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历史军事>终宋【完结番外】>第二百章 攻守

  两日后,蒙军紧赶慢赶终于造出了攻城器械,逶迤而上,重新攻打巡司关城。

  阿术显得有些提不起劲。

  于他而言,这一战已经没多大意思了。

  宋将能重新夺回横子山寨,说明那个客军将领已反客为主。

  这样一个人占着地利堵在那,那接下来就是一板一眼的攻城战而已。

  胜败的关键已不在他阿术的指挥能力,而在地势、兵力、粮草、天气等无数因素。

  阿术当然会攻城,也有信心攻下巡司关城。

  问题是时间、意义。

  探马赤军奇袭五尺道,迂回包抄、潜出间道,目的就是为了减少攻坚。

  等宋军援军一到,攻下关城也毫无意义。

  带着这样的情绪,阿术一板一眼地指挥,不再暴跳如雷、也不再意气风发。

  忽然。

  “嘭!”

  一具无头尸体砸在蒙军队列之中,摔在石道上,成了一滩肉泥。

  “啊!”

  一个正在搬运云梯的大理兵被溅了一脸血肉,放声尖叫。

  有蒙卒一箭射去,径直射死了这大理兵。

  “不许叫,继续攻城!”

  蒙军的队伍安静下来,继续进行。

  而横子山上,一具又一具的无头尸体砸下来,有的砸在两边的树林里,有的砸在蒙军的队伍中,偶尔也砸死了一两个人。

  尖叫不时响起……

  岱钦脸上难看,心想着阿术必要大怒,但转头看去,竟见阿术依然冷着脸。

  “将军,这宋将太放肆了……”

  “不然呢?”阿术道,“他占着横子山,又起了砲,还能不砸?我们也砸关城就是了。”

  岱钦一愣,只觉阿术像是换了一个人。这让他好不习惯。

  “将军不怒吗?”

  “打呆战,就要有打呆战的样子。”阿术淡淡道。

  在乌蒙部时,他怒,能威慑那些土老蛮,这是“敢盗我马,我就拔光你们的寨子”的凶悍;但在五尺道,面对一个冷静狠厉的宋将,再怒,只会乱了分寸。

  他已决意破关后杀光那些宋人,但开口,却只是命令道:“尽快攻下关城,尽快、尽快。”

  “是……”

  “将军有令!驱大理兵、土老蛮兵攻城,尽快破关!”

  “杀啊……”

  ……

  “轰!”

  石头从蒙军的砲车里砸出,砸落在巡司关城的城楼上,碎瓦与残木齐飞。

  城楼里,邬通骇了一大跳,想要大叫,嘴却被堵着。

  “呜……呜!”

  “怕什么?!”姜饭道:“城还没破,你这主将慌什么?”

  外面又是一声巨响,是守城的兵士将城头的木石推下去,砸出一片惨叫。

  城头上,鲍三大喝一声。

  “放箭!”

  箭矢如雨。

  很快,蒙军的箭矢也反击过来。

  关城西面边的道路就那么宽,大理兵与土老蛮俘虏们挤得满满当当,蒙军摆不开阵势,射出来的箭矢并不多。

  一块大石头又从横子山上飞出,“轰!”地砸在五尺道上,砸死一名蒙卒。

  “把石头搬开!”百夫长海日古下令道。

  蒙卒砸碎那大石,搬上旁边的山坡。

  一辆大砲车就架设在这里,七十名蒙卒用力一拉,落石如雨,又砸向关城,响起一片惨呼。

  横子山上,李瑕下令调整了砲车的角度,六十名寨兵齐力一吼,又是大石砸了下去……

  ……

  阿术站在牛山顶上,眯着眼望着这场攻守战。

  岱钦道:“将军,关城内仅有两百余人,横子山上仅有不到百人,派士卒强攻吧?”

  阿述道:“你过来。”

  岱钦走上前。

  “啪”的一声重响,阿术狠狠给了岱钦一耳光。

  “将军?”

  “啐!”阿术一口痰啐在岱钦脸上。

  “老子给你降降火!”

  “将军,我没说错话!”

  阿术道:“你打急了眼,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他伸手,在岱钦头盔上重重一拍,叱道:“一个千队的探马赤军,已死了三个百夫长、损失了近两百人,为了打个横子山、巡司关城,再损失两百人,那还出五尺道做什么?!”

  “那……怎么办?”

  “继续打,拿大理兵和土老蛮俘虏的命填,看看宋将是否会有指挥上的差错……”

  ……

  李瑕站在横子寨上,看着战场,心里毫无波澜。

  这一战到现在,只要夺回了横子山。剩下的就真如邬通所言,借地势守着关城就行。

  五尺道本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只要防备住阿术再以奇谋偷袭横子寨,这战也就这样了。

  只看援军还有多久到……

  当然,倘若援军一直不到,那拼死夺回横子山也就失去了意义。

  到了蒙军攻城第三天,李瑕的心思渐渐有些沉重起来。

  “搂虎,你过来。”

  李瑕招过搂虎,走到无人处,道:“今日若援军不来,我们撤。”

  “县尉?”

  李瑕望着牛寨山,缓缓道:“我们拼死守横子山、巡司关城的意义是给后方争取时间,但是若守了这么多天,援兵还不来。那再守下去就是无益的送死,你明白吗?”

  “小人不明白。”搂虎道:“小人只知听县尉的。”

  “好,你去暗中联络,看寨兵里有哪些人是愿意与我们走的。我们傍晚下山,今夜撤出巡司关。”

  “是……”搂虎一抱拳,转身之际,忽然愣住。

  “县尉,你看。”

  李瑕放眼看去,见到的是一面大宋军旗正在远处的山道间飘扬。

  “援军来了。快下山,我们想办法留下这支蒙军……”

  ……

  “撤。”

  牛寨山上,阿术看了那大宋军旗一眼,迅速下令撤军,毫无拖泥带水。

  既然敢用奇谋、敢走险道包抄,那他在出发前就已做好了撤退的准备。

  撤得虽利落,他却并不慌张,不紧不慢地把一道道命令下达。

  “让俘虏继续攻城……”

  “把攻城器械毁了、堵住道路……”

  “留五十名精锐埋伏,等宋军过了分水崖,纵火,断他们的阵型。这些人战后自行回大理……”

  做好安排,阿术回过头,深深看了横子山的方向一眼。

  对他而言,这次潜自间道并非是败了,一共也就损失了二百余人,南征路上他麾下的减员就远超过这个数。

  都克在岩方沟遇伏很正常,敢走五尺道必会遇到埋伏;宝力德跃城被埋伏也很正常,只能说明宋将谨慎。

  唯一让阿术感到意外的,是那宋将竟敢反攻横子山寨、且还真的攻下来了。

  这也是唯一能让他承认犯了错误之处,也是他认为那宋将胆魄不同于平常人之处。

  “打仗像我,不拘于常。”阿术走上五尺道,又喃喃了一句。

  “我记住你了……”

  ……

  横子山,李瑕也在回溯着这一仗。

  他对自己的表现不满意。

  本可以做的更好的……比如在蒙军到达之前,就该夺了邬通的兵权,亲自守横子山寨,甚至,再守下方口岩等险要之地。

  那么,这一战也许就能顺顺利利。凭借地势,守到长宁军来援并不难。

  阿术用兵喜欢弄险,兵出五尺道本就是为打宋军一个措手不及,只要有了防备,这支蒙军的战略也就败了。

  “不……”

  想到这里,李瑕忽摇了摇头,意识到自己太自负了。谁能确定,由自己守横子山就能防得住阿术?

  事情发生了,反推回去,总觉得自己能守住……就是这种自负才是为将最忌讳的,阿术屡屡“潜师而跃”,打的就是这世间诸将的自负。

  邬通岂不知横子山重要,否则何必说要撤退?但还是丢了横子山。

  当夜,李瑕自己也没料到横子山会丢,否则不会只增守城门。

  想着这些,他额头上有冷汗冒出来。

  他认为,这一次是阿术给自己上了一课。

  “打仗的第一课……”

  李瑕回头望去,只见远山间,阿术的兵马已越走越远……

  第二百零一章 长宁军

  李瑕回到巡司关城。

  “县尉。”姜饭赶上前,道:“小人依县尉所言,若援军赶来,可与邬通说好之后放了他。”

  “你放了?”

  “是。”姜饭道:“援军进了城,城楼外都是寨兵,杀了也不好。”

  李瑕问道:“他答应老老实实的?”

  “他答应了,但……真没关系吗?”

  “无妨。”李瑕淡淡道。

  哪怕邬通向朝廷状告……他还真不介意。

  他走上城头,看到一个宋军大将站在那,邬通正陪着站在一边。

  “哈哈,李县尉来了。”邬通大笑道,仿佛毫无隔阂,“这位是长宁军的易指挥。”

  李瑕还未来得及上前,只见那将领已转过头。

  “某乃长宁军都钤辖,易士英。”

  李瑕脚步微微停了停,目光看去,易士英四十几许年纪,三络长须显得很文雅,身材却颇魁梧,腰背笔挺,杀伐气与凛然之气并存。

  “见过易将军。”

  邬通又道:“易指挥,这位便是我与你说的,助我守下五尺道的县尉李瑕李非瑜。”

  易士英对邬通的神色淡淡的,看向李瑕的眼神却有几分郑重,问道:“你认为,该追击蒙军否?”

  李瑕在横子山上时还在想要留下阿术,但下山的一路上经过了复盘,竟是改变了想法。

  “不该追击。”

  易士英道:“为何?”

  “这支探马赤军的主将是阿术,此人用兵喜分进合击、迂回包抄,其兵势……如闪电战,从这次的战事可以看出,他不喜攻坚,必会设计,吸引我军主力追击,再回头消灭。”李瑕道:“故而,我认为不该追击。”

  “某尝言蒙人用兵‘不师古’,你可知何意?”

  “不学古人?”

  “不错,蒙军作战,不计师之众寡、地之险易、敌之强弱,必合围,迅如雷电,捷如鹰鹘,如禽兽猎取之状。”易士英道:“观其攻大理,万里之遥,三路约日而至,可谓得兵家之诡道,而擅于用奇。”

  李瑕琢磨着这话,隐隐若有所悟。

  他感到这长宁军都钤辖易士英很厉害,蒙军这种特点,他其实也感受到了,但形容不出来,更何谈用这样的话来概括。

  易士英又抬手,指了指远处的牛寨山,微叹了一声。

  “蒙军重视侦察,登高望远,先相地势,专攻趁乱。长宁军远道而来,阿术则为返程,更熟地势,若追击,必中埋伏。”

  李瑕问道:“可在五尺道上若不能敌他。出了五尺道,岂非更不能敌他?”

  易士英睥睨了邬通一眼,道:“蒙军无非是趁筠连乃羁縻,守备不住。若依蜀江以北的筑城之法,自可拒蒙军。”

  易士英与李瑕见面之后,这般又聊了几句,对这一战的经过很快有所了解,招过一名将领。

  “祝成,命你领兵五百,缀着阿术,送他一段。记住,登高望远,勿中埋伏。”

  “是!”

  易士英吩咐完,拍了拍李瑕的肩,道:“放心,并非贸然追击。”

  “明白。”

  这一战,对李瑕而言,到此大概也暂时结束了。

  他却颇感兴趣地观察着长宁军。

  李瑕并非第一次见到宋军,他见过淮西厢军、禁军,也远远望见过张实的水师,但这还是第一次近看战时的蜀军。

  前世听了“弱宋”二字,他本以为宋军很弱,然而,眼前的长宁军给他的感觉,以两个字可以形容……强师。

  哪怕是对敌蒙军时,李瑕都没有过这种强烈的感受。

  蒙卒单兵战力是强,骑射无双。但眼前的长宁军却有股血气,更纪律严明、更昂扬。

  ……

  易士英忙完军务,一回头看到李瑕还站在城头看着,走上前,道:“如何?在想何事?”

  “大宋将士,战力不弱。”

  “蜀南兵还是差点。”易士英神色冷峻,道:“川中八柱之兵,战力更甚。”

  “川中八柱?”

  “余帅在时,建议弃平地之城。于云顶、运山、大获、得汉、白帝、钓鱼、青居、苦竹筑城建垒,号为八柱。使蒙军不敢近边。”

  易士英说着,举目北望,也不知在想什么。

  李瑕看着他的眼,从当中看到了一丝忧虑,又问道:“大宋将士既不弱,为何会败?”

  “是啊,为何会败……许是败在不如蒙古富足吧。”

  李瑕不以为然,但这话既是易士英说的,他还是沉思了一下。

  或许也有一部分原因吧,以蒙古疆域之广,比经济,拖也能把宋朝拖垮。

  “多言了。”易士英又道,“晚间若得空,倒可与非瑜再聊聊……”

  那边又有将领过来,他显得很忙,转身又走开。

  ……

  天色渐暗。

  小小的城关已不够住,长宁军在横子山顶、关城校场上扎了营。

  李瑕则与麾下人一起住,让他们准备一下,明日启程回庆符。

  “鲍三,你对长宁军是何观感?”

  “想起了余帅。”鲍三低声念叨了一句,道:“县尉,巡江手早晚也能练成这样。”

  李瑕道:“到时就不叫巡江手了。”

  搂虎凑上前,问道:“县尉,那几个寨兵,还要不要联络?我能让他们跟我们走。”

  “不急。”

  李瑕沉吟了一会,却是转向姜饭,问道:“你与邬通说好了?”

  “是。”姜饭道:“他答应了……”

  下一刻,门外有人问道:“李县尉在吗?巡检请你相见。”

  ……

  这次,邬通却不是在城楼与李瑕相见,而是在北面城墙下的一间小仓库。

  “哈哈,李兄弟,这次多亏了你啊,不然哥哥就葬身在这关城里了。”

  邬通竟还能保持着豪爽模样,仿佛对被李瑕夺权之事毫无芥蒂。

  但他身后那八个心腹戒备森严的样子,显在表明这事并没有真的过去。

  “邬兄不生我气就好。”李瑕应道,施施然然进了仓库,坐下。

  他身后只带了搂虎、姜饭两人。

  “生气?”邬通似乎很惊讶,道:“我岂会生气?”

  他倒了杯酒,但没再推给李瑕,自己喝了,笑道:“白日是易指挥在,哥哥忙前忙后地安排,不方便说话,这不,一得空就请李兄弟来了?你我兄弟之间,岂有过不去的事。”

  “真的?”

  “当然是真的。”邬通道:“这不,蒙军都退了吗?说明李兄弟是对的。就该给哥哥这糊涂脑袋来两下,杀了我都该。你不杀我,这是义气。是吧?”

  李瑕似笑非笑,也不说话。

  邬通道:“好吧,这般说吧。哥哥与你记仇,能落得好?你在朝中靠山不小吧?”

  “确实不小。”

  “那便是了,你我兄弟,合则两利,分则两害。若有嫌隙,一笔勾销了,如何?”

  “好。”

  “爽快。”邬通道:“功劳如何报?”

  李瑕道:“就依邬兄所言,你守下的关城,我只是协助你,也是你命我去夺回横山寨。”

  “真的?”

  “一万贯。”

  邬通一愣,抬头看了李瑕一眼。

  李瑕很平静,不像在说笑。

  “李兄弟,这价钱……”

  “不答应?”

  邬通有一瞬间几乎要脱口而出“不是,你搞清楚,是你打了我……”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

  向朝廷告发?能不能搞垮李瑕不谈,他自己肯定要先完蛋的……

  “哈哈哈,李兄弟太风趣了,风趣。哥哥被你揍了一顿,还要赔钱给你不成?哈哈。”

  “不是赔钱,是卖功劳给你。”

  邬通纠结起来,道:“哥哥哪用那么大的功劳?又不是省治下的官。”

  “邬兄说过,一年随便打点个谁就花六千贯。”李瑕道:“今年可快过去了。”

  “哈哈,那是哥哥吹牛的,哥哥其实很穷。”

  李瑕不说话,只扫了邬通身后那八个寨兵一眼,将他们看得纷纷低下头。

  一副“我拳头大,靠山大”的样子。

  邬通想了想,颇觉无奈,叹道:“好吧,那庆符县的盐?”

  “让邬兄来卖。”

  邬通叹息一声,道:“十年的利润,也就凑这一万贯。”

  “哦。”

  两人又聊了些细节,不一会儿,李瑕起身离开。

  邬通独坐在那,饮了一口酒,沉思着。

  “哥哥,真就这样放过他?还给他钱?”

  “不然呢?长宁军就在城里,杀个官?”邬通道,“等把庆符的盐路打开再说。”

  “到时他把一万贯都花完了。”

  邬通显得有些郁闷,道:“做生意嘛,有赚有赔。这次在他身上赔了,下次再赚回来了。”

  “就怕最后赚不回来。”

  “到时再说。”邬通眼中那股杀意终是没能压下去,喃喃道:“是他先坏了规矩……”

  第二百零二章 易士英

  李瑕出了小仓库,姜饭低声问道:“县尉,这就放过他了?都已经结了仇。”

  “不急。”

  这次,李瑕却是转向搂虎,道:“你与那些寨兵联络一下,送些钱给他们。”

  搂虎这人则不问那么多,直接应下。

  三人转回住处,鲍三起身道:“县尉,方才易指挥派人过来看你在不在。”

  李瑕想起易士英说过晚间得空再聊聊。

  他又往城楼上去。

  一路走去,只见城头上守备森严,终于有了要塞的样子。

  可惜,蒙军已经退了。

  李瑕才走到城楼,一名易士英身边的亲兵下来。

  “李县尉,正要去看看你在不在,请吧,将军要见你。”

  “劳吴兄又跑一趟了。”

  “县尉不必客气……”

  易士英就坐在城楼指挥台上,倚着那大鼓,趁着月光与烛光在看书。

  “非瑜来了,坐吧。”

  “谢易将军。”

  易士英放下手中的书,揉了揉眼,道:“看来,是没机会重创阿术这支探马赤军了。”

  李瑕应道:“他这种打法挺讨厌的。”

  “也莫小瞧了他。”易士英道,“或许,你我一走神,他又杀个回马枪。当然,你明日便要回庆符了。”

  “是。晚辈毕竟是庆符县尉,不宜呆太久。”

  “你方才见了邬通?莫与此子交往太深。”

  李瑕一愣。

  易士英的脸隐在黑暗中,让人看不见他在想什么。

  “不久前,蒲帅来信,提及过你,也提了你北上所做所为。”

  “晚辈惶恐。”李瑕道。

  但他还是很平静,一点都不惶恐,谦虚而已。

  易士英沉吟着,有些话似不知如何说,沉吟道:“可知刘整刘武仲?”

  “听说过,十二骁勇破信阳?”

  “不错,刘武仲本是北人,金灭后南投,立下大功。”易士英道:“其人天生傲骨,心性与你酷似。”

  李瑕道:“不敢当,晚辈比不得‘赛存孝’。”

  这“赛存孝”是刘整的名号,将其与五代时十八骑破洛阳的名将李存孝相比。

  “可知赵忠肃公如何评价他的?”

  李瑕道:“晚辈不知赵忠肃公是何人。”

  “赵癸赵相公之父,忠肃公尝对癸言‘刘整才气横溢,汝辈不能用,宜杀之,勿留为异日患’,幸而,赵相公未听。”

  易士英话到这里,叹息一声,又道:“现今,刘武仲在京湖李帅麾下为将,蒲帅也曾于李帅麾下为将……你与刘武仲处境相似,今夜与你谈论此事,只为告诉你,临安行在或有人不信任你。但天下间,总有人知你功劳,欣赏你,保全你。”

  李瑕沉默了良久。

  临安城之事,他一直没怎么想,但对庙堂的最初印象还是那无休止的倾轧。

  确实难得听到有人这么说。

  算是对他北上所做之事的……迟来的认同。

  “晚辈谢易将军。”

  易士英道:“你从党争泥潭中脱身,既赴川蜀,往后少与奸党来往罢。”

  李瑕道:“忠奸之事,晚辈不敢断言。”

  易士英微微苦笑,道:“你虽年少,但为人稳重……唯戒备心重,不轻易信任人呐。”

  “是。”

  “你有委屈,但莫让那些朝中苟且之事磨了大丈夫报国热忱,可明白?”

  “是。”

  李瑕回答得简短,并不与易士英交心。

  宋从来不缺忠臣良将,哪怕是岳飞死于“莫须有”,依然多得是人想当岳飞,但他李瑕不想当。

  志不同,多说无益。

  易士英也沉默了一会。

  他想了想,又道:“张实与兀良合台一战,你如何看?”

  “晚辈所知有限,不好判断。”

  易士英道:“此战,蒲帅十分忧虑,他受任于临战之际,未及约束诸将。张实是大将不假,但不熟水战……擅自出兵,蒲帅也拦不住他。”

  李瑕问道:“会败?”

  “自是希望张实能胜,不过……蒲帅已命长宁军早做准备,蜀南兵力不足,你回庆符县之后,加强守备。”

  “谢易将军提醒,晚辈一定小心。”

  李瑕明白,易士英能做出这样的提醒不容易,这不该是一般小县尉能听的军机。

  “此事你心里有数即可,不可与旁人言,以免乱了人心。”易士英又郑重交代道。

  “是,必缄口不言。”

  “你也莫误会了,蒲帅、张实,皆忠义、皆知兵,只是……未及磨合而已。”

  李瑕明白这“未及磨合”四字的的言外之意。

  这大宋的官僚体系就是这样,倾轧争权不休,管你是忠是奸、是贤是愚,都会被卷进来。

  他觉得再应些场面话不太好,遂开口说了些自己的看法。

  “晚辈并未误会蒲帅、张都统,说句不当说的话,大宋上至庙堂、下至乡县,职责冗杂,相互制衡,党争影响深远,晚辈亦有体悟。

  其实蒙古也有内斗。晚辈北上所见,蒙哥与忽必烈、蒙人与汉地世侯、甚至是世侯之间,相互倾轧,斗争之烈未必轻于大宋党争。故而,才有人给晚辈情报。”

  易士英道:“难为你肯说些心里话,继续说。”

  李瑕道:“但他们的制度简单,内斗的方式简单,且国力更强,故而影响小。打个比方。蒙古与大宋都是瓷器的话,蒙古摔裂了就是几个大块,每一块都还能用。大宋则太精细了,一摔就碎。”

  “非瑜是想说?”

  “有时候,粗砺的、简单的、草创的王朝,强于一个制度繁杂的王朝。”

  易士英叹道:“道理皆明白,两百余年来,几代官家、名相,何尝未想过削冗政?”

  李瑕道:“是,晚辈才疏学浅,也没甚主张。”

  他并非真的没主张,主张“破而后立”,以一个新的王朝代替大宋而已。

  当然,这仅是他重生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通过所见之事得到的一个还很简单、很潦草的想法,仅是一个框架。

  面对初识的易士英也不宜多说,算是在对方心中埋下一个问题,由对方去想……

  两人也没再就此多说什么,在城楼上又望了五尺道一会。

  “筠连乃羁縻州,某不宜长守,近日也得退兵。”易士英道,“蜀南若要建防事,当选在僰王山一带,为长宁军地界。非瑜莫以为某是怯战,辜负你血战五尺道。”

  李瑕道:“晚辈明白。”

  “非瑜往后若遇困难,可找我、找蒲节帅……去吧。”

  易士英抬起手,挥了挥。

  他的手上的护甲在月光映着微微的光芒,很微弱。

  第二百零三章 幕僚

  庆符县。

  “李非瑜回来了?还要见我?”江春皱了皱眉,莫名有些烦躁。

  他踱了几步,不用想也知道,李瑕肯定是来要钱的。

  果然,詹纲轻声道:“李县尉带出去两百人,先阵亡了四十九人,这次似乎又阵亡了十余人,加上伤员,怕是要不少抚恤。”

  “伯辅去见他吧,只说本县不在。”

  “东翁请小声些,李县尉就在公房外。”

  江春眉毛一挑,压低声音问道:“房正书呢?”

  “伍班头早早见到李县尉的船,房主簿出城催缴了。”

  “哼,避事……”

  门外,李瑕的声音已传了进来。

  “詹先生,可与县令商议好了?”

  屋门被打开,李瑕推门而入。

  詹纲只觉好生尴尬,他说是通传,但通传的确实有些久。

  江春却一派自然,关切道:“非瑜回来了,这手是怎回事?伤了?!”

  “是。”李瑕道:“握着剑刃,搅一个蒙卒的心脏,割伤了。”

  江春本还想说“你把我们庆符县的民壮带出去损失”之类的话先声夺人,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这……非瑜好生勇猛,好生勇猛。此番立了大功吧?许是很快就能升迁?”

  “一点微末之功而已,我才到庆符,自是没那么快迁走。”

  “太可惜了。”江春深感失望。

  李瑕开门见山,问道:“我看县里秋粮收了,能支些粮草给巡江手们?”

  江春抚须道:“此事一直是房主簿在办,非瑜该去问他才是。”

  李瑕上前一步,又问道:“县令莫非是在敷衍我?”

  “欸,非瑜这是哪里话?我岂会敷衍?不过是你我三人各司其职,我虽县令,亦不好多加干涉。”

  “县令欺瑕年少无知不成?‘凡州县兵马,长吏兼同管辖。盖知州即一州之将,知县即一县之将’,县令钱粮赋税管着、兵马民壮管着,怎会无权支些粮草?”

  “这……我向来放权于你与房主簿。”江春眉毛跳得厉害,道:“非瑜也知道,我是最支持你的。不如这样,你且找房主簿要粮,只说是我答应你了。”

  “好,请县令批文。”

  “批文?”

  江春与詹纲对视了一眼,心说这般逼迫上官的强势县尉也是少见。

  给李瑕批文倒也无妨,总之是去找房言楷要。

  这般想着,江春批笔写了,算是维持住这一县主官之间的面上和气……

  ……

  县尉的公房中,韩巧儿坐在那,看着祖父与父亲写写算算不停,她却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向房门回看一眼。

  李瑕一回来就忙个不停,又是到巡江营房看探伤兵,又是找县令支要粮草,到现在还一句话没与她说过。

  终于,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韩巧儿忙不迭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到李瑕面前,仰头看着他,眼睛已有些红。

  “李哥哥。”

  她脸上有想念,有担忧,有关切……各种情绪交织在脑中,忙个不停。

  李瑕伸出没受伤的一只手,稍拍了一下她的头。

  “嗯,回来了。”

  韩巧儿仰着头,很希望他像在开封时那样摊开双臂让她抱一抱。

  但李瑕已转向韩承绪,道:“要到粮草的批文了,房言楷回来了吗?”

  “还没有,只怕房主簿是在躲阿郎。”韩承绪苦笑道,“今日怕是都不会来衙里了。”

  “不妨事,我还要回营盘,边走边说吧……”

  “是。”韩祈安道:“诸事繁杂,该陪阿郎走一遭。”

  “李哥哥,巧儿也能一起去吗?”

  “好,一起去吧。”

  顾着韩承绪年老,韩祈安体弱,他们套了辆马车,坐在车厢中说话。

  “县令批的这一月粮草,怕是不够抚恤。”

  李瑕道:“我带回了一万贯,够了。”

  韩家父子皆惊,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李瑕道:“我之所以一回来马上找江春要钱粮,便是因为等我们这钱花出去,再要就难了。”

  韩祈安不由朗笑,道:“阿郎考虑得好周道。”

  “有了这批文,不急找房言楷要粮。”李瑕又道:“我打算把巡江手扩充到五百人,到时再要。”

  韩承绪抚须道:“换言之,这一月粮草,是五百人之粮草?”

  “是。”

  三人皆笑。

  笑罢,韩承绪又沉思道:“江县令肯给这批文,其实还是在推诿,只怕房主簿不肯给啊。”

  “战事在即,兵在我手上,他会给。”

  “南面蒙军偏师已遁。阿郎这意思……是担心张都统会败。”

  李瑕想着易士英说过的那些话,沉吟着,道:“是,我直觉张实会大败,早做准备。”

  “这般而言,要安排的事许多。”韩祈安道。

  韩承绪道:“先给阿郎汇禀这一月以来县内情形吧。”

  “也好。”韩祈安道:“刘班头训练巡江手,卓有成效,只是这百余人怕是差些历练;另外,符江的水师驻泊港已建好;挓口岩、青岗岭、团山子上的瞭塔、砲车皆已建好;如今正在营盘外挖设壕沟。”

  “钱够?”

  “幸而半月前阿郎派孔木溪送回伤员时又带回了钱,勉强够支用。”

  “嗯,有了这一万贯,可多撑些时日……”

  话到这里,李瑕将邬通要卖私盐之事说了,又问道:“两位先生对此如何看?”

  韩承绪捻须沉吟着,缓缓道:“那位邬巡检说得倒好听,‘百姓能吃到低价盐’,损公肥私,蛀国之虫而已。”

  李瑕明白这个意思。

  远的不提,只说一点小事,叙州这边,淯井监若收不到盐税,哪来的钱粮给长宁军?若无长宁军,等蒙军打来了谁来守土。

  邬通这个做法,说是惠及民生,称一句“国之巨害”也不冤枉。

  果不其然,韩祈安也极瞧不上邬通,道:“就此事而言,房主簿称得上忠良正直,那邬巡检中饱私囊……阿郎真要与之合作?”

  李瑕掀开车帘看了看,此时赶车的是茅乙儿,暂充作护卫。

  马车也已出了县城,道上人不多。

  他这才放下车帘,道:“我与邬通之不同便在‘中饱私囊’四字,我贩私盐,所得不是进自己口袋。”

  “阿郎之意是……等此事做得顺了,除掉邬通,阿郎自己做?”

  “是。”

  面对韩家父子,李瑕不必说得更多,彼此心里都明白。

  韩承绪点点头,沉吟道:“那首先便是房主簿这一关了……”

  “他是清官不假。”李瑕道,“但清官不是能挡着我的理由。不过此事不急,等战事暂过再谈吧。”

  “是,许是战事过去,县内格局已不同。”

  李瑕道:“接下来事情很多,我不仅要扩充巡江手,还要重新整编。那,抚恤、军赏、后勤、辎重等一应事务便拜托两位先生了。”

  “是。”

  “可忙得过来?”

  “阿郎可算问了。”韩祈安苦笑,道:“阿郎要治军五百人,却仅有幕僚两人。”

  “这是我疏忽了,两位先生可聘些擅于算写之人。”

  “阿郎也可再招几个幕僚。”

  “是啊,一步步来吧……”

  韩巧儿很乖巧地坐在一边,将他们的谈话记下来,她虽听不懂,但想着晚间可以给李瑕复述一遍,让他看看是否有哪件事忘了。

  再抬眼一看,她父祖与李瑕正聊得认真,没注意到她,她遂伸出手,轻轻拉住李瑕的袖子,只觉这样也心安不少……

  第二百零四章 白岩苗寨

  庆符县城西南,白岩山。

  熊山带着人上了山,一路都能见到族人开垦山田种冬麦、打猎、编竹。

  走进寨子,穿过一间间屋舍回到寨子中间最大的吊脚楼中,只见熊石与罗宝两口子正在煎油茶。

  “大哥回来了。”

  “嗯。爹呢?”

  “在屋里。”熊石眼力好,转头又扫了熊山的衣领处一眼,道:“大哥受伤了?”

  “小伤,不要紧。”

  熊山随手扯了扯衣领,走进堂内,只见他父亲熊春正在与寨中的老虎汉说话。

  熊春是白岩苗寨的寨老,而“老虎汉”则是寨中管理青壮,保护寨子的首领,如今白岩苗寨的老虎汉名叫“熊阿乞”。

  白岩苗寨归宋近二百年,基本已汉化,只保留了一部分习俗。

  “阿爹,阿乞叔。”

  “回来了啦?这趟没遇到危险吧?”

  “遇到一支小股蒙军,被李县尉打退了。”熊山不急着细说,让人拿了几袋东西上来,道:“阿爹,这是李县尉给的雇钱,还有些粮食和盐。”

  熊阿乞起身看了看,惊讶道:“这么多?”

  熊山道:“是,李县尉为人大方,我这趟不白跑。”

  熊春显得很沉默,道:“阿乞,拿去给大家伙分了吧。”

  熊阿乞应了,领人提着袋子走了出去。

  屋堂里只剩下父子二人,熊春问道:“受伤了?”

  “阿爹怎看出来了?”

  “衣服都破了,你自个缝的?”

  熊山道:“不小心挨了蒙鞑一下子,没关系,用过药了,过几日就好。”

  熊春年近六旬,精力不济的样子,坐在长凳上半眯着眼,如睡着一般,道:“说说吧,路上都遇到了哪些事……”

  良久,熊山仔细把路上所见之事说了。

  熊春听完,叹了一口气,喃喃道:“那看来,蒙鞑还是要打到我们这地头来了?”

  “怕是会的,今年就是打退了,明年也还会再来。”

  “烦人喽。”

  熊山低着头,想了想,问道:“阿爹对李县尉怎看?”

  “怎看?”熊春喃喃道,“这几日等他上山了,聊一聊就知道了。”

  “儿子没说过李县尉要上山来。”

  “你没说,老头子不会猜吗,他送了我们这些米盐和钱,还有白送的?”

  熊山问道:“阿爹从不与县衙打交道,这次要见李县尉吗?”

  “嗯……”

  ……

  如熊春所料,两日后,李瑕便到了白岩苗寨拜访。

  熊石知道妻子罗宝带了几个女子躲在堂屋后面偷看。

  熊石自己是不讨厌李瑕的,觉得对方不摆官威,待人有礼,出手又大方。但总害怕罗宝看上他。

  另外他觉得,罗宝就不该起哄领着那些小姑娘去看,万一哪个妹妹动了心思也麻烦,李县尉都是订过亲的人了。

  不就是脸皮吗,他熊石长得也不赖,怎从来没见哪个小姑娘那般激动。

  心头想着这些,他端着几杯油茶进了屋,摆在桌案上……

  李瑕正与熊春对坐而谈,熊山则立在一旁。

  “县尉请尝尝小老儿家这油茶。”

  “好。”

  李瑕捧了一碗喝了,说是茶,倒更像是泡饭,味道也苦。

  连喝了三杯,他拿起碗里的筷子搁在上面。

  熊石这才不再倒,退到一边。

  熊春问道:“李县尉对我们白岩苗寨的习俗有了解?”

  “既然来拜访,还是事先了解了为宜。”李瑕道。

  “不知李县尉此来为了何事?”

  李瑕道:“听说房主簿曾想把白岩苗寨纳入户籍,分田授地?”

  熊春脸色有些冷淡下来,道:“那不行。”

  熊石道:“再纳个赋税徭役,我们寨子也过不下去。”

  李瑕看了熊石一眼。

  他原以为熊石能给妻子戴那么多银饰,是富足人家,今日上来一看,其实也就小康而己,其人是个疼老婆的。

  简单来说,不交赋税,钱拿来给老婆买首饰。

  李瑕道:“寨老放心,我今日来,为的不是此事。是想在白岩山上起砲、备些木石,再加固寨子的防事。”

  熊春问道:“李县尉不是已击退了蒙军?”

  “那只是小股人马,如今我大宋官兵还在西面与蒙军主力决战……有备无患。”

  “起砲筑墙,可不是小数目。”

  李瑕道:“县衙自然可以出钱,但白岩苗寨也该落了实户,为大宋子民才是。”

  熊春眯了眯眼,盯着李瑕。

  李瑕坦然迎着他的目光,道:“这是为白岩苗寨好,我很担心,倘若有蒙军杀来,洗劫了这里。”

  “真的是为了有备无患?”

  李瑕转头看了看,隐约感到木墙后有人影绰绰。

  接着,响起几声细微而清脆的女声,伴随着铃铛声响。

  “怎么办?他看过来了,他看过来了……”

  “别推我。”

  “嘘,都别说话……”

  熊石感到很尴尬。

  但李瑕、熊春、熊山仿佛都没听到一般。

  “请寨老近些。”李瑕道:“有句话不宜告诉别人。”

  熊春凑近,李瑕于是附在他耳边,道:“我断定,宋军必败,兀良合台主力必入叙州。倒时遍地洗劫,请寨老早做准备。”

  熊春一愣。

  李瑕道:“此事,也请寨老不必声张,早做准备。”

  熊春喃喃道:“我们不会起砲。”

  “那请寨老带人避入县城。”

  李瑕说着,愈发显得从容。

  若是他刚重生,或者刚上任之际,面对一个寨老,说话或许拿捏不住对方。

  但到如今,李瑕再面对这层次的人已十分从容。

  果然,熊春环目四顾,显得有些茫然起来。

  “与李县尉实说,自从前些年大理国灭,小老儿便担心战火烧到这里。眼下这情景……还请县尉能多顾一顾白岩寨。”

  李瑕道:“寨老若不愿迁入县城,那我派人上山来,教你们挖沟、建砲自是无妨。白岩寨这位置,实为县城西南之门户。另外,蜈蚣顶、鸡爪山等地那几个寨子……”

  “小老儿去与他们分说,让他们全力支持县尉。”

  李瑕道:“对了,如今县里筹建了一支巡江手。本有三队人,我打算扩建成五队,缺一个班头。”

  他说着,目光看向熊山,又道:“想请熊山任这个班头,不知寨老可否答应?”

  熊春沉默下来。

  若问意愿,他是不愿的。

  他听儿子说了这李县尉是如何以那些巡江手杀敌,其中凶险当然知道。

  那些活不下去的流民愿从军在刀头上舔血,寨老的儿子哪用去赚那点饷银。

  且还是白衙,并非正经差事……

  “李县尉太高看这傻孩子了。”熊春道:“他未曾从过军,也未曾当过衙役,哪能当班头啊。”

  李瑕道:“说实话,我不仅是欣赏熊山的才干。还看重他苗人的身份,以期往后能招揽各族青壮。”

  熊春一愣,道:“没想到李县尉说话,这般直率。”

  “是,西南抗蒙,仅靠汉人是不够的。这些年朝廷怀恩笼络各族,眼下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苗也好,彝也好,僰也好,在我麾下,我便能做到一视同仁。此事,请白岩苗寨先打个样。”

  熊春沉思着,没有马上回答。

  他渐渐想明白过来,李瑕今日过来,就是要来招揽走熊山,借此再笼络更多的苗人。

  先说户籍,再说寨子的防事,最后才点出目的……这县尉虽年轻,城府却深。

  熊春既不愿让儿子去当那巡江手,又自觉中了套,此时竟不知如何拒绝……

  他老眼半眯着,想来想去,忽听到后面又有一阵细微的铃铛声响起。

  “李县尉,我白岩寨规矩,不与外人效力。不过,小老儿家里有几个女儿与你年纪相当,你可选一个娶为妻子,成了一家人……是小老儿高攀李县尉了,不知可否?”

  李瑕看向熊石,道:“你们知道的,我订了亲。”

  熊石愣了愣,心说果然有这样的事,阿爹看人竟也看长相,太俗了。

  他倒不介意嫁个妹妹或堂妹给李瑕,也不言语。

  熊春道:“只是订亲,又没成婚,小老儿也知汉人规矩……另外,如此一来,小老儿往后才好为李县尉说服诸寨支持……”

  “寨老。”李瑕道:“我来,是带着尊重来的,我努力不冒犯到你们。但人与人之间,尊重是相互的。我订过亲,寨老也不必刻意为难。”

  熊春一愣。

  李瑕已起身,道:“这样吧,让熊山自己想一想,过两日若没更合适的人选,我再来拜会。”

  他说着,颇有礼数地拱了拱手,往外走去……

  ……

  熊春松了口气,心说总算是保住了儿子。

  然而转头一看,只见两个儿子样子都是呆愣愣的……

  第二百零五章 孩子

  符江东岸营盘,韩祈安正在誊写兵员名册,抬头一看,道:“阿郎回来了,这第五个班头可定了?”

  “到里间说吧。”

  李瑕走进大堂后的公房,将在白岩苗寨的经过说了,问道:“以宁先生如何看?”

  韩祈安表情似有些调侃,道:“阿郎何不答应熊春?人言苗女柔情似水,或许那苗寨姑娘十分漂亮。”

  “他明知我已订亲,故意刁难而已,今日让他一步,往后便要得寸进尺。”李瑕道:“要笼络诸族,‘信’字为先,我岂能对明月背信弃义、再娶他白岩苗寨之女?”

  “熊春或许只是想要阿郎的诚意,阿郎若真答应了他,往后他亦有可能鼎力相助?”

  “我已订了亲,多谈无益。”

  韩祈安莞尔道:“哪怕不谈人品相貌,只看才干,明眼人亦知阿郎前程无量,欲与阿郎联姻之人绝不会少。”

  话到这里,他长叹一声,又道:“可惜呐,正室名份只有一个。”

  李瑕闷声闷气“嗯”了一声。

  他感到有些不堪其扰,心想着高明月若在,早早成了亲,省得总有人想要嫁女联姻。

  此事说来奇怪,前世就从未想过要成家……

  韩祈安也不知想到何事,漫不经心地道:“但阿郎不介意纳妾吧?”

  “嗯。”

  “若熊春愿让女儿给阿郎做妾呢?”

  李瑕淡淡道:“我倒是不介意,他必是不肯的。”

  “那是他还没看明白阿郎的本事。”

  韩祈安说着,起身踱了几步,推开窗,凝视着远处的校场,喃喃道:“一个乡野寨老,眼界不高。”

  李瑕察觉出来韩祈安有些别的话想说,只默默看着他。

  韩祈安沉吟了半晌,开口说起来。

  “为妾者,地位低下,依宋律‘若妻殴伤杀妾,谓殴者减凡人二等’、‘以妾及客女为妻,徒一年半,各还正之’,几与婢女无异。

  高宗朝,名将杨政有妾数十人,皆擅乐艺,但稍不称意,必杖杀之,剥其面皮,自手至足钉于壁上,直至干硬,方举而掷水……可见妾之卑贱。”

  韩祈安说到这里,回过看了李瑕一眼,又道:“不过,世间之事不可一概而论。律例是一回事,人心是另一回事。以妻礼视妾者亦有之,此事分人。

  如哲宗朝,宗室赵宗景欲立妾为妻,先妾逐出门,托为良家女,再娶。且求得哲宗同意,后遭言官弹劾,坐夺开府。

  又有一种妾,称‘通贵之妾’,是为有品级之命妇。

  如韩侂胄,其妾张、谭、王、陈氏皆封郡国夫人,号‘四夫人’;韩世忠之妾周氏、陈氏封郡夫人;张俊之妾章氏、杨氏,封郡夫人。又有蔡京、刘光世、吕颐浩、史弥远等显贵之妾皆有封赠。

  依唐制,亲王通贵之妾可封赠十二人,郡王及一品十人,二品八人,三品六人,四品四人,五品三人。我朝虽无定制,大抵也不脱这范畴,最多者即韩侂胄之‘四夫人’,亦在‘一品可封十妾’之额数内。”

  李瑕道:“受教了。”

  他默念一声,将这“通贵之妾”即“命妇”的概念记在心里,觉得十分有用。

  韩祈安又望向窗外的校场,喃喃道:“我与父亲一直知晓阿郎志向不小,却从不敢问。今日想问一句……阿郎欲为一方诸侯否?”

  他没有回头,只听身后李瑕回答了一句。

  “世道凶险,不敢说能不能成。但我只要还活着,就远不止想活成诸侯。”

  韩祈安身子一颤,缓缓道:“我病体缠身、父亲老迈,怕是最多只能陪阿郎走到成为诸侯那天了。”

  李瑕道:“我这行事作风,走在两位先生前面也说不准。”

  “父亲说……不仅信阿郎的人品才能,还信阿郎的命。”

  “命?”李瑕道:“虚无缥缈之事,说不准的。”

  “阿郎屡克艰险,不是吗?”

  “我信那是我拼出来的,不信命。”

  韩祈安回过身,问道:“不论阿郎信拼或信命,阿郎可知我想说何事?”

  李瑕也不推托,道:“巧儿?”

  “是,我父子一生颠沛,想将巧儿托付于阿郎……此事,本该心照不宣,可惜我不像父亲沉稳,还是想亲耳听一句承诺。”

  “好。只要我活着,必护好她、照顾好她;若我将死,也必安顿好她。”

  “是,阿郎待我们不薄,给我父子援职封地。但我贪心……”韩祈安又道:“我这女儿……阿郎愿纳她为妾?”

  “她还小,等年纪到了,只看她是否愿意。她若愿意,‘通贵’与否眼下不敢断言,我将以妻礼视她,相信明月也能待她好;她若不愿,我亦将视她如妹。”

  韩祈安会心笑了笑。

  他长年病着,脸色不太好,但此时似乎是去了桩心事,轻松不少的样子,道:“难怪父亲说不必问。”

  李瑕道:“说清楚也好。”

  韩祈安笑道:“我信我父子二人比那熊春眼界高。”

  李瑕道:“熊春不是眼界高低的问题,而是我尊重了他,他不尊重我。”

  “往后,阿郎有任何事吩咐,皆可向我直言,哪怕是杀官造反。”

  “好。”

  这大概就是说清楚与不说清楚的区别了,也是有无联姻的区别。

  韩祈安重新关上窗户,认真说起正事。

  “要扩充人手,姜饭可任一个班头。而这第五个班头,熊山确实最好的人选,能力、人脉都够,也方便往后征召苗人、僰人。”

  李瑕道:“是,且我还有意招蓦些苗人,需有个熟苗出身的班头。”

  “但这种事,总归是要人心甘情愿才好。”韩祈安沉吟道:“不如由我上山一趟,给熊春开开眼界?”

  李瑕想了想,道:“再等等吧,我觉得熊山会来。”

  “也好,并非只有这一个苗寨……”

  韩祈安念叨着,走了神。

  “以宁先生在想什么?”

  “哦。”韩祈安回过神,道:“听说苗人擅施蛊,阿郎今日拒了那熊春,他不会恼羞成怒吧?”

  “多虑了,哪有这种事……”

  ……

  白岩苗寨。

  “想什么呢?”罗宝拍了拍熊石的右肩,又窜到他的左边。

  熊石却呆呆的,也没回头。

  “问你呢。”罗宝又道。

  熊石拉过她的手,问道:“你觉得阿爹今日做得对吗?”

  罗宝探头往屋外看了一眼,轻声道:“这可是你问我的。”

  “嗯。”

  “人家李县尉都订亲了,那可是要成亲诶,怎么能毁人姻缘呢?虽然阿米、阿葵她们也很喜欢他,但就是眼馋一下。对了,阿葵还说,想去老寨子找凤婆婆学下情蛊。”

  “别闹。”

  “说笑嘛,说说又不打紧。”

  “真别闹,这不是能闹着玩的事。”

  “好啦好啦,不闹就不闹。”罗宝笑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啊?闷闷的。”

  “其实,李县尉来之前……昨夜大哥就和我说过,想去投巡江手。”

  “啊?你可不许去!”

  “我不去。”熊石道:“我守着你。”

  “嗯。”罗宝手在他面前摊开,转了一下,道:“我给你下了情蛊,让我的小丑汉不能离开我。”

  “哪就丑了?我长得和李县尉也差不多。”

  罗宝眨了眨眼,只是笑,问道:“大哥怎么说的?”

  熊石道:“他说男儿该出去闯荡,闷在这山上过一辈子没意思。”

  罗宝不以为然道:“大哥从来都这样,以前总跑去给商队领路。他下过山,见识得多了,心就野了呗。”

  “他说李县尉能立功,还能弄钱,赏罚分明,是做大事的。”

  罗宝道:“连我这村姑都能看出来啊,这年纪能当县尉,肯定是做大事的啊。”

  “大哥说他一辈子过了就过了,但两个孩子不能再这样,汉不汉,苗不苗的……他想去给孩子们挣个前程。”

  熊石说到这里,挠了挠头,又道:“他说的多,我忘了,反正就这个意思。我搞不懂他,反正我是不去,我跟你就守着寨子。”

  “说到孩子。”罗宝凑到熊石耳边,低声道:“告诉你一件事,我好像……”

  “真的?!”熊石大喜。

  “还没准呢……”

  第二百零六章 整编

  庆符县。

  一间小小的一进院子里,许魁打了一桶水,把水罐装得满满当当,转过身,又看了看米罐,傻笑了一下。

  环顾了厨房一眼,见柴也劈好了,窗子也补好了,他走进堂屋。

  他的老娘、浑家正坐在那缝补衣服,儿子正拿着根针在穿线。

  这一家子都是话不多的,见许魁进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起身看着他。

  许魁拿起椅子上的短袄披上,想说些什么,最后道:“我走了。”

  “儿啊,就呆一天?”

  “是咧,傍晚就得回营。”

  许魁咧开嘴傻笑一声,他儿子跑上前抱着他的腿,他又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

  “这院子小是小了点,但真不错,炭已经买齐了,回头把肉腌了,今年能过个好冬。儿子再去挣个好前程来……”

  说来说去,他无非只能说这些小事。

  到最后,他又把短袄脱下来,递在浑家手里。

  “你披上,外边冷。”

  “不用,回营了有衣服穿,这会儿太热。新袄子丢家里,过年穿。”

  许魁转身往外走去,他家小送到院门,他把门一关把他们拦在院子里。

  “别送了,没啥好送的……”

  小巷那边有人走了过来。

  “嘿,许魁。”

  “茅乙儿?你也住这边。”

  “可不是嘛,韩先生给我们找的宅子,可不都在一片。”茅乙儿搓着手,打量了许魁的小院一眼,道:“你杀了四个?”

  “岩方沟二个,有一个是老什长砍伤的。城门捡了一个,横子山一个。”

  “嘿,我们差不多。今年能过个好年了。”

  许魁“嗯”了一声,话还是不多。

  茅乙儿道:“认得董娃吗?除了赏钱,县尉还给他家里典买了五十亩田。”

  “什长家也有,赖九儿不想要田,想换成钱,怕是想拿去赌掉。鲍班头做主,把什长的浑家和孩子与赖九儿分了家,我早上才去看过。”

  “啧啧。”茅乙儿摇头感慨,“好日子过久了,不像我们这些逃难来的。好在我们哥俩也落地生根了。”

  “你哪人?”

  “兴元府。”

  “那比我老家利州更北一点,汉中那片吧?早丢了吧?”

  茅乙儿道:“可不吗?从我爹那辈就在逃难,越逃越穷咧。对了,你这次分在哪个班头手下?”

  “姜班头。”

  “当什长了?”

  “嗯。”

  “我也是什长,在第五队,班头还没定下来。”

  许魁道:“我不想分,为啥要分?跟着刘班头蛮好的。”

  “你不明白?”茅乙儿道:“算上养好了的伤兵,我们这一百二十多人是见过血的,当然平分给五个队,带新来的人。”

  “那我留在刘班头那也行啊。”

  “刘班头可是最差的,他都没打过仗。”

  “他打过。”许魁道:“他说他杀的蒙人比姜班头和搂班头加起来都多。”

  “他骗你的。”茅乙儿道:“也不知谁当我的班头,一般人我可不服……”

  两人随口说着,回到了符江东岸的营盘。

  路上熟人渐渐多起来,都是归营的同袍,多是穿着崭新的小袄。

  许魁回了新的号舍,两个伍长都是老卒,还添了几个新丁。

  他还不太会管人,只吩咐新丁老实坐着。

  当了什长,许魁才知道了一点要让新丁学站至少有一点好……好管。

  ……

  次日,校场。

  茅乙儿走过自己的队列,看向一个新来的青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过了。”

  “我忘了,你再说一遍。”

  “杨奔。”

  “笨蛋的笨?”

  杨奔眉头一皱,盯着茅乙儿,问道:“你这么笨,也能当什长?”

  “你什么意思?!”

  “我没看懂你们这是哪样兵。”杨奔道,“算乡勇?弓手?厢兵?”

  他竟是上前一步,道:“若为弓手,则只编一级,岂有什长?且庆符县不过五千户,该配弓手二十人,为何有五百人之数?

  若为乡勇,该置押官、甲头、队长,每队二十余人,五队为一甲,甲头之上为押官;或每十人为一甲,五甲为一队,四队为一部,五部为一补,五补为一都社。队长何在?甲头何在?

  若为厢军,军号为何?军籍属哪?属哪左厢右厢?步军马军?哪一军?哪一指挥?哪一都?厢军百人为一都,五都为指挥,置指挥使。一都置正、副都头各一,其下有军头、十将、将虞候、承局和押官。十将何在?押官何在?”

  茅乙儿已听懵过去。

  杨奔又道:“你这什长是何职?学蒙古兵制?”

  “你不要乱说!我们就是简单的伍长、什长、百长有甚不可以?!”

  “不合制。”杨奔道:“你不合制,我凭甚听你的?”

  “你娘,你领了饷钱。”

  “我不服你,你既无名份,又无能耐,凭何指使我?”

  茅乙儿大怒,转头一看,却没有人来制止。

  他这边连班头都没定下来,一时竟不知怎么压住眼前这个新来的。

  “你娘!老子杀过蒙卒!”

  “我看你就是个土鳖。”

  “你娘!”

  “……”

  远处的点兵台上,李瑕正与韩祈安站在一块,也听到了下面的争吵声。

  “他说得不错,我们确是不合制。”

  韩祈安道:“阿朗其实也可依乡勇之编制来筹建兵马。如孝宗时,王炎便在荆南府编排义勇八千四百多人。”

  李瑕摇了摇道:“太冗杂了。”

  “是啊,这大宋兵制远比那新丁说的要杂乱,除了乡兵、厢军、禁军,还有蕃兵、土兵、就粮禁军、驻屯兵……编制也杂,有按禁军编制,有按厢军编制。”

  “蒙军的编制简单,更有效,那就学蒙军的编制。”李瑕道:“等今年这仗打完,我们连‘巡江手’‘弓手班头’的名头也不宜再用,免得给士卒造成混乱。”

  “江县令,房主簿那边?”

  “那时就不必管他们。”

  “鲍班头过去了。”

  李瑕转头看了看,见有十余人站在营盘外。

  “让鲍三不必去管,让他们吵。”

  李瑕吩咐了一声,转身向营盘外走去……

  ……

  校场上,茅乙儿头上有汗水淌出来。

  他转头看了一眼,只见鲍三本要过来解围,走到半路却又回去了。

  眼前名叫“杨奔”的刺头表情冷峻,眼神里带着不屑,又道:“你要让我服你,拿出真本事来,嘴上叫嚣没用。”

  杨奔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很瘦。

  他第一天过来,还没领军装,穿得破破烂烂,额头上还有一道大疤。

  偏就是这样一个潦倒的年轻人,却有股桀骜不驯的脾气。

  “怎地?或你们一群人上来打我,看能否将我打服气了。”

  茅乙儿抬手一指,喝道:“你不听军法,给我绕着挓口岩跑十圈!”

  他当时刚来,鲍三就是这么对他。

  但杨奔却不吃他这套,冷冷道:“我说了,你凭甚让我听你的?”

  茅乙儿再次回过头一瞥,看向前面的刘金锁、鲍三、搂虎、姜饭等人。

  只见另外四队已经点卯,有条不紊地排成纵列,前去领军装了。

  昨夜说好的却不是这样,说好了鲍三会先领着他们这第五队。

  “不如这样,箭术、气力、马术、操舟,但凡是战场上用到的,你挑一样与我比。”杨奔又道:“比赢了我,我服你这什长,从此你要罚我随你。但你若不如我,这什长归我当。”

  “哪有这样的?!”

  “本就不合制。”

  茅乙儿气得直抖,下意识又向点兵台上看去,发现李瑕竟不在那了。

  他暗道县尉最讲军纪,却不知为何今日也不管。

  忽然,有人道:“当个什长有甚意思?”

  茅乙儿回过头,只见是熊山带着二十余人走了过来。

  “县尉请我来当班头,说是班头,倒不是说是百户。”熊山走到校场中站定,看向杨奔,道:“你不如来跟我比比,若你赢了,这班头你来当;但你若输了……”

  “随你罚就是……”

  ……

  李瑕又重新走上点兵台。

  “未免太乱来了。”韩祈安道:“不仅是这杨奔,熊山也是。依我所见,把那杨奔驱逐出去为宜。”

  “草创新军,难免有这样的事。熊山也需要立威,让他放手做吧。”

  ……

  是夜。

  “哈哈!”刘金锁大笑,揽着熊山的肩,又指了指鲍三、搂虎、姜饭,道:“我给我们五个想了个名号,‘庆符五虎’!怎样?凶不凶?”

  “呵呵。”姜饭手里的钩子“咚”的一声钩在一根木桩上,抡着木桩摔得老远,似在练习。

  “就你最一般。”

  “去你的!打一架看看!”

  “打就打,我怕你?”

  熊山站起身,往外走去。

  “熊山,你去哪?”

  “去看看那小子。”

  熊山穿过校场,一路向东,走到挓口岩下,只见茅乙儿正站在那。

  “几圈了?”

  “二十五圈。”茅乙儿道。

  “他还不服软?”

  “嘿,怕是真能跑完三十圈,就怕他累死了。”

  熊山眯着眼看了一会,只见月色下,一个高瘦的身影远远跑过来。

  杨奔浑身都是大汗,脚步也有些踉跄,跑过,却是看都不看熊山一眼,继续跑去。

  跑着跑着,他渐渐有些不支……

  终于,又跑了一大圈,杨奔只觉头昏得厉害,几乎要栽倒在地。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有人扶住了他。

  “我……能跑完。”杨奔道。

  熊山没说什么,只是扶着他继续往前跑……

  第二百零七章 马湖江

  马湖县位于叙州西南方向,金沙江上游,大概是后世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雷波县。

  此地因“马湖”而得名,马湖是金沙江西岸的一个湖泊,被群山包围,只有地底暗流涌入金沙江。据传,古时湖中有龙与马交配,后产异马。

  也因有这湖,金沙江在这一段也称为“马湖江”。

  简单来说,马湖江就是金沙江的一段。

  江水湍急,险浪恶滩,时人有诗云“横斜骤雨巾折角,屈曲小舟屋打头。石壁愈高天愈远,乱云深处羁縻州。”

  张实已领三万水师横舟于马湖江上,力拒兀良合台。

  这是他特地选择的战场。

  马湖江两岸地势艰险,不利于兀良合台的兵势展开。而大宋水师可于舟船之上放箭,重挫蒙军。

  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宋军之手。

  十一月中旬,兀良合台行军至河谷,领蒙军十二支探马赤军,共万余人,又有七千余大理仆从军,共计一万七千余人。

  双方兵力铺开。

  激战一起,连接数日皆是杀声振天。

  无数箭矢的破空声汇聚在一起,与江风一起呼啸。

  射箭者倒入江水,被滔天骇浪席卷,顷刻湮没。

  惨叫声使山间野兽也受到惊吓,四散而逃……

  此战张实颇有信心。

  他绝非庸才,而是曾随余玠经历大小数十余战,战功赫赫。

  而宋军借舟船之利,进可攻,退可守,几已立于不败之地。

  哪怕如此,张实并不敢轻敌,每每亲自督战。

  然而,蒙军并未如他意想中那般被击败,而是日夜于山林间制造砲车,意图击毁宋军船只。

  战至十一月十九日,张实心知蒙军已至溃败边缘,号令以箭雨击大理仆从军。

  依旧是漫天箭雨如蝗。

  马湖江畔一片血染,远望如秋日红叶,近看却如人间炼狱。

  忽听“轰!”的巨响。

  张实在将船上回过头看去,只见上游一支支小竹筏撞了下来,轰然撞在宋军前方的小船上。

  对此,张实早有防备。

  他知道自己不擅水战,且麾下将士擅长操舟者不足,早已下令将船只以铁索相连,锚定在马湖江上。

  否则,江水湍急,船只早被大水冲走了。

  张实当然知道这种办法曹操也用过,后来有了火烧赤壁。

  但蒙军没有水师,根本不具备放火的条件,哪怕是造了小竹筏冲撞,也无法运载足够的薪草、火油。

  这种冲撞,也不足以使宋军舟船产生混乱。

  上游有越来越多的竹筏撞下来,有大理仆从军借此攀援到宋军的船下,更多的却是溺毙于江中。

  “把他们射下来!”张实喝令道。

  很快,令旗摇动,不少宋军箭弓转身向上游放箭。

  只见山谷间一列列蒙军冲出来……

  “都统!是浮桥!是浮桥!”

  张实猛回过头望去,远远看到蒙军真是在江边搭设浮桥。

  他不由愣了一下。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兀良合台是在建砲,要远远用来击毁战船,却没想到,竟是在准备浮桥。

  “快!下令所有船只解开锁链,快!”

  “快!解开连船,把船划走……”

  江风把张实的呼喊声吹散。

  一名名宋军将士抬起头,看向将船上的旗令,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何意。

  他们本都不是水师,不熟水战,只觉这旗令是如此地陌生。

  宋军船队中间的还没来得及划动,浮桥已搭到了船边,蒙军抛出钩索,钩住船只,拼死往上攀援。

  “轰!”

  船队最前排的船只又被竹筏重重撞击。

  越来多的竹筏卡在船队中间,上面趴着许多大理仆从军的尸体。

  又有竹筏撞一下,蒙卒们纵身一跃,跃上卡在船队中间的竹筏,丢出钩索,往船上攀去。

  铁索连船,横船于江的水战终于被打成了“陆战”。

  越来越多的蒙卒攀上了宋军的战船。

  ……

  “杀上去!”

  蒙军的狂吼在山谷间不停回荡。

  “噗通!”

  又有宋兵惨叫着落入江水之中。

  马湖江上碎木、浮尸,一片狼藉,之后一具具尸体顺江而下……

  ……

  重庆府。

  一张大地图上,有人用手指在顺庆府点了点,沿着嘉陵江往下。

  “隆庆府守将南永忠、高贵投降了,为帖哥火鲁赤这路人马之先驱,打败了焦达,尽获其所运资粮,今已逼至顺庆府,欲走嘉陵江而攻合州。”

  新任的四川安抚制置使蒲择之听了,神情愈发冷静,又问道:“带答儿呢?”

  “带答儿自米仓山而入,欲走巴河,入渠江,顺渠江而攻重庆。”

  蒲择之喃喃道:“帖哥火鲁赤走嘉陵江;带答儿走渠江;兀良合台走金沙江……这是要合攻重庆与合州啊。”

  “是,汪德臣也在川西频繁出击。”

  蒲择之很果断,道:“路路击破,先全力迎战带答儿,我亲自督战,以求尽快破带答儿,再迎战帖哥火鲁赤、兀良合台。”

  “蒲帅这是,料定了张都统要败?”

  蒲择之微叹,道:“能胜自是好。若败了,替我写封奏章请罪,是我甫一上任,不知张实不擅水战,用人不当。”

  “蒲帅,这……”

  蒲择之摆了摆手,神色坚决,毋庸置疑的表情。

  “胜败乃兵家常事,张实是良将,我这蜀帅,旁的做不了,至少替将士们把罪责兜下来,让其无后顾之忧。莫多说,尽快安排。”

  “是……”

  ……

  十一月二十一日。

  两艘残破的战船撞在三江口码头上。

  浑身是伤的张实被亲兵扶着跌跌撞撞下船。

  “快,通知史俊……”

  史俊一夜未睡。

  他昨日就发现金沙江上的浮尸,宋兵越来越多。因此心中已感到了不妙。

  终于,迎了张实入城,他放眼望着江面,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张都统……就……就这两艘船回来?”

