突厥军队来说,这都是异数。

  柏璧大战的时候,他们扛下了玄甲骑攻击守住了金狼战旗,当时自己还在少汗身边,没有到军中指挥。

  今天就让他们见识一下自己的厉害!蒙力克对于这个千人队来说,简直是比肩神明的存在。

  当他出现在军中之后,这个千人队就变得信心十足且绝对服从。

  财货的损失战场的溃败,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影响。

  蒙力克一声令下,自己这些人便是粉身碎骨都不在乎。

  一群连命都不在乎的人,还会在意其他么?

  眼前债还的快。

  不久之前,唐军的步兵生生拖住了执必部的骑兵,让李世民大军得以列好阵势突击青狼骑,彻底打乱了执必部的计划。

  结果现在玄甲骑就面对着阿史那部落的步兵,不突破他们就没法继续追击。

  其实骑兵对步兵不缺办法,用弓箭骑射攻击,或者大军机动灵活反复绕圈子,总归是能把这支步兵累趴下或是打得失去战斗力。

  但是这些战法无疑都需要大量的时间,尤其是这支步兵全身包铁防御力惊人,手中的大弓威力不逊强弩。

  要想用骑射赢他们,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

  蒙力克希望的就是这个结果,拖延的越久就越好。

  为了拖延时间,这个千人队牺牲了阵型厚度而追求宽度,前后只排了三排,但是每一排的兵力都是三百余人。

  靠着下面的小军将控制自己本部兵马,可以保证基本的战术操作。

  由于步兵的作战节奏慢,这种配置基本也可以满足作战要求,复杂的用不上也不考虑。

  这种布阵方法基本把玄甲骑的去路都给堵上了,不把他们解决,就没法去追击结社率。

  而且时间拖得久一些,结社率那边就有时间收拢溃兵完成整顿,唐军就算追上,也未必就能取胜。

  大军一字排开,前排兵士挥舞长兵,后两排的全都是持弓搭箭。

  虽然周身包铁前提下行动不便,拉弓射箭很是别扭。

  但毕竟是训练有素的队伍,还是可以保证完成基本的战术动作。

  眼看着玄甲骑越来越近,徐乐、韩约两人的身影逐渐清晰,蒙力克一声狼嚎,这些步兵一齐松动弓弦,乱箭如雨落下!按照以往的经验,对手遭遇这么一轮乱箭覆盖后,就会以骑弓还以颜色。

  毕竟突厥男儿骑射无双,肯定是用弓箭跟你较量。

  再说这么多铁坨子在那,谁也不愿意拿命去硬拼。

  肯定是采用这种相对保险的打法,谁都不回去选择送死。

  可是徐乐的反应,却出乎蒙力克的预料。

  眼看突厥步兵结阵放箭,徐乐并没有选择和他们用乱箭对射,而是将大槊在掌中一挥,紧接着玄甲骑中有人吹响号角,大军阵势陡然一变!原本全军如墙而进铺天盖地的冲锋,在听到号角声之后忽然勒住坐骑随后开始了移动。

  从原来铺天盖地的宽阔排阵,变成了追求厚度牺牲战场宽度的密集阵。

  尤其是前方军队,全都变成了三十人一排的队形。

  这是玄甲骑起家时候的队形,那时候人少本钱小,自然就是结这种小阵。

  随着玄甲骑兵力越来越多,站场规模越来越大,这种规模其实就很少用。

  像今天这种大战,大家都要保证自己的战场宽度足够大,玄甲骑自然也要摆大阵,保证自己的控制区域。

  不过眼下对徐乐来说,控制战场把握全局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抓住结社率盯死金狼骑就可以,其他都不重要。

  突厥人既要以大阵拖延,自己就给他来个以点破面!之前的玄甲骑就是若干道移动城墙砸来拍去,现在阵势一变,就从铁墙变成了铁锥。

  随后这柄铁锥就对着突厥步兵组成的铁墙猛力捅去。

  而担任铁锥锋刃部位的,便是徐乐、韩约以及一干玄甲骁将!放弃了相对安全的战术,改用这种打法,目的自然是争取时间。

  徐乐也知道,这种战法可能会带来更多死伤,更会让自己置于险地。

  不过打仗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哪能事事周全?

  胆小不得将军做,不冒险又如何能擒下阿史那少汗,让金狼骑埋骨河东?

  挥舞马槊拨打雕翎,攻势丝毫不减。

  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前排的金狼骑已经挥舞起那些连枷、阔斧劈面斩来,徐乐一声冷笑,单手握槊身子向前探出,单臂持槊,朝着挥舞连枷的狼骑劈面刺去!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归去来(三十三)

  前者和这支重步兵交手之后,徐乐就研究过他们的战法。

  身为大将,尤其是一支军队的主将,不能只想着单打独斗。

  毕竟自己的命令关系着若干人命,不动脑子又哪里行得通?

  前者交手由于环境限制以及兵力问题,双方都是见好就收,没有真的拼出生死。

  不过彼此都清楚,下次再见到的时候,肯定就是要性命相搏,谁也不能大意。

  从那时候开始徐乐就在琢磨,该用什么战术对付这个对手。

  或者说这支队伍的优势自己已经看到了,他们的劣势又在何处。

  他们的素质却是远远强过普通步兵,毕竟是金狼骑的队伍,他们可以看作是步兵里面的玄甲骑。

  按说和他们打,应该是一支百战精锐的步卒最合适。

  不过话说回来,骑兵作为战场上的王者,也不会真的见到步兵就没辙。

  只不过是要考虑个成本,再就是必要性而已。

  根据徐乐的推演,如果战场上金狼骑步骑混合作战,自己就得把他们拉扯开。

  先打掉金狼骑的骑兵,最后收拾这支步兵。

  毕竟他们的速度快不起来,只要玄甲骑保持高速移动,他们就追不上,更没办法配合骑兵围堵自己。

  如果只有步兵的话,那就简单多了,以力破局,以攻对攻!所有的骑兵看到这种重步兵都会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说到底就是怕死。

  这里面不光是人怕死,马也是一样,不会进入必死的环境。

  金狼骑在草原上的对手,大多是突厥骑兵,他们的战马普遍缺少防护,遇到这种重步兵肯定也是采取游走战术不敢硬拼。

  他们装备的如此精良,声势又是这般惊人,其实也是为了震慑对手,让敌人放弃硬拼打算。

  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看上去的最强领域,实际也是他们的弱点所在。

  只要骑兵能够豁出去命以攻对攻,倒霉的还是步兵。

  大家都是人,骑兵多了一匹马,怎么也是比步兵强。

  战马高速冲锋的强大势能,也不是人类血肉之躯可以硬接的。

  只不过这样做的骑兵自身也要承受死亡危险,战马更是可能畏缩不前,所以和这支重步兵对垒的人,通常都不会想要和他们硬碰硬。

  别人不敢,我敢!徐乐的吞龙堪称塞上马王,胆量远比普通的战马为大。

  而且追随徐乐经历了那么多战阵,早就和它的主人一样,有着泼天胆量,根本不会怕这些刀枪棍棒以及铁甲兵。

  至于其他的战马也没关系,玄甲骑的墙阵阵型紧密,战马无从避让只有向前,不管怕或者不怕,都是硬顶着往前冲。

  从这个角度看,玄甲骑和自己的墙式战法天生就是这支军队的克星!士兵手中的连枷、大斧虽然势大力沉,但是在徐乐眼里看来,实在是太慢了。

  这帮人的气力武艺如果和普通士兵比,自然是强得多。

  就算玄甲骑的兵士,也未必能比得上他们。

  但是这个前提是只能在士兵这个圈子里比较,不能和大将相提并论。

  武艺之道相差一筹就是性命交关,何况是差了一天一地?

  看似势不可挡的攻击,在徐乐眼中看来就满是破绽。

  论气力他们确实很强,甚至具备把大将活活累死的能力。

  但是厮杀不是单纯气力比拼,空有力量没有速度反应又有什么用?

  大槊灵活如蛇,直接钻透面前金狼骑兵士的铠甲刺入胸膛,随后又如闪电般抽出。

  随后一记横扫,已经把旁边金狼骑士兵的头颅抽碎。

  大槊挥舞盘旋间,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至少有六件兵器被徐乐这一击给扫了出去。

  韩约则趁着这个机会也拿出了自家手段。

  他一直持盾跟随徐乐做遮护状,这些金狼骑自然也就认定他是个护卫之流。

  这帮人又哪里知道,神武小门神,又怎会是善男信女?

  保护徐乐不假,不代表他不能杀人。

  别的不说,就金狼骑的千夫长,人家也不是没杀过,更别说旁人。

  再说用盾牌硬顶这种重兵器,那不是找着吃亏?

  刚才追杀金狼骑的时候,他拿着盾牌挡箭是情理中事。

  现在还用盾牌只守不攻那不是糊涂虫?

  眼看徐乐马槊立威,韩约也自趁机动手!双足离蹬人向前扑,从马上直接扑过去砸到金狼骑的阵列中!手中盾牌用力猛砸,自身的重量加上臂力,这一记重击,将对面的金狼骑兵士的脸生生拍平,颅骨塌陷脑浆崩裂,脑袋就像个烂西瓜。

  韩约的身形趁机翻滚已经冲到了第二排,小盾郁垒随手挥舞呜呜刮风,伴随着这破空声,数名金狼骑的就被郁垒的长牙生生撕裂皮肉惨呼倒地。

  前者和金狼骑交手的时候,郁垒的铁牙被打断了一枚,回到军营之后,由军中工匠赶制了一枚新的更换。

  这枚铁牙刚刚装上,今日算是第一遭饱饮胡虏血肉,也算是得其所哉。

  韩约这时候已经起身,大盾推挡撞击,小盾左右盘旋,这些金狼骑一时那他不下,徐乐这时也催马赶到。

  两人一个马上一个步下,远用槊打近用盾击,金狼骑惨呼连连,顷刻间就是十几条人命葬送于此。

  也就在此时,大队的玄甲骑兵士已经拍马赶到。

  宋宝、薛家兄弟等人全在队伍的最前锋,就连秦琼都加入其中。

  众人都是两眼血红,声嘶力竭地咆哮,拼命催动坐骑,对着面前的金狼骑狠狠撞去!战马受到主人的刺激,也变得兴奋,甚至已经到了狂躁的地步。

  由于紧挨一处,战马也没地方躲避,这时候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来拼命。

  硕大的马蹄朝着对面的人类重重踩踏!若是离得太近,还会张口狠咬!人马合一,全都进入了拼命的状态!这些金狼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拼命的骑兵。

  要知道每一个具装骑都是宝贝疙瘩,更别说这些军将,谁不是前程似锦,谁不是大好富贵指日可待?

  人到了这个地步难道不该珍惜性命,为何还会如此舍命厮杀?

  仿佛两边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即便是重甲,也禁不住这种不顾一切的全力撞击。

  这时候就凸显出阵型单薄的劣势。

  唐军的步兵能够挡住青狼骑,主要是因为步兵战阵足够厚,前排倒了之后后排还可以接替作战。

  但是执必部青狼骑的阵列总共只有三排,第一排的士兵被撞飞之后,很容易就影响到第二排,随后便是第三排的人和玄甲骑兵对面。

  骑兵的冲击力这时候还没有完全消失,一个突击就能越阵而出,防线就是个窟窿。

  之前草原各部的混战中,金狼骑都是骑兵为主步兵在关键位置守卫。

  且不说没有几个人有胆量来冲这么一支重装步兵,就算有不怕死的,也未必能靠的上前。

  人没到地方就先被金狼骑兵挡下,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成建制的突击,零散的骑兵冲阵也确实冲不动这么个步兵大阵。

  更重要的是,以草原各部的财力,又能养活多少具装骑兵?

  除了阿史那部落以外,哪个部落也拿不出那么多具装骑,更不可能用具装骑撞阵。

  徐乐这种攻击是蒙力克之前从未遭遇过,也不曾预防。

  不管兵力还是素养都处于下风,再遇到这么一种不要命的攻击方式,看似坚不可摧的步兵大阵登时被撞得千疮百孔处处缺损。

  蒙力克单眼怒睁,眼睛里满是血丝,高擎手中长柄骨朵,一边疯狂嘶吼一边朝徐乐直冲而去。

  他的甲胄要是穿戴在普通人身上,也别说打仗,就连走路都成问题。

  也只有蒙力克这种大汉可以穿戴之后健步如飞,丝毫不受影响。

  他不在乎胜负,但是不能不在意时间。

  从布阵到破阵也就是片刻光景,这如何使得?

  既然注定要死,就先尽力拖住徐乐再说。

  他如是想着口内发出阵阵怒吼,全力朝着徐乐奔去。

  随着他的走动,大地仿佛都在震颤。

  只见他越跑越快越跑越急,伴随着咚咚之声,整个人就像是一枚铁制弹丸朝着徐乐撞去!徐乐这时早已经杀透了军阵,但并没有转身逆杀的意思,双腿发力催动坐骑继续追击。

  可是蒙力克的动静实在太大,他想不管也不行。

  回头看了一眼这全速飞奔的金属巨人,徐乐摇了摇头低声嘀咕了一句:“蠢材!”

  随后将马槊挂在得胜钩上,抽弓搭箭回身便射!耳中只听一声痛呼,随后便是一声闷响!蒙力克那高大的身躯重重倒在了地上,砸得地面烟尘飞舞。

  箭矢射穿了他那只好眼睛,直接贯穿了后脑。

  任你是再如何壮硕的大汉,也照样扛不住这一下。

  箭出,人亡!徐乐对于这蒙力克的死活根本就不关心,一箭射出随后就收了弓箭,朝着部下一声吆喝,兵马朝着结社率紧追不舍。

  那些步兵当然没有被杀光,甚至阵型都没崩溃。

  被打穿的不算,没被打穿的地方依旧在坚持战斗。

  不过徐乐对吃掉他们没兴趣,自己的目标是结社率,是金狼旗主力,其他人并不重要。

  战场上那么多人,总有人会收拾他们。

  这功劳让别人立吧。

  结社率,你把命给我留下!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归去来(三十四)

  不久之前,结社率还在幻想着,通过这次大战击败唐军甚至捉住李世民,让自己这次中原之行有个完美的收场。

  毕竟草原上的环境远比中原残酷,哪怕是生为草原之王的儿子,也不代表可以如中原的天潢贵胄一般为所欲为不受限制。

  草原上的规矩非常简单,总结起来无非四个字:成王败寇。

  只要你的结果是好的,前面不管犯多少错误或者捅出多大的篓子,都可以被原谅。

  反过来也是一样。

  任凭你有多少苦衷或者多少功劳,只要最后吃了败仗,之前的一切也都一笔勾销。

  哪怕你是大汗之子,哪怕你是尊贵的蓝突厥,该承担责任的时候一样逃不掉。

  八千金狼骑是荣宠也是责任,带着八千金狼骑出去,就要带足够的战利品回来,否则的话就会被定为无能之辈甚至是灭族之子。

  哪怕是一向对自己疼爱有加的母妃,也照样不会为自己说半句好话。

  昔日草原千族大战的时候,死得贵人不计其数,一个死掉的大汗之子并不比一个牧奴高贵。

  就算现在不用死,等到自己兄长继承了汗位,自己还有活路么?

  在结社率原本的设想里,自己还是有退路的,就是让刘武周运走的那批财货。

  之所以点刘武周的将,其实是准备把其他人手里的财货骗出来,等到了晋阳之后翻脸硬抢。

  有八千金狼骑镇场子,谁敢多说半个字?

  献出那笔财货,自己此行至少是功过两抵。

  再用自己那份收买族中贵人,就能够继续维持荣宠不衰。

  至于刘武周等人的怨念,管他呢?

  如果一切顺利,自己再把李世民捉住,那就可以彻底翻盘,不但无过反倒是有功。

  那些贵人们也肯定是站在自己这边。

  只可惜一切都随着战败化为泡影。

  结社率根本无法相信,自己居然会输得这么惨?

  八千金狼骑全军压上,居然被打得大败亏输。

  不但如此,就连财货也都被唐军化为灰烬。

  损兵折将一无所获,还损失了三位血盟兄弟,已经可以想象到回到汗庭的自己,会是怎样的下场。

  结社率只觉得心灰意冷,曾经的凌云壮志,如今都已经化为泡影。

  只想着快点离开险境,有什么话等到了安全之地再说。

  刘武周、郭子和……这些债自己必然要讨回,就算自己完蛋,也得拉上这些人陪葬!自己也想过收拢溃散的金狼骑再做困兽之斗,只是回身望去,就见到日光照耀下,那支如同钢铁长城一般的队伍,正朝自己疾冲而来。

  都不用看清楚具体情况,只看他们的甲胄和军阵,就知道追上来的是玄甲骑。

  为首大将纵马舞槊如同天神下凡,隐约间甚至可以看到怒目金刚的庄严法相,这不是徐乐又是谁?

  蒙力克……居然败得这么快?

  最后的一点胆量已经随着蒙力克军队的覆灭消散无踪,结社率现在只想着快点摆脱追兵再说,其他的暂时都顾不上想。

  人伏在马背上,双腿用力夹紧马腹,催动着脚力快跑。

  到了这个时候就不是兵败如山倒,而是秋风扫落叶。

  玄甲骑近在咫尺,根本没有时间给自己收拢残兵,跑的慢点马槊就得落到身上。

  这时候只能是不顾一切离开战场,有什么话等到安全以后再说。

  在结社率身旁还有三百卫队。

  这是他最后的本钱,也是性命的屏障。

  说起来还多亏蒙力克,在之前的布阵中结社率原本是不准备留卫队的,有蒙力克和他的步兵就足够了,用不上这些人。

  还是蒙力克再三坚持,才把这支队伍留下。

  正是因为这支部队的存在,结社率心里才算是有了点底气。

  逃跑也要有方向,胡乱逃窜最终还是死路一条。

  好在结社率保持着突厥人的传统,每到一地都要带兵围猎,借机观察地形。

  在此布阵也不单纯是因为地势平坦宽阔适合骑兵冲锋,也是考虑到进退便利。

  夏县不能去,绛州不能回,只能是沿汾水行军逃往晋州。

  虽然晋州也有百姓发难,但不成规模更挡不住突厥兵马的兵锋。

  按父汗传授的经验,汉人军队并不善于追击。

  一般来说打得差不多就会收手,然后整顿队伍准备下次的战斗。

  毕竟汉人以农耕为本,战马乃是珍贵的资源。

  长途奔袭战马不是累死就是掉膘,对于汉军来说得不偿失。

  以此判断,他们不太可能追到晋州,到了那里就能得到喘息的机会。

  最大的问题,就是能否逃到晋州。

  玄甲骑穷追不舍的劲头,已经让结社率心胆俱碎,不知道自己能否逃得掉。

  按说这种大兵团交战,战场必然混乱不堪。

  在这种环境下,想要盯住一个人可没那么容易。

  溃兵不等于毫无战斗力,兔子急了还咬人,被追击的溃兵也会跟你拼命。

  就算你不是冲他去的,一旦被溃兵认为有威胁,也会发生冲突。

  只要厮杀一阵,追击的目标可能就找不到了。

  再说这么多骑兵奔跑,荡起的烟尘对于视线的影响不问可知,任你再如何英雄了得,找不到人也是白费力气。

  为了逃跑自己连金狼战旗都扔下不要,沿途更是丢盔弃甲,现在身上连甲胄都没有,怎么还是摆脱不了这个徐乐?

  为了追自己,他什么都不顾了?

  此刻的结社率一心逃命,也就顾不上看其他地方。

  若是此时有余力停下来观看便能发现,战场的混乱程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逃跑的不止他一个,整个战场上到处是溃兵,到处是倒伏的战旗以及跪地投降的士兵。

  执必部的青狼纛旗早已经被斩断,执必叔侄再一次踏上了逃亡之路。

  随着他们一起逃跑的,还有大批青狼骑以及执必部的战兵。

  那些可怜的奴兵一早就被作为弃子丢掉,只为掩护执必部的主力能够撤出战斗。

  徐乐去追击金狼骑的时候,侯君集率领的部队已经成功楔入执必部军阵。

  按说他们也是接连击破两路军阵,体力不如一开始那么充沛。

  但是对于执必部来说,依旧是无法战胜的对手。

  侯君集还是第一次打得如此过瘾。

  马槊、直刀、铜锤。

  有什么用什么,直管放手杀人,别的不用考虑。

  平日里凶悍过人的突厥兵,此时都成了待宰羔羊。

  体力的严重流失,影响了这帮突厥兵的发挥。

  很多人甚至就是随手一槊,自己就跌落马下。

  这种顺风仗最好打,人也不觉得疲惫。

  本就和李世民所部打个平手的执必部,被这一阵冲杀打得溃不成军,即便是执必落落此时也无力回天,只能率兵逃亡。

  随着执必部的崩溃,整个战场已经没有像样的抵抗。

  只有追亡逐北狼奔豕突。

  零星的溃兵与追兵在搏斗,但是已经左右不了局面。

  大部队甚至都不去看这些溃兵,而是在李世民帅旗指引下咬着突厥兵马不放。

  徐乐追击阿史那,李世民则盯紧了执必部。

  几支部队之间有一定距离,中间还有对方的军队横在那。

  彼此之间互相纠缠,其实这也是大战中最正常不过的情景。

  几路兵马或追或逃,可不就是这个样子。

  真要想理顺人马整合队伍,就得有一方停下来休整。

  现在一边是不顾一切逃命,另一边是拼命追击,谁能停的下来?

  哪怕是作为胜利方的唐军,很多部队的建制都已经散乱。

  往往是以百人队为单位,或是忙着杀人,或是忙着抓俘虏或者抢夺战利品。

  赢家尚且如此,作为战败方的突厥何等狼狈,也就可想而知。

  这时候大军团的调度已经失去意义,两军搅在一起,都没法做出复杂的动作。

  只能靠小部队的厮杀,比的就是个机动灵活,再就是小部队的战斗力。

  好在突厥人已经被打破了胆,根本组织不起有效反击。

  侯君集这时候能控制的,也就是身边的几百亲兵。

  不过对于他来说,这就足够了。

  反正对手也没什么抵抗力,还不是随心所欲一通乱杀?