  张实无语凝噎,通红的眼里几是血泪一并流下,点了点头。

  “败……败了?”

  “大败了。”

  史俊嚅了嚅嘴,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并非没想过张实会败,但事到临头,还是不敢相信。

  “那……三万将士尽数战死,三百余艘船只被毁了?”

  张实抬起头。

  偌大的一条猛汉已是泪流满面。

  “将士……被斩者不计其数……其余包括水手……皆被俘了。”

  史俊又是一愣,脸泛苍白,毫无血色。

  张实已不忍再看他,偏过头又道:“船只……两百余艘,皆为兀良合台所得。”

  “这……”

  史俊脚下一软,几乎要站不住。

  “张都统是说……兀良合台经此一战……还得了一支水师?”

  第二百零八章 斥候

  十一月二十一日,张实才逃到叙州、史俊尚未派人通报各县之际,李瑕正在马湖县境内的笔刀岭上。

  李瑕重新整编五百人队伍不到半个月,还在紧锣密鼓地训练。

  然而,马湖江之战已进行到了最激烈之时,万一张实败了,那战事就在眼前。

  庆符县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宋军会大胜。

  唯有他听易士英提及“张实不擅水战,蒲帅深为忧虑”,认为张实也许会败。

  偏战事未有结果,暂时只能告诉少数几人,否则万一动摇军心,不是小罪。

  李瑕不愿傻等消息,遂打算亲自到战场上看一眼,若判断张实会败,也好尽早坚壁清野。

  为此,他练了一队骑兵斥候。

  也只能由李瑕亲自带队,论骑术、威望、经验,他暂时找不出一个满意的人选。

  挑选这些骑兵斥候时还发生了一件小事,一个名叫“杨奔”的新兵死活想要入选,其人骑术确实不错,兵法也信手拈来……

  但李瑕嫌杨奔入伍时间太短、又不服从纪律,将他摁了回去。

  最后五百巡江手也只有二十余人让李瑕满意,他又任了两个什长,分别名叫“宋禾”、“于柄”。

  宋禾、于柄是两种人。

  宋禾很沉默,长得也很平凡,骑术、箭术,以及在五尺道上的表现都很平凡,但李瑕每有吩附就应下,不折不扣地执行;

  于柄是流放之人,以前给茶马场养马,骑术很好,长得丑,且有一双罗圈腿,平时话很多,会思考、会反问……

  这次西行到马湖县,是他们第一次行进侦查。

  昨夜,他们行到笔刀岭,不敢继续向前,登上山,在月光下望了一会,看得不清晰。

  今日天蒙蒙亮之际,李瑕已带人站在山顶眺望。

  一缕阳光洒在极远处的江面上,两百余艘船驻泊,两岸的人如蚂蚁一般来来回回。

  “这是怎回事?”

  于柄揉了揉眼,喃喃道:“太平静了吧?为何没打起来?这是……放蒙军上船了?”

  李瑕没有说话,身姿仿佛与笔刀岭连成了一体。

  宋禾也不说话,一会看着江面,一会看着李瑕。

  “说不通。”于柄道:“县尉,这说不通啊。只有一种解释了……水师被骑兵俘虏了?但这,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啊。”

  还是没人应他。

  “不可能。”于柄摇头,道:“不可能,水师在江面上打仗,怎可能被骑兵俘虏?我在做梦吧?做梦也梦不到这种情形啊……张都统是名将啊。”

  又过了一会。

  依旧是于柄道:“县尉,是否太远了看不清楚?也许他们还是在作战?我们再往近些看看?”

  “不必了。”李瑕道:“水师就是被陆兵俘虏了。”

  “县尉说的对。”宋禾道。

  ……

  李瑕知道张实不擅水战。

  但他从没想过会是这样。无数次的分析,分析环境、兵种、战力,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这种结果。

  良久,李瑕也只能对眼前的结果吐出一句话。

  “简直……离谱。”

  ……

  “走吧,赶回庆符,坚壁清野。”

  “是。”

  他们下了山,已到中午。

  一行人渡过关河,回到东岸,策马向东奔了一段,忽见远处有滚滚烟火腾起。

  于柄忙勒住缰绳,道:“这是蒙军派小股人开始劫村了?”

  李瑕抬头望了一会,道:“走,从北面绕过去看看。”

  “是。”宋禾应道。

  “县尉,还不知蒙军有多少人,小人先去打探吧?”于柄问道。

  “不用,直接过去。”

  不一会儿,他们绕到了由北面入村的道路。

  李瑕勒住缰绳,下马在一个小水潭边蹲下,看着地上的马蹄印与马粪。

  “算得出这支蒙军有多少人马吗?”

  “十多人,二十余匹马。”宋禾道。

  于柄算着地上的脚印,道:“应该是十二人,二十余匹马。”

  “如何确定?”

  “看他们蹲在水潭边喝水的脚印。”

  李瑕点点头,道:“进村,杀了他们。”

  “是。”宋禾依旧应得干脆。

  于柄则是眉毛一跳,心说县尉行事实在是有些过于凶狠了……

  ……

  油垇村。

  烟是从一家猎户的房屋里腾起的。

  那猎户是兄弟三人,眼见蒙军进房劫粮,躲在屋中对着蒙军放箭。

  蒙军也懒得与他们纠缠,把门一堵,一把火就将他家点了……

  名叫“扎那”的什长有些不高兴,担心因此惊动附近的宋军。

  但再一想,他也觉得无妨,这附近并没有什么州县,哪有什么驻军?今日有十余队人出来打粮,真遇到了小股宋军,也来得及赶来支援。

  扎那不再管那被烧死的猎户,提着弯刀走过村庄。

  “都快点拿粮!少他娘在那玩了!破了叙州城,多的是金银女人……”

  话虽如此说,他并没有很着急。

  现在刚打败了宋军水师,俘虏了那么多的人和船只,都元帅还在整备,大军还要在马湖江驻扎两天,这才派他们出来就近搜点粮食。

  到处的土墙上都泼着血,尸体倒在地上,几间屋子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一什人已足够屠掉一个小小的村落。

  忽然,远远的有马蹄声传来。

  扎那皱了皱眉,认为是哪什同袍又跑过来了。

  但为了小心起见,他还是下令道:“孛日贴,你到村口去看看。”

  过了一会,马蹄愈来愈急,扎那听到了箭矢破风声。

  “不对……快!敌袭!敌袭!”

  扎那迅速拔出一支鸣镝箭,向天射去。

  “咿!”悠长又尖锐的鸟鸣划破天际。

  扎那在第一时间翻身上马,在最快时间内聚集三个蒙卒,向村口奔去。

  来的是一支二十余人的宋军,箭术一般,没射死在村口瞭望的孛日贴。

  孛日贴想逃入村子,却被箭矢压得躲在一棵树后。

  很快,宋军已策马冲上前,乱刀劈下,剁死了孛日贴……

  扎那大怒,慌乱中射了两箭,怒吼道:“都出来!敌袭了!”

  他人数不占优势,阵列没摆开,他不敢硬敌这支宋军,不敢再管那些还在村舍里的蒙卒,只匆忙带着三人,拉了几匹驮着粮食的马匹,从村子另一边逃走。

  “什长!我们的人……”

  “娘的,管不了了,等带人围过来,再弄死他们!”

  二十余宋军已杀了上来……

  ……

  于柄跟着李瑕冲进一间村舍。

  他脑子很乱,只觉县尉下令太快、冲锋太快,完全没能反应过来。

  蒙军的鸣镝让他心里有些慌,很担心一会儿被包围。

  然而,冲进这村舍一看,堂屋内的场景已激得于柄血直顶到脑门上,脑子一热,那些杂乱的心绪瞬间消散。

  从看到三万水师大败,他只觉得不可思议,根本没意识到大军战败意味着什么。

  唯有到了此时,堂屋内男人与孩子的尸体摆在地上,那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才让于柄知道……为兵为将者败了,就是把这些人置在敌人的屠刀之下任其蹂躏。

  村妇还在尖叫、大哭。

  一个蒙卒提起裤子,捡起弯刀。

  李瑕已踏着满地的鲜血,一剑猛刺而出,刺伤那蒙卒。

  于柄怒吼,提刀冲上,猛剁。

  “噗噗噗……”

  ……

  不到半个时辰,五十余蒙军重新包围油垇村。

  扎那策马进村,只见八具几被剁碎的蒙卒尸体摆在地上,仿佛是宋军嚣张的挑衅。

  地上,一排带血的马蹄印指向东南方向。

  “追!杀光他们……”

  第二百零九章 骑术

  杀八个落了单的、裤子都没穿好的蒙卒,这只是件小事,对战局也没有任何影响。

  对李瑕而言,却很重要。

  他知道这样会惊动更多的蒙军,被包围会很危险。

  但这件小事让他起了一个念头……战争与杀戮该属于兵将,为兵为将败了、避了,让敌人去屠戮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就是耻辱。

  他感受到了这种耻辱,愿让蒙军来追击自己,哪怕能有一户两户附近的人家趁着这个机会逃遁进山林里,这样的冒险就是值的。

  李瑕知道,不仅是他自己,麾下的二十余斥候也能感受到这些……

  但很快,追兵的马蹄声已在身后响起。

  于柄回过头看了一眼,惊道:“蒙军追上来了,太快了!”

  他在茶马场多年,自问骑术在庆符县已是顶尖,却没想到还能策马冲得更快。

  “冷静,看有多少人。”李瑕喝道。

  “三十余人。”于柄道。

  “加速跑!”

  二十余骑疾驰向东。

  忽然,宋禾喊道:“前面!前面……”

  李瑕转过头看去,也是吃了一惊。

  只见东北方向的小山坳后面,几骑蒙卒已策马向这包抄过来。

  很快,十余蒙骑已显出身影,斜斜往李瑕等人前方拦截。

  “嗖!”

  一支箭矢落在离他们不算远的地方,这是蒙军在试射。

  以李瑕的行事风格,但凡有一丝能胜的可能,他都敢毫不犹豫的撞上去冲杀。

  但这一刻,他知道,二十余骑对五十余骑,在马上打仗,没有任何胜的希望。

  “向南走!”

  “走!”

  ……

  岩方沟、横子山、油垇村,李瑕与蒙军战过三场。

  他觉得,论单兵战力,蒙卒都是强于宋兵的,却没强出太多。

  川蜀汉子的体力与之相比,没有太大的区别。若是近战肉博,川蜀老卒不难战胜蒙卒。

  而且,蒙军往往不喜欢长时间的攻坚,也不会长时间的坚守,反倒是川人更有血气。

  这让李瑕感到蒙卒虽强,但比不上传说中女真人“满万不可敌”的彪悍。

  直到今日,地形才开阔一点点,都还不算平原,还只算稍平缓的丘陵地区……蒙军这才展示出其优势来。

  分进合击、迂回包抄。

  如易士英对李瑕所言“聚如丘山、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配以轻骑放箭,重骑冲击。

  这才是蒙军真正的实力。

  李瑕之前所见到的岩方沟、横子山、油垇村,哪怕是马湖江……蒙军只是在赶路、在被偷袭而已,如同被绑着脚在打架。

  而在这种野战当中,甫一交锋,骑术、箭术摆开,他们已锁定胜局。

  这五十余骑合围过来,与那八个落单没穿裤子的蒙卒仿佛不是来自同一支军队。他们上了马,持着弓,奔在平地上,那气魄像是面对着千人也能拖垮对方。

  更别说李瑕只有二十余人……

  “走!上那座山!”

  “快!上山!”

  身后,蒙卒也迅速调整方向,向李瑕等人追了上来。

  马蹄声疾切,又伴着拉弦声响起。

  “嗖嗖……”

  “咴律律!”一名落在最后的宋兵已摔下马匹。

  李瑕领着人迅速冲上眼前的高山。

  “他们还在追!”

  “向上爬!”

  “马跑不动了。”

  “下马爬。”

  李瑕当先下马,拉着缰绳就窜进旁边难走的山林里,向上攀爬,不时还要用力去拽着不肯爬山的马匹。

  宋禾亦是二话不说,领着人迅速下马。

  于柄犹豫了一下,道:“县尉,万一蒙军还追上来……”

  “噗!”

  于柄麾下两名还在马上张望的斥候中箭栽下马来,蒙军已冲到近处。

  “铁娃!光斗!”于柄大哭……

  “快走!”

  “快下马进林爬……”

  ……

  “啐!才杀了三个,我死了八个弟兄!”

  “山这么高,再追,驱口们跑光了。”

  扎那吼道:“我们又不是爬不上去!打杞国不也天天爬!”

  “我们是出来打粮的。”

  扎那抬头看着这高山,犹有不甘,又啐了一口,道:“南蛮子这些破地方烦死了!在草原上老子已经把他们拖成泥了!”

  “抢大理四郡的时候没见你这样说,走吧走吧,破了叙州你就知道南边好了。”

  “好气!”

  扎那恨恨不休,用生疏汉语大喊道:“去死吧!”

  “走吧。”

  一群蒙卒重新向山下走去,他们追到最后,也下马爬了一段。

  走着走着,箭矢声响,有人惨叫一声,腿上已中了一箭,栽倒在地……

  ……

  于柄一箭射中一个蒙卒,恨恨骂道:“去死吧。”

  这次,李瑕带着他们从山上往下反攻蒙军,于柄没有再多问,直接就追了下来放箭。

  又追了一段,李瑕喝令停下来。

  众人又望了一会,只见蒙军已奔上战马,重新向北奔去。

  于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麾下两个斥候的尸体被剥了皮甲,被蒙卒拖在马匹后面,一路尘烟扬扬。

  他眼眶一红,猛地跪在地上。

  “县尉,我不是好什长,你罚我吧。”

  “回营了军律处置。”

  “是。”

  宋禾看了一会,道:“县尉,蒙军走了。”

  “不急。他们有可能会骑马追回来。”

  李瑕眯着眼望着山下的平缓地貌,眼中泛起沉思。

  今日这场探马的遭遇战,或许连小战都算不上,他却对蒙军的战术有了窥一斑而知全豹的了解。

  以后世人的眼光,总觉得这仗要如何如何打……但唯有置身其中,李瑕才明白为何余玠要建立山城防御体系。

  “依山制骑、以点控面”听起来简单,却渗透着一代将领对蒙军战术的了解、对整个川蜀地形的把握。

  蒙古骑兵无敌于天下的时代,南宋军民于京湖、两淮、蜀川三大战场抗蒙二十余年当中凝聚的智慧与热血,在这“山、马、箭”当中才可见一斑。

  “回去之后,庆符县的布防还要再调整一下……”

  ……

  扎那回了营,挨了好几鞭。

  “百夫长,我真没做错什么,谁能想到这地方会碰到宋军。”

  百夫长希日想了想,喃喃道:“是啊,哪来的宋军?这地界要么是叙州兵,要么是长宁军,但不对啊。”

  扎那道:“他们胆子是真大,再跑得慢一点,我们就弄死他们了。”

  希日“嗯”了一声,又调了些仆从兵到扎那麾下。

  “听好了,我已领命,先把金沙江南岸抢了,再去把周边几个县城也抢了……”

  ……

  与此同时,李瑕连夜翻山越岭,奔回了庆符县。

  县城里还是一片详和宁静。

  县衙后衙,门子打着哈欠,行礼道:“县尉回来了。”

  “县令呢?”

  “这……自是已睡下了。”

  ……

  “不可如此!县令还在……”

  “嘭”的一声,屋门被人推开。

  江春惊醒,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牟珠已捂着胸脯尖叫起来。

  “啊!”

  其实她穿得还蛮多,也没什么好看的。

  江春尚还在迷迷糊糊之中,耳边便听李瑕道了一句。

  “马湖江大败,蒙军马上要攻来了,屠尽我们所有人。”

  “什么?”

  有烛火凑近,江春瞪目一看,骇了一大跳。

  烛火中,只见李瑕满脸血污,手上也都是血。

  “这这这……非瑜你说什么?”

  “叙州还没传来情报?”

  “叙……叙州……”

  江春真是完全被吓懵了,眨了眨眼,一时脑子里完全是空白。

  “县令不信?”

  李瑕又问了一句,从身后的腰间提起一个圆圆的东西,摆在江春面前。

  牟珠本已平静下来,正抱着江春的胳膊作小鸟依人状,定眼一看又是不停尖叫。

  “啊!啊!啊!”

  ……

  “怎么了?!”

  房言楷倏然惊起,勿勿忙忙往隔壁官舍跑去,只见四处灯火通明。

  李瑕正从江春的房间出来,神色冷峻。

  房言楷目光往李瑕腰间落去,又是骇然。

  那分明是一颗蒙卒的头颅。

  “这?!”

  “房主簿。”李瑕提着那颗头颅径直递过去,“马湖江之战,大败了,蒙军已俘虏船只及水军。”

  房言楷亦是一惊,不自觉伸手接过那颗头颅,整个人呆住。

  李瑕又道:“江县令已命我全权接管庆符防务。从现在起,一切政令,凡与战事相关,皆由我指派。”

  “长……长宁军……”

  “我已派人请援,请房主簿召集弓手,听我指挥。”

  房言楷嚅了嚅嘴。

  李瑕抬起他的手,使那蒙卒临死含怒的双眼对上了房言楷……

  第二百一十章 乡绅

  韩巧儿本就没睡熟。

  她觉得李瑕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每次往里屋看,都看不到他。

  今夜听到动静一响,她就爬起来了,且看到父亲与祖父也已起来。

  跑出西厢小院,她第一眼就看到李瑕,听到他与房主簿、与祖父说话。

  “最快也只有四五天时间,城外百姓尽可能地迁进来,或迁到周围的山寨上,此事请两位先生督促;房主簿,粮食……”

  李瑕说完,正要转身出去,回过头看到韩巧儿,忽然过来,蹲下来,抱了她一下。

  “别怕,县城能守住。”

  韩巧儿一愣,下意识抱了抱李瑕,道:“李哥哥,我没怕……就是好久没跟你说话了。”

  “嗯,等打退了敌人,带你们到迎祥楼吃饭。”

  李瑕说着,拍了拍韩巧儿的背,想要起身。

  小丫头片子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好一会儿才松开,接着乖巧地“嗯”了一声。

  对于李瑕来说,这个小小的举动倒不是出于什么花里胡哨的心思。而是因见到了蒙古的大军、见到了被屠的村子,李瑕心里其实也有紧张,也感到压迫感。

  他想要保护的绝不仅韩巧儿一个人,但她是这当中与他最亲近的一个。

  因此看到瘦瘦小小的韩巧儿,李瑕就想要过去抱她一下。

  他偶尔也需要慰藉。

  李瑕也确实从这个拥抱中汲取到了力量,他站起身来,赶向前衙。

  随着几声梆响,庆符县开始了坚壁清野的布置。

  ……

  清晨,几道狼烟从城墙上腾起。

  伍昂按着刀,向北眺望,看到的还是一片平静。

  他不由心想“蒙军真要来吗?”

  挂在城楼上的那个头颅正在轻轻摇晃,提醒着他不要侥幸。

  李瑕与房言楷正站在城楼上,指着城外的民舍商量着。

  “五公村往西,撤到青榜岗上;从岗湾村以南,撤到白岩寨上……”

  “县衙没有足够的胥吏去动员,需要乡绅配合,我已派人去请……”

  “还没来?”

  “天刚亮……”

  李瑕踱了几步,道:“粮食呢?”

  房言楷道:“今秋田税几已交缴,唯有六百石粮食还在城外,今日可运进城。百姓家的存粮,由其自带吧。”

  李瑕道:“城东有大片田庄,张家还有两座大粮仓。再不运进城,可就资敌了。”

  “是啊,我已催了张员外数次。何况是他自家之粮,县里也无太多办法。”

  “我可替他运粮。”

  “一旦运进县城,最后不知能剩下多少,他岂肯?”

  李瑕道:“上次我便问房主簿须不须我帮助……此事我来办吧。”

  “不可冲动。”房言楷抬了抬手,道:“张员外并非等闲乡绅。”

  李瑕也不意外,问道:“我的职田便是在他手上?听说庆符县,甚至叙州的许多田地、茶场都是他家的?”

  房言楷沉吟道:“我到庆符尚未满两年,张家却已在此间十载,素来德高望众。我等为官一县,欲使政令通达、治理乡里,皆须他襄助。”

  “是吗?”

  “张远明出身绵竹张氏,唐名相张九龄之弟张九皋之后,远祖为汉留侯张良。他五世祖张演,乃名臣张忠献公之堂弟。”

  “张忠献公?”

  “高宗朝名相张浚,建炎南渡之后,正是张忠献公任川陕宣抚处置使,起用名将吴玠吴武安,抗击金兵,保全蜀地;

  绵竹张氏还有张宣公,乃忠献公之长子,与朱子、吕成公并称‘东南三贤’,朱子也称其“学之所就,足以名于一世”。淳祐初年,官家祀孔庙,将其同祀于石鼓书院七贤祠,为‘石鼓七贤’之一。”

  李瑕听着,渐渐不耐烦。

  房言楷却还在说,无非说这绵竹张氏还有哪些人,如张浚之孙张忠恕曾任户部郎官;张浚之五世孙张缙任御史中丞,乃当世名儒云云。

  “房主簿,这与我替张远明运粮何干?”

  “张远明乃望族……”

  “我也是望族,我远祖李耳,祖宗里还有李信、李广、李虎、李渊、李世民。”

  李瑕随口胡绉了一句,出了县城。

  ……

  到了符江东面的营盘,李瑕安排了诸多事务之后,与韩祈安再次聊起了张远明。

  韩祈安拨弄着算盘,道:“张家至少有存粮三千八百石,比县粮仓还多。”

  “这批粮食,我要全收缴了。”

  “张远明必不肯,他这两年筑墙结寨、请了些护院,自以为能自保。”韩祈安道:“而粮食运进城,只要一被包围那就不是他的了。”

  李瑕道:“就他那寨墙、护院,蒙军一来这批粮食必资敌。缴了。”

  “县尉不怕得罪他?”

  李瑕看了韩祈安一眼,懒得回答这种问题。

  韩祈安忽道:“之前与阿郎说过,王炎编乡勇八千四百人,阿郎可知岁费几何?”

  “多少?”

  “岁费一万四千石,钱二万缗。”韩祈安道:“而编官军,八千四百人,岁费钱四十万贯,米一十一万石,绌、绢、布四万馀匹。”

  李瑕皱了皱眉。

  韩祈安道:“阿郎练兵,所费远甚于乡勇。但比之官军,少了层层克扣,亦可从朝廷支领一部分钱,或差不太多。不过……”

  他抬头往四周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私财练兵,才可为私兵。”

  “嗯。”李瑕应了一声,道:“私盐。”

  “不够。说再米……张远明之田地,至少年产七千石,可为阿郎养兵五百人不止。”

  “以宁先生有何高见?”

  “张远明有两子一女,其女招了赘婿,丧夫。她虽比阿郎大了十来岁,不如娶了?”韩祈安莞尔笑道,“如此,阿郎的老丈人自然竭力襄助。”

  话到这里,他不敢太多说笑,也不敢再带更多含意,又道:“否则,阿郎收缴张家粮食,必得罪了他。”

  李瑕已明白韩祈安话里的意思。

  反正要得罪,不如得罪到死。

  “不急,当以击退蒙军为先……”

  ……

  张远明是绵竹张氏旁支。

  汉州绵竹县在成都以北,十余年来战乱不断,已沦陷了。

  张氏本支乃南渡名臣、理学大家,绝不能降蒙,早早到临安投奔张缙。

  张远明则于十二年前迁居到蜀江以南,于庆符县东面的七仙湖畔建了庄园,名曰“九曲园”。

  七仙湖相传是七仙女下凡沐浴之处,风景秀美。

  且此地南北有大山横绝,西邻庆符县城,东邻长宁军,本该是十分安全……谁能想到蒙军会灭大理国、从西南出兵掠蜀?给人徒堵烦恼。

  这日,湖畔小亭中,与张远明对坐着的是一名二十七八岁的女子,一身方便行路的男装,神情间却是媚态流淌。

  她是叙州名妓严云云。

  叙州不似临安,还分“角妓”“色妓”,严云云会歌舞,但主要是以色成名。

  她样貌、身段迷人,正是风韵最佳却快衰迟之时,如同一朵花开到最盛将要凋零,正急着找后路。

  且川蜀战火蔓延,她极想谋个容身之地。因此,经人引见,到了张远明处,想教导九曲园中舞姬。

  张远明考校完歌技舞技之后,却还考校起她的诗词来。

  严云云恨这老头的钱难挣、事又多,暗骂“老娘来找个容身处,你却想不花钱叫老娘陪坐一整天。”

  她依旧带着勾魂的笑,回看了湖面一眼,又替张远明斟了杯酒。

  这才朱唇半咬,勉为其难作了首诗。

  “茂竹疏影漾风尘,一樽清酒凭谁问。神女情深人自隐,董郎可与此间逢?”

  “好诗,应景。”张远明抚须而笑,“七仙湖上赋七仙女与董永,严大家此诗应景,不过,‘隐’字平仄不对,‘逢’字为英韶,亦不妥当。”

  “奴家不太懂诗,让员外见笑了。”

  “无妨,老夫可教严大家。”

  严云云媚眼一眯,已从张远明那道貌岸然却偶尔贼光一闪的眼神中看出他的龌龊心思来。

  她倒不介意与他好、给他作妾,却得先瞧瞧其家中大妇如何。

  但再仔细一看,她直觉张远明只想吃一嘴就抹干净……

  严云云以往收钱与客欢好,如今年岁大了、自诩败柳残花,反倒不是给钱就能欢好,求的是安稳。

  张远明这种人她见得多了,很快就有了判断,知道若让他得手,必弃如敝履。

  严云云心中暗道:“不如吊着这老咬虫,哄骗些银钱,待战乱过去再伺机去别处。谁吃谁?看老娘本事。”

  她脸上又添一抹笑意,柔声道:“员外之才华,奴家早便听说了,求之不得。”

  两人脸上笑吟吟,各自揣着思量。

  张远明又指了指七仙湖,想说说七仙女与董永的故事。

  他正聊得兴起,只觉眼前的严云云哪里看着都勾人……

  突然,有婢子上前禀道:“阿郎,有客来访,是新任的李县尉……已来了。”

  张远明被搅了兴致,不悦地皱了皱眉,喃喃自语道:“便是那十六岁的竖子?上任两月不来,现在才来拜坊。”

  “员外若有事,且去忙,不必管奴家。”

  “严大家稍待。”张远明起身,颇有风度地理了理袖子,又吩咐婢子道:“带李县尉到偏堂稍候。老夫换身衣服,再去见他。”

  “阿郎,李县尉已……已经来了。”

  “老夫知他来了,让他到偏堂……”

  “可,李县尉已经带人闯进来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坚壁清野

  李瑕披甲佩剑,穿过花园小径。

  他身后还跟着刘金锁,以及麾下十余人。

  一群护院小厮跟在更后面跑着,他们理也不理。

  刘金锁边走边看,忽“哇”了一声,快步上前凑到李瑕身边,小声嘀咕起来。

  “马上要打仗了,这张员外还在狎妓,看来是没当回事。”

  “是吗?”

  “我家柳娘就是养姑娘的,一看就知道,这亭里的老头不正经,那漂亮娘们也不正经……”

  李瑕没太理会刘金锁,很快已走到亭中。

  “张员外是吧?”

  张远明泛着寒霜的脸本已挤出一丝笑意,闻言又凝固住。

  李瑕比他意料当中还要无礼。

  话虽如此,他还是保持了风度,笑道:“老夫张远明,见过李县尉。”

  李瑕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道:“庄园里的两仓粮食是你的?”

  “李县尉原来爱说笑,老夫家中之粮,岂能是别人的?”张远明抚须笑道,又转头向婢子吩咐了一句。

  “来人,置酒。”

  “不必了。”李瑕问道:“仓里有多少粮食?”

  张远明老眼中微微思索,道:“一千石。”

  “那算来你有地二十顷?”

  “没有,没有。”张远明摆手道,“不过是租些或典些田地,老夫家是读书人家,耕地自足而已。”

  “是吗?我听说叙州‘度岁粮铺’是你的生意?”

  “不过是将家中存粮便宜卖饥民。”张远明叹息一声,道:“这‘度岁’二字,取自杨诚斋公《怜农》一诗,‘已分忍饥度残岁,更堪岁里闰添长’,杨公与老夫之曾祖父乃挚交。”

  刘金锁担心李瑕得罪人,忙问道:“杨诚斋公又是谁?”

  张远明微讥,道:“‘小荷才露尖尖角’你可听过?”

  “没听过。”

  “杨万里杨公。”

  刘金锁挠了挠头,问道:“他跟你曾祖父是朋友,所以呢?”

  一句话,张远明大怒,狠狠盯着刘金锁。

  末了,他袖子一摔,道:“李县尉,带这粗鄙之人到老夫家中,何事?”

  “马湖江之战,大宋水师已败北,蒙军马上要打来,须立即把粮食运进城里。”

  “不可能。”张远明不信,摇头道:“老夫……”

  李瑕侧了侧头,道:“知张员外不信,我特地带了礼物来……金锁,拿出来给员外看看。”

  匣子打开,里面是颗蒙卒头颅。

  张远明骇然变色,连退两步,指着那匣子,嘴唇上下开合,却说不出话。

  亭中那老妓严云云却是眼睛一亮,目光在那血淋淋的头颅上一扫,盯着李瑕,目泛异彩。

  她故意轻呼一声,吸引李瑕看来,含羞低首,秋波暗送。

  李瑕却已重新看向张远明。

  严云云本想着勾搭这作风强势的英俊县尉一番。

  但一对眼之间,李瑕显然是半点没看上她。

  严云云趟惯了欢场,迎来送往,对这种情绪最了解,知道若纠缠必得罪对方,再一想自己大对方十岁有余,只好恹恹地收了心思。

  她又往刘金锁身上看了一眼,看得出他穷,眉头一皱,转向别处,心中却还在暗忖。

  “这小县尉好生奇怪,小小年纪,这般见惯风月的作态……怎可能?或是老娘竟有看错的时候?”

  ……

  “李县尉,老夫的粮不能运到县城里。”张远明终于回过神来。

  李瑕道:“你想资敌?”

  张远明一抬手,强自镇定,笑道:“请县尉到书房详谈,如何?”

  “不必。我来,不是与你商量,是来帮忙运粮。且为了此间所有人性命,须分别送到县城及各个山寨安置。”

  “县尉过虑了,老夫这九曲园壁垒森严,应可自保。另外,有几句话请……”

  张远明还在邀请李瑕去书房,他有非常多的话要私下谈。

  但忽然间,李瑕已上前,一只手按在了他肩上。

  “走吧,去运粮。”

  “县尉,这是……”

  李瑕一拉,直接把张远明丢到了刘金锁怀里。

  “阿郎!”

  周围一众护院、小厮惊呼不已,却无人敢上前。

  在被刘金锁抱住的一刻,张远明终于慌了。

  他并非不聪明,并非没算计……可当战火猝不及防烧过来,所有的算计竟是一点用都没有。

  他知道许多北地豪强就是在金亡时结寨自保,最后成了蒙古世侯。

  心向往之也好、无可奈何也罢,川蜀危亡之际,他能效仿的也就是这些人了。

  但,一个小县尉一只手按下来,直接把这种妄想按成了碎片。

  这里是宋,不是金。

  宋收镇将之权,以受中枢管辖之文官治县,只有缙绅,没有豪强。

  ……

  李瑕押着张远明,向粮仓走去。

  一路上,他看着那些护院,那些墙垣,只觉可笑。

  自保?当蒙军是流寇……

  李瑕与张柔家的大姐儿很熟,也听她说过张柔当年结寨之事。

  简单来说,肯定不是像张远明这样建些花园楼阁,每日吟诗作赋。

  “开仓,运粮。”

  张远明目光看去,只见外面已站着许许多多民夫,可见李瑕是铁了心要运他家的粮,说什么也无用。

  他被那些粗鄙汉子按着,再悲慽、再不愿,也只好喊道:“开仓吧。”

  李瑕忽喊道:“今收张远明家存粮一千石,清点好,运入县城。”

  张远明一愣,隐约想到什么。

  “李县尉,我们私下聊两句,可好?”

  “不必。”李瑕转过头,淡淡道:“你这一千石粮运进县里,房主簿会妥当安排。”

  张远明眼睛一瞪,泛起不可置信之色,心头那个想法却已经确认了。

  “你!你……我不止有一千石粮!你要做什么?!我不止有一千石!”

  “方才是你说的一千石。战事在即,想讹县里不成?”

  “你……你你你敢抢我?!”

  张远明勃然大怒,须发皆张。

  “你知道我……”

  下一刻,刘金锁也不知拿了什么东西抵在了他的背后。

  “老实点。”

  张远明又是一惊,大恨不已,却不敢再说话。

  李瑕依旧很平静,道:“张员外,我不是来抢你的,我是来保护你一家老小的,这是实话。”

  他说着,目光向北面望去。也不知是自语还是与谁说,又道了一句。

  “我们都不知道,叙州城外现在是什么样子……”

  ……

  叙州城外,一片血雨腥风。

  “画船冲雨入戎州,缥缈山横杜若洲。”

  兀良合台已行军到叙州城外。

  从战略而言,他要顺长江而下,与帖哥火鲁赤、带答儿、汪德臣等部汇合,包围合州。

  合州,才是整个川蜀战场的重中之重。

  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攻打叙州了。

  这是“怀拥金岷、势控滇黔”的长江龙首之城。

  地处三江交汇之处,城池在金沙江以北,夹在金沙江与岷江之间,据大江之势,墙高城坚。

  蒙军兵力摆不开,只能在船上对着城头放箭,不是轻易能攻下的。

  但不攻下叙州,径直顺江而下,万一叙州还有兵马,尾衔而击……就很麻烦。

  兀良合台于是驻军于金沙江南岸的开阔地带,水师横于江面之上攻城。

  一边攻打叙州,一边散出探马四下烧杀抢掳。

  他的战略很简单,能攻下叙州则已。若不能,也要重挫宋军,抢夺粮草、毁掉宋军船只。

  战火蔓延,蒙骑四出,哭声振天。

  ……

  十一月二十四日,副千户尼格领了五个百人队的探马赤军、三百大理仆从军、四百余俘兵及三艘大船,共千余人沿符江向南。

  他们要沿江抢夺或摧毁船只,并拔掉各县城、村寨,抢掳粮草。

  是夜,符江边的猪笼村,惨叫声、喊杀声、笑声彻夜不停。

  扎那从一间村舍出来,擦了带血的弯刀,喝令仆从军把食物搬上船。

  他转头一看村口,忽又想到那八个在打粮时被宋军偷袭的蒙卒。

  “到底是哪来的宋兵?”扎那喃喃了一声。

  他们继续向前,进了庆符县境内……

  第二百一十二章 迎击

  “蜀地长江以南,只有一支长宁军。”

  房言楷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沿着长江一路向东划了过去。

  “离得最近的军垒,是神臂山泸州城。”

  李瑕眯了眯眼,端着烛火凑过去,道:“也是在长江以北。”

  “是啊。”房言楷叹道:“只要谈论川蜀战略,避不开余帅。自从他‘依山为垒,设险守蜀’,蜀江以北防事坚如铁铸,蒙军难以克攻。可惜余晦无能,蜀南之战略布局比蒙军慢了至少三年。”

  “我明白。”李瑕在神臂城一指,又点了点叙州、嘉定,道:“这是在重庆西面一条完整的防线,以点带线,阻断了蒙军从江北攻打重庆的可能。”

  “不错,若蒙军从北面打下来,长江沿线诸城互为椅角,长宁军在江南支援,可从容应对。”

  “可兀良合台是从南面攻来,长宁军的兵力就捉襟见肘了。”

  房言楷叹息一声,显得有些疲倦,道:“川南这么大地方,长宁军守不过来,且还须派兵与神臂城呼应,不会有太多兵力支援我们。”

  “嗯。”

  “非瑜,把巡江手撤入县城吧,我等至少须守住县城。”

  李瑕摇了摇头,换了一张庆符县的地图看起来。

  房言楷又道:“此事须尽快……该封锁城门了,剩下的百姓、物资没时间再迁入城中了。”

  “不,继续迁。”李瑕道。

  “蒙军马上要到了。”

  “我沿河与蒙军打,拖住他们。”

  “你!巡江手训练不足,如何与蒙军交战?”

  “只能打。”李瑕道:“庆符县不到两丈的夯土墙,守山贼可以,守不了蒙军。且县城外地势开阔,并不利于与骑兵交战,太被动了。”

  房言楷道:“你简直是胡闹……”

  李瑕颇为强硬地打断,道:“战事听我的,我来拒敌,房主簿你捉紧时间迁百姓入城。”

  “你想过没有,主动出击则粮草、箭矢无法供应,新兵一旦被蒙军堵在山上、谷间,县里不会有援军接应,倾刻即溃。张都统前车之鉴……”

  “房主簿不必多费口舌,捉紧时间吧。”

  李瑕已将地图折好收入怀中,向城楼下走去。

  房言楷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想到李瑕与张实如出一辙的做法,深感忧虑……

  李瑕走到城头,望到远处有一团火光,皱了皱眉。

  “县尉勿惊。”伍昂按刀上前,道:“是令百姓迁移时起了冲突,天井村有人放火烧了自己的屋舍,潜火兵已赶过去了。”

  李瑕长长地呼了口气,喃喃道:“战争啊。”

  战火蔓延而来,少数人的杀敌立功不谈,先把绝大多数人的平静生活毁得一干二净……这才是战争的面目。

  ……

  尼格策马沿符江西面的小道而行,队伍前方是俘虏来的纤夫。

  三艘船只逆流而上。

  “等抢了粮,往船上一装,顺流而下,就不用这些纤夫了。”百夫长希日凑上前道,“快到庆符县城了,到了先把这些纤夫杀光?”

  “先破城,抢。”尼格道。

  蒙军的军规概括起来,用最简单的八个字就是“违令者斩、攻城后抢”,此时这“抢”字一出,周围蒙卒纷纷大笑。

  “蜀南不像蜀北城都是建在山上,城墙又矮,好打。”

  尼格的脸色很是冷峻,道:“留意到没有?沿途有两个村子都空了。”

  希日道:“看来庆符县已经得到消息了,真快……”

  符江蜿蜒向南,在庆符县城北面十里处,江面突然变窄了。

  尼格抬头望去,只见江崖各有高山,将符江夹住,使水势湍急起来。

  而江边的道路也成了窄道。

  这样的地势看得尼格皱眉不已,招过一个俘虏来的纤夫,问道:“这两座是什么山?”

  “西面这山叫‘笆篓山’,东面叫‘宰猪顶’……”

  ……

  笆篓山顶,李瑕正在望着蒙军的队列。

  “他们怎停下来了?”熊山问道。

  “蒙军重视侦察,这种地势,肯定是要先派人上山望的。”李瑕道。

  他望了一会,看到一队蒙卒绕到了北面的山脚下,开始攀登。

  李瑕他本来计划得很好,打算等蒙军走到笆篓山与符江之间的小路时,砸下落石,断其首尾,狠狠地砸他们。

  后来却意识到,埋伏不是这么简单就能设的。

  这种地势,任谁都到这里都会怀疑有埋伏,会事先侦查。

  所以,要想埋伏,需要诱敌,需要派人佯败,把蒙军引过来。

  但他李瑕的兵诱不了敌。

  原因很多,新兵根本做不到佯败,被蒙军箭雨袭射,一退,很可能就成了真的溃败;骑术也差得太多,不用多久就会被蒙军追上,又何谈诱敌。

  奇谋不是想用就用的,需要有足够实力。

  这也是房言楷反对李瑕出城阻截蒙军的原因。

  如同张实在马湖江一战……

  ……

  扎那正一步步攀上笆篓山。

  前几天,扎那带人打粮,死了八个人,因此他这什人只有三名蒙卒与十余名大理仆从军。

  爬到山腰,回头看去只见蒙军已停驻在笆篓山前,并不轻易进入江边窄道。

  又往上爬了一段,登上山仞,已能看到南面的庆符县城。

  在符江与二夹河之间的小小县城,城墙低矮,城门大开,一队队人正在往城里涌去。

  远远的,虽只能看到黑点。但扎那仿佛已能看到那队伍中的女人、粮草、钱财……

  “城门还没关!他们还在迁人!快去告诉将军。”

  “什长,我们得爬上那边的山顶看看有没有埋伏。”

  扎那站在山仞上,抬头向东看去,见那山顶上郁郁葱葱,啐了一口,道:“走吧,把弓箭拿好。”

  一行人继续往上攀爬,快到山顶时,扎那抬了抬手,把大理仆从兵先赶到前面。

  他则与三名蒙卒落在最后。

  透过树林望去,隐隐似乎见到了一个木架。

  “那不会是砲车吧?”

  突然,树冠上响起一个声音。

  “看这里。”

  扎那听不懂,但下意识抬起头。

  “嗖!”

  一支利箭径直射下来,从扎那的眼睛里狠狠穿下去!

  “啊!”

  惨叫声起,熊山从树冠上跃下,一刀扎进扎那的脖子。

  “杀啊……”

  ……

  厮杀声起,李瑕转头向脚下的山林中看了一眼,果断下令道:“抛石!”

  有些遗憾,蒙军没有走进江边窄道。

  “抛石!”

  砲车上,石头早已装好,百余巡江手齐声吆喝,用力一拉砲梢,巨石猛地弹起,向北面的蒙军队伍砸落下去……

  ……

  希日抬起头,看着从山顶飞出的那黑点划破天空,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落石……有埋伏!”

  “快!散开!”

  马嘶声起,蒙军的阵列迅速散开。

  “嘭!”

  “咴律律……”

  巨石砸落下来,一个蒙卒及跨下马匹轰然被砸成烂泥。

  尼格大怒,吼道:“希日,带你的百人队,押两百仆从军攻山。”

  “杀上去!”

  形势对蒙军来说并不算太坏,虽然地利不如对方,但他们没有进入窄道,还可以在笆篓山北面铺开。

  很快,希日领着人向笆篓山上攻去……

  ……

  “砸他们!”李瑕下令道。

  百余巡江手开始装上小石头,拉动砲车向山下砸去。

  一时间飞石如蝗,向攻山的蒙军队伍砸落下来。

  ……

  尼格策马看着这山上的攻势,又转头观察地形。

  笆篓山并非是一座孤山,而是横于东西方向的一段山脉。

  他当即下令道:“嘎尔迪,带你的百人队从西面翻过去,夹攻这支宋军。”

  “是。”

  “图门宝音,带你的百人队跟着和嘎尔迪一起翻过去,抢下庆符城门。”

  “是……”

  ……

  庆符城楼上,房言楷眺望着北面的群山,眼中忧虑更甚。

  他最担心的就是李瑕太过自负,妄图借地势之利埋伏蒙军,却低估蒙军的经验、低估蒙军的行军能力。

  依房言楷的方略,本该停止迁移百姓,尽早关闭城门的。

  可此时脚下的城门口还是拖家带口的百姓,万一李瑕不能拦住蒙军,后果就太糟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分割包围

  “县尉,蒙军又派兵从西面攻山了,怎么办?”

  熊山带人斩杀了那一什上山侦察的蒙卒,回到山顶一看,对眼前的局势有些失望。

  在小道埋伏蒙军的计划没成功,现在这样从高处抛石虽然能杀伤一部分蒙军,却不能决胜。

  而此时三百蒙军与两百仆从军攻山,山顶的巡江手却仅有一百人。

  李瑕还在盯着山脚,嘴里喃喃着,像在计算什么。

  “两百蒙卒,一百大理军……纤夫近百人……岸上两百俘兵……船上有多少俘兵?”

  “县尉?”

  “不急。”李瑕道:“继续守山。”

  不远处,茅乙儿带着一什人装好一筐石头,喝令一声。

  “放砲!”

  前面七什人用力一拉,落石向山下砸去。

  “快,继续装石头!”

  茅乙儿还在大喊,忽然,有人一把拎住他的衣领。

  杨奔抬手一指西面,吼道:“什长你看到没有,蒙军从山那边绕过来了!”

  “你问我做甚?我们装石头啊。”

  “再不去拦,我等将被包围,或让蒙军绕到县城!”

  茅乙儿不懂这些,挣开杨奔的手,喊道:“听令就是,装石头砸啊。”

  “我要带人去拦……”

  杨奔话到一半,熊山已冲上来,抬脚便踹。

  “给老子填装石头!”

  “仗不是这么打的!”杨奔挨了一脚,怒气下来,脸色已涨得通红,终是强自压着,喊道:“还没看到吗?!蒙军围过来了。”

  “都闭嘴。”李瑕突然喝道:“调整砲梢,给我砸山下压阵的两百蒙军。”

  他抬手一指,指的赫然是蒙军副千户尼格的队列。

  “县尉,可是蒙军还在攻山……”

  “别管他们,砸他们的压阵队!”

  杨奔往东面的符江看了一眼,最快反应过来的。突然吼道:“对,装填石头,调整砲梢,砸!”

  ……

  尼格抬起头,见到一颗大石向自己这边砸了过来。

  “该死。”

  他骂了一声,下令让麾下的兵马散开。

  想不通这宋将是如何指挥的,山顶马上都要被攻下了,不逃也不拦,砸石头过来有什么用?

  忽然,有人喊道:“船!他们有船。”

  “船?”尼格一愣,“庆符县有水师?”

  “轰!”落石砸进蒙军的队列中……

  尼格没有去看是否砸到人了,他目光转向符江,看到的是有宋军船只顺江而下,速度飞快。

  “不止有船,快看……”

  再定眼一看,只见宋军的船只前面,还有许许多多的浮木,被湍急的江水冲着,轰然撞上他那三艘船只。

  “快放箭!”尼格大吼。

  “嘭”地一声,浮木已撞了过去……

  ……

  山顶上,李瑕扫视了山腰一眼,只见攀援而上的蒙军与大理仆从军还在攻山,共有五百人。

  这是他占据制高点的地势吸引来的,以一百人吸引了五百人。

  但今日这场小小的战斗,决胜之地不在这里。

  在水师。

  李瑕一直在想,同样是出城迎击蒙军,自己与张实的不同在哪里……最关键的一点,张实是逆流击迎,而自己是顺流。

  顺逆之势,天差地别。

  ……

  “嘭!”

  浮木撞上三艘蒙军船只的同时,一艘庆符县的大船顺江而来。

  鲍三立于船头指挥着,亲自挥舞着令旗。

  “抛锚!”

  大船上抛出锚索,钩在东岸的岩石与树木上,硬生生停在江心。

  “放箭!”鲍三又是一声大吼。

  箭雨向蒙军的阵列袭落。与此同时,蒙军也在向船只放箭。

  蒙军要防备落石;宋军则躲在船上,借着甲板与盾牌的掩护,又有更多箭支,在对射中并不落下风。

  惨叫声中,最先一哄而散的是那些纤夫。

  “快跑啊!跑啊……”

  三艘蒙军船只来不及下锚,已被浮木撞击,又丢了拉纤的纤夫,登时就开始向下游漂去。

  “放箭!”鲍三一边下令,同时大喊道:“被俘的弟兄们!反戈啊!反戈!”

  宋兵放箭的空隙,纷纷大喊道:“反戈啊……”

  与此同时,又有八艘小船顺江而下,追着被冲下符江的蒙军船只。

  这些小船则是由姜饭率领,他立在一艘小船船头,死死盯着前方。

  他身后,巡江手们还在大喊。

  “被俘的弟兄们!反戈啊!”

  ……

  一艘蒙军船只上,名叫“俞田”的俘虏还在蒙卒的逼迫下操桨,试图稳住船只,忽然转头看了一眼。

  船舱中,一袋袋装着粮食的麻袋上还带着血,被俘来的妇人衣衫褴褛,缩在一边。

  俞田目光再一瞥,见这艘船上有蒙卒二十人,而操桨的水手有百余人。

  更远处,尼格那两百策马控弦的蒙军已越来越远了。

  忽然,“嗒”的一声,有个钩索从庆符水师的小船上抛上来,钩住了这艘船。

  一名蒙卒放下弓箭,拔出弯刀上前去砍。

  俞田突然起身,抢起木桨就砸下去。

  “兄弟们!反戈啊!”

  “杀啊!”

  杀喊声响起,姜饭精神一振,喝令麾下的巡江手用力拉。

  “一、二!”许魁怒吼号子,带着自己的一什人猛地把小船拉向被蒙军俘获的船只。

  “杀上去!”姜饭身先士卒,身里的钩子挥舞着,第一个往船上攀去……

  ……

  尼格皱了皱眉,已预感到了不好。

  战到这时,他损失的探马赤军并不多,但却在战略上落在了下风。

  把三百蒙军派上山,阵列上只留下两百人看管着四百宋兵俘虏。

  那一旦这些宋兵反戈,冲溃大理仆从兵,就会冲乱他的阵线。

  下一刻,只见符江上游又有一艘大船顺江而下,停靠在笆篓山下,两百宋兵跃下船,包夹过来……

  ……

  “杀啊!”

  刘金锁与搂虎乘船赶到战场,迅速由符江与笆篓山之间的小路登岸,提刀杀了出去。

  他们的目标却并非蒙军,而是山下那两百俘虏。

  很快,两百俘虏大溃,带动了大理仆从军的溃败……

  ……

  “轰!”又有大石从笆篓山顶砸落,砸进尼格的阵列。

  如同尼格预想的一样,战事陷入了劣势,且比他预想得还快。

  宋军占着顺流的优势,支援的速度太快了。

  而蒙军在落石的攻击下,马匹受惊;被江上的船只不停以箭矢攻击;两艘大船上的俘虎已被策反;宋兵已然包抄过来;大理仆从军已溃败……

  尼格果断下令向西撤退。

  他并非是败了,而是打算以惯用的战术,把宋兵引诱到西边的开阔地带,再利用骑兵的优势迂回包抄。

  正在沿着笆篓山西面攀登的嘎尔迪、图门宝音两个百人队已听到了号角声。

  他们回头看去,明白尼格的命令。

  “包抄在追击的宋军。”

  嘎尔迪、图门宝音纷纷下令。

  “快!掉头下山,包抄他们!”

  ……

  笆篓山顶,李瑕眺望着战场,迅速下令道:“通知山下的刘金锁,冲散大理仆从军即可,不必贪功,我们先打掉一个百人队。”

  “是!”

  战旗摇动……

  宋军并不追击蒙军大队,任那些大理仆从军漫山遍野地跑,而是转头向山腰上希日那百人队包夹了过去。

  这一战,李瑕要的不仅是守住县城,却也没有贪心要直接吞掉整支蒙军。

  他一点点在学着指挥,学着利用山势、水势来分割包抄,能吞掉一个小小的百人队就已心满意足。

  更重要的是,他能让麾下的士卒们在这种小小的胜利中迅速成长起来。

  第二百一十四章 山脉

  百夫长希日在山腰上转头看去,看到了尼格向西撤退的情形。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今日宋军将领利用了山势、水流,完成了一场阻击。

  而尼格没能占据制高点,看不到宋军的兵力、布局。那为了稳妥起见,必须把战场拉开,发挥蒙军的骑射优势。

  希日收到的命令则是继续攻山,占下山头。

  他又率人往上攀了一段,发现宋军又开始向他这个方向砲石了。

  希日大怒,转头一看,忽然发现山下的宋军没有去追击尼格,反而开始向他这支百人队和两百仆从军包围上来。

  “这都不去追尼格?太冷静了吧。”

  希日只觉无比诧异。

  今日这一战,宋兵所展示出的气势,一直让人觉得是要击败整只蒙军,且已占据了优势,没想到主攻方向还能瞬间一变。

  “一般人做不到这么冷静……”

  他喃喃了一句,看向西面。

  嘎尔迪、图门宝音的两支百人队,比他更晚出发,又向西绕了一大段,本就攀得不高,收到命令已经掉头到山下去收拢俘虏与大理仆从军了。

  “都走了?但宋军没追啊……”

  希日猛地一个冷颤,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分割包围。

  他这才感到惊慌,连向嘎尔迪、图门宝音请援。

  但来不及了。

  尼格被大理溃兵阻挡了视线,而嘎尔迪、图门宝音的距离已被拉开。

  “额秀特!”希日大骂一声粗话,气极败坏。

  ……

  大部蒙军已向西奔得远了,溃军追着他们身后。

  夕阳则跑在他们前面。

  随着夕阳一点点落下,希日已无法改变落入宋军包围的事实……

  ……

  笆篓山顶上,准备好的砲石已渐渐用完。

  眼看战术包围已完成、胜势已定,李瑕拔出佩剑,向山下冲杀。

  他手下还多是新兵,需要他身先士卒,提振士气。

  李瑕没有学过兵法,他所有的指挥都是来自与蒙军交战的思考,也有一部分是来自张实战败的反思。

  他学的是蒙军战法,只不过蒙军是以骑兵来分割包抄,他则以山水来分割包抄。

  ……

  “噗。”

  长剑刺穿一个大理仆从兵的脖子,李瑕忽然想到了高明月。

  他想到这些大理人正在如此忠诚地替蒙军作战,她与她的家人还能如何挽回大理的局势。

  这念头一闪而过,李瑕眼神愈发坚定、挥剑愈发狠辣。

  “刺!”

  熊石大吼一声,冲上前方。

  他认为自己追随李瑕从军没有错。

  白岩山就在身后,从这里回望就能看到。

  外乡来的县尉尚且如此卖力破敌,本乡的汉子如何还能畏缩不前?

  随着熊石这一声大吼,茅乙儿一什人手中的长矛在同一瞬间往下扎去。

  他们当中有人还不会打仗。

  他们会的,也只是在号令下齐刺而已。

  “噗噗噗……”

  大理仆从兵仅在一照面就几近崩溃。

  “刺!”熊山又喊。

  杨奔站在队伍中,执着长矛,终于忘了心中那些兵法,像同袍们一样随号令而动。

  他因不遵号令而受过很多次罚,今日见了敌兵的血,却也知道整队人齐动比单人厮杀更有效。

  但杨奔还是忍不住望向了远处那蒙军百夫长。

  他很想冲上去拿下对方的头颅。

  想出头、想建功,但又要听号令。

  他在这一刻满是热血,又深觉压抑,这种种情绪也只能随着手中的长矛挥洒。

  “杀啊……”

  也不知杀了多久,突然,杨奔瞪着眼,于血雾中看去,看到刘金锁几乎如不要命一般冲上去,一枪捅穿了那百夫长的喉咙。

  他觉得好不甘。

  他若是班头,他也能带人直冲敌将。

  偏是熊山一心只想驱赶溃散的大理仆从兵冲散蒙军,不懂切割敌阵……

  ……

  比杨奔更不甘的是希日。

  希日落入包围之后,战意并不坚决,想要从山腰向西奔走,夺回马匹,结果被冲乱了阵线。

  再想逃,一支长枪就已惯穿了他的喉咙。

  他还听到身后的大汉不停喘着气,大骂不已。

  “娘的!说老子没打过仗?老子能没打过仗吗?!”

  ……

  战斗在夕阳落山之前结束了……

  换作别的十六岁的少年或许会被胜利冲昏头脑,李瑕却还是非常冷静。

  他知道今天最多只能算是小胜,除了抢夺三艘船只、两百多俘虏,双方的战损相差并不多。

  大概是以五十人的伤亡,击杀了八十余蒙卒。

  眼下不是能扩大战果的时候。

  李瑕速度下令收兵,同时一条条命令下达。

  “清点伤亡,搜救伤员……”

  “驱赶俘虏的大理兵拉纤,尽快把船只拖回营寨……”

  “让宋禾去通知西面的断头山、尖子山等苗寨,时刻准备砲石,让蒙军以为我们在山上有驻兵。告诉他们,切记防蒙军夜袭……”

  “让于柄速通知县城,在明日前把所有百姓迁入城中……”

  “搂虎,你带人守住笆篓山,侦测蒙军动向,补充石木……”

  “刘金锁,你与我去西面看看。其他人,速回营盘整备……”

  “……”

  一通吩咐之后,李瑕领着刘金锁的一百人队沿着山仞,向西面行去。

  天色渐暗。

  走了良久,终于见到山下有篝火。

  “娘的,这些蒙鞑这么快就收拢了溃兵。”刘金锁骂道。

  李瑕道:“派人去通知各寨蒙军的位置……”

  望了一会,却见山下的蒙军熄灭了篝火,随着马蹄声起,不知了去向。

  “他们发现我们了?”

  “没有,是因为谨慎,不在离战场太近的地方驻营。”

  李瑕望着夜色中的山脉,反而觉得今日这场小胜之后,战事将会更难打。

  蒙军丢了船只,接下来会从任何一座山翻进来。

  再难像今天这样算到他们的路线,进行埋伏……

  ……

  天光微亮,李瑕在山林间醒来。

  夜里不敢点火,他只稍微睡了一觉,身上就满是露水。

  从怀里掏出地图看了看,幸好还没湿。

  地图上,庆符县的地势像一只眼睛,南北有山脉夹着它,县城就好像眼珠。

  而符江就像这眼睛上的一道刀痕,破开南北的山脉。

  李瑕之所以去守五尺道,就是为了防止蒙军从南面沿符江而下。

  而昨日在笆篓山迎击,为的是防蒙军从北面溯符江而上。

  南北的水路守住了,蒙军就只能翻山,翻山就意味着不能携带太多物资。

  坚壁清野的意义就在这里。

  李瑕的手在地图上沿着庆符县南北的山脉划了划,喃喃了一句。

  “敢进来,把你们拖死在这里。”

  他站起身,带人下了山,观察着地上蒙军留下的马蹄印,追了一段,继续在地图上标注着,准备下一次埋伏。

  ……

  尼格并不知道李瑕在他身后追踪。

  他收拢了四支百人队的赤军探马、百余大理仆从兵,思考着接下来的形势。

  是回叙州报兀良合台自己败了?还是继续劫掠庆符县,抢回船只和粮草,再顺符江而下?

  尼格犹豫良久之后,派人去汇报,称自己遭到了长宁军千余人的阻截,又称庆符县有一支水师,请都元帅派兵从东面夹击。

  而他打算翻过山脉,挽回损失,把这场小败遮掩过去……

  做完这些安排,尼格意识到俘虏来的三艘船只和宋兵水手其实有些累赘。

  恰是因为有他们,自己的行军路线才被宋军提前知晓、设下埋伏,失去了来去如风的优势。

  “额秀特!要什么水师,水师只会连累我!”

  ……

  之后两天,尼格带兵在符庆县城西南方向的山谷中试图翻山,却在断头山、尖子山等地遭到了砲石攻击。

  他很诧异一个小小县城怎会有如此多的驻兵,心底有两个判断。

  要么山上就是些土著蛮人,学会了起砲;要么,真是长宁军在驻守庆符县。

  尼格懒得攻打这些穷山寨,看来看去,准备在蚂蟥岭越过山岭……

  ……

  “蒙军要在蚂蟥岭翻山了。”

  李瑕席地而坐,摊开地图,招过身边的诸人。

  “我们来布置一下……”

  第二百一十五章 消耗

  就在蚂蟥岭上的竹林里,刘金锁向下眺望,还能看到西面山脚下的蒙军正准备要攀山。

  而赶来的另外四个班头已经在李瑕身边围坐下来。

  刘金锁连忙挤了进去。

  “你好臭。”姜饭低声喃喃了一句。

  “我在这山里跑两三天了,当然臭。”刘金锁道,“闭嘴,听县尉说。”

  李瑕扫了他们一眼,开口说起来。

  “这条山脉一路向东,而二夹河也沿着它向东流入符江。蒙军翻山之后,首先就要渡河。”

  李瑕说着,手指在地图上蚂蟥岭的位置上划过,最后点在二夹流上游。

  “姜饭,你带人把小船藏在上游的青岗咀。”

  姜饭应道:“半渡而击?”

  “不。”李瑕道:“别等蒙军开始渡河,这河太小,可以浮马而渡,半渡而击会被蒙军包围。你趁他们刚下山、还没来得及调整阵型之时,顺河而下向他们射箭,吸引他们追击。”

  “但这样杀伤不了太多人?”

  “不求杀伤,我们要拖垮他们。”李瑕道:“我们已坚壁清野,那在最开始就拖垮他们的体力与马力对我们有好处。”

  “明白。”

  “在锅圈湾这里,河道有个急弯,小船的速度必然减缓,蒙军可能会追上。”

  李瑕手指在锅圈湾点了点,点在了附近的一座小山强盗岭上。

  “刘金锁,你带人在锅圈湾之前埋伏,在强盗岭射箭、呐喊,不求杀伤,但要阻一阻蒙军的速度。”

  “是!”

  李瑕又道:“蒙军在强盗岭受阻,之后必会加快马速追击姜饭。”

  他手指又往前移,喝令道:“熊山,你在大垇设伏,在这个位置挖一条陷马沟,待蒙古落马,放一轮箭就从山岭走。”

  “是!”

  “搂虎,你在尖子山再次准备砲石。”

  “是!”

  “宋禾,通知鲍三在符江接应……”

  “是!”

  李瑕站起身,把地图收好,又道:“兀良合台急着去合州,蒙军拖不起。这一场伏击战,哪怕只能让他们减损十余骑兵,也是把他们又多拖一天,我们就离胜利更近了一步。”

  “明白!”

  诸人应了,眼神皆是自信。

  ……

  李瑕布置战术,回头向山下看了一眼,见蒙军已派人上山探查,迅速领人下了山。

  他跨上马准备去庆符县城安排后续的事宜。

  才坐上马背,身子就晃了晃,显得很疲倦。

  种种计划他也不是拍拍脑袋就想出来的,需要一路追着蒙军的马蹄印、获取断头山、尖子山等地砲击的结果,推断蒙军翻山的方向。

  除此之外,要观察地形、观察二夹河的流速……

  尼格骑马在山谷穿行,他却是在山上用脚追赶。

  尼格倒是每每找到一些空村,想睡就睡,想吃就吃,行军随意。李瑕却不能睡,在山间被潮气沾湿的衣服被身体焐干,夜里又湿。

  但总之,这五六百蒙军还是进了他布好的口袋里。

  大半日之后,李瑕已上到庆符县的城楼,向着西面远远眺望着二夹河。

  ……

  这日下午,二夹河边,疾疾的马蹄声与呼喝声不停响着。

  突然……

  “咴律律!”

  一匹蒙古战马悲嘶着,轰然摔进陷马沟里!

  马背上的蒙卒原本正死死盯着二夹河上那顺流而下的小船,突然随着战马落下。

  他尚没反应过来,身上已是一阵剧痛。

  “噗”的一声,一根削尖的竹竿从他的大腿直接刺穿上去,刺破了他的内脏,径直从背脊透出。

  血滴在竹筒里凝结成珠,并不能浸透那白色的竹壁,一滴滴洒开。

  “啊!”

  惨叫声极瘆人。

  下一刻,轰然又是一匹收不住冲势的战马摔下来,将这蒙卒砸死在陷马沟里……

  “吁!”

  后方的几骑蒙卒好不容易勒住马匹,再抬眼看去,只见远处的小船已越漂越远,而埋伏在附近的宋兵已在山林间窜得不见了踪影。

  ……

  “额秀特!”尼格狠狠骂了一句粗。

  他冷着眼扫过前方的陷马坑,心头怒火直冒,又被他压了下去。

  才翻过蚂蟥沟,又死了近二十人。

  他已经发现宋军坚壁清野了,因前两日遇到的村落都是空的。

  出来打粮最怕的就是遇到这种情况,偏船只、俘虏、粮草都丢了,也不能直接回去。

  “别追了,把这些战马杀了吃。”

  ……

  李瑕站在城楼上,望着姜饭领着小船从二夹河上游漂下来,过了一会,看到刘金锁与熊山的队伍在远处的高山上挥动旗帜……

  而时近黄昏,蒙军没有继续追。

  蒙军的将领比预想中要冷静。

  李瑕皱了皱眉,下令道:“传令下去,让鲍三与搂虎不必再埋伏。收缩兵力,明日蒙军要攻城了。”

  “攻城了。”房言楷喃喃了一声,“这二丈不到的土墙,能守住蒙军吗?”

  “房主簿不是一开始就让我守城吗?”李瑕反问道。

  房言楷闻言长叹。

  他倒也诚恳,应道:“非瑜这三四天能拒敌于山林之间,不能再想点办法?”

  “现在不行了,蒙军已到了开阔地带,接下来才是硬仗。”

  李瑕并非是为了给房言楷难堪,直截了当又道:“房主簿若能信我,该把城头防事交给我负责了。”

  房言楷转过头看着他,没有马上回答。

  夕阳从西边照过来,把两个人的影子在城头拖得很长。

  两人这几日都很辛苦,而李瑕奔波很多,却还没有房言楷那般憔悴。

  “好吧,我这主簿,全力配合你便是……”

  ……

  而在蒙军攻城前的这一夜,许多人的命运似乎也在悄然变幻……

  ……

  “呵,李非瑜打了胜仗?那蒙军如何又攻到城下了?!”张远明不悦地反问了一句。

  他如今挤在庆符县的大户袁玉堂家中,住的虽已是最大客院,却还是挤得满满当当。

  整个庆符县城都塞满了逃难的百姓,露宿于街头者多不胜数,张家的处境已算是最好的了。

  但这夜听说蒙军马上要攻城,张远明的脾气终还是被点燃了。

  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是长子张世斐、次子张世卓,皆有惊慌之色。

  张世斐当先开口应道:“姓李的吹牛而已,孩儿到城头看了一眼,一共也不过八十余头颅,蒙军却还有六百余人,岂能称胜?”

  张世卓道:“可笑的是,蒙军是从符江西面打过来的,符江以东一个蒙军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张远明讶道。

  “是。”张世斐道:“那李非瑜口口声声为保我张家老小,强行迁我们入城,反而是将我们置于蒙军的攻势之下。”

  “若非是他,如今我家在在九曲园也不知有多安稳,实可恨至极。”张世卓道。

  父子三人如此交谈了一会,咬牙切齿。

  “若能渡过此劫,绝不与这竖子善罢甘休……”

  ……

  除了张远明父子以及少数从符江东岸被迁入城中之人,庆符县城大多数人对李瑕更多的还是感激与赞誉。

  县衙后衙之中,韩巧儿就多次听到江县令对她祖父说“非瑜真是了得!”

  别外,如今江春收容了不少人在后衙,多是些老学者。

  因此牟珠母女也住到了西厢来,占了李瑕的屋子与韩巧儿同住;而韩家祖父则搬去与江春住,把西厢空出来给几个避难的女眷住;连江苍屋里也塞了两位老先生。

  韩巧儿就觉得江县令真是个大好人,怪不得大家都夸他。

  她还觉得江县令待她们一家子都不错,每天都说“本县与韩老先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天夜里,江春又把两家人聚在一起,开口还是这么说。

  韩承绪显得有些无奈,道:“县令放心,县尉必然能守住县城。”

  “是啊,非瑜做事,本县是放心的……”

  韩巧儿坐在一边,不由偷偷瞥了江荻一眼。

  她觉得这几天真是太多人夸赞她李哥哥了,这让她生怕有更多姑娘喜欢上他……恨不得都别再夸了才好。

  像昨夜,她躺下之后,还听到里间县令夫人对江荻说“都是你父亲不争气,否则李非瑜已是你的夫婿了。”

  这让韩巧儿分外紧张。

  她脑子里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听韩承绪咳了两声,道:“巧儿,还不快谢过县令。”

  “啊?”韩巧儿一愣。

  “咳咳。”韩祈安咳了两声,道:“县令愿收你为义女,你还不快拜下磕头。”

  韩巧儿只觉更加晕晕乎乎。

  她转头看了看坐在上首抚着长须的江县令,心想“李哥哥还说江县令喜欢说反话,明明不是反话呢。”

  这边韩巧儿还没反应过来,那边江苍眼珠子一转,已是行了一礼,道:“弟弟见过二姐儿,往后与二姐儿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一家人……”

  第二百一十六章 俘虏

  庆符县城,西城楼。

  李瑕坐在椅子上睡着,再睁开眼,只见天还未亮。

  “非瑜醒了?”房言楷正坐在一边,凑着烛火勾填一本册子。

  李瑕揉了揉脸,问道:“几时了?”

  “寅时二刻,天快亮了。”

  “房主簿有事寻我,怎不叫醒我?”

  “让你多睡一会也好。”房言楷放下手中的烛火与册子,道:“并非大事,来与你谈谈守城的准备。”

  李瑕“嗯”了一声,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另人作呕的臭味。

  “这是什么气味?”

  “金汁煮开了。”房言楷道:“箭头也已淬过,除了金汁,还熬了两锅苗寨特有的毒药……”

  因这场战事,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融洽不少。

  房言楷说着城防的准备,指了指案上的一个布袋,道:“夜里韩祈安给你带的。”

  李瑕拿起布袋,打开来,里面是鸡蛋。

  虽城楼上臭烘烘的气味让人食欲不好,他还是随手剥着吃了。

  “城内的人口与粮草都清点好了,伙食我已安排了专人;另外,这是弓手的名册,我已让伍昂带人上城头听你调度……”

  房言楷对守城要做的各种安排颇有经验,还在说着。

  李瑕因刚睡醒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更多时候只是听,回想睡着之前似乎有什么事没聊完。

  “对了,百姓全都迁进城了?”

  房言楷沉吟片刻,道:“一县之大,岂能短短数日内迁完?许多村落也只能移到高山上。”

  “蒙军没有太多时间攻城,为的还是劫掠。”李瑕道,“不能让他们掠到人口与食物。”

  “户籍人口皆已安置妥当,偶有遗漏……也并无太多人了,我等尽力了,实已做到能做到的最好。”房言楷叹息着又道:“这边陲之县,诸族杂居,不易治理……”

  李瑕听他说得有些含糊,道:“我上任时短,也不宜干涉房主簿的职权,但能多迁一个人就少能死一个人。”

  “是啊。”房言楷道,“继续说城防吧,皮甲有些不够……”

  两人一边谈,一边下到城头察看防务。

  天色渐渐破晓,隐隐似有马蹄声响起。

  “蒙军攻城了,准备吧。”

  李瑕放眼望去,于微曦之间,见到了城外野地上隐隐约约的轮廓。

  有士卒拿起鼓棰,砸在大鼓上,将庆符县从沉寂中唤起。

  “咚咚咚……”

  ……

  “那是什么?”

  于柄眯眼凝望,远远的,他看到蒙军的骑兵的阵列前,那一排排踉跄前进的身影。

  他能被李瑕选为斥候什长,目力颇佳。

  “那是……我们的百姓?”

  于柄喃喃一声,喊道:“县尉,你看!”

  天色越来越亮,远处的队伍越来越近。

  不仅是于柄,城头上的人都可以看到,有六七百的男女老少正被蒙军驱赶着向县城涌来。

  这些人各族皆有,最多的却是僰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褂子。

  哭声已传到城头,混杂着叱骂、惨叫,显得极是哀惨。

  李瑕转过头,看向房言楷。

  “房主簿,这是哪来的人?”

  房言楷没有转头,也没有说话。

  他本已十分憔悴,似乎又苍老了许多。

  恍惚之中,天光像在突然间大亮。

  城下响起了喊话声。

  那是个被驱赶着的汉子在喊,带着哭腔,声音里满是惶恐害怕。

  “开城门吧……他们说不开城门就屠光所有人……开城门救救大家吧,不要激怒蒙古人……啊!”

  这汉子边走边喊,喊着喊着,声音戛然而止,成了凄厉的惨叫。

  他摔在了陷马沟里。

  那道陷马沟是挖在离城墙一箭之地,里面插满了竹刺,本是用来防备蒙军的,此时却是三四十个被俘虏的百姓栽进去。

  削得尖锐的竹子刺穿了他们的身体。

  “啊!啊……”

  哭爹喊娘的恸哭声震天。

  天地间全是这样的惨叫,让人毛骨悚然。

  房言楷身子一颤,转头看向伍昂。

  他嚅了嚅嘴,没发出声音来。

  蒙军已在勒令那些俘虏填沟,房言楷想要下令射杀他们,一时又有些于心不忍。

  “放箭!”

  下一刻,李瑕已大喝道。

  他未必没有内心挣扎,只是这种时候,已不容太多的犹豫。

  城头上没有马上放箭,伍昂带着弓手们看了看李瑕,又看了看房言楷。

  “放箭!”

  李瑕抢过一张弓,亲手向陷马沟里射了一箭。

  城头上的箭矢终于袭落而下。

  这些箭头上或淬了金汁、或淬了毒,却只能射到这些俘虏。

  陷马沟里又是一阵惨叫,渐渐没了声息。

  蒙军没有给幸存者时间哀哭,驱赶着他们尽快填沟。

  不时又是几声惨叫,城下的人们若是填沟的动作稍慢,蒙军就是一刀劈下;若是稍敢更靠前,城头上又是箭矢袭下。

  嚎哭声至从响起就几乎没停下过。

  “别放箭啊!别放箭……”

  在他们后面,大理仆从兵开始造砲车。

  ……

  “房主簿。”李瑕道,“你说人都安置妥当了?这些人哪来的?”

  县尉官在主簿之下,本没有质问的资格;而且,事实就是这次坚壁清野他房言楷已做得极好,换大宋任何一个县官,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把城外人口迁走这么多……

  但房言楷没敢转头看李瑕。

  “凉草垇附近,有一个僰人村落素来是不听县衙管辖的……簸箕山下的村民也……”

  房言楷说到这里,李瑕突然又是一声大喝,打断了他的话。

  “谁让你们停下来的!放箭!”

  放眼看去,只见城下那些俘虏已填平了第一道陷马沟,已载着土在填第二道陷马沟。

  城头上箭雨袭落而去。

  “并非我开脱,但非瑜你该知道,不可能做到所有百姓都……”

  房言楷话到这里,忽然,被李瑕一拉,摔倒在地。

  周围几声惨叫响起,蒙军的箭矢向城头袭来。

  附近一名弓手中了箭,血洒了房言楷一脸。

  他并不害怕,但愧疚感压在心上,显得有些懵。

  李瑕已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起来,扳着他的头,向城下又看一眼。

  “看清楚了,我们的治下之民。”

  房言楷视线里,一名倒下的老妇还在向城头伸手呐喊,被一箭射倒。

  他只觉心头又被刺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去。

  对于旁人而言,只是悲愤。对于他而言,这些皆是他的责任……

  “先守城。”李瑕没再说别的,在他背上一推。

  ……

  城墙下,两道陷马沟已被填平。

  俘虏们造了一排木盾,在蒙军的驱赶下推着木盾、冒着箭雨冲到城下,开始挖土。

  “嘭嘭”的声响中,擂木砸下。

  烧得滚烫的金汁也泼下去,城下一片惨叫。

  同时,远处的蒙军也以箭矢还击,压着城头上的宋军。

  即便如此,俘虏的伤亡依旧很大,不到半日,城墙下已只剩两百余俘虏。

  而城头上的守军并无杀敌的喜悦,只感到压抑。

  每个人都神经紧绷。

  他们本以为蒙军不擅攻城,以为准备的陷马沟、金汁、擂木能给蒙军造成杀伤。

  但今日攻城伊始,死的几乎全是他们的乡亲父老……

  “那是什么?!”忽有人喊了一声。

  李瑕放眼望去,只见到蒙军在阵前支起了好几口大锅。

  于柄擦了擦脸上的血水与汗珠,疑惑地喃喃了一句。

  “他们把尸体丢进去了?”

  鲍三的道:“那是在炼尸油。”

  “尸油?”

  “看到了吗?他们造了砲车,要把用尸油点燃的火团抛入城中,这种火很难用水扑灭……”

  ……

  “嘭!”

  一个大火团砸在城门前,大火轰然窜起,包裹了城门。

  “快灭火!”城门上一片吆喝。

  守军连忙端着水桶泼下去,火势却丝毫不减。

  房言楷已赶了上来。

  他在无人处抹了泪,重新整理好了心境,恢复了老成持重的主簿模样,开始组织民壮灭火。

  “用沙土来灭火!快,城头就有沙土!”

  “非瑜!让箭手掩护……把沙土洒下去。”

  沙土才洒向城门的大火。

  城内却又是连声尖叫,一个个火团砸进城中,火势在几个屋舍中腾起。

  包括几处蒙军集中攻打的城墙上也有火团落下。

  庆符县的城墙建起时是用木材做框架,以糯汁粘结。此时沾上尸油,火势熊熊燃烧,竟是难以扑灭。

  城下的檑木与尸体也被点着,火势更旺。

  “别泼水!城墙会裂的!”房言楷嘶吼道:“只能用沙土灭火……”

  第二百一十七章 夜袭

  城内城外,哭声震天。

  庆符县城西北的迎祥楼已起了大火,连带着周围的木制民舍也陷入火海。

  蒙军的攻势、屠城的恐吓,给城中百姓带来了巨大的惶恐。

  攻城不到一日,已有惊慌失措的人们跑到县衙求江春不要再守城,该把县里的钱粮交出去、把蒙军送走……

  “县令呐!再守下去蒙军真的会屠城的!”

  江春才打算亲自领人到城内救火,一出县衙就被一群人堵住,登时焦头烂额。

  “乡亲们,乡亲们静一静,都不要慌!听本县说,蒙军攻不下庆符……”

  “到处都烧火了啊!城门要被烧塌了啊!”嚎哭声不止。

  “再守下去蒙军要屠城了啊……”

  “连官军都没有,怎么守啊?!”

  “县令,援军怎还不来呐?”又有乡绅哭喊着打断道,“他们是不是不管庆符县了?!”

  “这才攻城一日……”

  江春抬着手,想平息这种喧闹,却如何也平息不下来。

  蒙军的屠城威慑有多让人胆寒,他以往也曾听说过一些。

  据说,西夏、金国被灭之时,许多城池听说蒙军要来,吓得早早自尽的也大有人在。

  但听说归听说,只有真的置身其中了,江春才更深刻地体会到这种恐慌。

  忽然,远处又是一片混乱,是有火团引燃了一排房屋。

  有弓手奔来,大喊道:“县令!房主簿与李县尉请县令速带人灭火……”

  “乡亲们,都让一让,先让本县去灭火……”

  “县令呐!不能再这样守下去了……”

  ……

  后衙。

  “我们带人去灭火?”

  韩巧儿转头看看江荻,又转头看看江苍。她还不习惯与这两个新认的义姐义弟相处。

  “对,我们是县令子女,当为表率。”江荻道。

  她颇会指派人,又道:“巧儿你不是记得城中各潜火楼的位置吗?还有江苍,你去把衙役都叫过来。”

  “好,那本衙内就去叫人了。”江苍应了一声,有些兴奋,仿佛只要不读书,做什么都好。

  韩巧儿有些犹豫,道:“可是……我是不是不给李哥哥添乱比较好?”

  “这不叫添乱,带人去扑火这是帮忙。”

  江荻背着手踱了几步,姿势还显得有些故意拿腔作态,但已有几分江春那一县之主的威严、李瑕那坚毅果绝的锐气。

  “城中到处起火,父亲却被堵在县衙。当有人出面组织灭火,提振人心。”

  韩巧儿竟就被她这一句话说服了,应道:“那好吧。”

  不一会儿,江苍已跑到前衙,招了几个胥吏过来。

  “走吧,我们从后门走!”

  “走。”

  江荻穿着男装,一甩脑后的马尾辫,带头就往外走去。

  此时几乎整个县城的人都在惶恐不安,反倒是这些半大的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们其实做不了多大事,会的只是模仿别人做事而已……

  ……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

  “县令被那些人堵着,差点连县衙也没出去。之后听说衙内带人去救火,县令也是发了狠,把人都驱散了,赶去灭火……”

  “简直是自乱阵脚。”

  房言楷轻骂一声,挥退报信人,转头向李瑕道:“城内的火势暂时控制住了。”

  “嗯。”

  李瑕应着,看向城下的尸体。

  被蒙军俘虏的六七百人已几乎死尽,攻城也暂时停止了。

  在这第一天的攻城战中,蒙军表现得比李瑕想像中更擅长攻城。

  先是屠城威慑,再是驱俘攻城,其后火攻、砲攻,都显得非常有经验。

  这还是在没带辎重、时间不多的情况下。

  若李瑕没有提前坚壁清野,而留下大量的百姓被蒙军俘虏的话,只怕轻易就能被蒙军推上城头。

  “看!他们撤了!”忽有人喊了一声,松了一口气的语气。

  只见一箭之地以外,蒙骑已经向西撤了,只留下少数几骑还在驱赶着大理仆从军。

  战场上只能看到那百余仆从军、几骑蒙卒,以及几辆孤零零的砲车。

  “县尉,是否出城毁掉他们的砲车?”于柄问道。

  “不可。”房言楷忙道:“非瑜万不能中计,此为蒙军诱歼之计。蒙骑来去如风,须臾即回,若派兵出城,必被破城。”

  “我知道。”

  李瑕的目光还是落在城下的尸体上,眼神冷峻。

  “房主簿,你实话说一句,城外还有多少百姓没来得及迁进来?”

  “真没有了……”

  ……

  与此同时,尼格的心情也很恶劣。

  “没有俘虏怎么攻城?!”

  百夫长嘎尔迪道:“已经派探马去找了,但西面的村子都被迁空了,怕是找不到多少人。”

  “找不到也得找!”尼格道:“再有一千俘虏,这小县城就直接拔了。”

  嘎尔迪领了命,又散了几什探马去寻找村落……

  今日这一战,尼格打得并不满意。

  庆符县不像蜀北的山城,也不像叙州那样的坚城,结果一整天都没攻下来,形势就被动了。

  倒不是这一战难打,而是没有太多时间给他消耗。

  都元帅的命令是劫掠、摧毁船只,尽快去合州。

  偏是他小败之后,需要打下庆符县把丢掉的船只和物资抢回来……

  咽了嘴里的肉,尼格下意识一伸手,发现马肉已经吃完了,脸色愈发阴沉。

  “额秀特,吃的也不多了,箭矢也快用完了……等嘎尔迪捉到俘虏再叫我……”

  尼格骂了一句,转身回帐篷,又道:“图门宝音,今夜你带你的百人队守营。”

  “我巴不得宋军来袭营。”图门宝音道:“但他们肯定不敢和我们野战,昨夜哈日查盖守了一夜,也没见宋军的影子。”

  “叫你守营就守!”

  夜深。

  尼格还在睡觉,忽听嘎尔迪的喊声。

  “找到好几百个驱口了,在西面,要往山上跑。”

  尼格起身,骂道:“你不知道直接捉回来?!”

  嘎尔迪道:“就一什人远远看到,人不够,要有两百人去包围。”

  尼格道:“图门宝音,你带人跟嘎尔迪去。把哈日查盖叫起来守营……”

  “为什么又是我去?!”

  “你的人没脱甲,速度快,快去……”

  ……

  两百骑向西南的山城袭卷。

  图门宝音抬头看去,只见夜色下确实有数百身影在爬山,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

  “围上去。”

  “走吧。”嘎尔迪道。

  策马上山追了一会,山路渐陡。

  “要下马追了。”

  图门宝音吩咐两什人留下看着马匹,向山上追去。

  嘎尔迪看他心情不好,道:“拿下这些驱口,吃的也有了,县城明日也能攻下。”

  “今天差点就能把城攻下来,烦死了。”

  两个又追赶了好一会。

  “不对。”图门宝音忽然道:“那些驱口怎走得这么快?”

  “是啊,也该追上了。”

  嘎尔迪挠了挠头,抬手一指,道:“前面有个寨子,他们逃进寨子了?”

  “过去看看。”

  那是山腰处的傍着溪水的一个小村寨,环绕着低矮的茶树,似乎是附近的村民采茶时歇脚之处。

  有人把小溪掘了,让溪水沿着这个小村寨绕了一圈。

  这让图门宝音感到有些奇怪。

  踏过小溪,他们进了寨子。

  “没人?”

  “人都到哪去了?”

  图门宝音皱了皱眉,走到外面的茶林,伸手在茶树上一抹。

  “火油?快走!有埋伏……”

  忽然,远处响起一声大吼。

  “放箭!”

  带着火的箭矢袭下,瞬间点燃了茶树与村寨……

  ……

  白岩苗寨。

  熊春正望着山下的火光。

  “放砲!”

  落石登时向山腰的寨子砸去。

  “继续放砲!”

  砲车的“咯咯”响声中,熊阿乞望着山下的火光,有些心疼道:“寨老,李县尉真把我们的茶园烧了。”

  “命比茶园重要。”熊春喃喃道。

  他想了想,又向熊阿乞道:“今夜会有很多马匹,你带人下山牵回来……”

  ……

  一处山林之中,李瑕回望了一眼山腰上的火光,又转头看向了前方那两什看守马匹的蒙卒。

  “动手!”

  搂虎一箭射出,正中一名蒙卒。

  “杀!”

  一百巡江手向两什蒙卒杀了上去。

  李瑕这次没有身先士卒,只是招过宋禾,吩咐道:“再去提醒熊山、鲍三、姜饭一次,只要击溃山上的两百人就行,万万不可贪功恋战。”

  “是……”

  李瑕这才点点头,快步走向那些马匹。

  今夜在山上奔走的百姓是他派出来的巡江手们;那大大小小的包袱里,是他们备好的火油与易燃物;山腰上的小寨子,是他预设的埋伏点……

  他本打算再过两日等蒙军更疲惫些再进行这场埋伏。

  但白日的守城战,他打得并不满意,觉得自己成长得太慢了。

  若是更早知道蒙军的攻城战术,也许可以昨夜就设伏偷袭蒙军,那么,今日那六七百人或许就不会死。

  当然,昨夜偷袭也未必能成。

  也许恰是因昨夜宋军没有出城偷袭,蒙军今夜才放松了警惕中伏;也许恰是因那六七百人已经死了,蒙军才不得不追着他们上山……

  总之是没有重来的机会。

  对于李瑕而言,要学会打仗,也得经过血与火的淬练……

  他想着这些,上前剥下一个蒙卒的衣甲,跨上战马。

  “二十探马斥候随我袭营,其余人把马匹牵走……”

  ……

  蒙军营地。

  守夜的百夫长哈日查盖听到有马蹄声传来,他回头望去,有些戒备。

  远远的,有蒙语的大喊声传过来。

  “捉到那些驱口了,百夫长让我先回来说一声。”

  “捉到了就好。”哈日查盖大喊道。

  他眯着眼看去,见夜色中只有二十余骑回来,并未直接冲向营盘,而是向马群奔去。

  “我先把马放好。”那蒙语又喊起来。

  哈日查盖皱着眉,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但那二十余骑速度很快,顷刻已冲到马群附近。

  “杀了他们!”哈日查盖猛地反应过来,大喊道:“是宋军!快杀了他们……”

  他没想到宋军敢来偷营,更没想到只有这么一点人也敢来。

  这是野战,蒙古骑兵可以轻易追上宋军并杀光他们。

  但下一刻,一团团火球被丢向马群。

  “咴律律!”惊马长嘶……

  ……

  李瑕拿出一个包袱。

  包袱里装满的是烟花爆竹。

  离过年还有不到一个月,庆符县的几乎所有的烟花爆竹今夜都被他的人带了出来。

  他骑在马上,点燃包袱上的好几条引线,径直丢向蒙军的马群。

  今夜,李瑕的目的并不是偷袭蒙军。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马匹。

  有箭矢激射而来,李瑕伏下身策马飞奔。

  身后,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大声,以及马匹嘶鸣……

  “咴律律律……”

  第二百一十八章 回马

  图门宝音今天心情不太好。

  他觉得了尼格所有事都指派自己,辛苦攻城一天,夜里还得守营,又要上山捉驱口。

  当大火燃起、山顶上的砲石砸落,他那本就不好的心情更加恶劣。

  “快走!”

  火势起得很快,宋军在这小寨中堆了许多枯枝、泼了火油。

  火箭一落,茶村、屋舍顷刻腾起熊熊大火。

  正在屋舍内的蒙卒陷入大火,屋舍外的蒙卒刚被砲石砸中,个个惨叫不已。

  图门宝音迅速领了几人向寨子外冲去。

  “嗖!”

  有利箭射来,逼退了他们。

  “有埋伏!都到我这来,一起冲出去!”图门宝音大喊道,“嘎尔迪,带上你的人!”

  “我受伤了。”嘎尔迪吼道:“我被砸中了……嘶……好痛!”

  火光把小寨子照得如同白昼,图门宝音转过头,目光扫过人群,赫然见嘎尔迪的右边臂膀已不见了,血淋淋一大片。

  “长生天呐……快,你们几个扶起嘎尔迪。”

  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聚集了近百人,朝着大火外的树林射了一拨箭,暂时将宋军的箭矢压制住。

  “走!”

  他们向外冲去。

  图门宝音留了个心眼,特地走在队伍的中间。

  前方有人着了火,在地上翻滚着,滚入小溪,冒起一团烟气。

  有人中了箭矢倒在火中,嚎叫不停。

  图门宝音心中大恨,决定冲出这里之后一定要杀光那些宋兵。

  但当他踩着士卒们的尸体,好不容易脱离火海,放眼望去,只见树林里已看不到宋军的身影。

  周围满是惨叫声,砲石还在不停从山顶砸落,喧嚣而惨烈。

  “嘎尔迪,你在哪?!”

  图门宝音看着一个个在地上打滚的着火者,好一会儿才找到嘎尔迪,他半个身子又都是伤,每滚一下都是嚷得极为痛苦。

  “快给他灭火!”

  士卒们扑灭了嘎尔迪身上的火。

  图门宝音见此惨状,扑上去已是满眼扑红。

  “走,快走……”

  “不……不能走……用溪水灭火。”嘎尔迪伸出仅剩的一只手,喃喃道:“救他们。”

  “灭不了火了。”图门宝音哭道:“山顶上在打砲,被砸死更多人,我们就走不了了,你起来,我们走!”

  “山……山太他娘多了……我好烦啊……”嘎尔迪眼神已然空洞,道:“四年多了……全是山……我连看见大胸脯都烦了……”

  “你在说什么啊,快走吧!长生天,救救他吧长生天。”

  “我要死了……没被瘴气毒死……赚了两年……好想草原啊……”

  “走,我带你回草原。”

  躺在那的嘎尔迪没有再说话。

  “嘎尔迪!”图门宝音大哭。

  他捧着嘎尔迪有些烧焦的尸体,鼻涕眼泪都流了下来。

  “你说话啊!我告诉你……我十五岁就进了你额吉的帐篷,你气不气?你活过来啊!额秀特,我跟你额吉好过,额秀特……”

  宋军的箭矢又射过来。

  没有时间给图门宝音哭了,他放下尸体,带着数十人向山下奔去。

  宋军没有追,但等他跑过山林,有几支冷箭从他身后的树上射下来,钉在了他的腿弯处。

  图门宝音闷哼一声,只觉腿上一阵酥麻。

  他知道箭头上淬了毒,这条腿没了。

  但他只能咬着牙,继续跑。

  “都别慌,把箭扣上弦。宋军敢露面就杀光他们!”

  眼下的情况就像是遇到了狼群,不能显得软弱,否则宋军就会包围上来……

  一直以来,图门宝音不觉得打仗残酷。

  他从小就宰牛杀羊,打仗无非就是把人也像牛羊一样宰杀。

  屠城,熬尸油,或把腐臭的尸体抛进城内散播瘟疫……这些都只是攻城掠地的手段而已。

  唯有到今夜,他突然觉得打仗太残酷了,他和嘎尔迪,也在如牛羊一般任人宰杀。

  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杀牛,阿布说“牛会流泪,会跪下,但它只是畜生,不用心软……”

  想着这些,图门宝音只觉腿越来越麻,心里越来越恐惧。

  终于,他冲到了山下的缓坡。

  “快上马!”

  下一刻,图门宝音惊愣在那里。

  “马呢?”

  ……

  山林中,熊山凑到搂虎与鲍三身边,问道:“要不要追出去,杀光他们。”

  “还剩七十多个,若是拼死反击,怕我们有太多伤亡。”鲍三道:“且县尉交代了,不可贪功恋战。”

  “这是个斩首的好机会。”

  “今夜主要还是拿他们的马匹。”鲍三摇了摇头,眼中泛起冷色,道:“蒙鞑没了马,孤军陷在这,早晚能杀光他们。”

  说着,他回过头看去,只见夜色中的新兵们眼睛里皆有雀跃之色。

  他们已经不太怕蒙古人了。

  ……

  “嚁……”

  李瑕正策马狂奔,忽听一声长长的哨声。

  他回过头望去,只见一员蒙卒竟已抢到了座骑,正驻马吹哨。

  大多数乱窜的马匹并不理会吹哨声,却也有几匹马回过头,向那蒙卒跑去。

  很快,对方只带着几骑人,迅速向李瑕追了上来。

  “嗖!”

  一支箭矢激射,正中一名探马斥候。

  李瑕马不停蹄,继续向前冲。

  ……

  名叫“胡勒根”的蒙军什长是个粗矮汉子,很灵活地跨上战马,并为麾下的七名蒙卒召来了马。

  他本有些犹豫,是继续把马召回来还是去追宋兵,直到哈日查盖大喊了一声。

  “杀了他们!”

  胡勒根立即就向宋兵追了上去。

  他这一什只有八骑,却还是很有信心追杀二十余宋兵。

  他们不停放箭,于夜色中射中的不多,时不时能让一两个宋兵栽下马来。

  两拨人马向东奔了好几里,距离越来越近。

  胡勒根眼看箭矢不多了,大喊道:“拔刀,砍翻他们!”

  他夹了夹马,减缓了马速,看着麾下七骑冲了上去。

  人数虽少,但在马背上作战,他对他们有信心。

  胡勒根眯着眼看去,认出那些宋兵骑的也是个头矮小的蒙古马,再次吹哨,要叫它们把宋兵掀下去。

  “嚁嚁……”

  李瑕勒住缰绳,感受到身下的战马在不停刨地,显得很烦躁。

  “列阵。堵住马耳!”

  “是!”

  二十余骑探马斥候迅速堵上马耳朵,掉头。

  他们端起长矛,迎着蒙军,重新冲了回去。

  白日攻城里的情影在他们脑中浮现,惨死的人们、焦臭的尸油……化成了杀意。

  “杀啊!”

  ……

  胡勒根有些不太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只觉这些宋兵也太狂了,竟敢和蒙古人在马上作战。

  他更加用力地吹哨。

  长长的哨声划破天际,野地里有火光闪过,有什么东西被宋军掷了出来。

  光火中带着烟气。

  “又来?!”

  果然,又是“霹雳啪啦”的大响声。

  “哔呦……”

  有烟花炸开,绽出时隐时显的火花,很好看,也映着那些在厮杀的身影。

  宋军排得很齐,显得很呆板。

  他们端着长矛,就那样直直地重新撞了回来,看起来还有些傻、有些木讷。

  但更擅骑战的七名蒙卒还在拉扯着受惊的座骑。

  “嘭!”烟花爆开。

  胡勒根瞪大了眼,看到那漂亮的光亮中,血漾了出来,如赤焰般鲜红。

  “咴律律!”

  他跨下的战马突然惊起,把他掀翻在地。

  有爆竹溅起沙石弹在他脸上,不痛,但让人害怕。

  下一刻,宋军的马蹄已到眼前。

  “啊!”

  胡勒根痛呼一声,被马蹄重重踩了一脚,剧痛。

  他手中的弯刀掉在地上,嚎叫不已。

  “你很会牧马?”混乱中,有个冷峻的声音用蒙语问道。

  “是……”

  “你叫什么名字?”

  “胡勒根。”

  “你的百夫长叫什么名字?”

  “哈日查盖……”

  ……

  哈日查盖已找回了数十匹战马。

  但还有近三百匹战马在夜色中奔得不见了,他只好派人骑上数十匹战马去找。

  营地里所有人都被惊醒了,却也没有混乱,毕竟宋军也没有真的袭了营。

  其实只要能找回来马,这事也没甚大不了的。

  马也不难找,他们都很会牧马。

  也没有必要所有人都走路去找,有数十人骑马去找就可以了。

  忽然,远远的有近二十骑奔了回来。

  黑暗中,胡勒根的声音大喊道:“百夫长,我杀光那些宋人了,还找回十多匹马!”

  “你再去把更多的马找回来!”哈日查盖大喊道,“往山边去找,不被人牵走都能叫得回……”

  “好!”

  胡勒根应了一声。

  但那二十骑还在纵马向营地奔过来。

  “你冲过来做什么?!”哈日查盖喝道。

  “我……辎重在那边!”

  “又来?”哈日查盖凝视着黑夜中,猛地反应过来,大喝道:“袭营!宋军又袭营了!”

  ……

  “辎重在那边!”胡勒根又喊了一句。

  李瑕死死盯着蒙军的营盘,没有贸然冲进去。

  他非常冷静地用目光扫视着,观察着哪里有篝火,哪里没有,寻找着蒙军营寨中防守最薄弱之处。

  胡勒根说的没错,辎重在北面,周围蒙卒最少。

  “绕到北面!放火烧!”

  “吁!”

  斥候们拉住缰绳,迅速点起火把就往一个个帐篷里丢了过去,也不管里面放着的是哪些物资……

  第二百一十九章 拖垮

  尼格大步穿过营寨,听着“袭营”的大呼声,四下扫视,却没见到宋军的身影。

  “哈日查盖!袭营的人在哪?”

  哈日查盖还在匆匆奔走,应道:“向北面去了,就二十骑。”

  尼格不悦,问道:“马呢?”

  “还在找,这些人和老鼠一样,不敢打进来,只会偷东西。”

  说着,只见北面的帐篷里一阵大火。

  尼格边走边张开弓,眯着眼,看到着火的帐篷外一群穿着蒙军皮甲的宋兵正在那点火。

  他一箭射出,“噗”的一声响,箭矢力透了一个宋兵的身体。

  其余十余骑宋兵不敢再放火,倾刻间四散而逃。

  “一群老鼠!该死……”

  今夜的第二次袭营就此又平息下来。

  尼格也不追,持着弓站在那,目光阴翳地看着燃烧的帐篷。

  “千夫长,我们的辎重……”

  “让你去把马找回来!”尼格吼道,“只要有马匹,辎重到哪都能抢!”

  “是,等马儿没那么惊慌了,吹吹哨子就能回来。”

  ……

  一匹蒙古马打了个响鼻,看着眼前的高山,不太愿意上去。

  一个苗人正用力拉它。

  马蹄在地上刨着,就不肯动。

  “啪”的一声,熊石给了它一鞭子,它只好不情不愿地往山上爬去。

  苗人有七十多个,正牵着四十匹马向山上走去。

  “阿乞叔,我们要这么多马做什么?”熊石问道。

  熊阿乞道:“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得多了。要马做什么?杀了吃也是肉啊!”

  “阿乞叔、熊石哥。不能杀了吃,寨老说了,卖给李县尉,能卖好多钱。”

  “我知道。”熊阿乞道:“可惜我们就找到这些。这事真是怪了。我看好几个寨子都派人下来抢马,他们怎就知道这事?”

  “李县尉派人说了呗。”

  “让我们白岩寨把马全牵了多好。”

  熊石道:“哪就能全牵了?李县尉要的是让蒙军没了马。越多人来牵,才能把蒙军的马牵光。”

  “嘿,来十个寨子,一个寨子只要牵上三十匹,让这些蒙军陷在我们这地界……”

  远远还有人大喊。

  “熊石哥,我又找到一匹,就在山下啃竹叶呢!”

  ……

  “千夫长……很多马匹都不见了……”

  “不见了?”尼格一愣,问道:“什么叫不见了?”

  “又被土老蛮偷到山上了。”

  “又?!”尼格大怒,骂道:“这些西南蛮子,该死……找回来多少?”

  “七十多匹。”

  尼格沉默着,大手摸着自己的秃头,显得有些颓废。

  前阵子,阿术也被偷了马,一怒之下连拔土老蛮三寨。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当时阿术是先锋,大军就在后方压阵;现在尼格是孤军陷在庆符,大军急着顺长江东下,没功夫陪他耗。

  另外,之前的土老蛮个个寨子互不支援,现在若攻打哪个寨子,庆符县守军会支援。

  最重要的是,他尼格又不是兀良合台的儿子……

  “哈日查盖,你这个蠢货害死我了。”尼格道,“我就是信不过你,才让图门宝音守营的。你看你,把马匹都弄丢了。”

  哈日查盖不服气,啐了一口,道:“我又没想到宋人敢带那几个人袭营。”

  “要是图门宝音就能想到。”

  下一刻,帐外传来动静,是图门宝音回来了。

  尼格见去的两百人就仅剩七十多人回来,还死了嘎尔迪,本就阴沉的脸色就更难看了起来。

  待把遭遇都说了,图门宝音带着哭腔道:“千夫长,派两个人骑马送我回都元帅大营吧,我这条腿废了。”

  “好。”

  图门宝音又道:“这庆符县和我们想的不一样,不该再攻城了,去别处掳些俘虏,再抢回船只,报给都元帅吧……”

  突然,一柄弯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他一愣,抬起头,看到了尼格冷酷的眼。

  “千夫长?”

  “马匹丢了太多,我不能再派马匹送你回去。”尼格道,“你没有腿,我也带不走你了。”

  “别这样……我……我能活的……求你……”

  “不,你是百夫长,不能落在宋军手里。”

  尼格说着,手中的弯刀一割。

  图门宝音眼一瞪,喉咙已被割断,登时气绝而亡。

  “长生天,请保佑你的子民。”

  尼格喃喃着,合上了图门宝音的眼。

  “哈日查盖,去把重伤的都杀了吧……”

  一整夜,不时有残兵从白岩山上逃回来。

  把图门宝音和嘎尔迪的残兵合成了一个百人队,尼格还有四个百人队的探马赤军、一百大理仆从兵。

  但仅有七十余匹战马。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陷入了困境。

  打败仗本来没什么。

  十余年来,蒙军在川蜀一直在打败仗,退了就好;相比起来,宋朝更承受不住长期战争带来的损失。

  但这是大的战略,他尼格没有资格说这些。

  对他而言,在一个小小县城接连受挫,只会让都元帅认为他无能。

  可没有了战马,再拖下去,拖成疲师,有可能所有人都陷在这里,何况都元帅并没有给他太多时间。

  没有俘虏、辎重、时间、战马,兵力也不足……思来想去,尼格决定放弃攻打庆符县城。

  他打算强渡符江、与符江东岸的援军汇合,再抢夺战船顺江而下。

  次日,天色蒙蒙亮之时,蒙军起营,向南绕过庆符县城,又转道向东,趋符江。

  他们大多数人已成了步军,行走在清晨中,莫名显得有些踉跄。

  他们实在是不习惯这种行军速度。

  忽然,有人抬起头,喊道:“千夫长,有狼烟!”

  ……

  一道道狼烟从南面的高山上腾起。

  李瑕站在城楼上看了一会,道:“蒙军要渡河了。”

  房言楷更稳重些,沉吟道:“是否会是蒙军的诱敌之计?”

  “他们没了马匹,我们已不怕他们诱敌。”

  房言楷又提醒道:“巡江手骑术不佳,不宜骑马出战,否则有可能被蒙军把马匹抢回去。”

  李瑕点点头“嗯”了一声,道:“房主簿说的有道理。”

  他已披好了甲,打算出城迎战,想了想却是又停下脚步,把地图摊出来。

  “这次的战术,房主簿也一起参详一下吧。”

  房言楷愣了愣,抚须道:“也好。”

  “我昨夜偷了蒙军的马匹之后,认为蒙军有三个应对,皆做了相应的布置。”李瑕道,“一是翻过山岭向北回叙州;二是攀上各寨抢回马匹;三是渡符江抢船只……看来他们是选择了第三种办法。”

  房言楷道:“这说明很可能会有蒙军援兵从东面过来。”

  “是,但现在还没到。”

  “很可能是这支蒙军援兵遇上了长宁军。”

  李瑕道:“我在挓口岩上设了瞭望塔,东面若有蒙军来会有狼烟。先说符江这仗怎么打吧……蒙军必然以大理仆从军搭浮桥,其后骑兵先过,到符江东岸探查。”

  “不错。”

  “我让鲍三、姜饭把船支安排在上游,等蒙军造好浮桥,半渡而击。”

  “只怕难。”房言楷摇了摇头,道:“蒙军很可能会有防备。若是浮桥造得坚固,船只有可能会被他们夺下。”

  “也是,那这样。东岸青岗岭上有我们的砲石,用砲石先击毁浮桥,再让船只顺流而下射击两岸的敌兵,如何?”

  “如此更稳妥些。”

  房言楷沉吟着,对李瑕的安排倒也提不出更多的见解了,最后提醒了几句。

  “非瑜可看过《孙子兵法》?”

  “没。”李瑕道:“看不太懂。”

  房言楷道:“孙子兵法开篇即为‘计篇’,此‘计’非指计谋,指的乃是‘计算’。简单而言,须以人多敌人少,若敌强我弱、敌众我寡,则先将其分散;若一时难胜,便耐心等待,待其疲、弱。”

  李瑕道:“我明白房主簿的意思了。今日这一战,依旧不求大量杀伤蒙军,只需将他们一分为二。”

  “正是如此……”

  房言楷捻着胡子,看着李瑕走出去,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一直以来,皆觉李非瑜傲,可做起事情分明也有沉稳、谦逊的一面……

  ……

  “嘭!”

  砲石从符江东面的青岗岭上砸落,将蒙军浮桥砸断;船只从符江上游冲下,将浮桥上的蒙卒与大理兵撞入江水之中。

  宋军的箭雨与砲石向大理仆从兵袭去,迅速击溃了仆从兵。

  等尼格准备好反击,宋军却已迅速顺着符江撤退。

  他望向符江西岸来不及渡河的两支百人队,一时有些愣住。

  伤亡还是不大。

  事实上,入庆符境以来,每次小战,蒙军伤亡都不大。

  但情况似乎很糟糕了……

  “传令,让他们退回叙州。”

  青岗岭上还在放砲,没有太多时间再让尼格考虑,他下了令,迅速带着人马东向。

  尼格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可能陷在这里。

  他带着两个百人队的蒙军奔到挓口岩,又有砲石砸落。

  紧接着,几声惨叫响起,已有马匹栽入陷马沟……

  ……

  哈日查盖领着两个百人队留在符江西岸,显得有些懵。

  今日这一战,本该是夺下宋人的船只,顺江而下的。

  现在却要步行回叙州?

  他们已失去了马匹、粮草,箭矢也不多了。

  哈日查盖还算冷静,没有下令向南行军,反而是下令往北边的山岭走。

  可以造一些竹筏,顺江而下。

  以箭矢击退了宋军之后,他们行了十余里,驻军在一个叫板栗湾的地方。

  找不到俘虏,也失去了仆从兵,只好让蒙卒亲自造竹筏。

  哈日查盖很忧虑,担心宋军会袭营,但只能让士卒拼命地造竹筏。

  当夜,宋军果然袭营了。

  一支支火箭射来,燃烧了整片竹林。

  ……

  刘金锁提枪站在竹林外,看着从火中冲出来的蒙卒,看着手下的士卒冲上前,以长矛齐捅。

  “你们还怕他们吗?”

  “不怕!”

  说到这里,刘金锁回想着李瑕教的那些鼓舞士气的话,最后却又想不起来,于是看向搂虎。

  搂虎连汉语都说不清楚,抿着嘴,没说话。

  刘金锁于是喊道:“看,我们两百人就能打败了两百蒙军,他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

  喊叫声传进火海中的竹林。

  哈日查盖向身后的箭囊一摸,发现没有箭矢了。

  他听着外头宋人的欢呼声,虽听不懂,却感到了强烈的冒犯。

  “啐,要是有马、有箭,我杀光你们。”

  哈日查盖没有再向外冲,他不愿死在那些懦弱的宋兵手上。

  于是他闭上眼,任大火袭卷到身上……

  第二百二十章 支援

  符江以东。

  尼格行军并不顺利。

  他在笆篱山被伏击之后,就已经派兵回报兀良合台,称庆符县有水师,请求派兵支援,从符江东面掠夺俘虏攻城。

  但如今四五天过去,援军竟还不来。

  符江东面只有一座座架设了砲车的高山,或一条条壕沟、陷阱。

  他还看到了宋军的营盘,就在挓口岩下,连墙垣都没建,里面只有一百驻军,远远冲着他放箭。

  尼格没有去攻这个营盘。

  他看到了拒鹿角,也看出那周围有两道陷马沟。

  他绕过它,宋军隔得很远才追上来,也不放箭。

  尼格知道,宋军这是连箭矢也不愿再给他,打算以砲石与陷马沟困死他。

  他做了一个很难的决定,让没马的“步卒”走在前面趟陷阱,以他们的死换骑兵的生。

  挓口岩以北,有条汇入符江的小河,叫“庆清河”,尼格渡河时只剩七十步卒、七十余骑兵。

  他知道宋军又要半渡而击了,果不其然,骑兵才浮马而渡,两侧与后方立刻有宋军冲杀上来。

  尼格早就料到了,带着七十余骑策马就走,甩下那些步卒断后。

  这之后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向东绕过这长长的山脉;二是向北翻过宰猪顶,离开庆符县境内。

  尼格想到援军没来,很可能是被东面的长宁军堵截了,不敢东向。于是选择翻过宰猪顶。

  山很陡,只能下马爬。

  他们又不敢弃了马匹,只能拉着马攀援,更费体力。

  此时距尼格渡过符江已过了两日,他没有食物,累得精疲力尽。

  ……

  李瑕就站在宰猪顶上。

  符江东岸的几座高山上他都布置了瞭望塔,一直能都望到蒙军的动向,设伏也很方便。

  李瑕对房言楷所说的《孙子兵法》内容也有了些体会。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

  因此哪怕是攻击残兵,他也先占据了高处,准备了擂木与滚石。

  他默默站在那,计算着距离,看着尼格等人牵马从山林间走了出来。

  “动手。”

  士卒们吆喝着,推下擂木。

  “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很快就传来了惊呼。

  紧接着是惨叫……

  李瑕看着这一幕,脑子里想的还是《孙子兵法》。

  他以前觉得这些文言文很难懂、几句话根本说不了什么,认为兵书未必有用。但经过房言楷一解释,却发现其实它们已把打仗的准则和框架说得清清楚楚。

  而在亲临战场之后,把经历与这些相结合,李瑕竟有些豁然开朗之感。

  “嘭”的一声响,檑木砸在尼格头上,他吼怒着,带着不甘与愤怒。

  李瑕目光看向尼格,心里想着“先胜而后战”是什么意思。

  山下蒙卒的嚎哭声不止,皆成了李瑕脑海里对战争的印证。

  “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

  远远的,有骑兵奔到符江东岸营盘。

  “李县尉在吗?!长宁军祝成祝将军有要事告李县尉。”

  “县尉正在宰猪顶上,今日就要宰了蒙军千夫长……”

  ……

  次日,庆符县里的气氛终于是喜庆了很多,满城都在为击败了蒙军而庆贺。

  至于被射杀在县城外的六七百俘虏,死了也就死了。

  这些人不肯迁进县城,多是没亲戚在县里的,自是没人敢为了他们质问县官和守城将士。

  少数几个还记得他们的,反而是房言楷,以及在城头放箭的弓手……

  庆符县的绝大多数人们,庆幸活下来尚且来不及。

  李瑕的风评似乎也突然转变。

  过去说的“新来的县尉太年轻,靠投奸党”之类的话明面上已少有人提及,到处皆有人在夸赞新县尉守土庇民如何如何。

  对此韩巧儿极为紧张,偏韩祈安还要逗她,说什么“经此一战,阿郎风头无两,只怕白岩寨几位小娘子或是愿意给他作妾了……”

  就这一句话,韩巧儿登时大为警惕,却说“高姐姐不在,我可得替她看好了”之类。

  她虽然还小,那作为女子,已敏锐地感受到某种危险的气氛……

  ……

  “听说李县尉还未成亲吧?”

  “想什么呢,人家从临安府来的,定是早已与高门大户订了婚约。”

  “能作个妾也好啊……”

  严云云穿过回廊,正听到几个婢子正聚在一处嘀嘀咕咕。

  她心中冷笑,回想着那日见到李瑕时的场景,暗道那等人物岂会对这些丑巴巴的粗使丫头感兴趣。

  “连老娘这样的身段容貌他都未多看一眼。”

  这般嘀咕着,她不免也对李瑕泛起些思量来。

  十六岁的年纪,入仕为官掌了一县权柄,有靠山、有能耐,往后前程必然是不可限量……见过一面,该如何攀上呢?

  若能一块睡一觉自然是好……

  但这种年轻俊才身边多有高门出身的正室,那些小娘子们看似端庄柔善,实则手段厉害,常有恶毒老嬷子帮衬,杖杀了外面的贱货们也是极轻易的。

  这种事,她严云云见得多了,睡一觉不是上策。

  最好还是能避在他门下谋个差事,调教舞姬、出面待客,往后他成了权贵,她也能混个鸡犬升天。

  新贵岂不好过张家那种破落户?

  这些念头也就是一时间的瞎想,倒不是什么计划。

  严云云走过回廊,见到张家大郎张世斐。

  “严大家,这么巧?”

  “奴家见过大郎。”

  张世斐显然是在等她,一见面就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他以往在成都见过许多貌美如花的名妓,但自从到了庆符县这小地方,如严云云这般相貌风韵的,已是久不多见。

  此时他自诩彬彬有礼,但眼中却已显出饥不可耐的神色来。

  “严大家不必多礼,蒙军既已退了,我们打算明日启程回九曲园,特来与你说声。对了,这几日寄宿在袁家,让你与那些婢女们挤在一处,真是委屈你了。”

  “奴家不敢委屈,能得张家与袁家收留,感激不尽。”

  严云云含羞瞥了张世斐一眼,又道:“县里击败蒙军,又恰逢年关将近,不知是否有庆典?奴家想献上一曲歌舞,以示感激。”

  张世斐已被这一眼勾了魂。

  他不在乎什么感激,满脑子想的是眼前的严云云给钱就能玩。

  最近挤在袁家,他每日与父母妻儿挤在一处,严云云也与别的婢女挤在一起,找不到机会,该早点回九曲园才好。

  “这些等回了九曲园,父亲会与县令详谈。对了,回去后我有许多事想向严大家讨教。”

  严云云心头冷笑了一句:“老娘方才见了你爹,他也是这般说的,你们父子倒可相互讨教。”

  她脸上却是笑意吟吟,道:“本该听大郎安排,不过奴家也不好总是寄人篱下,如今洗净铅华,打算拿积蓄在这庆符县城买个小宅子……”

  张世斐听出了严云云的意思。

  他有些为难,他父亲虽有钱,他自己手头却颇拮据……

  好在下一刻有个婢子赶过来解围,道是张远明唤他过去。

  张世斐赶到客房,只见张世卓已到了,张远明正在来回踱步。

  “见过父亲。”

  “县衙不肯让我们明日出城。”

  “为何?蒙军不是早两日就退了,昨日更是已被击败了?”

  张远明冷笑道:“必是那姓李的想吃掉我们在县里的一千石粮。”

  “他妄想!还有他吞的三千石,也该教他吐出来!”

  “自是不可能与他善罢甘休。”张远明道:“但如何对付他,须再从长计议。明日先把一千石粮运回九曲园……”

  ……

  七仙湖畔,九曲园。

  李瑕带着步入大堂,只见名叫“祝成”的长宁军准备将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大堂上包扎伤口。

  两人在筠连州巡司关城见过一面,但当时没多谈,祝成就领兵去追阿术了,不算多熟。

  “祝将军。”

  “李县尉,又见面了。”祝成起身抱了拳,又道:“嘿,我就是想问问庆符县的情况,故而派探马过去探探。没想到李县尉竟亲自过来了,客气了客气了。”

  李瑕也抱了抱拳,问道:“祝将军受伤了?要紧吗?”

  “没事,一点小伤而已,不小心中了狗鞑子一箭。李县尉快坐快坐,啊,差点忘了,椅子……李县尉你坐这条吧……我们说说庆符县的防事如何。”

  两人对座而谈,李瑕简略的将庆符县城的形势说了。

  祝成击掌叫了一声好,道:“好。李县尉是个英雄人物!”

  他有些惭愧地拱了拱手,又道:“易指挥率军支援泸州了,大江南岸防御不足啊。我本该去支援你,但带了六百人赶来。才绕过七仙湖就遇到了一支蒙军,边打边退,只好驻在这里与蒙军对峙。”

  “蒙军有多少人?”

  “探马赤军五六百吧,仆从军和俘虏有一千多人。”

  “不好守?”

  祝成哈哈一笑,道:“还好还好,就是带的粮草不多……哈哈,没想到李县尉竟已击溃了西边的敌军,那我们边退边打就是。”

  李瑕道:“向西撤也好,地势更有利些。”

  祝成目光在大堂上一扫,又道:“这园子正好可以用一用,放蒙军进来,一把火烧他娘的……”

  第二百二十一章 烧园

  大梁木上燃着雄雄烈火,终于轰然砸落。

  惨叫声响起,又渐渐平息下去。

  七仙湖畔九曲园已是一片火海……

  李瑕与祝成站在西面的白杨坡上看着火势。

  祝成用了李瑕想用而不敢用的佯败诱敌之计,之后直接撤出九曲园,待蒙军追上来,又放了一把大火。

  “对了,这园子是谁的?”祝成忽然道:“这么大一片园子,别是有什么大来头的人物,我这小武将可得罪不起。”

  “祝将军现在才想起来问?”

  “是啊,一开始没想些这些,光想着埋伏一场了……李县尉你看,这一把火虽未必能烧死多少蒙军,却可重挫他们的士气。”

  话到这里,祝成似乎又忘了园子主人的事,指着远处的地形侃侃而谈起来。

  “蒙军若是铁了心要攻下庆符县并不难,花些时间掘了符江也就把城墙淹塌了。但他们意不在此,而是为了劫掠。我估计再拖个三两天,兀良合台就要顺江而下了。

  所以,一小支蒙军今日被我火攻先是被拖了一日,之后不敢全速行军,早晚必要无功而返……”

  李瑕点点头,道:“祝将军说的有道理。”

  祝成“嘿”了一声,道:“蜀南兵力太少,你我能做的就是以少量兵力拖住蒙军即可。我担心的还是合州,万一让蒙军打下合州,整个川蜀都得丢了。唉……”

  两人聊着聊着,话题在战阵之事上越聊越远。

  祝成早年也曾在成都一带与蒙军交战过,有颇多经验,又久在易士英麾下,兵法也懂。

  李瑕只觉受益匪浅。

  直到天色全然暗下来,远处的火光渐暗,祝成才想起来之前的话题。

  “啊,又岔远了,打起仗来总忘了考虑这些,烧掉的那园子是谁的?可别是我得罪不起的人物。”

  李瑕道:“祝将军不必管,你们在庆符县境内阻敌,这点小事我来处理便是。”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是想到火烧蒙军一时太兴奋了,万一惹了麻烦,啧啧。不过可惜烧了蒙军,尸体却焦了,没多少斩获,回头易指挥又拿不出钱来军赏……”

  祝成话还蛮多的,自顾自又说了许多,如长宁军士卒训练之余还要自己屯田云云。

  李瑕道:“首级我这里有,祝将军带两百颗便是。”

  “啊?这不太好吧?”

  “若非祝将军拖住东面的蒙军,庆符县也不能斩获这些首级。”

  “但这违了军纪吧?”

  “有吗?长宁军有军纪不许接受首级吗?”

  “啊,好像也没有……”

  于李瑕而言,麾下士卒多是未编入军籍的私兵,饷粮、赏赐、抚恤都是自己想办法筹来的钱,分润些首级出去倒也无妨。

  祝成则觉得不好意思,推却了几番,最后还是受了下来。

  他收了李瑕的好处,虽没说更多的感激之词,态度却是亲近且振奋了不少。

  其后两天,长宁军边战边退,退到挓口岩营盘。

  蒙军见周围山上多有砲车,到处都是壕沟,不再强攻,又派探马打探到所谓庆符水师只有两艘大船、八艘小船,懒得继续攻打,索性退去。

  李瑕与祝成判断,该是兀良合台无意再攻叙州,打算直接东进了。

  这一战看似轻松,其实因长宁军打得颇有章法,使蒙军无意纠缠。

  而长宁军回师时,李瑕又送了一千石粮食。

  祝成很惊喜,一时又不知该收还是不该收,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

  “这……李县尉……这……不太好吧?”祝成挠了挠脸,道:“我这跑来一趟,杀敌没杀几个,也太……”

  “祝将军不必推拒,长宁军是真能杀敌报国的将士,总不能饿着肚子打仗。也不必担心,与易指挥明说即可。”

  ……

  韩祈安站在李瑕身旁,目送着长宁军远去,终于开口道:“阿郎粮草也不多了,何必再送与长宁军?”

  “我们粮食不多吗?”李瑕道:“以宁先生不是算过,我们的粮食加上张远明的粮食,很多,足够给长宁军这一千石。”

  韩祈安笑了笑,道:“倒也不必‘加上’,反正也都是张远明的。只是……阿郎决定对张远明动手了?”

  李瑕没有回答,开口却说了些别的话题。

  “你莫看这次长宁军杀敌不如我们多,实则是因为蒙军更重视他们、不敢冒进而已。暂时而言,长宁军战力,远胜我们的人。”

  “我明白,阿郎是想拉拢他们。”

  “不全是吧……我最近发现,蒙军没有我原先认为的那么强,宋军也不像我原先认为的那么弱。但这次马湖江之战,朝廷在整个战略上是有很大的失误,或者说是滞后了。

  宋以士大夫治天下,我如今还看不清其中太多门道,却感觉得出来,朝廷优待士大夫……这个度太过了。蒙古国力更盛,对待战争尚且全力以赴。而宋这边,还满是权宜、制衡。

  杀名将、以文压武、战心不坚。这样打仗,竟还能不败,还能抗蒙二十余年,只能说淮人、荆人、蜀人不负宋朝了……”

  韩祈安道:“阿郎若再看以往,当知不仅是淮人荆人蜀人,其实北人亦不负宋朝,是宋朝负北人。”

  “嗯。”李瑕道:“岔得远了,说回张远明的粮食……庆符虽有三个县官,张远明却比我们更像士大夫。你看,他的粮食比县城粮仓还多,我必是要抢的。

  我不仅要抢他的粮,还要抢他的地,那只好杀了他。此事……若论善恶,我不能说张远明有多恶,我比较恶。

  站在张远明的角度,他的粮食、他的土地,凭什么交出来?他也没有该死的罪证在我手上,但我知道我该杀他。

  川蜀军民前赴后继,抛头颅洒热血,饭都吃不饱还在卖命。蒙军已杀到眼前了,亡国亡天下即在眼前,士大夫却还占着良田美宅,觉得理所当然……我心里有更多必杀张远明的理由,但不知怎么说。”

  李瑕话到这里,斟酌着。

  有些事他看得出来,但重生的时间太短,还总结不出来。

  韩祈安却明白他的意思,沉吟片刻,开口说起来。

  “大宋对士绅之优待过甚,积弊早已显现。故而早在承平时,王安石便欲变法。

  当时,文彦博曰‘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王安石曰‘法制具在,则财用宜足,中国宜强’,文彦博又曰‘务要人推行尔’。

  这话当中的‘人’,阿郎可知是哪些人?”

  李瑕道:“如张远明这样的人?”

  “是,但也不止。一县之大,仅三四名官员、三四百衙役。若无这些乡绅郡望,朝廷如何能管得过来?更何谈天下之大?

  故而‘与士大夫治天下’此言不差,但大宋不抑兼并,又过份优渥士绅……文彦博与王安石一样,皆是由州县官、转运使一路迁至中枢,富实干之才。岂能看不明白此中积弊?

  关键在这一句‘务要人推行尔’,可见文彦博哪怕反对变法,却也对士大夫咬牙切齿。他反对变法,是认为变法这条路走不通而已。”

  韩祈安话到这里,叹息一声,又道:“以王安石、文彦博之才尚不能变革。还有范仲淹、韩琦、富弼也都做不到,阿郎怕是也做不到。”

  “是,我肯定不如王安石、文彦博。”李瑕道:“还有贾似道,他也做不到,我也不如贾似道。”

  话到这里,李瑕语气郑重了些,道:“所以,我要做的是造反。而要造反,怎能不杀土豪劣绅?”

  韩祈安早猜到他这些心思,但亲耳听到,还是身子微微一颤。

  “不怕以宁先生笑话。”李瑕又道:“我想试着建一个强盛的、不受外侮的汉家王朝。那便该不容犹豫把一些绊脚石踢开。”

  良久,韩祈安才道:“但阿郎眼下还是宋臣,且时机尚未成熟,不宜在明面上杀人劫财。”

  “是啊。”

  “杀张远明容易,难的是如何掩人耳目。更难的是如何拿到他的财产。”

  “我知道。”李瑕道:“这次,本想用长宁军作为遮掩。但看他们是磊落粗豪的汉子,算了,这种事还是我们自己办吧。”

  “那九曲园?”