  就在他杀得起劲时,一名背着认旗的传令兵飞马而至,带来的正是李世民的军令:执必部阿贤设执必落落已经被擒,唐军诸部速去汇合主帅扩大战果不得有误!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归去来(三十五)

  执必落落不仅是执必部阿贤设,也是整个草原上鼎鼎大名的人杰。

  执必部能够位居草原八部之一,持狼旗建号称汗,与执必家两兄弟的才具密不可分。

  执必贺别看现在有些年迈昏聩,少年时也是草原上有数的少年英杰。

  执必落落却是继执必贺之后崛起的又一位青狼枭雄。

  论起排兵布阵以及战场指挥的手段,草原上鲜有人能与之相提并论。

  更重要的是,比起军略他更善于权谋。

  草原上尔虞我诈互相残杀之事屡见不鲜,不过大多数都是靠弓马厮杀,以血淋淋的杀戮征服解决问题。

  和他们相比,执必落落的手段更隐晦,也更为高明。

  甚至有几个和执必部势力不相上下的部落,本想靠着武力和执必家别苗头。

  结果执必落落表面上不动声色甚至退让,结果一段时间后,这些部落不是首领暴毙内部分裂,就是被若干部落围攻,最终都难逃衰亡命运。

  虽然执必落落从来不承认这些事和自己有关,但是大家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执必部在他的带领下蒸蒸日上也是事实,甚至连阿史那部落都能感觉到执必家对自己的威胁,这位阿贤设的能力不问可知。

  世上没有常胜将军,执必落落打败仗并不奇怪。

  但是要说他被捉,那就得算作奇闻了。

  毕竟这位本就是足智多谋的主,又是惯于算计别人,自然格外小心,生怕自己也被人算计。

  其心性谨慎且战场经验丰富,一旦势头不对跑起来比谁都快。

  这些年征战沙场胜负均有,除了被徐乐收拾过之外,还不曾被获遭擒。

  今天这种乱局虽然危险,但是要说抓住执必落落,也没那么容易。

  其实就连李世民自己也没想到,草原的枭雄执必家谋主,居然会被自己捉住。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是部下搞错了或者中了突厥人的计策。

  直到执必落落出现在面前,李世民才确定抓住的确实是这条大鱼。

  由于之前两方见过面,所以不会认错,一眼就认出了身份。

  执必落落虽然模样狼狈但是神色从容,面对李世民依旧是不卑不亢全无阶下囚那种卑躬屈膝的模样。

  此刻战场上依旧杀得天昏地暗,军将们手中有刀心里有火,根本就不是正常的状态。

  在看到执必落落这模样,新仇旧恨一起发作,有人立刻怒骂道:“突厥狗!死到临头还敢撒野!大帅请下令,让末将斩了他,给河东的父老报仇!”

  执必落落冷冷一笑:“要杀就杀,哪有那么多废话!执必部的阿贤设,难道会怕死?”

  李世民把手一摆:“士可杀不可辱!押下去好生款待,若是有人伤损阿贤设性命,就地正法!”

  他的话就是军令,那些军将再不满意也不敢不听,只好乖乖叉手唱喏。

  几名膀大腰圆的锦衣家将过来,押着五花大绑的执必落落就要往后走,执必落落忽然道:“怎么?

  不打算问问我军中情形?”

  “釜底游鱼,问他作甚?”

  李世民说话间已经摆摆手,示意家将把人往下押。

  执必落落闻言也是一愣,上下打量打量李世民,随后点点头:“李渊有子如此,合该一统天下。

  我暂且随你回营,日后与李渊相见时,再有话讲。”

  别看执必落落是个俘虏,但是他的身份特殊,即便是李世民也不敢真的随手一刀就把他杀了。

  战场厮杀刀枪无眼,这个无话可说。

  可是现在人已经抓住了,那就另当别论。

  随随便便杀了的话,执必家那关也是交待不下去的。

  搞不好会惹来草原八部一起发难,对于眼下的李家来说,还不希望闹到这一步。

  或者说就算要杀要剐,也得是李渊做主,李世民不敢擅自发落。

  显然执必落落也很清楚这点,所以才会说出与李渊见面的话。

  不过李世民冷哼一声:“哪个随你回营?

  押下去!其他人随我追!”

  “还追?”

  执必落落依旧不动地方:“一战败金狼骑,擒执必部阿贤设,战功足以威震天下,难道还不知足?

  小心乐极生悲!”

  “不劳阿贤设挂念,李某自有主张!”

  这次的锦衣家将没再给执必落落机会,推推搡搡把人往后押。

  后面跟随的锦衣家将手中持有李世民的认旗,沿途唐军没人敢阻拦他们的行动也不敢违背命令。

  为了防备不测,李世民又调了一队甲骑护卫,生怕中途生出变故,让执必落落逃脱。

  其实到现在为止,他心里还是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执必落落抓的未免太容易了吧?

  总感觉与其说是唐军运气好抓住了执必落落,或者执必落落运气不好被抓住。

  不如说是他有意为之,故意把自己送给唐军来抓更像一点。

  不过这话也不对,执必落落有没有发癫,怎会自寻死路?

  就算父皇不杀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把他放回执必部,至少也要从执必贺手里狠敲一笔才行。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做这种事。

  还是说他有着不得不被捉的理由?

  或者说队执必落落来说,眼下落到唐军手里反倒是更安全?

  如果真是这样,那情况就非常复杂了,搞不好执必落落被擒本身就是个阴谋,是要算计些什么。

  甚至为了这个算计,他可以拿自己的性命当筹码去搏一搏。

  要想把这些事情全想明白可不是一时三刻的时间,眼下既没有这个时间也不是这个场合。

  李世民干脆放弃了考虑执必落落,而是吩咐部下加紧追击,同时号令各部兵马向自己靠拢。

  执必落落被擒给李世民也提了个醒,就是现在的战场太过混乱,大军的建制打散各自为战,哪怕是自己这个元帅,身边也不过千骑而已。

  若是遭遇大股溃兵,就有点危险。

  回头自己也和执必落落一样被人拿了,那可就是大笑话。

  这个时候最需要的自然是徐乐和他的玄甲骑,但他人哪去了?

  方才侯君集来助阵,他怎么不见了踪迹?

  是以这道命令传下去,就是希望徐乐的兵马赶紧过来助战。

  不同于溃兵那种望风而逃旗倒兵散的狼狈样子,李世民作为胜利者,不光军阵严整,而且旗帜仪仗样样不缺。

  巨大的纛旗就是最好的标志。

  由于通讯能力有限,战场上一旦进入乱战,最重要的就是旗帜。

  毕竟打得天昏地暗,想要找人实在太难,还是找旗帜方便些。

  看到旗子在哪就朝哪个方向冲锋,或者看旗帜的移动,就知道己方是占上风还是打败仗。

  如果大旗倒了,士兵就会陷入慌乱之中,既是担心主帅有失,也是因为没了纛旗确实不知道该前往哪个方向,更得不到有效的命令不乱才怪。

  在之前战斗最激烈的时候,李世民也依旧没有放弃纛旗,就是为了让士兵可以找到自己。

  现在传令兵把命令传下去,军将只要看纛旗就知道往哪赶,不存在找不到主帅位置的可能。

  如果还不来的,那就是违抗军令,任你天大的功劳,战事结束之后也是立斩不饶!命令传下去,部队并没有停留在原地不动,而是随着李世民继续追击,撵着眼前的执必部兵马紧追不舍。

  传令的兵士一个个回报,各路军将的情况也都汇报上来。

  由于战场混乱,他们也不保证能找到所有人,只能是看到的军将就传下军令,而听到军令的将领也没一个含糊,全都乖乖带兵前来支持,只有徐乐是例外!倒不是说徐乐公开表示抗令,而是传令兵根本没法接近徐乐。

  “徐将军率部追击金狼骑,全军陷于阵中,小人无能,实在是没法靠近。”

  李世民闻言一惊,险些从马上掉下去。

  什么!徐乐的兵马,陷于阵中!那可是所有的玄甲骑,是唐军的本钱!至少就眼下而言,大唐最为精锐的部队,就是玄甲骑。

  而且那支兵马也是自己心血所系,怎么就全都陷到敌军了?

  要是这支队伍有个好歹,自己这一战可就白打了!不过这种情绪也就是片刻之间的事情,随后便恢复了镇定。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询问了一下情况之后,随后便大声吩咐道:“传孤将令,全军追击突厥溃兵,须臾不得耽搁!接应乐郎君,接应玄甲骑!”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归去来(三十六)

  大军自这片大平原一路杀出,等来到汾水附近时,情况便逐渐变化了。

  两支部队谁都没停下,混乱程度也是依旧。

  还是个彼此纠缠的状态,但是速度都不免慢了下来。

  毕竟连续厮杀半日,又跑了这么远的路,马力不可能还像一开始那么充沛,慢下来也是情理中事。

  这一慢,原本之前不注意的事,现在就能看明白。

  第一个发现不对的就是宋宝。

  他原本追杀的正起劲,手中马槊也早早变成了赤红色,不知结果了多少突厥人,又斩杀了多少大将。

  看着阿史那家族少汗被自己追得像野兔子一样没命地跑,心里更是喜不自胜。

  因此追得快意,口内忍不住大声呼喝,如同在云中做侠少的时候,率领伴当追赶倒霉客商。

  一边追一边也抽弓搭箭,找机会射杀几个突厥兵将。

  反正有的是人,只要射术大差不差,就不愁开张。

  可是随着马力渐渐疲乏,他的速度也放慢下来,他手中举着弓眼睛朝四下看,笑容逐渐消失不见。

  这突厥人……是不是太多了?

  玄甲墙阵彼此紧贴一起,只要这一排阵列别被打散,你就会觉得身边都是自己人,心里还是比较踏实的。

  但是宋宝这时候仔细一看,就发现固然玄甲骑是多,可是在前方、后方都能看到突厥人的影子。

  虽然大家乱作一团,这里面也混着不少汉军。

  但是从总体上看还是能判断出来,是突厥人多汉军人少。

  这情形要是别人看到,多半就不当一回事。

  正打仗呢,哪里顾得上看有的没的?

  谁多就多谁少就少,没什么了不起的。

  反正是自己追敌人,又有什么可怕?

  可宋宝是什么人?

  要说武艺,在玄甲骑里面他肯定算不上最强的。

  但是要论机灵,论趋吉避凶的能耐,放眼玄甲骑全军,他若是认第二就没一个人能认第一。

  他第一个就感觉出来,这情况不对劲,自己这些人冲过头了!现在当然是看不出来,大家打得正欢喜什么都不在乎。

  可是一会呢?

  眼看着大军行动越来越慢,随着奔跑以及交战,大家的体力都已经濒临极限。

  这时候节奏肯定会慢下来,先缓一缓。

  随着这一缓,战场的混乱肯定会得到改善。

  等到人家突厥人回过神来,肯定就会发现自己这支队伍碍眼。

  居然横在人家大军之间,让金狼骑和其他的部队无法取得联系。

  不管是为了保护主帅,还是为了自保,那都得和自家兵马拼命。

  且不说困兽之斗最为凶悍,就是以人数计算,玄甲骑也远远少于突厥人。

  满打满算也就是几千人,而战场突厥溃兵得是自己的十倍。

  这要是等到对方明白过来围攻,玄甲骑再如何勇猛,恐怕也难以全身而退。

  别忘了敌人里面可是有金狼骑、金城骑这种精锐存在的。

  他们现在是反应不过来所以被追打,只要给他们时间整顿队伍恢复军阵,自己这帮人可还是有麻烦。

  “那又如何呢?”

  徐乐听着宋宝的讲述,胯下战马不停,手中雕弓频频拉动,把突厥人当作黄羊来射。

  直到宋宝讲完,才反问了这么一句,语气也是不咸不淡,仿佛宋宝说的是等闲小事,若不是念他为玄甲老人都不爱回答。

  宋宝这时候可顾不得徐乐的态度,自己的命是第一位。

  连忙说道:“趁着突厥人这时候没明白过来,赶紧走啊!杀一条血路先出去再说。”

  “这么多人,走得了么?

  你若不走他还不会明白,你一走就谁都明白了。

  咱们神武的侠少谁没杀过狼?

  在山里碰到狼,能掉头跑把后背交给它?”

  这个道理宋宝也不是想不明白,不过他的性情就是如此。

  事关自己性命,其他人哪里顾得上?

  徐乐这话他也懂,现在玄甲骑要是忽然土匪,肯定会被突厥人发现端倪。

  像是徐乐、宋宝这些军将当然是可以杀出去,但是后面的兵马就难说了。

  这么多突厥人,再怎么不中用,也总能留下玄甲骑一部。

  可是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说难听话被留下的肯定是兵不会有大将,他们的模样自己都认不全,他们的死活又有什么要紧?

  再说这不是说自己不走突厥人就发现不了的,时间一长肯定能明白,那时候不死也得脱层皮。

  宋宝也知道,这话要是如实说肯定是行不通,只好换了个方式:“多走一个是一个。

  若是现在不走,一会就怕死伤更重。”

  “现在走的话,死伤才更重。

  人怕狼三分,狼怕人七分!现在我们要想不被狼追,就一个办法,那就是始终追着狼跑!只要我们心中不无惧,兵刃不歇就不会死。

  停下来才会死!逃跑才会死!要想不死,就随着我杀下去!”

  宋宝愣了一下,没想到徐乐给出的是这么个答案。

  他一瞬间有点恍惚,不知道该说什么。

  片刻之后宋宝才开口问道:“那要……杀到几时?”

  “要么把群狼杀尽,要么我们自己累死。

  没有别的路走了!把你的人带过来,其他人让他们继续放手杀。

  把水搅得越浑越好。

  不过彼此之间不可距离过远,别耽误结阵。”

  徐乐当然知道宋宝在想些什么,也知道他说的话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其实玄甲骑现在的处境,确实很有点危险。

  毕竟人的气力是有限的,一旦人困马乏体力枯竭,这些突厥兵凭借人数优势,也足以把自己和部下尽数淹没。

  可是即便如此又如何?

  这么个大好机会摆在眼前,怎么能放过去?

  要是真的为了三军安全,放过对结社率的追杀,自己这辈子怕是都无法释怀!再说你放走他就安全了?

  大军交锋如同两个高手对垒,不是说你赢一次,就肯定次次都能赢。

  突厥人并非好相与,都不用说以后卷土重来,如果这次让结社率有机会整顿队伍,那么就还是一场苦战。

  说到底之所以会闹到这样,还不是因为之前欠债太多?

  河东接连战败,外加上李家内部的问题,让李世民这一部兵马处于孤立无援状态。

  前路艰难,但是退路全无。

  这时候选择只有一个,就是咬紧牙关不畏艰险往前走。

  不管沿途遭遇什么,都不能动摇心志,都要憋足一口气努力向前。

  哪怕是死,也要死在这条路上!宋宝这人自己也知道,他就是这么个脾气。

  这话他说出来总好过闷在心里,而且像他这么想的肯定不是一个。

  只不过那些人没有宋宝的头脑和洞察力,现在还没发现问题。

  让他把话传下去,总好过那些人自己乱动脑筋。

  而且有些事确实有必要做。

  徐乐也发现现在的部队打得太乱了,玄甲骑的大军也已经散开,追着那些逃散的突厥兵打。

  这样做当然有必要也有好处,可以让突厥人无法思考,也来不及整顿兵马恢复战斗力。

  坏处就是玄甲骑自己的战力也分散开了,每一支队伍的战力都那么回事,只能是追杀溃兵打落水狗,如果遭遇强力反击,单凭一两个百人队未必应付得下来。

  这时候最重要的,就是掌握一支兵力足够的预备队。

  一旦有变的话,能够第一时间投入战斗争取时间,再就是摧毁对方的指挥。

  只要能够接连击破敌人成规模的反抗,很快就能打掉其斗志,剩下的事情就都好办了。

  宋宝还是太胆小,忘了一头狼可以追着一百头羊跑,而不是反过来。

  就算是突厥人反应过来又怎样?

  玄甲骑只要能够坚持住,就能等来援兵。

  李世民的大军就在自己身后,难道还会抛下自己这支人马不成?

  真难为他胆量这么差,却还跟着自己转战各处,也确实是不容易。

  胆小的人也有他的用处。

  宋宝最大的好处,就是不敢拒绝自己的命令。

  而且到了事关生死的时候,效率比韩约等人只强不弱。

  时间不长宋宝已经带着一队满身浴血的甲骑回归建制。

  在他身后,陆续还有部队赶来。

  时间不长,徐乐身边汇聚的玄甲骑已经差不多有千人之数。

  从人数看,这点人也算不了什么。

  但是就当下这个战场环境以及两方战斗力考量,一千玄甲骑已经是一支足以影响战场走向的重要力量。

  事实证明,徐乐的决定非常及时,就在玄甲骑这边调集兵马的同时,结社率身旁的兵马也在逐渐增加。

  汇聚到他身边的,还不是什么散兵游勇,而是一支足以和玄甲骑颉颃的精锐:金城霸王薛举和他的金城骑兵!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归去来(三十七)

  金城骑这败仗可以说是最冤枉,他们今天在战场上的失利,自身问题并不大。

  对比其他各军,他们甚至可以说是表现最好的一支力量。

  哪怕是阿史那家族的金狼骑,都没有打出金城骑的战绩。

  只不过是因为寡不敌众外加战线彻底崩溃,金城骑独力难支在不得不败下阵来。

  兵败如山倒。

  金城骑这一败,和其他部队一样,都是被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体力衰竭外加财货损失造成的精神打击,这些问题对于金城骑的损害并不比其他队伍小。

  很多金城骑在这种密集打击前失去了斗志,或是落荒而逃或是下马投降,什么仇恨都顾不得了。

  不过这种内部抱团的小群体,凝聚力比正规军要强。

  它属于那种主要靠情分维系的部队,固然这种情分是以利益为前提,但是总归还是有人把恩义看得更重。

  财货有当然好,没有也没什么关系,只要是自家统帅的决定,自己就会追随到底。

  这种人平时也看不出来,和其他袍泽没区别。

  但是这个时候,人和人的区别就表现出来。

  有人恐惧,有人接受不住打击情绪失控,有的直接就丢下主帅落荒。

  但是也有一些人主动往薛举身边凑,哪怕因此被玄甲骑截杀丢掉性命也在所不惜。

  在徐乐追击结社率的这段时间,薛举这边也始终在收拢部下,此时其身边的兵马已经不下五百。

  对于金城骑来说,这个数字已经很可观了。

  接连吃败仗,又承受了高额战损的前提下,还能有五百人追随到底,这足以证明薛举在自己军中的威望。

  随着兵力逐渐增加,他所承受的压力也就小了。

  正如徐乐所判断的,现在战场最大的问题就是乱。

  大军变成若干小队进行厮杀,谁手头控制的人都不多。

  五百人凑在一起,可以横扫任何一个百人队。

  再加上薛举神勇盖世,单打独斗根本没人能威胁到其性命。

  是以在两个玄甲骑百人队被他击溃后,其他玄甲骑就不再往他附近凑,他这一路反倒是最先完成了整顿,随后主动反击。

  五百甲骑摆开墙阵朝着结社率冲了过来,结社率一开始还以为是徐乐的兵马斜刺杀来,吓得魂飞魄散险些就要丢下护卫独自落荒。

  幸亏薛举一声大喝叫住结社率,后者才放弃这个念头。

  等看清楚来的是薛举,结社率的心也一松。

  用马鞭朝着身后一指:“杀了徐乐!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薛举看了一眼结社率,冷声说道:“把大郎带到草原,让他做你的血盟兄弟!言而无信,狼神必诛!”

  随后催马持槊,带着金城骑直奔徐乐冲去!对于突厥人来说,不存在信义这种事。

  言而无信转头反悔,都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得行为。

  尤其是对于贵人来说,这就更是家常便饭。

  人嘴里说出来的话还能信?

  若是你真信了所谓诺言或者盟誓,只能证明你自己愚蠢。

  可是如果带上狼神,那可就不一样了。

  越是落后的地方,就越是迷信神灵之力。

  突厥的生产力水平有限,居住的环境又异常险恶。

  哪怕是再强大的汗王,也不具备对抗天灾的能力。

  黑灾白灾狼灾虫灾哪个都能让若干部落从世上消失。

  在这种环境下生活的人,难免就会以神鬼为精神寄托。

  对于神明之力自然就比普通人畏惧得多。

  对突厥来说,狼神必诛并不是空口白话,而是实打实的威胁。

  你这边不信邪,回头突然遭遇个大灾害或者战场失败,就算你不信,你下面的子民兵将怎么想你也控制不住。

  如果大家都认为是大汗触怒了狼神才惹来这些不幸,那么这个所谓大汗的脑袋就比较危险。

  薛举把狼神搬出来,就是为了让结社率有点敬畏之心,别想着说了不算。

  这也说明他对结社率的不信任。

  可是明明不信他,却还要为他而战,这就是薛举最为可悲之处。

  薛仁杲前者被徐乐所擒,先是受伤后是中毒,人虽然保住了命,但是一直处于手足无力无法临阵的状态。

  堂堂猛将,现在成了个病夫。

  此番出站的时候,他自然也随军出征,只不过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拿不起槊,只能待在军阵里面身旁有专人保护。

  护卫薛仁杲的都是薛举心腹嫡系,忠心耿耿勇武过人,也正是靠着他们舍命厮杀,薛仁杲才能在这种乱战中保住性命。

  随着薛举说话,十几个卫士裹着薛仁杲来到结社率身旁,结社率看了一眼薛仁杲,又看了一眼冲向徐乐的金城骑,并没有说话,只是朝身边亲卫示意,带着这些人继续跑。

  他可不相信就凭薛举和他那几百人就能挡住徐乐。

  仗打成现在这样,大罗金仙也没办法,薛举一勇匹夫又有何用?

  不过他既然愿意为了自己死,自己也是求之不得。

  至于薛仁杲,且不说他的武艺,就是现在这种情况,就不能拒绝薛举的要求。

  乱军之中有人愿意为自己而死,他的所有要求自己都会满足。

  没有这个,身边的人谁还会跟你往下走?