  “是我烧的,而不是祝成。他那人一心抗蒙,不必让他牵扯这些……”

  第二百二十二章 雇凶

  叙州,长江南岸,蒙军大营。

  阿术大步走进帐篷,也不打招呼,捉起一块肉就咬。

  兀良合台斜睨着儿子,道:“你现在才来,老子都快把叙州打下来了。”

  “还没出五尺道就让一支宋军堵了,损失了两百多人。”阿术道:“我绕道羁摩州石门路,出关河河谷赶过来的。”

  “宋军还能把你堵了?”

  阿术道:“反正你也把张实打败了,我早点晚点到不是一样的。”

  兀良合台低下头,手在地图上划了划,在筠连州、庆符县的位置上点了点,又摇了摇头。

  阿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拿着满是油的手伸过去点了点。

  “这两个小城有能人,要么是长宁军,要么是哪个州县官,该死。”

  “不奇怪,叙州史俊也有两下子。”兀良合台道,“尼格带了五个百人队陷在庆符没回来。”

  “打仗嘛,有输有赢。”阿术不以为意咧着嘴,问道:“还要在叙州呆多久?要有十天,我去把这两座小城拔了。”

  “不打了,先去合州。”

  “你是都元帅,又是我老子,你说的算,但别被叙州的宋军夹击了就行。”

  “叙州就没几个宋军了,准备东下吧。”

  阿术知道轻重,也不反对,只是目光又落在地图上庆符县的位置,嘟囔了一句。

  “还能把尼格灭了?”

  ……

  匣子里,尼格怒目圆瞪,脸上还抹着石灰。

  “啪”的一声,木匣子被盖上。

  江春又扫了四周一眼,见一堆脑袋堆在一处,只觉一阵泛呕。

  偏还得强自镇定,抚须道:“今日过来亲眼看了,才知非瑜神勇。”

  李瑕道:“是县令与主簿全力支持,并非我一人之功。”

  江春背着手,走出这间营房,向校场走去。

  走了几步,他深吸了一口气,心头犹有些不适。

  他今日到巡江营盘,本是想找李瑕谈谈九曲园一事,不想才过来,就被李瑕邀请查看首级。

  “这首级……似乎比我想的少了些。”

  “很多蒙军都被烧死了,或跳入符江,未曾斩获到首级。”

  “是吗?”

  “是。”

  江春转过头,看向大营中间新建的那个大仓库。

  他知道那是张远明的粮,他今日过来为的也就是这件事。

  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在这巡江营盘里面对李瑕,江春感受不到自己那作为县令、作为上差的气势。

  “非瑜可有空,随我回县衙一趟?”

  “这两日忙着战后的抚恤与赏赐,县令是有何吩咐?”

  江春沉吟道:“张员外之事,你该亲自向他解释一番才是。”

  “今日不得空,明日如何?”

  “这……真不得空?”

  “真不得空。”

  江春有些为难,叹道:“这样吧,明日房主簿与你谈。”

  “也好。”李瑕道:“县令切记,叙州还在被围,暂时不可放百姓出城。这一战怕是还要很久,只看合州能否守住。”

  江春点点头,抚须道:“此事本县明白。”

  “也该让城中富户捐些钱了。”

  “不错,此事本县会交代房主簿办,非瑜多与他商议吧……”

  江春一一应下,心头也是烦闷。

  本该是他这县令来指派县尉的,今日来却是被这县尉发号施令了一番……

  李瑕其实把江春那点郁闷看在眼里。

  但他并不管这县令高不高兴。

  守住庆符让一县百姓保全性命,带士卒打胜仗、给抚恤给赏赐,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才给他带来威望,成为他实力的一部分。

  有这份实力,才能让江春在巡江营盘里一句硬话都不敢说。

  而不是靠把每个上差都哄高兴了。

  李瑕从不觉得自己傲慢,他对每个人都是差不多的态度。

  ……

  江春才回了庆符县,马上便听说张远明求见。

  两人在厅上坐了,寒暄之后,张远明果然又问起九曲园和粮食之事。

  江春满口官话,只推说房言楷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显然是打定了主意,又把事情推给主簿。

  张远明看得分明,对答亦是极得体,唯独到最后起身之际道了一句。

  “连县令亲自去请,李县尉都不肯来……老夫平生还是头一次见这般狂傲的年轻人呐。”

  “言重了,言重了,非瑜确实是忙,他明日会回城与……”

  张远明笑了笑,不等江春说完,背着手走了出去,依旧回了暂住的袁府。

  一个时辰后,张世斐出了袁家,去了县城以北的一家“沁香茶楼”。

  ……

  “大郎要杀谁?”

  “县尉李瑕。”

  “闹呢,那可是朝廷命官。”

  “你又不是没杀过官。”

  “被流放的官和管着乡勇的县官能一样吗?”

  “不都是一刀就捅死吗?”张世斐道。

  他捧着茶杯,脸上带着矜持的笑容,又道:“一个从临安来的世家子弟,没见过我们西南边陲的险恶,仗着有些靠山养了些乡勇,糊弄些战功。你莫被他唬了,觉得他真杀了几个蒙人。”

  “不是吗?”

  “三把火,一把烧在白岩山、一把烧在板栗湾,还有一把烧在我张家九曲园。烧死几个蒙人都是他自己说的算。怕什么?就是个白脸小儿,落了单,到了你‘丑屠夫’手里,也就是一刀的事。”

  “话是这般说,这事还是危险。”

  张世斐道:“别忘了是我父亲捞的你,不然你早死了。”

  “不敢忘。”

  名叫“褚富”的汉子站在窗子边向街上看了一会,重新在位置上坐下来。

  “大郎,我们合作也有几年了,我替张家走乌蒙部也走了七八趟了吧?”

  “你也没少赚。”张世斐瞥了褚富一眼,道:“这两年你肉也松了不少。”

  褚富咧了咧嘴,脸上的横肉显得有些骇人。

  “没松,还能杀人,但这价钱……”

  “三千贯。”张世斐饮了口茶,淡淡道。

  “少了。”

  褚富摇了摇头,比了五个手指头,道:“这是不得了的大事,做完这桩买卖,我得带弟兄们去避一避。至少得这个数。”

  “就三千贯。”

  “老员外出的价?”

  “是,就三千贯……”

  ……

  严云云掀开轿帘,向长街上望去。

  如今庆符县城还在封城,前面的长街上加盖了许多窝棚,到处都是拥挤吵闹的样子。

  她本有些后悔跑到这小县来,但想到叙州城正被蒙古大军围困,这种后悔的心情又减轻了些。

  她看得出,如今这庆符县还是有章法的。城内挤的人虽多,却没出太大的乱子,且蒙军也放弃攻打这里了。

  忽然,严云云眯了眯眼。

  她见到一个身影,隐隐有些眼熟。

  这地方她认识的人不多,因此格外在意起来……拢共也就在上次那县尉带人到九曲园时见过几个外人。

  严云云想了想,下了轿子。

  “严大家,大郎让你在这等他。”轿夫道。

  “奴家去买点东西就回来,你们不必跟了。”

  严云云轻笑了一句,往小巷子款款走去……

  过了许久,等她从小巷子里回来,手里已拿着一串冰糖葫芦。

  再掀开轿帘,张世斐已坐在轿子当中。

  “你去哪了?”

  “累大朗久等,奴家有些嘴馋。”严云云吐了吐舌头,显得有些羞涩。

  张世斐不想这一个风尘妓子竟有这般娇憨模样,话到嘴边温柔下来。

  “让仆婢去买便是,你亲自抛头露脸的,万一被人看到告诉了我家里那黄脸婆。”

  “大郎莫这般说大娘子,她人很好呢。”

  “快上来。”张世斐拉着严云云上轿,伸手便去搂她。

  “莫要这样。”严云云推了推他,头一低,显得极是委屈,道:“奴家过往虽流落风尘,却非本意。如今赎了身,已是洗尽铅华。大郎若是轻贱奴家,奴家……奴家只好离开……”

  张世斐忙道:“我并非轻贱你,真的。”

  严云云侧过身去,带着哭腔道:“我不过想在你家谋个差事,你却心里只将我看成妓子。”

  “并非如此,你听我说,今日带你出来,我便是要为你寻个好宅子,往后便是你我的小家……”

  “你舍得?”

  “从未不舍得过。”张世斐微笑道:“前日便与你说了,需要周转。”

  “真的吗?”严云云睁大了眼,有些吃惊的样子。

  她把自己的表情控制得很漂亮,还舔了舔冰糖葫芦。

  张世斐心头一荡,愈发觉得这真是个尤物。

  “真的,往后你我双宿双飞,好不好?”

  “才不信你,轻贱奴家……”

  张世斐本是一派从容高深的模样,过了一会之后,渐有些头脑发热。

  “我真未轻贱你,实话与你说吧,父亲给了我五千贯做事,为了你,我私自吞了一千贯。”

  “当人家未见过钱吗?往年人家唱一曲,红绡便有这个数,当时王元卿花了一千贯,人家睬都没睬他一下。对你张家而言,这点钱算甚?”

  张世斐手中才感到一抹温润,又被严云云拍开。

  他本没想到要在这妓子身上花这么多钱,但已不由自主又道:“其实,我吞了两千贯,先前不说是为了与你细水长流,你知我想与你好好过的诚意了吧?”

  第二百二十三章 员外

  次日,县衙。

  李瑕走过长廊,听到“嗒”的一声响。

  他低下头一看,见到一颗鹅卵石掉在地上。

  回过头,只见一个小脑袋在后衙的小门边一探,又迅速收回去。

  “蒋先生稍待,我一会再去见房主簿。”

  “是……”

  李瑕于是转身向后衙走去,绕过茶房,穿过小门,便见韩巧儿正探头探脑地在那张望,向他招了招手。

  “怎么了?”

  李瑕才过去,就被这小丫头片子抱了一下。

  “李哥哥,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怎么不到我公房去等?”

  韩巧儿低下头,小声嘟囔道:“今天穿的是女装,不能去前衙啊,你都没发现。”

  她最近一直跟着江荻混在一块,江荻拿了好几件以前穿的衣服送给她。

  因听她父亲说李瑕今日会回城,她才特地换上,结果他都没看出来……

  “发现了,回头再去给你裁几匹布做新衣服吧。”

  “不用不用,姐姐给了我好几件衣服,好看吧?”

  “嗯,过年嘛,再做几件,给你父亲和祖父也做几件。”

  “我不用哦。”韩巧儿道:“我还要长高的。”

  “你平时多吃一点才能长高。”

  韩巧儿想了想,有些低落地道:“迎祥楼被火烧掉了。李哥哥还说守住县城了带我去吃炒菜的。”

  “县里也有别的酒楼,等战事过去带你去吃。”

  “战事还没过去吗?我还以为是你忘了呢。”

  “没忘,是战事还没过去……”

  韩巧儿忙了一个大早上,其实也就与李瑕这般说了几句话。

  之后,李瑕转回前衙,走进房言楷的公房。

  ……

  几句话之后,公房内的气氛又凝固下来。

  “你拿张远明的钱粮交朋友?”房言楷盯着李瑕,道:“非瑜,你交朋友,用别人的钱、用县里的功劳?”

  “房主簿如何知道的?”

  “我如何知晓?哈,首级我亲手清点的。再论张远明有几顷地,除了他自己,全县数我最清楚,我能不知他有几石粮食?你……”

  李瑕点点头,道:“那这样吧,此次守住县城,首功归县令与主簿,如何?”

  “你破的敌,为何如此?”

  “我巴不得你们赶快调走。”李瑕道。

  房言楷一愣。

  李瑕又道:“房主簿不必怀疑,我真心的。”

  “非瑜误会了,我并非要与你争功。”

  “但我想让你们调走。”

  “……”

  房言楷深吸了几口气,摆了摆手,道:“这些,等战事完全过去再谈。合州大战在即,非是争功之际。”

  话到这里,他加重语气,又道:“更不该挑衅乡绅郡望,年关在即,百姓被困在城中本已心生不满。倘若张远明在此时教唆民意,我等县官莫说功劳,落个大罪也有可能……”

  李瑕道:“九曲园是我烧的,张远明的粮食也是我抢的,与县令、主簿无碍。”

  “李非瑜,莫再说笑了!”

  “没说笑,我一直都是在说正经的。我靠山大,不差这点功劳,也不怕这点罪责。”

  “为官入仕,不是像你这般胡闹。”

  “情形危急,当有非常手段。”

  房言楷袖子一摔,好不容易才收住怒气,踱了几步,道:“县里要在明年的夏税之外再加派一笔钱赔给张远明。”

  “为何?”

  “为何?你烧了人家的园子。”

  “为拒蒙军而已,此次又不止烧他一家,白岩苗寨的茶园也烧了,熊春怎未叫县里赔?”

  “白岩苗寨在户籍之外。”

  “房主簿不是一直说县里没钱?”

  “县里确实没钱,所以苦的又是谁?”房言楷长叹一声,道:“你这把火太冲动了。”

  “一定要赔?”

  “以张远明的人脉,朝中若有人弹劾我等烧毁民舍、杀良冒功又如何?此事我亦无可奈何,便是上报朝廷,也得赔,你我还得担责。说句不当说的,你我为官一任,不过三载,人家却是郡望。非瑜,稍理解一点我的苦衷可好?”

  “这是房主簿的权职,我保留反对意见,但不干涉。”

  “莫与我说这些有的没的。这样吧,今夜县令在庆福楼置了酒宴,你去与张远明赔个礼。”

  “嗯?”

  房言楷也怕逼出李瑕的傲气,凑近了些,道:“你毕竟是烧了人家的宅子,向他赔个礼又如何?”

  李瑕点点头,道:“也有道理,那今夜就见见他。”

  “你这态度……”

  房言楷皱了皱眉,又道:“论长幼尊卑,你也该向他赔礼。我没告知过你他是员外吗?人家丙戌年进士,授官身、领俸禄,未补实缺,为‘候补员外郎’,其资历、其寄禄官阶,犹在县令与我之上!”

  李瑕常听人说“张员外”,还当张远明是个普通乡绅,此时方知这“员外”是这个意思,人家真是个官。

  再回想起初次见面时张明远先恭后倨,以及那诧异又愤怒的态度,原来是在气他不懂礼数。

  亦可见大宋官制之冗杂、科举授官之多。

  一点事不做,也领俸禄……

  ……

  “原来张远明是个官。”

  “是,阿郎不知吗?我以为阿郎知道。”韩祈安尴尬地笑了笑,道:“不过以大宋惯例,僭用官称者太多,想必阿郎是会错意了。”

  韩承绪摇了摇头,道:“一个‘正员之外’的官罢了,是否官身,想必阿郎也不在意。”

  韩承绪比韩祈安更了解李瑕,倒是又解释了几句。

  “大宋官员一定有寄禄官阶,意为可领俸禄、是官身。但冗员太多,朝廷没有那么多实缺,往往三四个官才能排一个实缺。”

  李瑕稍明白过来,道:“吃闲饭的官比正常所需的官多三四倍?”

  “这……倒是不好说,因为此外还有‘荫补’,还有‘添差’。”

  “何为添差?”

  “比如,我们潼川府路,有‘潼川府路安抚使’和‘添差潼川府路安抚使’两位上官。后一位便是多出来的。”

  李瑕摇了摇头,走进了内间。

  很快,韩祈安跟了进来。

  “查了吗?”

  “是,但先说另一桩事吧。”韩祈安道:“张世斐雇了一伙凶徒,打算刺杀了阿郎。”

  “真巧。”

  李瑕向外间看去,只见韩承绪俯案在写帐册,偶尔向门外看上一眼。

  韩承绪是知道这些事的,但年纪大了,不太掺合打打杀杀之事,替他们把着风,也不多问。

  “这伙凶徒为首者叫‘褚富’,诨号‘丑屠夫’,常年在西南边界剪径。手下有几个僰人……”

  “打算何时动手?”

  “他们似乎没想好,打算找机会。”

  李瑕道:“我们先动手。”

  “若是论罪抄了张家,田地则成县衙公田。还是暗杀了张远明父子,暗中控制张家为宜。”

  “有办法了?”

  “张远明有几个族兄弟,但不在庆符。张世斐有个儿子,叫张代焞,四岁。若张家父子三人皆死,家业该归给嫡长孙张代焞。”

  话到这里,韩祈安沉吟道:“到时,我们只要控制了张世斐之妻杨氏,则可以张代焞之名拿到田地,且能掩人耳目。”

  “能控制得了杨氏?”

  “应该能,但要些时间。”

  李瑕道:“我们今晚就动手。”

  “太仓促了吧?”

  “这种事不需太周密。今夜有场宴席,张家父子三人会赴宴,他们回去的路上直接杀了。”

  韩祈安道:“可我们还未控制杨氏、张代焞母子。”

  “先杀,我来安排杀人,你再慢慢控制张家不迟。”

  “是。”韩祈安想了想,道:“我多嘴问一句,阿郎想用谁动手?”

  “姜饭。”

  “怕是不妥。姜饭虽与张远明没打过交道,但受过房言楷大恩。此事由他去办,怕瞒不过房言楷……阿郎也知道,我们这位房主簿,眼睛毒辣。另外,往后要贩私盐,若要对付房言楷,也不宜用鲍三、姜饭、搂虎等人。”

  “无妨。”李瑕道:“房言楷知道了也没关系。”

  “可这……”

  “你仔细想想,只要事情能在明面上说得过去,房言楷会揭穿吗?他真就愿意赔钱给张家?”

  “是,但阿郎要如何让事情在明面上说得过去?”

  “简单,我们捉的那些俘虏当中有人逃走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泯恩仇

  一群俘虏正在修补着庆符县的城墙。

  胡勒根累极,抬起戴着镣铐的手,擦了擦头上的汗。

  鞭子立刻就抽了下来。

  “继续干!”

  胡勒根是第一次当俘虏,从前都不知道俘虏这么辛苦。

  好不容易做到傍晚,他期盼着能停下来歇一歇。

  忽然,有人一脚踹在他腚上,将他踹倒在地。

  转头一看,见到了一个手上装着钩子的宋人。

  胡勒根就挺烦这人的,整天用钩子这里钩钩、那里钩钩。

  果不其然,钩子已钩在他衣领上,将他整个人提起来。

  ……

  “你是会牧马的那个?”姜饭问道。

  胡勒根听不懂,只不停求饶。

  “班头,他就是会牧马那个。”许魁道。

  “那算他一个。”

  “好。”

  许魁也不多说,带了两个人拎着胡勒根就走,直到走进一间黑屋子。

  他们把胡勒根往地上一丢,开始扒他的衣服。

  胡勒根吓坏了,哀求个不停,浑然忘了对方听不懂蒙语。

  “不要……不要这样……草原的汉子绝不会受这种侮辱……不要……”

  很快,他身上的衣服被扒了个干净。

  胡勒根绝望地闭上眼,但那三个宋人并未对他做其它事,拿了衣服,“嘭”的一声关上门就走。

  十二月初的天冷得厉害,胡勒根一个人被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又冷又怕,瑟瑟发抖。

  好在屋子里有一床破被褥。

  他裹着被褥,瞪大了眼,却看不到一丝光亮,实在不明白宋人这是要做什么。

  ……

  许魁换上胡勒根那身破衣服,把脸蒙上,在姜饭面前走了几步。

  “班头,你看我像吗?”

  姜饭头也不抬,道:“不用太像,只要对外说跑了几个俘虏就好。”

  “哦,我还学了一句蒙语……米尼乃仁胡勒根。”

  “别说。”姜饭道,“到时紧紧闭住你的嘴,别说。”

  许魁挠了挠头,问道:“不像吗?”

  “太他娘的烂了。”姜饭把手里的钩子拧下来,换了一把单刀拧上去,道:“来,拿布把我的手裹一裹。”

  “哦。”

  “把我的脸也蒙住。”姜饭又道:“记住,今夜我们是逃走的俘虏……”

  ……

  与此同时,庆福酒楼门口,两顶轿子缓缓落了下来。

  张远明带着张世斐进了酒楼,环目一看,眉头不易查觉地皱了皱。

  江春、房言楷都已到了,李瑕却还没来。

  “张员外。”江春起身笑道:“非瑜一会就到了,必向张员外赔个不是。”

  房言楷也已起身,脸上带着些许假笑。

  县里既答应给张远明赔钱,只要李瑕再赔个礼,这件事也许就能过去……这是他们都希望的。

  但今夜李瑕却还是这个态度,让他们深感忧虑。

  让人意外的是,张远明竟没有生气,很和煦地笑着,摆手道:“无妨,无妨。李县尉事忙,不像老夫是个闲人,他来晚些理所当然,我们等等他。”

  “是。张员外果然有度量。对了,二郎怎没来?”

  “临出门前,他突然身体不适,不必管他。”

  ……

  换作任何人,被抢了粮食、烧了家宅,都不会与人善罢甘休,唯有张远明气度恢弘,打算给李瑕一个道歉的机会。

  虽然,杀手已经请了,李瑕道不道歉都得死。

  但张远明打算在今夜的宴席上先原谅他。

  如此一来,等过几日人死了,也不会再怀疑到他张家头上。

  没想到那竖子官阶最低,竟还敢来得最晚。

  狂傲。

  又等了好一会儿,李瑕终于来了。

  江春、房言楷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反倒是张家父子二人脸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李瑕走进大厅,身上却是沾着些血迹。

  “非瑜,你这是……”

  “莫不是蒙军又来了?!”

  “房主簿莫惊。”李瑕不急不徐见了礼,道:“我来得迟了,还请诸位勿怪。因路上遇到了刺杀,耽误了些时辰。”

  “刺杀?”

  “是,我与北面世侯结过仇,想必是他们派人刺杀我。”

  江春忙嘘寒问暖几句,李瑕只表示不要紧,显得十分从容。

  遇到这种事,怪罪他来迟的话,厅中几人便说不出来。

  连张家父子也不得不感慨几句,又夸李瑕勇武,像是与他毫无过节。

  寒暄之后,李瑕忽问道:“张员外家的二郎没来?听说他也要一起赴宴。”

  “卓儿身体不适,可惜今夜不能与李县尉相见了。”

  “可惜了。”李瑕道:“我很遗憾。”

  此时宴席上气氛颇好,其乐融融。

  张世斐低着头,想着李瑕遭到蒙人刺杀才好,等过几日褚富杀了李瑕,正好可推到蒙人头上。

  简直是送上门来的替罪羊……

  下一刻,江春问道:“非瑜还带了五个匣子,莫不是礼物?”

  张远明抚须而笑,道:“想必是的,难怪李县尉问卓儿为何没来,原是算着人数带了礼物。”

  “倒不是礼物。”李瑕道:“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刘金锁。”

  “好咧。”

  刘金锁咧开嘴一笑,捧着个匣子就上前,径直打开来。

  张世斐目光看去,突然一个激灵,吓得连退几步。

  !!

  “啷铛”案几被他撞得一声大响。

  张世斐盯着那匣子,眼中满是惊恐。

  那里面是……褚富的头颅。

  这凶恶的丑汉还瞪着眼,眼里全是愤怒与茫然,像是在死死盯着张世斐,吓得他满头都是冷汗。

  昨日还在沁香茶楼一起说话,今夜就被装在匣子里了?

  “这这这这……”

  “哈哈。”刘金锁大笑道:“这就是北面派来的刺客,被我杀光了!”

  厅上所有人都笑不出来。

  唯有房言楷,已深深看着李瑕。

  ……

  一场宴席瞬间变得索然无味。

  也没有人再提让李瑕赔礼道歉的事。

  李瑕得以从头到尾坐在那专心吃菜。

  张远明却吃不下,如坐针毡地呆了一会,领着失魂落魄的长子起身告辞。

  父子二人没有再分开乘轿,而是挤在同一个轿子里。

  “父亲,这事……”

  张世斐脸色吓得完全一片惨白,到现在还是没半点血色。

  他自然不会说“好消息是我为父亲省了两千贯”,身子都冰得厉害。

  “废物,还不镇定下来?”张远明压着声音叱道:“是怕别人看不出你与禇富认识吗?”

  “孩儿……孩儿不明白,是禇富提前动手被杀了?还是……还是他已经……”

  话到这里,张世斐剩下的话已不敢再说,想想都觉得可怕,又是一个冷颤。

  “慌什么?那竖子在威慑我们,说明事情还有得谈。”

  张远明虽如此说,但已在考虑是否离开庆符县。

  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突然,外面传来几声惊慌的大叫。

  轿子突然摔在地上。

  父子二人大惊,张世斐连忙掀开轿帘。

  “噗!”

  “噗!”

  两柄单刀径直捅了过来,径直将他们捅死在轿中。

  ……

  紧接着,有人掀开后面的轿子,骂了一声。

  “额秀特!”

  ……

  “非瑜,我看匣子里这头颅有些面熟,真是北面派来杀你的?”

  “房主簿认为不是北人,那会是谁派来的?”

  房言楷手在膝盖上拍了拍,竟是直白地问了一句,道:“或许……是张远明派来杀你的?”

  李瑕放下手中的筷子,很敷衍地摆出一个惊讶的神情。

  “张员外?不会的,县里答应赔他钱,我也与他误会尽消,他岂会派人来杀我?不可能。”

  房言楷道:“我坦诚说一句,今夜,我与县令是诚心要为你化解与张员外的恩怨。”

  “没有怨,张员外对我很热情,房主簿也看到了。”

  江春坐在上首,向左向右分别看了看两人,摆出县令的架势,说了句一锤定音的话。

  “非瑜当明白,眼下最关键的是不能出乱子。”

  李瑕道:“县令放心,只要我们三人齐心协力,绝不会出乱子。”

  江春稍感欣慰,抚须道:“不出乱子就好。”

  房言楷眼中忧虑之色却更浓。

  下一刻,有衙役跑进厅中。

  “不好了!有俘虏逃跑了!正好在半路遇到了张员外……把把把……把张员外父子杀了……”

  “什么?!”江春大惊。

  房言楷第一时间转头,盯着李瑕。

  李瑕迎上了他的目光,眼神坦然。

  好一会儿,房言楷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此事……李县尉如何看?”

  “这是我的疏忽,没看好俘虏,我一定尽快追查。”

  “呵。”很轻微的一声吐气,房言楷微微冷笑,凝眉思索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苦。

  到最后,他有些萧索地站起身,拱了拱手。

  “人已经死了啊……那就请李县尉务必把此事处理干净。”

  “好。”李瑕道:“房主簿放心,一定处理干净。”

  ……

  江春还坐在上首,闭着眼。

  他三年任期将满,想要的只有两个字……稳妥。

  为了这稳妥,他才出面要把张远明与李瑕之间的冲突平息下来。

  但太快了。

  李瑕的动作实在太快。

  快到他与房言楷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张远明已经死了。

  那接下来只有两个选择,把事情揭开、或盖下去。

  眼下是什么时候?合州大战在即,县城还在封锁,李瑕掌着五百乡勇……

  想到这里,江春睁开眼,看向了还摆在厅中的那五个匣子,又自问了一句。

  真有两个选择吗?

  第二百二十五章 糊弄

  房言楷回了县衙,招过蒋焴,吩咐道:“让伍昂来见我。”

  “是。”蒋焴应了,“我叫黄时去跑一趟吧?”

  “不,你亲自去。”

  蒋焴一愣,忽然想到一件小事。

  昨日,他听到黄时与几个胥吏闲聊时说了几句话。

  “嘿,你们说崔剩这个马夫,当了巡江手,每月涨了一千五百文、多了二石粮不说,知道他昨日领了多少赏吗?十贯!娘的咧,他在宰猪顶上砲石,一砸砸中了好几个蒙鞑,踩着狗屎了,一个月赚的比我们大半年都多,我今早见他,好张狂一个……”

  “嘘,别说了,蒋先生来了……”

  回想着这些,蒋焴忽明白为何房言楷不再用黄时跑腿了。

  他走出县衙,往伍昂家里走去,脑子里同时又冒出另一桩事。

  这次击退蒙军,巡江手的犒赏和抚恤昨日之前就已经发下去了,李县尉连着两三天都呆在营盘里就是忙这事。

  也不知哪来的钱。

  但县里弓手的赏钱还没发,一则房主簿还得等朝廷定功,二则县里的钱粮也不足。

  另外,最近不知是谁传风声,说县仓里还有一千多石粮食,李县尉提议支取,房主簿不同意。

  按理说,这事房主簿做的半点错也没有,朝廷惯例就是这样。

  当年川蜀有几场胜仗,军赏断断续续拖了好几年,直到余玠死了,还得抄了余家拿了三千贯来犒赏士卒。

  房主簿依着朝廷规矩矜矜业业做事、李县尉却不守规矩,结果县里的人心风向偏了,这就实在是没天理了。

  奸党就是奸党,带坏了庆符县淳朴风气,使小吏衙役们眼睛就盯着那点小钱。

  只能说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

  ……

  县衙茶房里,江春与房言楷对坐着。

  两人很默契地没有各自回后衙。

  好一会,江春先开口道:“等到开春,我便要调任他方。有些事,我确实不清楚其中内幕。”

  “县令,此间仅你我二人,有话直说可好?”

  “好吧。”

  房言楷道:“县令不会看不出来,人是李非瑜杀的。”

  江春叹息一声,亲手泡着茶,沉吟着,开口道:“五百巡江手,庆符县养得起吗?”

  房言楷很干脆,道:“养不起。”

  “今年秋防若能挺过去,正房打算如何做?”

  “唯‘裁撤’二字罢了。”

  房言楷说着,叹息一声,又道:“非是我不愿编练乡勇守土,但这笔账我算给县令听吧。依李非瑜如此行事,五百人岁费钱二万四千贯、米七千石,还不包括布匹、甲器。

  另还有军赏与抚恤,这次我估算他至少花了数千贯,却不知哪来的钱。如此一来,年费五万贯不止。

  可庆符乃是下县呐,夏、秋二税加起来,一年尚不能留一万贯。绝无一丝一毫的可能长期养兵五百人,除裁撤一途,别无可选。”

  江春并不像平时看起来那般有些糊涂,道:“故而,李非瑜杀了张远明,远不仅是个人恩怨,许是这次的军赏,就是他从张家拿的。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坚决……年轻人,立功心切啊。”

  “县令之意,他铁了心要养这五百人了?”

  “不错。”

  “胡作非为!”

  房言楷摇头不已。

  江春斟了两杯茶,分了。

  “正书,你能奈李非瑜如何?夺他的兵权?且不说这本是县尉之权,只说你可有李非瑜之魄力,宁愿夺张远明之财,也要坚决养这支巡江手?”

  “此等悖逆法度之举,我做不出。”

  “你为人正派,不仅我知晓,五百巡江手也知晓,别当他们傻,他们清楚你不能养他们,那便不可能背李非瑜而听令于你。”

  房言楷冷哼道:“简直是私兵!”

  “人家有能耐、有胆子,愿掏钱募兵,还守住了县城,你能奈何?”

  房言楷不语。

  江春又问道:“刺杀李非瑜……想必正书也做不出这等事?”

  房言楷摆了摆手,道:“县令言重了,万不敢如此行事。”

  “那正书要上报朝廷了?”

  房言楷脸色愈苦。

  江春道:“且不论李非瑜朝中靠山如何。眼下蒙军切断长江,还能上报朝廷吗?只怕不等奏折送出去,你我的人头就装在匣中了吧?”

  “县令说的这些,我明白。故而今夜并未发作。”

  “那便是了。”江春道:“好在,李非瑜虽热衷功业,却并非量小之人。这次,他愿分润战功于你我,明年你我各迁任一方,何必自寻苦恼?”

  房言楷道:“他太悖逆无道了!”

  “我明白,明白的。正房你任期未到,是吧?这样吧,我替你打点缺职如何?”

  房言楷眯起眼,似在考虑……

  恰是此时,蒋焴回来了。

  房言楷向江春告了声罪,走出茶房。

  “伍昂呢?”

  蒋焴道:“说是与鲍三去喝酒了,不知在何处,学生嘱咐了他浑家,让他到家后就过来。”

  房言楷叹息一声,挥了挥手,转回了茶房。

  江春捧着茶杯暖手,虽没听到房言楷与蒋焴说话,却还是问道:“你想找伍昂?”

  “不错。”

  “李非瑜已有安排?”

  房言楷闷声闷声“嗯”了一声,道:“他让鲍三把伍昂请走了。”

  “正书呐,且不论武勇、谋划、靠山……这些通通不论,只论做事的魄力,李非瑜是个疯子。疯子自有旁人来治,你我何必与之为敌?”

  房言楷闭上眼想了想,开口道:“县令,我说几句心里话……今夜,我确被李非瑜打得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

  “我懂,他行事太果决了,太果决了。”

  “摆在眼前无非两条路,一则与李非瑜一起遮掩下来,好处是,张远明这个大包袱就此甩了。以张家之财力,庆符县不仅可应付今岁秋防,往后数年之钱粮也足够。”

  江春道:“那有何不可?这不是好事吗?死一个张家,全县富足,有何不好?”

  “县令!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好好好,是我失言了。但你该知道,李非瑜把事情做在了暗处。你我都能想到他之后要如何做,无非是掌控张远明之幼孙,背地里吞下张家。只要他做的漂亮,此事谁知道?

  至少,他没把给张家定个大罪,抄家灭族。不需我们把案子往上送到宪台、刑部,不至于惊动张家本支。张远明死在逃跑的俘虏手里,你我半点情由都不知,与你我无关。”

  “不。”房言楷道:“若与李非瑜一起将此事瞒下来,往后这庆符可就是他说的算了。”

  江春反问道:“你不迁任?”

  “县令莫哄我,我未必能顺利迁任。”

  “我替你打点。”

  “县令,真不必哄我。”

  江春苦笑,道:“你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房言楷道:“还有史知州。李非瑜有五百巡江手,在庆符县我奈何不得他。但史知州若出手,拿下他不难。”

  “万万不可,蒙军还在围攻叙州。”

  “蒙军马上便要东向了。”

  “当此时节,你真不宜给知州添这等麻烦。”

  “添麻烦?一个县尉杀人夺产,何等悖逆?!你我牧守一方,真能纵容此事?”

  房言楷话到这里,又道:“县令说李非瑜是疯子,不愿与疯子对着干。但恰是因这个疯子在坏规矩,我等才该阻止他不是吗?这也是为他好,教他如何为官。”

  江春饮茶,不答。

  房言楷又问道:“县令可愿与我联名去信?”

  “正书呐,何必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我是宋臣,当护大宋的法度。”

  江春道:“查起来很麻烦,尤其是这种时候……”

  “不麻烦。”房言楷道:“张世卓还未死。”

  “那又如何?李非瑜说是去追查俘虏,必是去杀张世卓了。如你所言,他会将此事处理干净。”

  “他处理不干净。”房言楷摇了摇头,凑得近了一些,道:“若说俘虏逃了,正遇到张远明父子,杀了,这或许说得通。但其后,这些俘虏又逃进袁家,把张世卓也杀了,怎能说得通?”

  江春抚须,喃喃道:“是有点说不通……”

  “有点?这是何等荒唐!”房言楷道:“县令,你说此事你我半点不知,但做得如此破绽百出,谁信?往后张家本支问起来,你我如何回应?

  李非瑜做得这般粗砺,一旦被揭破,往后是要得罪张家本支的,满朝士大夫岂能坐视我等这般糊弄?县令该为长远计呐!”

  话到这里,江春终于有些犹豫。

  “县令?”

  “且看看,看李非瑜是如何做的。”江春喃喃道:“看他能否把事情办漂亮了。”

  茶房中两人各自饮着茶,沉默地等待着……

  第二百二十六章 查清楚

  伍昂回到家中。

  他妻子葛翠打开门,才要说话,伍昂已提着几串钱递了过来。

  “钱收着,往后别一天到晚吵吵。明日还有几袋米,我给你爹娘送去。”

  葛翠本愁苦的脸色瞬间舒展,欢欢喜喜地接过钱收了,迎了伍昂进门。

  “太好了!终于能过个好年了。这钱哪来的?”

  “先去烧点水来,脚冻得慌。”

  “好咧。”葛翠拍了拍伍昂的衣服,笑道:“要没这钱,家里可连柴禾都没,才不给你这臭汉子烧水。”

  她一时竟是忘了方才想说的话,忙去把水烧上,又凑到伍昂跟前,道:“别逗儿子了,你差点没饿死了他。快说说,哪来的钱?”

  “鲍哥哥给的。”

  “借的啊?”葛翠有些失望,问道:“二十贯,他说借就借了?”

  伍昂闷声闷气“嗯”了一声,并不显得开心。

  “没利息吧?你那点饷钱,可付不起利息。”

  “瞎说甚胡话,鲍哥哥能跟我要利息吗?”

  “说到这个,隔壁的洪阿六昨日提了几斤肉回家,我听说他的月饷比你还高得多,他凭甚啊?以前就是搂虎手下一个弓手,你还是班头呢……”

  “都说了别吵吵,你烦不烦?”

  葛翠不敢应话,也不知又想到什么,突然想起刚才要说的话,犹豫片刻似乎不想说,但最后还是说了。

  “对了,蒋先生来过了,说是房主簿找你……”

  “你怎不早说?”

  伍昂本已脱了鞋,连忙又穿上,披了衣服往外走去,嘴里还道:“你这妇人,见了钱,正事也不说。”

  “这就去啦?烧的水呢?”

  “你自个洗吧。”

  葛翠眼看着伍昂又走出去,往地上啐了一口。

  “姓房的钱粮不发,大半夜的还支使人,呸……”

  ……

  伍昂一路赶到县衙,忽见对面一群人走过来。

  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忙上前行礼道:“小人见过李县尉。”

  “伍班头?这么晚还来县衙?”

  “是,房主簿唤我过来。”

  李瑕道:“我与房主簿有事要谈,你明日再来见他吧。”

  “这……似乎不妥?”

  李瑕仿佛没听到,拍了拍伍昂的肩,道:“他们打包了些宵夜,带一份回去。”

  说着,他已转进县衙。

  伍昂正在发愣,那边姜饭上前,手一提,钩子上钩着几个油布包。

  “烙饼,你带一份回去给孩子吃,还热乎着。”

  伍昂目光看去,见姜饭袖子上还沾着些血迹,不由小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去吧。”姜饭笑道,“怎这神色?还怕哥哥我害房主簿咋得?”

  伍昂接了一份烙饼,犹豫片刻,终还是低着头转回家去……

  ……

  县衙茶房。

  “县令、主簿,李县尉来了。”

  “非瑜快进来,喝口热茶。”

  江春迎了李瑕进房,自有人关上门。

  “如何了?可拿到那些逃跑的俘虏?”

  李瑕摇了摇头,道:“没,怕是跃出城墙,逃了。此事怪我,我一力承担。”

  “逃了啊?”江春故作惊讶,抚须道:“可惜,没能捉住。看来下次逮到蒙军俘虏,还是杀了为好。”

  “是。”

  房言楷听着两人假惺惺的对话,淡淡道:“这些俘虏就只杀了张远明、张世斐父子?”

  “对。”李瑕道:“幸而没引起大的动乱,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们也未在县城放火?”

  “他们正遇到张员外,张员外的护卫们及时喊来了民壮,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房言楷淡淡道:“却不知如何向张家交待,尸体……张家二郎可去领了?”

  李瑕道:“说到张世卓,今夜却还发生了一件小案子,让人唏嘘。”

  房言楷有些无奈,这边他直呼“张远明”之名,李瑕就口称“张员外”;他口称“张二郎”了,李瑕却又直呼“张世卓”,显得颇不默契。

  “是吗?”

  “张世卓今夜没有赴宴,身体不适只是托词,他其实是去……”

  李瑕话到这里,摇了摇头。

  江春只好问道:“他去做了何事?”

  “此事已闹得满城皆知,县令还是招人来问吧。”李瑕道:“人我已带到县衙,不如到堂上去审?”

  江春一愣,心想此事若是要审,那李非瑜做得就太不干净了。

  他与房言楷对视了一眼,眼神颇为默契。

  事情若在明面上都说不过去,那他们这县令、主簿,可不会替李瑕遮掩。

  三个县官遂站起身,转到大堂。

  ……

  堂上已点起灯火。

  江春目光看去,落在一个女子身上,不由眼神一亮,心道:“好一个风韵妇人!在这小县城许久未见这般妩媚姿色了!”

  只见堂中那女子跪在那,脸上满是泪痕,衣裳也被撕破,披着一件裳子,捂着领口,叫人忍不住心生荡漾。

  等江春回过神来,四下一扫,发现也不是正经开堂审案,只是借用县衙大堂,心里又舒了口气。

  他咳了两声,在主位上坐下来,下意识想拍惊堂木,马上又收回了手。

  “哦?袁兄竟也在?”

  “江县令有礼了。”袁玉堂行了一礼,脸色有些尴尬,他是庆符县大户,张远明就寄住在他家。

  “发生了何事?”

  袁玉堂迟疑了片刻,竟是反问道:“江县令,今夜不是开堂审案吧?”

  “袁兄先说,发生了何事?”

  “此事……如何说呢……”袁玉堂搓着手,道:“简而言之就是……这位严姑娘说,张世侄想要强污她,她失手刺死了张世侄……”

  “还‘世侄’呢。”刘金锁大声道:“这张世卓也太荒唐了,他父兄被俘虏杀了的时候,他还在家中强污人家姑娘,不孝子!”

  江春道:“又是你……你怎知道?”

  “我正追俘虏呢,听到有人喊‘杀人啦’我就带人进了袁家,一看……瞎了我的眼!那张世卓光着身子倒在那,啧啧……他们都看到了!”

  喊着,刘金锁手一指,满堂的巡江手、衙役、袁家仆婢纷纷点头。

  “是,县令,小人们都看到了……”

  “嘿,要不是这事,我也不会跑到袁家,那些俘虏也不会逃出城了,真他娘的,报应。”

  江春道:“你小点声……”

  “小声有甚用?”刘金锁喊道:“刚才都传开啦,满城都在说呢,张世卓在他父兄遇害时正在强污民女……”

  房言楷抬起头,扫视着堂中满满当当的人,最后目光落在了李瑕脸上。

  李瑕面无表情地坐在那,仿佛事情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房言楷却知道,往后庆符县若有人再提起张家父子遇害,谈论的都不会是什么逃掉的俘虏、张家与李县尉的恩怨,那些人关注的只会是张世卓裤裆里这点腌臜事。

  他却还不愿服输,开口道:“尸体呢?”

  “马上就抬过来了。”刘金锁大声道:“房主簿要看看?当心呕出来。”

  “看。”房言楷道:“来人,去请仵作来,当堂验尸。”

  江春瞥了房言楷一眼,脸色有些不悦,抬手想要阻止。

  先开口的却是袁玉堂。

  “房主簿,此事……不用再查了吧?”

  刘金锁哈哈大笑,道:“袁员外,不查也瞒不住啦!”

  李瑕听了,心想这就是韩祈安说的“僭用官称”了,宋代“正员之外”的官太多,富户也喜欢僭称员外,到明清时“员外”干脆直接成了富户的称呼。

  那边袁玉堂极嫌弃地瞥了刘金锁一眼,露出一副倒了血霉的表情,向江春行礼道:“县令,能否容我上前说两句?”

  “近前来吧。”

  袁玉堂上前几步,与江春、房言楷、李瑕凑得近了,低声道:“张家如今作主的是大娘子,她并不愿检举此案,以免家丑外扬。此案,还请县令别再审了吧?毕竟是……民不举,官不究。”

  “那你还来?”

  “是李县尉说的,该让县令与主簿知道……”

  房言楷板着脸,道:“既出了命案,那便须查清楚。”

  江春心中暗道:“查清楚还有何用?李非瑜露了这一手,反正本县是绝不可能跟着你一起对付他。”

  这般想着,他沉吟道:“眼下是战时,因战而死者还有许多,县衙岂有工夫查这小案子。”

  忽听李瑕道:“房主簿说得不错,还是查清楚为宜。”

  同样一句话,由李瑕一说,江春则明白过来,这是要把案子查清了,以免往后有张家族人找过来说事。

  “还是非瑜想的周到。”江春颔首不已,看都不看房言楷,向李瑕和煦地笑了笑,“非瑜说的对,那我们就把案子查清楚?”

  唯有袁玉堂脸色更苦,心说房主簿和李县尉说的不是一模一样的话吗……

  第二百二十七章 吓唬

  堂上,严云云还在哭哭啼啼地诉说着遭遇。

  事情也简单,今夜张世卓本是要随父兄赴宴,推托身体不适,确实就是为了找严云云,结果死在了她屋里。

  袁家诸多仆婢的证词也证明了这点。

  比如几个与严云云同住的婢子一口咬定张世卓支开她们,且一脸色眯眯的。

  仵作端着烛火,仔细辨认过张士卓脖子上的伤,又端详了其下体。

  丑态毕露,众口烁金,也无甚好说的了。

  “县令,张二郎确是被簪子刺死,浑身无其它伤口……也确是要对严行首做那事……”

  随着仵作这句话,严云云又是“呜”地哭了出来,抬起手,露出一只皓腕,白皙的肌肤上是两道深深的扼痕。

  “呜呜……他扼住奴家,好用力……好用力……”

  江春心神一荡,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目光瞥了一眼房言楷、李瑕,暗道这两个下官好有定力,这还能目不斜视?

  “不,他们一定是装的,一定是。”他心想。

  ……

  房言楷坐在那,脸色有些难看。

  他当然知道李瑕敢主张查清楚,张世卓肯定是做了那些事,但还是想搏一搏。

  蒋焴穿过大堂,走到他身后,附耳道:“东翁,查清楚了,张家大娘子杨氏、嫡孙张代焞,已被李非瑜以‘保护’之名带走了。”

  房言楷瞥了刘金锁一眼,目光又落在李瑕身上,心道自己又慢了一步。

  他本想让伍昂做这件事,但伍昂今夜一直没过来。

  有些事,窥一斑而见全豹,县里的人心向背他自然看得出来。

  不是他拿不出十几贯小钱来收买谁。而是李瑕动作太快,且已拿出数千贯抚恤、赏赐,那根本就不是十几贯的事了。

  而这次李瑕若暗夺了张家的家财,往后谁还听他房言楷的?

  另外,县里大半的良田都归张家所有,若被李瑕控制了;再加上县令也与李瑕达成默契,还要他这个主簿做什么?

  看似一桩小案,却事关江春离任之后,由谁来掌权庆符县……

  ……

  江春向严云云喝问了一句,道:“这么说,你承认是你杀了张世卓?”

  “县令……呜呜……确实是奴家失手刺死了他……”

  江春道:“真认罪了?不怕本县判你杀人之罪?”

  李瑕开口道:“江县令,判杀人不妥吧?严云云若不杀张世卓,难道任其强污不成?”

  “县尉所言有理。”江春捻须笑着,轻声道:“不过,这是本县的查案问话之法,唬一唬她,勿虑,勿虑。”

  李瑕道:“我认为严云云无罪。”

  房言楷已看不下去,只觉江春为讨好李瑕,连县令的威仪都不要。

  本是威慑问案的方法,这般只说出来还有何用?

  简直是明目张胆地勾结。

  他咳了咳,站起身来。

  “确该判杀人罪,依律,当以‘戏杀’罪论,而以娼妓之身殴杀情夫,罪加一等,当流三千里。严云云,你真认罪?!”

  这最后一声厉喝,严云云骇了一跳。

  但她才抬起头,只见李瑕那笔挺颀长的身影已挡在了她与房言楷之间。

  “房主簿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世卓强污一个娼妓?此事太蹊跷,未必不是此二人……嬉戏之时,严云云失手杀了他。”

  刘金锁大声道:“房主簿,这‘嬉戏’是甚个意思?小人不明白。”

  房言楷微愠,转头看向江春,意思是这粗汉如此咆哮公堂,你不管?

  江春真就不管,事不关己的样子。

  蒋焴走到堂中,道:“此事明显,这娼妓并非拒奸杀人,而是戏杀,该判。”

  李瑕道:“她不是娼妓,她自赎了。”

  严云云微眯着眼,看着李瑕的背,道:“奴家以往便不是官妓,乃私妓,是良籍。”

  蒋焴道:“那也是风尘女子,一个举止轻浮的娼妓,李县尉却说她为保‘清白’,刺杀了张世卓,岂不贻笑大方?”

  “我说过,她已不是娼妓了。”李瑕道,“何况,哪怕是娼妓,便该受人强污而不得反抗不成?”

  蒋焴道:“明眼人皆知此女轻浮,张世卓还付不起嫖资不成?”

  韩祈安上前几步,道:“蒋先生未免以貌其人了吧,便因严云云曾坠风尘?她能攒钱自赎,可见其高洁。”

  “高洁?可笑至极。”蒋焴道:“她与张世卓嬉戏而致其死,更有可能。”

  韩祈安道:“腕上的扼伤已能说明,是张世卓用强。”

  “那也是杀人!”蒋焴心知眼下是要先吓住严云云,喝道:“杀人如何能无罪?!”

  “拒奸杀人,应予免罪,此有先例。绍熙三年冬,简州有陶德吉者,涎其弟妇丁氏美貌,一日,趁其弟德麟因事未返。德吉入丁氏房中非礼,不料反为丁氏所杀。州衙悉心研判,得其实,判丁氏无罪,判词‘确系因拒奸杀人,情急自救,遂至出此……’”

  这年头律法简陋……相比于后世而言。总之判案多循先例。

  此时韩祈安各个案例张口说来,蒋焴一时无言,想了想才道:“不同!简州一案,丁氏乃良家女,而此案严云云乃娼妓……”

  房言楷忽道:“明光,够了。”

  他已坐了回去,心头泛起些苦意。

  有了先例,以江春这个德性,不可能再判,再争已无益。

  当然,判不判的本就不重要,毕竟连苦主都想息事宁人。

  本就非是为了给严云云定罪,而是吓唬她改口而已。

  这女人有了李瑕、韩祈安壮胆,铁了心认下杀张世卓一事,那事情已没了转机。

  房言楷知道再次败了。

  上次败在格局,此次输在胆魄。

  ……

  韩祈安眯着眼,凝视着蒋焴。

  他回想着今夜之事……

  早在战事开始之前、李瑕强迁张远明入城之时,韩祈安就已经安排人盯着张家了。

  但在前两天,更是有人跟踪张世斐时被严云云认出来。

  没想到严云云非但没揭发,反而投靠了过来。

  今夜张世卓不去赴宴,而是找严云云幽会,她却是找借口中间出了袁家,向韩祈安告知了此事。

  当时庆宴楼的宴会已经开始,韩祈安却没收到李瑕命他停手的命令。

  他马上就反应过来,李瑕这是让他全权主事。

  于是韩祈安没让姜饭停手,而是派人跟着严云云进了袁家,藏在屋中,杀了张世卓……

  此时韩祈安凝视着蒋焴,心里泛起的念头飘忽得远了。

  他看似和蒋焴一样,都是县官幕僚,但蒋焴打心底看不起他,因他是被俘虏的‘金人’,比北归人都不如。

  而韩祈安面对着蒋焴这种轻视,心底也极不甘、极屈辱。

  凭什么?

  他韩氏亦曾是高门大族,是这赵宋朝廷南渡之后向金称臣,定下“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亲手断绝遗民南归之念,逼着他们这些中原人为金国效忠。

  如今金国亡了,又是这些南人反过头来鄙夷北归人,凭什么?

  他幼年随父一起被宋军俘虏,改名“祈安”,赐字“以宁”,但何曾有过安宁?

  在临安时,韩祈安听了父亲述说的北面之事,一直认为该劝李瑕北上投奔张柔,因归德府才是他的家。

  也因宋人看不起他,他亦看不起宋人。

  随李瑕赴任庆符以来,每每在县衙中看到蒋焴趾高气昂的样子,他都恨当时没多劝李瑕北附。

  但在今夜,韩祈安面对蒋焴,终于不再感受到屈辱。

  因为赢了。

  他多病的身躯微微偻着,闭着嘴没有说话,眼神里却是自信的笑意。

  “你我同为幕僚,但房言楷能信任你到何程度?换作是你们,他敢让你这般全权行事否?你又能为他做到何种程度?敢像我这般杀人灭族、再所不惜否?你不能,那凭何赢我?”

  ……

  静默之中,蒋焴偏过头,有些颓然地叹息了一声。

  他们都知道,这庆符县往后姓李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效劳

  是夜,退堂之后,江春与僚幕詹纲又聊了一会。

  “今夜与房正书谈得久、说得多,全是无用;与非瑜则不须说两句,便可有默契,他才是实在人呐。”

  詹纲道:“是啊,李县尉为人实在,守得住城、分得了功、做事也不须东翁多花费心。方才韩竟之还在与我聊天,说李县尉绝不影响东翁升迁。”

  江春淡淡一笑,道:“等我升迁了,留房正书与李非瑜共执一县,可不得憋屈死他?”

  “故而,房主簿不肯早些服输。”

  “他一贯如此,若不跑来找我絮叨,我或许还能高看他一眼,却偏要斗到底。上次斗剑也是,我都说了早些停下,以免输得那般难看,不肯听。”

  “房主簿心底也有傲气嘛。”

  “还是非瑜谦逊、实在。有功就分,有事就扛。”

  詹纲道:“是,往后要如何做,学生明白了……”

  江春点点头。

  这一个动作,代表他这县令往后支持县尉做事。

  他眯着眼向窗外望去,却见李瑕与房言楷正在县衙的前院中并肩散步。

  远远的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却能看出房言楷的颓废。

  詹纲顺着江春的目光看去,问道:“这……房主簿与李县尉?”

  “伯辅可知,是李非瑜邀的房正书,年纪轻轻,气量真大。”江春摆了摆手,道:“不必管他们,歇了吧,累死了……”

  ……

  “你不担心张远明的亲朋故旧找来?”房言楷道,“只怕你涉世未深,不知乡绅士人之间抱团……”

  “房主簿担心的真多。”李瑕道:“蒙军都要打下川蜀了,为何不见你如此担心?”

  “自是心忧战事,但身为主簿,分内之职该做好。”

  “是,你确实没做错什么。”

  房言楷一愣,负手叹惜,道:“倒未想到你会如此说。”

  “你没做错什么,但守着旧规矩,只会与大宋一起腐朽、灭亡……哦,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谢方叔说的。”

  房言楷没有叱责李瑕,喃喃道:“‘兼并之习日滋,百姓日贫,经制日坏,上下煎迫,若有不可为之势’……局势至此,已如进退维谷之中,不正本必亡,正本必乱。”

  “原来你们都知道。”

  “原来非瑜是新党?”

  “不,我是奸党。”

  李瑕摆了摆手,道:“别总是给我贴这些标签,何必非要划出个三六九等来?”

  “哼,但要正本,也不是你这般擅自杀人,简直是胡做非为!”

  话到这里,房言楷脸色更加惆怅,道:“算了,多说无益。如你所愿,我会谋求调任他方,此事不易,我尽力而为。”

  “好,但在这之前你我三人齐心协力,庆符县才不会乱。”

  “还谈齐心协力?”房言楷道:“你已有威望,又掌控了张家之田地家产,我斗不过你了。”

  “还没掌控,这事不急,我慢慢办,但你确实斗不过我。”

  “找我来,要我将县里的田册交给你不成?”

  “嗯?”

  房言楷道:“你拿下张家,便相当于拿下大半的田册,我认输。”

  李瑕问道:“哦?我会怎么做?”

  “太简单了,譬如让张家不缴田税,我这主薄也便当不下去了。”

  “我倒没想过这些。”李瑕道:“田册之类的,房主簿继续拿着吧。”

  “那便是……因我任鲍三、姜饭为公吏,你驱他们杀人,借此捏我把柄、逼我顺服?”

  “房主簿想得太复杂了。不过是死了个张远明,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这般忧虑。”

  “呵,是吗?”

  李瑕道:“我对付张家、房主簿别管,此事就这么简单。”

  房言楷停下脚步,斜睨了他一眼,有些不信。

  李瑕又道:“我对主簿职权不感兴趣,别碍着我做事就行。”

  “你不嫌给你的钱粮太少?”

  “那是为了让你在能拿出来的范畴内努力挤。”李瑕道:“但我从未想过要把县里的钱粮全部掏空。县中出纳,还需你负责,不是我能乱来的。”

  房言楷瞳孔缩了缩,似有些触动。

  李瑕道:“当然,你我可能还会有别的冲突,等战事过去再说吧……先说眼前,我要扩兵抗蒙,你别捣乱,可好?”

  房言楷负着手,“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还忙,就这样。”李瑕抬了抬手,转身走了。

  房言楷负手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得了便宜还卖乖。”

  话虽如此,但他那种颓废感……忽然消减了许多。

  ……

  张远明知道,若不对付李瑕,家产就没了;房言楷知道,若不对付李瑕,权力就少了。

  他们不是傻,只是看到了事情的根本,李瑕就是要抢他们的钱和权。

  严云云却觉得他们傻。

  在她看来,现在是战乱啊,蒙古人打过来都吓死个人了,谁有能耐保住安稳日子她投靠谁,多简单的事。

  反正除了这身子,她什么也没有。

  张家父子一个个色迷迷的这本没什么,问题是找人去杀李县尉,都被人盯上了,还在那昧下近半雇凶之钱。

  好日子过得久了,脑满肠肥糊了心窍,那就休怪她严云云也上去踩一脚了。

  “说老娘婊子无情也罢,老娘就是这么婊子无情。”

  另外,虽说是当娼妓的,严云云也觉得每日被张家父子那般盯着不太舒服。

  李瑕与韩祈安的眼神就让她心安得多,至少让人有种“这两人说话算话”的感觉。

  今夜在大堂上,他们的表现也是如此,说护住她就护住她。

  退堂之后,严云云被带到一间公房中。

  “坐吧。”韩祈安正端着一碗药在喝,道:“答应你的事我们会做到,你先在县城中住下,等战事过去,县尉会派人送你到临安,在临安的大青楼里当妈妈。”

  “先生在喝什么药?闻着好苦哦。”

  “党参黄芪汤。”

  严云云道:“先生得的是痨病哦?”

  “嗯。”

  “那先生若是与奴家好一场,怕是能累死在榻上,想想也好风流呢。”

  韩祈安头也不抬,道:“是,我惜命,不敢与你好。”

  严云云捧着帕子娇笑。

  “最后再交代你一句,嘴闭严……去吧。”

  “等等嘛,奴家想见见县尉。”

  “没有必要。”

  “但奴家又不想去临安当妈妈了,人生地不熟的。”

  韩祈安抬起头,有些不悦,道:“我做事守信,但你若反反复复,就是取死之道了。”

  “别生气嘛,先生想控制张家孤儿寡母,奴家有个办法。”严云云道,“奴家也想给县尉效劳,求先生引见。”

  “为何反悔?”

  “没反悔,一开始就不太想远走他乡,奴家是叙州人,爹娘的坟在这边……”

  ……

  李瑕走进公房,见严云云还在,问道:“条件还没谈妥?”

  “是。”韩祈安道:“这女人反悔了,她想找死。”

  严云云一挥帕子,娇嗔道:“瞧韩先生说的,奴家都说了不是反悔。”

  她故作含羞状,看向李瑕,柔声又道:“县尉,奴家有个法子,能替县尉控制张家母子呢。”

  “是吗?”

  严云云咬唇道:“今夜,张世卓强污了奴家,奴家怀了张家的孩子。往后……张家这些产业,该是这孩子的……”

  李瑕转头看向韩祈安,问道:“怎么回事?”

  “阿郎莫听她胡说,张世卓才脱裤子就被捅死了。”

  严云云低下头,轻声道:“县尉可以给奴家一个孩子嘛,奴家忠心,远比张家母子好掌控。”

  她绞着手帕,努力摆出最勾人的姿势……

  “觉得自己很聪明?”李瑕问道。

  “奴家……奴家只是想替县尉做事……”

  “不需要,老老实实去临安。”

  “为何?”严云云抬起头,道:“奴家真心想为县尉尽微薄之力,求县尉应允。”

  “你以前来钱太容易,心浮。又自以为能玩弄男人,气傲。早晚要搞砸事情,我不敢用你。”

  严云云一愣。

  李瑕已挥了挥手,道:“去吧。”

  他语气不容置喙,严云云有些怕他,不敢再多嘴,终于老老实实退下去,自有人领着她去安置。

  韩祈安摇了摇头,道:“这女人不知收敛,阿郎不用她是对的。”

  “说说张家之事吧。”李瑕在他对面坐下来,道:“你倒是可以拿严云云说的办法,吓吓那杨氏。”

  “明白,人在我们手里,出不了岔子,我们趁着战乱之际把事情做实。”

  韩祈安话到这里,忽压低声音问道:“阿郎想不想先看看张家的账册?一定会很惊喜。”

  “嗯?”

  “张家这般有钱,却只花五千贯雇凶刺杀阿郎,还吞下两千贯,吝啬……”

  第二百二十九章 征召

  叙州。

  城墙上沾满了干涸的血迹,史俊站在那,望着长江上密布的船只。

  蒙军的旌旗招展,号角声响,似在向他叫嚣着,水陆并过,开始顺长江而下。

  “兀良合台要去攻打合州了。”

  “合州的兵力够吗?”

  “不够。”张实如被打得泄了气,声音嘶哑,道,“应对帖哥火鲁赤、带答儿、汪德臣等几路兵马尚且不够。再加上兀良合台……此战,罪在我。”

  史俊眯着眼,眼角的皱纹很深。

  “叙州城内还有三千余守军,岷江上游还有些商船。”

  张实问道:“你要做什么?”

  史俊道:“泸州没有水师,拦不住兀良合台。除了我们,沿途已没有人能拦兀良合台了。”

  张实默然了良久才开口道:“我……我至少丢了两万俘虏,加上蒙军还有万余人,十倍之众,兵力差太多了。”

  “顺江而下,未必没有机会。”

  “我说了此战罪在我,子庞不必如此冒险,只须守住叙州已是有功。”

  “不是为功过。”

  史俊喃喃了一句,转头又看向了长江南北的山川。

  好一会,他才继续道:“你看,太平静了,人都死光了……太平静了啊,像是放了蒙军过境,叙州、泸州便可风平浪静,马上便可过年了。我守着这叙州不丢,仿佛已保住了治下之民……”

  张实闭上眼。

  很快听到了史俊接下来的那个“但”字。

  “但蒙军一旦攻下合州,川蜀亡,大宋亡。”

  今日蒙军启程离开叙州,满城都在庆贺,张实却很清楚地知道最危险的不是蒙军攻城,而是在视线看不到之处,家国忽然就亡了。

  还是因他而亡……

  想到这里,他壮硕的身躯一颤,如遭电击。

  屈辱。

  张实只觉屈辱感如利剑一般扎在心头,要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刻的刺痛。

  “我想清楚了,率军衔尾而击,击败兀良合台。”史俊道。

  ……

  这日,兀良合台的三万余大军还没完全驶离叙州。

  有人游泳横渡金沙江,向庆符县而去。

  这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人物,是叙州摆铺的一个小吏,要去带封口信……

  “知州将率军追击蒙军,征召各县人手、船只……”

  ……

  庆符县衙。

  伍昂穿过长廊,到了房言楷公房前,正遇到蒋焴走出来。

  “蒋先生,昨夜主簿找我?”