  这时候要是寒了部下将士的心,很可能就得用性命来赔。

  哪怕再难,也得带上薛仁杲,唯有如此才能让身边的卫队继续给自己效命,必要时刻牺牲性命为自己挡刀。

  随着薛举的出现,徐乐的追击步伐也不得不放慢下来。

  五百金城骑兵排开大阵直接朝徐乐冲来,徐乐也不怠慢,手中大槊摆动处,那一千玄甲骑也列好阵势冲向薛举!从突厥全军溃败到现在,这还是第一支有勇气正面对抗玄甲骑,且能表现出色队伍。

  哪怕是在现在这种环境,哪怕是接连交战体力大不如前的情况下,金城骑依旧表现出了足够出色的战术素养。

  骑兵如墙而进,矛槊如林而刺!两支军队同源异流,手段各有高低,但是总归是同根同种,交手的时候还是会有一种熟悉感。

  甚至让你觉得,自己这一槊戳出去的目标其实就是自己!和前次一样,徐乐、韩约,对上了薛举、宗罗睺。

  一槊一盾迎上两条大槊。

  彼此都知道对方能耐的前提下,出手都十分谨慎。

  槊锋相交金铁交鸣,这次并没有出现一上来就火光四射的情况,而是都打得中规中矩。

  不过双方的脚力都没有跑出去再圈马回身交战,而是在错蹬的刹那,就开始左脚领蹬,让战马一点点旋转回来,单手持槊另一手抽出短兵抽打。

  骨朵与铁锏撞击不停,发出阵阵脆响。

  其实双方都在担心对手打完这一下就不再交手,催马杀进自己军阵里肆意杀戮。

  毕竟都知道对手的武艺何等厉害,真要是杀入己方阵营里面,还不知道要造成多大损害。

  薛举更是担心徐乐不理自己专杀结社率,因此不光是圈马,口内还在大声呼喝:“徐乐小儿休走!你我今日不死不休!”

  徐乐干脆扣住脚力,手中大槊抡圆了猛抽,也自断喝道:“身为汉人,为突厥人卖命,就不怕辱没了祖宗?”

  闷响连连!两杆大槊互相磕碰互不相让。

  徐乐求胜心切,干脆放弃了所有花俏改为以力相搏。

  薛举本就以力量见长,比拼力气也是他的不二之选。

  大槊接架相还,不光磕开徐乐的大槊,自己的槊也趁机反击,朝着徐乐身上猛打。

  “祖宗?

  谁告诉你薛某的祖宗是汉人?

  我的祖宗是汉人还是鲜卑人又或者是什么人,我自己都说不明白,你又如何知晓?

  昔日天下离乱,高门大户也落得四海飘零,何况是寻常人?

  姓氏没变人却换了的情形,难道很稀罕?

  再说你我这军阵本就是从鲜卑人手里学的,你没觉得辱没祖宗?”

  “学了鲜卑人的兵法,就要为胡人卖命?

  这是什么道理?”

  大槊如龙,朝着薛举劈面而去。

  “大丈夫练就一身本领沙场卖命,所求的不过是荣华富贵封妻荫子而已!胡人汉人又有什么分别!”

  马槊抡动旋转如风,不但将徐乐的攻击尽数接下,反过来又朝着徐乐身上抡去。

  “只为荣华富贵便放任胡马蹂躏中原?”

  吞龙一声咆哮朝着薛举胯下脚力狠狠咬去。

  “还不够么?”

  战马撞开吞龙,也是一口回咬。

  两匹马身上都见了血。

  两匹战马就像是各自的主人一样,都已经进入了忘我的搏杀状态。

  鲜血淋漓伤痕累累,依旧苦斗不休。

  徐乐怒喝声中,大槊镇开薛举的槊,随后单手抡槊砸向薛举,薛举以牙还牙舞槊招架。

  宗罗睺和韩约厮杀正酣,也是一时间难分胜负。

  只不过两军军主较量不出高下,不代表两边的军队也是一样。

  金城骑诚然勇猛,但是玄甲骑又何尝逊色?

  更何况现在玄甲骑中还有小六、宋宝,薛家四兄弟乃至大将秦琼。

  这些人的武勇,又哪里是金城骑军将所能颉颃?

  在暂时失去大将指挥的前提下,两支军队的表现并不相同。

  金城骑固然勇武,可是缺少调度,军阵更是个死阵,只会按照操练直冲直撞。

  玄甲骑则灵活得多,既是兵多也是因为军将指挥出色,正面冲击同时,左右两翼包抄挤压,眼看着金城骑就成排的往下倒。

  小六一声大喝弓弦松动,梁胡狼刚刚架开薛万彻的马槊,咽喉上便多了半截箭杆。

  惨叫声中,人已经落于马下。

  随着他的死,金城骑最后的一员大将也宣告陨落。

  战场上变成徐乐、韩约大战薛举、宗罗睺,玄甲骑则在斩杀金城骑。

  如果单看这一个战场,肯定是徐乐占据绝对优势。

  可是如果把目光放到整个战场上,情况就截然相反!随着这边厮杀正酣,远方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形。

  青狼战旗下,执必部的少主执必思力紧盯着厮杀的双方,又一次木在那里。

  不过这次他清醒的很快,片刻恍惚随后恢复如常,随后传下军令:整顿人马包围徐乐!这或许是老天给自己的机会,让自己可以斩杀心魔,这种机会不会频繁出现,既然有了就不能放过!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归去来(三十八)

  作为执必部落的少狼主,是不允许有心魔存在的。

  尤其执必思力身上还负担着振兴执必部,日后取代阿史那,成为草原汗王的重任。

  为了这个目标,执必部已经付出了血本,他也没了拒绝的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去完成这些事情。

  这就注定了他只能往前不许后退,不管怎样都得去完成。

  这个任务在身上,自然不能有心魔,不能怯懦退后。

  执必思力晋阳为囚的这段经历,算是磨砺了他的心性,让他少了骄纵狂妄,多了沉稳阴毒,已经越来越像是一个成功的草原枭雄。

  但徐乐依旧是他的命门。

  几次败在徐乐手里的经历,让执必思力看到徐乐就先想到失败,甚至想要逃跑。

  这种心态当然是不正常的,草原上容不下软弱的汗,如果一个汗王对某个人从心里就怕,看到就魂飞魄散,那还怎么振兴部落?

  这件事必须得解决,只不过没想到机会来的这么快。

  现在的情形执必思力看得非常清楚,玄甲骑前面有金城骑挡着,只要自己能够组织一支兵马及时冲击玄甲后阵,绝对可以把他们打得阵脚大乱。

  结社率再回师一击,说不定徐乐的脑袋都能到手!兵贵神速,这时候就是比快。

  执必思力一声令下,身旁的卫士立刻吹响了号角。

  执必部的青狼骑靠着奴兵做弃子,算是较为完整的退出了战场,维持了基本的战斗力。

  随着唐军追击,他们也不可避免地被分割开来,陷入各自为战的混乱状态。

  但是相比于金狼骑,他们的处境还是好多了。

  第一败得不是那么惨,第二就是有奴兵承受了唐军的攻击,所以建制保持完整,也有一支规模可观的机动兵力。

  只不过执必部这时候要是停下来和唐军追兵继续交战,之前的牺牲就白费劲了。

  所以他们一直在逃,不过他们逃不代表没有厮杀的能力,这一点和已经陷入混乱且始终没得到时间整顿的金狼骑差了一天一地。

  号角声响,这些青狼骑立刻便有了行动。

  大批狼骑口内发出阵阵狼嚎声以为回应,催动坐骑向着徐乐冲去。

  大军前行荡起漫天烟尘,远远望去俨然就是一道沙墙滚滚而行。

  虽然是仓促之间,但是青狼骑毕竟训练有素,闻令而动的青狼骑精锐也不下两千之数。

  而且随着他们的动作,还有一部分战兵也开始圈马跟上,也要前往助战。

  那些暂时未曾加入战斗的执必部兵马,这时候也在大声嚎叫以壮声势,同时拼命缠住自己的对手。

  哪怕是用命拼,也要暂时拖住对手,只为给友军争取一个击杀徐乐歼灭玄甲精锐的机会。

  毕竟那道军令外人听不懂,执必家的人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杀徐乐诛玄甲!这几次战斗打下来,执必部和玄甲骑尤其是徐乐之间已经是不死不休。

  彼此之间仇深似海,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可以击杀这个强敌,谁又舍得放过?

  大军呼啸而出如风而进,玄甲骑顿时成了腹背受敌的姿态。

  正面金城骑只要再拖延个一时三刻,青狼骑战兵一到前后夹击,有大把机会打个胜仗。

  而徐乐所部玄甲骑虽众,但是这时候为了不让金狼骑完成整编,也为了不让突厥人可以缓过手,全都在追击金狼骑或是攻击试图重整队伍的突厥骑兵,其身边短时间内是没法汇聚兵马。

  这时候便如同两位顶尖高手过招,生死只差一线。

  只要突厥人快个一时三刻,便能收获不世武勋。

  执必思力看着眼前情形,只觉得心脏狂跳,周身血脉贲张,若是嘴张大一些,心说不定真的就跳了出去。

  赢了!自己终于可以赢一次了!徐乐就算有多少本事,这次也难免要吃败仗!其实执必思力已经不敢奢求斩杀徐乐,只想着在战场上打赢徐乐,就已经心满意足。

  就算摘不下他的脑袋,就算从没从他手下讨过便宜又如何?

  只要能赢他一次,就足够了……他催动坐骑也追了上去,既是要和部下待在一起以为激励,也是为了直面自己的心魔。

  必须让自己眼睁睁看到徐乐被打败,自己的心魔才能去除,哪怕有危险自己也认了!再说自己身边兵马众多,又有什么可危险的?

  另一边宋宝已经急得两眼冒火,只差把脏话骂出来。

  手中马槊狂舞不顾一切的厮杀,只想通过这种方式减少心里的恐惧,同时也能发泄心中怒火。

  至于这一战结果如何,自己又会面临怎样命运,现在也是顾不得多想。

  其他人倒是没像宋宝这么疯狂,但是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些绝望。

  只看青狼骑奔驰而来的模样,就知道这一波攻击非同小可。

  如果没有金城骑,自己还能接下。

  可是现在前有对手后有劲敌,就算是三头六臂又如何遮拦?

  薛举怒吼连连形如疯虎,一条马槊舞动如飞,大槊挂定风声如同雷霆,一条槊更是使得神出鬼没,甚至猜不到下一槊从何处刺出。

  宗罗睺那边则是面露狂喜,手中马槊围着韩约身前身后盘旋,口内还不忘嘲讽:“怎样?

  这回你们还想活着回去?

  待会落到阿爷手里……“他话没说完,韩约的一记盾牌便重重拍在槊杆上,宗罗睺被震得气血翻涌,后面的话根本就说不出来。

  韩约给了宗罗睺一记充满鄙夷的眼神:“哪里有这许多话讲!”

  随着他这一声斥骂,手中大盾再次抡圆猛砸。

  不过这些都还只是小场面,无助于真正左右战局。

  能够决定这场战斗胜负的,其实还是薛举、徐乐两人。

  薛举掌中马槊已经是绝招尽出,而他面前的徐乐,也是拿出了所有本领。

  两人掌中大槊往来盘旋挥舞,彼此之间都知道对方的套路,这时候已经没办法靠某个招数取胜,只能用最简单根本的办法马槊互攻,用最简单也最野蛮的手段破局!两条大槊你来我往,薛举越打越觉得胜券在手。

  毕竟哪怕徐乐武艺再高,也是一个人。

  自己也不需要赢他,只要把他牢牢吸引在这就足够了。

  等到执必部大军一到,必然要他粉身碎骨!拖!只要拖下去,就可以取胜!说时迟那时快,从执必部大军冲向玄甲骑,到薛举和徐乐交手,已经又是五招的时间。

  两人互有攻守招数变化极快,这五招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两人这几招并没有分出高下的,不过彼此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

  本来就是扣住脚力对打,这时候战马互相接近基本就是快到了短兵相接的地步。

  薛举单手持槊朝着徐乐胸前猛刺,另一只手已经自马背上的皮套内抽出一柄短矛,对着,徐乐胸前就刺!这短矛长度超过直刀但是又比马槊短,矛身并非木制而是铁制,所为的矛尖,其实就是金属尖端磨得飞快。

  这是他前者与徐乐交战之后,特意打造的短兵。

  其目的就是为了出其不意打徐乐个冷不防。

  通过前者交战,薛举已经发现徐乐擅长在打斗中拉近距离的战法,以及他对短兵异常熟悉。

  将计就计琢磨了这么个兵器出来,这个武器的距离超出直刀短于马槊,正好可以将计就计,让徐乐难以招架。

  可是他在等徐乐给自己机会,焉知不是徐乐故意为之,让他薛举把机会送上门来?

  事实上这种级别的大将交战,已经不是单纯的力量或者武艺对决,彼此之间都要算计对方,设法让敌手中计。

  看看薛举抽矛疾刺,徐乐身形一侧,双手空出如同闪电般向着左右分别一抓,左手抓住薛举大槊,右手则握住矛杆。

  他这两只手如同铁钳,擒住两件兵器的杆部,一长一短兵器便都是难以递出。

  薛举虽然气力强过徐乐,但是架不住徐乐练这一手不是一天两天,早已经操练娴熟。

  手一抓住便用足全力,任凭薛举神力无敌,这时候竟然也是挣脱不开。

  当然徐乐也知道,这种状态不可能持久,但是也不需要持久,只要这片刻之间就足够了。

  徐乐舌尖一顶上牙膛,周身元气调度运转自如,一股巨力自丹田催生而出瞬间就达到臂膀。

  伴随着徐乐一声怒喝,薛举只觉得自己面前的不是徐乐,而是被冒犯的山神,现在正要对自己降下惩罚。

  那股来自徐乐手臂的力量如同泰山压顶,而且根本不是往外夺槊,而是把兵器往下压。

  薛举自幼就以膂力闻名,少年时又拜在名师门下。

  不光是练力气,更重要的是练习气功。

  就像徐敢等人一样,很多大将都有自己压箱底的独门气功心法。

  现在他用出的,就是从师门学来的运气发力之法。

  这门功法名为一声雷。

  乃是借着开口呐喊的当口运气发力,把周身的气血力量集中于这一刻爆发,单以爆发力而论,足以称为天下功法之冠。

  薛举之所以从不怕与人斗力,也是因为这门功法护身之故。

  万事都有代价,一声雷发动对于自身损耗极大,如果一击不中自己可能就要陷于险地。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薛举也不会运用这门气功。

  此时此刻的薛举,猛然间舌绽春雷一声怒吼!这吼声之响亮,真不亚于晴空霹雳!随着这声怒吼,大槊、短矛同时向上用力猛掀!与此同时,突厥青狼骑距离玄甲骑军阵,距离不过两箭之地!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归去来(三十九)

  薛举运功掀槊的同时,就断定徐乐肯定抵不住自己的气力。

  第一步先震开徐乐的手,第二步就是大槊往前,刺穿他的胸膛。

  他也考虑过徐乐使诈,突然松手把自己晃倒的情况。

  薛仁杲就是这么倒霉,所以被抓。

  不过自己既然敢用这招,自然就有准备。

  他若是敢松手,保准死得更惨。

  自己这一击出手的时候,已经把这个变数计算在内。

  只要他松手,自己立刻就化掀为刺,让他连闪避的机会都没有。

  一切都和薛举的谋算一样,伴随着一声如同惊雷的吼声,徐乐的双手都被从兵器上震开。

  薛举一击得手,大槊刚刚准备往前递出的刹那,只听徐乐那边也是一声怒喝:“薛举!受死!”

  毕竟是同源之水,薛举的武艺和徐乐其实也存在渊源。

  大家算是半个同门。

  很多徐乐掌握的本领薛举也会。

  只不过大家的侧重点不同,修行之路不同,练就的手段表现也有分别。

  但是不管怎么说,总体上都是一脉相承。

  五感六识的灵敏程度,都超过了大多数人。

  就在徐乐这句话喊出的时候,薛举也感觉到了危险来临。

  虽然不知道这危险到底来自于何处,但是本能地意识到大难临头!面对危险,薛举的反应也非常简单直接:出手的速度陡然加快,两件兵器朝着徐乐猛刺!就算徐乐有什么手段可以杀死自己,也得把他拖下去陪葬!这就是薛举眼下的应对!金城霸王并不是只知道蛮力的匹夫,但也不是个智将。

  如果可以拖延耗死徐乐,他当然双手赞成。

  但如果需要拼命甚至同归于尽才能杀死徐乐,他也绝不会犹豫。

  对他来说,今日最重要的是,就是杀徐乐!其他都没关系,包括自己的命也不要紧。

  薛举的势力从一开始根基就不牢靠,作为金城大豪,虽然靠着大笔的财货笼络好汉招抚亡命,又趁着饥荒揭竿而起开仓放粮得到百姓拥护而据地为王,但是这些都不足以支持他的统治。

  薛举很清楚,自己两父子都不是能得民心的主。

  百姓恨大隋,也恨自己父子。

  别的不说,就是儿子吃人的行径,以及自己动辄杀戮的行事作风,就注定得不到百姓拥戴。

  如果再算上勾结突厥这条,那就真是死有余辜。

  之所以能够坐稳金城,主要是靠着兵威。

  百姓不是支持自己,只是不敢反抗。

  但是边地民风剽悍,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表面的恭顺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只要自己稍微露出那么一丝疲态,这些边地侠少就敢组织起来跟自己动刀子!三千金城骑就是自己的本钱,也是霸业的根基。

  这次出征三千子弟兵死伤惨重,加上自己一向强横的作风没少得罪突厥人,可想而知,金城自己是坐不稳当了。

  本就是靠突厥虚火支撑的基业,现在虚火一去接下来肯定是难逃覆灭命运。

  身为金城之主,自己的命运早就和金城绑在一起,金城覆灭自己也难逃一死,最多就是个迟早问题。

  自己败亡的结局已定,就得为子孙谋划。

  不管怎么说,也得给薛家留下再起的种子,将来才有重振家业的一天。

  自己的祖上就是这么做的,才能在鲜卑覆灭后,让家族延续至今且具有搅动天下的实力,自己自然也要按着祖宗遗志行事。

  薛家的未来,就要看大郎的本事。

  自己为他做得最后一件事,就是击杀徐乐。

  既为他去个大敌,也是为突厥立个大功。

  虽然阿史那刻薄寡恩,但是始毕可汗既为草原雄主,当然知道赏罚分明的道理。

  不管他有多不喜欢自己,只要是这个功劳在,他就不敢薄待大郎,否则下面的人也不会答应。

  为了儿子,为了自家基业,死又有什么可怕?

  抱定这种念头的薛举,哪怕感觉到死亡威胁,也没有因此恐惧或是退缩。

  出手攻击的速度反倒是更快也更狠。

  这一击快如闪电威胜雷霆,任你徐乐有多少手段,也得给我把命搭上再说!再者说来薛举也一直注意着徐乐的手。

  杀人总得动手,你两手始终在我视线之内,能对我有什么威胁?

  左右不过是暗器或者直刀,不管你用哪样,我都能拉你陪葬!徐乐何尝不知薛举的想法?

  又何尝不知这一槊一矛的威力?

  但是面对薛举全力一击,徐乐心中毫无波澜,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丝笑容。

  唯一遗憾的是由于面覆阻隔,薛举根本看不见,只能看到一尊毫无波动的怒目金刚相。

  眼看着薛举全力出手,徐乐所做的只是轻轻一带马。

  一声哀鸣!薛举的战马忽然软倒在地。

  而薛举这时候正在全力出手,所谓力从地起,骑将的力气则肯定是来自于脚力。

  哪怕说你神力盖世,恨天无把地无环,若是脚下没有足够有力的东西给你反馈,你的力气也一样使不出来。

  现在的情形就是如此。

  薛举的力气再大,也不可能在流沙中还能用力发劲。

  他的坐骑本是那匹始毕可汗赠送的乌骓,那也是草原上马王级别的神驹。

  被薛举驯服后,伴随薛举经历无数战阵,早就到了人马合一的地步。

  薛举这边稍微一个暗示,乌骓就知道怎么配合发力,一人一马相得益彰得心应手。

  前次交手乌骓被徐乐打断了马腿,这匹宝马也就彻底废了。

  现如今乘骑的备用马,虽然也是上好的塞上良驹,但不管是配合还是战马本身的素质上都差了一大截。

  薛举施展武艺的时候,多少也是有点别扭。

  不过情况如此没得选择,他也只能是将就。

  问题就出在这个将就上。

  如果是自己那匹乌骓,薛举早早就能感觉到不对劲。

  可是这匹马和薛举没有那么熟悉,既没有默契,也没有那种对于状态的把握。

  由于之前配合得就不是特别好,今天又厮杀半日,薛举自然就觉得,这脚力表现得不好也是正常。

  谁让它不是乌骓来着?

  现在这个情况,哪里还有空闲换马?

  只能凑合用着。

  然而他这匹脚力,实际并不正常。

  他和徐乐没有分出胜负,两人的战马却已经见了高低。

  吞龙乃是塞上马王,哪怕是突厥军中都找不到几匹能和它匹敌的宝马。

  在军营里它自己独享一个马棚,吃食的时候也是单独一个马槽。

  除了主人以及熟人,谁要是靠近它,都要提防被它咬一口或是狠踢一脚,至于其他的马就更别说。

  往槽子前面一凑合,吞龙便会狠狠给上一下,既是捍卫领地也是显示权威。

  而它的一下,可不是疼那么简单。

  最少也是个轻伤,反应慢一点,对面的马就得将养十天半月。

  对待自己同营的马都这样,对待敌人又哪里会留情?