  蒋焴脸色不太好,道:“李县尉招你去城楼,你还到县衙来做甚?”

  伍昂一愣,这种问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伍昂吗?”房言楷的声音从公房传出来,“进来说吧。”

  “主簿。”

  房言楷正如平时一样埋首案牍,头也不抬道:“李县尉到任两月又半,已熟悉县务,往后你听他差遣。”

  伍昂一拱手,正要应下,犹豫片刻改口道:“是……可是小人不明白。”

  “衙役弓手本该听县尉差遣,你有何不解?”

  伍昂其实也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又不傻。

  昨夜鲍三就已与他说许多。

  “房主簿人是好的,但不如李县尉勇于任事。你要想博前程,跟着李县尉做事,要想安生……这世道真能安生吗?”

  “当年若没有余帅,川蜀早被蒙人屠光了。哥哥我逃到蜀南,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蒙军又从南边打来了,这世道不搏一搏怎行?”

  伍昂不是没有想法,只是觉得一直受房主簿恩惠,若是转投了李县尉,难免显得有些不忠义。

  但没想到,李县尉与房主簿自己就商量明白了,不需他这种小人物为难。

  李县尉这事做得体面,比起跑来收买他对付房主簿不知高明了几倍,难怪鲍三推崇。

  他这边心头思量,房言楷已摆了摆手道:“我看你都清楚,去吧。”

  ……

  出了县衙,伍昂只觉得莫名的松了口气。

  很快他又有些忐忑,犹豫等见到李瑕该以怎样的态度。

  但到了城头,不等他为难,李瑕已径直道:“守城时伍班头做得很好。你去配合以宁先生把赏钱和抚恤给弓手们都发下去。”

  伍昂大喜,应道:“谢县尉。”

  “应有之事,去吧,办完再过来一趟。”

  对于李瑕而言,他不需要伍昂纳头便拜表忠心。

  他不吃空饷、不喝兵血、不克扣兵饷,手下该忠心的自会忠心……

  伍昂依言而去,把这事办完已过了大半日,心中欢喜不已,又赶回城楼。

  “县尉,办完了,弟兄们谢县尉赏。”

  李瑕点点头,看了伍昂一眼,问道:“我打算再建一个巡江手百人队,你可愿调过去?一应饷钱会提一提,不过要上战场,会有凶险。”

  “小人不怕凶险。”

  “但能不能当班头,得看你能否让他们服你。”李瑕道。

  换作两个月前,伍昂若是愿意效力,当然不用考验,但现在不同了。

  不是他李瑕信不过伍昂的能力,而是现在想当巡江手班头的人多,要服众才行……

  伍昂转头看去,只见城头上还站着许多个汉子。

  “县尉,这是?”

  “被俘的叙州水师,这二十人会留下来。”

  伍昂一愣,知道自己错过了最开始的机会,有些事就不像当初那么简单了……

  ……

  此时在城头上,李瑕所指的二十人,为首者叫“俞田”。

  俞田本来也不是水师,而是嘉定军三指挥八都的一个十将。

  嘉定军受张实调遣,在马湖江大败以后,俞田也不知自己的都头、指挥怎样了,总之是莫名其妙就被蒙军俘虏。

  之后他和两百俘虏操舟直上符江,到了笆篓口,蒙军与庆符巡江手又打了一战,他们一百七十余人便被留在庆符。

  当时俞田是第一个反戈的。

  他们这些人如何处置,要等到战事过去之后上报到叙州,暂时做些修补城墙、搭桥铺路之类的事……当然,与蒙军俘虏还是区别对待的。

  这几天,俞田发现这些庆符巡江手的饷钱与嘉定军或许差不太多,但人家是实打实发的,这就天差地别了。

  又心想着这次在湖江战败被俘往后怕是要挨罚,万一再连累了家小……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遂起了投奔到庆符县巡江营的心思。

  因姜饭与俞田一起杀过敌,有心帮他,向李瑕提了此事。

  李瑕要把这种有军籍之人调到自己手底下也有些麻烦,不过确实需要一些老卒,于是今日亲自过来挑选了二十人。

  俞田本盼着也能当个班头,不想这时伍昂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渐渐凌厉起来。

  此时城上城下,巡江手、弓手、俘虏都在,纷纷看着城头。

  忽有人起哄道:“打一架吧!”

  “打一架。”

  俞田与伍昂都向李瑕看了一眼。

  李瑕点点头,道:“也好。”

  这事看起来挺不靠谱。

  但李瑕觉得,宋朝从官制到兵制都太冗杂了,论资排辈之类的东西太多……他这边草创之初,有些事情简单一点也好。

  兵是用来打仗的,打一架就是最简单的办法。

  也让伍昂与俞田当众展露一下本事,能更快地让士卒认识他们、且意识到在这里是靠本事说话。

  算是对宋朝军中风气的小小矫正……

  当然,这是刚开始才能这样,其中的度也要把握。

  “来!”俞田大喝一声。

  “来啊!”

  伍昂毫不畏惧,大步向前。

  “嘭!”

  拳手砸在胸口上,一声重响……

  ……

  时近黄昏,曹六跑到庆符县城下。

  他是摆铺的跑腿小吏,最擅长的就是跑。

  从叙州游过金沙江,一路翻山越岭跑到庆符,他一口气都不曾歇,鞋也磨得破破烂烂。

  日奔八十余里山路,便是整个叙州城,也没人能比他能更快到。

  “呼……呼……”

  曹六喘着气,远远看到了庆符县城外一列列兵士站得整整齐齐,一个个抬着脑袋望着城头。

  这让他觉得很怪。

  跑得更近些了,他看到城头上有人在打斗,更觉得怪。

  “快!快放我进城!我有要事要报……”

  ……

  “嘭!”

  一声重响,俞田挨了一拳,感到有些打不过伍昂。

  但他还不想认输,再次站起身来。

  “来啊!”

  伍昂甩了甩手,感到拳头有些痛。

  他喘着气,向城内看了一眼,见兄弟们都在看着,心想绝不能输了。

  “停了吧。”李瑕忽然道。

  他看到了城下跑来的人,渐渐认出了那是当时从叙州送自己上任的摆铺小吏曹六。

  李瑕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眼中泛起些思量,走了几步,拍了拍伍昂与俞田。

  “你们两个,拥抱一下,等我安排。”

  伍昂一愣。

  “是!”俞田已擦了擦脸,咧嘴一笑,上前一把熊抱住伍昂。

  “嘿,你挺能打啊。”

  伍昂只觉对方臭烘烘的,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背,转头看向李瑕,有些期待地道:“县尉,我能赢他。”

  “嗯,我知道,一会再说。”

  李瑕已快步下到城门,接了曹六,说起话来。

  刘金锁、姜饭等人立刻跟上前。

  伍昂想了想,也跟了过去,但不敢离得太近,而是站到城门边,像是在守着城门。

  不多时,李瑕又招过他,道:“扩军之事得停一停,我须带人去趟叙州,县城防务交给你,能做好吗?”

  伍昂道:“定不让县尉失望!”

  “好。”

  李瑕大步又向县衙赶去。

  伍昂抬头看去,见俞田那些人也是跟在李瑕身后。

  他不免有些患得患失……心想当初没能调到李县尉麾下,往后再想出头只怕是越来越难了。

  下一刻,鲍三拍了拍他的肩,道:“县尉让你守城就是信任你,不然就让我或刘大傻子留下了,你莫辜负他。”

  “是……但是……哥哥,俞田也去叙州吗?”

  鲍三笑了笑,俯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想有的没的,机会还多,真以为只扩充一百人不成?”

  “明白了……”

  第二百三十章 自负

  县衙。

  “从叙州一路跑到庆符,真是太辛苦你了……来人,去吊碗参汤来,带曹六下去歇歇。”

  “谢县令。”曹六受宠若惊,忙向江春施礼了才告退。

  江春点点头,捻着长须思量。

  这事,他一时也还没想明白,因此作出体恤人的样子,却不开口谈看法。

  房言楷与李瑕则是盯着地图,沉思着。

  “县尉如何看?”房言楷道:“可曾想到知州会出击兀良合台?”

  “没想到。”李瑕道。

  他今天还在准备扩军,确没想到史俊会直接做这个决定。

  这仗打的,让人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房言楷叹息一声,道:“太冒险了啊。”

  “也不是没有机会,毕竟是顺流而击。”

  “明早出发?”

  “嗯。”李瑕从地图上抬起眼,望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房言楷忽道:“我随你一道去。”

  “房主簿也去?”

  “行军作战不比依托城廓防御,辎重如何安排、与友军如何协作……县尉只怕没太多经验。”

  “确实没有。”李瑕道。

  他虽带两百人去过五尺道,但当时就吃过些辎重不足的亏,且五百人与两百人也不同。

  手底下包括韩家父子在内,并没有行军打战管后勤的人才。

  房言楷道:“那便是了,这些我来安排吧?”

  “那县中事务?”

  房言楷转头看了江春一眼。

  李瑕于是明白过来,江春平时不喜欢做事,而不是真的不会做事。

  “也好,那就辛苦房主簿了。”

  彼此也相处了两个半月,房言楷也不问李瑕“信不信得过我”之类的话,起身道:“今夜还有得忙。”

  ……

  房言楷与李瑕离开公房,很快,县衙忙碌起来。

  江春独自一人还坐在那,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自己的看法。

  “太冒险了,太冒险了……”

  但他能说李瑕是疯子,却不能说史俊是疯子……

  ……

  一整夜,庆符县城和巡江营盘都很忙碌。

  天蒙蒙亮时,四只大船、十余艘小船载着五百巡江手,顺江而下。

  很匆忙,但房言楷做得不错,该带的干粮、箭矢、伤药等物都带了,且摆放有序。

  他与李瑕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的山峰迅速退开,道:“此战仓促,其实我们来不及赶到叙州,知州也不会怪罪。”

  房言楷并非是为了避战,否则这话也不会到现在才说。

  李瑕道:“我们来,并非是为了不被知州怪罪,而是为了击败蒙军。”

  “你有信心?”

  李瑕道:“若史知州没有出击,我绝不敢只率五百人出战;但今次我若是知州,也会选择追击蒙军。”

  “为何?”

  “因为不敢软弱。”李瑕道:“我失去的东西太多,所以不敢软弱。”

  房言楷没听懂。

  而李瑕已经失去了一整个生命,且知道必要失去这个南宋,眼神里始终是坚决。

  ……

  叙州城头上,史俊放眼看去,仿佛看到了城外的白骨累累。

  他保住了城中的百姓,但这次城外那些惨遭屠戮之人同样是他治下之民。

  这不是他的过失。

  他甚至可以放任着兀良合台的大军东去,依旧有一份守住叙州城的功劳。

  但已失去的、和不愿再失去的数万生灵,都让他变得更坚决。

  时近黄昏。

  因蒙军在昨日拔营东向,此时江面上已看不到蒙军船只,只有叙州守军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知州,船已经拉回来了。”

  “连夜装载物资,三更造饭,五更出发。”

  “是……”

  李同禾站在史俊身后,放眼向黄昏的江面看去,叹道:“各县的援军都没来呐。”

  “昨日传信,今日赶到……怕是都做不到。”

  说话的是叙州驻军指挥,名叫“娄炎”,生得五大三粗,一句话说完又道:“但那些乡县也没几个人、没几条船,不来就不来吧。”

  史俊对此事也不甚在意,又凝望了江面一会,转身要走下城头。

  忽然,李同禾喊道:“看,那是什么?”

  娄炎很诧异,喃喃道:“竟还真有人来?”

  史俊回过头,看到对岸有几个小点。

  那是四艘大船、十余艘小船正在艰难地溯江而上,向三江口驶来……

  ……

  一间大堂当中摆着一张地图。

  有人在地图上的叙州点了点,沿长江向东指了下去,最后落在了叙州与南溪县交界之处。

  江水在此形成了一个大回弯,称为“南溪长江第一湾”。

  “兀良合台水陆并行,行军速度不如我们快。我们明日出发,可在这一道大湾前追上蒙军,这处地势最有利……”

  史俊并未把战略说得很详细,只将大致的布置说了,之后便是些鼓舞军心的话。

  张实则显得很沉默,基本上没开口。

  李瑕是文官,站在几个武将前面,不太受重视,也没被刁难。

  听了一会,他也大概明白了这一战的思路。接着,军议结束之后,他与诸将一起退了出去。

  房言楷却被留了下来,想必是能被告知一些更机密且具体的军情。

  李瑕回了营地,视察了五百巡江手。许久之后,房言楷才回来,与他在帐中坐下。

  房言楷犹豫了良久,才开口问道:“非瑜为何不考科举?”

  “考不上。”

  房言楷显得也很为难,道:“明日这一战……方才知州与我说了具体的布置,且让我全权指挥巡江手,但这并非我的本意。”

  不等李瑕回答,他又道:“我知道你定难相信,但我真真确确未想过要在此关头夺你权职……我与知州禀明五百巡江手皆由你一手编练,由你指挥更为适合。前次击败蒙军是你的功劳,此事我亦据实而言,绝无一句诟病。”

  “房主簿……”

  “此肺腑之言,我……”

  李瑕摆了摆手,道:“房主簿不必这般,我知道,我也信你。史知州不想让我领兵,我在出发之前就想到了。”

  房言楷沉默片刻,问道:“既如此,非瑜为何还让我来?”

  “不带房主簿来,史知州也会让别人接手这五百人。”

  “非瑜原来知道,那是否去向知州解释一二?”

  李瑕摇了摇头,道:“解释了他也不会改变主意。此事不仅是成见,且不说我是奸党、没有功名、太年轻,把这些原由全撇开,只说我编练这五百人的做法,史知州也不愿看到我在此战之后继续领兵,是吧?”

  “是。”房言楷点了点头,叹道:“我们若只带百余人来,或许情况会有些不同,五百人,且是如此锐气的五百人,有些……过了。”

  “我明白。”

  李瑕其实很理解史俊的做法。

  他甚至觉得,若站在史俊的立场上看,这么做确实是对的。

  因为大宋奉行的是“强干弱枝”的政策,简单来说,地方财政须各路转运使送到中枢,刻意弱化地方实力。

  那便不可能容许一个下县能编练五百精锐乡勇。

  虽然正是史俊看战事迫在眉睫,特许庆符县截留秋税编练乡勇守城。

  史俊当然有守国之心,否则不会这么做,否则也不会决意出击兀良合台。

  但李瑕做得太过份了,守住县城之后,还能带五百人出战……显然已把规矩破坏得太多。

  史俊已在大宋的条条框框里尽力做到最好,若再敢多容忍一点,那便不是忠臣,而是奸臣。

  一个忠臣,看到一个奸党出身的小官竟敢触碰大宋的立国之策,自不可能视若无睹。

  他没有处罚李瑕,甚至一句重话都没说,这已是以大局为重。

  当然,史俊肯定不是认为一个小县尉要造反,只是本能地排斥这种做法。

  李瑕有些佩服史俊的敏锐。他认为史俊没错,而是宋的制度就是如此,比起防外寇、更防内贼。

  但他也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内贼,就是要造反。

  ……

  “非瑜既能明白,也切莫心生怨怼。知州是有所考量的,这一战我们并非主力,是被安排在后翼,由我指挥或由你指挥,其实都一样。”房言楷道。

  “是,若是我肯配合,房主簿确实能指挥得了巡江手,毕竟鲍三、姜饭、搂虎等人都服你。史知州把这些都权衡过了,确是以战事为重。”

  房言楷颇觉欣尉,喟叹着,问道:“那非瑜答应了?”

  “不答应。”李瑕很干脆。

  房言楷一愣。

  李瑕道:“我理解并认同史知州的立场。但我的兵,不会交给你指挥。”

  “可这……战事就在明日……”

  “今夜不是我怎么选,而是房主簿你怎么选。是配合我、还是我连夜领兵走?”

  “何意?”

  “我来指挥,你配合我瞒着史知州。”

  “李非瑜,你太自负了!”

  “我若不自负,能带得了人来?房主簿请睁开眼看看,今夜叙州除了我们还有谁来?”

  “你……你这是在逼我?”房言楷大怒,压着声音道:“你这是在……以战局逼我?”

  “我也可带人回庆符,继续去分张家的财产。”

  “你……”

  房言楷已是完全愣住了。

  他没想到……李瑕听了调令就毫不犹豫地赶来,一副热忱报国的样子,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李瑕看着房言楷,眼神始终很平静。

  他是来打仗的,但不会像房言楷、史俊一样当大宋的忠臣,大宋从来都不缺忠臣……

  第二百三十一章 衔尾

  天色未亮之际,史俊披甲而出,站在三江口点卯。

  士卒们纷纷登上船只,一共不过三千八百余人,大船三十一艘,小舟六十余艘。

  房言楷看着这阵仗,脸上微带着些苦意,应过卯之后,转身向江面走去。

  “正书,李非瑜直接就答应你了?”

  身后,史俊问了一句。

  房言楷回过身,道:“是,非瑜练兵本是为了抗蒙,自是顾全大局。”

  “如此便好,勿再忧虑,今日必胜,去吧。”

  史俊本有些担心房言楷指挥不动庆符县那五百巡江手,见他没有提难处,也就未再多说。

  至于李瑕,他依然很不喜欢。

  那年轻人总给他一种“罔顾纲常”的感觉……

  ……

  房言楷登上船,站在李瑕身边,又是深深叹息一声,似在提醒他“知州不赏识你”。

  李瑕不在乎,他欣赏史俊,但不需要史俊的赏识。

  同样是抗蒙,史俊要的是保境安民之后大宋社稷稳固;李瑕则认为不打破大宋再建一个新的王朝,则天下必亡。

  从根上就是立场完全相悖之人,为何要寻求对方的认同?

  初次在州署相见,李瑕不卑不亢,惹得史俊不喜;但他若是谦卑,史俊也只会更厌恶他而已。

  在李瑕看来,讨好别人只是无用功。没有人能让所有人喜欢,这很正常。

  要造反,就不该妄求大宋忠臣的赏识,只要瞒住他们就好了。

  而要瞒史俊,房言楷就是最好遮挡。

  ……

  “我替你瞒下来了。”房言楷道,“知州以为这巡江手还受我掌控,也不知你杀了张远明。”

  “谢了。”

  “但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行事。”房言楷道:“为何死攥着巡江手不放?”

  李瑕抬头看着帆,没有回答,像是在听风声。

  今日不仅是顺水,也顺风,风从西面吹来,吹得帆烈烈作响。

  房言楷道:“县里扣下今年的秋税才编练了这些人。此战过后,必不能继续留着,因此也未曾入军籍。你私吞张家之财,则是练私兵,还逼着我向州署瞒下此事……为何如此?”

  李瑕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道:“我曾对鲍三说过,若看我一个县尉做这些很奇怪,但我若是蜀帅,你看看这些举动是否还奇怪?”

  “你想当蜀帅?”房言楷抬眼望长江,喃喃道:“志向倒是高远。”

  “今日之战后,成败与否,史知州都不会在任太久了。往后叙州局势如何,你是想赌下任知州,还是宁愿我们这些兵保一方平安?”

  “未曾想过此事。”

  “慢慢想。”

  房言楷道:“我是被你逼的……你不久前才说过不会逼我。”

  “两回事。”李瑕道:“我允诺不逼迫你交出主簿之权,却未说过能让你碰我的兵。这是我的底线,你别碰。”

  “可知我为何替你隐瞒?”

  “刚说过,你是被我逼的。”

  “我是想到一事……你既已猜到知州的态度,本可以不带人来,但你还是来了。”

  李瑕道:“出击兀良合台是对的,可以搏一搏。”

  “蜀帅……不是一心抗蒙就能成蜀帅的,但你志气可嘉。”

  “房主簿只须协助我赢下这一仗,不必多想。”

  房言楷苦笑着。

  他入仕以来一直都是佐官,去年县令江春都还颇为强势,直到今年江春看任期将至,两人有了默契,他才渐渐有些主官的样子。

  结果却来了个更强势的县尉。

  “希望此战能胜吧,我也想立个大功,转任他方。”

  说话间,叙州军已启行,向前方的蒙军衔尾而行……

  ……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小小的船队没载辎重,船轻人少,飞快向下游驶去……

  刘金锁有些晕船了。

  他还是头一次坐这么快的船。

  五个班头之中,刘金锁是水战最弱的,因此李瑕就选择在他的船上,同时俞田等二十余人也在。

  俞田参加过马湖江之战,对水战多少算是有些了解,站在一旁小声地提醒着刘金锁如何指挥士卒操船。

  一直到下午,远远的,忽望到前方的江面上一排排的船只,还有岸边正在行进的骑兵。

  刘金锁吓了一跳,喃喃道:“这么多人!”

  再转头一看俞田,只见他也是脸色苍白。

  “你怕啦?”

  “都是我们被俘的船。”俞田喃喃道……

  李瑕回过头,看了刘金锁等人一眼,有些明白为何史俊要将庆符县的五百人安排在后方。

  叙州守军是见过蒙军阵仗的,临阵不慌;庆符县的巡江手则不同,再有勇气,听说和亲眼看到三万人,那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这般一想,史俊能驱使三千人追攻三万人,治军算是非常有手段了。

  宋以文官治军,偏在这危亡之际,还真能出一些能打仗的文官,仅李瑕如今知道的就有余玠、贾似道、易士英、史俊……此事想来也让他对宋亡之事颇为感慨。

  这一战很仓促,双方都有些混乱,且并非李瑕指挥,他并未占据能看到全局的最好位置。

  只有史俊在大楼船上发号施令。

  李瑕转念之间,只见前方史俊大旗摇晃,已毫不犹豫下令让前军向兀良合台大军撞了上去!

  江风烈烈,江水滔滔,前方的蒙兵拥在江上,如同庞然大物,叙州军却毫不减速。

  李瑕不由激赏。

  哪怕立场不同,他还是激赏史俊这一腔孤勇,也真心愿助其赢下这一仗。

  ……

  船只越来越近,渐渐已看不见蒙军的大阵。

  只听轰然巨响,是叙州的战船与蒙军水师撞在了一起。

  李瑕放眼看去,只能看到前面的船。

  “放慢速度。”房言楷站在李瑕身边,看着史俊战舰上的旗号,小声地提醒着。

  李瑕依言下令。

  他知道自己在看史俊旗号这件事上并不如房言楷,却固执地不肯交出指挥权,不让人碰他的兵,宁可要这样由房言楷通达。

  “前军放箭,后军放炮!”

  “架炮!”

  前方已有杀喊声传过来。

  李瑕的船上则是架着一个小小的砲架。

  投掷的不是石头,而是瓷蒺藜火球。

  仓促进军,又是轻船突击,显然是带不了石头,史俊把叙州所剩的火器全都搬了出来。

  如今的蒙宋战场上多有火器,但李瑕还是头一次在战场上见到,因为兀良合台是从大理来的,携带的火器很少;庆符与筠连州又是小地方。

  瓷蒺藜火球其实就是“陶弹”,看起来像是海胆,圆瓷罐里面装着黑火药和铁刃碎片,壳上有逆刺。点燃引线,用砲架丢出去,在敌人阵地上爆炸。

  而前面的船只上还有火箭,就是在箭上绑上火炮,点燃了再射出去。

  ……

  李瑕作为一个现代人,虽然击剑、游泳、攀岩、篮球、羽毛球等运动项目都很厉害,其它许多运动也是触类旁通,但对火器则毫无了解。

  他的化学、物理学得很糟糕,黑火药和黄火药只听过名字,不懂其中有何区别。

  若问他如何制作火器,他知道的还不如史俊多。

  他能说的就是“火器很有用、非常有用,研究下去,我们也许能造出枪来”,仅此而已。

  初见这瓷蒺藜火球,李瑕也研究过,发现自己并不能作任何改良,最后说了一句“这里面的火药配方,回头多试试,看怎样威力更大”。

  当时房言楷顶了他一句“火器坊自是试过了”。

  李瑕也不恼,他知道火器可以发展,哪怕没有后世的知识,却可以靠华夏人的智慧,四大发明改变世界的智慧。

  ……

  “放!”

  晃动的甲板上,一个个士卒拿着瓷蒺藜火球,点燃引线,摆在砲兜里,又有士卒们吆喝着,用力拉下砲梢。

  火炮越过前方的叙州军战船,砸向蒙军船只。

  “轰!”爆炸声传回来。

  “嘭!”前方有船只相撞,接舷战一起,杀喊声响起。

  岸边有马嘶声,紧接着,箭矢如雨……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一意孤行

  史俊的安排算是很妥当,他不了解庆符巡江手的战力,让他们放砲投瓷蒺藜火球,算是这一战当中最轻松的事。

  但伤亡还是很快出现了。

  “别摆了!来不及了!拉!”熊山忽然大吼道。

  茅乙儿正指挥着手下一什人拉砲梢,转头看去,只见另一什的汤三福正捧着一颗火球在往砲兜上摆。

  “拉!”茅乙儿大喊。

  砲梢猛地被拉下去,砲兜的火炮再次飞向蒙军的战船。

  “汤三福!丢了!”

  茅乙儿再次回过头去,只见汤三福还傻愣愣地拿着那颗火炮没反应过来。

  不知为何,他只觉得那根引信燃得特别快……

  “丢……”

  茅乙儿话音未落,人已被人扑倒。

  “嘭!”

  惨叫声极是凄厉。

  茅乙儿抬头看去,不由吓得差点哭出来。

  只见汤三福半个身子都没了,脸上插满了铁片,滚在地上嚎啕不已。

  “啊!啊……”

  熊山正站在舱上看旗令,喝道:“愣着做甚?!还不给他一个痛快!”

  茅乙儿见那惨状,眼泪不由下来,下一刻便见杨奔上前,一刀便了结了汤三福。

  整艘船的巡江手都沉默下来。

  另一艘船上,李瑕也看到了这一幕,喃喃了一声:“汤三福。”

  房言楷问道:“你都认得?”

  李瑕没回答,喝道:“传令过去,继续放炮!”

  “娘的。”熊山脸上被铁片划破一道口子,抹了抹血,转头见到旗令,喝道:“继续放炮!”

  杨奔感到众人都在看自己,跑到汤三福的尸体前,拿他的血抹了自己的脸,捧起一颗瓷蒺藜火球……

  ……

  数十颗瓷蒺藜火球划过天空。

  “咚”的一声,其中一颗落在蒙军战船上。

  “踢下去!”

  来不及了,“轰”的一声,铁片四溅,炸起一片惨叫声。

  又有火箭落下,在甲板上燃烧。

  有蒙卒一脚把火踩灭,提刀逼着宋兵俘虏向叙州军放箭。

  “船要撞上来了!准备接舷!”

  “轰!”两艘船重重撞在一起。

  “跃上去!”娄炎大吼一声,当先跃上蒙军战船。

  有几名俘兵向他杀了上来。

  娄炎挥刀横扫,劈开一片血光,怒吼道:“杀蒙鞑啊!”

  俘兵骇然,执刀不敢上前。

  娄炎敢来,便早已豁出了性命,提刀猛冲,突然“嗖”的一箭射来,从他脖侧径直穿透而出。

  “啊!”

  俘兵只当这数百人的主将已死,士气大振,在蒙卒的驱赶下重新涌上前要将这批叙州军赶下船。

  忽又见娄炎支起身来,脖上还插着那支箭矢,冲进俘兵当中,如疯虎般乱砍。

  叙州军士卒个个悲愤,纷纷杀上来。

  俘兵见此虎狼之气,心惊不已,有人转身就想逃,蒙卒的弯刀却又迎面劈来。

  “啊!”

  与惨叫声同时响起的又是一声怒吼。

  “杀蒙鞑啊……”

  混战之中,有人回过头看去,只见娄炎已提刀冲破了俘兵的阵线,直杀到后面的蒙卒当中,浑身上下满是伤痕。

  他身子晃了晃,仿佛已然气绝,要倒下去。

  但身后的叙州军、俘兵已涌了上来,有人扶住他的尸体,有人向前杀了上去……

  ……

  楼船上,史俊闭了闭眼,又睁开,眼中的哀恸化成了绝决,接连又下了几道命令。

  令旗摇摆。

  房言楷看着主舰上的旗号,道:“调整炮距,击二十丈远。”

  “调整炮距,击二十丈远。”

  庆符县巡江手们迅速拉动炮硝,把火球抛得更远些。

  那炮硝上短短几寸距离,却不知是多少叙州军以性命抢下来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

  战斗惨烈,许多船只沉没,浮尸漂在船边上。

  史俊的楼船上插满了蒙军的箭矢,残破不堪,但那杆大旗还矗立着。

  房言楷一直老老实实等着史俊的旗号。

  李瑕则不一样,他还在仅能看到的战场一角中分析着整个局势。

  瓷蒺藜火球已经快用完了,巡江手个个也累得大汗淋漓……

  “县尉,火球快见底了!”

  忽然,“轰”的一声,鲍三的战船上,砲架散开,整个砲梢砸落。

  李瑕转过头看去,迅速下令道:“传令让鲍三把砲车丢下船,向我靠拢。”

  房言楷对此没说什么,眯眼看着主船,过了一会,道:“知州让后军待命。”

  前方的杀喊声忽然一振。

  从西向东吹去的风,把那吼声吹得更远,让人听不清。

  日头渐西,把人影在前方拉得很长,直照到长江水面上……

  李瑕忽然道:“要赢了。”

  房言楷一愣,极目望去,只能看到横在前方的残破船队。

  “听到了吗?被俘虏的水师反戈了。”李瑕道:“赢了。”

  “真的?!”房言楷喜极,身子颤栗不已,喃喃道:“我没想到能胜……我……”

  “下令,我们靠到南岸。”李瑕喝道。

  “是!”刘金锁大声领命,“县尉有令,靠向南岸!”

  船只向南岸划去,好一会儿,房言楷才反应过来,喊道:“非瑜,你这是……知州让我等待命……你……”

  “闭嘴。”

  李瑕眯着眼,紧紧盯着江岸。

  前方阻挡视线的战船一点点移开,他看到了岸边的景象,推测着发生的一切……

  蒙军只有五个探马赤军千人队在岸上,想必是沿途侦察与劫掠,打的是阿术的旗号。

  兀良合台的大旗不在岸上,而在一艘大船上。

  这艘大船正在靠岸。

  果然,蒙军败了,被史俊以三千余人击败了。哪怕亲身经历战场,李瑕依旧感到有种不可置信之感。

  马湖江一战张实大败,水师被俘;史俊尾衔而击,大破兀良合台……两场仗都让人始料未及。

  重要的是,兀良合台要弃船而逃了,阿术正在接应他……

  “撞过去!”李瑕毫不犹豫大喝道。

  房言楷吃了一惊,迅速回过头,看向史俊的楼船……

  ……

  史俊眯着眼,望着长江江面上的一片狼藉,也望到了前方一艘艘战船上蒙军的旗帜被砍倒。

  他眼中忽然落下泪来。

  泪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痕流在他花白的长须当中,又被他抹掉。

  他转过头,看向兀良合台的主船,心知对方要逃了。

  但他没有兵力再去追。

  史俊已把能派上前的所有兵力都派了,唯一只有五百庆符巡江手勉强能算是生力军。

  但他观察过,这五百人锐气虽足、军容虽齐,成军时日却是太短,太稚嫩。

  简单而言,老农气多过杀气……

  然而,接着他便看到庆符县的船只绕过了叙州船队,向蒙军撞了上去。

  “传我命令,让房言楷部停下来!”

  令旗摇摆,然而庆符巡江手毫无停下的意思,仍一意孤行地前进。

  史俊远远还能望见一艘大船上,李瑕正在喝令着什么。

  ……

  “准备掷火球。”

  “是!”

  “李非瑜!你疯了,知州喝令我们停下……”

  “轰!”一声重响,船只撞在一起。

  被撞的是一艘慌张逃窜的蒙军船只,不等船上的蒙军反应过来,巡江手们已掷出一个个火球,有的砸向岸边的蒙军骑兵,有的砸向周围的船只。

  被撞到的船只本已在逃窜,混乱中不敢再南靠,干脆顺江而下。

  李瑕就这样裹胁着他们,在蒙骑的箭雨范围内,沿江边冲向兀良合台的主船……

  ……

  “疯子。”

  兀良合台正在指挥着几艘船只靠岸,转头一看,见到许多船只冲下来,一时也分不清那些俘兵投降了没有。

  他不敢再在长江多作停留,今日已然是败了,拖得越久,史俊控制的船只俘兵越多,到时想走也走不掉,于是果断下了命令。

  “让阿术先撤,我们到下游靠岸……”

  ……

  “疯子。”

  史俊皱了皱眉,眼看着那几艘船沿江而坠,越发恼怒。

  这种一意孤行、不听将令的做法断不可取,哪怕真能拦下兀良合台,他也决意必要治李瑕与房言楷的大罪。

  但眼下场面混乱,他暂时还是下令让叙州军尽快收整俘虏。同时,以火箭逼压岸边的蒙骑,掩护庆符巡江手……

  第二百三十三章 水战之失

  叙州军多集中在江心,不敢靠近江边,因为岸上还有蒙军的骑兵。

  史俊必不愿让船只进入蒙军箭矢能射到的范围,万一出现了溃败,战事反复,得不偿失。这与“围三阙一”是类似的道理。

  他很清楚,三千余叙州军侥幸打赢蒙军水师有可能,但留下蒙军骑兵基本不可能。

  但史俊有其考量,李瑕也有自己的考量,冒着箭雨继续冲向兀良合台的主船。

  “放箭!”

  又是一轮箭雨袭去,阿术眼中恼怒之色愈盛。

  他望着兀良合台带着十余艘船只冲向下游,才想要再带兵追击,但叙州的船只已压了过来。

  阿术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北面是长江战场,西面残阳如血,东面则是渐渐高耸的山崖。

  那山崖骑兵不好上去。

  再仔细一看,那追击兀良合台的不过四艘大船、十余艘小船,远不如兀良合台带走的船只多。

  “不知死活。”

  阿术冷哼一声,果断带着残兵向南奔去。

  “走,我阿布逃得掉!”

  “走,都元帅只要能靠岸,宋军水师不可能追得上蒙古骑兵。”

  ……

  李瑕从甲板上爬起来,把挂在皮甲上的箭矢拔了丢在一边。

  他盯着前方的江面,看到有船还在顺江而逃,不时有船只撞在岩石上,轰然巨响……

  此处被称为“南溪长江第一湾”,长江东奔至此突然拐向北面,两岸的悬崖峭壁渐渐高耸,江水湍急。

  史俊把战场选在这里,便是料定了蒙军一旦溃逃就很难控制船只,更容易乱。

  李瑕敢追,便是料定这一段的地形使岸边的蒙骑难以支援。

  暂时而言,他已把兀良合台与蒙军骑兵分割开了……

  ……

  长江边是悬崖峭壁。

  向北十余里之后终于有了些滩涂,夹在江水与悬崖之间。

  此处有个适合停泊之地,名叫“筲箕背”。

  入夜,兀良合台在岸边下了船,一个个蒙卒把战马拉下船。

  他点齐人马,仅剩八百余骑。

  眯着眼向江面上看去,只见那些宋军水师已再次顺江追了过来。

  “都元帅,他们就四艘大船,好像没多少人啊。”

  说话的是名叫“海日古”的千夫长,说着又啐了一口,大骂不已。

  “额秀物,早知道就这点人,我们直接和阿术汇合了。”

  “没事,骑上马就行。”兀良合台道:“先把那些船都烧了。”

  ……

  “县尉,看!前面起火了!”

  李瑕见前面的港湾已是一片大火,只好下令提前靠岸。

  他在岸边点齐人手,向前追了一段。

  江上的船只还燃着大火,照得这片江岸如同白昼。

  地上残留着马蹄印子,兀良合台的人马已然继续向北逃了。

  “追不到了。”房言楷摇了摇头,道:“蒙军上了马,不可能让步卒追到。”

  他指着地上的马蹄印,又道:“看样子,兀良合台至少还有近千人,追到了我们也不是对手……知州下令不得追击是对的,冒险而徒劳无功。”

  “不,他落单了。”

  李瑕从怀中掏出地图来,就着火光看起来。

  “李非瑜,你听到我说的没有?!你太一意孤行了,现在该立刻回师,向知州请罪。”

  “嘘。”

  “你还要如何做?我告诉你,蒙军战法便是如此,迅捷如电、聚散自如、须臾千里。非你异想天开便可斩将夺旗!”

  李瑕道:“我说了,他孤师深陷了。”

  房言楷摇头道:“还不明白吗?蒙军千骑分张,分合自如,我们追不上。”

  李瑕问道:“干粮还能吃多久?”

  “两天。”房言楷没好气道。

  “此地是哪?”

  “不知道!”

  李瑕看着地步,大声问道:“有谁熟悉附近的地势?”

  “县尉,小人娘亲是安宁县人。”一名巡江手忙凑上前来。

  “你叫麻酉儿?”

  麻酉儿大喜,道:“县尉认得小人?!小人娘亲是安宁县人。长宁军、安宁县治所都在南面的长宁镇,小人对这一带熟咧!”

  “我们在哪?”

  “筲箕背。”

  李瑕道:“地图上指给我看。”

  “这里。”麻酉儿挠了挠头,指了一下。

  “房主簿你看……长江在此形成了一个‘几’字,这段江水还要向北流,然后拐向东、向南,再拐向东,奔向江安县。”

  “那又如何?”

  李瑕道:“这个‘几’字里,是高山峭壁。兀良合台只能沿着长江一路绕过去。但我们可以直接穿向南面。”

  他手指在地图上划过,道:“我们直接从这里翻过高山,赶到兀良合台前面,埋伏他。”

  “你疯了?!”

  房言楷回过头,一指东南面的悬崖,喝道:“看清楚,看这山有多高!”

  “高是高,地图上这两地之间只有十里。”李瑕自语着,问道:“麻酉儿,翻山过去要走多久?”

  “若走夜路,小人天亮前就能翻过这片山。”

  熊山眯着眼看着夜山下的高山,道:“怕是难,晌午前或是可以。”

  房言楷摇了摇头,在地图上一指,道:“蒙军骑兵沿江跑上八十里,今夜就能离开。”

  “不。”李瑕道:“别忘了,他们对地势不熟。”

  麻酉儿道:“县尉说的是,沿江并不全是平地,这片山势横过去,蒙军要找路,可有得找咧。”

  房言楷道:“时间不够,我们人少,翻山之后还需布伏、休整,如何来得及?”

  李瑕道:“蒙军也要休整,未必不能翻到他们前面。”

  “李非瑜!你冲昏了头……”

  “翻。”

  李瑕不再多说,径直走在所有人前面。

  麻酉儿大声道:“县尉,我来领路,这带我熟。”

  唯有刘金锁用没人能听到的声音嘟囔道:“又连夜爬山,夜猫子一个……”

  ……

  阿术料定了史俊不可能派兵追上来,只向南奔了二十余里便驻军休整。

  他连夜召了另外四个千夫长商议。

  “不用担心我阿布。”他先开口安了军心。

  “我们知道,蒙古汉子上了马,给宋人四条腿都追不上!”

  阿术看似大咧咧,却极有主张,径直道:“那好,我们明日先偷袭长宁军驻地,把这支宋军打败了,在那里等我阿布。”

  “好,都元帅会来吧?”

  “抢些辎重来,阿布明白的,会合了再一起向南撤回大理。”

  “走哪?长宁河谷?五尺道?”

  “长宁河谷。”

  说到这里,阿术想到当时若能出五尺道,把叙州以南的筠连、庆符一带搅烂,便可牵扯住长宁军,也省得现在还要担心被断了后路……

  “那要穿过易溪部了,又是一群土老蛮,还以为宋人更好打。”

  阿术笑了笑,道:“没事,今年打输了明年再来,早晚能把宋朝打烂。”

  “道理我们都懂,这就跟打猎一样,每次射这猎物一箭。但这水战让人火大,要不是一半人上了船,哪会有这么大的伤亡?”

  “就是。”阿术也啐了一口,道:“提到水啊船啊就来气!阿布就不该打水战……”

  ……

  “不该打水战啊。”

  同一个夜里,兀良合台坐在马背上,望着远处的江面,也是这般自语着。

  他很后悔。

  明明不会打水战,好死不死地非要坐船指挥,犯了和张实同样的错误。

  但他并不担心宋军会追上来。

  叙州军就那一点人,俘兵则已骇破了胆,忙着收拢俘虏还来不及。

  因此兀良合台十分从容。

  他真没把这次的战败太当回事,他这辈子向东打到了图们江流域;向西打到了波兰、德意志;之后他再向南,一路打到了大理,天下之大,没有他马蹄到不了的地方。

  征战之地如此广阔,他打过的胜仗多,败仗也多,但只要在马上,就没人能拦得下他。

  兀良合台歇了一夜,杀了些受伤的马匹烤着吃了,让麾下蒙卒从溃败的情绪中缓了过来。

  一整夜,与蒙卒都是坐在战马上睡的,比起船只,战马更让他们感到心安。

  第二百三十四章 扰敌

  天亮后,兀良合台带兵寻路向南。

  此地多山,路途并不好走,兀良合台找到沿山的道路而行,在傍晚时行到一片叫“雷打石”的地界。

  突然,“轰”地几声响,如雷般的声响炸开。

  “咴律律!”

  几匹战马受惊,猛地扬起前蹄。

  “踩到蒺藜了!有伏兵!”

  同时,又是几声马嘶,有蒙卒栽进前方的陷马沟里。

  箭雨从两侧的山林间袭来,有蒙卒栽倒在地。

  “走!”

  兀良合台能听得懂汉语,听到了山林中的呐喊。

  “长宁军都钤辖易士英在此,尔等已被包围,还不速速投降!”

  这话听来傻气,在他看来有种宋朝文官自以为是之感。

  投降当然不可能,但他还是暗暗心惊。

  因是新败,麾下士卒士气不高,又不知敌军寡众,他不敢硬战,果断引兵向后撤去。

  退到开阔之处,兀良合台才觉稍稍心安,同时却也感到奇怪。

  叙州被围了那么久,长宁军显然不可能与史俊联络,更不可能料到自己会从此处撤退,怎会提前设伏?

  此事一时也难以想通,兀良合台只好派探马上高处观察地势与敌情,寻机突围……

  ……

  确实也没有长宁军来,是李瑕以五百人假造声势,暂时将兀良合台堵在了山沟当中。

  但拖不了多久,更遑提击败对方了。

  眼看蒙骑已调整过来,房言楷颇为忧虑,道:“我与你说过,便是追上兀良合台也敌不过他,眼下宜速派人去请史知州增援。”

  “是该请援,但非向史知州请援,他兵少。我们该向长宁军请援。”李瑕道。

  房言楷沉吟道:“只怕来不及,拖不到那时候。”

  “房主簿与我说的《孙子兵法》,我近来感悟良多。‘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房言楷摇了摇头,道:“我明白非瑜思路,无非是强而避之、怒而挠之、佚而劳之,可他是骑兵、你是步卒,步卒怎可能拖垮骑兵?”

  “除非……能料到兀良合台要往哪里走。”

  “何意?”

  李瑕道:“如果我们每次都能堵在兀良合台前面呢?”

  “这……如何算到?”

  “不试试怎么知道?”李瑕道,“他要回大理,会往哪走?”

  “川南多山,最稳妥的道路往往都是沿河而行。”

  “有哪几条河?”

  “金沙江、关河、符江,皆在叙州附近,蒙军不敢再走。”房言楷沉吟道:“那就是沿长宁河,到易溪部境内,再返回大理?”

  李瑕点点头,道:“我也是如此认为。”

  房言楷沉吟着,道:“今夜我们勉强拦了他一日,但明日他必来探营,知我们兵力不足。”

  “那就干脆撤走。”李瑕道:“只留少数人再次虚张声势,我们连夜赶往长宁河再设一次伏。”

  房言楷叹息一声,道:“士卒们太累了啊。”

  “累,总比死了好。”

  李瑕这般说了一句,开始下令道:“宋禾,你带二十人,尽量多点篝火,造出三千人驻兵于此的样子。”

  “是。”

  “于柄,你带人去向长宁军报信,请其速带兵阻截。”

  “是。”

  “熊山,你带人先走,让麻酉儿带路,让沿途的村民散到山间,再到古河镇要些干粮。”

  “是……”

  ……

  入夜,有蒙卒攀上高山,目光眺去只见前方的山林中火光点点。

  他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下山向兀良合台报道:“都元帅,宋军怕是有三千人。”

  “放屁!”兀良合台大骂,道:“史俊一共也就三千人,长宁军也没这么多人!”

  海日古道:“那是……史俊与长宁军合兵了?”

  兀良合台沉默着,终于肯开始思考,最后道:“很可能是少量人马在布疑兵。”

  “那我们冲过去?”

  “怕是有埋伏,夜里派人去探探路,明日从别的路走……”

  次日,兀良合台又向东绕了一段,终于出了这一片被长江包围的群山。

  他果断趋往长宁河。

  长宁河也是由南向北流入长江,发源于归来州。

  归来州乃羁縻之州,是僰人聚居之地、川滇交界之处。宋廷在归来州以北设长宁军,与其说是抗蒙,不如说是防僰人生乱……在兀良合台攻蜀一战之前是这样。

  经此一战,往后局势必是要变的。

  故而,兀良合台觉得,自己胜亦是胜,败亦是胜。

  他并不担心要路过安宁县这个长宁军驻地,他确定阿术会在那里等他。

  行军如风,中午之前他们就杀到了长宁河西岸的古河镇。

  远远望去,见到一群百姓正在过一个木桥。

  “追上去!”

  三十余骑当先追出去,吓的那些百姓连忙逃窜。

  几骑蒙卒驱马上了木桥,忽听“轰”的一声巨响,木桥被炸断,将他们炸下河中。

  却是许多颗瓷蒺藜火球被绑在桥上,拖了根长长的引线被一个穿着皮甲的宋军点燃。

  兀良合台有些烦这样的小打小闹。

  他不用过河,并不下令追击,派探马进古河镇打探过无异样之后领兵进去休整。

  他是久经战阵之人,并不会在这种地势中埋伏,劫掠一番之后,继续率军急奔。

  才奔了七八里,忽听一声马嘶,有战马马蹄一软,摔在地上。

  一名蒙卒摔倒在地,再爬起身来,却见自己的马匹恹恹地趴在那。

  “怎么了?!”

  “马拉肚子了……”

  很快,又有许多马匹有了同样的反应。

  “都元帅,太多马拉肚子了。”

  兀良合台目光环视,只见几乎所有马匹都在腹泻不止,只是轻重或有不同。

  他很快就明白是怎回事。

  “宋人卑鄙!在草料里掺了巴豆粉。”

  战马只吃草是不行的,还需要吃盐和精饲料才能长膘,还需要麦麸和豆作为草料。况且眼下是十二月,没有青草,需要吃储存干草。

  偏偏古河镇有个驿馆,马厩里备了一些草料,想必是给长宁军行军时提供的。

  他们自然是抢了。

  井水里是否有投毒、镇里是否有埋伏,兀良合台都防备了,却没想到宋军只对战马下手。

  兀良合台已经完全能确定是怎样一个小人在围着自己小打小闹般的袭扰。若是宋军真有三千人,根本不必这样袭扰败军。

  “卑鄙,小人。你那四艘船,最多也就五百步卒,想拖住我,不让我与阿术会合?废物。”

  他虽还未见到李瑕,却可以推算出李瑕的兵力、路线,由此再推算出其目的……

  “海日古,挑选百匹还能跑的战马,你先带人到前面安宁县告诉阿术,派人来接应我。”

  “是。”

  “路上小心,别被宋军埋伏了。”

  海日古应了,吆喝着点了人马就走。

  兀良合台又派人去找治马的草药,一点巴豆还难不倒他,但需要时间。

  而他之所以不自己先骑马离开,是因为其实不确定阿术会在安宁县,也不确定前方是否有埋伏……

  第二百三十五章 功亏一篑

  就在兀良合台前方不远,一座名叫“立山”的小山上,李瑕的人马正在埋伏。

  “长宁军怎还不来?”房言楷向南面眺望着喃喃了一句。

  他终于对拦下兀良合台已有了些信心。

  一开始觉得,以步卒拖垮骑兵不可能。但现在骑兵的马暂时跑不动了,只要长宁军能赶来围攻,未必不能真截杀了兀良合台。

  “能拖住多久?”李瑕问道。

  “四五个时辰吧……不好说,蒙人擅养马,许有办法能更快让马匹好起来。”房言楷道。

  他觉得李瑕也没完全疯了,至少没有以五百新兵贸然去攻击八百蒙骑。

  “房主簿觉得,阿术此时在哪?”

  “只要不在附近就好。”房言楷话到这里,愣了愣,问道:“非瑜觉得呢?”

  “我怕他就是在我们南面。”

  房言楷道:“若是如此,只怕要功亏一篑了……”

  “县尉,于柄回来了……”

  ……

  于柄爬上山,还在艰艰地喘着气。

  李瑕默默看着这一幕,又转头向南面安宁县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道路上空空的。

  房言楷已向于柄迎上去,问道:“长宁军呢?没派人来?”

  “安宁县被蒙军围困了。”

  “什么?”房言楷一惊。

  “蒙军有五千骑,围了城,小人进不去。”于柄喘着粗气,又道:“小人打听过,长宁军只有千余驻军和乡勇守城,易指挥驰援江安了。怕是派不出人来支援。”

  房言楷颓然一叹。

  “阿术到了安宁县?”

  如今的形势,史俊、张实必在整编抢回来的水师;易士英也会收到消息回援。宋军的主力两三日内也就能赶过来。

  对于阿术而言,两三日内必须南撤。

  但,阿术与兀良合台这父子二人相距只不过三十里,且三十里之间,仅有李瑕这五百人。

  且不说五百人敌八百人能不能胜,一旦让阿术得到消息,或者兀良合台的战马恢复,这五百人还有被歼灭的危险。

  ……

  “非瑜,别发疯,理智一点。”房言楷低声提醒道。

  李瑕皱了皱眉,似在沉思。

  他不觉得自己疯,一直都遵循着“先胜而后战”的准则,一边袭扰兀良合台,一边制造让长宁军、叙州军追上来合围的条件。

  但战场上,不可能每次都能达到最理想的作战环境。

  阿术也不弱,已在最快的时间内赶来接应兀良合台。

  忽然,有人喊道:“县尉!有蒙骑过来了!”

  李瑕转头向北望去,只见近百骑蒙军正向这边狂奔而来。

  “他们要去向阿术请援。”房言楷道,“兀良合台也猜到阿术就在前面。”

  “是啊,他们有默契。”

  “没机会了,算了吧。”

  鲍三问道:“我们歼灭这百骑蒙军,不让他们递消息呢?”

  “这是骑兵,如何能全歼?跑出一个。阿术就会派兵赶来,我们这五百人还能在一两个时辰内打败兀良合台不成?”

  “县尉,动手吗?”

  李瑕道:“放他们过去。”

  房言楷松了一口气,又有些遗憾……好在李非瑜没冲动,也可惜追了两日,最后还是功败垂成了。

  “能击败水师已是万幸,斩将还是不可能啊……你我回去向知州请罪吧。”

  李瑕眯着眼,望着山下的百余蒙军驰骋而过,道:“走吧……”

  “走吧。”房言楷点点头。

  紧接着便听到李瑕后半句话。

  “走吧,我们去斩杀兀良合台。”

  ……

  “都元帅,有宋军杀过来了。”

  兀良合台显得很平静。

  他已清点过人数,派出请援和寻找草药的人手之后,他仅剩六百七十二人在身边。

  而战马多已瘫倒,只有三十五匹马可以站起奔跑。

  自从他远征大理,麾下的蒙卒就一直在伤亡,却未得到太多补充。此次伐蜀已只剩十二队探马赤军。

  今次败于史俊之手,又去半数。

  直到现在,他终于陷在了这种险境当中。

  此时有两个选择,或是带着三十余名骑兵逃,或是迎战。

  他没有犹豫。

  “迎战!”

  ……

  “举盾牌,小心蒙军箭矢!”

  “弓箭手准备!”

  一声声喝令当中,五百巡江手们排成阵列,杀向了兀良合台的阵列。

  房言楷虽是文官,却还提着刀跑在阵列当中。

  他并非没有劝阻过李瑕,但劝不住……

  “你想想清楚,你这五百新兵,如何与兀良合台的百战老卒一战?!”

  “我想得很清楚,且认为我们能胜。”

  “哈?能胜?”

  “是。蒙军新败,仓皇逃窜,战马倒地,士气低落。而我们乘胜追击,提前在此休整,士气高昂;

  蒙军孤军深陷,又不知阿术就在前方,不耐久战,必想着撤逃。我们则都是当地人,要保家卫国;

  我们居高临下,先看了他们的阵形布置,知己知彼;而蒙军行路当中仓促停下,不知我方虚实,心生怯意……”

  “不,怎么看都太冒险了。我告诉你,哪怕是史知州,也从未想过能斩杀兀良合台。”

  “房主簿,你教我看兵法。但不是每一次都能像兵法里那样占尽优势再打。不会再一次遇到兀良合台失去座骑,只以七百人与我们步战……机会只有这一次,转瞬即逝。”

  “可万一败了?”

  “打仗哪能永远都胜?蒙军也是有胜有败,但这次若放走了他,下次他再带兵打过来,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创造出今天这样的机会?”

  “非瑜,你说服不了我……”

  “那你就闭嘴。我做的本就不是完美的决定,也从没有完满的选择,世上多的是两难的问题,总要做个选择。”

  房言楷没有再劝,当李瑕真决定要打了,他做的就不再是劝阻,而是开始应战。

  至少有一点李瑕说得不错,他是在保家卫国……

  ……

  “放箭!”

  双方箭雨袭落。

  “杀过去!”

  士卒们奔跑起来。

  麻酉儿抱着长矛,看着前面的蒙军,感到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

  他没去过五尺道,只听那些去过五尺道的老人们说过“蒙军步战也就那样”,之后有蒙军杀到庆符县来,果然是挖沟打砲也就把蒙军打败了。

  再加上这次长江水战大胜,让麻酉儿感觉一直在赢,脑子里满是打了胜战就可以领赏钱。

  事实上,麻酉儿还从未近距离地迎战过蒙军,他也不太会打架。

  但他的什长洪阿六说过“打仗不是打架,打仗就是叫你冲就冲,叫你把矛刺出去就刺出去,听话就行,很简单的……”

  “很简单的。”麻酉儿心想着,大步冲着。

  有箭矢落在他头上的盾牌上,如同下雨一般。

  “第一排,刺!”

  忽然一声大喊,麻酉儿抖了一下,但还没轮到他刺,他视线看去,只能看到前面的同袍。

  惨叫声猛然响起,他心慌起来。

  下一刻,他忽然想到身后就是安宁县,是他娘亲的家,如今外祖父还住在那……

  ……

  安宁县外。

  阿术早早已听到马蹄声,道:“是阿布来会合了。”

  “都元帅来了?”

  有人远远望去,过了一会,大喜着喊道:“是海日古!真是都元帅来了!”

  不一会儿,海日古奔至蒙军阵前,忽然又是一声马嘶,他跨下的战马前蹄一软倒了下去。

  自有蒙骑上前捞住他,把他带到阿术面前。

  “怎么回事?我阿布呢?”

  “就在北面三十里。”海日古道:“马匹吃了带巴豆的草料,全泻了。”

  “该死,宋军想埋伏他。”阿术扯过缰绳,大喊道:“斯热,你继续攻城!蒙根,带你的千人队跟我去接应阿布……”

  蒙骑动作极快,不一会儿,两支千人队已被拉出战场,调转马头就向北面奔去。

  “驾!看看哪些宋人敢追,我们杀光他们!”

  “杀啊,杀光他们……”

  第二百三十六章 斩将

  “杀啊!”

  古河镇外的战场上,双方已鏖战了一个时辰。

  排兵布阵、箭矢互射、短兵相接等等战法之后,蒙军的阵线向后退了一些。

  兀良合台却不退。

  刘金锁、鲍三、搂虎、熊山的四个百人队努力压住蒙军的侧翼,姜饭的百人队终于得到机会逼近了兀良合台所在的位置。

  “刺!”

  许魁捅出长矛。

  他一开始觉得要打那么多蒙军太吓人了,但他自认为也是巡江手当中的老人了,又当了什长,得要带个好头。

  打着打着,又觉得蒙军没有想象中那么强。

  前面,兀良合台的大旗也越来越近了,到这时,他转头一看,发现他这一什人已只剩下五个了。

  这让许魁感到又惊又悲,心一下就乱了。

  幸好孔木溪马上又带人补了上来。

  其实许魁心里,最佩服的人除了李县尉就是孔木溪了,当初也是他一眼相中许魁来当巡江手。

  之后到了刘金锁那队,许魁一直觉得很愧对他,但孔木溪却只说“都是杀蒙鞑,一样的”。

  这两天翻山越岭地赶路,孔木溪跛着一只脚,却一点都不耽误,这让许魁更添了些敬重。

  “杀过去!杀了这蒙鞑元帅,立大功,过好年!”孔木溪道。

  许魁士气一振,又是提矛猛刺。

  终于,他看到兀良合台已经驱马上前了。

  “来了!杀他!”

  “嘭!”

  一根钉头锤砸下,猛地砸死一名巡江手。

  许魁抬头一看,与兀良合台对视了一眼,吓得一愣。

  他平生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凶神恶煞之人。

  一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这人跟鬼一样,手底下得有多少人命?”

  就是这一转念之间,又是“嘭”的一声重响,许魁只觉魂飞魄散。

  他视线里,看到兀良合台又是一锤,直接把孔木溪砸得脑浆迸裂!

  这一锤仿佛也是重重砸在许魁心头……

  “哥哥!”

  他怒吼一声,长矛刺去,被一名蒙卒的圆盾拦住。

  兀良合台又是一锤挥下。

  一锤之势,冰冷,残暴,无坚不摧。

  “啊!”许魁怒吼。

  “嘭!”姜饭赶上来,提盾挡下这一锤。

  盾牌登时碎裂,姜饭的假手也被打落在地,一口血狂喷而出……

  兀良合台打头锤一抡,横扫开来,将前面这几个巡江手击倒一片。

  ……

  大蒙古国诸多名将当中,兀良合台是最常吃败仗的几个之一。

  有时候论谋略,他还不如他那个大咧咧的儿子阿术。

  常有人背后说他是靠他父亲速不台的遗泽,以及曾经护卫蒙哥,这才得以成为都元帅。

  但他能成为蒙哥的怯薛长,掌管宿卫,没有人敢说一句他不勇猛。

  此时主帅亲自上阵杀敌,蒙军那低迷的士气终于为之一振。

  “巴特尔!巴特尔!”

  蒙军大喊着兀良合台家族的名号。

  这是成吉思汗时期,速不台每战为先锋破敌赢来的“勇士”称谓。

  “巴特尔!”

  “随都元帅杀光这些宋人啊……”

  “懦夫们!”兀良合台用生涩的汉语大吼道:“凭你们也妄想斩杀我?!知道勇士兀良合台有多可怖吗?!”

  一锤砸下,又是一片惨叫。

  ……

  与此同时,大理,统矢府。

  “你知道兀良合台有多可怖吗?段兴智听到他的名字都要发抖。”

  “堂兄,蒙军在大理已无太多驻军,你为何就不敢奋起一搏?”

  高长寿凝视着高琼的眼,苦苦又劝了一句。

  高琼苦笑着,道:“你万不敢再做行刺兀良合台之事,你可知他东征西讨,为蒙古国打下了多大的疆域?这小小大理国与之相此……太可笑了啊。”

  “堂兄,你没了胆气,忘了伯父是怎么死的了吗?”

  “我没忘。”高琼道:“恰是因我记得……还记得更多人是怎么死的,才叫你放手。”

  高长寿摇着头,喃喃道:“你被骇破了胆。”

  “不,我很清醒。你若到过哈拉和林便会明白,大蒙古国的疆域,几已是每一个太阳能照到的地方。万邦来朝,数不清有多少如大理一样的小国臣服在蒙哥脚下。”

  高琼说着,摇了摇头,又道:“慕儒,你醒醒吧,大理不可能复国。”

  “堂兄!我千辛万苦混进来,不是要听你说这些!”

  “那你要如何?!睁开眼看看,大理已经亡了!”

  “此次真有机会的,我们招络旧部起兵,或真能与宋军配合击杀兀良合台所部……”

  “幕儒,别傻了。莫说蒙古骑兵来去如风,可败之不可歼之。只说大国争雄,弹丸小国不再有偏安的机会。天下之大,只怕都要在蒙古铁蹄之下了……”

  ……

  马蹄踏过,扬起尘沙,阿术正策马狂奔。

  离古河镇越近,心中越是恼怒。

  他本不认为短短两个时辰内宋军能歼灭兀良合台的八百人。但马匹被药倒了,还是让他有一些担忧。

  因此,他是以最快的速度赶赴战场。

  远远的,立山在眼前一点点移开,他已能远远看到那边战场……

  ……

  战场上,血溅了李瑕一脸。

  他才杀了一个蒙卒,又有一个补上来,挡在兀良合台马前。

  兀良合台驻马而立,如激流中的一块磐石,任他们怎么样冲杀,都难以杀过去。

  打头锤每砸一下,往往都能夺去一名巡江手的性命。

  巡江手以长矛去刺兀良合台,却每每被蒙卒格挡开来。

  李瑕已无人可调,干脆亲自杀到马前。

  但杀不过去。

  而马蹄声隐隐已传了过来。

  赶来的骑兵被立山阻挡着。但李瑕与房言楷都知道,阿术到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心里都有一个念头……“完了。”

  下一刻,李瑕大喝道:“长宁军来了!援军来了!杀啊!”

  房言楷愣了一下,跟着大喊道:“长宁军到了,杀兀良合台啊!”

  双方士卒都不知就里。

  他们这一喊,巡江手们先欢呼起来,士气大振。

  “杀啊!”

  有蒙卒的心防在瞬间崩溃,大叫着就向后跑去……

  ……

  兀良合台大怒。

  他明白来的未必是长宁军。

  但李瑕反应比他快。

  军心士气有时只差这一瞬。

  “都别慌!是阿术赶来了……”

  “咴律律!”

  一根长矛猛地从兀良合台马背上捅了出来。

  “啊!”

  倒在地上伤痕累累的许魁疯了一般地大吼着,奋力把手中的长矛顶了上去。

  “咴!咴……”

  战马吃痛,悲鸣不已。

  轰然巨响中,兀良合台被掀翻马下。

  一时之间,几乎是所有人都抢了上去。

  这一战,李瑕明确说过,首要的是斩杀兀良合台。

  他与他的巡江手们如同疯子一般,在这一刻眼中只有这个蒙军都元帅的头颅……

  房言楷只觉自己要疯了。

  就在方才,他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吐出来。

  他浑身都是冷汗,一辈子都没感受过这种绝望。

  但绝望又迅速成了颤栗。

  他把所有的诗书礼仪都忘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兀良合台!真要杀了兀良合台了?!”