  徐乐和薛举交手这十几招时间内,吞龙和薛举的马距离接近,自然毫不客气连咬带踹。

  可怜薛举那匹脚力可没有主人的手段,根本没法和吞龙抗衡,几个照面下来就已经是遍体鳞伤。

  尤其吞龙一记重踢,马蹄子踹在了薛举战马的胸口上,若对面的不是马而是人,挨这么一下已经倒地难起。

  徐乐对于自家战马的能力自然最清楚不过,也知道薛举的马已经撑不住了。

  如果是自己惯骑坐骑,挨这么一下之后,主将肯定知道不对劲然后换马。

  正因为薛举对自己这匹备用马不了解,才会察觉不到。

  就算是正常厮杀,这匹马很快也要承受不住。

  何况是他还要用出全力,让战马承受巨大负担同时还要提供反馈的力量给薛举。

  这么一匹重伤的马不死才怪!徒手夺槊,就是为了吸引薛举的注意力,再就是让他全力出手和自己夺槊。

  他用的力气越大,战马死的就越快。

  就算是正常的发力,他的马都承受不住,更别说他居然还用出这种类似于某种功法的运力方式。

  只从自己手上感觉到的力量,就知道薛举这一下,战马需要承受的力量有多大。

  这么个力量下去,他的脚力不死才有鬼!因此面对薛举的这一击,徐乐根本不慌,只是将马向旁一带,随后双腿猛夹马腹,吞龙猛地腾空而起,从薛举头顶掠过!薛举战马暴毙,薛举全无察觉。

  一下子不但出手的力道难以维持,人自然也要往下倒。

  更出乎他预料的,就是徐乐战马突然跃起!这个动作全无预兆,而且对于战马来说要求太高,更容易造成损伤,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战马做出这个动作。

  一下子全无防范,想要变招或是刺马都来不及。

  他当然不会知道,这一招乃是徐乐从秦琼那里学到的。

  也多亏了吞龙神骏非凡,短短时日已经操练纯熟。

  这时候不管是跳跃的速度还是高度,都丝毫不逊色于忽雷驳。

  也就在吞龙从薛举头上掠过的刹那,徐乐直刀出鞘!刀光闪烁,马蹄踏地。

  战马砸得地面尘土荡漾。

  就在吞龙四蹄落地同时,一股血箭冲天而起,斗大人头落地!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归去来(四十)

  执必思力已经来到了中军位置,这也是一个合格统帅应该在的地方。

  这时候的兵将可以容忍自家主将不在第一线,但是不能接受主将始终位于后方。

  阿爷在前面卖命,你个主帅在后面躲清净,然后吆五喝六让阿爷冲锋陷阵卖命,世界上有这种道理么?

  再者说来,要想战胜心魔,首先就得有胆量面对。

  如果自己在绝对优势的前提下,都不敢直面徐乐的大槊,那就谈不到什么战胜。

  执必思力鼓足勇气来到中军,也相信自己这次的胜算在六成以上。

  而且随着部队和玄甲骑的距离越来越近,这种成功的概率还在不断攀升。

  就在他逐渐放下了对徐乐的恐惧,鼓足丹田气,准备一声狼嚎,催动三军冲锋时,便看到了徐乐飞马挥刀的一幕。

  阳光下徐乐人马如龙,自薛举头上掠过。

  随着宝刀寒光闪烁,薛举的身体僵在那里。

  此时他的脚力还在倒,身形自然就跟着马往下滚。

  可是还没到他身躯落地,硕大人头已经耐不住寂寞,先行与身体分家,重重地落在地上。

  伴随着人头落地,一股血箭冲天而起,而徐乐的战马这时候也落于尘埃。

  这一切不过是指顾间事,大多数人甚至都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就看到号称无敌的金城霸王尸首两分,人马皆亡。

  方才还和韩约打得有来有回的宗罗睺,眼看薛举人头落地,人就木在那里,竟然不再动手。

  战场上没有留情一说,他不动韩约可不会闲着,手中大盾照着面门拍下,可是宗罗睺依旧不闪不避,就这么在那等着砸。

  以他的武艺自然不会如此,只能证明薛举的死对于宗罗睺打击太大。

  他的心气是靠着薛举提振起来的,薛举既死,他活着也就没意思。

  竟然是在那里束手待毙,全然没有反抗的打算。

  以韩约的能耐,打这么个木桩子本应该是手到擒来。

  可是大盾眼看着就要落到对方脑袋上,他的心却莫名一软。

  这宗罗睺虽然可恶,之前还差点暗算得手。

  但是他此时此刻的情形,和自己又有什么分别?

  若是死的是徐乐,自己多半也会和他一样心灰意冷,乖乖等着对手来杀。

  这种豪杰不一定非要死的……韩约心思一转,大盾改拍为推!铁盾向下一偏,攻击的位置已经从宗罗睺面门改为了前胸。

  饶是如此,这一击之力也不是那么好受。

  只听一声闷响,甲叶纷飞。

  宗罗睺的甲胄被打得碎裂,人也应声落马。

  在他落马的同时,一口鲜血喷出老远。

  金城骑本就是被玄甲骑压着打,此时主将阵亡,这帮人更是没了斗志。

  虽然在墙阵的限制下,战马不能随意逃散。

  但是马上的人一旦没了心气,什么阵法都没用。

  矛槊刺出去没了力量,速度也降了下来,甚至有的人已经没有了动手厮杀的念头。

  他们本就是忠于薛举,念着薛举的情义赶来厮杀。

  支持他们打下去的动力并不是什么求胜之心,也不是建功立业等等心性,纯粹是为了薛举这个人,甘愿厮杀乃至战死。

  薛举这一死,他们还为了谁?

  再说,连薛举都死了,自己打下去还有什么用?

  明明再坚持一时三刻,执必部青狼骑一到,就能对玄甲骑形成夹击。

  可是这一步之遥,就成了生死胜负的天堑。

  金城骑的崩溃,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两位主将一死一伤,残存兵士战意全无。

  原本两支军队还是互相攻击,金城骑拼命防御,现在就变成了单方面的屠宰。

  而且随着金城骑的瓦解,玄甲骑便可以腾出手来,转身对付青狼骑!执必思力看到薛举人头落地的一刻,心已经凉了。

  连金城霸王都死了,天下间谁还能战胜徐乐?

  自己这时候带兵杀上去不是送死?

  虽然说执必部青狼骑的兵力远比玄甲骑多,虽然说只要青狼骑能够和玄甲骑缠斗,金狼骑就有可能完成整顿回师逆袭,但是执必思力已经不再考虑这些可能,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徐乐是自己的克星。

  自己打不过他!眼看着两军就要接战,执必思力却忽然发出号令:撤!青狼骑已经发动了冲锋,这时候想要收可不是容易事。

  前排的青狼骑已经和玄甲骑后卫部队交战,按说这时候怎么着也得继续投入兵力打下去。

  但是执必思力一声令下,谁又敢违抗?

  执必落落被擒之后,执必思力就是执必军唯一的统帅,谁敢抗令便是谋逆。

  这时候只能强忍着不满,放弃前方袍泽,圈转马头又往回撤。

  按说这种安排对于军心士气影响极坏,哪怕将兵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早就问候执必部八辈祖宗,顺带把执必思力在心里标记为废物。

  眼下是惹不起他,等以后回了草原,就得考虑追随其他有能之人。

  但是很快,他们就改变了观点。

  对执必思力的态度,从鄙视变为了崇敬。

  认为自家少汗非但不是废物,反而是天选之子,是狼神给执必部的礼物。

  别的不说,就冲这未卜先知的能耐,肯定能让部落成为草原霸主!幸亏是及时收兵改变方向,要不然就麻烦了!原来就在他们即将接近玄甲骑的同时,唐军的先锋骑兵已经追上了执必部溃兵的后卫部队,并且一路突破。

  如果不是执必思力及时收兵转向,情况就会变成青狼骑和玄甲骑厮杀的时候,自己背后也被人狠狠捅上一刀!比起玄甲骑,显然还是唐军骑兵更好对付,再说唐军的威胁也更大。

  毕竟玄甲骑还是追着金狼骑打,唐军可是追着自己打。

  火烧眉毛先顾眼前,肯定是要先和唐军周旋。

  原本还有些迟疑的执必部骑兵,突然变得兴奋,催动战马迎着唐军骑兵猛冲。

  两支骑队的前锋碰撞,立刻就打得火星四溅。

  尉迟恭手中马槊铁鞭互相配合,侯君集掌中大槊上下翻飞,李世民则是箭发连珠。

  执必部的兵士亦是鼓起余勇,在那里拼命厮杀,一时间倒是也不落下风。

  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执必部这就是一股虚火。

  时间一长肯定是抵挡不住。

  反倒是唐军后力十足,随着援军陆续来到,明显是越战越强。

  李世民在一干大将护卫下不需要顾及敌人攻击,只管放箭就好,十几个撒袋的箭都已经射空。

  好在他身边的锦衣家将配合默契,射空的撒袋立刻接过,把装满大羽箭的撒袋递过去。

  不需要考虑箭矢消耗的李世民,此时表现得似乎比徐乐更勇猛。

  死在他箭下的突厥军将士兵不知多少,内中又有怎样的好汉豪杰,一时间也说不清楚。

  不过李世民并未因此就感到快活。

  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杀得这么顺手,其实还是徐乐的功劳。

  是他在前面撵着金狼骑,让突厥人始终无法整军,自己才能进展顺利。

  若是突厥人军阵完整指挥顺畅,自己想要这么打也是做不到的事情。

  再者说来,这也是因为敌方其实并没有特别出色的斗将。

  就像薛举那样的,现在催马舞槊杀过来,自己不但威风尽失,可能还要面临性命危险。

  说来说去,徐乐都是自己绕不过去的一座大山。

  如果军队没有徐乐,至少今天这种胜仗是万万打不出来的。

  这等虎臣于国于天下,自然是天大幸事。

  但是对于他的主公,就有点不太好说。

  宝剑名刀吹毛利刃,伤人伤己都很是容易。

  至于如何驾驭,那就是一门高深的学问,非大智慧者不能为之。

  原本自己还希望徐徐图之,至少也要等到天下初定,再去平衡处理这件事。

  但现在看来,多半是来不及了。

  真要等到那个时候,只怕自己父子就算想要解决,也没这个能力和机会。

  这件事必须得想个办法,尽快做出处置。

  心里这么想,手上可没闲着。

  该打的仗还得打,该应付的敌人还得应付。

  其实李世民对于击退眼前的执必部并没有什么疑虑,毕竟是一群败军之将。

  垂死挣扎也就是这点气力,在他们整顿三军调整状态之前,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就算心气再怎么高,也注定得打败仗。

  事情果然如李世民想的一样,执必部的抵抗持续时间并不长就开始撤退。

  不过他们这次的撤退明显比上一次多了章法,让李世民逮住执必思力的想法落空。

  而且最关键的是,唐军并没能打通和玄甲骑之间的通道。

  玄甲骑依旧陷在金狼骑和执必部军队之间,战略态势并没有变化。

  好消息则是,徐乐这边的信使终于杀透重围来到李世民身边,把消息传递清楚,不至于让两军音信不通。

  而这位信使正是铁飞燕宋宝。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归去来(四十一)

  宋宝的样子很是狼狈,满身血污长兵遗失,身上还插着好几支雕翎,足以证明他这一路冲锋并不轻松。

  不过看他兴奋的神情和闪闪发光的眼神,就足以证明其并没在乎这些。

  只要能见到李世民以及他身后的大军,其他的似乎都没什么关系。

  军队依旧在前进,零散的战斗也在进行中。

  执必部这次撤退很有章法,不像是前面那么狼狈。

  所以唐军的追击也不敢过于投入,免得一时不慎反倒是被突厥的伏兵所趁。

  宋宝也利用这难得间隙,把徐乐让自己带的话全部说出。

  “玄甲骑必须紧紧咬住金狼骑不放,只要金狼骑抽不出手来整顿队伍,我军攻势便不会受阻。

  大帅不必以乐郎君为念,只管放开手脚杀敌。

  你们这边杀得越爽利,玄甲骑那边就越是安全。

  趁现在多杀几个突厥兵,给后面省力气。”

  “乐郎君这话是说,后面还会有援兵?”

  宋宝点点头:“元帅不愧是乐郎君的莫逆之交一猜就中。

  乐郎君说突厥虽然兵败,但是肯定会有援军接应。

  用不了多久,他们的援兵就会出现。

  若是我们此时抓不住机会,后面的仗就不好打了。

  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管现在处境多难多苦,都必须坚持追击。

  现在怕苦,一会就要用命来填。”

  “孤知道了。”

  李世民点点头。

  他可以想象出来,徐乐说这话时候的模样。

  他肯定是出于公心,所说的也都是肺腑之言。

  只不过这个肺腑之言,类似于长辈教训晚辈,又或者说兄长教导手足,唯独不是对待主帅更别说主公。

  可以感觉出来,在徐乐心中,自己和他其实是平等相处,并无尊卑之别。

  他会尊重自己,也会尊重主帅权威,唯独不会把自己当成帝王来膜拜。

  原本自己以为这没有什么。

  由于长期和军汉待在一起,其实自己对于尊卑之分也看得很淡。

  但是这段时间长安生活,以及出发前父皇的一番教导,总算让自己明白,这个想法错在何处。

  世家子可以不讲尊卑,军中主帅也可以和兵士没大没小。

  哪怕自己成了王爵,也一样可以坚持自己的行事风格,谁也没权力指责。

  但是天子不行,皇族不行!自秦汉而至南北朝,治乱之势的变化,很多时候就是从君王权威上体现。

  王与马共天下,司马家的帝王和富家翁没什么分别,东晋便是那等孱弱不堪模样。

  北地胡虏君王虽然每每被讥讽为酋长,但是他们强势的时候,就能够牢牢把握权柄建立秩序,让所有人按照自己意愿行事。

  只不过这个秩序未必是自己所支持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其国力和执行能力,都不是君王弱势的东南朝廷能比。

  而一旦北地的天子也变得孱弱,那么就离天下大乱不远。

  杨家父子刻薄寡恩,在朝堂上滥施刑罚,视百官为猪狗。

  其实也是在用这种手段试图建立绝对权威,让文武都不敢对帝王生出抗拒之心。

  只不过杨广操之过急,外加手段确实粗糙,最终把事情搞砸了。

  李渊虽然看不上他的手腕,但是不反对他的行为。

  手段可以改,但是目标不能变。

  天子是不能有朋友的,皇子也是一样!错非你想当个逍遥王爷,那么怎么做都随你。

  如果想要有所作为,那就只能摒弃俗人的七情六欲以及正常的交际,让自己和所有人都保持距离。

  唯有如此才能让大家怕你,而不是觉得你可亲可愚可以抗拒。

  虽然李世民当时很像问一问父亲,裴寂那种怎么算。

  但是后来还是放弃了。

  或许父亲并没能做到他说得那种地步,但是不代表他说得不对。

  就像徐乐这种就是例子,他把自己当手足而不是皇帝,所以也就不肯请示自己命令,反倒是让自己配合他。

  现在当然没什么不好,可是日后有人有样学样,又或者等到天下太平后,他还是如此,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与其到那个时候翻脸,还不如现在就把事情理清楚更好一些。

  想到这里,李世民又看了看宋宝。

  他对于宋宝也很是了解,知道他的出身,也知道他的毛病。

  说心里话,李世民并不喜欢宋宝。

  这个人心思太多本领太差,与其说是大将,不如说是兵痞。

  如果不是徐乐的关系,他最多就是在军队里面当个不大不小的军将,一辈子就那么厮混下去。

  只不过是徐乐念着故人情分以及宋宝确实不容易,所以把他带在身边提拔上来。

  可是现在看着宋宝,李世民的心思也有点变化。

  这人虽然说品行不怎么样,但是有一个好处,就是绝对听话。

  而且吓死他也不敢认为能和自己平起平坐,看到李家人腿就打哆嗦,这种人或许能力差一点,但是胜在忠诚可信。

  日后让他坐镇军中,自己就可以省很大力气,也可以少死很多人。

  在这种心思影响下,就连宋宝这人都变得可爱了几分。

  李世民朝宋宝点点头,好言安抚着:“宋将军辛苦了。

  乐郎君的意思孤已然知晓,接下来怎么做,孤自有主张。

  宋将军一路厮杀很是辛苦,快些去休息吧。”

  宋宝这时候也是一副油尽灯枯模样,似乎连说话都费劲了。

  但是听到李世民这么说,连忙强打精神:“多谢大帅。

  可是既为军将,就不能畏惧刀剑。

  现在厮杀正酣,且让末将回去杀个痛快。”

  李世民一眼就能看出来,宋宝是在做戏。

  他故意装出这个模样,就是为了逃避接下来的厮杀。

  显然玄甲骑和金狼骑的厮杀很是惨烈,宋宝今日之战估计也是没少发财。

  有了财货战功就不想死,但是这话又不敢说,只好用这种手段逃避。

  虽然看出来,但是并不想揭穿。

  既要用他,就得对他有所放纵,也罢,就卖他个人情好了。

  “宋将军此言差矣。

  你现在这样子,又如何可以杀敌?

  再说秦叔宝缴了突厥大笔财货也必须有军将负责看押,现如今军前用人之时,只好辛苦宋将军了。”

  听到财货两字,宋宝的眼前一亮。

  那笔财货的数字,他虽然没有实际掌握,但是至少可以估计出大概。

  单是听一听或者想一想,就足以让人血脉贲张不能自持。

  更别说让自己负责看管,那不跟白送一样?

  就算不都拿走,随便拿一部分,也是几辈子享受不尽的横财。

  因此宋宝忙不迭回应:“末将遵……遵令。”

  在李世民的安排下,宋宝和几名锦衣家将开始脱离战场,后续汇合一些兵马,准备去“保护”那些财货。

  长孙无忌虽然之前的交战中狼狈不堪甚至险些丢命,这时候却是恢复大半。

  一边擦着汗水一边问道:“宋宝这个小人,让他去看守财货,这不是黄鼠狼看鸡?”

  “今日之战所争者,河东,些许财货算得了什么。

  赏给他的。

  等到打完仗,再去寻他讲话。

  他宋宝什么胆量你我还不知道?

  他有那个胆子硬吃财货?”

  长孙无忌这才明白过来,敢情二郎是把财货当诱饵丢出去。

  等到宋宝吃下,就操纵鱼竿把他钓起来。

  这倒是个好办法,唯一的问题就是,这种人值得么?

  钓他的目的是什么?

  就宋宝的武艺,也就是个马马虎虎,军中比他强的有的是,除了玄甲军将这个身分外,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之处。

  莫非……二郎在意的就是这个?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这点财货也就确实算得上划算。

  长孙无忌想要说什么,李世民却已经没心思和他说话,而是把注意力又放在了阵前。

  就在这段时间,前敌情况突然又发生了变化。

  远方已经传来阵阵金鼓声,而且可以看到战旗飘扬。

  随着这一变化,突厥人的退兵速度也明显变慢下来。

  一部分骑兵不再只顾着逃跑,而是开始挥动兵器,认真地和唐军骑兵展开肉搏战。

  你来我往难分高下,一时间竟然看不出谁弱谁强。

  李世民自然知道这种情况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突厥人的援兵已到,执必部有了底气和自己再战。

  很快李世民的探马也把最新情况打探明白。

  前方出现的援兵并不是什么生面孔,而是不久之前逃出战场的恒安军。

  刘武周、宋金刚带着之前的逃兵在此列阵,恭候阿史那结社率,同时准备给徐乐一个教训。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归去来(四十二)

  对比一路狼狈而逃的突厥军,提前逃离战场的恒安军,就显得从容不迫。

  徐乐眼前,出现了曾经非常熟悉的一幕。

  恒安甲骑,列阵!和当日在刘武周手下时相比,现在的恒安军可是阔气多了,也正规多了。

  那时候的恒安甲骑虽然悍勇,但是也寒酸的要命。

  连饭都吃不饱,别的就全都谈不到。

  靠着云中侠少自带马匹兵器投军补充血液,维持部队的规模和战斗力。

  能打是能打,但是兵装寒酸的要死。

  也就是一营真正的甲骑,其他都是骑兵而已。

  而且兵种单一只有骑兵,没有步兵作为辅助。

  现在可是不一样了。

  吞并王仁恭之后的恒安军,其实和大隋正规军并没有什么分别。

  射声长水中垒越骑诸营一个不缺,大军此刻排开阵势,当真是杀气腾腾阵型森严。

  步兵居中而列,前排步卒手持大盾后排士兵持长矛,以长矛尖锋拒马,再后面的步兵则持弓向天,随时准备放箭伤人。

  在军阵左右两翼,则是大队甲骑严阵以待,随时准备为步兵提供遮护。

  这些甲骑盔甲鲜明刀枪如雪,战旗遮天蔽日。

  这才是汉家军阵的威风,这才是汉家军团能够扫荡草原胡人的底气所在。

  完整的阵势,精良的武器,以及足够的配合。

  对比个人武勇或者战斗技巧,还是这些东西更能够在军阵战争中发挥作用。

  再加上他们庞大的兵力,其威胁程度绝对不会逊色于执必部的骑兵。

  别看在各路联军中,恒安军实力倒数第二。

  但那主要是指战力而不是人数。

  比如金城骑兵虽然战力强横,哪怕和金狼骑都有一拼,但是人数也就三千,和恒安这种大军团不能比。

  恒安军真正的问题是缺乏自己的选锋精锐,在野战的时候突击力不足,不管是破阵还是攻坚都差点意思。

  只能等到其他部队打开局面后跟进扩大战果,指望他们自己击破敌人阵线就有点强人所难。

  但是在当下这个情况,这个毛病就不算毛病。

  现在不需要他们去破阵或是击穿战线,只要挡住唐军,突厥人就能得到喘息时机,得以调整军队恢复战斗力。

  这时候也慢说是这么一支大军,就是一小股部队,都能让结社率喘一口气。

  因此眼看恒安军出现,结社率都顾不上发脾气,连忙吩咐亲随传下军令。

  那些一直被玄甲骑追杀的金狼骑听到号角声之后,二话不说开始往两边散。

  之前他们也是在跑,不过跑的没章法没目标,完全就是自顾自的逃命。

  可是现在有了号角指引,他们的行动就有了方向。

  虽然玄甲骑的兵士还和他们搅在一起,不让金狼骑获得重新组织的机会。

  但是号角声拦不住,而且这帮人本就是不要命的主,铁了心奔一个方向逃,也是堵不住的。

  你最多是能围住一部分人杀,但肯定会有一部分人逃出去。

  而且这时候玄甲骑的号角声和呼哨声也接连响起。

  让那些玄甲骑不能再像刚才那样乱杀,必须开始回归建制,重新组织军阵。

  徐乐看到恒安军出现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这边得列阵了。

  作为老熟人,自己对恒安军的能力最熟悉不过。

  他们可不是金狼骑。

  虽然说论个人技艺,他们和金狼骑差远了。

  但是要说到战阵水平,金狼骑是真的没法和他们比。

  更关键的是,恒安军已经完成了列阵。

  现在是攻守之势转换,如果自己还像刚才那么冲,就等于是让乌合之众去冲击整齐有备的军阵,对于部下的性命未免不负责任。

  随着命令下达,眼看己方兵马开始陆续回归结阵。

  徐乐又偷眼看了看身后,执必部的兵马依旧是衔尾而来,但是不敢交战。

  毕竟在他们后面,还有李世民的兵马追着打。

  他们现在不敢和玄甲骑恋战,又看到了恒安军的身影,不用人嘱咐就知道往那边靠拢。

  金狼骑这边则是从左右两翼绕向恒安军军阵之后,摆明了就是让恒安军替自己当盾牌,先挡下玄甲骑再说。

  看来自己的第一步行动到此为止,接下来该换个打法。

  徐乐看看韩约:“替我整顿军阵。”

  “乐郎君!”