  “杀啊!”

  “啊!巴特尔!”

  耳畔充满了怒吼,几乎所有人都在疯狂地吼叫。

  房言楷也陷入了疯狂,提着刀猛冲上去。

  视线里,有蒙卒被他的样子吓坏了,转身逃开。

  他寻找着李瑕,寻找兀良合台……

  忽然,有狂呼声猛地响起来。

  “杀了!我杀了!哈哈哈……”

  房言楷抬头看去,见到的是一根举起的长矛,上面是一颗还在怒目圆瞪的头颅……

  ……

  “驾!”

  阿术转过立山,望到了战场,他松了一口大气,心道:“赶到了……”

  “快!赶过去!”

  下一刻,他看到战场上蒙军轰然散开。

  一柄旗帜倒了下去。

  阿术还在策马狂奔,眼睛里却有些迷茫。

  他眯着眼,心想自己看到了什么……

  越来越近,他觉得看到的似乎是一颗头颅,正被宋兵用长矛高高举起……

  “不,不……”

  “不!”阿术怒吼一声,状若疯颠,“不!”

  “给我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第二百三十七章 渡河

  俞田带着二十个降卒一直跟在李瑕身边护卫,混战时其实他也看不到具体打得如何了。但当李瑕冲上去,俞田也就冲了上去。

  之后发生的一切就如同在梦里。

  身后的大地上传来马蹄的震动,李瑕大喊“长宁军来了”,俞田就精神一振,以为这一战赢了。

  而李瑕在战前说过的那些话也瞬间涌上他心头。

  “别忘了,蒙军才是败军,他们在长江大败,迫不及待要逃回大理。”

  “这里是宋境,你们面前的是一只被打得想落荒而逃的丧家犬。”

  “……”

  那一瞬间,俞田与其它巡江手一样,突然爆发出莫大的勇气,长刀乱劈,逼退了兀良合台身边的一名蒙卒。

  蒙卒们怯意一起,退了两步。

  而李瑕却是逼进了几步。

  战场上,就是这两步,兀良合台就陷在巡江手的包围当中。

  乱战之中,许魁一矛刺翻了战马。当时俞田脑子里就没别的念头了,冲上去就向兀良合台挥刀猛砍。

  打头锤乱舞,长矛乱刺,单刀乱砍。

  所有人都像是疯了。

  “我砍到他了!我砍到他了……”

  一颗头颅被人砍下、举起,俞田不由跟着狂吼道:“我也砍到他了!”

  这些日子里来,战败被俘带来的忧虑与恐惧在这一刻终于被他全都释放出来。

  他再也不必担心牵连家小,脑子里只有“立了大功了,有赏赐”,兴奋地说不出别的话来。

  欢呼声大振,有悲怒的蒙卒冲上前来,被巡江手们群力扑杀。

  更多的蒙卒在看到兀良合台的人头被举起的一刻,转身就跑。

  ……

  杨奔还在搏杀,眼前的敌人已然转身跑掉。

  他回过头,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与血迹,一边看着姜饭那个百人队的同袍们。心头又惊喜又郁闷。

  这一群乡巴佬,先是斩了个蒙军副千户,又跟着叙州军打了场大胜仗……现在竟然还斩了一个蒙军都元帅?

  真他娘的。

  还有那熊山也是,每次都这样,抢不到头功……

  才想着这些,茅乙儿已一巴掌拍下来,兴奋大喊道:“我们赢了!又赢了!”

  杨奔痛哼一声,不理他,心中冷哼道:“若没有我,你刚才就死了,蠢货。”

  他转头向李瑕看去。

  李瑕则已转头看向南面,眼中的惊喜很快就散去,化成了思索。

  来不及感受斩杀兀良合台的兴奋,他已看到了阿术的旗号,以及那狂奔而来的两千蒙古骑兵。

  “所有人听令!立刻游过长宁河。”

  巡江手们动作还是快的,迅速停止了追击,稍作整编,立刻扶着受伤的同袍向长宁河去。

  一开始他们当中有人很慌,但李瑕极为镇定。

  “走!动作快,都别慌,过了长宁河立刻上山……把人头放下,除了兀良合台,其余首级一个不带,走。”

  李瑕不仅没有当先跑,反而接连去扶几个伤兵。

  “能站起来的,都咬咬牙起来,过了河就可以治伤……”

  但很快,他还是遇到了重伤员。

  李瑕俯下身,低声道:“吴十三,你爹今年六十大寿……我替他办。”

  “县尉……”

  一声轻响,李瑕盖住吴十三的眼。

  也只来得及处理这几个伤员,远处飞奔而来的蒙骑越来越近了。

  “走!”

  此时大部分人都已跑向长宁河,陪在李瑕身后的还有俞田等十余人,也迅速向长宁河奔去,抛下满地的伤兵、马匹、尸体。

  ……

  长宁河在这一段有一百六十步宽,差不多在蒙军箭矢的覆盖范围内。

  招募巡江手有一个要求就是能在符江游两个来回,因此他们水性颇好,但不乏有伤重者游不动,或被蒙军箭矢射中,被河水卷到下游。

  李瑕是最后一批下水的,才游没多远,蒙骑已追上来,对着河里放箭。

  他会潜泳,把身体尽可能的潜入水中,却看到前方漾起一团又一团血雾。

  冬日的河水很冰,斩杀兀良合台的喜悦也全然消散……

  ……

  房言楷没有说过自己水性不算好,其实除了刘金锁,他是水性最差的一个。

  在长宁河里扑腾了好一会,他还在河中间。

  身体越来越冰,他每次用力划动都不能前行。

  “噗!”

  一支箭射进了他的背。

  房言楷闭上眼,放弃了。

  他想到刚斩杀兀良合台时的疯狂,想到还有那么多抱负未能完成……接着便是眼前一黑。

  ……

  迷迷糊糊有了意识,他听到了李瑕的说话声。

  “还有几个没救醒的?刘金锁,你背一个……”

  “好。还好我练了水,不然今天我就没了……房主簿,你醒了?能走吗?”

  又听鲍三道:“主簿走不了了,刘大傻子你背着……看到姜饭没?”

  “走。鲍三,你指挥姜饭这队人,把许魁背上……”

  房言楷没说话,恍惚中也分不清自己死了没死,很快又晕了过去。

  黑暗中,背上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他猛然惊醒过来,发现天色已黑,自己正躺在篝火边,随军的大夫正在治背上的箭伤。

  “这是哪?”

  “主簿醒了,此处是山顶。”

  房言楷问道:“哪座山?”

  “小人不知。”

  “李县尉呢?”

  “主簿可记得,正是县尉将你从水里拉出来的。”

  房言楷愣了一愣,隐隐约约回想起一点,问道:“他在哪?”

  “县尉说夜里蒙军必然要上山偷袭,正带人布防。”

  房言楷点了点头,感到身上已经干燥了,转头看去,见一个个篝火边都躺着伤兵。

  不多时,杀喊声响起。

  “推啊!”刘金锁的吼声振天。

  “杀敌啊!都记住,蒙军是丧家犬!”

  “打退他们!官军马上就要包围过来……”

  接紧着就是一阵轰隆声响,是有木石被推下山。

  夜战听着十分激烈,却并未持续太久。

  房言楷判断蒙军只是偷袭,而不好在夜间大举强攻。

  忽又有人喊道:“蒙军在放火烧山了!”

  “快,把树砍倒……”

  “……”

  “把藤条留下,把隔火带一路挖到那边的悬崖。熊山你带人去收藤条……”

  房言楷强撑着站起,穿过忙乱的士卒,终于找到正在指挥的李瑕。

  “非瑜……”

  “砍不倒的树就挖倒……房主簿醒了?”

  “这是哪?”

  李瑕道:“应该是盘塆山。”

  “应该?没问麻酉儿?”

  “他死了。”李瑕道,“我甚至没看到他怎么死的。”

  房言楷叹息一声,是在感叹战场的残酷。

  “我们没有干粮和水,要怎么办?”

  “关键是伤药也没有。”李瑕道。

  “何意?”

  李瑕道:“阿术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他,知道他的作战风格,所以他今夜偷袭失败了。他应该很生气,所以一把火把山烧了。但这把火,也让他两三天内无法攻山。”

  房言楷看着山下越来越大的火势,觉得这像是阿术的怒火……死了爹之后爆发的熊熊怒火。

  “两三天……到时阿术就要退兵了。”

  “所以没有水和干粮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伤药。”李瑕道,“所有人的伤口都泡了水,需要药材。”

  “我们还有……多少人?”

  “包括伤兵,将近三百人,长宁河还冲走了一些人……也许能回来。”

  “伤兵很多?”

  “很多。”

  房言楷道:“看今夜的风向,南面没有火势,是否从南面下山离开?或派人去请援?”

  “阿术故意留了一面不放火而已,他的兵力一定埋伏在那里,等着我们突围。”李瑕道:“他想今夜就结束战斗,而我原本还想把他再拖上几天。”

  “你……太狂了。”

  “不是狂。我说过很多次,这支蒙军是败军。”

  房言楷叹息一声,愈发有些无力,问道:“非瑜为何要救我,如果我死了,对你岂不更好……”

  李瑕转过头,见到几个随军大夫走过来,抬了抬手,打断了房言楷的话。

  “房主簿,空了再谈吧,走了。”

  “你去哪?”

  “去采草药。”李瑕道,“正好有火照亮。”

  “你会被熏死的……”

  “那对你岂不更好?”

  李瑕摆了摆手,转身领着几个随军大夫往山下走去。

  房言楷愣了愣,看着李瑕的背影,总觉得他最后那句话不像玩笑,倒像是颇有深意。

  他转过身,艰难地走了几步,在篝火边坐下。

  偶有些伤兵的窃窃私语声传来。

  “到河边时我还看到姜班头。”

  “他少了个手,不好划水,别是中了箭。”

  “呸呸,县尉说他是被水冲走了,能回来的……”

  “好累……”

  “蒙鞑都元帅的头也没拿石灰腌一腌,不会烂了吧?要不拿下来烤一烤……”

  房言楷抬起头,看到一杆长矛插在那,兀良合台还在怒目而瞪。

  他心里不由浮出一个念头。

  “真斩了兀良合台啊……蜀帅……”

  第二百三十八章 怒火

  阿术在盘塆山南面守了一夜。

  今日他赶到战场时,宋军已经在过河。

  几轮箭雨倒是射杀了不少人,但蒙军有许多人不会水,也不敢再弃马,于是搭建浮桥过河,但宋军已逃到了山上。

  阿术连夜派人偷袭,却被打了回来,那宋军主将竟是不让士卒休整,一直在布防。

  围山的蒙军还有两个千人队,只是夜里不好强攻,那便等到天亮攻山,未必不能打下来。

  但阿术不准备强攻了。

  才在长江吃了一场大败仗,只剩不到五千人,丢了辎重、士气正是最低迷之时;而史俊、张实重新整备好那两万水师就能再杀过来,还有附近包括长宁军在内的宋军。

  兀良合台已死,阿术连稳定军心都不敢保证,却还分了三个千人队在安宁县。每多留一刻就是多一分冒险。

  他并非不愤怒,他的怒火比这焚山的烈火还大,但理智要求他必须尽快赶回去带剩下的兵马离开。

  因此纵火烧山,独留南面道路,想等着那支宋军逃下来。

  山北的火势越来越大,渐渐照亮了半边天……

  “宋军不会下来了,把南面也烧了。”阿术下令道。

  他半边脸被火光映着,眼中的恨意蓬勃,另外半边脸却隐在黑暗中,显得深沉而冷静。

  ……

  “阿术!你老子都要被你熏成干了!”

  盘塆山山顶,一句大喊声在天地间回荡,却被烈火的声音遮盖下去。

  “刘大傻子,别费劲喊了……咳咳……省点力气。”

  山顶上咳嗽声不止,士卒们已停止了砍树,无力地爬上山,趴在地上喘着气。

  天已经大亮了,但四周都是烟雾,让人看不到远处。

  “咳咳……县尉还没回来?”

  “都不要怕!我们已连夜挖了那个……隔火带,火烧不过来……咳……”

  许魁睁开眼,感到浑身的伤口像是有蚂蚁在咬,头也昏昏沉沉。

  他一辈子吃了很多苦,却也觉得现在太难熬了。

  “许魁,能撑住不?”刘金锁俯下身问道。

  “姜……姜班头……”

  “不是姜钩子,是我,刘金锁。”

  “刘班头,我不行了……给……给个痛快吧。”

  “你听我说,蒙军就快退了,我们到时想办法下山。”

  许魁喃喃道:“山火要烧很久……走不了了……我不想被熏死。”

  “走得了,那边有片悬崖,下面就是河,树少,火烧一两天就灭了,我们已经在揉藤条了,到时候吊下去。昨夜我把隔火带一路挖过去了。”

  许魁只觉他在哄自己。

  “刘班头……我这样子……下不去了……”

  突有人大喊道:“县尉回来了!”

  “县尉……”

  许魁努力撑起身子,只见李瑕被熏得黑乎乎的,带着一群人爬上山顶,用衣服裹着一个大包袱背着。

  “草药来了,都咬咬牙撑住。我们不会被困死,能活着回去……”

  许魁只觉很恍惚。

  恍恍惚惚中,有大夫给他敷上草药。

  接着他背上被人拍了拍。

  “许魁,你能活下去。”李瑕道。

  “县尉……小人下不了山的……草药给别人吧……”

  李瑕很有耐心,不急不缓地又道:“放心,我会带人爬下悬崖,再带绳索和筐子上来把你们带下去,还会有水和干粮,不要放弃。”

  “火很大……烟也很大……”

  “没事,你只要管活下去,想想你娘,你浑家,你儿子还在等你过年。”

  李瑕再次拍了拍他的背,走去与其他伤兵说话。

  ……

  许魁睡了一觉,在次日醒来,只见远处的烟雾更浓了,他看到同袍们围在山崖边。

  “放!慢慢放……”

  刘金锁带着一群人,正握着藤条,一点一点地往下放着。

  他努力起身走过去,看到悬崖下烟雾燎绕。

  “咳……咳……茅乙儿……这下面真有河吗?”

  “好像有。”茅乙儿道:“李县尉正在下去。”

  “这藤条够长吗?”

  “不知道,熊班头和杨奔已经下去了。”

  “活……活着?”

  “活着吧。”

  许魁坐下来,看着那悬崖边,看着那藤条和远处的火和浓烟……

  他不知道县尉还会不会回来。

  他其实很渴,很饿,很累,很痛,也被烟气熏得发闷,有时候真的觉得死了算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黑,天亮,就在他担心李县尉是不是在路上遇到意外的时候,他突然看到那藤条动了一下。

  ……

  “哎哟。”

  刘金锁正把藤条绑在身上,倚着大石头打盹,突然被拉了下去,重重在石头上磕了一下。

  “哪个猢狲!”

  话到一半,刘金锁猛地反应过来,喊道:“回来了!快拉!快拉啊……”

  ……

  叙州。

  史俊坐在公房当中,听着李同禾念着一封封信报,不时提笔在地图上标注。

  “长宁军都钤辖易士英秘信称,他将绕道东南,直扑僰王山,尽力拦截蒙军。”

  “好!”史俊不由激赏,提笔在安宁县东南方向标了标,过了一会,眼神中又泛起忧色,喃喃道:“只怕是来不及的。”

  “是,易都指挥不太可能在蒙骑前面赶到僰王山。以步卒撵骑兵,也只能如此了。”

  “是啊。”史俊凝视着地图沉思。

  在他的标注下,整个局势便清晰不少。

  蒙军五个千人队的探马赤军正在安宁县附近;长宁军有祝成带着一千人守城;张实已领了重新编整的一万五千人由北向南缓缓包围过去,并封锁了东西的道路;易士英则要迂回包抄蒙军向南逃窜的道路。

  看起来,宋军像一张大网在围追蒙军。

  但,蒙古骑兵只要逃得够快,显然能逃出这个包围。

  下一刻,又有一名传信兵快步跑来。

  “知州,张都统的信报。”

  “给我。”

  史俊迅速接过信,亲自扫了几眼,脸色不停变幻,一会喜,一会忧,最后成了深深的遗憾。

  末了,他丢下信,喃喃了一句。

  “太可惜了。”

  “东翁?”

  “自己看吧……太可惜了。”

  李同禾拾起信,只看到一半,瞳孔一缩,惊呼道:“兀良合台?!”

  他喜得手都不自觉颤抖,不明白这还有何可惜?

  好一会儿,他才忍住暂时不去想这一桩泼天大功,心思回到那剩下的蒙军。

  看过信,李同禾手指在地图上古河镇附近移动着,喃喃道:“一天……两天……只差一点。”

  史俊点点头,道:“只差一点。”

  “阿术若敢在盘塆山多呆一天。张都统就可赶上,毁其浮桥,将这五个千人对分割在长宁河两侧;再等易都指挥赶上,堵住山谷,未必不能全歼他们。”

  “若能全歼这支蒙军,或可一扫西南颓势,可惜了。”

  “东翁不必过于遗憾,能斩兀良合台,已是意外之喜。”

  “宜斋,我是否算错了?”

  李同禾一愣,问道:“东翁何出此言?如此大战,如何赞誉皆不为过,岂可用一‘错’字?”

  “若早知能斩杀兀良合台,宁率兵连夜追击,也该留下阿术。”

  “不可能,被俘的人马未及整编,匆忙追击只会被反过头击败,东翁做的没错……在学生看来,现在说这些,是贪心了。”

  史俊苦笑,他回想整场战事,明白确实已没有能做得更好的地方,最后只好叹道:“还真是贪心了。”

  但他忽然又想到,这次李瑕若有两千人,或许就留下阿术了。

  念头一起,他又摇了摇头,把这荒谬的想法抛开。

  “功是功,过是过,该弹劾还是要弹劾……”

  第二百三十九章 熄战

  庆符县。

  马上快到十二月中旬,然而县城还在封锁。百姓怨声载道,县令江春也焦头烂额。

  他能体会百姓的难处。

  冬麦种了下去,有没有被糟蹋了?家里被抢砸了没有?柴禾不备冬天要怎么过?来不来得及赶上种明春的早稻……

  事情虽小,一桩桩都是干系到他们一家人的生计。

  仗要打,人也要活。

  当太多人活不下去,江春这个县令便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但确切的消息没有回来,他又绝不敢轻易开城门,万一被蒙军杀个回马枪,屠了整个县城,那要如何是好。

  蒙军只要在蜀地,就像层层乌云压在县城上空。

  “拖垮了拖垮了,庆符县要被拖垮了……完蛋了,全都去死吧。”

  在独自一人时,江春也会这样的轻声念叨,恨不得一把火把一切烧个干净,不用再为此心烦。

  因整个县城,数万人的怨气都压在他身上。

  “嘭!”

  外面传来一声响,听这动静,江春就知道又是有人撞到自己的公房里了,肯定还是急事。

  他当然没在公房,正在茶房里躲清闲,省得一天到晚听那些烦心事。

  “县令呢?县令……”

  廊外慌乱的呼喊声传来,江春叹息一声,起身出了茶房。

  “又有何事?”

  “县令!李县尉和房主簿回来了!大胜了!大胜了……”

  江春眼一瞪,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又可以高升了?真想调回两浙啊……”

  ……

  顺庆府。

  嘉陵江畔的战场上,聂仲由仰面倒在地上,不停地喘着气。

  “哥哥,没死吧?”林子走上前,摔坐在他身边。

  聂仲由才到遂州武信军任了准备将,很快就被派来顺庆府支援,迎战蒙军帖哥火鲁赤部。

  一开始全是坏消息,隆庆府被破、大将焦达被击败,西面石泉军被全歼……蒙军直趋嘉陵江欲围合州。

  聂仲由本已绝望,没想到援军还是来了。

  鏖战之后,后方声势振天,有船只溯嘉陵江而上,旌旗蔽空。蒙军见此声势,径直退了兵。

  聂仲由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由林子搀扶着站起身,开始收拢残兵,身上的伤口也来不及处理。

  许久,他整好麾下兵马,转头看去,只见那援军已到近处。

  他望到了两杆大旗在风中飘荡。

  一面旗上大书“四川制置安抚使蒲”,另一面则是“荆湖制置使吴”……

  ……

  “荆湖制置使吴渊,领兵两万,由京湖入援,击退了帖哥火鲁赤、带答儿。”

  数日之后,史俊已得到了最快的消息。

  他看着文书很是欣慰,向张实道:“战事暂时结束了。”

  张实神色萧索,有些无话可说的样子。

  史俊叹息着,轻声道:“张都统你看,蒲帅临危受命,终是击败了蒙军三路大军。至少,在余晦之后,川蜀得一良帅矣。”

  此时屋中只有张实与史俊,张实是个武人,素来有话直说,不服气也不遮掩,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蒲择之靠着与京湖李伯曾的旧情,以吴渊之援兵退敌,算何本事?”

  史俊笑了笑,道:“蒲帅先打了一场巴州大捷,扼住渠江。再得吴节帅之援兵,拒敌于嘉陵江,已足见其能。”

  他话到这里,又道:“蒲帅请援,怕是也有为我们兜着的意思。”

  张实默然不语。

  这三路战场。渠江,蒲择之打了一场大胜仗;嘉陵江,一直撑到援兵来;唯有金沙江这边,他张实先败后胜,败是他败的,胜却不是他胜的。

  那还有何好说的?

  何况蒲择之也有容人的雅量,不服也不行了。

  但张实嘴上却还硬气,道:“他不过是退敌罢了。我们这一路斩敌最多,还斩杀了兀良合台,功劳最大……我不是夸我,但……蒲择之不过尔尔。”

  史俊微微一笑,因知道张实嘴上不服,心里已是服气了。

  “无论如何,今岁又击退蒙军,终是喜事。”

  “明年还要来。”张实道,“年年打,年年胜,败一次全完蛋。”

  一句话,史俊脸上的笑意也凝固了些,叹道:“是啊,守能守几时呢?故而余帅当年一力主张反攻汉中。”

  “这些年成都都丢了,还汉中。”张实摇了摇头,没心思多谈,又问道:“对了,你真要弹劾李瑕、房言楷?”

  “已经弹劾了,这是为他们好……”

  ……

  弹劾也好,报功也罢。川蜀的消息传到临安,再等官家与诸公决断,中间又有个年节,来回三四个月也说不准。

  这些事不说别人是否在意,李瑕是不太在意的。

  他甚至都不去叙州向史俊禀明所有经过,推说有伤在身,只把兀良合台的头颅交了上去,又让江春去了一趟叙州。

  如此一来,斩将杀敌的功劳江春虽沾不上,编练民壮的功劳却可分润一些,正好一起遮掩杀张远明之事。

  李瑕不介意被人抢功,甚至巴不得更多人来抢功。

  他回到庆符县之后,第一时间给丁大全、贾似道各写了一封信,为的是联络杨果一事。

  至少,让杨果背后的世侯们看到,杨果的策略没有错,宋朝是有战力牵制蒙古的……以兀良合台的人头为证。

  李瑕思来想去,还想要给赵葵写封信,却没有门路。

  这时,他却是收到了聂仲由的信。

  信是由武信军的信马送来的,还带了些年货。

  聂仲由说了与蒙军在嘉陵江的战事,最后说见到了荆湖制置使吴渊,言吴渊很是欣赏李瑕,让他空了可到重庆府相见。

  李瑕对此有些疑惑,直到让韩承绪去打听了一番……

  “韩老是说,吴渊是吴潜之兄?”

  “是,吴潜已任相又去相,吴渊今次入援川蜀,该是也有望登宰执之列。”

  李瑕点点头,已明白大概是怎么回事。

  该不是为了正事,而是与李家、忠王之间的恩怨有关。

  这件事李瑕暂时还不太想掺合,也并不打算去重庆府见吴渊。

  好在这是聂仲由私信说的,而非以公函相召。

  而且他还很忙。

  他又不像江春,战事之后就等着朝廷论功行赏,调任他方。

  第二百四十章 葫芦囊

  李瑕与其它宋朝官员最大的不同,或者就是在于他是撇开朝廷那些条条框框来做事的。

  比如房言楷回到庆符县之后,因不知朝廷是否要追究他抗命之罪,功大还是过大;不知往后何去何从,许多事就不太敢轻易做决定。

  蜀南是否会效仿蜀北建山城?百姓是放回城外还是迁到城内?弓手、乡勇的封赏怎么算?巡江手是要裁撤还是继续编练……

  这诸多事务,正常而言,至少要等到年节之后,等州署给出风声才可以开始安排。

  “忙了两年,忽然清闲下来了啊。”房言楷感概道。

  “东翁伤还未好,又染了风寒,才回县城七日。”蒋焴道:“何况马上要过年了。”

  房言楷摇了摇头,道:“江县令去了叙州、我在养伤,这几日县务都是李县尉安排的?”

  “是,他无非是将百姓放出城,又赏赐、抚恤了巡江手,另外还拿出米粮来赈济了一些灾民……只做了这些。”

  “七日内能做这些,怕是已忙得团团转吧,县里可有出岔子?”

  蒋焴心思不在这些事上,想了想,轻声道:“东翁,依我所见,不该由江县令去叙州的,还是由东翁亲自去见史知州比较好。”

  房言楷摆了摆手,道:“一则我确有伤病,二则……实不知如何与知州说这些事。江县令更能把事情说圆了。”

  “学生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房言楷苦笑道。

  他闭上眼,能想像到史俊一个个问题提出来,自己却不知如何回答。

  李瑕是如何练出这样能硬战蒙军的乡勇来的?为何在长江上不听号令?之后该要裁撤,否则一县之力如何维持?

  “简而言之,我应付不来,就让江县令去吧。他那人……擅于做这些。”

  蒋焴道:“学生只是替东翁可惜,如此大功……”

  “再大的功,那也是李县尉立下的,有何可惜?”

  “但东翁往后任官何处,史知州的态度至关重要。”

  房言楷道:“不谈这些了,县里近来可有出岔子?”

  “李县尉挟大胜之势,亲手处理县务……小岔子有,大岔子却没有。”蒋焴道:“不过,他又开始扩编了。”

  房言楷默然了一会,轻声自语了一句。

  “那看来,他独自掌管一县,也做得到……”

  这句话,也不知是欣尉还是遗憾。

  “主簿,李县尉来看你了。”忽听门外黄时说道。

  ……

  房言楷与李瑕相见,开口先问道:“局势如何了?”

  “阿术已经穿过易溪部境界,离开蜀地了。我得到消息,另两路攻合州的蒙军也退了。”

  “非瑜从何处收到的消息?”

  “有个朋友,在蜀北当兵。”

  房言楷沉吟道:“如此短时间内能传信给你,只怕是个将军?非瑜有人脉呐。”

  “嗯。”

  “总算安定了啊。”房言楷叹息一声,又道:“你这几日可算是一县主官,感受如何?”

  李瑕道:“做不来,故而今日来见房主簿。”

  “出了何事?”

  “太多事了。”李瑕道:“户籍、田地,开春后的春耕,这些且不说,今日这户人家说那户人家捡了他的锅,明日又有一户人家要找儿子的尸体……房主簿病好了吗?”

  房言楷却不答,反而问道:“非瑜立此大功,没想过要调任?”

  “我九月中旬上任,如今不过十二月中旬,如何调走?”李瑕道:“才刚开始。”

  房言楷沉吟道:“我任期亦未满,若要调任,除了史知州不知还能找谁打点……但史知州似要怪你我不听号令,我……”

  话到这里,他停了停,似不知如何说。

  “先不说我们。”李瑕问道:“史知州会如何?”

  房言楷沉吟道:“非瑜可明白,斩杀兀良合台,朝廷论功,蒲帅为首功,其后是史知州、张都统,再其后才是你我。”

  “我明白。”

  “若让我猜,知州接下来该任两年京官。”

  李瑕点点头,似乎有种“史俊终于要走了”的满意。

  “他走了,你没靠山了?”

  房言楷一愣,苦笑道:“知州虽赏识我,却并不结党营私。”

  李瑕道:“本来你该去叙州一趟,向知州解释为何不听号令。但你守信,要与我担下此事,不打算把事情推在我一人头上,我欠你一个人情。”

  房言楷点点头。

  “房主簿的处境很尴尬?没有靠山,怕升迁不了,又怕被我压着?”

  “你倒也不必如此直率。”

  “可有想过留下?”

  房言楷又苦笑,道:“县令之位,只有一个。”

  “我来当,你继续当主簿如何?”

  “非瑜是在说笑?我便是三年任期满、调任他方为主簿,也好过……”

  “也好过在我手底下当主簿?”

  “不错。”

  “为何?我对你不好?”

  房言楷良久不答,最后摇了摇头,叹道:“这太可笑了。”

  李瑕问道:“你希望我如何?”

  “不知。”

  房言楷叹息一声,喃喃道:“我真不知如何是好,登科以来,三任县尉、一任主簿,为官十一载,唯有史知州赏识我,而他并无任免之权,只能为我举荐,但今次……”

  李瑕道:“你想让我替你打点?”

  房言楷摇了摇头。

  李瑕道:“我不打算调走,也不打算让县令之位。”

  “是,我争不过你。”

  “那你到底要如何?”

  “等朝廷安排吧。”房言楷道:“多亏你,这次我多少也算有些功劳,未必不能升迁……”

  李瑕摇了摇头,道:“既这样,封赏下来之前,房主簿也该出面做事了,别再装病躲懒。”

  “并非躲懒,一则不知朝廷往后对蜀南如何安排,二则……不想与你争权。”

  “怎样对百姓好就怎样做罢了,出了事我来担。另外我也说过,主簿权职,我不会与你争。”

  房言楷又是一愣,李瑕却已走了出去……

  ……

  “阿郎为何不卖个人情给房言楷?将他打点走了也好。”

  “他嫌我是奸党,不愿让我帮他打点。”

  “既想升迁,又自命清高。岂不知是升是贬,不由得他?”

  韩祈安话到这里,忽笑了笑,道:“阿郎可知这宋朝官场像什么?”

  “像什么?”

  “葫芦。”韩祈安道:“一个上面小,下面大的葫芦。这葫芦下面的囊里装满了小官,比历朝历代都多,科举、荫补,每年有诸多官员入仕。

  但若想从这个大囊到上面的小囊,有些人都不能从这葫芦口挤出去。房言楷就是这样一个挤不上去的小官,因他没有靠山。”

  “斩杀兀良合台的功劳都不够?”

  “这锅羹多的是人分。”韩祈安道,“不过,羹是阿郎调出来的,若要分,确可以多分他一点。将他打发了,我们也该开始贩私盐了。”

  “除此之外呢?房言楷可还有碍事之处?”

  “主要便是这私盐一事,否则或可将他留下。”韩祈安道:“不得不说,他处理县中琐事确做得不错。换个人来,万一更难对付。”

  李瑕道:“私盐私盐,本就是官府管不到的才是私盐。他当他的主簿,我们贩我们的盐,不必管他。”

  韩祈安不解,道:“但他一定会反对此事。”

  “他反对私盐,我也反对私盐。但衙役归我管、私盐归我剿。我剿不了,又能如何?”

  “阿郎这话像个官了。但,他必定会怀疑我们。”

  李瑕道:“他拿不到证据。”

  韩祈安道:“我明白了,既要贩私盐,县衙拿不到证据,才能保证别人更拿不到证据。”

  “嗯。派人去联络邬通,我要在年节前见他一面。”

  “是。”

  李瑕说到这里,又派人招过鲍三,问道:“找到姜饭了吗?”

  对于此事鲍三显得很悲伤,道:“还在派人找,没找到。”

  “尸体呢?”

  “前日又捞了十余具尸体,没有姜饭的。”

  “继续找。”

  “是。”鲍三想了想,拱手道:“县尉,姜饭怕是回不来了,他那队是否另外选一个班头。”

  “不急,再等两天。”李瑕揉了揉头,道:“他那队人我先来管着。你去选几个信得过的好手来,往后做别的事……”

  第二百四十一章 道士

  傍晚,鲍三出了县城,策马赶过符江上重新修建好的木桥,却见许魁正蹲在那。

  “鲍班头。”

  “蹲在这干嘛?趁着伤没好,多陪陪你浑家是正经。”

  “听说有人从下游找到两个活着的弟兄,谁啊?”

  鲍三道:“不是你那一什的,是刘二狗和许秃瓢。”

  “那姜班头呢?”

  “你想班头?早着。”

  许魁急道:“哥哥你这话说的,我是这种人吗?我这不是急吗?”

  “魁啊,你知道吧,姜饭是会水性,这要是天不冷,他被冲到大江里也能扑腾回来。但这大冬天的,冻也给冻死了。”

  “那许秃瓢怎就能回来?”

  “老子哪知道,他天生异相,命大。”

  许魁却忽然愣住,盯着北面,喃喃道:“哥哥,那是谁……”

  鲍三道:“那么远,老子一个独眼哪能看清……那是个道士吧?”

  “道士旁边那个。”

  “不也是一个道士吗……姜饭?”

  鲍三突然猛夹马腹,冲了上去。

  ……

  “哥哥……我一百个弟兄就剩这些了?”

  “好了,别哭了,都他娘别哭了!没完了是吧!姜饭,你知道你这队人正迎上那蒙鞑元帅……但也是头功。”

  “姜班头!呜呜……”

  “娘的,别哭了,鼻涕抹了,一会县尉过来见你。”

  “县尉……哥哥,我去见县尉……”

  鲍三一把抱住姜饭,轻声道:“回去了再哭,你是个班头,别在手下人面前丢脸,行不?”

  “嗯。”

  “对了,这位道长是?”

  “还没来得及为哥哥引见。”姜饭道:“这位是俞德宸道长,正是他救了我,当时我中了箭,被水流冲下,是他把我从河里捞起来,带我离开,生火给我取药,治伤……”

  俞德宸年纪在二十左右,颇有出尘之气,披着道袍,腰间悬着一柄长剑,带着矜持的表情道:“不过是正好见到了。”

  姜饭道:“俞道长听说我要来庆符县,还特意送我过来。”

  俞德宸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鲍三拱手道:“谢俞道长搭救我兄弟,大恩铭记在心,往后有我帮得上忙的,一句话,我绝不推辞。”

  俞德宸淡淡点点头,矜持中又有些不以为意的样子。

  此时一群人正在营盘外说话,因为姜饭回来,刘金锁带着许多人出来。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一时忘了进去。

  刘金锁手里还拿着个钩子,抛给了姜饭让他安上。

  “哈哈,姜钩子回来了。”

  刘金锁大笑两声,转头看着俞德宸,问道:“俞道长是哪里人?要往哪里去。”

  “贫道江陵府人,游历四方。”

  刘金锁挠了挠头,憨笑道:“我也认得一个道士,名字里也有个‘德’字,是全真教龙门正宗碧洞堂‘道德通玄静’的‘德’字辈弟子。”

  俞德宸道:“贫道非是全真教,乃是茅山宗道士,名字是族谱‘令德维垂佑’排辈……这是贫道的绫牒。”

  “哈哈哈,俞道长不用跟我解释这么多的,搞得像我在查你族谱一样。”

  俞德宸微微皱眉,把手里的绫牒收回怀中,稍侧了侧头,不愿与刘金锁多说话。

  “咦,你这剑不错,能给我看看吗?”刘金锁又问道。

  “刘大傻子,一边去。”鲍三道,“不懂礼数。”

  “看看又怎地?”

  俞德宸目光中微带思量,解下佩剑递过去,道:“贫道不会剑术,只是在外游历,挂着作作样子,以免遇到盗贼。”

  “嘿,谦虚。你手上这茧,一看就是练家子。”刘金锁接过剑,拔开一看,惊呼道:“娘的,西夏剑?!”

  俞德宸惊了一下,眼神一凝,看向刘金锁,心中暗道:“这人……太聪明了吧?”

  “铛。”

  刘金锁一弹那柄剑,啧啧道:“鲍独眼,听到没?这煅工,西夏铁匠才能造出来,你没见过吧,西夏早都亡了。”

  俞德宸背微微躬起。

  却又听刘金锁接着道:“我在临安见过几位相公,佩的都是传世的西夏剑。”

  鲍三道:“俞道长,你不必理这刘大傻子,他就这德性。一天到晚瞎吹,见过几个道士,见过几柄西夏剑,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俞德宸稍放松了些,点了点头。

  “嘿嘿。”刘金锁笑道:“俞道长,你这剑可有名字?

  “太常。”

  “我拿枪给你换,再补你一百贯钱,你跟我换不?”

  “抱歉,家传之物,不换。”

  “好吧。”

  俞德宸目光瞥去,见刘金锁正看着那柄剑,表情很是认真,眼里带赞叹,不像是看出什么来了的样子。

  他不由有些疑惑,心想这粗汉看起来蠢,但话语又如此蕴含深意,竟让人摸不透底细。

  下一刻,有人策马过来。

  俞德宸转头看去,眼神一眯,心中暗道:“这人……必是李瑕无疑。”

  果不其然,只听众人纷纷喊道:“县尉。”

  俞德宸微低下头,心中冷笑。

  “这就是火烧全真教修了二十三年的重宫观、气死掌教真常真人、坏全真教气运的李瑕了。”

  ……

  “县尉,这是救了小人一命的俞德宸道长。”

  “俞道长,我替姜饭再谢你……”

  俞德宸下意识伸手往腰间一探,愣了愣,转头看去,只见刘金锁还拿着太常剑。

  他不由暗叹一声,算了,周围这般多人,也不是时机。

  他表面上一直很淡然,心里却震惊于李瑕居然有这么多的精锐兵士,和预想中完全不一样。

  或许该等晚些李瑕设宴招待,再找机会……

  “刘金锁,你带俞道长到县城驿馆歇息……姜饭,你随我来。”

  李瑕说着,向俞德宸颔首示意,转身进了营盘。

  俞德宸愣了愣,暗想李瑕竟不招待自己?

  这宋朝的官架子还真是大,全真教在北面……哦,这里不是北面,自己也没打全真教名号。

  “还是习惯了世间俗人奉承啊,这不好,不好。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

  刘金锁把手里的剑递回了俞德宸面前,大咧咧道:“走吧,道长,我带你去驿馆住下……许魁,你还在家养伤?一道走吧。”

  俞德宸接过佩剑,也不说话,只是对刘金锁颇为防备,心想这汉子招呼这么多人,怕是想要将自己拿下?

  可惜了,才到庆符县,身份好像已败露了,那只能力敌,不能智取了。

  但一直到了驿馆,刘金锁都没招呼人动手,大咧咧的样子。

  俞德宸进了屋,从门缝看去,发现并没有埋伏。

  “刘大傻子?这人眼神敏锐,见多识广,真是少见的聪慧之人,为何会被叫作‘傻子’呢?摸不透他啊……他到底看出自己的身份没有?”

  ……

  那边刘金锁出了驿馆,摇了摇头,道:“嘿,这个俞道长。”

  “刘班头,怎地了?”许魁问道。

  “你不觉得的吗?这俞道长看起来傻乎乎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啊?我不觉得啊。”

  刘金锁哈哈大笑,道:“这些当道士的,常年在山上修行,啥都没见过。不像哥哥我,在临安大城里见多识广。”

  许魁挠了挠头,觉得好佩服刘班头啊。

  “唉,我还以为这道士好哄,想把他的剑买下来送给县尉呢。结果他不卖,这可真是……”

  第二百四十二章 思路

  李瑕看着姜饭,心中微微思量。

  手底下这些班头,刘金锁武艺高但头脑简单,适合为作战先锋;鲍三战阵经验最足;搂虎善射箭;熊山最能吃苦……

  姜饭与他们相比,在战阵上就有些平庸。且少了一只手,这次才差点栽在长宁河里。

  但李瑕记得在筠连巡司关城里,姜饭看到邬通被绑起来之后问的那句话……“这邬通反了?”

  因这句话,李瑕才把杀张远明之事交代给他做,且他也没让李瑕失望。

  “伤好了吗?是否要歇几天?”

  “好了。”姜饭抡着胳膊应道:“养了好几天,伤好之后才赶回来的。”

  李瑕点点头,道:“我没把你那队人交给别人。”

  姜饭颇受触动,闻言眼眶又有些红。

  只听李瑕接着又道:“但你既然回来了,我想问问你,是想继续带兵,还是帮我做些别的事。”

  “县尉只要吩咐,小人要是皱一下眉头,这只手也可砍了。”

  李瑕直截了当道:“嗯,我要找邬通来贩私盐了。摸清他的盐井、销路,还有他是如何走私的,那之后把他杀了,我们自己做。”

  姜饭想了想,这件事换成刘金锁、鲍三、搂虎还真办不了,熊山也许能做,但县尉不信任他,更信任自己。

  那就没啥好说的了,他径直将手和钩子碰在一起,作拱手状,道:“小人来办。”

  “好,你去挑人,去筠连州把邬通的底细摸清。”

  “随小人挑?”

  “随你挑,要信得过的。”

  “其他队的什长也能挑?”

  “嗯。”

  “县尉身边的宋禾不错,话又少,动作又快。”

  “行,挑了人,去找以宁先生支领些钱。”

  ……

  庆符县城有一间小院,住着张世斐的遗孀杨琇、儿子张代焞,还有张远明的女儿张漛。

  伺候的婢子虽还是杨琇身边的旧人,但院内的护院、门房却都是韩祈安派来的。

  张远明父子三人死后,这里少有人来。

  这日,名叫“张丙初”的张家管事在门外闹了一阵,终于还是见到了杨琇母子。

  杨琇不过二十六岁年纪,怀里的儿子只有四岁,孤儿寡母显得有些无助。张漛则低着头,寡言少语的样子。

  这两个妇人、一个孩子都还在披麻带孝。

  “战事过去了。”张丙初问道:“不知大娘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大管事是如何进来的?”

  张丙初奇道:“小人来见主母理所当然,谁还能拦小人?”

  话到这里,他又低声道:“之前在打仗,阿郎与官人们死的突然,县尉说是派人保护大娘子,怕是想索要些财物……便当是张家捐了也行。现在仗打完了,大娘子也该考虑往后之事了。”

  杨琇问道:“何意?”

  “阿郎有位堂兄如今在重庆府。小人的意思是,大娘子与小官人当过去投奔。”

  杨琇没说话,只是抱紧了张代焞。

  张丙初又道:“小人知道,大娘子娘家是成都府人,如今怕是……而若是待在庆符,无依无靠的,这家业只怕没两年就被县官敲骨吸髓嗦干净了。若是同意,小人这就去备车?”

  “我不想去。”

  “大娘子若不想去,可以修书一封,请那边派人来。”

  杨琇道:“家业是焞儿的,不需要人插手。”

  “大娘子说笑了,小官人年纪还小,如何操持得了家业?还是该由叔伯兄弟帮衬。”

  “主人家的事,不须你多嘴。”

  “小人是家仆不假,却也是张家族人,出了这样的事,总不能放着大娘子受人欺负。”

  说到这里,张丙初想了想,道:“对了,阿郎从九曲园到县里时,带了一个箱子。大娘子可有看到?”

  “箱子?”杨琇道:“我……我不知道。”

  “是一些账册、书契……不在大娘子处吗?”

  “我乏了,你走吧。”杨琇挥了挥手。

  张丙初无奈,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一旁自始自终没说过话的张漛,转身往外走去。

  ……

  杨琇坐在那,穿着一身孝服的样子显得很可怜。

  “咳咳……”

  屏风后,响起几声咳嗽,韩祈安转了出来。

  “韩先生。”张代焞乖巧地唤了一声。

  韩祈安点点头,道:“让人把孩子带下去吧。”

  杨琇依言做了,低着头,显得很害怕,道:“韩先生,我……”

  “不急,一会再说。”

  ……

  一会之后,姜饭钩着一个包袱进来,道:“杀了。”

  堂中杨琇、张漛都是身子一颤。

  韩祈安道:“尸体呢?”

  “绑了石头,沉入江底了。”

  “辛苦。”韩祈安接过包袱,打开来看了看。

  “小事。”姜饭道:“以宁先生交待的事办完了,我这就出发了。”

  “去吧。”

  韩祈安这才转向杨琇,道:“大娘子,这几日以来,我没逼过你吧?不知你想清楚了没有?”

  “我……我去把东西拿给韩先生……”

  ……

  那是两个十寸见方的匣子。

  李瑕、韩承绪、韩巧儿坐在那,看着韩祈安把它打开,只见里面铺满了黄澄澄的金子。

  另一个打开,里面是许多珠宝首饰,下面是一封封契据、交子。

  “哇。”韩巧儿赞叹了一声。

  韩祈安道:“先前杀了张远明,得了他们的买凶钱五千贯,另有钱三万四千八十三贯……现在加上这些,才算是与账册平了。

  杨氏那女人狡猾,先把铜钱和在庆符县的田产交了,却把这些值钱的物件藏着,安不知我们只要把账册算出来就能知道。”

  李瑕拿起契据看了看,道:“这些是张家在叙州的产业?”

  “是。”

  韩承绪笑着摇了摇头,又拿了养兵的账册出来与李瑕核算。

  从长期来看,李瑕若想养兵一千或两千人,加上各种计划,钱是极缺的;但暂时而言,拿了张家的财力养五百人,这几个月内并不缺钱,缺的是扩军所需的粮食、武器、皮盔等军备。

  这些东西,庆符这个小小的县城并不具备,需要派人到大的州城去添置。

  能做这些事的文人,李瑕是最缺的。

  韩承绪替李瑕管账已是忙得不可开交,也只能让韩祈安去一趟叙州,把张家的产业打理清楚,换了金银珠宝与交子,再添购物资回来……

  “年节过去前把物资备下,年后才好扩兵。不过,我去这一趟,一个月内怕是回不来。”

  “要让以宁先生在外过年了,辛苦。”

  “倒非担心这个。”韩祈安道:“阿郎若要贩私盐,往后账务由谁安排?这方面信得过的人才还是不足啊。”

  李瑕点点头,心想这也是大宋现象之一,朝廷对读书人好,少有文人跟着人造反。

  因此幕僚好找,能信得过的却难找。

  “总能有适合的,到时从邬通身边收买一个管私盐的也可,此事再谈,我派于柄随以宁先生走一趟。”

  韩祈安道:“那我准备动身……对了,还有桩小事,阿郎下次派人去临安,将严云云送去吧。”

  “嗯。”李瑕点点头,他先前派人到临安送的是急信,不会让信使带一个女人。

  韩祈安当着李瑕的面,又盖上那两个匣子,拿布包好,丝毫没有担心李瑕会怀疑他贪墨。

  韩承绪抚须笑了笑,道:“我去雇人扩建营盘……”

  ……

  李瑕揉了揉额头,继续想着战事之后的规划,重新捋了捋思路。

  斩杀兀良合台的大功日后必然还有更重要的影响,比如明年自己也要派人北上联络杨果,助其坚定其背后世侯的决心。

  暂时而言,则是可借此功劳掌握庆符县。

  作为一个有靠山的奸党,斩了蒙古都元帅,哪怕不争功、哪怕年轻资历浅,也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升任。

  江春一心调走,不难应付;房言楷在史俊离任后也不能构成威胁,可以让其处理民政,若这主簿也调走了……再说吧。

  重要的是兵权和钱粮,这两者才是根。

  要兵则是扩军、编练,按部就班地来即可。

  钱粮暂时有两个来源,一是尽快消化张家的田地产业,再转化为军备,派韩祈安北上叙州即是为此事;二是与邬通合伙贩私盐、在西南走私,派姜饭南下筠连州则是为此事。

  但姜饭能杀人,却不会经营私盐,此事该由自己多上点心……

  李瑕正想着这些,感觉身后被韩巧儿拉了拉。

  “李哥哥,战事过去了。”

  “嗯?”李瑕道:“差点忘了,晚上带你去庆福楼吃好吃的。”

  韩巧儿道:“不是为这个啦,我嘴不馋。李哥哥晚上回后衙睡吗?不封城了,县令夫人已要搬回东厢了。”

  之所以这么说,因李瑕这几天都是在公房里支了床睡的。

  “好。”

  “我是想说,战事过去了,马上又要过年了,李哥哥也不要太辛苦……”

  第二百四十三章 见闻

  次日是十二月十八,韩祈安带人去了叙州,而江春已从叙州回来。

  江春走了这一趟,对叙州、庆符县明年的形势也有了更深的了解。

  比起房言楷的彷徨无措,他显得从容而自信。

  若论功劳苦劳,他或许远不及李瑕或房言楷,但若说靠山、前程,他虽不如李瑕,却远甚于房言楷。

  因为他妻子牟氏之伯父牟子才,今年刚迁任了礼部尚书,就在蒲择之改任蜀帅之后。

  ……

  “非瑜放心。此次我到叙州,张远明之死只字未提,只说五百巡江手是我一力督建,钱粮是富户捐的,乡勇多是因百姓热忱抗蒙。不会有人再细究此事。”

  “谢县令。”

  “欸,是我要谢非瑜,分润如此功劳给我。”

  江春看着李瑕,满脸都是和煦的笑意,又道:“知州很恼怒你与正书不遵号令,已上表弹劾了,但也如实禀奏了你们的功劳,到时功过如何论……必是功大于过的,哈哈。”

  “是。”

  李瑕随口应着,并不在意。

  江春观察着他的表情,问道:“非瑜有何打算?”

  “想必县令是要高升了,我虽不才,想主政庆符。”

  “有把握?”

  “丁相公已任左相了。”

  江春抚须而笑,与李瑕极是默契,半是玩笑道:“朝廷任命最快也要到明年三四月,在这之前,还请非瑜莫嫌弃我待在庆符才好呐。”

  “不敢,还有许多事要请县令指教。”

  “对了,非瑜在西厢住得惯吗?那边位置不太好,要不你搬到东厢?”

  “不必,眼下这样就很好。”

  “好好好,你我能同住一片屋檐下,实是可喜之事……”

  见过了李瑕,江春自然也要再见一见房言楷。他却是饮着茶,好半天没叫人去请。

  直到詹纲推门进来,问道:“东翁,不见房主簿吗?”

  “世事变化得真快,本以为会是房正书助我得一个上等考评。没想到来了个李非瑜,立下大功,推了我一把。”江春感慨道。

  “是啊,谁能想到呢。”

  “庆符这三个县官,房正书平日最揽权,但真到了论功行赏之际,他是最无用的一个呐。”

  这话,詹纲却也不好回答。

  江春挥了挥手,道:“请正书过来吧。”

  等房言楷进来,江春又换上温和的笑容。

  “放心吧,你定然是功大于过的,知州依旧很赏识你,说你必然是被非瑜裹挟。”

  房言楷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

  “但他还是弹劾你了。”

  “这……”

  “这也是为你好,让你知道,战场上,遵号令比立功重要。”

  房言楷默然不语。

  江春捧着茶杯,沉吟着,最后还是道:“正书,你我相处近两年,有句话,我早想与你说……”

  “县令但说无妨。”

  “如何开口呢……政务实事,你比我擅长,官场上的门道,我却比你了解。”

  “是。”

  “史知州的弹劾,对非瑜而言,不痛不痒;但对你而言,却事关前程。”

  房言楷一愣。

  “非瑜功大于过,可以升官;你功大于过,最后只能得一些赏赐……这话我现在就放在这里,你若不信,待到三四月再看。”

  “我信。”

  江春叹道:“这话我早想与你说了。史知州是好官、清官,做事公事公办,是提携不了你的……唉,说的多了,我只是怕你到时失望,并非说知州做错了。”

  “知州做得对,我确实不遵号令。”

  “若真想升官,请非瑜帮你打点吧。你以为斩兀良合台的功劳是蒲帅的?眼界低了,我告诉你,功劳是丁相的。眼下非瑜一句话,抵你两年辛苦。”

  “我岂会不明白?可丁大全是奸党……”

  “是啊。”江春喃喃道:“想来,丁大全任宁德县主簿时,也是遇到正书现在的处境吧?”

  房言楷有些不明白……史知州没做错,自己也没做错,但事情怎就成了这样?

  ……

  名叫“俞德宸”的道士在驿馆中打坐。

  良久,他睁开眼,感到有些苦恼。

  来庆符,是来杀李瑕的,第一天来就看到人了,可惜周围有数十个士兵……后来俞德宸听说,那些是斩杀兀良合台的兵士。

  之后两天,就再也没见到李瑕。

  连姜饭都没看见。

  那些人好像忘了他俞德宸一样,把他丢在驿馆就再也没来过。

  接近李瑕,然后杀掉的计划好像行不通,俞德宸决定夜里潜进县衙去杀。

  白天则要出门踩点。

  他拿起剑,离开驿馆。

  庆符大街上有些热闹,因县衙在招募劳役修桥修路,据说是在修一座符江上的石桥,并修通往叙州、安宁县、筠连县的官道。

  从昨日开始,已有些附近州县的流民过来……

  俞德宸穿过长街,拐角处有个披麻戴孝的女人跑过,差点撞到他。

  他闪身避开,目光看去,见这女人二十七八岁样子,神情显得有些慌张。

  ……

  张漛跑过街角,差点和一个道士撞了个满怀,转头一看,见后面那几个人已追了上来。

  “道长,能否帮帮我?”

  “如何帮你?”

  张漛忙道:“后面有人在追我,我……”

  “跟我来。”那道士拉着张漛,迅速跑进另一条巷子,手一指,道:“你往那边走。”

  张漛迅速跑开,转头看去,正见那道士一脚踹飞了一个追赶者。

  “别再欺负女人……”

  张漛舒了口气,迅速往城南跑去。

  ……

  严云云才出脂粉铺的门,忽然眯了眯眼。

  近日城中多的是披麻戴孝的,但张远明的女儿她见过一次,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快步缀了上去。

  只见张漛拐进小巷,在一间院子前叩了叩门,有个汉子开了门,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将张漛迎了进去。

  严云云趴在墙边看着,心中思量,这里住的怕是张家的故旧。

  才转身想去县衙通风报信,她忽又停下脚步,嘴角勾起自信的笑意……

  ……

  俞德宸拍了拍手,也不再看倒在地上的几个恶仆,继续向县衙走去。

  下一个街口,却见一群人围在那,也不知在做什么。

  俞德宸是个道士,心里想着不能好奇心太重,却还是忍不住过去看了看,却是一群人在买盐。

  “一斤八十文。”

  “真的?官盐一斤一百四十四文咧,你这是私盐?我跟你说,我们县里,查私盐很厉害的,卖三斤就能杀头。”

  “胡说什么?”卖盐的汉子道:“这是官盐,不买就走开,今日就这一担。”

  “我倒是想买,但怕官盐卖不出去,又有科敷,我可是上户。”

  俞德宸云淡风轻地站在旁边听着,心中好奇何谓“科敷”。

  很快就听到有人问道:“啥叫科敷?”

  “每年的官盐要是卖不掉,县衙就逼我们这些上户买。”

  “那你走开,我是下户,我买。”

  “蠢,要是卖不掉的多,都得摊派……”

  “我都告诉你们了,这就是官盐,县里以后也没有科敷。买不买,不买走开。”

  俞德宸看了一会,觉得无聊,转身要走,却见一名中年文士匆匆赶来,差点又撞了个满怀。

  接着,就听到这中年文士与那盐贩的争吵声。

  “你说你这是官盐,盐榷给我看看!”

  “你说看就看?你谁?”

  “我谁?不拿出盐榷,休怪我将你拿下……”

  第二百四十四章 屋顶

  蒋焴今日出县衙办事,没想到竟是见到了私盐贩子,极是生气。

  他转头一看,见到快班班头费伯仁就站在不远处的街角,忙喊道:“费班头!你过来,把这私盐贩子拿下!”

  不想,却见费伯仁头一低,没听到一般,带着人穿进了一条小巷。

  “费班头……”

  蒋焴一愣,心道费伯仁分明是看到自己了,竟是就这样走掉了?

  他心头怒起,指着那私盐贩子,叱道:“你别逃,在这等着!”

  说着,他转身向县衙跑去。

  ……

  汤二庚看着蒋焴的背影,咧开嘴笑了笑。

  他才不怕咧。之所以到这来贩盐,就是他家邬巡检收到庆符县尉的消息,可以在庆符贩盐了。

  邬巡检都说了,先试着卖上几担,要是没事,就在官盐铺子旁再开一个铺子,明目张胆地卖盐。

  “最后十斤!谁要买?”

  “小哥,今日没带钱,明日还来卖吗?”

  “来!”汤二庚哈哈大笑,抬手一指,道:“看到那个铺面没?过几日我就盘下来,就在那卖。”

  ……

  俞德宸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摇了摇头,继续向县衙走去。

  走了一会,见那个中年文人气呼呼地冲进县衙,俞德宸停下脚步,心想让那些普通人多买些便宜盐也好,遂就站在那等着,打算一会把衙役都打一顿。

  但等了好久,也没见那人再出来。

  “原来就是嘴上厉害。”俞德宸喃喃道。

  他绕到县衙后面。

  巷子里人不多,只见对面一个穿着男装的少女带着两个健妇从巷子那边走出来。

  因这少女也佩了柄剑在身上,俞德宸不由多打量了她一眼。

  她不漂亮,脸方,鼻塌。但背挺得笔直,走路时步态从容,隐隐有些卓然之气。

  下了终南山,见到了市井多有缩头缩脑之人,这般身姿就显得犹为出众。

  俞德宸想起来李瑕就是这般走路的。

  他又细看了一眼,见这少女头发扎在脑后,随风轻轻晃动,颇为飒爽。

  两人擦肩而过,俞德宸围着县衙绕了一圈,大抵完成了踩点,又绕了回来,见那少女正在与一个老妇说话。

  “救了老妇人家的火,收下这篮子鸡蛋吧,老妇人心里不安……”

  “那好吧。”那少女大大方方应下,与那老妇道了别。却是又向身后的健妇道:“一会送两斤米去她家里。”

  “大姐儿,直接给她钱也好。”

  “不,为人处世不是这样的……”

  俞德宸又从她们身边走过,心想这些人情世故还真麻烦……

  ……

  韩祈安把杨琇、张代焞母子带去了叙州,庆符这边便只留了几个仆役看着张漛。

  这日下午,这几个仆役鼻青脸肿地站在李瑕面前……

  “被一个道士打了?”

  “是,小人们正在追张氏,冲出一个道士,对着我们就打。”

  李瑕思忖了一会,忽有些怀疑那俞德宸。

  “去东边营盘把刘金锁、搂虎找来,让他们带三十名好手。”

  “是。”

  那边有又有道:“县尉,房主簿来了。”

  “你们先下去,请房主簿进来。”

  ……

  房言楷在李瑕对面坐下,缓缓道:“县里有人在贩私盐,李县尉可知晓?”

  “竟有此事?”

  房言楷看着李瑕的脸,苦笑道:“你不会演,不必与我装了。此事你知道,是你下令不让衙役稽查的?”

  “房主簿在说什么?私盐一定要稽查。”

  “别装了。你收了邬通的好处?”

  “没有,私盐一定要稽查。”

  房言楷脸上苦意愈浓,道:“非瑜,你知道我在任近两年来,稽查私盐费了多大工夫?”

  “是,我愿效仿房主簿。”

  “此间并无旁人,你我说几句心里话,可好?”

  “好。”

  “你可知我大宋税赋,三成都是盐税,贩私盐乃是杀头的重罪……”

  李瑕打断道:“房主簿既知是邬通在贩盐,你我一起上表检举他,如何?”

  房言楷一愣。

  “房主簿不肯吗?为何?”

  房方楷不答,表情有些萧索。

  李瑕又问道:“你稽查私盐是为了大宋社稷?还是为了个人政绩?”

  “我上任以来,不仅稽查私盐,还开荒、缉盗,夙兴夜寐,使民生安定、税赋充足,上无愧于朝廷,下无愧于百姓。哪怕是有一份想要政绩的私心,不该吗?”

  “该。你确实无愧于朝廷、百姓。”

  房言楷不知话题怎又落在了这里,问道:“你为何不查私盐?”

  “我从未说过不查。”

  “你……”

  “我会查私盐。虽然盐税上缴朝廷,层层贪墨,最后也不知有几成落到实处。若能直接用来练一支强军,不知是否能保川蜀?今年打败了蒙军,明年他们就不来了吗?”

  房言楷闭目长叹。

  “道理你都明白,不用我多说。”李瑕道:“另外,我们三个县官都很清楚,等朝廷任命下来,我与江县令大概是要升官的。我不知你能否升迁,但近来我感受到你很痛苦,当然,朝迁不可能贬你,人就怕有比较。

  盐税和升迁都是一个道理,甚至大宋社稷也是这道理,如你说言‘不正本必亡,正本必乱’,我不打算在一个快烂掉的框架里做事,你呢?往后如何做,你该想清楚了……并非是我在逼你,你若想调走,我也可以替你打点。”

  房言楷道:“我明白……我明白……是守规矩还是不守规矩。”

  “是让房主簿选择变或是不变,变则通、不变则亡。”

  “变则乱。”

  “你考虑……”

  ……

  入了夜,俞德宸换上一身黑衣,蒙着脸,伏在了县衙后衙的屋檐上。

  他又见到了傍晚看到的那个少女,正坐在院中与一个小童说话。

  “怪哉,父亲回来后怎一句话都不骂你?”

  “他为何要骂我?”

  “你一天到晚离经叛道,该骂。”

  “父亲怕我。”

  “哈?你少胡说八道了。”

  “真的,父亲怕李哥哥,我越学他,父亲越不敢教训我,你没感觉出来吗?”

  “其实我感觉出来了,我也试过,被痛打了一顿,所以我说你是胡说八道。”

  “那是你只学其形,未学其神……”

  “姐,屋顶上好像有个人。”

  “有吗?”

  俞德宸俯低身子,微觉有些无奈,心想自己本是仙风道骨的修道之人,第一次来当刺客,经验还是不足。

  好在,院里那小童又道:“好像是我看错了。”

  “还能不能老老实实背书了……”

  突然,俞德宸听到前衙有大动静传来,紧接着便是脚步声响起。

  不一会儿,又一个小姑娘跑到后衙来。

  “二姐儿回来了,李县尉呢?”

  “李哥哥带人出门办事了。”

  “怎么了?”

  “不知道欸,你们在院子里不冷吗?”

  “外面亮堂些……”

  俞德宸听了,皱了皱眉,从屋檐上退了下去,跃回外面,迅速跑过小巷,贴着墙看去,只见李瑕正带着人向城南而去。

  ……

  院子里,江苍又抬头向屋顶看了一眼,故作不经意地把两个姐姐打发走,一路打着哈欠进到书房。

  他四下看了看,缩了缩脖子,蹑手蹑脚走到江春身边。

  江春已是瞪着眼,很不悦地看着儿子。

  却听江苍附耳道:“父亲,屋顶上好像有个偷儿,孩儿不敢惊动他,故意装作不知道,唤胥吏来捉了吧。这临近年节了,偷儿就是多……”

  “蠢小子,哪个偷儿敢到县衙来偷东西?”