  “我若不闹上一闹,刘武周会让咱列阵么?

  我倒要看看,许久未见,刘武周的人马现在本领如何!”

  徐乐一声冷笑双脚点蹬,吞龙一声咆哮向前疾冲而出!战场的形势变成玄甲骑摆列墙阵,徐乐一人一骑越众而出,直接朝着恒安军庞大军阵直冲而至!竟然是要单骑冲阵!要知道恒安军可是数万人马的大阵。

  你就算是再怎么了得之人,也不可能真的单骑破万人阵。

  换做二家旁人如此,肯定会被恒安军视为疯子然后招呼一顿乱箭。

  可是现在他们面前的,可不是什么普通人,而是徐乐!是战无不胜的徐乐!是恒安军心中公认的战神!若是有人这时候说一句徐乐是在找死,都不用别人,身边的军将都能一巴掌糊过去,再骂一句:“你说谁找死呢!那可是乐郎君!你死了他都死不了!”

  甚至不少人都觉得,徐乐肯定是有充分的把握,开始担心自己这个大阵能不能真的挡住乐郎君这一人一马。

  射士那边已经忍不住想要把箭先招呼出去再说。

  不过他们急,有人比他们更急。

  左翼甲骑中,已经有一队骑兵越阵而出,朝着徐乐冲去。

  就连位于中军的刘武周都没想到,居然有人脱离战阵往外冲。

  他看了一眼宋金刚,后者摇摇脑袋,表示这不是自己的授意。

  口内说道:“不拘胜负,带兵军将都要人头落地!”

  另一边的苑君璋没说话,只是哼了一声,心中暗道:那也得他活着回来才能领死不是?

  你个军法能吓得住必死之人?

  这冲出来的队正名为石豹,乃是马邑旧军出身,并不是恒安甲骑老底子。

  算起来他其实和王仁恭关系更亲密,当日其因为一笔财货,连杀十五条人命,在内地无法立足才来到马邑讨生活。

  靠着一身勇力得到王仁恭赏识有了口饭吃,否则早就饿死了。

  不管旁人对王仁恭是什么看法,石豹心中都把王仁恭当成恩人看待。

  但是他人微言轻能力有限,不光没办法给恩主报仇,还得被迫为刘武周效力。

  刘武周对于这么个低级军将是没什么兴趣多看一眼的,也就犯不上打压他。

  就和大多数人降兵一样,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没什么影响。

  就是赏赐远不如王仁恭在日,待遇上也下降了不少。

  石豹对这个倒是不在意。

  他也不是什么好汉豪杰。

  只想浑浑噩噩活下去,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如果不是徐乐单骑冲阵,他也不会想到要报仇什么的。

  可是徐乐这个行为实在太过大胆,也确实有点自寻死路的味道。

  石豹不会自己去寻找机会,但也不会放过机会。

  既然你徐乐如此目中无人,那也就别怪我不客气。

  我这一队骑兵整整五火,都是昔日王公的老底子,这里面甚至还有一些王家的锦衣家将。

  我就不信这么多人拼你一个人还不是对手?

  一声令下骑兵呼啸而出,心里也知道这么做触犯军法死罪难逃。

  但是石豹也豁出去了,只要能为恩主报仇,死又有什么关系!长矛高举,口内呼喝连连:“徐家小儿!为王公偿命!”

  声到、马到、矛到!刺向徐乐的长矛不是一杆,而是整整十杆!石豹这一队兵排成五排每排一火,石豹自己位于中军,手中的长矛没有往前戳,而是直接掷了出去,对着徐乐胸膛便刺!你的本事大,我们就不和你单打独斗,我就不信你一个人可以对付这么多兵器!面对这一队骑兵,徐乐根本没有退避的意思,甚至连马速都没有放慢,反倒是加快速度,迎着这队骑兵直接撞过去。

  战马如龙大槊如风,石豹甚至都没看到徐乐如何动作,就只觉得眼前一花,下意识地眯眼侧头,随后就听得一阵金属碰撞声以及木头折断声,再就是人的惨叫声。

  前排的骑兵长矛这段,人也被打落马下。

  徐乐的战马根本就没有任何迟缓持续前进,这队骑兵对他来说,仿佛根本不存在。

  一手持槊一手持刀,远刺近劈如入无人之境。

  所有兵士没人能挡住徐乐随手一招一式。

  石豹全力掷出的矛,也被徐乐轻轻挡下根本就没有威胁。

  血光飞溅尸体落马。

  石豹都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徐乐竟然已经到了眼前。

  也就是说自己前面的三排兵,根本就没拖延他分毫。

  直到此时,石豹才意识到自己的对手竟然是这般可怕。

  他想要拔出直刀做垂死之战,但是根本就没有机会。

  只觉得眼前一花,刀锋就已经从颈部掠过!整整一队甲骑,一队包含了王仁恭嫡系部队乃至锦衣家将在内的精锐甲骑。

  在徐乐面前没走上一时三刻,就已经被杀得人仰马翻。

  挡在路上的都已经斩杀了,那些侥幸未死的,围着徐乐身边左右,却没人敢动手。

  徐乐这时则是战马不停,继续冲向军阵。

  这一队甲骑对他来说,连开胃菜的资格都不算,更不是什么对手。

  他的目光看向刘武周、宋金刚。

  帅旗之下的两人,都觉得心头莫名一寒。

  只见曾经在自己麾下听用,为恒安甲骑立下赫赫战功,甚至有救命之恩的少年。

  顶着那遍布可怖尖刺的铠甲,带着怒目金刚面具,挥舞大槊朝自己疾冲而来!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归去来(四十三)

  和宋金刚不同,刘武周可是见过徐乐单骑冲阵手段的。

  当日执必部青狼骑何等了得?

  还不是被他单人冲阵折断狼旗,就连老汗执必贺,都差点被徐乐伤到。

  自家军阵虽然也不弱,但是和执必部比还是差了一筹。

  当初的执必部挡不住徐乐单骑冲阵,自己就能么?

  宋金刚并没有挥舞令旗做出调度,毕竟这就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大队精锐。

  针对他做得任何布置,结果都是可能给自己全军带来灾厄。

  所以宋金刚只能暂时选择按兵不动,让前线军将自己发挥。

  中垒步兵并没有因为徐乐的接近而慌乱,盾牌遮护长矛递出,按照操练中对抗骑兵的方法对徐乐进行攻击。

  徐乐战马不停,手中大槊如同灵蛇吐信,一出即收。

  只听金铁交鸣声不绝于耳,眨眼之间徐乐的槊就不知道砸中了多少盾牌,又荡开多少枪头。

  一声声惊呼声响起。

  第一排的步兵阵列,随着这一击立时出现缺口。

  那些用盾牌挡徐乐马槊的中垒步兵,一开始还没察觉什么不妥。

  可是片刻之后,就觉得一股力量自手腕处传来,顺着手臂飞速向上,所到之处骨软筋酥半身发麻。

  还没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人已经不受控制地往后退,最终就是一屁股跌坐于地,根本就爬不起来。

  饶是中垒营前排兵士大多是王仁恭时代就刻意培养的老卒,也不曾见过这种名将手段。

  在他们心中,只要是人就不可能练成这种运力手段。

  这是神仙才有的能耐!一时间只觉得心胆俱碎,本就不高的士气,这下子更是降到谷底!徐乐一击得手马不停蹄,破开盾阵一个缺口,随后就往里冲。

  自己前者踹执必部军阵,就差点丢了命。

  这里面怎么回事心里还没数?

  自己是勇敢不是莽撞,更不是变着法子找死。

  单骑冲阵的目的是搅乱敌人布置,不让宋金刚把战斗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而不是真认为自己可以一人破军。

  当日自己之所以一人闯千军,既是因为刚刚加入恒安军时间不长,急需要一场胜利来确立自己的位置,以便为全军争取福利。

  也是因为当时玄甲骑兵力单薄本钱太少,根本不具备和人硬拼实力的资格。

  自己这做主帅的不玩名,自家的兵马就得拼命。

  现在情况不一样,不管玄甲骑还是唐军,本钱都不是当初的玄甲骑和恒安军可比。

  而且自己已经在大唐站稳脚跟打出勇名,放眼天下谁不知玄甲徐乐?

  这时候就没必要再那么拼了,现在的打法就是一种技巧,而不是真的要像上次那样玩命。

  不过话说回来,这心思自己知道,刘武周和宋金刚可不知道。

  这时候就是得做戏,戏做得越真他们就越害怕,自己的谋略才越是容易得手。

  果然随着自己冲入军阵,眼前的敌兵明显慌乱。

  大槊左右戳刺,直刀来回挥砍,搅起阵阵腥风血雨。

  凡是攻击范围内的敌人,没一个能挡住徐乐一招半式。

  到了这时候就没什么顾虑,讲故人之情的,你就不该往上冲。

  反过来说,你只要冲过来,那就是摆明了不想和我结交,那就别怪我出手不客气。

  再说这帮步兵基本都是王仁恭部下出身,跟我又有什么交情?

  孤身一人陷阵,最重要的就是别停下。

  真让人围上,任你是天大的本事,都难逃死路一条。

  徐乐深知这个道理,吞龙始终在移动,再运用自己的武艺制造杀戮,让恒安军没法完成合围,同时也能尽情施展勇武,让敌人不敢靠近。

  这种事就是双向的,既要保证自己安全,也得制造恐慌,要不然就没法混。

  正在杀得兴起之时,耳畔雷霆声大作。

  徐乐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宋金刚终于耐不住性子,开始调动两翼的骑兵来围自己。

  他毕竟是后加入的刘武周,对于自己的手段不够清楚,才放任自己单骑陷阵,杀这么久才舍得动用两翼骑兵。

  现在用已经晚了,你以为我的兵是看笑话的?

  徐乐心思转动间,马头已经圈转。

  从背对自己的大队人马,变成直接面对大军。

  这时候两翼的骑兵已经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宋金刚这不动则已,一动就是千军万马一起冲锋的大场面。

  显然是自己刚才一人打散一个骑兵队的表现,让宋金刚对自己有点摸不透。

  派人少了担心只是送死,于是一口气押上全部筹码。

  这宋金刚倒是个有决断的。

  他肯定知道骑兵一动,自己的玄甲骑也会动。

  但是他在赌,赌恒安甲骑能够在玄甲骑杀到之前,先把自己乱刀分尸。

  从薛举之死对于金城骑的影响,宋金刚就能推导出斩杀自己的收获。

  即便不能一下子扭转战局,至少也能让玄甲骑暂时失去战斗力。

  对于眼下的突厥军来说,就这一点就相当于救命。

  只不过你们真的能如愿么?

  徐乐冷冷一笑,义无反顾催马迎上!既然你们认为这种方法可以如愿,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徒劳。

  宋金刚是得到恒安一干老兵油子认可的名将,手段不会太差。

  必须把你的心态打崩,才好为后面省点力气!吞龙一声长嘶,迎着滚滚而来的甲骑冲将过去。

  恒安军的骑兵还是采用大隋传统的正规骑兵战法,以锥形阵前进冲击。

  他们也知道,对手是一个人的时候,你战场宽度过宽是没用的。

  你手里的兵器就那么长,你离他八丈远,是围攻还是看热闹?

  所以前两排的骑兵,每排只有二十人。

  他们的距离更近,也更容易互相支援,充分发挥人数上的优势。

  刀枪齐下剑戟乱挥,徐乐一时间只觉得眼前光华闪闪,甚至都判断不出来有多少兵器同时向自己攻击。

  判断不出也没关系!在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左右就是个杀人和被杀的关系,具体兵器的多寡,刺得什么方位都不重要。

  哪怕这里面真有念及旧情的故人手下留情,这时候也顾虑不上。

  谁的心稍微软一软,就是个血溅五步!要想保住性命,只有放手厮杀而已!马槊在手中舞得如同纺车,那些兵器要么是进不了门,要么是直接就被打飞出去。

  这还不算,只要挡在自己前进路线上面的,不管是谁,都是一槊过去,把对方打落马下。

  一人一骑如同锋矢,直接楔入恒安甲骑阵列之中,一下子就杀出了血路。

  两旁的骑兵往往就是看到徐乐冲过来,自己把兵器递出去然后被荡开。

  紧接着就看到正面徐乐袍泽落马,这时候自己的武器才刚收回来。

  刚想要回手朝徐乐身上劈斩,却发现人已经从身边跑了过去,开始杀戮后面的袍泽。

  这就是徐乐得手段!这就是大将得本事!恒安甲骑大声怒吼着,朝着徐乐靠拢,想要把他围在里面,充分发挥人多的优势。

  但是吞龙何等神骏,又哪是那么好围得?

  徐乐手中大槊也像是有了灵魂一般,左右盘旋招招咬肉,每一次出击就肯定是饮血而还。

  眼瞅着成千骑兵围一个人,居然没有围死还被他打死不少,这些恒安骑兵的脸往哪搁?

  几个军将开始大声叫喊,让部下长点脑子,别像一群猪猡一样打这种烂仗。

  一些上了头的士兵被这么一骂也有点明白过劲,发现自己这种情绪失控下的攻击,意义并不大。

  一次恨不得百十人上去打一个人,你真正能打到人的才有几个。

  其他人实际就是站脚助威,不但帮不上忙还可能影响了真正可可以帮忙的。

  在军将吆喝下,这些恒安骑兵开始尝试重新编队整顿队列,让自己人数优势真的得到发挥。

  但是他们想的好,事情却没能像想得那样发展。

  这边整顿刚刚有了些许眉目,耳边只听得蹄声如雷,玄甲骑大军已经在韩约率领下撞入军阵!宋金刚的算盘落空了!列阵而进得玄甲骑大军,如同一头钢铁巨兽横冲直撞,所到之处人仰马翻。

  恒安军的骑兵和突厥骑兵其实有点像,都需要足够的战场宽度发挥自己的能力。

  如果战斗环境太狭窄,士兵之间就可能互相干扰,自己的本事用不出来。

  他们是一个个优秀战士组成的个体集合,而玄甲骑则是优秀战士组成的整体。

  这两种思路对撞一处,就是最简单的一个道理:寡不敌众。

  再怎么优秀的个体,也没法战胜同样优秀的群体。

  就算恒安军见过不止一次墙式阵法,也想不到办法破解。

  原本宋金刚的调度,就是和战场争时间,结果现在的情况证明,这一次宋金刚赌输了。

  等到徐乐和韩约汇合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成了血葫芦。

  身上马上都是血,甚至分不清属于谁。

  不等韩约开口,徐乐抢先道:“不妨事,来,随我杀过去!”

  说话间徐乐已经圈转脚力和韩约并排而立,大队骑兵呐喊着朝恒安军发起攻击!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归去来(四十四)

  恒安军的步兵这时候也动了。

  宋金刚发现自己失算之后自然要做出弥补,随着令旗摇动恒安军的步兵开始前进。

  放弃了守阵扛战线的打法,而是以攻对攻,朝着玄甲骑压过去。

  这时候结社率和执必思力都已经来到刘武周身旁,看着宋金刚的安排,结社率摇头道:“拿步兵冲骑兵,这不是找死?”

  “本帅只是希望限制唐军的速度。

  如果他们的骑兵跑起来,咱们想走就不容易了。”

  这时候结社率和宋金刚的态度都在变。

  结社率不敢再那么盛气凌人,宋金刚则表现得比以往更亢,但同时还是耐着性子讲解。

  其实这时候了,大家都有个默契。

  仗打成这样,安全都成问题。

  这时候还要做口舌之争或是争面子,那就真的是自己嫌命长。

  宋金刚看了一眼结社率和执必思力:“骑兵交战最重速度,我用恒安军的任命绊住玄甲骑,让他们没办法跑起来。

  只要骑兵不能来往驰骋,战斗力就要打一半的折扣。

  突厥勇士此时只要一个冲锋。”

  执必思力摇头道:“这就别想了。

  儿郎们打得太苦,现在根本没法集结。

  更别说让他们和玄甲骑打。

  说句难听话,就算他们吃饱喝足,都未必有这个胆量,更别说现在。

  逼他们过去,也是送死。”

  结社率这次没有攻击执必思力,反倒是点头道:“金狼骑也是一样。

  没有两三日休整,不可能和唐人厮杀。

  三十六计走为上!撤!”

  宋金刚带着刘武周脱离战场,当然不是为了保存实力接应结社率、执必思力他们。

  宋金刚对战场的把握非常敏锐,当时就看出来情况不对,尤其是郭子和的态度不对劲。

  这就不是个打仗的奋威,强行打下去,很有可能恒安甲骑要蒙受巨大损失。

  所以来了个逃之夭夭,带着大军先行撤退。

  可是宋金刚也知道,就这么走了,自己肯定是交代不下去的。

  就算是唐军那边不找自己麻烦,草原各部能饶了自己?

  金狼令箭一下,草原八部的怒火足以把恒安军化为齑粉。

  是以他们退出战场后稍作休整,就来到这里准备打接应。

  这都是宋金刚的主意,他能看出联军败局已定,也能猜出他们必要要往这里逃。

  毕竟战前勘测地形自己也在场,不管是从地形地貌还是从结社率的眼神,他都能确定其逃跑方向。

  以救驾之功抵临阵逃脱之罪,这虽然不是突厥人的行事作风,但是就眼下这个情况,哪怕是金狼骑阿史那,也得做变通。

  在宋金刚的估计里面,自己就算不能力挽狂澜,至少也能抵挡一阵。

  突厥军和自己的兵马配合之下,多多少少也能给唐军制造麻烦,这也是他的用意所在。

  要说反败为胜打败唐军,这个可能性实在太低。

  只能是给唐军制造麻烦,让他们畏惧伤亡不敢再追下去,这才有一点希望。

  否则一个追一个逃,那怎么也是个死。

  可是现在的情况超出了预料,谁能想到阿史那居然混账到这个地步。

  不但不肯派兵支援自己和唐军打,反倒是要把恒安军当弃子!他那话的意思再明确不过,把机动力较差的步兵丢下,和唐军消耗争取时间,然后骑兵逃之夭夭。

  这是蓝突厥该说的话?

  宋金刚这时候手握重兵且对阿史那相当于救星,难免有脾气。

  何况这事关系重大,哪里还能忍得住?

  闻言直视结社率,怒道:“咱们能撤,那些步兵怎么撤!现在胜负未分,我们怎能踟蹰不前!”

  执必思力不等结社率开口,抢先说道:“胜负未分?

  不见得吧?

  你再看看,是胜负未分么?”

  说话间执必思力马鞭朝着前方遥遥一指,只见马鞭所指方向烟尘荡漾尘土飞扬,仿佛有无数条土龙正在飞速冲来。

  只看烟尘就知道,来的人马比玄甲骑只多不少,而且还是骑兵。

  否则不会有这种声威,也不会让大家都觉得脚下大地震得像是要裂开。

  唐军的主力骑兵到了!有这种声势的,自然只可能是李世民所率唐军主力。

  随着他的到来,玄甲骑和唐军主力骑兵总算是可以汇合。

  这对于徐乐来说自然是好消息,可是对于宋金刚来说,就是坏的不能再坏的那种消息。

  他忍不住怒视执必思力,一句脏话险些脱口而出!你们这帮执必部的兵将是干什么吃的?

  为何就不能阻挡李世民,让自己专心对付玄甲骑?

  就算没看过兵书,好歹也是常年草原游猎的主,难道不知道分割包围,集中力量歼灭一部这种道理?

  这边挡住玄甲骑,那边拖住唐军主力,就还有重创玄甲骑的机会。

  现在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他思虑的当口,李世民的兵马已经加入战团。

  李世民一马当先持弓而进,很快就知道了徐乐所在的方向。

  徐乐正在韩约的遮护下,放开手脚与这些恒安步兵厮杀。

  两翼的骑兵已经在刚才的交锋中被打散了。

  恒安甲骑原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墙阵,更别说被韩约从后攻击一下子就被打乱了阵脚。

  那些恒安甲骑的老底子既顾念和玄甲骑的香火情分,更考虑到自家现在是为谁卖命。

  要说替刘武周厮杀也就算了,现在是替突厥人和玄甲骑拼命,犯得上么?

  作战意志不高,属于能躲就躲能藏就藏。

  那些非嫡系的骑兵倒是敢打,但是战斗能力和勇气并不匹配。

  这么一场厮杀下来,结果不问可知。

  随着伤亡越来越高,这些骑兵就开始逃跑。

  徐乐和韩约也不追,而是带着玄甲骑直接冲进步兵阵里面屠杀。

  步兵的优势是在防御上,尤其和骑兵对阵的时候,哪怕兵力占优都不敢轻易发动攻击。

  毕竟战马的速度优势和动能加成在,步兵和骑兵对冲,基本都是自己找倒霉。

  眼下的恒安步兵就是主动发起攻击的一方,这一动起来,就没法结成密集步兵方阵,也就发挥不出防御方面的优势。

  玄甲骑对着步兵这么撞过去,一下子就打乱了阵型。

  原本步兵的用法是正面布阵死扛,骑兵保护两翼,让玄甲骑没法绕后。

  现在是反过来,步兵主动冲骑兵,就是以短击长,违背用兵之道的安排,自然就不会有好结果。

  李世民来到时,正看到徐乐在那里杀戮步兵,把恒安军打得死伤枕籍血流成河。

  那一刻李世民心头一动,手中的弓也停止了射击。

  片刻之后,他才呼喝了一声,徐乐听到招呼,随后催动坐骑朝李世民赶来。

  李世民这时也打马向前直奔徐乐,沿途的阻碍全都被徐乐手中大槊抡飞出去,眨眼之间两人就已经迎头相遇。

  “二郎,你来的正是时候!别让他们结阵,与我杀!”

  “急什么,先放他们一阵……”李世民第一次提出了反对意见,徐乐也愣了一下,看向李世民。

  后者掀开面覆,一边喘息着一边说道:“放心,孤不会让他们就这么走。

  但是现在杀也不过是多杀几个走卒无助于大局。

  留着他们拖住突厥不是更好?”

  徐乐闻言也掀开面覆,朝着李世民一笑:“二郎这是要和他们耗下去?”

  “来了河东还想全身而退?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既然来了就别想走!”

  “好,既然你想好了,那就按你的心意做!”

  徐乐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手持大槊挡在李世民面前,为他挡下可能遭遇的攻击。

  而在他们身后,大批的唐军骑兵已经如同潮水般向上涌,肉眼可见的速度,将恒安兵马的战线向后推。

  不过得到了李世民授意的军将,也在控制着节奏。

  并没有让进攻速度快到防御方应接不暇的地步,而且宋金刚也展现出了自己的名将手腕。

  哪怕金狼骑、青狼骑坚持不出战,他还是及时收拢溃兵,再把预备队投入进去救火补缺,把步兵往回救。

  李世民点点头,对于宋金刚的手段也表示了赞许。

  不过宋金刚手段再高,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要说靠着指挥把战局扭过来,根本就不可能。

  哪怕是他费尽心力的调度,也还是付出了数千步兵伤亡,其他兵马则互相掩护有序撤退。

  突厥骑兵全程没有参战,但是也没有逃跑。

  而是等着宋金刚的兵马撤退之后,随着其一起撤兵。

  这当然不是突厥人突然有了好心眼,而是他们发现了这支部队的价值。

  不管怎么说,有人做炮灰总好过自己挨揍。

  所以这时候,突厥人肯定是要拉着刘武周不放。

  李世民全程冷眼旁观不做阻拦,就在宋金刚所部撤出战场之后,他才果断下令:追击!别让他们跑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归去来(四十五)

  夜色如墨。

  一蓬蓬篝火闪耀,将这一段道路照得通明。

  篝火星罗棋布,闪烁的火焰,照亮一张张满是汗迹尘灰以及血污的脸。

  战马打着响鼻,马蹄不安地刨动地面。

  更多的马匹则匍匐于地一动不动。

  饶是精心挑选的上好战马,终归也是血肉之躯。

  持续的高强度作战加上体力消耗,已经严重超出了承受上限。

  好不容易有了休息时间,自然就要抓紧时间休息。

  不少战马已经口吐白沫奄奄一息,还有一些马臀流血,显然是被主人用刺血法放血提速,如今趴下来明天能否起身可就说不准。

  牲畜尚且如此,人就更不用说。

  篝火旁的士兵盔甲在身刀枪在手,这种方式睡觉按说肯定是睡不舒坦。

  但是听那此起彼伏如同雷鸣的鼾声,就知道他们一个个睡得很是安详。

  严重的体力透支,让身体疲乏到了极限,都不用毡子裹身,随便往哪一躺,几个呼吸后就能沉沉睡去。

  不过谁要是觉得这时候可以来捡便宜那就大错特错,这些军中精锐早就练出了远超常人的警觉。

  别看现在睡得香,谁要是敢来偷袭,没等摸到三十步之内,就会被这些士兵察觉,然后一刀一枪结果了性命。

  远处有夜枭啼叫之声,近处则是此起彼伏的打鼾声,再配上火焰噼啪响动,让这个夜晚变得肃杀中又带有几分诡异味道。

  巡哨的人都已经远远放出警戒四周,内圈的人则抓紧时间补眠,唯二清醒的,就是坐在一堆篝火旁的徐乐、李世民。

  他们脸上的倦容也不比其他人好到哪去,徐乐脸上也是血迹斑斑,两眼眼窝深陷眼睛里满是血丝。

  李世民则是形容憔悴两眼无神,似乎随时都可能睡过去。

  但他偏偏咬紧牙关不让自己进入梦乡,就是在这里硬扛。

  距离和联军的站都已经过了两天时间。

  这两天里唐军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坚决咬住刘武周不放。

  两下前后大小战阵十三次,唐军每战皆胜斩首无算,但是自身的体力也到了濒临崩溃的地步。

  为了不让突厥获得喘息之机,李世民命令全军昼夜行进裹粮而行,不让突厥人歇脚,自己自然也没法休息。

  这种打法在这个时代极为罕见,哪怕是屈突通这种老将,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穷追不舍的打法。

  大多数情况下,追击的目的都是为了扩大战果获取首级军功。

  这种行为肯定要讲一个成本,如果损失大战功微,也就放弃了。

  再不然就是自己心里有把尺,知道多少战功或者首级,是自己这支部队的上限。

  到了差不多,也就会见好就收,继续追下去自己可能就会吃亏,就算不吃亏所得和付出的也不成正比。

  就像现在唐军这样,两日两夜不眠不休的追击,让士兵都累成这副模样。

  大军更是严重脱节,目前李世民控制的也就是玄甲骑外加自己麾下的数千精锐骑兵,加起来不超过一万五千人。

  其余兵马并不是战死受损,而是因为追不上脚步被迫停下。

  好在李世民派了侯君集前去收拢这部分人马,倒是不至于担心他们逃跑。

  可即便如此,军队现在的状态也还是很危险。

  一个个累得都已经到了极限,又得不到粮食补充,对于人体而言,也是极大的负担。

  虽然大军裹粮前行,但是军中干粮可不是民间可比。

  为了保存的时间长些,干粮又干又硬很难咬动。

  要说吃的话,怎么也得弄碗水,再不然拿火烤一烤。

  可是李世民为了追击突厥人,根本不给大家吃粮的时间。

  要求士兵在马上解决吃喝拉撒,别耽误追击的时间。

  这就导致大部分人这两天实际根本没吃饭,也就是渴极了的时候喝几口水。

  这也就是李世民平日里深得将士之心,外加这次胜仗确实漂亮把他的声望推到了极限。

  换个其他元帅这么安排,下面的兵士怕是早就鼓噪不干了。

  哪有这怎么折腾人的?

  不就是突厥人么,跑了就跑了,你这样穷追不舍又有什么好处?

  他们虽然碍着李世民的面子没闹,李世民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件事对于士兵的影响有多大。

  正常情况下,自己也不会那么干,但是现在却是不得不如此。

  哪怕他们再怨恨自己,自己也得咬牙坚持走下去!“突厥人以狼为神,向来以狼神苗裔自居,自认为自己就是草原的狼,其他人都是他们的猎物。

  这次也让他们知道一下,自己成为猎物是什么滋味。

  就算那些侥幸不死的,经过这次战败,今后听到大唐二字也照样会心胆俱碎。

  我估计他们也不敢轻易再来中原。”

  徐乐看着火堆缓缓说道,言语里也满是夸赞之意。

  按说徐乐和他的玄甲骑作为先锋,这种追逐战他的任务最重也最累。

  要说怪话,他最有资格说。

  但是徐乐非但什么都没说,还全力支持李世民的主张,带领玄甲骑冲锋在前。

  这十三次连战连胜,固然是因为唐军掌握了主动权,也和徐乐的舍命搏杀每次打长痘冲锋在前密不可分。

  李世民也不和徐乐客气,而是点头道:“孤要的就是他们不敢再起进犯中原的念头。

  否则八部突厥轮番来攻,我们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此番既是斗勇也要斗智,最重的目的就是让突厥人知道,不管比什么,他们都只能是输家。”

  徐乐道:“故意放走刘武周的部下给突厥人造成拖累,又因为要用刘武周的兵马带路不好闹僵,这些步兵带也得带不带也得带。

  再趁他们休息时发动攻击,让敌人得不到喘息。

  我军虽然人困马乏士卒疲惫,敌人的情况只会更糟。

  我敢说现在的突厥人连睡觉都要睁开一只眼!前方就是鼠雀谷,这地方正好给他们做埋骨地!”

  李世民微笑道:“孤和乐郎君一个心意。

  孤这次不和他们玩阴谋,要用就是用阳谋。

  有本事不要逃,停下来好好较量较量分个高低。

  只会逃命算什么本事!他们不是靠着骑射手段自认为可以来去如风谁也捉不住么?

  这回就看看,他们能跑到哪里去!”

  这两日的激战,唐军收获不仅在于斩首上。

  更重要的是战略层面,唐军牢牢控制先机。

  结社率本想进入晋州休整,结果被唐军追击进城失败。

  又想进入吕州,结果又吃了个败仗。

  非但是没能进入城市,反倒是眼睁睁看着吕州城在他面前换上大唐旗帜,就连原本的守将都被义军在城头斩首,给结社率一个下马威。

  两天时间长途行军接连战败,突厥人的处境自然是比唐军糟糕多了。

  唐军所有的问题他们都有,唐军没有的问题他们也有。

  比如说士气,再比如说安全问题。

  原本结社率还想过放弃大军自己逃,可是在接连的战败以及义军蜂起,四处攻击后,他也放弃了这个打算。

  现在在军队里,他还能保住命。

  真要是抛弃大队人马,就以突厥欠下的血债,结社率的皮都得让人剥了。

  这一点李世民明白,想来结社率也不傻。

  这两天他们观察过,结社率始终没离开军队,显然怕的就是这个。

  别看他得到了两日时间,但是部队的休整始终就没机会做。

  李世民是有意控制战斗节奏,用一松一紧这个节奏拉扯突厥,让他们没法安下心来修整队伍。

  军队的打击加上精神折磨,对突厥来说简直就是酷刑一般的折磨。

  他们的纪律和组织度又不能和唐军相比,可以想象得出来,他们现在是个什么德行。

  他们驻军的地方名为高壁岭,过了这里前面就是鼠雀谷。

  等到过了鼠雀谷,前方就是介休。

  就这么跑下去,刘武周得到的城池都得丢。

  他就像个向导一样,带着唐军一路收复失地。

  而且随着城池易手,唐军士气越来越高,突厥则一路走低。

  现在唐军只是疲劳和怨念,突厥可是已经走投无路。

  所以李世民和徐乐都确信,鼠雀谷会成为双方决战的战场。

  不管结果如何,都必须在鼠雀谷做个了断。

  离开那就更没有合适的地方,要是突厥不敢在这打,那么今后也就不必打了。

  徐乐微笑道:“听说有不少人劝二郎见好就收。

  屈突通也说将士疲敝饥馑,再要是追击只怕要出变故。

  建议扎兵于高壁岭等待军粮补给另外大军扎营修养。

  等到士兵体力恢复沿途掉队的人马追上来再打?”

  李世民道:“屈突通用兵稳健,说得也都是正道,孤不怪他。

  不过他还是小看了宋金刚和结社率,他们一个是人杰一个是草原雄主。

  这次战败多是天意。

  若是放走了,下次再遇到,胜负怕是难说得很。”

  徐乐一笑:“屈突通也是爱惜你的身体。

  算上前者大战,这已经是连续三日不吃不喝,你若是有个好歹,大家谁受的了?”

  “将士都在吃苦,我这个主帅哪有脸享福?

  我若是享受,还配当三军司命?”

  两人对视一笑。

  这时,远处传来几声鸟哨声。

  两人都知道,这是负责警戒的小六所发暗号,两人同时看去,手也按住了刀柄。

  虽然他们不相信突厥还有余力偷袭,但是小心无大错,这时候到底也是不能不防。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归去来(四十六)

  来得不是什么偷袭的兵马,而是小六本人。

  他之所以急着发出信号,是因为他发现了远比突厥人值钱的好玩意:一只羊!连续三天两夜的追击战,大家都是没吃没喝,谁能好受?

  可是那干粮又没法入口,只能强顶着硬撑。

  用突厥人同样也没东西吃这个理由安抚自己,不让自己失去斗志。

  这也看出来李世民的聪明之处,他知道现在下面的人是什么想法,所以自己也跟着受罪。

  若是他带头吃喝享乐,下面的兵也就离心离德,再想让他们拼命厮杀就难了。

  这三天里李世民和下面的人一样都是只喝水不吃干粮更别说荤腥,也就难怪小六这时候因为发现一只羊就欢天喜地的给送过来。

  军中的肉食来源是两种,要么是腌制咸肉,要么就是带着牲畜行动,需要的时候现杀现吃。

  前者虽然方便保管但是既要费盐,口感也差。

  你再怎么腌,吃的时候照样是有一股臭味。

  当然饿极了的时候顾不上那些,可是但凡有办法,谁又愿意上赶着吃那种东西?

  有点办法的,都会尽力带牲畜行军,就为了可以吃一口新鲜肉食。

  唐军追击突厥,肯定是没这个条件。

  突厥玩命的跑,按说也不至于有时间弄头羊吃。

  但是看这羊很是肥壮,绝不是野生的,更不是这个时候能够在民间生存的。

  因此多半还是归属于军队所有。

  小六一边笑着一边开始麻利地剥皮去毛,准备取羊肉烤了吃。

  徐乐笑道:“你还得值哨呢,哪里有那么多工夫。

  留两条腿给我和二郎,其他的你们拿去吃。”

  “那哪行?

  这羊多难得啊,肯定是得给你们主将吃。

  你们吃饱了才有力气杀敌,我们已经饿三天了,还差这一顿?”

  徐乐一巴掌拍在小六脑袋上,“说得什么糊话?

  大家都是人,没有高下之分。

  怎么就得我吃你们不许吃?

  世上有那种道理么?

  你们辛苦更得多吃。

  再说这羊谁看见谁吃,这是规矩。

  别废话,拿去吧。

  吃羊归吃羊,别耽误事,否则有你好看的。”

  李世民那边已经拿了直刀过去割了羊腿下来,和徐乐一人一只腿,然后动手剥皮去毛,接下来就在火上烤肉。

  小六看他们来真的,也就不客气地背着剩下的羊去寻自己的伴当,准备吃一顿饱饭。

  看着小六的背影,徐乐自言自语道:“还是个半大孩子。

  按说这样的后生,不该杀那么多人,也不该遭遇那么多凶险。”

  随后也来到篝火旁,随着李世民一道烤肉。

  没有青盐或是其他佐料,就是烤着羊肉,听着油脂滴答在火上引起的爆响,心里就莫名的满足。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美食,也是属于武人的快活。

  李世民和徐乐都专注于手上的肉没有说话,直到肉八分熟左右。

  李世民突然开口:“当年的事情,其实……阿爷是知道的。”

  他的语气很平淡,似乎是在说一件旁不相关的小事。

  这事和徐乐和自己都没有关系,一副说笑话的口气。

  徐乐烤肉的动作顿了顿但是随后又继续把羊腿小心的烤。

  “这事我已经知道了。

  其实不用人说,只要猜一猜也能猜到。

  一个人两个人说我都不信,说的人多了,我就会想。

  再说圣人的一些态度,我想想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只不过没想到二郎你居然会在此时此刻说出来。”

  “明日鼠雀谷之战便要彻底葬送突厥。

  这时候若是还藏着不说,也对不起朋友。

  小六把我当自己人,否则不会把羊送过来。

  我相信他要是愿意的话,有一百种方法骗过我把羊送到你手上。

  我也相信你会最终把羊腿拿给我,就像现在这样大家一起烤来吃。

  所以我要不对你说实话,良心过不去。”

  “圣人和阿爷,当日估计也曾经这么一起烤肉吃。”

  “没问过,差不多吧。

  他们是很好的手足,交情绝不是假的。

  阿爷那人虽然宽厚,但是说真的,他朋友不多。

  裴监最多算半个,真正的手足只有世伯。

  不过没办法……世家中人风光无限,但也有自己的身不由己。

  你拿了好处就得承担对应的责任,这是规矩谁也抗不过。

  阿爷也不例外。

  他当时若是帮世伯,就得和杨广翻脸。

  那样的话,搭上的就是整个李家。”

  “圣人当时估计已经在谋算大局,自然不能因小失大。”

  李世民把羊腿拿起来,用牙狠狠扯下一块肉,然后拼命地咀嚼。

  等到这口肉吃下去之后,长出了一口气。

  “舒服!人这辈子,荣华富贵过眼云烟,只有吃饱喝足才是享乐。

  能吃这么一块好肉,就算是死也值得了。”

  他又看看徐乐:“我说这些没有请求你原谅的意思,也没脸面说这话。

  李家有多少谋算多少苦衷,都不是见死不救背弃好友的理由。

  作为徐家子,你恨我们是应该的。

  大丈夫父兄之仇不共天地,但凡是个人物,都不会说什么放弃仇恨的话。

  这是我们欠你的应该要还。”

  “你是几时知道的?

  总不可能从小就对你们说这些。”

  “出长安之前。

  阿爷的意思是,若是你不受制,便要你的命,免得日后为患。

  但是说实话,这道旨意我没法执行。

  阿爷或许可以为了天下割舍情分,我做不到。

  所以我决定换个办法。”

  李世民看了一眼徐乐:“我不说什么一命换一命的屁话,欠债要还,这是道理。

  你杀了我也算给世伯报仇,也算是徐家子应做之事。

  今晚大军高卧,突厥的细作行刺,这也是正常事。

  至于以后你如何对待李家,那就跟我没关系了。

  我都死了,还操心那个做甚?

  没有你徐乐,就没有我李世民。

  这一路走来,多亏你遮风挡雨,几次助我转危为安。

  我身为须眉,却不能为你做什么,只好拿命来报答。”

  徐乐看看李世民,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拿着羊腿互相对望。

  忽然,徐乐低头狠狠啃了一口羊腿,也把肉囫囵吞下,随后看向李世民:“你要是吃不下,就把肉给我。

  明天要打仗,我可不想饿着肚子舞槊。”

  李世民摇头道:“你做什么梦呢?

  命可以给人,肉哪能分的?”

  说话间他也低下头去狠狠咬向羊腿,两人狼吞虎咽如同抢吃一样,很快就把手里的羊腿啃食干净,连一点肉丝都不曾剩下。

  至于说之前的事,没人再提一个字,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七尺须眉这点默契和胸襟怎么都是有的,既然不说就是这事不必提了。

  不是说事情可以过去,而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徐乐不会说什么放弃仇恨或者大局为重的话,但是也不会这种时候计较私人仇恨。

  比起眼前的突厥大军,李家人算不上对手。

  至于日后关系如何相处,又是怎样对待,那都是回长安再说!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对抗金狼骑,铲平突厥兵。

  明日鼠雀谷一战,要把对手全部解决,一战还河东太平!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归去来(四十七)

  比起高壁岭的唐军,鼠雀谷西原的突厥兵马,处境就糟糕多了。

  正如徐乐所说,唐军辛苦,突厥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们何尝不是没吃没喝没得到休息?

  而且不比训练有素的唐军,突厥兵马的军纪森严归森严,人野蛮归野蛮,注定是没法做到汉军那种卓越的服从性,也不可能在严苛环境下还遵守军法。

  即便是号称草原王者的金狼骑,在三天两夜持续逃亡,且得不到物资补给的前提下,也不可能指望他们还能保持多少纪律性。

  他们当然会服从自己的汗王,也不敢破坏尊卑体系。

  可是也就仅此而已,要说让他们遵守规则,忍饥挨饿本分做人,那就有点痴人说梦。

  抢夺汉军的战马、口粮乃至武器,已经是见常便饭。

  不管金狼骑还是青狼骑,都把汉军当成仆从军。

  自己需要什么就从他们手里抢是理所当然。

  再说现在这个环境,不抢他们抢谁?

  之前是因为持续作战加逃命,想抢都没有时间。

  现在终于得到了休息的机会,突厥人自然就放开了手脚。

  刘武周所部的食物被席卷一空,就连刘武周本人的口粮都被不知道哪来的人抢了去,想要处置人却根本找不到是谁干的。

  对于这一切结社率不是不知道,但是没办法。

  他这个少汗也不能让部下抛弃人类的基本欲望不让他们吃饭,这话敢说下面人也不会听的。

  只能是让他们随便吧,等回到介休之后,再慢慢收拾他们。

  当然要是明天在鼠雀谷依旧打不过唐军,那也就没必要收拾谁,反正都要死也就无所谓了。

  不同于唐军露宿野外,结社率还是给自己搭了个帐篷。

  这顶小小的牛皮帐肯定是不符合少汗身份,撑死就是个普通士兵的水平。

  但是在持续战败之后,大批的辎重物资遗失,现在能有这么个地方就不错了。

  要不是阿史那部落威名在外,这帐篷还不知道被谁抢去下锅,看看能不能做出点可以填肚子的东西。

  结社率坐在军帐内,两眼看着帐篷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蒙力克阵亡以后,他已经找不到可以一起商讨军情或者托付大事之人,更多的时候就是这么待着,看着一个地方发呆。

  与其说是想什么,不如说是纯粹的发傻。

  毕竟眼下这个局势就算蒙力克还活着,都未必能想出对策就更别说结社率。

  两日十三败,不光是折损了兵马,更是打掉了信心。

  就连不可一世的金狼骑,现在也认为此战唐军得到了神灵的庇护,自己根本不可能战胜。

  他们甚至在传说,那些玄甲得到了神灵祝福。

  自己的刀剑砍上去,也无法对铠甲造成任何损害。

  和他们打就是自己找死。

  结社率当然不信这种鬼话,但是知道这种鬼话一旦传开对于军队是怎样的灾难。

  而且这种鬼话能够在金狼骑内部传开还能传到自己耳朵里,就已经是灾难了。

  军心已经彻底崩溃,神仙也无力回天。

  刘武周、宋金刚他们也是一样,根本不具备逆转战局的可能,甚至就连提供喘息机会的价值都没有。

  宋金刚或许有能,但是现在的战局,已经不是他个人能力能够发挥作用。

  恒安军的斗志比金狼骑还差,很多时候就是一开打士兵就开始逃。

  任凭你督战队杀得人头滚滚也没用。

  就连恒安军的老底子,刘武周起家的甲骑都已经跑了三分之一。

  到了这时候,用兵手段高低都没用,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自己该怎么办?