  江苍一想也对哦,正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忽发现江春竟也是附在他耳边说的。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惊惧之色……

  第二百四十五章 活捉

  “县尉,找到张氏了,在城南剪刀巷。”

  说话的是韩祈安留下看着张漛的仆役,脸上还带着淤痕。

  李瑕问道:“打听了吗?她找的是谁?”

  “一个几年前从张家出来的护院,名叫‘郑栓’,手底下有点功夫,往年张家运粮到叙州卖,都是他押队。小人不敢轻易闯进去……不过县尉放心,城门关着,他们逃不掉。”

  李瑕不急着去捉张漛,又等了一会,等到于柄回来。

  “县尉。”于柄拱手道:“小人去了驿馆,没见到俞道长,说是下午就出门了。”

  “他到庆符以后都做了什么?”

  于柄道:“这两日他都在打听县尉,还故意作出不经意的样子,但驿馆杂役迎来送往的,早觉得他不对劲了。”

  “刘金锁,你怎么看?”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他一定也是仰慕县尉呗,斩蒙古大将,谁人不服?!”

  “你就没想过他有可能是全真教派来杀我的?”

  “啊?无缘无故的,总不能是道士就是全真教的吧?”

  “潼川府路在打仗,一个荆湖北路的道士在这时候跑来游历?”李瑕道:“他到了叙州,不去仙侣山,却在庆符住了两天?”

  仙侣山就在叙州,与翠屏山相连。据传,东汉时,张道陵沿长江西行,见此山有灵气,曾在山上传道数载;又传,唐时,吕洞宾白日在翠屏山练剑,夜宿仙侣山……

  “对啊!”

  刘金锁恍然大悟,拍着脑袋道:“他怎能不急着去仙侣山?我早觉得他有问题了!”

  于柄有些看不下去,低声道:“呵,你早觉得。”

  “真的。”

  “那你觉得他现在在哪?”

  “要么躲在哪里想刺杀县尉;要么……他救了张氏,跟张氏混在一起了?”

  李瑕点点头,道:“刘金锁,你带几个人留在县衙保护韩老与巧儿;搂虎,跟我去郑栓家。”

  “是。”

  “嘿,原来是要捉全真教刺客。我就说呢,找个女人哪要带这么多人过来。”

  李瑕带人出了县衙,于夜色中向城南而去。

  走过庆符大街,搂虎忽然回过头向后方望了一眼,心想那全真教的道士怕是功夫很厉害,要小心才是……

  ……

  城南剪刀巷。

  “这女人想勾引小人,让小人出卖小娘子。”郑栓拖着严云云走进堂屋,低着头向张漛这般说了一句。

  张漛眯眼看去,只见地上的严云云已被打晕过去,身子瘫着,但身段还是很勾人。

  比张漛要勾人得多。

  “郑栓,你……”

  “她说,县里现在是姓李的县尉说了算,张家男丁都死绝了。让小人跟着她一起投靠李县尉做事,把小娘子你卖了。她以为她勾勾手指,小人就会听她的。”

  张漛没说话,看着郑栓拿绳索把严云云捆起来。

  “但她不知道小人对小娘子你的心意。”郑栓又道,“小娘子以前招的那个赘婿,许正诚,窝囊男人,呵,是小人打死了他,丢进七仙湖里……小娘子,许正诚不是落水死的,是我打死的。”

  “我知道。”张漛侧过头,道:“我就是知道,才敢逃出来,因有你在,我才敢逃出来……等这事过去了,你……你就是我男人。”

  郑栓背对着她,身子颤了颤。

  张漛说完,转身舀了一勺水,泼在严云云头上。

  ……

  不一会儿之后,堂屋里响起的是两个女人的互骂声。

  “狗男女!你们两个狗男女。”

  “贱人!你说不说?!就是你勾结李瑕杀我父兄,谋财害命……”

  “好哥哥,你可想好了,看看谁有权有势……你要跟着谁干?你看看,我和她谁更美?”

  “贱人!我撕烂你的嘴……”

  “好哥哥,张家已经完了,你们不可能离开庆符的……”

  “说!是不是你们谋杀我父兄?!我二哥不可能强污你,是你在构陷他,你一个不要脸的贱货,是你贴上去的……”

  郑栓拿起一把柴刀,丢进火盆里烧着,看着刀烧得通红。

  张漛忽然拿起这柴刀,尖声吼道:“你说不说?!我要烫烂你这张脸……”

  “不要!我说……我说……”

  但张漛依旧是把那烧得通红的柴刀烙了下去。

  “滋……”

  “啊!”

  严云云凄厉的惨叫声响起。

  郑栓迅速拿起布堵住她的嘴,一把抱住张漛。

  “小娘子……小娘子……别弄死了,这是人证。”

  张漛大哭,丢下手中的柴刀,抱着郑栓,哭道:“我父亲……我大哥二哥……死得好惨……”

  “不哭了,我们去重庆府,把这案子捅上去……”

  突然,“嘭”的一声响,屋门被人踹开。

  郑栓与张漛还没来得及回头,几道身影冲进来,一刀捅来,将两人捅了个对穿。

  “呃……”

  抱在一起的两人倒在地上……

  ……

  “县尉,没找到俞德宸。”搂虎提着刀出了院子,向李瑕禀报道。

  李瑕点点头,走进堂屋看了看。

  之前不杀张漛,不是他心慈手软。而是张远明家这样全被杀干净,传出去难免让人起疑。

  “收拾干净,就当这两人私奔了。”

  “是。”

  “别让附近的人家看到了。”

  “是,我们说是追查蒙古刺客,没让他们出来……这女人呢?要不要灭口?”

  李瑕看向晕过去的严云云,稍想了想,道:“先带回去,等她醒了再说。”

  “是。那道士还没找到,小人护送县尉……”

  ……

  远远的,俞德宸缩回街角,心中暗道:“这李瑕果然是欺男霸女的恶贼。”

  但现在李瑕身边还带着许多人手,怕是不太好杀……出来抢个女人,竟带这么多人。

  还是继续回县衙埋伏比较好。

  这般想着,俞德宸重新隐回黑暗中。

  他重新回到县衙后的小巷,避过一个更夫,快步奔到围院边,向上跃去。

  突然,一柄长枪从屋顶上贯下来!

  “铛!”

  俞德宸持剑一挡,火花四溅。

  “小贼!老子等你很久了!”

  这大喝声让俞德宸有些耳熟,一听便知是那刘大傻子。

  他不敢硬战,转身就逃。

  “跑?!俞道士,老子早认出是你了!”

  俞德宸不理,脚下飞快。

  四周却又有数人围了上来……

  ……

  “哇,真是个刺客。”江苍听着围墙外的动静,又怕、又兴奋,拳头都攥得紧紧的,“这打得动静也太大了吧?”

  江春捻着长须,喃喃道:“刘大傻子真没用,没一枪把人刺死。”

  “父亲怎知道会是刺客?”

  “做的事愈多,惹得麻烦就愈多。”

  江苍没听到,紧紧瞪着那堵墙,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却还是喃喃道:“好有趣啊。”

  “有趣?”江春在儿子头上一拍,道:“告诉你,读书入仕才有平安舒服的日子过,我最烦这种打打杀杀的。”

  他似乎没意识到,因有些紧张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换作平时,大概会说些更冠冕堂皇的,读书报国云云。

  江苍点点头,道:“是啊,父亲,孩儿也不喜欢打打杀杀,就是看着有趣。”

  外面的追喊声越来越远,显然是人已跑得远了。

  江春又向门子吩咐道:“去看看,房正书是否被刺死了,怎一点动静都没有?”

  过了一会,门子应道:“县令,房主簿没事,一直在书房里没出来。”

  江苍小声道:“父亲,主簿是不是被吓到了?”

  “不懂别乱说……”

  ……

  李瑕回了后衙,先是看了韩巧儿,问道:“吓到没有?”

  韩巧儿摇头道:“没有,我跟李哥哥连北面都去过,今夜却连刺客都没看到,不会被吓到。”

  李瑕又与她聊了一会,转到前衙,只见刘金锁已经回来了,正在与搂虎说话。

  “你十几个人捉一个人捉不到?”搂虎道:“换作我,一箭将他射死了。”

  “我捅了他两枪,他不死也要重伤。”

  “又吹?”

  “真的!”

  “那人还跑了?”

  刘金锁道:“没跑!就是要找一找。”

  “你太没用了。”

  “我告诉你,这道士身手真的很厉害,今夜换成是你,你已经死了……”

  李瑕走上前,问道:“人呢?”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还在找,肯定是躲到哪个民宅里了,夜里黑乎乎的,不太好找……我捅了他两枪……”

  “有伤亡吗?”

  “我挨了他两剑,不要紧,已经包扎好了。”

  李瑕目光看去,见刘金锁皮甲上破了两道,上面还沾着血。

  看得出来,俞德宸身手确实了得。

  “给你两天把人找出来,但不要惊扰百姓。另外,捉活的。”

  “因为他救了姜饭?”

  李瑕瞥了刘金锁一眼,道:“去问韩老。”

  “哦。”

  李瑕忽想到自己在北面被张弘道追杀的时候。

  原来自己的地盘上混进一个细作是这种感觉……嗯,如今已经有地盘了……

  ……

  “韩老,县尉为何要捉活的?那道士身手那么高,活的不好捉。”刘金锁道:“这事不弄清楚,我下手没分寸。”

  韩承绪正在调药给昏迷的严云云敷脸,头也不抬就应道:“阿郎明年要派人北上联络杨公,明白了?”

  “不是很明白。”

  “这个道士刺杀之后要回终南山……”

  “总之就是一定要捉活的?”

  “阿郎没叫你‘尽量’捉活的。”

  “哦。”刘金锁点点头,看着严云云被烫得不成样子的半边脸,啧啧一声“可惜了”转身往外走去。

  韩承绪摇了摇头,自语道:“大傻子战场上好用,做这些事不好用……”

  第二百四十六章 盐贩

  筠连州城。

  奢华宅邸中,邬通左右各拥着两个美姬,正在喝酒。

  坐在他对面的是他手下的一个掌柜,名叫“杜致欣”,四十多岁模样,衣着光鲜。

  “庆符县在册五千三百余户,加上隐户,以及苗、彝、僰诸寨,三四万人该是有的,依一人一年两斤盐算,若是全县只买我们的盐,该是年入六万贯上下。再加上用来腌制菜肉的盐,该还有更多。”

  杜致欣拨着算盘,说到这里,道:“但……淯井监、转运使必然会知道。”

  “算算,又要拿多少钱打点?”

  算盘又是噼里啪啦的响,杜致欣提笔在纸上记了打点各级官吏所需的钱,末了递给邬通。

  “一万五千贯……六万贯,我只能得一万五千贯?还不算本钱。”

  “是。”

  邬通沉默了一会,凝视着纸上一行又一行官名,没有哪个是能省掉的。

  最后,他目光落在“庆符县尉李”这几个字上,问道:“一年给李瑕六千贯?”

  “是东翁说过的,每月少则五百贯。”杜致欣道:“何况,没有李瑕,我们不可能在庆符贩盐,不仅是县衙,还有别的盐商会找麻烦。”

  “钱不好挣呐。”邬通叹息道。

  杜致欣问道:“东翁的意思是?”

  “去吧,先把铺子支起来、把生意铺开了。明年看看是否有新的县尉来。”

  邬通不是小气人,若是以前,他还会现在就把头一年的六千贯先送过去,以确保大家在一条船上……如果当时没有过节的话。

  “是,那小人先赶过去,在年前把铺子准备好,过了年就可以开张……”

  杜致欣离开邬通的宅邸。

  在他身后的巷子里,一支铁钩子“嗒”的抵在墙上。

  姜饭凝视着远去的轿子,道:“宋禾,你跟着这姓杜的回庆符,把这几天打探到的消息报给县尉。”

  ……

  两日后,杜致欣坐在了李瑕的公房当中。

  作为私盐贩子,他还真有些不习惯坐在衙署当中。

  当然,倒不是杜致欣没跟官打过交代,他打交道的官里,比县尉官职高好几转的多了去了。但人家都有私宅、别院,不会在公房里谈事情。

  杜致欣不由暗道:“怪不得要这般捞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他却也知道,李瑕虽然爱捞钱,却不是没能力的,斩杀蒙古大将的功劳摆在那里。

  且才进县城,他已经感受到其对庆符县的掌控力了。

  让杜致欣意外的是,李瑕待他十分热情,远超他的预料。

  “我对盐务不太了解,还想请杜掌柜多多指教。”

  “县尉太客气了,指教不敢当……另外,与敝东主一起做生意,县尉不需太了解,只需把一些人压住也就可以了。”

  “哪些人?”

  杜致欣道:“自是庆符县如今在卖盐的两家盐商,卢家、尹家。等我们开始卖盐了,他们必会来找麻烦。”

  李瑕道:“听说杜掌柜想开间铺面。我很好奇贩私盐如何开铺面?”

  “明面上当然是卖官盐。我们也有少量盐引。但有客来,便可拿出私盐来卖。”

  “我不明白。”

  杜致欣只好苦笑着,耐心向李瑕解释起来。

  “县尉若想明白这其中的门道,小人怕是得从我朝的盐政说起。”

  李瑕道:“我很有空,杜掌柜慢慢说无妨。”

  “我朝开国之初,规定盐或由官卖、或通商卖至各州郡。至政和三年,蔡京创‘盐引法’,用官袋装盐,限定斤重,封印为记,一袋为一引,编立引目号簿。盐商先缴纳税钱领取盐引,凭盐引核对号簿取盐。

  四川产井盐,与别处略略有些不同,盐商是直接从井户处买盐。由官府验视、秤量、发放,但也是先收引税、过税、住税。”

  李瑕问道:“一样是盐引法,唯一的不同是别处是盐商向官府买盐,四川是向井户买?”

  “是啊。”杜致欣道:“总之都是重税,尤其是这些年蒙军攻蜀,朝廷入不敷出,盐税自然在涨。盐商们缴了重税买盐引,盐价自然就居高不下。

  最近庆符县盐价在一斤一百四十余文上下,再加卢家、尹家一贯的伎俩,还要在其中掺上沙土,将沙土也买出高价。

  我们这盐一卖,自然不会再有人买他们的盐。他们自然会来找麻烦,比如让县里科敷,将他们的盐强卖出去。”

  李瑕问道:“我为何要帮他们强卖?”

  “庆符县的盐税便是县官的政绩。”杜致欣笑道:“当然,李县尉不缺这点政绩。不像别的县官。”

  李瑕又问道:“若这些麻烦都是我摆平的,我为何不自己贩盐、而要与邬兄合作?”

  杜致欣一愣,脸上的笑意凝固住,好一会才道:“李县尉摆平的麻烦,都只是县里的小麻烦。盐税可仅是一县之事,往上还有淯井监、州府、转运司,这些才是大麻烦,都是我家东主来摆平。”

  “还有呢?”

  “李县尉也没有盐,不是吗?”

  “井盐也不难造。”李瑕道:“凿井、汲出卤水、煎出盐。”

  “哈?”杜致欣笑道:“也不是随便打一口深井就能出卤水的。”

  “听说川地离河不远的石山上,大多都可以凿井取盐?”

  “那是时人夸大其词了。”杜致欣道:“此事不易呐,如凿井、治井需有经验的山匠;煎盐有烧盐匠;设卤笕的有笕山匠;安火笕、置火圈有灶头;运卤的有担水匠……分工达四五十种。李县尉是清贵文官,管不来这等琐事。”

  话到这里,他重新笑了起来,道:“何况,我家东主辛苦经营,到庆符卖盐,刨去本钱,一年赚得还不如给李县尉的多。”

  “杜掌柜这是欺我不会做生意了。邬兄本就要贩盐到西南,多卖庆符一个县,既不用再凿井,又不用再开灶,岂能添几个本钱?”

  “所以,东主与李县尉,合则两利,不是吗?”

  “是啊。”李瑕道:“看来,我还是安安心心吃一份红利更舒服。”

  杜致欣大喜,道:“正是如此。”

  第二百四十七章 花袄子

  见过杜致欣之后,李瑕又吩咐人把刘金锁叫来。

  刘金锁提着一柄剑,才进李瑕公房就兴匆匆喊道:“县尉!我找到俞德宸的剑了!西夏匠人造的剑,献给县尉。”

  “放桌上吧,人捉到了?”

  刘金锁挠了挠头,低声道:“没有,我还找了条狗,闻他的血,愣是连影都没看到。”

  “剑在哪找到的?”

  “在一个树洞里找到的。”刘金锁道:“这事真怪了,剑都找到了,人反而没找到,都找了两日,会不会逃出城了?”

  李瑕没说话,眼神中渐有些威仪。

  刘金锁低下头,心里还泛咕噜,觉得捉人可比逃跑难多了,这事就跟捉迷藏一样,藏方往那个疙瘩里一躲,捉方累得半死……

  ……

  隔着长廊,蒋焴正在房言楷的公房中。

  “东翁,我看到那个私盐贩子还跑到县衙门口来了。”

  “嗯?”

  蒋焴叹息一声,道:“太明目张胆了吧?”

  房言楷想了想,道:“此事你暂时别管。”

  “可这……”

  “卢文扬今早来拜会过我,趁我不注意留了三百贯。你替我还回去,告诉他,我从不受贿……”

  ……

  县衙外,杜致欣才走出来,汤二庚就从一旁迎上来,笑嘻嘻道:“掌柜,小人没骗你吧,李县尉可支持我们贩盐了。”

  杜致欣点点头,道:“走吧,带我去看看铺面。”

  “好咧,依掌柜吩咐,小人寻了个仓库大的。省得每次要运盐过来。就在卢家的盐铺旁边,以前是个卖粮食的,前阵子一家三个男丁死了,要卖这铺面,县尉已经派人联络好了,掌柜的你看过,交了钱就能盘下来……”

  两个一路走过长街,路上遇到一队捕快,汤二庚还向对方打了个招呼。

  “费班头,这是要去哪?”

  “捕贼。”

  “辛苦,这是我家掌柜。”

  才寒暄几句,街边有个五大三粗的妇人跑过来,喊道:“费班头,我家遭贼啦,偷了我备着过年穿的花袄子……”

  “你慢点说,丢了哪些物件?”

  “就花袄子、襦裙,还有一盒胭脂。”

  “别的呢?”

  “别的都没丢……”

  杜致欣已拱了拱手,道:“费班头既忙,改日我请酒。”

  示意之后,他带着汤二庚继续向铺面走去,又问道:“这庆符县不太平?”

  “很太平啊,衙役多,还有驻军,就这两日城里在拿贼咧。”

  杜致欣道:“我们只卖盐,少惹事,知道不?”

  “小人明白。”

  不一会儿,两人到了铺面。

  此地就在庆符大街,处于县城较中间的位置,隔着两条巷子就是戏台,不远处就是庆福楼。

  杜致欣很满意,打算今日就定下来。

  “别的都好,就是邻着卢家盐铺,得叫东主再派批打手过来镇镇场子。”

  “掌柜考虑得周到……”

  汤二庚话到这里,忽然眼睛一亮。

  他看到街对面一个高挑的小娘子,穿着花棉袄,裹着花头巾,一扭一扭地进了间药铺。

  汤二庚也没心思再听掌柜说话,盯着那药铺,不一会儿,见那小娘子提着几包药出来。

  隔着街,她又低着头,但汤二庚分明看到她皮肤很白,挺漂亮。

  “我再去趟县衙把文书办了。”杜致欣道,“你去叫人把盐都搬过来。”

  “是。”

  汤二庚见杜致欣走了,转头一看,见那高挑女子已走进了一条巷子。

  他想了想,还是跟了过去。

  前不久他才说过庆符县衙役多、又有驻军,还得了吩咐“少惹事”,但心里痒痒的,他也就管不了这许多了。

  再说了,这辈子贩的私盐,都够砍头砍一百次了……

  ……

  半个时辰后。

  李瑕正在公房中听韩承绪讲解历年的盐税账簿,快班班头费伯仁快步进来。

  “县尉。”

  “何事?”

  “县里出了命案。”

  李瑕放下手中的账簿,道:“具体说来。”

  “死的是汤二庚。”费伯仁沉吟道,“被人活活掐死了。”

  “筠连来的汤二庚?”

  “是。”

  李瑕看向费伯仁,想起自己初到庆符之时,想跟这位费班头打个招呼,对方像没看到一样跑开。

  如今形势不同了,要贩私盐,便要笼络这些人,因此李瑕也给了费伯仁一些好处,说话倒不必太过顾忌。

  “有何线索?”

  费伯仁道:“小人怀疑是蒋焴蒋先生杀的。三日前,小人曾见到蒋焴在街上与汤二庚起了口角。今日,蒋焴也在那附近。”

  话到这里,公房外有人道:“县尉,有人求见。”

  李瑕于是向费伯仁交代道:“不必先入为主,仔细查,有证据了再说。去吧。”

  来求见的果然是杜致欣。

  李瑕替他引见了韩承绪,表示不必避讳。

  “李县尉,卢家或尹家动手了。此事李县尉若不帮忙解决,我们很难在庆符县贩盐。”

  “杜掌柜如何确定是卢家或尹家动手了?”

  杜致欣眼一瞪,奇道:“这还有何可想?必是他们做的,杀了我的人,威胁我不能在庆符贩盐。”

  李瑕低声道:“你贩的是私盐,他们是官盐,他们要反击,多的是光明正大的办法,怎会一开始就杀人?”

  “是我太明目张胆了?”

  “瞧杜掌柜这话说的,这样吧,此事我派人查,杜掌柜只管继续卖盐。”

  “李县尉,不论如何,这可是个压住卢家、尹家的机会。”杜致欣把头凑近了些,道:“要想做事,不心狠手辣怎行?”

  李瑕似觉有些好笑,道:“杜掌柜放心吧,我有分寸。”

  “那就拜托李县尉了……”

  ……

  杜致欣走后,韩承绪抚须笑道:“这人竟还来教阿郎要心狠手辣。”

  “韩老觉得人是谁杀的?”

  “不论是哪方人,都不太可能杀一个小小的私盐贩子。房主簿、蒋先生,或是卢家、尹家,皆没理由这般做。”

  “查清楚再说吧。”

  “尽是这些琐碎小事要阿郎操心。”韩承绪道:“我认为阿郎不该亲自见杜致欣。私盐之事也不该由阿郎亲自处理。万一真的有人查起来,难免麻烦。”

  “我明白,但不知还能交给谁。”李瑕道。

  他身边如韩承绪父子这样能信得过的聪明人还是太少了。

  “我为阿郎引见一人如何?”

  “谁?”

  “严云云。”

  李瑕想了想,问道:“她行吗?”

  韩承绪道:“这女子毁了容貌,怕是去不了临安当妈妈了,往后也没别的出路。我与她聊过,她有心计,能写会算,也见多识广,是个可用之人。”

  “可靠?”

  韩承绪捻着花白的胡须,叹息道:“她过往或许心气躁,这次吃了个大亏,该是不大相同了,阿郎若信得过我的眼光,我打算收她为义女。”

  “义女……”

  “是啊,这办法我还是和江县令学来的。”

  韩承绪活到六十岁,有些人情世故,比李瑕、韩祈安更懂一些。

  第二百四十八章 心计

  俞德宸穿着一身花袄子,头上包着花布,脸上还抹了脂粉,打扮成了一个高挑女子。

  他今日还遇到了三天前见过的那个私盐贩子,对方居然想非礼他。

  这让俞德宸觉得可笑又愤怒,于是掐死了对方。

  但之后搜查越来越严了,刘大傻子又调了数十号人来,把县城许多道路都堵了。

  俞德宸身上的伤虽止了血,怕是伤到了肺腑,短期内好不了。他走着走着,感到无比疲惫,又无处可去,最后在一个小院门口的石凳上坐下来,闭上眼。

  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他太累,懒得管。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心想就让刘大傻子捉了算了……

  睁开眼,看到一个老妇人,手里捧着一碗稀粥。

  “小丫头,你吃吗?”

  俞德宸觉得自己见过对方,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见过的。

  他想了想,接过粥喝了。

  “你是逃难来的?”老妇问道。

  俞德宸点了点头。

  老妇又问道:“你家里人呢?”

  俞德宸摇了摇头。

  “也被蒙鞑杀了?”老妇叹道:“老妇人也是喽,就一个儿子,几年前上战场,就没再回来……”

  俞德宸没点头也没摇头,坐在那听着她说,说她家人是怎样一个个没了的,又说上次蒙军攻城,抛了火油进城,烧了她半边房子。

  他顺着老妇的手指看去,看到院子里那屋棚还是黑乎乎一片。

  “县里让人来修,老妇人就一个人住,不急着修,他们从那边开始修……县里出了三个好官,县令家的几个孩子最好,那天还跑来老妇人家救火……”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俞德宸也有耐心,沉得住性子听。

  这和修道差不多。

  末了,老妇当他是个哑巴,又当他是个落了难的、家人死绝的可怜女子,带他回家里住下。

  夜里,老妇没点烛火。俞德宸枕着手躺在黑暗中,忽然想到自己的父母确实是江陵府人,只是很早就被掳到了北面。

  他从小就是蒙古国人,从不觉得蒙人有甚可恶的,终南山上的日子清静,这些都没想过……但这一夜,闭上眼忽然就看到了无助的老妇人在火海前悲哭的场面。

  次日,俞德宸一起来,趁着老妇出门了,他偷偷刮了嘴角的胡须,又拿胭脂抹上。

  想到一个仙风道骨的修道之人要做这样的事,自然是极委屈。

  好不容易才抹完胭脂,他一转身,忽见一个大脸少女正背着手,盯着自己看。

  俞德宸吓坏了……

  ……

  “这位姐姐,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江荻道。

  她看着眼前这个奇奇怪怪的高挑女子,好一会之后,却没等到对方回答。

  “小娘子,你怎亲自来了?”正在此时,老妇人提着篮子从外面回来。

  江荻道:“再来看看阮婆婆,上次的鸡蛋我家里人说很好吃,比别处买的好吃,想找阮婆婆买些。”

  “县令喜欢吃?老妇人太高兴了……家里还有几颗,这就去给小娘子取来。”

  江荻笑了笑,也不答,问道:“对了,这位姐姐是?”

  “小娘子可别怪她不说话,她是哑巴,也是个可怜人,战乱中家人没了……”

  她们说到这里,门外又传来狗叫声,叫个不停。

  一个粗嗓大声道:“这只蠢狗,走到哪都乱叫,一点用都没有。”

  江荻出了院门一看,见是刘金锁,打了个招呼。

  “刘大哥,还在搜刺客呢?”

  “可不是吗?这一天到晚的,大姐儿你可别再到处乱跑了,多危险。”

  “放心,带了人保护呢。”江荻拍了拍腰间的剑,道:“我也有武器。”

  刘金锁呵呵一笑,心想这江家大姐儿再这么一天到晚在外面瞎晃荡,丢了大家闺秀的体面,以后真要嫁不出去了。

  此时他的狗又是“汪汪”几声,追着一只母狗就跑。

  “快!把它给我捉回来,这狗,找刺客找不到,就会添乱……”

  ……

  同是这天清晨,严云云在李瑕面前跪下来,道:“谢阿郎收容之恩。”

  李瑕没有马上叫她起来,眼神里还是带着些沉思。

  严云云就那么跪着,换作以前,她早便抬起头扮可怜了,如今却显得沉稳了许多。

  “起来吧。”李瑕道:“以后别再跪了。”

  “是,阿郎。”

  “为何这般叫我?”

  严云云道:“我随义父叫。”

  “我要你帮我打理私盐生意,你能做到吗?”

  “不敢说一定能。”严云云低着头,下意识地侧着脸,以完好的那张脸对着李瑕,道:“我能做到的是,绝不背叛阿郎,不贪阿郎一文钱。”

  李瑕看了韩承绪一眼,道:“韩老在我面前夸了你,说你很有心计。说说你的想法。”

  “是,我认为……阿郎和义父的吃相太斯文了。要夺财害命,不该这般斯文。”

  “怎么说?”

  “阿郎想与邬通合作一段时间再取代邬通。但我认为应该更卑鄙些,先把邬通骗到庆符来贩盐,阿郎就立刻翻脸,让邬通自己去与卢家、尹家这些盐商斗,等他们两败俱伤,阿郎把他们全都除掉,到时阿郎直接从官盐生意入手慢慢贩私盐即可。”

  严云云说到这里,已是正对着李瑕。

  她半边脸被烙得不成样子,显得有些可怖。

  “这次邬通的人死了就是个机会。阿郎可以口头上答应邬通帮他摆平,但就是不出手。再激他与卢家、尹家冲突。借此看清他的实力,以及背后的势力。

  等到事情闹大了,阿郎除掉他们便可以说是要稽查私盐。相比真与邬通合作一段时间,这般做更不会落人口实,甚至有功。

  到时,庆符、筠连的盐商都没有了,至于之后是谁在贩官盐、谁在贩私盐,那是我在做,与阿郎何干?有了我为阿郎办脏事,这些脏水阿郎不必亲自碰了……”

  李瑕已完全明白严云云的意思。

  简单来说,李瑕原先的计划是,先和邬通学着怎么贩私盐,再除掉邬通。

  严云云的意思则是,直接让卖官盐的与邬通斗,两边一起除掉。不用学,全部都除掉之后,就从更简单的官盐开始做,还是能掌握这一带的盐业。

  且不必再收买衙役、替邬通兜着麻烦……

  韩承绪微微苦笑。

  这便是他给李瑕引见严云云的原因了,这女子算不上顶聪明,比不了他和韩祈安的渊博,但在算计人方面,却能更毒辣。

  她必然有很多短视之处,但有他们把控着全局,却可把她的这份毒辣用得恰到好处。

  李瑕点点头,同意了严云云的办法。

  “你具体要如何做?”

  严云云道:“阿郎需告诉邬通,由我全权与他们打交道……因为邬通害怕阿郎,由我和他打交道,他则会轻视我这个女人。等他的盐铺开起来,到时我们再挑唆他与盐商。”

  ……

  李瑕又问道:“你有什么想要的?”

  “我能与义父、义兄一样忠心于阿郎,阿郎如何待他们,往后就如何待我,可好?”

  “好。”

  严云云又低下头,像是在哭。

  哭她一辈子都是靠美色谋生,如今不得不靠头脑与忠诚才能安身立命了……

  ……

  这天中午,杜致欣又想求见李瑕,却被告知李瑕去了符江营盘,韩承绪与严云云在茶楼见了杜致欣。

  “杜掌柜以为我家阿朗很闲吗?他是斩杀蒙古大将的功臣,你要他亲自办一个小伙计被杀的案子?”

  “严小娘子,但这生意……”

  严云云道:“我说了,这生意往后由我与你交接。”

  “好吧。”杜致欣看了韩承绪一眼,有些无奈,道:“卢家、尹家杀了我们的人,此事需有个交代。”

  “要何交代?”严云云反问道:“死了个小人物,难道还是我阿郎杀的?”

  “李县尉若是这个态度,我们可不敢到庆符来贩盐。”

  严云云笑了笑,忽换了一副表情,柔声道:“杜掌柜别生气,这事情太小,真不值得我家阿郎出手。你硬要栽在卢家、尹家头上也扳不了他们。这么说吧……你们只管贩盐,盐商们真敢动你们,你们便是把他们杀绝了,我家阿郎也能盖下去。”

  “真的?”

  “杜掌柜,你搞搞清楚,我家阿郎亲手对付的都是何样人?兀良合台。你一天到晚拿些小事来烦他,他这才派我出面。真有大事,他还能压不住?”

  杜致欣被嗔了一句,反而觉得这才是做事的样子,捧着茶杯道:“严小娘子既然这般说了,那我们可就放手做了?”

  “只管将此地当做筠连州……”

  第二百四十九章 飞虎军

  傍晚,李瑕从营盘回到县衙公房,韩承绪还是在理账,抬头一看,忙递了件裘衣给李瑕披上。

  “阿郎又领着兵丁操练了,这一身汗,也不怕受了凉。”

  “没事。难得许多伤兵都养好伤归营了,今日也得空。”李瑕道:“贩盐之事,严云云处理得如何?”

  韩承绪道:“午间带她见了杜致欣一面,派了两个账房、两个护卫给她,我没再管了。”

  “这么说,她做得不错?”

  “杜致欣已派人回筠连州,想必过了年邬通会派更多人来与盐商斗。阿郎只须等着便好。”

  “一场年节,耽误许多事。邬通也不来,民壮也不好招。”

  “年总是要过的,也不差这几天。”韩承绪笑道,“对了,江县令懒得查汤二庚一案,说凶手是北面刺客俞德宸,想要早早结案。”

  李瑕道:“也不是没可能,但有证据吗?”

  “岂有证据?江县令不想搅了年节的喜庆,又不想案子拖到明年,坏了他的考评。诸班也都是这个主张。”

  “为了过年,连案子都不查……”

  李瑕以前从不过年,如今却感受到宋人对节日的重视,进入腊月以来,年味一天比一天重。

  时人有这种精神需求,李瑕也没办法。当然,横竖也差不了几天。

  他与韩承绪又聊了些各种话题,天色渐暗,两人转向后衙。

  后衙大堂里,江春、牟珠、江荻、韩巧儿、江苍正围在火炉边嗑瓜子、吃糕点。

  过两日才是小年,这位江县令已经提早进入过年的状态,每日也不坐堂,只督办些举行花灯会之类的小事。

  “非瑜回来了,正想找你,你我住在一起,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后日小年,祭灶就合在一起办了如何?”

  “听县令安排。”

  江春满脸笑意,道:“坐吧,饭菜一会才好。难得我们一家人能坐坐。”

  他平日在家小面前颇为古板,但过年不一样,不分士庶之家都讲究“围炉团坐”,江春的年过得比较久,早早就开始这一活动。

  在这种氛围中,韩巧儿这个义女也渐渐开朗了许多,挪了一下,让李瑕、韩承绪在身边坐下,低声问道:“李哥哥明日有空吗?”

  “中午有空。”

  “吴十三的爹寿宴明日开席,李哥哥说好要过去;还有汪守福、马二娃好几个人想给家里打井,好几天前就说要安排人了;私塾也快盖好了……”

  韩巧儿说的都是一些阵亡士卒的遗愿,属于抚恤之外。

  李瑕有一个本子记下来,但事情太多,有时他自己也忘了哪些还没做,韩巧儿却能记得清清楚楚,每到晚上她都能提醒李瑕。

  这小丫头属于做事情毫不费力的人,看起来每天都在玩。但若有什么事交代她,她从来也不误事。

  当然她还小,不会知道各种事情做来是有何用的,只是记得而已。

  “好。”李瑕听她说完,点了点头,正好严云云能在私盐一事上分担,换作前几天他就一直抽不出空来。

  “那李哥哥明日能带我一起去吗?”韩巧儿又问道。

  “刘金锁还没把那刺客捉到,你跟我出门怕有危险……”李瑕话到一半,看韩巧儿颇为期待,道:“那就多带些人。”

  “好哦。”

  两人也就在刚坐下时这般低声说上几句,李瑕转向江春,道:“听说詹先生打算走了?”

  “是啊。”江春道:“伯辅家就在夔州路涪州,如今回去正好过年。他往后便不在我幕下了,准备后年的省试。”

  李瑕大概明白大宋文人的状态,詹纲给江春当幕僚本就是为了以后入仕作准备,中了科举就能过舒舒服服的日子。

  所以一般文人都是不太喜欢跟着造反。

  造反如果没有文人的参与就很难,李瑕近来就对此有深切的感受。

  另外,江春这么做也是一种表态,表示已在准备离任,会放权给李瑕。

  少了这些权力的牵扯,两家人住在一起,近来关系也颇好。

  “方才荻儿还在说,非瑜的为官经历与稼轩公相似。”江春道。

  李瑕不是第一次听这样的评语了,知道“稼轩公”指的是辛弃疾,曾率五十骑冲数万人的敌营。

  他忙道:“不敢与稼轩公相提并论。”

  江荻低下头,瞥了他们一眼,不明白江春为何要把这些话拿出来说,显得像是她在背后惦记李瑕一样。

  江春嗑了个瓜子,笑道:“家里人闲聊无妨的,非瑜不必过谦。你与稼轩公都是年少时立下奇功。之后,非瑜你创建巡江手,是否在效仿稼轩公创建‘飞虎军’之举呐?”

  “飞虎军?”李瑕颇感兴趣。

  江春见他不知,遂解释了几句。

  “孝宗淳熙七年,稼轩公上奏,提议创置飞虎军。彼时朝中多有人称此举‘在于其功利心’,又因花费巨大,多有阻挠者。稼轩公极力斡旋,甚至将御前金字牌给藏起来。

  朝廷岁支钱八万贯,然飞虎军仅成军便花费四十二万贯,其后岁费二十余万贯。稼轩公又自行赡养,多方理财,取办酒课,营田庄,有房债,有租地钱,有营运钱,一力创置。

  朝廷以一千五百人为额,稼轩公含糊其词,最终招步军二千人、马军五百人,战马铁甲皆备。军成,雄镇一方,为诸军之冠。

  次年,稼轩公调离湖湘,飞虎军则在其后数十年间屡屡被调往各方前线,声名显著,至今依旧为大宋强军之军号……”

  李瑕听江春说话,大概明白了他说自己是效仿辛弃疾。

  辛弃疾把酒业官营,他则是想要贩私盐,同样都是多方理财,一意孤行地要创军,也同样被说是“功利心太重”。

  不同的是辛弃疾当年任湖南安抚使,李瑕如今只是小县尉……

  江春又道:“非瑜可知,飞虎军成军不过数十日之后,稼轩公被调到了何处?”

  “何处?”

  “调任江西安抚使,同年十一月,罢官。”

  李瑕眯了眯眼,已经意识到江春在提醒自己什么。

  江春又笑道:“家人间闲聊,我说几句交心的话……巡江手如今还不算成军,至少名义上不算,最多算是乡勇。这次非瑜立下大功,做得很聪明,把功劳多推给史知州。

  但往后呢?下次非瑜再立了功,朝廷中就不会有人问‘一群乡勇如何屡建奇功’吗?到时总有人查非瑜如何养军,难免有些麻烦……对,我近几天看非瑜行事,是想要继续养军,不假吧?”

  李瑕问道:“县令的意思是?”

  “还是该上奏朝廷,将这名份定下来。不说如飞虎军一般设一军招两三千人,也可成为五百正规地方军。”

  李瑕道:“只怕此事一成,我也要被罢官吧?”

  江春嗑着瓜子,似不经意地道:“可由我来上奏,两全其美。”

  李瑕笑了笑,完全明白了江春的心思。

  如此一来,在名义上这支小军队就是江春创建的,往后有功劳都有江春一份;而李瑕也能显得功利心不那么重。

  江春反正要调走了,又没有名气,不怕被人猜忌,缺的是功劳;李瑕年纪小、资历轻,正经升官升不上去,名气却大,容易被打压,需要刻意减小影响。

  确实是对双方都好的一个提议。

  这就是江春和房言楷的不同了,同样是看到李瑕在贩盐,房言楷想的是阻止,江春则是轻描淡写地提出一个对两边都有好处的办法。

  ……

  李瑕考虑之后,却还是摇了摇头,道:“乡勇就乡勇吧,不需成军。”

  “为何?”江春大为惊讶,想了想,低声道:“此事若能成,你便可支领军费,也杜绝了往后有人弹劾你练私兵。”

  他本以为,凭李瑕的聪明这事一说就能成。

  之所以带着妻子儿女在这围炉团坐时说出来,则是故意造一种轻松的氛围。

  李瑕道:“我不怕有人弹劾我练私兵……但还是谢县令提点。”

  他伸手烤着火,琢磨着这些事的利弊。

  飞虎军在辛弃疾创建之初就是一支属三衙、枢密院,专听帅臣节制调度的地方军。

  没有私兵的成份,因此辛弃疾一被调任,飞虎军就与其毫无关系。

  李瑕不想做岳飞,也不想做辛弃疾。

  江春说的办法,只是一时的方法,真要成了正规军,时长日久,朝廷还是能把李瑕调任。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练私兵。

  “非瑜这是……比稼轩公还要胆大啊。”江春感慨道。

  “形势不同了。”李瑕道:“我若生在稼轩公那个年头,只怕远没有他那般的魄力创飞虎军。但眼下这局势,不由得我‘功利心’不重……”

  江春也是叹息一声,却是捉起一把瓜子,笑道:“不说这些了,过个好年再说。”

  他这人活得明白,未必是不知大宋的形势不好,但没办法,懒得多想。

  他身上有着大宋朝多次议和带来的享乐之风和颓然之气……

  ……

  李瑕从这夜的闲聊中颇受启发,意识到以后一定要养寇自重,比如可以在乌蒙部养一些乱匪,高长寿就是很适合的人选。

  当然,这事情还早,暂时也没有人会弹劾一个小县尉编练乡勇。

  另外,取吸了辛弃疾的教训,李瑕更坚定地要练私兵。

  这夜回到屋中之后,他又拿出纸笔写写画画起来。

  “李哥哥,你在写什么?”韩巧儿凑过来问道。

  李瑕也不介意与她多说,有些事情他若忘了韩巧儿还能替他记下来。

  “我打算重新整编巡江手,以后就不叫巡江手了,叫‘庆符军’或叫别的什么都行,‘班头’这样的称号不能给他们荣誉感,又需要在一开始就把军制与其它宋军区别开来、也不宜太学蒙古,那就用‘什将’‘副佰将’‘佰将’之称。

  更重要的是,须用我们自己的兵符、令牌、旗令,甚至盔甲、军服的样式也要稍作稍整,从细处开始,包括下令的方式、升迁的体系,都要与别处的宋军不同。让别人不能轻易指挥他们……”

  李瑕说了一会,韩巧儿把这些都记下来,道:“那李哥哥写好之后把纸张烧掉吧,要是忘了,问我就可以。”

  “好,比如这个就是我画的新的令牌,要早早开始让士卒们只认它。”

  韩巧儿偏着头看了看,小声道:“画得好丑哦……”

  ……

  这个夜里,江春不知道李瑕正在孜孜不倦地造反,他也不知道他的一番话给李瑕提了一个醒。

  有时候文人就是能在造反中起到很重要的作用,不管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

  江荻依旧感到有些懊恼,她其实只说了一句“我觉得李县尉的经历很像稼轩公”,结果却被江春当着大家的面讲出来。

  虽然没有别人在意这件事,她自己却非常在意……

  江苍则感到有些兴奋,他挺喜欢这样每到过年时江春带着家人聊天的。

  今日听了许多辛弃疾的故事,他更感受到那句“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当中蕴藏的东西,入睡前一直都在想着这事。

  “如果稼轩公能率领他亲手创建的飞虎军抗金,该是怎样的啊?”

  第二百五十章 雏形

  十二月二十九日。

  刘金锁牵着狗走到县衙,正见姜饭从门里走出来。

  “姜钩子,啥时候回来的?”

  姜饭道:“一回来就见了县尉,这不刚出来吗。”

  “你那救命恩人俞道士是北面来的刺客知道吗?”

  “知道你搜了这么久还找不到。县尉说了,这事交给我办,让你回营里安排兄弟们过年。”

  “你办?”刘金锁道:“由你办,肯定把那俞道士放走喽。”

  姜饭呵呵一笑,道:“狗给我,你先进去见县尉,之后到城中的沁香茶楼找我。”

  “不是,我怎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了?你这几天去哪了?”

  “你别管,不是你这莽汉能干的事。”姜饭接过他手里的狗绳,带着几个人向长街走去。

  “嘿,这姜钩子……”

  刘金锁挠了挠头,进到李瑕的公房里,只见李瑕、韩承绪正在与几个匠人说话。

  “县尉。”

  刘金锁才喊一声,定眼一眼,不由“哇”了一声,道:“好漂亮的甲!”

  李瑕正穿着一副甲胄。这是他从上次击杀的蒙军副千户尼格身上剥下来的铁札甲,用细小的铁片编在皮革上。

  他将其重新改良过的,保留了札甲和皮革的部分,换上兜鍪、红缨、肩吞、披膊、笏带,看起来英气勃勃。

  “来的正好。”李瑕指了批桌上的另一副衣甲,道:“你换上看看。”

  刘金锁大喜,当场就脱了衣服,露出满身的金枪鏖战七美图,又将那新制的衣甲穿上。

  他这一身是佰将的衣甲,少了兜鍪、肩吞、笏带上面的花样,显得稍简单些,却比一般的厢军都头的衣甲还要威风不少。

  再拿起桌上的令牌一看,见是个铜漆木牌,纹路精致漂亮,一面是“庆符营”三字,一面是“佰将”二字。

  “县尉,这是给我的?好威风,这可比当班头威风多了!”刘金锁喜不自胜。

  他摸了摸腰,转头一看,见地上还有几个箱子,拿起里面的衣甲看了看,是由蒙卒的皮甲改造的衣甲,依旧是红色内衬、皮革上缝铁札片的材质。

  “哈哈,这是给兄弟们的?看着舒服多了。”

  韩承绪道:“考虑到我们手上最多的还是从蒙军处缴获来的衣甲,有三百多副,皮革与铁札都可用到,改制起来简单些。另外,我们原有的皮甲也可以改制。”

  李瑕道:“不错,就按这个样式改吧。”

  都是相同样式的衣甲,红色布匹,皮革上札着黑漆铁片,主将、佰将、什将在细节上又有区别,满足了李瑕那稍一点小小的强迫症。

  “是,若要再造千余副,皮革、铁片,需等祈安回来,还需建个作坊。”

  “韩老只管建……”

  李瑕又与韩承绪聊了一会,并厚赏了几个匠人。

  刘金锁也没找到铜镜,自顾自地在那里摸着衣甲,直到李瑕与韩承绪聊完还在傻笑。

  “行了,脱下来吧。”

  “嘿,县尉,反正都要发给我,还脱下来干嘛?我当过年的新衣服穿。”

  “这是样品。”

  刘金锁也不懂“样品”是什么,但李瑕既已用命令的口吻说了,他就不敢再说笑,依依不舍地脱下来。

  才要穿回那件旧皮甲,韩承绪丢了一件新袄子给他。

  “旧皮甲收了,重新改制。”

  “哦。”

  匠人们收了衣甲,抬着箱子出去。

  李瑕没换衣服,问道:“你还没捉到俞德宸,打算留着他过年?”

  “县尉,我怀疑他逃出城去了,不然我哪能搜不到。”

  李瑕道:“姜饭回来了,让他搜。你与他交接。”

  “啊?那我多没面子。”

  “你跟着韩老去把新衣给巡江手们发下去、把旧皮甲收上来。明日就除夕,营盘里琐事多,你帮着鲍三做。”

  刘金锁一听,觉得做这些事更快活,大声道:“好!”

  韩承绪笑了笑,道:“走吧,今日事忙。”

  “韩老,我先去找姜饭交接。”

  “一起去吧,我再去订两车酒到营里。”

  “真的?!那太好了!”

  “过年嘛……”

  ……

  沁香茶楼。

  此处本是张家的产业,张世斐就常在这里与人谈生意。

  严云云这几天没做别的,把这座茶楼接手下来经营。

  她认为,有些事李瑕不宜出面,也不宜在县衙里谈。

  这日,她就在茶楼雅间与卢家的掌柜谈话。这掌柜名叫“卢圭”,四十余岁,气质比杜致欣文雅得多。

  “听说……有些县里的事,可以找严掌柜办?”卢圭缓缓问道,带着些试探的口吻。

  卢圭求见了李瑕好几天,李瑕都没见他。直到昨日在路上拦了韩承绪,得韩承绪指点,他才找了过来。

  倒没想到负责此事的却是个烧个半边脸的奇怪女人。

  严云云捧着茶杯,站在窗口看着斜对街的两间盐铺,径直道:“那家盐铺马上要开张了吧?”

  卢圭便知自己确实找到正主了,道:“是,那是外乡来的私盐,庆符县乃省治之地,万不能让人公然贩私盐。”

  “我听说人家贩的也是官盐,有盐引的呢。”

  “就摆了一石的官盐而已。”卢圭道:“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严云云道:“那我就不知了,我是开茶楼的,又不是卖盐的。”

  “明人不说暗话,这私盐,县里真不缴吗?真不缴,我只好告到转运司了。”

  严云云拈着茶杯落座,也不避讳,道:“若真是私盐,县里当然要缴。”

  她一个出身风尘的女子竟是打起了官腔,又道:“但,你有证据说他是私盐吗?”

  卢圭笑了笑,捧出一个匣子,道:“严掌柜请看看,这是否是证据……”

  ……

  姜饭在茶楼坐了一会,见一个衣着富贵的中年男人从楼上下来。

  他遂起身进到雅间,只见严云云正拿着一个小匣子在看。

  “严娘子,县尉让我来见你。”

  姜饭掏出一本册子,放在桌上,道:“这是我查出来的邬通的盐井、手下掌柜的名单等,韩老让我给你,你自己看吧。”

  姜饭说着,打量了严云云一眼。

  他从军中出来,知道以后多半是替县尉做些暗中杀人、探查之类的活,比如杀邬通。

  至于经营各种生意,他完全不会,也没兴趣学,本以为会是由韩祈安来做,不想这次换成了严云云,一个女人。

  女人?能做这些吗?

  严云云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姜班头终于回来了。以宁先生去了叙州,这次由我来配合你……就像上次对付张家一样。”

  姜饭咧了咧嘴,因最后这句话消了不少顾虑,道:“嘿,我只管杀人。”

  “那往后你我可要多多合作。”

  “好。”姜饭拿钩子指了指严云云手中的匣子,问道:“这是?”

  “钱。卢家给的,算起来有三百贯。”严云云提笔在账上勾了一笔,笑道:“放心,我已记在账上。”

  姜饭道:“小气,邬通打算一年给县尉六千贯。”

  “小气的、大方的,都快是死人了。姜班头,我们坐下谈吧。你是想坐在我左边,还是右边?”

  “有啥区别?”姜饭愣了愣,在严云云对面坐下,道:“说说吧,我们如何做?”

  ……

  与严云云聊过,姜饭下了楼、牵了狗,招过两个人吩咐道:“你们带人去卢家、尹家搜一遍,说是有人看到北面的刺客逃到附近,再放几件东西在他们家里……”

  “明白了。”

  交代完这件事,他出了茶楼,正见刘金锁大步过来。

  “嘿,姜钩子,县尉真把搜捕俞道士的差事交给你了?也不怕你放跑了他。”

  “县尉信得过我。”姜饭道:“走吧,带我到县里逛一圈,看看你是怎搜的。”

  “我搜了不知多少遍,一点线索都没。”刘金锁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地说起来。

  “你看啊,县衙在这里……我追着他跑到这里……但这么多天过去了,怕是已逃出城了……”

  姜饭跟着他在县城绕了一小圈,道:“行,我来找,这县里我更熟,许多人都能帮我打听,这事不为难你这大傻子了。”

  “你才傻子!”

  “嘿,我傻,你看我几天捉到人。”

  “对了,我听说你不当巡江手了?多可惜了啊,我跟你说,马上要改编了,县尉刚给我们做了一套衣甲,好威风。”

  “刘哥哥。”姜饭咧嘴笑了笑,道:“你当这制衣甲的钱哪来的?”

  他说着,钩子在旁边的土墙上一钩,又道:“该有人去把这钱给你们钩回来。”

  ……

  李瑕换下衣甲,想到明日就是除夕了,稍稍回顾了这一年,最后想到这几天的安排,喃喃了一句。

  “兵营、幕僚、暗探、生意……四套小班子稍稍有雏形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义女

  十二月三十日,大宋兴昌四年已临近尾声。

  江苍一大早就爬起来,揉了揉眼,半梦半醒间看到李瑕正挂在院子的屋檐处,他于是跑过去说话。

  “我这几天总是做梦,总梦到我带着飞虎军把蒙鞑打得落花流水,是否有预意呢……”

  “故事听多了。”李瑕漫不经心道。

  “也是,你在做什么啊?”

  “引体向上。”

  江苍问道:“今天是除夕,你为何不歇一歇?”

  “抱住我的腿。”

  “哦。”

  江苍抱住李瑕的腿,被他带着往上升,双脚离地。

  “哇……要是父亲看到,又要骂我太不稳重了。”

  李瑕道:“你倒是不重,抱稳了。”

  江苍被李瑕带着一上一下的,觉得蛮有意思,想了想却是问道:“李县尉,你受过很多苦吗?”

  “嗯?为何这般问?”

  “你也只比我大八岁,明日你才十七岁,旁人这般大的时候玩心多重啊,可你一日都不肯歇诶。”

  “歇下来能做什么?”

  “斗蛐蛐、猜商谜、捶丸、蹴鞠,可多好玩的了……”

  李瑕“哦”了一声,像是并不觉得好玩。

  江苍又道:“我准备了好多商谜,今夜守岁时一起猜吧。”

  “今夜我要去兵营,有些士卒没有家人、留在营里守岁。”

  “哦,你能给我些爆竹吗?我爹说县里的爆竹全被你派人买走了,每户只能买一点。”

  “不能。”

  江苍很失望,又道:“母亲说,以后你会纳二姐儿作妾,也算是我的姐夫。”

  “我们有这么熟吗?”

  “你以为哦?”江苍抱着李瑕的大腿,再次被带着往上升,又道:“给我点爆竹吧,姐夫。”

  “别乱叫,我跟你没关系。”

  “你好像没把父亲收二姐儿为义女当一回事,但我告诉你,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亲戚……”

  ……

  中午,沁香茶楼。

  “掌柜的,东西送来了。”

  “放着吧。”

  严云云正在窗边看着斜对街的盐铺,转身拿起桌上的东西。

  那是她找人订做的两副面具,一个是漂亮的彩羽面具,可以盖住左边脸的伤疤;一个是黑漆恶鬼面具,可盖住右边完好的脸。

  她站在铜镜前,戴上左脸的彩羽面具,看到的是一个神秘漂亮的女人;换上右脸的恶鬼面具,看到的是一个样貌可怖的女人。

  严云云就这样一会戴这个,一会戴那个,似乎怎么也看不腻。

  又有敲门声响起。

  “进来吧。”

  严云云转头一看,见是韩承绪来了,连忙把面具放下。

  “义父来了,若有事派人来唤女儿过去就好。”忙不迭扶着韩承绪坐了,她又将火盆推过去,道:“给义父纳了双鞋,还想着傍晚送过去。”

  说话间,她从案上将鞋拿了,递在韩承绪手上。

  这一通忙活,严云云才坐下说话。

  “杜致欣那盐铺今早又运了五百石盐入仓,早上不过开张一个时辰,生意却是好。我打算三日后就动手,把事端挑起来……”

  韩承绪笑着摆了摆手,道:“不是要问你这些。过来是与你说一声,晚间一起吃年夜饭。”

  严云云一愣。

  “早点忙完,把这茶楼关了,大过年的,能有几个人来喝茶?”

  “义父是在后衙过年?我岂好过去的。”

  “本想说我带巧儿到你这来支一桌,江县令不肯,那你我父女依旧在他那过便是。”

  严云云以往陪过许多高官,却没与其一起过年过,道:“不太好吧?我这身份岂好与官……”

  韩承绪道:“你是替阿郎做事的,该有底气。你是我的女儿,踏踏实实的。”

  “是,女儿知道了。”严云云低下头。

  “走了,你早些过来。”

  “女儿扶父亲下去。”

  韩承绪支着膝盖站起身,稍有些絮叨地说道:“我收你作义女,就是真将你当作女儿,不是说着玩的。往后还盼着你找个好人家,生个外孙,家里才热闹。”

  “哪能有甚外孙呀?女儿也不嫁人。”严云云摇摇头苦笑道……

  ……

  “我好想嫁给他啊,作妾也行,但我肯定是不能像巧儿一样给他作妾的,只能死了这条心了。”

  江荻坐在小院中,抬头看着天空,喃喃道:“但其实不嫁给他也行,甚至以后不再见了,他忘了我也行。因我思慕他,就仅是思慕而已,与他无关。

  他说教如何让旁人想娶我。但我渐觉得,我学会的是女子不一定只有相夫教子、三从四德。我也不愿这辈子只有男女之情,要能做出些事才好,却不知能做何事。”

  她说到这里,转头看向身边的高挑女子,又问道:“我不该与你说这些心事的。哑女,你有心事吗?要如何才能告诉我呢?”

  那高挑女子沉默着,摇了摇头。

  “你没有心事啊。”江荻道:“那我再跟你说哪些故事呢,说李县尉如何守住庆符县吧?”

  ……

  俞德宸并着膝盖、并着脚,把手藏在红袄子的袖子里、支着脸,把下巴埋在花布里,一副柔软女子的姿态。

  他听着身边的江荻说着故事,心想这个县令女儿这样跑出来多危险,如果自己要伤害她……想必是不会的,若自己是个坏人,阮婆婆也不会把自己带进屋里。

  他不明白为何江荻会思慕李瑕,那李瑕分明也没甚好的,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但她说的那种思慕一个人与其无关的心境,俞德宸却很认同。

  俞德宸自认为是很容易对某个女子动心的人,担心影响修行,常为此很苦恼。

  过了一会,江荻站起身来,道:“我回去了,你好好过年,明年见。”

  俞德宸站起身,点了点头。

  “别缩着脑袋啦,我带了不少菜,你一会帮着阮婆婆做菜。”

  江荻走了几步,回过头又道:“对了,和你说的话不要告诉别人。”

  俞德宸心说我是个哑巴啊,怎会告诉别人。

  他看着她离开,低头看了看地上篮子里的春联、年历、桃符、缕花等物,感到有些孤独。

  全真教的道士过年都是在道观里,有时还要为人驱邪,倒是听说南边正一教的道士能回家过年……

  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准备着贴春联,因伤还没好,动作有些艰难。

  门外传来了狗叫声,接着,有人推开院门。

  俞德宸看到姜饭推开门进来,愣了一下,忙低下头作扭扭捏捏状。

  心里正紧张,便听到姜饭喊道:“阮婆,这么早就蒸年糕呢?真香,我的狗嗅着你家的饭香,叫个不停,哈哈哈。”

  “是姜饭来啦?有阵子没见你了,到哪去了?少了你们这些个酒鬼喝醉了闹事,县里安宁不少呢。”

  “哈哈,阮婆这话说的……我买了几斤便宜盐,帮我腌些鱼吧?”

  “现在?”

  “走吧,再拎条新鲜鱼给你做年夜饭。对了,这小娘子好漂亮,谁啊?”

  “你个恶汉,休当人面问这般下流话,吓坏了人家……”

  俞德宸背着身子,听着那声音越走越远,舒了一口大气。

  他摸着身上的伤口,暗骂刘大傻子那两枪捅得太狠,不然也不必怕。拖着脚步到了厨房,见阮婆正在蒸年糕,他于是又往锅里加了一瓢水。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显得很自然,蒸气扑到脸上,突然想到自己与这些人一样都是汉人。

  有人推开院门进来。

  俞德宸回过头看了一眼,见是姜饭提着刀,带人走了进来。

  他再次故作娇羞,背过身去。

  “恩公别装了,我不像刘大傻子,当面都认不出你来。”姜饭叹息一声,道:“你已被包围了,逃不掉的。跟我走吧,我会求县尉留你一条性命……”

  第二百五十二章 除夕

  李瑕刚巡视了城门防务回来,便听到俞德宸被捉到了的消息。

  “你不到两天就捉住了?”

  姜饭道:“小人和恩公相处了几天,对他的身形样貌更熟悉。”

  “放心吧,我答应你不杀他。”李瑕点点头,往县牢走去。

  进了牢房,看着那昏暗、肮脏的场景,他觉得俞德宸跟自己真是反过来了,先当间谍再进牢房,不知接下来是否会穿越到后世去……

  俞德宸呆的是个单间,手脚戴着镣铐,有大夫正要给他治伤。

  “李瑕,你火烧重阳观、气死掌教真人、坏我全真气运,我必杀你。”

  “我还没问你。”李瑕道:“先治伤吧,一会再说。”

  俞德宸道:“既被捉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还治甚治?”

  “我若是你,就不会在阮婆家呆这么久……竟还住下来了,这是阅历不足。”

  俞德宸一愣。

  李瑕道:“先治伤吧,等你伤好了,再给你一次逃跑的机会。”

  等了一会儿,大夫重新给俞德宸的伤口换了药,又把了脉去开方子。

  李瑕这才问道:“为何在街上打人?”

  俞德宸倒没想到他会先问这件事,大大方方应道:“那私盐贩子对我无礼,我掐死了他。”

  “哦?”李瑕倒是有些诧异,道:“我问的不是这件事,是问你数日前为何在街上打人。”

  俞德宸想了想,这才回想起来,道:“那几个恶仆追着一个弱女子,出手相助而已。”

  “你是来刺杀我的,何必平添事端?若非此事,我本没有留意到你。”

  “你留意到我了?”俞德宸道,“怪不得刘大傻子会在县衙埋伏。”

  “泸川县有桩杀人案子也是你做的?”

  俞德宸摇了摇头,道:“我没在泸川杀过人。”

  “富顺县失火是你做的?”

  “李瑕,你别所有事都栽在我头上。”俞德宸怒道:“我一路南下,只在庆符县杀了一个人。”

  “嗯,你沿沱江南下,在泸川县渡过长江?你是从利州来的?汪德臣替你安排的身份?”

  “你!”

  俞德宸眼睛一瞪,转过头去。

  李瑕已从他的表情里看出许多事,又问道:“杀了我之后呢?还从利州回去?”

  俞德宸盘膝而坐,开始打坐,闭眼不再说话。

  “你们掌教真人被我气死了?李志常?他身体不太好?”

  俞德宸不答。

  李瑕也不再问,招过姜饭,道:“你有空时多来看看他,去叫快班的费班头过来,让他签字画押……别对他动刑,等他伤养好了再与我说。”

  “是。”

  姜饭看着李瑕离开,转头向牢里的俞德宸道:“恩公,大家都是汉人,合力抗蒙不好吗?何必来刺杀县尉呢?”

  俞德宸不答,闭目修行。

  “唉,这大过年的,一会我给你送点汤圆、年糕过来吧……”

  ……

  县衙后衙,江春笑道:“这大过年的,韩先生万莫再多礼了,我收了巧儿为义女,那我们便是一家人。”

  这夜是“团年”,这边过年期间的各种聚会都叫“团年”,除夕夜的年夜饭则是最重要的。

  堂屋里炉火正旺,江春与韩承绪说着话,转头看到后面的严云云,眼神又是一亮。

  严云云左边脸上戴着一副彩羽面具,看起来颇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尤其是她近来少了几分轻浮气,反比原先多添了些韵味。

  她是聪明人,待韩承绪引她见了礼,感受到县令夫人牟氏那不悦的目光,便找机会将面具摘了下来。

  “啊,这……”

  “让县令与夫人受惊了。”严云云忙又将面具带上,以显恭敬。

  江春连道了几声“可惜可叹”,终是不再眼神迷离,抚须称“往后都是亲戚”云云。

  牟珠虽依旧不喜要与这些金国遗民、风尘女子一起团年,却也明白丈夫的用意……

  那李县尉年纪轻轻,立大功无算,前程不可限量,当然要交好。但李瑕性格疏离淡漠,不易结交,也只好纡尊降贵去交好些他身边的人。

  何况收韩巧儿为义女,也是县城被包围的危急之时,韩巧儿与李瑕最亲近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

  牟珠心里清楚,若非这层关系,李瑕今夜必带着韩家祖孙到营里团年,不可能与江家一起。

  但清楚归清楚,多了一个严云云来,让她心里极不舒坦,又见丈夫毫不介意的样,莫名更来气。

  “母亲,给你猜个谜怎样?”