  如果不是各地蜂起的义军,自己早就带着金狼骑先走了。

  那些农夫、降卒或是绿林草寇,原本不放在自己眼里,但是现在已经没资格说这个话了。

  这帮人攻州夺府不说,就自己部下现在的士气来说,和他们打也未必就能取胜。

  真要是落到那帮人手里,怕是想死都不容易。

  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结社率这时候已经在考虑投降的可能。

  李渊素有仁厚之名,和杨广的作风不一样。

  再说李家还要争夺中原,按说不该杀自己。

  投降的话,或许还有一条活路?

  至少自己这种大贵人他们不敢说杀就杀,最多是向父汗索要牛羊马匹,把自己当成货物,如果那样的话似乎也不错?

  只要金狼令箭传下,草原各部就得砸锅卖铁,凑出自己的赎身费。

  就在他想着的当口,军帐忽然被人掀开,满身装束严整的执必思力自外而入。

  现在溃兵之中,刘武周兵力最多,执必部实力最强。

  对于执必思力的态度,自然也要好一些。

  结社率连忙起身相迎,但是执必思力抢先一步行礼,随后扶着结社率坐定,未曾说话先叹了口气:“一帮废物!一群大活人看不住一只羊,要他们干什么!那可是咱全军最后的一只羊,准备送给汗王饱餐一顿的。

  怎么说丢就丢了!若不是宋金刚阻拦,我就把他们煮了,给少汗做晚膳!”

  结社率连忙道:“不必如此。

  反正也不差这一两餐,没什么关系。

  外间布置的怎样?”

  几位领兵官的一致意见,就是必须在鼠雀谷和唐军打一场。

  否则的话,你就是逃到天边他都能追上你。

  适合大军展开作战,能够发挥骑兵步兵配合优势的,也就剩下鼠雀谷。

  虽然连战连败,但是事关全军存亡的大战,怎么也得布置一番。

  几位主将全都去排兵布阵,只有结社率是例外。

  金狼骑是独立一军,更不可能接受阿史那之外的人指挥,所以宋金刚没把他们纳入自己的布置之中,也就用不着结社率参与。

  他也没这个心思,这事做不做,都没什么分别。

  真要是能赢,早就打赢了。

  如今不过是垂死挣扎,布置的再多,到时候也用不出来。

  当然这话也就是心里想想,嘴上可是不能说,还得装出关心战局的样子询问。

  执必思力反倒是大胆多了:“还不是那样?

  事到如今,还想着一战得生,这不是白日做梦?

  明日之战败多胜少,照这么拼下去,谁都别想活。

  你没看出来?

  李世民是铁了心要吃掉我们,这么跑肯定甩不掉他。

  他现在就是学咱们的打法,狼群追大兽。

  担心大兽拼命,就这么不远不近的钓着。

  大兽若是歇下来,它就上去咬一口。

  逼着大兽跑,它在后面追。

  什么时候大兽没力气了,它就过去吃现成的。

  宋金刚现在就是被人牵着鼻子走,这样下去咱们不被打死也得被累死。”

  结社率也是突厥人,对于这种群狼战术再熟悉不过。

  其实他早就有类似的感觉,唐军始终控制着战场节奏,有意识把仗打成现在这样,就是为了一点点拖垮自己的军队。

  如果从打仗本身的角度,李世民早就该收兵了。

  至少也是要休整几天继续进攻,绝不是像现在这样穷追不舍。

  兵法有云穷寇莫追。

  李世民现在就是逆着兵法做事。

  所图的,也就是自己这帮人的首级。

  可是能想明白不等于能解决,毕竟战场的主动权已经失去了,是战是走不是自己说了算。

  明知道唐军的战略,你想不出反制手段也是白费力气。

  总不能说人家打你你不还手。

  可是还手就是这个结果,根本就是无解的死局。

  结社率看了看执必思力。

  不同于执必落落名声在外,执必思力在草原上虽然有点名气,但都是些恶名。

  私下里都在说他是执必部落的破家之子,执必贺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非要宠爱这么个喜好汉学的儿子。

  汉人的东西也是能学的?

  学了汉学就是废物,他将来掌了执必部大权,这部落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吃干抹净。

  前者他又被汉人抓了俘虏,在草原上就更是如同小丑一般。

  和执必落落那种名动草原的枭雄根本没法比。

  不过他现在这么说,就证明肯定有办法。

  结社率也不由得来了精神,看着执必思力问道:“莫非有何妙计?”

  “妙计谈不到,就是有个上不了台面的办法。”

  说话间执必思力把身子往前探,压低声音道:“小心隔墙有耳。”

  结社率连忙也把头靠过去,听着执必思力有何高见。

  “其实这事很简单,把你和金狼骑交出去就够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归去来(四十八)

  痛呼声发出一半,就戛然而止。

  结社率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只不过执必思力准备充足,结社率猝不及防,有心算无心,任凭你有些勇力这种时候又有什么用?

  更别说这是在结社率自己的军帐,外面都是他的金狼骑。

  不管从哪个方面看,这里都是绝对的安全地带。

  结社率做梦都想不到,执必思力居然敢在这里对自己行刺!而且还是他亲自动手!就在结社率探身过去听计谋的时候,执必思力的匕首已经捅入结社率的小腹,随后用力猛绞!结社率一声痛呼,出于本能伸手夺刀。

  可是执必思力先行一步,已经向后退出数尺之谣,结社率这一把抓空。

  低头看去,只见匕首已经直接全部没入自己体内,只留下个握把在外面。

  由于连日奔波疲劳过度,外加上缺乏安全意识,结社率在自己的牛皮帐内并未穿甲,身上就是一身短打。

  执必思力这把匕首得自李元吉,乃是晋阳宫中珍藏良兵,乃是正经的百炼钢。

  哪怕是牛皮甲,也一样可以轻松刺穿,更别说一件衣服。

  执必思力来之前,更是在刀上涂了猛毒,其毒性远比之前塔勒箭矢上所涂抹的毒药强得多。

  上好的宝刀配上剧毒再加上突袭暗算,摆明了就是要命。

  结社率的武艺不弱,但是这种时候哪怕是有通天手段你也施展不出来。

  剧烈的毒素侵蚀着结社率的神经,让他承受着远比刀砍斧剁更强烈百倍的痛苦,就连叫喊都没了力气。

  人倒在地上,如同虾米一般蜷缩一处,额头上满是黄豆大小的汗珠,身体剧烈的痉挛抽搐个不停。

  这一刻的结社率,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威风,比丧家犬还不如。

  执必思力则站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看着结社率,脸上露出了冷笑。

  “若是我不下手,那么很快倒在这的就是我了。

  我叔父之所以主动送上门去,就是为了避开你。

  乱军之中死人是很正常的事,你要想除掉叔父,那就是最好的时机。

  我知道,你身边有几个好箭手,都是你们部落的射雕儿。

  他们得了命令,甚至特意准备好了毒箭。

  只不过他们箭法再好,也够不到唐军。

  我用的毒药比他们的厉害多了,所以你得受更多的罪。”

  执必思力的言语里逐渐多了几分恨意:“真以为蓝突厥天生就能威压草原?

  做梦去吧!凭什么我们执必家就要受你家摆布?

  凭什么我们的死活就要归你掌握?

  你不是很喜欢摆布人么?

  这回也尝尝被人摆布的滋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用的。

  我敢动手自然是都考虑清楚了。

  这笔帐会记到刘武周、宋金刚头上。

  这次你们阿史那家族吃了大亏,始毕可汗也不会想要这种时候和执必部落开战。

  不管他认不认,最后都得相信刘武周才是凶手,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再说你家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你那位兄长巴不得你早点死,我这也是帮他的忙。

  至于金狼骑……他们很快就要下去陪你了,你不用等太久。”

  这时候的阿史那结社率已然奄奄一息,由于剧烈的疼痛,两手在地上抓出了十道垄沟。

  折断的指甲混着鲜血和泥土搅在一处,眼、鼻、口也都开始淌血。

  这时候就算是大罗金仙,也不可能把人救活。

  执必思力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往外走就走,边走边道:“你不死我就得死,咱们都是一样的人,谁也别怪谁。

  再说你的死对于我执必家有用,对于草原有用,所以你……还是去死吧。

  要怪就怪徐乐、李世民。

  不是他们在后面追杀,你的防卫不会如此松懈,更不会让我近身,要杀你就难多了。

  不过我也没骗你,这确实是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或许可以说是最好的办法。”

  半个时辰后,鼠雀谷内杀声震天火光四起。

  随着结社率的尸体被发现,金狼骑顿时发难,准备捉拿宋金刚、刘武周二人。

  对于这些金狼骑来说,没有什么罪名比谋杀少汗更严重。

  哪怕是李世民或者徐乐,此刻也不如刘武周、宋金刚两人来得可恶。

  要说金狼骑里面一个明白人没有倒也未必,但是突厥人的生活习惯本来就和中原不同。

  追求的是效率而不是真相,很多争端说不出谁有理或者没理,就是看谁拳头大谁说了算。

  时日一久,也就养成了草原上独有的生活状态。

  有问题用杀戮来解决更方便快捷,没人选择讲道理。

  遇到问题也就是简单粗暴,看着像你就是你,至于细节没人在乎。

  再说阿史那结社率已经死了,什么细节能比这个重要?

  放着少汗的仇不报,去调查细节,那不是活腻了?

  少有的明白人在这种大环境里面,实际是发挥不了作用的。

  人微言轻说话没人听,搞不好还会引火烧身,也就没人开这个口。

  这时候也看出来,用阿史那子弟控制金狼骑的弊端。

  虽然他们是阿史那家族成员,可以保证对于部落的忠诚。

  但同样因为都是阿史那家的人,为了防止他们中有人能够控制金狼骑成为心腹之患,每一个阿史那家族成员的权力都很有限,在军队里能负责的事务不多。

  这就导致真出事的时候,谁说了都不算。

  每个阿史那都只能控制自己那一队人马,其他人管不到。

  没办法靠身份或者威望控制队伍,让士兵冷静下来。

  只能被裹挟着也参与到复仇行动中。

  更多的军将更是陷入了简单的血腥复仇情绪之中,没想过仔细调查找出真凶。

  反正现场的线索都证明你刘武周是凶手那你就是,你要说不是就得自己找证据,没有的话就等着死就好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连续不断的败仗以及这段时间的折磨,让人的脾气都坏到了极处。

  金狼骑成员又都是刻意挑选的好战嗜杀之辈,这种血性队伍最大的问题就是遇到事情压不住火,更不会用较为稳妥的方式解决问题。

  有人控制他们时候还好,现在这种情况就注定发生灾难。

  大批金狼骑气势汹汹冲向刘武周,准备动手抓人。

  要知道全军就结社率一个人有帅帐,其他人都是露宿。

  他们这么折腾,刘武周那边怎么会没察觉?

  早就知道结社率的死讯,也意识到大事不好。

  这时候要是落到金狼骑手里,肯定会被乱刀砍死。

  将来就算找到真凶也没用了。

  出于自保的目的,刘武周只能选择反抗。

  恒安军肯定是护着自家主公,再加上早就对金狼骑不满,一交手就出了人命。

  这时候刘武周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不管他怎么想,都得打到底。

  原本为了对抗唐军所做的布置,反倒是用在了内讧上面。

  两边都是饥疲之师,战斗力不能和平日相比。

  一个胜在人多,一个强在勇武,一时间难以分出胜负。

  但是刘武周和宋金刚都没心思恋战,只想着先控制局面再慢慢解释。

  可是金狼骑的局面是那么好控制的?

  他们手上又没有玄甲骑这种精锐,拿什么约束双方让他们停战?

  结果就是仗越打越大,演变成了两支军队火并。

  金狼骑吃亏在没有主将指挥,只能各自为战。

  恒安军则是战力不及,之前的接连败北导致损失惨重,战斗力不如平时的一半。

  哪怕宋金刚指挥有方,也不过是勉强和金狼骑打个平手,谁也奈何不了对方。

  交战的双方也发现一个重要问题:执必部不见了。

  按说这种规模的厮杀,执必部不管帮谁,起码都该在现场。

  可是从开打到现在,根本就见不到执必部的影子,这就有点奇怪。

  也有明白人能感觉出这里面的不对劲,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已经打到这个地步,你现在站出来说大家暂且停手,这里面有文章,也要有人肯听才行。

  既然开了头,那就干脆打下去,先打出个结果再说吧。

  两军酣战不停互不相让,死亡的威胁加上私人仇恨,导致的结果就是谁也停不下来,就在这种厮杀中,天光逐渐放亮,唐军的先锋已经出现在鼠雀谷!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归去来(四十九)

  “本以为是一场死战,没想到居然是这等结果。

  鼠雀谷内,当真是一群野鼠黄雀,简直不成个样子!”

  鼠雀谷的战斗远比想象中容易多了,跟随到此的唐军,其实都做好了死战乃至战死的准备。

  毕竟大家人困马乏肚里无食,很多人的战马都快走不动了。

  勉强站着不倒就已经不易,更别说快速冲锋突击敌阵。

  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大军到达之后,敌人居然在内讧。

  而且因为厮杀半夜,体力和精神都到了极限。

  本来就已经到了你给我一拳,我还你一脚,喘息半天再冲过去打的地步。

  看到阵型严整的唐军出现,顿时就没了战斗下去的勇气。

  成片的士兵丢弃武器跪地投降,就连不可一世的金狼骑,现在也失去了尊严,跪地乞降的模样和其他部队并没有什么区别。

  李世民看着这一幕有点错愕,扭头看向身旁的徐乐。

  两人经过昨晚的谈话,彼此之间可以说全无隔膜,但又感觉距离前所未有的远。

  有些东西不是说你想回去就能回去,或者说你说自己不在意就真的不在意。

  哪怕是已经直抒胸臆,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多少还是有点别扭。

  不过两人终究是当世豪杰,又有着共同的敌人,因此依旧是并辔而行。

  由于徐乐之前创造过太多惊喜,导致李世民下意识认定,眼前的一切依旧是徐乐的手笔。

  后者却摇了摇头,表示这一切确实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就连徐乐都没想到,事情的变化居然会是这样。

  虽然说自己有充分的把握战胜金狼骑,但是想着怎么也是要大战一场才行。

  没想到现在变成了走马取胜,甚至把金狼骑都抓了当俘虏。

  更重要的是,结社率居然死了?

  这事谁能想得到?

  要说死,也该是死在自己手里,怎么莫名其妙就死了?

  这也太便宜他了!徐乐甚至怀疑过结社率是诈死脱身,但是金狼骑发现结社率死尸后,就把尸体保护起来,哪怕杀成一锅粥的时候,也没有让尸体被毁。

  有死尸为证,才打消了徐乐的顾虑,同时也让他心头的疑云更盛。

  打死他都不会相信,这人会是刘武周杀的。

  徐乐又不是阿史那家那帮子弟更不是金狼骑,和这件事没有切身利害关系,想问题就客观多了。

  刘武周杀结社率图什么?

  他要有这个胆量,还会给突厥人当狗?

  再说就这杀人手法,也未免太糙了。

  毒药匕首一击致命,看上去是边地侠少的手笔。

  但问题就是,这也太侠少了!刘武周那种人诡计多端,他要杀人还用得着这样?

  凭刘武周的能力和手段,有一千种杀人无形的方法,根本就不会杀得这么简单粗暴。

  这一看就是为了骗金狼骑这帮浑人,让他们把事情往刘武周头上想故意栽赃陷害。

  又担心做局太复杂金狼骑想不明白,就故意搞得简单直接,不用动脑子就能知道是谁干的。

  刘武周和宋金刚并未被俘,早在昨晚两军交战之时,他们就已经带着亲兵逃脱。

  不过大部队都留下来和金狼骑交战,带走的不过是两三百甲骑。

  这点人撑死就是当个马贼流寇,闹不起多大风浪。

  别说是对抗唐军,就算是像样的义军都能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就现阶段的战事而言,他们已经影响不了什么。

  河东诸地基本可以做到传檄而定,收复河东乃至夺取马邑,都是指顾间事。

  正如李世民所说,大家一路走来摩拳擦掌,准备和虎狼搏斗。

  没想到最后,就是遇到这么一群鼠雀之辈。

  这种感觉,让人感觉有点哭笑不得,不过总体来说,还是以欢喜为主。

  毕竟谁也不愿意去玩命乃至送死,能活着能轻松获胜,对谁来说都是好事。

  疲劳和饥饿全都被这突然到来的胜利所冲淡,大多数人已经开始用直刀拍着马鞍纵情放歌,或是拿刀在那些俘虏头上比划来比划去。

  虽然主帅没下命令,自己不敢擅自对俘虏做出处置,但是吓唬吓唬总是无伤大雅。

  反正战争的威胁一去,大家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疲劳算什么?

  睡一觉歇几天,什么都好了。

  饿又算什么?

  只要打完了仗,就有的是地方给自己提供军粮。

  在河东还能真饿着不成?

  既然打了胜仗也不用玩命,剩下就是封赏。

  这么大的功劳,得封多大的官?

  又得赏赐多少财货?

  对于大多数底层军汉来说,这些都是最实际的东西。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徐乐那样身无余财,所有的收益都拿来养兵。

  普通军汉想得很简单,一刀一枪封妻荫子荣华富贵,有这些就比什么都强。

  李世民的脸色则很是凝重,和现场气氛格格不入。

  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眼下的这一切反倒是不算什么。

  徐乐看出他的心思,朝李世民使个眼色让他别开口,两人打马来到一边,徐乐才低声道:“还在想结社率?”

  “始毕可汗的次子,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死的。

  刘武周和宋金刚绝不是躲我,而是怕突厥人找他们算账。”

  “我要是他们,就主动来当俘虏。”

  李世民苦笑一声:“对他们而言,死在谁手里都没分别。

  可是咱们就不一样。

  不怕乐郎君笑话,我可没想过要杀结社率。

  一个活得阿史那少汗,能从始毕可汗手里敲出不少好处,至少也是投鼠忌器。

  一个死的结社率,能给我们的只有麻烦。”

  “执必部那位少汗,到时给咱们留了一手好棋。”

  徐乐并没有否认李世民的话。

  虽然自己和他的见解乃至对突厥人的态度都不一样,但不代表李世民说的无法接受。

  他是按照帝王的角度考虑问题,和自己看的角度不一样,结果自然就不同。

  自己是恨不得把突厥人消灭才和心思,李世民志在天下,考虑的都是自家基业,当然是希望先取了天下再说。

  这时候要是和始毕可汗大打出手,唐朝所有的机动兵力都得投入马邑战场,根本没有余力去攻伐中原。

  且不说他们和突厥的战争胜负如何,就算是取胜,打完以后估计也没有余力去取天下。

  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这事肯定是执必思力干的。

  不过自己看出来没用,人家始毕可汗不信,你说出大天也是枉然。

  忽然徐乐眉头一皱:“执必落落!”

  李世民这下也反应过来,执必落落被擒到执必思力杀结社率,这里面要说没有关联,自己实在是没法相信。

  之前一直困扰自己的疑点,这下也有了答案。

  执必落落是故意送上门来,目的很可能是为了见到父皇李渊!李世民厉声道:“来人!”

  徐乐却摇了摇头:“过去这么长时间,追不上了。

  如果我所料不差,执必落落现在多半已经快到长安。

  裴监能把杨思送到军前避祸,自然也有人能把执必落落送到陛下面前当面交涉。

  你现在派人去追,已经来不及了。

  只有见步行步,随机应变而已。

  与其想他会做什么,不如先放手做事。

  只要自家刀快,就不怕执必家脖子硬!”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归去来(五十)

  长安城,李渊的寝宫内。

  望着面前五花大绑但依旧趾高气扬的执必落落,李渊的感受其实和徐乐差不多。

  “执必部威震草原,孤也曾听闻。

  但是孤可从不曾听过,执必部还有钢筋铁骨的本领。

  如今汝以为阶下囚,跪地求饶尚且不免,还敢向孤开口求亲?

  真以为朕不会杀你?”

  执必落落被抓,正是他自愿为之。

  如果不是他心甘情愿,总归是能够跑掉。

  就算最后还是难免被执,但是绝不会那么容易就落到李世民手里。

  他既然已经谋划好了一切,当然不会只是被捉没有后招。

  正如徐乐所说的那样,就算李世民想要派轻骑追他,也是万万追不上的。

  他能够被及时送入京中,又能完好无损押解到李渊面前,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

  李渊何等样人?

  又怎会对这背后的东西一无所知?

  只不过这件事关系甚大,他也不愿意真的都翻出来,闹个底朝天。

  事实上如果不是执必落落主动提出要求,而且所求太过离谱,李渊都不会跟他多做交谈。

  客客气气软禁长安,至于是杀是放,要看执必部开什么条件,自己算算帐再说。

  哪知道执必落落非但没有俘虏的自觉,反倒是主动开口提亲,要为执必思力求娶九娘李嫣,这就让李渊有点忍无可忍。

  这是欺孤拿不动刀?

  还是这位阿贤设长了个铜浇铁铸的脖子不怕刀砍斧剁?

  面对李渊的愤怒,执必落落表现得很是从容,语气依旧是不卑不亢不冷不热。

  “圣人息怒。

  萤火怎敢与星月争辉,化外野人也不敢触怒大唐天子威仪。

  执必落落只是塞上的牧羊人,不懂什么礼仪,难免冒犯中原皇帝的天威。

  不过我们野人也有野人的道理,希望大皇帝可以听一听。

  草原上再健壮的狼王,也无法同时应付群狼围攻。

  中原的皇帝虽然号称百灵庇佑,也未必真的有神兵助战。

  当然,我知道你们有玄甲骑,但是那些人似乎也不能同时出现在所有战场。

  再说,所有狼王都会提防那些强壮公狼。

  它们虽然是部族的功臣,却也是狼王的索命煞星。

  一个不留神,狼王可能就会死在这些功臣嘴里。”

  “够了!想要挑拨离间,未免也太小看朕了!”

  “臣没有挑拨的意思,只是提醒而已。

  阿史那金狼骑的怒火,不是那么好承受的。

  就算徐乐再怎么英勇,也不可能仅靠玄甲骑就能战胜草原八部联军吧?

  如果他真的可以做到,那么一定是天兵天将,这样的天将,大皇帝真的有把握驾驭?

  如果这样的人出在执必部,臣一定会重重奖赏他的战功,再用最短的时间想办法将他首级看下。

  否则怕是睡觉都睡不安稳。”

  李渊这次并没有发作,而是盯着执必落落:“你们杀了阿史那的次子,又用这件事来威胁朕,求娶朕的爱女。

  真当朕是好欺负的?”

  “执必部落只是想和大唐做一笔生意。

  你们汉人做生意的时候,也会想出许多办法,促成生意成功。

  昔日班超杀匈奴使臣,不也是一样?

  臣以为,陛下有很多儿女,但是塞上只有一个执必部。

  嫁出一个女儿,得到整个执必部的效忠,未来更会是整个草原的效忠,这笔生意难道不划算么?

  如果您杀了我,只会得到执必部复仇的弓箭。

  如果您答应要求,将会得到数万数十万控弦勇士的效忠。

  臣相信,几万突厥的战士,绝不会输给几千玄甲骑。”

  李渊看了一眼执必落落:“执必部连遭打击自顾不暇,又有什么把握说这种话?”

  “执必部、大唐。

  单打独斗都要畏惧金狼骑的威势,但是如果我们联起手来,那就是金狼骑畏惧我们。

  有大唐的支持,执必部很快就会成为新的汗王。

  到时候整个草原的好汉,都会成为天子的长矛和弓箭。”

  到时候你们肯定会先反咬朕一口!李渊心里暗骂,突厥人什么东西自己还不知道?

  真要是如执必落落说的这样,结果肯定是掉转矛头造自己的反。

  但是他有一点没说错,那就是时间。

  现在的大唐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对付阿史那的金狼骑上。

  结社率已死,阿史那随时可能传下金狼令箭,召集整个草原各部健儿,向大唐发起复仇之战。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自己就得动用全部兵马和突厥人死战到底,又哪有兵力去攻略四方统一天下?

  再说用兵就得用将。

  徐乐无疑是最佳人选,但是这个人……自己还能控制多久?

  随着徐乐战功越来越多,自己已经感觉到此人越来越难以控制。

  此番得胜归来,势必还是如此。

  别的不说,就因为之前搜坊捉杨思的事情,裴寂已经话里话外暗示自己好几次,让三胡出去躲躲。

  最好是放到一个远离战场的州郡去,免得徐乐回来之后找他麻烦。

  甚至还提醒过三胡,走的时候轻车简从,一些不怎么重要的仆从,一些不太喜欢但是足够值钱的财货都留下。

  外加那所宅子,也不是非要不可。

  言下之意就是让徐乐可以放手打砸甚至放火,只要他出了气比什么都强。

  自己可还活着呢!现在徐乐都如此,将来还了得?

  这天下还有人能管得住他么?

  他功劳越大,三军越是推崇,这么发展下去,将来他振臂一呼,这江山是不是都要改姓徐?

  执必部肯定是打不过阿史那,但是加上大唐的支持,未尝不能和阿史那掰掰手腕。

  让草原陷入内乱,乃至兵火连结干戈不休,似乎不是一件坏事。

  于公于私,对自己都大有好处,唯一的问题就是委屈了九娘。

  但是身为公卿之女,平日享尽人间富贵,又岂能毫无付出?

  男子浴血沙场为李家基业建立功业,女儿么……自然就要承担为家族联姻,构建牢固的姻亲关系职责。

  这是所有世家女的宿命,谁又能例外?

  再说九娘和徐乐……李渊想到这里,终于做出了决断。

  两眼紧盯着对面执必落落。

  “阿贤设认定朕没有其他选择了?”

  “臣不敢。

  臣不过是草原的一介野人,又有什么资格和胆量,与大唐的皇帝争锋?

  只不过是乞求陛下赐一位真正的公主,让这位公主诞下未来的草原之王。

  这样几十年后,中原、草原的帝王将是血亲,对于陛下来说,这似乎也是一件好事。”

  “话虽如此,你不觉得自己付出的太少了么?”

  “臣明白,作为这笔交易的一部分,臣除了献上草原的忠诚之外,还会有我的性命。

  臣将远赴汗庭,当面向阿史那大汗承认,杀死结社率乃是臣勾结刘武周、宋金刚所为,和执必部以及大唐都没有关系。

  阿史那部落折损了三分之一的金狼骑元气大伤,得到这个交待也会见好就收。

  绝不会就这件事继续发难,陛下尽管放心。”

  “执必落落,朕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李渊两眼紧盯着执必落落:“我中原国土、人口、物产皆不是你草原能比。

  英雄好汉更是不计其数,朕随时可以牺牲徐乐,是因为大唐有千百个徐乐!你若是欺瞒朕,这些勇士迟早有一天会烧光你的草场,杀光你的族人!让突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如果你不想这一切发生,就给朕乖乖听话!记住你今天的承诺,胆敢违抗,朕绝不会容饶!”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归去来(五十一)

  “就因为这些,就为了执必部的承诺,九娘就嫁了?

  这……这也太……“小六的嘴唇动了半天,想要说一句粗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毕竟把神武所有的脏话加起来,也不能抒发他此刻的心情。

  长安城徐乐宅邸内,刚刚得胜回来的玄甲骑尚且没等到封赏,就先得到了这个消息。

  九娘李嫣下嫁突厥执必部,送亲之人正是李元吉!谁都知道,送嫁李嫣就是得罪徐乐。

  也只有李元吉这个本来就把徐乐得罪到家的,才不怕这件事。

  再说他接下这差事正好躲开徐乐,免得真被他找到当场羞辱甚至挨一顿毒打。

  而向来对子女疼爱有加的李渊,这次却表现出了异常的强硬与专横,任谁说情也没用,坚决要李嫣和亲塞上。

  李嫣在和父亲一番密谈后也放弃了反抗,乖乖随着李元吉出发,留给徐乐的就只有一封书信。

  就连向来不怎么说话的步离,这次也忍不住了。

  抽出腰间的匕首,恶狠狠指向把信送到徐乐手中的长孙音:“你,坏人!”

  李世民陪着长孙音同来,面对步离的匕首,李世民并没有任何动作,而是看向徐乐。

  徐乐瞪了步离一眼,随后做了个手势,示意步离、小六等人都出去。

  小六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韩约拎着腰带给提了出去。

  步离本来不打算动地方,但是在徐乐的眼神面前,她也不敢反抗,只能乖乖走出。

  房间内只剩下李世民夫妻与徐乐。

  三人对面彼此无语,沉吟许久徐乐才一声叹息:“非得如此么?”

  李世民也是一声叹息:“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我也不希望有朝一日和你兵戎相见一分生死。

  这个结果或许对谁都好。”

  “我说过了,我无意功名富贵,更不想做皇帝。

  我只希望早点结束这个乱世,不给突厥任何可趁之机。

  你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个盛唐,一定要建立起来。

  我只希望这个时间能够快些,我只希望能够多出一些力量,难道这都不行?”

  不等李世民开口,长孙音忽然发问:“以乐郎君的本事威望,为什么不自己起兵举事,争夺天下?

  你想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天下都好,凭你的本事都能做到吧?”

  “当今天下多豪杰枭雄少忠臣良将。

  但凡有些本事,就总想要自己裂土封疆夺天下,这不正是突厥人想看到的情景?

  我汉家英杰辈出,塞上胡儿有什么本事,和我们相争?

  只有等到我们自相残杀元气大伤时,才好趁虚而入席卷天下。

  若是某也起兵,则这场战乱,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我不想再耗损中原的元气,更不希望自己的亲人因为我的霸业而死。

  只有二郎可以带来那个盛唐,我相信他!也愿意帮他!”

  “即便因此从史书中消失也不要紧?”

  徐乐冷笑点头,并没有言语。

  自己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区区虚名算得了什么?

  所谓青史流芳,不过是给后人看的。

  自己所求的是问心无愧,后世自己是否存在,又有什么关系?

  当日崔浩试图万古留名,结果又是怎样?

  所谓史书都是人来撰写,帝王只要足够强势,就能让史书中记载的人或者事发生彻底改变。

  能不能在那种东西上留名,又有什么关系?

  李世民面色阴沉如铁,冷冷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乐郎君消失!这个天下,孤会打回来!那个盛唐,孤也会建立给你看!至于人……只要肯留下的,孤会尽自己所能帮你照拂。”

  “我信你!”

  徐乐并没有多说什么,也知道再说没什么用处。

  难道李世民不知道,自己现在只要出手,就能把两夫妻击杀于此?

  可是他更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做。

  杀了他们又有何用?

  杀了他们,又有谁去帮自己建立那个理想中的盛唐?

  谁来终结这个乱世?

  对自己来说,现在李世民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自己答应他消失,他也要答应自己一件事,那就是帮自己救李嫣。

  现如今玄甲骑驻地外面,早已经是大批兵马云集。

  虽然得胜回朝,但是待遇其实和软禁差不多。

  错非自己不顾大局,真的起兵造反杀上朝堂,否则是没办法救李嫣的。

  能帮自己的,就只有面前的李二郎而已。

  他要自己消失,自己就消失给他看。

  只要救出九娘,消失又有什么关系?

  只不过徐家闾的乡亲,今后就只能让李世民照顾了。

  得到回答的李世民心满意足离开,房间内只剩下徐乐自己。

  他缓缓拿出盔甲包,打开来检点着自家的头盔、甲胄。

  这件家传宝甲虽然经过名匠反复修缮,但是有些地方由于受损严重,凹陷变形已经无法修理。

  这些受损之处,也代表着自己一次次死里逃生的经历,记载着赫赫武功。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已经过去就不必再提。

  日后这件甲胄将伴随着大槊、吞龙随自己消失于江湖之中,不复为外人所知。

  收起盔甲的徐乐走出房间,一路来到马号。

  沿途并没有半个人出现,想来都是得到了吩咐。

  马厩内,吞龙看到主人到来,兴奋地直打响鼻。

  徐乐上前轻轻抚着马鬃,低声说道:“日后咱们就能自由自在射猎放牧,再不用你拼杀临阵了。”

  说话间徐乐伸手就要拉缰绳,却听身后一个声音传出:“这是我的差事,乐郎君可不该抢乐去!”

  徐乐回头望去,但见小六、步离两人正站在身后不远处。

  以自己的六识敏锐本来不难发现,但是今日神思不属,对于外界事物毫无察觉,难得失误了一次。

  两人都是一身布衣短打扎束整齐,徐乐微微一愣,不等他开口,步离已经抢先说话:“皆九娘回来。

  你不去,我也去。”

  “小六!你也跟着胡闹?”

  “这次可是我阿娘发话,我要是不跟着,就直接打死我。”

  小六微笑着上前,接过了缰绳。

  “韩大娘什么年纪了,你还要她受苦?”

  “阿娘说了,留在这才是受苦。

  阿娘想念神武的风沙,想念桑干河的水。

  不想再留在这里受鸟气!而且我阿爷是死在神武的,他老人家不认得路,怕是找不到长安。

  阿娘担心日后不能和阿爷在黄泉见面,所以不管怎样都要回去。

  还有我大兄、陈凤坡……“小六一个个数过去,却是几十个玄甲老人。

  徐乐看着小六,后者则满不在乎地摇摇脑袋:“我承认,我挺喜欢当官的。

  但是比起做官,还是跟着乐郎君更舒服。

  也不光我一个人这么想,我大兄,五娘子还有很多玄甲袍泽都是。

  乐郎君你啊注定是劳碌命,甩不掉我们的。

  快走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是日,徐乐出离长安,随行者百人。

  然则沿途人逐渐增加,待等出离长安城门时,随行人数已达八百之数。

  天子震怒,命大将侯君集统兵三千前往擒拿。

  侯君集失路不知徐乐去向,甘愿领八十军棍。

  满朝武将悉数为侯君集求情终得免,武德天子回宫后头风发作,三日不朝。

  三日后自长安行文各地,捉拿钦命要犯徐乐等人。

  未几,旨意收回,此事遂作罢。

  至此玄甲骑众人皆知乐郎君已经离自己而去,宋宝拜大将军,为玄甲骑军主!玄甲骑、天策军同归李世民统属!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盛唐风华

  草原之上,一支队伍正在缓慢而行。

  百余名甲骑列队而行,居中一辆四马高车描龙绘凤,装点得很是华丽。

  四周随行除了这些明盔亮甲的武士之外,还有大批宫女、乐手,队伍规模算下来得有几千人。

  前面是人,后面是辎重车辆。

  上面满载着彩缎、珠宝,以及大批经书典籍。

  随着大队人马前行,鼓吹声不绝于耳,乐声悠扬饱含无限欢喜。

  只不过在这苍凉草原上,这乐声混着呜呜风声,伴着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总觉得饱含苍凉韵味。

  这么一支队伍行于草原,自然是不安全的。

  区区百名骑兵保护,还带着这么多财宝以及丁口,等于是三岁小儿手托黄金行于闹市,随便一个大部落都能吞了他。

  但若是这支队伍是大唐的送亲人马,护送的乃是大唐九江公主李嫣,下嫁的对象则是执必部少汗执必思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现如今草原的人都知道,阿史那家族遭逢意外,八千金狼骑片甲无还。

  少汗阿史那结社率也丢了性命。

  虽然事后执必部阿贤设执必落落前往汗庭认罪,并且和刘武周、宋金刚、苑君璋一同被杀。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根本就是走形式糊弄人。

  堂堂阿史那部落,都要用这种方法掩人耳目,只能说明这位塞上狼王已经露出了疲弱之态。

  草原上的规矩向来如此,弱肉强食翻脸无情。

  狼王一旦示弱,接下来就是死路一条。

  再加上大唐居然和执必部联姻,两件大事连在一起,大家就都心里有数。

  是以如今的草原,执必部俨然已经具备了和阿史那分庭抗礼的趋势。

  别的不说,单是今日陪同执必思力迎亲的,就不是寻常人物。

  送亲队伍前方,一支骑队出现。

  骑队规模也有数百,人人锦衣华服弓刀雪亮。

  光看阵仗就知道,来的人不简单。

  正中之人正是执必思力。

  而随他同行的,无一例外,都是草原上的贵人。

  这里面既有执必部自身的小贵人,也有来自其他大部落的代表,内中甚至还有一些阿史那部落的外围成员。

  这就是草原的规则,一狼死一狼生。

  狼王更迭不休,群狼只要有王就足够了。

  望着眼前的队伍,执必思力喜形于色,只觉得骨头都轻了几斤。

  倒不是说李嫣的吸引力真的那么大,而是她代表的乃是大唐帝国对自己的认可。

  有了这个驸马身份以及大唐的支持,自己便可以施展手腕联合草原各部,先掀翻阿史那家的宝座。

  再统合诸部南下中原,让李家人知道执必家男儿的厉害!如此才对得起叔父的谋算,以及最后的壮烈牺牲。

  再说李嫣和徐乐之间的情分,也不是什么秘密。

  让她变成自己的可敦,也是对徐乐的羞辱。

  一想到可以羞辱徐乐,执必思力就觉得周身忍不住的颤抖,就连心跳都变得快了许多。

  队伍越来越近,隐约可以看到李元吉的五官。

  执必思力心头狂喜,但是强压着喜悦心情勒马不前。

  必须要让李元吉给自己行礼才行,否则如何能够在这些小贵人面前立威?

  他和李元吉也是老相识了,在晋阳时候自己还要巴结着李元吉,可如今么……也该颠倒颠倒了!李元吉这时候也看到了执必思力,看到他不动地方,李元吉心中也自不悦。

  但是念着父亲嘱托不敢多言,只好催动坐骑向前,口内高喝道:“”执必思力冷哼一声,暗自鄙夷李元吉难堪大用,这时候说什么故人之情?

  自己和他又哪来的情?

  可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侧边响起。

  “正是!执必思力,怎么见了故人不打招呼?”

  这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震得人耳鼓作痛。

  更重要的是,这声音实在是太熟了,莫非是?

  执必思力顺着声音看去,但见一人一骑不知何时悄然出现。

  玄甲长槊,金刚面覆,不是徐乐又是和人?

  但见随着徐乐手中大槊摆动,地平线上出现了数百盔甲在身阵列森严的玄甲将卒。

  韩约手持大盾神荼,小六手持宝雕弓。

  步离手中双币烁烁放光,李君羡大槊赤红。

  八百玄甲骑已经列好了墙阵,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冲入阵中杀个天翻地覆!徐乐一人一骑出现,执必思力就告股栗。

  再看到这么多人,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逃!逃得越远越好!杀!伴随着一声喊杀,八百甲骑如风而至,眨眼之间已经有几十个突厥贵人落马身亡。

  执必思力二话不说拨马就跑,什么雄图霸业,什么草原王者,都不过是大梦一场。

  李元吉看到徐乐那一刻就知道不好,回头对着车仗大喊道:“九姐救我!”

  他话没说完,徐乐吞龙已至,手中大槊一摆,眼看就要搠他个透心凉。

  就在这时,只听马车内传出李嫣的声音:“别杀他!”

  徐乐大槊本已经出手,但是听到这声音,立刻改刺为扫。

  槊杆抽处,李元吉被打落马下,成了滚地葫芦。

  徐乐大槊挑开车帘,只见李嫣一身盛装端坐车内,已然泪流满面。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李嫣从车内扑出,一头扎入徐乐怀中,压抑多时的心情得到释放,终于可以大哭一场。

  她边哭边道:“今日是我出嫁之日,既然是你来接我,你就是我的夫君。

  咱们的好日子,莫要杀了送亲人,不吉利!”

  徐乐点点头,又看看躺在地上的李元吉,一声嗤笑:“这等人,活在世上也害不到咱们了!走!”

  李嫣乖乖躺在徐乐怀中随他前行,只是问道:“杨思呢?

  韩大娘呢?”

  “都在呢,很快你就能看到她们,今后咱们再不分离。”

  大队人马潇洒而去,只留下一地突厥贵人尸体,以及躺在地上哭爹喊娘的李元吉。

  至于执必思力,自今日之后便再也没人见过他。

  时光荏苒岁月流逝。

  无数豪杰在风刀霜剑劈斫之下化为黄土归于天地,更多的少年英雄脱颖而出,而这纷纷乱世也终于归于一统。

  昔日的风流侠烈,化为乡村野老的闲谈传说。

  无数英雄豪杰,成为佐酒的谈资,真假以不可闻。

  自贞观二十年起,神武县“齐东酒肆”内,就多了个瘸腿老人,靠着给人讲古换几碗酒喝。

  谁也不知道这老人的名字,甚至看不清他的年纪。

  只知道他面如树皮形容枯槁,说是五十岁也行,说是八十岁也可。

  也有人说他不过三四十岁,只是身心交瘁未老先衰而已。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一个残废的潦倒老人,他的年龄又有什么关系?

  人们只是喜欢听他的故事,因为他的故事总比别人的大胆,也比别人的精彩。

  有些时候涉及到秘辛,也不见官差约束。

  老人会给众人讲,昔日神武县内名为徐乐的少年,是如何带着伴当出山回易,和云中鹰扬府冲突,最终带人直冲云中面见刘武周,从此开启传奇之路。

  一直讲到大唐初定,当今天子玄武门内与兄弟想整。

  自认为胜券在握之时,不想麾下精锐玄甲骑首领宋宝,已得李渊秘旨,效忠李建成、李元吉兄弟。

  玄甲骑除了徐乐之外,被李渊交给谁,都觉得没什么区别,听命就是。

  主帅一令倒戈相向,李世民眼看失败在即。

  危急关头,玄武门前,黑甲徐乐单人独骑缓缓而至。

  这些玄甲精锐见旧主出现纳头便拜,那位玄甲主帅,有名的随风倒宋宝也不例外,跪在徐乐马前领死。

  徐乐取过玄甲骑军旗,折为两段,宣告他亲手建立的玄甲骑自此散去。

  玄甲骑纷纷下马卸甲,徐乐深深看了李世民一眼转身而去,而卸甲的玄甲骑,都追随着徐乐越走越远。

  建成元吉死,李渊被迫退位,大唐终于进入贞观之治。

  李世民即位之后亲自动手更改起居注,盛唐风华,悄然而至。

  而这风华之中,再没了徐乐的记载。

  虽然还有玄甲骑存在,只不过再没了墙阵,也没了昔日那支无敌之师。

  这些虽然犯忌讳,但是好歹是偏僻之地没人约束,大家也就敢说。

  再说很多事情就算这老瘸子不说大家也知道一些,所以听得津津有味。

  贞观天子登基,天下日渐富足,百姓终于过了好日子也有余钱养活这么个说胡话逗人开心的老残废。

  听了故事,就愿意请他饮酒。

  只是老瘸子喝了几碗酒,便开始胡说八道起来。

  他开始讲李靖攻灭突厥决战,有一支黑甲军马,从背后杀出,破突厥单于中军大阵,一战定乾坤。

  李世民征伐高丽,三十万大军撤退之际,眼见就要崩溃大败。

  还是一支黑甲军马出现,阻断了高丽追兵,挽救了唐军。

  这些故事未免离经叛道过于离奇,难免有人质疑。

  不过老瘸子也不争辩,只顾自己讲,至于听不听信不信都是你的事情。

  只是每当有人问起那位墙头草宋宝结果如何时,老瘸子会沉默片刻,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或许是死了吧?

  他那等人,早就该死的。

  有少数几个神武老人,会唤这老瘸子做铁飞燕,但是他从不曾应过。

  不管这老瘸子所说是真是假,大家还是愿意相信这些都是真的,毕竟盛唐风华真的来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