  江苍年纪虽小,却是个人精,看出母亲不高兴,故意打岔,立刻就将他的商谜抛出来。

  “一边是红,一边是绿,一边怕风,一边怕雨。打一个字哦。”

  “一边甚一边。”牟珠正在气头上,板着脸,随手就给江苍一下,叱道:“一边去!”

  “你这妇人,猜不出就骂儿子。”江春心情好,抚须而笑,他自是猜得出,却不在孩童面前卖弄,道:“荻儿与巧儿猜吧。”

  韩巧儿摇了摇头,道:“义父,我猜不出。”

  她记事情很厉害,却懒得动脑子,且一直看着堂外心想李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荻儿呢?”

  江荻颇鄙夷地看了江苍一眼,道:“太简单了,没意思。”

  江春确觉得这谜没意思。

  宋人喜欢玩商谜,尤其是文人、名妓,但他们玩的商谜都是另一种,比如“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雪肤”这样的句子,一句打一诗人名字,谜底是“贾岛”“李白”。

  不带些这样的情调,江春懒得玩。

  想到这里,他不由看了严云云一眼。

  严云云笑了笑,回想起过往与文人们诗酒相陪的那些时光,感到恍然如梦……

  不多时,李瑕从外面回来,韩巧儿迎上去,笑道:“李哥哥回来了,我们在猜谜呢,好难。”

  李瑕难得肯陪他们玩一会,猜了几个商谜。

  说来也怪,这堂屋里不论真女儿假女儿,至少名义上还算亲戚,就他一个外人,但他一回来,气氛才真的融洽起来。

  江春好几次故作绞尽脑汁猜不出,把江苍得意得不行,江苍一高兴,堂中愈发热闹;严云云最擅长这些,不时说几句妙语,逗得韩巧儿咯咯直笑。

  如此,确让李瑕感受到喜庆。

  “好了好了,一会就开席了,苍儿你先停停,让非瑜先去把官袍换了。”

  “也好……”

  李瑕起身回了西厢主屋,换完衣服正要出去,却见韩巧儿跑进来,径直回了她的小间。

  “嗯?怎么了?”他隔着门问道。

  “李哥哥,我拿个东西,一会就过去。”

  “好。”

  李瑕到了堂上,一直等到快要开席了,却还不见韩巧儿过来。

  他遂转回西厢,敲了敲门,道:“巧儿,来吃年夜饭了。”

  “李哥哥……”

  李瑕听她声音不对,道:“我进来了?”

  “嗯。”

  李瑕进了屋,见韩巧儿坐在那,脸色苍白,不由问道:“生病了?”

  他探了探她的额头,不烫。

  “我没事呢。”韩巧儿道:“过年真好啊,好热闹,要是爹爹也在、要是明月姐姐也在就好了。”

  “嗯,你不舒服吗?我去请大夫……”

  “李哥哥。”韩巧儿拉了拉他手衣襟,低声道:“能不能拿纸笔给我?”

  “怎么了?”

  “帮你记的好多事要写下来,不然你会忘的……”韩巧儿说到这里,忽然哭了出来,“因为我可能要死掉了。”

  李瑕一愣。

  “得要找纸笔。”韩巧儿喃喃道。

  “你和我说,到底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李哥哥,我好舍不得你们啊……呜呜……过了年我就十三了,只要再过两年就可以……就可以和你……呜呜……可是我要死掉了,我好不容易才遇上你……”

  韩巧儿哭着哭着,李瑕忽然又愣了一下,他看到她裤子上的血,意识到怎么回事。

  “不哭了,没事的,你不会死的。”

  “李哥哥不用哄我,我不怕的,就是舍不得……好舍不得……”

  “没事的,我去打点热水给你,不怕了,你等一会。”

  韩巧儿紧紧捉着他的衣襟,喃喃道:“不要走,拿纸笔给我好不好?”

  “真没事的。”李瑕拍了拍她的头,又安慰了几句,起身转了出去。

  路上见到牟珠,他上前,低声道:“江夫人,巧儿……”

  声音愈低。

  牟珠微微愕然,叹了一声,道:“从小没了娘的可怜孩子,女儿家的事教给我便是。非瑜先回堂上吧。”

  “辛苦江夫人了。”

  “不必客气,巧儿也是我女儿……”

  ……

  李瑕转回大堂,好一会,才见到牟珠带着韩巧儿回来。

  韩巧儿脸色依旧苍白,眼神中却重新有了光彩,大概是知道自己不会死掉了。

  她瞥了李瑕一眼,迅速低下头,不再像过去那般天真,而是多了一缕女儿家的害羞。

  当然,她还小,包括李瑕年纪也还小,也只是害羞而已……

  李瑕转过头去,见韩承绪还在与江春谈笑;江荻与江苍在争抢一个桃符;牟珠与严云云说了几句话,不再板着脸。

  ……

  “来来来,开席,团年了。”

  江春举起酒杯,笑道:“今岁,诸君皆有亲朋远隔千山,未得团圆,幸而我与韩老各得一义女,于这异乡凑成一家人团年,亦是可喜之事。”

  话到这里,他倒没忘了自己是个官、是一县父母。

  “这头一杯酒,先敬天地神灵,祈大宋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

  李瑕近来最常听到两个字就是“过年”,这宋代的年,确也给他带来了极不同的感受。

  这个除夕夜,没发生惊心动魄的事,他与江家的关系却有了很大的变化。

  李瑕也记住了韩巧儿自以为要死时、满心只想要为他多做一点事的样子……

  第二百五十三章 兴昌五年

  因打退了蒙军、县衙又能拿出粮食来赈济百姓,庆符县这个年节还算喜庆。

  但烟花爆竹全被李瑕收走了,每户只能买一串爆竹,城内还是少了几分热闹,不甘年节冷清过去的百姓们只好彻夜敲锣打鼓。

  对此,有些少年颇为不满,在夜里将他们仅有的爆竹点燃丢进县衙,还丢了石头,以示气愤。

  值守的衙役追出去,只见一群无赖少年作鸟兽散,嘴里还骂个不停。

  “狗屁县官,收我们的爆竹,咒你们一辈子过不好年!”

  “跑喽,炸死这些狗官……”

  这种事往大了说就像是有人在宫门上提“檐马叮当,国势将亡”一样,属于藐视朝廷。

  房言楷很生气,他当时还在公房做事,那爆竹就砸在他的窗外,吓得他以为是又有刺客,下令要追查到底。

  李瑕却懒得查,甚至有些高兴看到时人有这样的烈性与反抗精神。虽然这种反抗就是向他表达不忿,但他不在意。

  “非瑜真不怒?一群无知小儿,不知轻重!白为他们辛苦守城!”

  李瑕摆了摆手,竟有几分江春的语气,道:“过年嘛,不打紧,少年人有朝气,玩闹而已。”

  “玩闹个屁!”

  房言楷怒气不消,难得骂了句粗话。

  拼命与蒙军作战,却遭到这般对待,让他难以释然。

  这种情绪涌上来,有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这清正之官当得殊无意趣,与其总为这些愚昧油滑的百姓着想,还不如当个只为前途谋划的奸臣……

  当然,这也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他为官十一载,受过的委屈多了,也许多次这般想过,最后还是坚守清官的品格。倒不至于因一些顽童的炮仗就破了心防。

  但气也是真气。

  李瑕则是真的一点都不气。

  他遇到过的诽谤多了。拼命拿回来了金牌,有人骂他是练西洋剑的崇洋狗;受伤了没参赛,则有人骂他是懦夫……

  一开始他也不解,大赛上总有很多不是国术的项目,他希望能在这些项目上为国争光,怎就成了崇洋狗?

  这种谩骂几乎伴随了他的一生,养成了他坚定的心性、以及对人疏离的态度。

  相比而言,如今的几句“狗官”“奸党”实在是过于温和了。

  “好了,房主簿别气了,到后衙去与县令喝几杯酒。”

  房言楷见李瑕这副云淡风清的模样,微微苦笑,道:“说来,那些顽童怕也就与非瑜一样年纪,心性却天差地别。”

  “阅历多而已。”李瑕道:“走了,我去一趟营里……”

  ……

  除夕这夜,刘金锁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想要与鲍三拼酒。

  于是这两浙来的汉子被鲍三这川蜀汉子放倒,大醉了一场。

  但刘金锁哪怕是醉倒了,也始终不忘叨叨那一句。

  “哈哈哈……临安城过年才真叫热闹!”

  李瑕能够想到临安城这时候的光景,它有着后世没有的浓厚年味。

  ……

  年味再浓,终究还是要过去。

  很多人都很遗憾年节的结束,李瑕却终于可以继续他要做的事情了,他才不会等到正月十五,在他眼里,战乱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而时间已经到了大宋兴昌五年……

  ……

  大宋兴昌五年,正月初五。

  重庆府,四川安抚制置使蒲择之已开始勾勒出新一年川蜀抗蒙的方略。

  “兴昌四年,蒙鞑自云南攻蜀南,行斡腹之谋。自此四川门户大开,南北向合,上下分哨,腹背受敌,咽喉中梗。”

  蒲择之话到这里,扫了堂中诸人,一道道军务传达了下去。

  最后,他看向易士英,道:“时辅,蜀南何处有与钓鱼城、云顶城相似的方山?”

  “禀蒲帅,我连日寻访,于梅硐镇寻到一座凌霄山,位于僰王山以南。凌霄山壁立万仞,山顶一马平川,可耕作、可筑城。

  其四面悬崖绝壁,仅有两条山路。一为‘断颈岩’,在其与仙峰山之间的悬崖上塔建吊桥;二为‘四十八拐’,于山脊上建道,百折缭绕。易守难攻。”

  蒲择之听罢,只略略思索,道:“我上禀天子,你准备筑城吧。半年内,蜀南需有一座固若金汤的山城,为屯兵峙粮、出攻入守据依之地。”

  “是。”易士英拱手领命,道:“此城便叫‘凌霄城’?”

  “望你与凌霄城,皆可为蜀南之柱石。”

  ……

  定下蜀南的布署,蒲择之的目光又落向了地图上的蜀西。

  他思虑良久,待到张实前来拜会,才从地图上抬起头。

  蒲择之没有多说张实的马湖江之败,抬手指了指地图上的剑门关。

  “你所言不差,年年守、年年胜,然川蜀终有枯竭之时,我等败不起……”

  张实顺着蒲择之的手指看去,微微一愣,猜到了蒲择之的意图。

  他再抬起头来,对这位蜀帅的不服气,竟是在这一句话之间已尽数退去。

  “蒲帅是说?”

  “我们先收复剑门关,对蜀西的蒙军形成关门打狗之势。”蒲择之说着,手指从剑门关移到成都,又道:“其后,我等收复成都……”

  只“收复”二字入耳,张实便感到莫名的振奋,他终于开始认同史俊所言“余晦之后,川蜀复得名帅”的评价。

  但另一方面而言,张实心头却有些莫名的情绪,他说不清,却隐约意识到,蒲择之面临的形势比余玠严峻得多……

  当年余玠筹谋多年,意图收复汉中,最后虽功亏一篑,但全身而退,且带回了大量归降的汉中兵,损失不大而有所得。

  偏余玠冤杀,余晦屡战屡败,川西沦丧,成都失守,大理国灭。如今再来了蒲择之,图的只能是收复成都。

  至于汉中,似已成了遥不可及之地。

  错过的时机已然错过,局面一年差过一年。

  蒲择之是名帅,但再是名帅,在此形势下,还能比余玠更力挽狂澜不成?

  ……

  大宋非无名将名帅,大宋名将之多,灿若繁星。但似都被掩在一个又一个的错误之下。

  ……

  若说蒲择之在兴昌五年要做的是“巩固蜀南、收复成都”,李瑕想做的则只是“赚钱练兵,发展实力”。

  李瑕在正月初五便开始征兵。

  他打算暂时扩军到一千人。

  一般县城编练乡勇,少有这样的规模,也少有这般精锐。李瑕虽靠山过硬,却也稍稍做了些掩人耳目的安排。

  他对外只说已上奏朝廷,效仿辛弃疾、请创一支新军,等朝廷批复。但时局危急,先行筹措钱粮、编练一批“稍稍精锐”的乡勇。

  话是这般说,这封奏折到了何处,也只有李瑕自己知道……

  他打算把一千人分为八支步军百人队、两支骑兵百人队。

  八个步军佰将,除了刘金锁、鲍三、搂虎、熊山这四人,另四个皆是新任的,分别是伍昂、俞田、许魁、茅乙儿。

  伍昂本是县里的弓手班头,人脉足,智勇都不错;

  俞田是被蒙军俘虏过的老卒,最先反击蒙军之人,因怕被朝廷责罚,遂投效李瑕;

  许魁、茅乙儿则是什将中较为出色的两个。

  两个骑兵百人队的佰将则是于柄、宋禾。这两人都是李瑕在身边带过一阵子的,还算得力。

  宋禾原本只是一个什将,被姜饭调过去做了一阵子,但李瑕考虑过之后,又把他调回了庆符军,升任佰将。

  姜饭因此有些小小的不安,他看到往昔同袍们被士卒们叫着“佰将”、穿着漂亮威武的衣甲,多少有些后悔之前离开兵营的决定。

  他这种不安李瑕看在眼里,却并未就此多说,只是安排他接任了伍昂的弓手班头一职。

  姜饭思来想去,不敢抱怨,找李瑕小声问道:“县尉,可如此一来,小人手底下实在没甚可用之人了。”

  李瑕道:“是啊,我手底下可用之人也不多。”

  “那……”

  “你去找严云云要些钱,再招募些人手便是。”

  姜饭有些不得其解,只好应了,退下。

  他一路到了沁香茶楼,拾阶而上,严云云果然一直都在茶楼上。

  但才推开门,姜饭便吓了一跳,只见眼前竟是个一袭黑衣、半面烧伤半面恶鬼模样的女人。

  “你这……”

  “吓到你了?”严云云笑道:“恭喜你成了弓手班头,往后庆符这一亩三分地,可就由你说了算了。”

  “有何好恭喜的。”姜饭道:“佰将听着可比班头威风多了,你没见他们几个在我跟前多嚣张。”

  “姜班头想啊,阿郎为何让你与伍昂换了个位置?”

  “那当然是县尉更信任我。”

  “年前,伍昂可一直在城里,但不论搜捕刺客、贩私盐,阿郎可有吩咐他?”

  “没有。”姜饭摇了摇头,伸长了脖子,问道:“那我如何做?”

  严云云笑道:“我哪知道?我就是个女人,先支取些钱给姜班头吧……”

  她说着,却是拿起账簿,递在姜饭面前。

  “给我看这个做甚?”姜饭一头雾水。

  “核对清楚了,扩建弓手房、招募人手、购买武器……这一桩桩一件件不对清楚,回头父亲骂我贪了钱。”

  姜饭愣了好一会,最后,眼中泛起惊喜之色,严云云那恶鬼的面容在他眼里也瞬间变得漂亮起来。

  下一刻,严云云却又道:“今日支的这钱,姜班头可得帮我再赚回来。”

  “可以动手了?”

  “年都过了,还等什么?”

  第二百五十四章 挑衅

  邬家盐铺。

  杜致欣道:“县衙称汤二庚是北面来的刺客杀的,你不信?”

  “不信。”

  “那刺客已经招供画押了。”

  “我还是不信。”

  说话的是邬通的一个族人,名叫“邬厚”,生得五大三粗,脸上颇有剽悍之色,是过了年才从筠连州过来的。

  “我反而有点信了。”杜致欣道,“卢家、尹家卖的是官盐,找官府才是他们的正常反应,不应该先动手。”

  邬厚懒得听这些,搓着脖子,搓出一块污垢来,在手里捏着玩,道:“哥哥派我来,是来保护庆符这生意。有人对我们的人动手,我就做了他。”

  杜致欣道:“问题是县衙把案子都结了,也许真就不是盐商动的手,我们是来做生意的……”

  “掌柜,我问你,那李县尉怎说的?”邬厚打断他的话,问道:“真不给我们出头?”

  “有麻烦我们自己摆平,他替我们兜着。”

  邬厚咧嘴“嘿”了一声,道:“就这样,还领哥哥一年六千贯。”

  “话不能这么说,有他镇着,我们才敢来庆符贩盐。”

  “行吧,就这么着,别让我查出来有人在跟我们作对。”

  邬厚把手里的污垢往地上一弹,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

  傍晚,杜致欣转回后院,没过多久只见邬厚拖着一个鼻青脸肿的人回来。

  “这人是谁?”

  邬厚道:“卢家的一个下人。”

  说着,他在那人脸上踹了一脚,道:“叫啥名字?”

  “胡栓。”

  邬厚随手拿了一柄匕首丢在地上,道:“哪来的?”

  胡栓被踩在地上,看着眼前的匕首,道:“我……我在我屋里找到的。”

  “去你娘的!”邬厚又是一脚踩下去,踩得那他噢噢直叫。

  杜致欣看不明白,问道:“这是怎回事?”

  邬厚又踩了两脚,这才哼了一声,道:“这是汤二庚的匕首,我给他的。”

  “你怎么找到的?”

  邬厚指了指地上的胡栓,道:“这小子杀了汤二庚、捡了这匕首。有个乞丐看到了,带我捉到这小子,搜到了他身上当铺的收条,他把这匕首当了。”

  “哥哥……我没有啊!”胡栓喊道:“我真是在我屋里找到的这匕首……我没杀过谁啊。”

  杜致欣皱了皱眉,捡起地上的匕首,道:“这事不太对头。”

  “哪不对头?”

  “汤二庚带着匕首,拿都拿不出来就被掐死了?被这个蠢材掐死了?”

  胡栓喊道:“对对……就是说啊,我真不知是怎回事,真就是除夕那天换衣服,发现衣柜里有这匕首,昨日才拿去当的,别的我真不知道啊……别打了……别打了。”

  “那就是你有同伙,一起杀了我的人!”邬厚又猛踹不停,骂道:“你他娘还不招。”

  杜致欣忽然拦了拦邬厚,向胡栓问道:“听说前几天,县衙派人搜过卢家?说北面的刺客藏在卢家。”

  “是!是!就在第二天,我就捡到这匕首了。”

  杜致欣道:“那就说得通了。”

  邬厚问道:“怎说?”

  “真是北面的刺客杀了汤二庚,拿了这匕首,藏身在卢家,县衙派人搜查,刺客逃跑时落下了这匕首。”

  “对!就是这样!”胡栓大喊道:“这位先生太聪明了。”

  杜致欣淡淡笑了笑,向邬厚道:“把人放了吧,我们是来做生意的……”

  ……

  “娘的。”

  姜饭啐了一口。

  他正缩在巷口,看到胡栓从邬家盐铺的后院出来,踉踉跄跄地走着。

  “哥哥,怎回事?这些私盐贩子改吃素了?这都不杀?”一个扮成乞丐的汉子问道。

  “老子哪知道的。”姜饭道:“严娘子这甚狗屁计划,行不通的。”

  “接下来呢?”

  “上去问问就知道……”

  ……

  胡栓才走到卢家附近,斜地里忽然窜出一条人影。

  “咦,姜班头?”

  “听说你被人捉了?我特地过来救你。”

  “是啊。”

  “这边说吧,怎回事?”

  胡栓把事情说了,道:“嘿,那掌柜的也太聪明了。”

  “是啊,太聪明了。”

  姜饭感慨了一句,一刀捅进胡栓的心口。

  “呃,姜班……”

  “噗。”

  姜饭又是一刀捅下,丢下尸体,转身就走。

  ……

  “杀了?”

  严云云依旧带着那半副恶鬼面具,刻意把烧伤的脸露出来,眼神里满是兴奋。

  姜饭吐了口气,道:“杀了。”

  “你为何不把尸体摆到卢家门口?”

  “我……”

  姜饭滞了一下,问道:“要做到这种地步?”

  “这次来不及了,下次吧。”

  “还有下次?”姜饭问道:“杜致欣很聪明,他不会怀疑我们在挑拨吧?”

  “他聪明个屁。”严云云道,“县衙都结案了,一副想摆平事情的样子,他不会怀疑的。”

  姜饭又问道:“真不用告诉县尉?”

  “阿郎有告诉过你要如何做吗?”严云云指了指桌上的账簿,又道:“包括扩充弓手之事,阿郎有具体和你说过吗?”

  “没有,就叫我来找你支钱。”

  “那就是了。”严云云微笑起来,显得非常高兴,道:“阿郎信任我,把这事交给我了。”

  “知道了。”

  严云云却还在说,喃喃道:“阿郎知道我狠毒,会杀很多人。他不过问,由着我做,明白吗?”

  姜饭一愣,问道:“你又要杀谁?”

  “明夜,再把杜致欣杀了,这样,你就不必怕他怀疑我们了。”

  “严娘子,你这……要不等以宁先生回来?我们……”

  严云云突然把脸凑到姜饭眼前。

  姜饭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后一仰。

  “阿郎用我这个女人、把你从兵营调出来,不是因为这些事他做不了,而是他手底下可用之人少,若要等兄长回来,还要你做甚?要我做甚?”

  姜饭站起身,掩饰住方才的惊慌,淡淡道:“知道了,杀人而已,我擅长。”

  ……

  次日,杜致欣与邬厚走进沁香茶楼。

  “听说卢家报案了。”严云云笑道:“放心,此事我们会兜下来。”

  “人不是我们杀的。”杜致欣道。

  “是与不是,卢家都已经状告杜掌柜了,但我们会摆平。”

  杜致欣道:“我怀疑是卢家自己杀的,栽赃我们。”

  严云云漫不经心道:“无所谓,一个小人物而已,不耽误你们贩盐便是,理他做甚?”

  邬厚咧嘴一笑,道:“就是说,李县尉又不是没收钱,这点小事还能摆不平吗?”

  “别没事就提我家阿郎收了钱。”严云云淡淡道,“我为二位引见一人,以后有事就找他。”

  说话间,姜饭从门外走进来。

  “这位便是我们庆符县新上任的弓手班头,统辖壮班,于三班之中地位最高。往后二位但凡有麻烦,他都会处理……”

  “原来是姜班头,失敬。”

  “杜掌柜该知道,原来的班头伍昂是房主簿的人,房主簿一直是反对私盐生意的。如今换成我,便是来为你们的生意镇场子的。”

  姜饭说到这里,又道:“胡栓的死,我已经查明白了,他与卢家另一个下人有冲突,凶手已经拿下了。”

  “劳姜班头费心了……不过,人真不是我们杀的。”

  “哈,这重要吗?”

  邬厚也是咧嘴大笑,道:“哈哈,早知道姜班头这般厉害,我昨夜就把那胡栓杀了得了。”

  姜饭微微一笑。

  严云云拍掌道:“汤二庚也好、胡庚也罢,这事情就这般过去了。杜掌柜可以安安心心在庆符县发财了。”

  杜致欣笑道:“好说,好说。我晚间设宴,请姜班头一聚。”

  “谢杜掌柜款待。”

  严云云起身,捧起一杯茶,道:“我以茶代酒,祝杜掌柜生意红火。”

  ……

  出了茶楼,邬厚又笑了笑,道:“看来我们在庆符县,真能和在筠连州一样。”

  “你也不要乱来。”杜致欣道:“我们是生意人,杀人放火的事少做,要用博弈对付对手。”

  “是盐商先挑衅的。”

  “总之,此事到此为止了,我们卖的是私盐,仅凭价格就能压垮他们……”

  第二百五十五章 生意人

  是夜,杜致欣在庆福楼宴请姜饭,宾主尽欢。

  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表态,向盐商示意邬家盐铺已得到县衙的支持,警告卢家、尹家别再搞些小手脚,生意场上的事该在生意场上见分晓。

  这场小宴,严云云坐陪到一半,自言不胜酒力,提前离开了。

  她似乎是故意的。

  过去她是妓,陪客人喝酒显然不可能任她想来就来、想走就去。如今不同了,席上没人能强迫她。

  她出了庆福楼,在石阶上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感受到了某种自由。

  隐隐地,还有一种掌控他人命运的权力感。

  她一路走过长街,到了县衙。

  ……

  李瑕正在公房中与韩承绪谈事。

  “阿郎,父亲。”严云云行了一礼,神情有些拘谨。

  李瑕道:“今夜怎过来了?遇到困难了?”

  “没有,只是想和阿郎禀报一下事情的进展。”

  “也好。”李瑕道:“说吧。”

  “我打算杀了杜致欣。邬厚是个鲁莽人,这次我们已经让他以为在庆符闹出天大的事我们也会替他摆平,他很可能会不分青红皂白砸了卢家的盐铺,甚至更过份。动了手,就不是他们想停就能停下来的……”

  “邬通会亲自来吗?”

  “我尽力逼他来,让他亲自来整垮盐商,我们‘借刀杀人’。”

  李瑕想了想,道:“这次你如何做我不管,总之尽快掌握庆符县的盐业。”

  “是。”

  “提醒你一句,往后做生意该用做生意的手段。”李瑕又道:“杀人夺财最简单直接,用多了却会反噬,便好比你以往自恃美色。”

  严云云低下头,深有感触。

  她想了想,问道:“那等邬家与卢家动手了,我们先买下尹家的盐铺,如何?”

  韩承绪忽然笑了笑,与李瑕对视了一眼。

  “韩老觉得呢?”

  “可以。”韩承绪道:“不过如此一来,账上钱便不多。”

  “总该舍得下本钱。”李瑕看向严云云,道:“就这么办吧。”

  “阿郎,不交给父亲办吗?不怕我拿着这么大笔的钱跑了?”严云云问道。

  她似乎偷瞥着李瑕,似乎想听到他说“我相信你”之类的话。

  但李瑕却只是淡淡道:“你跑不掉。敢跑,多远我都杀你。”

  “不敢。”

  严云云低下头,有些失望。

  她说不清自己跑来是要做什么,也许除了禀报情报之外,也想听到李瑕或韩承绪的赞赏。

  可惜他们没有,始终很平静。

  但他们也不避讳着她,坦然地继续谈事情。

  “这笔钱花出去之后,一个月内最好便能从盐业上有所收益。眼下万事开头,要用钱的地方多。”

  “韩老认为盐业一年有多少收益?”

  “七八万贯吧。不过,若是把筠连州,以及向南面乌蒙部的生意也抢下来,该是另有四十万余贯。阿郎与邬通不同,阿郎不需打点谁。”

  “那这与辛弃疾酒业官营差不多?”

  “不,私盐更赚钱,辛弃疾是置办湖南一路之酒业,而阿郎仅在一县一州一部之地贩盐。”

  “若贩盐到乌蒙部,可同时打通到大理的走私路线?”

  “还需一步步来。”

  “是啊……方才说到哪了?”

  “房主簿的态度,似乎蒋焴差点被指为杀害汤二庚的凶手之后,房主簿已不太插手私盐之事了……”

  严云云站在一旁,替他们挑亮了灯火,又斟了茶。

  她便感到除夕夜时那种感受又回来了,说不清是怎么样的,总之是不再漂泊无依……

  ……

  庆福楼,一场宴席将散。

  “哈哈,邬厚兄弟,我和你说……我看卢家很可能潜通蒙古。”

  “是吗?”

  “真的,上次我搜北面来的全真教刺客,就是藏在卢家。”

  邬厚道:“那姜班头该让李县尉查抄卢家啊!”

  “不,不。”姜饭摆手道:“那像甚话?人家会说李县尉是谋财害命,对官声不好。”

  “怕甚?官还怕民?”

  “不行的,岂有县官对治下大户下手的?传出去不好听。对了,邬巡检不是与蒙鞑打过仗吗?还立了功,倒可以派人过来。”

  “行吗?”邬厚问道。

  姜饭道:“朝廷哪敢管羁縻州与盐商起的冲突啊?我听说,蒙军这次从云南攻上来,朝廷急着拉拢蜀南各族蕃兵。”

  邬厚来了兴致,道:“杜掌柜,你觉得怎样?我觉得可以干!”

  杜致欣忙道:“不必做到这种地步,不必,不必的,我就是生意人。”

  “哈哈哈,对,生意人……今夜谢杜掌柜招待,我得走了,夜深了。”

  “姜班头慢走。”

  笑语声中,姜饭与杜致欣、邬厚等人告了别,转身而走。

  姜饭醉得不轻,脚步踉跄。

  “哈哈哈……不用扶,我走得动……”

  走得远了,扶着他的汉子才小声道:“哥哥,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说。”

  “上次也是在庆福楼开席之后,张远明被我们做了。”

  “又怎样?”

  “今夜再把杜致欣做了,那庆福楼多倒霉啊?人家会说在这吃过宴席的容易死了。”

  “少他娘跟老子说些不着边的。”

  姜饭打了个酒嗝,支起身来,在夜色中显得很清醒。

  他觉得这两次杀人其实是一样的,上次为了夺田地,这次为了夺盐业。

  不同之处在于,这次再做成了,县尉来钱的路子就彻底打开了。

  “动手吧……”

  ……

  严云云走出县衙。

  她拿下脸上的彩羽面具,换上恶鬼的面具。

  “做得还不够好啊。”她喃喃道。

  今夜听了李瑕与韩承绪的谈话,她意识到他们有更大的野心,至少是要成为整个叙州的地头蛇。

  那她为这个小小的私盐所做的谋划就显得太婆婆妈妈了。

  韩祈安上次除掉张远明可是更直截了当的。

  ……

  邬厚半醉半醒地回到住处,还忍不住傻笑了两声。

  “嘿嘿……贩私盐,杀头的大罪,还一天到晚‘生意人’,蠢货掌柜……老子羁縻来的人,怕个屁……”

  他啐了一口在地上以示不屑杜致欣,接着倒在床上就睡。

  睡到半夜,忽然听到一声惨叫。

  “啊!”

  邬厚猛地惊醒,冲到杜致欣的屋中,目光看去,只见杜致欣倒在血泊当中,浑身都是刀孔。

  俯下身子一探,杜致欣已气绝了。

  “娘的!过份了啊!”

  邬厚怒吼一声,一把拎起一个赶过来的汉子。

  “去!回筠连告诉哥哥,带人来把这些盐商灭了!还做个狗屁的生意……”

  第二百五十六章 规矩

  正月初八。

  “李非瑜!你别太过份了!”

  房言楷一掌拍在李瑕案头,道:“就因你纵容私盐,你看看县城现在乱成何等模样了?一天出一桩命案……”

  “房主簿,私盐归私盐,命案归命案,不可混为一谈。”

  “你休与我打哈哈,近日哪桩命案与私盐无关?”

  李瑕道:“我看,这些人还真不是私盐贩子杀的。”

  “哈?”房言楷怒极反笑,道:“你听听你说的话,若非私盐贩子杀的,还能是谁?”

  “房主簿,冷静,你以往不像这般容易情绪激动。怎么了?”

  “你竟还问我?我到底是因谁而易激动?!”

  李瑕就静静地看着房言楷,也不再说话。

  好一会儿,房言楷叹息一声,在他面前坐下。

  “说实话,上次蒋焴差点被诬告为杀汤二庚的凶手,我便想过,不再管私盐之事。何必这般执拗呢?但我想明白了,此事我不能不管。

  你可知,贩私盐者都是何人?三教九流皆有,甚至官吏、兵将也公然参与。另,依我朝刑律,贩私盐三斤以上可斩首,故往往贩盐者皆亡命徒。处置稍有不慎,便激为变乱。

  建炎年间,福建范汝为之乱;庆元年间,大奚山岛民之乱;绍定年间,福建、江西汀寇之乱;更近者,兴昌二年,安吉州太湖沿岸又有荻浦盐寇之乱。总总叛乱皆因私盐而起……”

  李瑕道:“这不恰恰是说明朝廷的盐政有问题吗?”

  房言楷一愣,道:“你岂敢说出这等话?不错,朝廷盐税是重,可你看眼下社稷危乱,若无盐税,如何抗蒙……”

  “我说的不是盐税重。”李瑕道:“而是大宋盐务体系已经烂透了。远的不说,我近来查了淯井监。官员贪赃索贿,无所不为;吏员各种名目层出不穷,苛取商旅;仓卒称量时有各种手法暗号,或在盐中掺入泥灰。

  上上下下,克扣盐本、挪用盐税、中饱私囊。我若是盐商,想卖官盐,可是但凡有点良心,都不知如何把这掺着泥灰的盐卖给普通百姓。房主簿,你说呢?”

  “是,盐务积弊愈深。可难不成你身为大宋官员,却纵容私盐?”

  “我从未说过要纵容私盐,我始终说的是,私盐必须缴。”

  “别和我兜圈子了。”房言楷道:“你不知邬通是什么人,我告诉你,他并非走投无路不得以贩私盐,而是仗着羁縻州的蕃兵、欺朝廷不敢剿他,纵横乡里,胆大妄为,又上下行贿,轻易难动。这等人极是危险,你与其打交道,稍不留神便要酿成大祸!”

  “是,长宁军易都钤辖也说过,叫我少与邬通来往。”

  “你既知道,快收手吧,莫让邬通的势力进庆符县。眼下还不够乱吗……”

  话到这里,蒋焴在门外喊道:“东翁,东翁!不好了!”

  不等房言楷应话,蒋焴已推门起来。

  “又是何事?”

  “邬厚带人抢砸了卢记盐铺,打伤了许多人,有个伙计被打死了。”

  房言楷抚额,喃喃道:“真是一天出一桩命案……明光你先出去。”

  “东翁?”

  “出去!”

  房言楷喝了一声,又转向李瑕,已是苦劝的表情。

  “我苦心经营两年,生怕这盐枭在治下生乱,你真的不能再纵容私盐了……”

  话音未落,蒋焴再次推门起来,仿佛是故意说给李瑕听的,径直道:“东翁,卢圭来了,说县衙若不为他做主,卢文扬今日便动身去叙州告状,请知州做主。”

  “出去。”

  “嘭”的一声,蒋焴再次关上房门。

  李瑕想了想,开口道:“房主簿,是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说了很多次,私盐一定要缴。”

  “够了!别再打官腔了!我早受够了江春!你休给我学他!”

  “不是官腔。”李瑕道:“我说的是实话。”

  “我告诉你,今日你若不为盐商做主,等卢文扬把此事闹到州署、闹到转运司,你也没机会再缴了……”

  “咚、咚、咚。”公房外又有人敲门,不急不缓。

  “进来吧。”李瑕道。

  韩承绪推开门,显得比蒋焴从容得多。

  “见过房主簿。”他拱手行了一礼,方才走到李瑕身边,附耳轻身说了一句。

  李瑕点点头,韩承绪退了出去。

  “这样吧,房主簿给我两天时间。”李瑕道:“两天,我剿掉盐枭,如何?”

  房言楷眯起眼,盯着李瑕,忽问道:“你想做什么?”

  “告诉你的话,你要一起吗?”

  ……

  沁香茶楼。

  “邬通准备动身来庆符了。”姜饭道:“他很生气,点齐了两百蕃兵,明日出发。”

  “告诉县尉了?”严云云问道。

  “是。”

  严云云道:“那这两百蕃兵不归我们管了……说说邬厚打算如何做吧。”

  “当然是杀人,杀卢文扬。”

  “太好了,几时动手?”

  姜饭道:“我已告诉邬厚,卢文扬打算去叙州告状。邬厚会带人在城外埋伏,先杀了他,之后再杀进卢家。”

  严云云笑道:“那我得去把尹家的盐铺盘下来。”

  “我呢?我如何做?”姜饭问道。

  “你怎总问我?真讨厌,就不能自己想想。”

  她语气娇媚,但脸上那疤让姜饭起了一身疙瘩。

  “卢文扬必须死。”姜饭道:“但我何时拿下邬厚?”

  严云云道:“若让我选,当然是等邬厚杀光了卢家人。”

  姜饭皱了皱眉,道:“太多无辜了。”

  “可笑,你去问问那些拿血汗钱问他家买掺沙盐的人这些盐商无不无辜。”严云云淡淡道。

  姜饭道:“卢文扬一死,我直接拿下邬厚也行?”

  “这是你的事,你不归我管。”

  “也就是说行了?”

  严云云道:“有几个人必须杀,我把名字写给你。”

  姜饭舒了口气,觉得韩祈安做事更有分寸,对付张家时也只杀必要之人,严云云就有些疯。

  “记住,先等我盘下尹家盐铺,在这之前别动邬厚。”

  “你若盘不下呢?”姜饭问道。

  严云云笑道:“那就让邬厚去把尹家也杀了……”

  ……

  “请韩老去告诉严云云,最好还是能买下尹家的盐铺、盐引,这很重要。”李瑕道。

  韩承绪道:“若不用花钱,不也是好的?”

  “在我们还没实力立新规矩的时候,不能总是破坏规矩,会乱套的。”李瑕道:“我今日见过房言楷之后,这种体会更深了。

  杀张远明时就引起了太多忌惮,事后花了许多精力摆平。因此,这次我也只敢借邬通之手杀卢文扬,但房言楷早晚能猜出来。

  只有花本钱做生意,才能让人知道我们是有本事做生意、能守规矩的,而不是只会杀人夺财。否则,往后做事阻力只会越来越大。”

  韩承绪道:“这么说,房主簿这次是不会阻止阿郎了?”

  “嗯。”李瑕道:“但我们不仅是做给他看的,是做给所有人看的,要做得够漂亮。”

  “是。邬通与卢文扬相争,派人杀了卢文扬;阿郎带兵剿了这个盐枭;严云云趁机盘下尹家的盐铺,独占庆符盐业……不守规矩的是邬通,阿郎只有功劳。”

  “韩老在笑什么?”

  “欣慰。阿郎以前遇到难题,只会横冲直撞、冲破规矩来解决。如今已能利用规矩解决难题,多学会了一层手段……”

  第二百五十七章 收网

  “这些羁縻之地来的南蛮盐贩真是太嚣张了!”

  卢文扬怒叱一声,坐上轿子向城外码头而去。

  他已决意到叙州去状告庆符县衙对私盐一事的包庇纵容,这般做是与县衙完全决裂的态度。若州署告不下来,那他便再到泸州去,告到潼川府路安抚使处、告到转运司。

  天日昭昭,他就不信世上还没说理的地方了。

  “杀人砸铺,太明目张胆了!”走在轿子旁边的管事卢圭愤愤骂了一句。

  “县里竟能让私盐贩打砸官盐的铺面?自古以来有这般荒谬之事否?这还是大宋的治下?!”

  卢文扬又骂了一声,深吸了几口气才稍平静下来,低头看着手里的状文,心想知州是清官,不能行贿,好在此事证据确凿,知州绝不可能包庇邬通。

  说来也是怪了,真不明白那李县尉是如何想的,以为在庆符一手遮天了不成?竟敢这般放纵私盐……

  ……

  从县城东面到码头的道路上,邬厚正提刀站在那。

  “哥哥,我们这般做,是否太嚣张了?”

  “老子太嚣张?”邬厚很诧异,大骂道:“你看看清楚,是谁做的过份了?!没开张就死了个汤二庚,现在呢?连杜掌柜他们都敢杀,这他娘还是盐商吗?!庆符这些盐商和强盗有区别吗!”

  “是,小的也觉得他们太狂了,但是不是先让县衙法办了?毕竟姓李的收了我们的钱。”

  “法办个屁!案子查来查去,查到过年!没看姓卢的狗猢狲要把事情捅到州衙去了?”邬厚道。

  “可这……动静这般大,姓李的真能给我们摆平?”

  “放心吧。”邬厚道:“那娘们和残废说得清清楚楚,天大的事都替我们兜下来,做了他,少他娘废话。晚上带你们杀进卢家、尹家快活快活。”

  “好咧!”

  一行人转头看去,只见远远的,一群护院拥着一顶轿子缓缓而来。

  邬厚做事干脆,带着人上去,不等那些护院轿夫反应过来,刀子就捅了上去。

  光天化日,放肆杀人……

  ……

  “杀人啦!杀人啦!”

  喊叫声传来,尹济回过头看去,只见自家一个管事浑身是血,飞快跑过来。

  “阿郎……杀……杀人啦……”

  “慢点说,出了何事?”

  “邬厚带人在路上杀了卢员外,卢圭一路从城外逃回来,才跑到城门口,邬厚的人追到……乱刀把他也砍死了。”

  尹济心惊不已,脸色登时煞白,转头看向对坐的严云云。

  今日他被严云云邀来沁香茶楼谈事,本以为是有个交代,没想到却是如此。

  “你们……私盐贩子如此妄为,县里真不管?”

  “管。”严云云笑道:“县里当然会管。但我又不是县官,我来,是与尹员外谈买盐铺的事。”

  “你……你要如何买?”

  “包括铺面、剩下的两仓盐、今年的盐引、做事的人……总而言之,你手上的整个生意我都买。”

  “价钱呢?”

  “五千贯。”

  “可笑!我的盐引就值五万贯。”

  严云云“哦”了一声,只是笑。

  若是以前她这般笑或许是很诱人,现在却只有吓人。

  尹济胆颤心惊,道:“你们强取豪夺!真当庆符县是你们一手遮天不成?就不怕王法吗?!”

  “瞧你这话说的,卖就卖,不卖就不卖,人家一个小女子,逼你了吗?”

  ……

  县衙。

  江春脸上还带着勉强的笑意,语重心长道:“非瑜啊,真不能将事情闹得这般大。”

  “免得影响了县令升迁?”李瑕反问道。

  “哈哈,说笑了,说笑了。”江春道:“闹得太不像话了,惊动了朝廷,可怎生是好?”

  李瑕没有回答,转头看向门外,只见吏员们来来回回。

  江春微觉尴尬。

  他知道李瑕收了邬通的钱,与其合作在庆符贩私盐。这种事也是大宋的常事了,他本不想管,但近来确实是做得太过火了,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这哪还是贩私盐,这是成了强盗。

  只不知李瑕为何铁了心地纵容邬通,让人不知怎么劝。

  “非瑜啊,你我为官一县……”

  “县令说得对。”李瑕忽然道,“确实不能再坐视不管了。”

  江春一愣,心想自己还没说呢。

  只见李瑕竟已起身,道:“我这便去拿下那些私盐贩子,还庆符一片朗朗青天。”

  他已看到韩承绪在廊下比了个手势,示意卢家的关键人物都被杀了,尹家的生意也已出让了。

  江春却又是愣了愣,没想到房言楷劝了那般久,李瑕都不为所动,自己才开口说了半句,他竟真答应剿私盐了。

  “非瑜莫不是敷衍我?”

  “县令稍坐,等我拿了人来便知。”

  ……

  尹济长叹一声,在契据上画了押。

  他看着严云云,痛苦的眼神中又显出几缕憎恶,终于忍不住咒道:“你等如此无法无天,早晚东窗事发!”

  “何必逞口舌之快?”严云云笑道:“你愿卖,我愿买,两厢情愿之事。”

  “你敢逼迫老夫,必遭天遣。”

  “以往我在青楼卖笑。有人来买,不论是我愿意否也就卖了,却不见哪位官人遭天遣哟。你看,我们都一样。”

  “哼!”

  严云云走到窗边,看着庆符大街。

  尹济正要转身离开,忽听她又道:“来,给你看个好玩的。”

  转过头去,只见严云云抿嘴一笑,招了招手。

  尹济皱了皱眉,走到窗边,只见邬厚带着十余人从长街那边走来,刀上还沾着血。路人纷纷避让。

  姜饭正带着一群弓手在街边摊子上吃面,起身迎过去,满脸堆笑。

  “这还是大宋治下吗?”尹济喃喃道。

  “莫怕,且看着。”严云云转头向长街另一头看去,目光落在李瑕身上,久久凝视。

  ……

  “放心,以县尉的威望和本事,这点事情岂能镇不住?”

  姜饭嘴里的肉还没吞下,一边嚼着一边说话,显得很热情。

  “哈哈,那就谢过姜班头了。”邬厚道,“说实话,这事是盐商先动的手,我只是反抗而已。你们若觉不好交代,再给他们安个通敌的大罪……”

  话到一半,他转过头,喃喃道:“那是李县尉亲自来了?”

  “是。”

  “总算露面了。”邬厚笑道:“往后要在庆符地界发财,也该找李县尉拜拜码头。”

  “哥哥,见县尉,把刀收了吧。”

  “好……”

  前方,李瑕抬了抬手,喝道:“将这些凶手拿下!”

  邬厚脸上的笑意一凝,还没反应过来,只一瞬间,一个钩子已卡在了他的脖子上,用力一拉!

  “啊!”

  钩子扯着喉咙,血不停往外喷着。

  “邬厚贩卖私盐、烧杀抢掳,现依律捉拿,如敢反抗,格杀毋论!”

  “拿下!”

  “……”

  邬厚满脸是血,疼得差点晕过去,死死瞪着姜饭那狰狞的面容,眼睛几乎要从眼眶瞪出来。

  他很想大喊“你们收了我们的钱,不能这么做”,但喊不出,这些话搁在他喉咙里让他无比愤怒。

  他家哥哥做生意从来最守信义,说给钱就给钱,毫不含糊,这次却遇到这等小人。

  背信弃义者,天诛地灭!

  他满脑子都是“天诛地灭”这一个咒怨,还想要挺起身反抗……

  “噗。”

  姜饭又是一刀斩下,大喊道:“敢反抗者格杀毋论!庆符县不容有贼寇横行!”

  ……

  茶楼上,尹济看着这一幕,嚅了嚅嘴。

  严云云“咯咯”直笑,捂着嘴道:“好可惜哦,尹员外一定在想,要是没把生意转给我就好了,反正邬厚马上就死了。”

  “你……”

  严云云道:“你说县衙包庇私盐,哪有嘛?李县尉这不亲自出来稽缴私盐,剿灭盗匪了吗?这里可是大宋治下太平之地。”

  “你……你算计我!你们就是故意算计我,若我不将生意让你,你们还是要杀我。”

  “呵呵,人家哪有?又怎可能承认嘛?”

  “贱人!”

  尹济大怒,登时便朝严云云扑上去。

  “我掐死你个贱婢……噢!”

  严云云抬起一脚就踹在他裆下,连退了几步,啐道:“老娘笑脸相迎跟你玩,不识抬举。”

  尹济弯着腰倒在地上,痛苦的脸都在抽搐,犹还恨声骂道:“贱婢……”

  “来人,这老东西想趁乱欺辱我,给我轰出去……”

  第二百五十八章 残缺

  “我等为官一任,保治下太平是切身之责任,绝不容恶霸横行。私盐必须缴、凶案必须追查,此为我一贯之主张……”

  江春、房言楷看着李瑕义正严辞地说着这些,皆感到无奈。

  他们已看到那十余具血淋淋的尸体,也完全明白李瑕在做什么。

  但总不能说“李非瑜你不用跟我们说这些冠冕堂皇的,你演得很假”,只能抚须感慨。

  “不错,如此暴戾恣睢之盐枭恶霸,不可姑息。”

  “非瑜做得好,正该扫除此獠,还治下安宁,本县会替你请稽查私盐之功。”

  江春随口说着,心想这事到此为止了……

  定案为,筠连州的盐枭到庆符为非作歹,幸而县里及时处置,没有让这些外乡来的盗贼继续作乱。

  这很好,有功无过。

  房言楷虽不喜李瑕这等手段,也觉得事情的结果不算坏……

  下一刻,两人只听李瑕又道:“可惜盐枭邬通还在筠连州恣意横行,但请县令、主簿放心,我明日便到筠连州剿灭他。”

  “不可!”

  江春、房言楷异口同声大喊一声。

  “邬通乃大宋武官,管羁縻筠连州之蕃兵,你无权处置他,师出无名……”

  “万一激起筠连州那些蛮夷变乱,一发不可收拾……”

  李瑕扫视了两人一眼,道:“不正是县令、主簿一直在劝我剿盐枭吗?”

  江春忙拉着李瑕进了公房,也不再摆官架子,道:“非瑜别闹了行吗?此事关乎两地冲突,绝非小事。”

  话到这里,他压低声音,道:“我与你说,邬通背后必然有靠山。你我管好治下,何必去管他筠连州?”

  “我不与县令、主簿争辩,只说一句话吧。”

  李瑕拿开江春拉在自己身上的手,转身向外走去,淡淡留下了一句。

  “兵在我手上,你们拦不住。”

  公房中江春与房言楷对视一眼,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良久,江春叹息了一声。

  “由他去吧,他必是收了邬通的钱,要把人灭口了。”

  房言楷没说话,心中暗自叹道:“若仅是如此就好了……”

  ……

  庆符县已没人能左右李瑕的决定了。不谈威望、功绩、靠山等等,只说他有兵和钱,便足以掌权庆符。

  与江春、房言楷说,是给他们面子告知他们一声,而非与他们商量。

  出了县衙,李瑕便去了兵营,点了搂虎、熊山、伍昂、俞春四人随自己去筠连。

  眼下年节刚过,兵额还未招满,四个百人队也仅有两百二十余人。

  而邬通是带了两百人来庆符县镇场子,人数对比几乎并无优势。

  李瑕却没有迎战兀良合台时的激动心情。知己知彼、以有心算无心,这场仗他其实觉得没多大意思。

  当然,他还是会全力以赴,这是多年比赛给他的心态,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说起来,谋夺私盐的整个过程对李瑕而言都没多少难度,只是太繁琐了而已。

  因此他要用严云云、姜饭来办事……

  “阿郎,我们已拿下尹家的盐业生意;邬家在县里的私盐也已经收缴;卢文扬的遗孀也答应将剩下的盐引卖给我们。庆符一带,眼下只有我们一家还在卖盐。”

  入了夜,李瑕从兵营回来,见了严云云与姜饭,严云云显得很兴奋,嘴里说个不停。

  “此次花了不到一万贯,已得到卢、尹两家值十余万贯的盐。也请阿郎放心,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我们……”

  李瑕忽然抬了抬手,道:“一斤六十文,按这个价卖,把盐里的沙灰滤掉。”

  严云云一愣,心想如此一来,这些盐也就不值十余万贯了。

  “可我们这是官盐……”

  “我不管是官盐还是私盐。”李瑕道:“往后我们卖盐,不掺沙,一斤六十文。”

  “阿郎,若是这般,那等这批官盐卖完,往后是要赔本的。”

  “那往后不再进官盐便是。”李瑕道:“明日我去杀了邬通,姜饭随我去,将上次打探的盐井都缴了。”

  “是。”

  “盐井收缴之后,严云云你到筠连州一趟,将它们都掌控起来。手上这批官盐卖完之后,我们就卖私盐。”

  “是。”严云云道:“我们官盐和私盐一起卖……但有一点,卢、尹两家是从淯井监买盐引。若是如此,只会得罪了淯井监的盐官。”

  不等李瑕开口,韩承绪已道:“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女儿明白了。”

  严云云低下头,心里好不舍,将那官盐里的沙灰筛干净,费时费力不谈,一年少好几万贯的利。

  念头才起,她只听李瑕淡淡说了一句。

  “若让我在你卖的盐里发现一粒沙子,你知道会怎样。”

  严云云一惊,手都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忙道:“我绝不敢。”

  她飞快一瞥李瑕,又低下头,有些委屈。

  若是换作别人这般做,再说上几句“要让庆符百姓吃上良心盐”之类,她大概会觉得道貌岸然、假仁假义。

  偏李瑕神色平静,少年英俊,这才让她感到自己家东主有悯人之心,一时也生出几分景仰。

  “好了,你往后好好做生意。”韩承绪道:“于阿郎而言,治下之民安居乐业,往后庆符才能人口繁盛。此为重中之重,你万不敢耽误阿郎大计。”

  “女儿明白,一定不敢弄虚做假。”

  韩承绪点点头。

  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小事,庆符县由李瑕掌权,境内的生意翻不出大风浪来。他担心的是筠连州,于是向严云云、姜饭挥了挥手,转向李瑕,道:“阿郎,邬通不难杀,难的是他死后,如何保证我们在筠连的盐场。”

  “不仅是盐场。”李瑕道:“还有五尺道的走私商路,我要的是掌握整个筠连。”

  “那杀一个邬通无用,他只是一个小小巡检……”

  他们二人说话,姜饭不敢多听,起身要出去,却见严云云还坐在那。

  姜饭忙使了个眼色,似在示意“你不走?”

  严云云不理他,始终端坐。

  姜饭瞥了李瑕与韩承绪一眼,见他们对此不甚在意,忙自己出去。

  “……”

  “慢慢来,筠连的情形与省治之地不同,知州只是监官,并无实权,当地真正有实力的是诸族的土官,这便给了我们暗中掌控局面的机会。”

  “阿郎之意是扶持听命于我们的寨老?”

  “嗯,先杀了邬通缴了盐井再谈吧,把势力伸进去,总有打交道的时候……先这样吧,我看看地图,确定明日的埋伏点。”

  韩承绪年纪大了,熬不了夜,站起身来,扫了严云云一眼。

  他们虽不在意她,却也不会在她面前谈更深的话题。

  “你还有事?”

  “女儿还有几桩生意上的小事想向父亲请教。”

  “天晚了,明日再谈吧。”

  “女儿扶父亲……”

  ……

  李瑕独坐在公房中,提笔在地图上标注了几下,屋门又被推开,却是严云云走了进来。

  “何事?”

  “阿郎。”严云云上前,低声道:“我看屋子还亮着,想来给阿郎挑灯伺茶。”

  “你往后少到县衙来。”

  “门子都是我们的人呢……”

  李瑕转头看向她,已是不悦,眼神中有森然之意。

  严云云低下头,她显然是知道自己做错了。

  但她还是轻声道:“阿郎往后该是会娶巧儿吧?我认了义父,便是她姑姑……我长阿郎十一岁,又毁了容貌,绝不敢有非分之想……但阿郎如今这般孤寂,许是需要人伺候,我……”

  她今日戴的彩羽面具,特意打扮过,侧着身对着李瑕,显出婀娜的身姿。

  但李瑕却是道:“我不会和下属有这种瓜葛,这是原则,别再让我听到这种话。”

  他语气森然,严云云有些害怕。

  她却有些不死心,双腿轻轻摩挲着,咬着唇带着玩笑的口吻道:“奴家一开始若知道阿郎有这原则,奴家也许就不……”

  “够了。”

  严云云头埋得更低,委委屈屈地问道:“阿郎是嫌我毁了容?”

  “你没毁容时我就没看上你。”

  严云云听了,不由眼睛一红。

  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是觉得李瑕确值得她仰慕,想趁他身边没人时上位;也许就只是在毁了容之后想跟最好的男人好上一场,证明她自己……

  “去吧。”李瑕道:“你毁了容,想要慰藉,这我理解,因此这次不罚你,但别有下次。你要的抚慰我不会给你,我是你的上司,不是你的男人,我能给你的只有安定和前程,不想要就滚蛋。”

  严云云终于是哭了出来。

  “阿郎……”

  “我用你,要的是你的才能和忠诚。我不管你之前失去了什么,只看你还剩下多少能力。”

  李瑕话到这里,语气稍缓了些,道:“别沉溺在过往的美貌当中,别想在我身上证明这些。这年头谁都有残缺,鲍三瞎了眼、姜饭没了手,韩老更是丢了他的半辈子……坚强点,去吧。”

  严云云还在哭,伸了伸手,似想要抱李瑕,最后却只是匍匐在地上,拿李瑕的衣襟擦了脸上的泪。

  良久,她终于收拾好心情,拿脸蹭了蹭他的官靴,站起身。

  “阿郎放心,我这次真的明白了……”

  ……

  一路离开县衙,严云云在夜风中吸了吸鼻子,忽然发现,自己还是在李瑕身上得到了另一种慰藉。

  这夜,一直到临睡前,她才想起来,自己没有问问阿郎失去了什么……

  第二百五十九章 盐枭

  庆符县发生的一切自然不会在半天内就传到筠连州,邬厚死后的次日清晨,邬通点了两百蕃兵,从筠连出发去往庆符。

  他没想到在邻县贩点私盐会遇到当地盐商如此激烈的反扑,要带人过去镇镇场子。

  无非是将蕃兵摆开,让庆符人知道,要与他邬通斗,黑白两道都没人能斗得过他。

  可恨李瑕一年吃了六千贯,办起事情来却这般不中用。

  这也是大宋官场上习以为常的陋习了,邬通见怪不怪,已习惯了万事都要靠自己出面。

  盐枭赚的也是辛苦钱……

  同一个清晨,李瑕也点齐兵马,沿符江而上,向南迎击邬通。

  他要在符江边的猪槽山埋伏,这地方好巧不巧,是庆符县境内。

  事后的说辞李瑕都想好了。

  “你一个筠连州的巡检、一个众所周知的盐枭,先是派族人到本县尉治下贩盐、杀人,其后又领兵到庆符县境内来。本县尉保境安民,何错之有?”

  “什么?我收了你一年六千贯的钱?我两袖清风,到庆符上任连住所都没有,寄居在县令家中,职田分给阵亡的乡勇,名下无钱无地无铺,何时收过你的钱?”

  可惜的是,这些说辞大概也是不必说的,因李瑕打算把邬通灭口,死无对证。

  巳时三刻,伏击战在符江上展开。

  李瑕站在猪槽山上看着战况,心思渐渐到了更远的地方。

  杀邬通容易,但这只是把势力探进筠连州的开始。

  而筠连州也只是五尺道上的一端,穿过五尺道,则是广袤的云南。

  ……

  “我等奉命剿盐枭,只诛恶首,降者不杀!”

  呼喝声中,名叫“亥金留”的苗兵抬头望去,望到了山坡上的搂虎、熊山,又望到了山顶上的大旗。

  亥金留和搂虎、熊山一起打过仗,跟着李瑕收复了横子山寨。

  他过年前还和姜饭一起喝了顿酒,听说了李瑕阵斩兀良合台之事,也听到了许多别的话。

  当时姜饭忽然问了一句:“我听说,邬巡检不太信任你了?怎回事?”

  “你哪听到的?”亥金留没想到这事还传开了,道:“我不知为啥,打完仗,哥哥就那样了。”

  “跟着县尉上横子山的人,都被邬巡检冷落了?”

  “是因为这个?”亥金留很诧异,惊道:“是哥哥叫我们跟着李县尉抢山,是他吩咐的啊!”

  “哈哈,我瞎猜的,瞎猜的。”姜饭大笑,道:“看来邬巡检这个肚量小了,不像我家县尉,你知道吧?我以前跟着县里的房主簿,后来才跟了李县尉,但不管是房主簿还是李县尉,从不因此为难我……对了,上次打完仗,你得了多少赏钱?”

  “二十贯。”

  “上横子山前县尉不就发了你十五贯?邬巡检不是说再发二十贯。”

  “没有……”

  亥金留脑子里闪着这些对话,再看到眼前的战局,只见所有寨兵都还慌作一团,而庆符军已毫不留情的杀向邬通。

  眼前似乎只有两个选择了,是陪邬通拼死,还是降者不杀。

  “我降……”

  亥金留在脑子里把这些事过了一遍,才作了决定,突然转向前方,眼睛一瞪,很是惊诧起来。

  “已经降了?这……”

  ……

  “你说什么?”

  “邬通已降了,他是第一个降的。”熊山道:“小人没想到这么突然,还在分割他的船只,俞田已经将他拿下了。”

  李瑕沉默了一会。

  哪怕做了许多预设,这场战事结束得也比他想象中快得太多。

  那些苗、彝寨兵其实颇为凶狠,不该甫一接触就溃败,但邬通竟然已做了决定,也就这样了。

  熊山也有些没反应过来,拱了拱手,道:“县尉有命令要杀了邬通,小人一直记着,但……‘降者不杀’是我们说的。”

  “前面还有一句‘只诛恶首’。”李瑕道。

  “是,但他降得太快,再当众杀他,怕是激起变数?小人也不知如何处置。”

  “知道了。”李瑕道:“你们去控制那些寨兵,把邬通带上来。”

  ……

  李瑕没和俞田说过要谋夺筠连私盐场之事,这人毕竟是刚归附过来的。

  俞田真就以为这次是来剿入寇的盐枭。

  在他看来,这些盐枭太过份了,县尉就是在保境安民。

  因此他虽得到了命令要诛恶首,却以为只是习惯这般喊,没能理会到李瑕要“杀人灭口”的心思。

  捉了活口,迅速平定了盐枭之乱,俞田很高兴,拖着五花大绑的邬通上了山,大喊道:“县尉,小人幸不辱命,已活捉了他。”

  ……

  邬通脸上带着苦意,却还是泛起了爽朗的笑。

  “李兄弟,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话到这里,邬通还被俞田牵着向李瑕走去。

  他已经把事情的始末想明白了,这次就是中了李瑕的套,难怪那些卖官盐的敢那么嚣张,全是李瑕在背后捣鬼,目的是要吞下一县一州的盐业。

  但邬通很理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眼下保命要紧。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因此一见李瑕冷着张脸,邬通不敢再说废话,径直道:“李兄弟,别杀我,你想要的我都给你,全力帮你。”

  李瑕走了几步,从俞田手里接过绑着邬通的绳子,问道:“是吗?”

  “是,是。”邬通满脸赔笑,“我的盐场、蕃兵往后都可以归你,我帮你接手这些,还有上面打点的高官、走私的富商,我一个个为你引见……”

  “你挡着我了。”李瑕道。

  “什么?”

  突然,李瑕一脚踹在邬通身上,将他踹下山崖。

  “啊……”

  从山顶向山崖下跌落的时间并不久。

  但邬通脑子里却是转过无数念头。

  他有一瞬间认为李瑕这是失手了?不应该会这样的?哪怕要杀,也该等一段时间……哪怕只有这一段时间,他也要试着想办法求生……

  他想到李瑕突然到筠连州来,他从头到尾都是笑脸相迎,没有做过一件得罪李瑕的事,给钱、给兵,可结果只迎来了背叛?

  哪怕在被背叛之后,他也是如此委屈求全,为何?为何会被李瑕一脚踹下山崖?想不明白啊!那句“你挡着我了”又是何意?

  这些闪念一过,便是无尽的愤怒。

  愤怒!

  “你收我的钱,欺我,杀我,我要你身败名裂……”

  “嘭!”

  一声重响。

  ……

  俞田已经完全愣住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牵着邬通上山,李瑕接过邬通,带到山崖边,一脚踹下去。过程中也不过三两句话的事。

  “这……”

  很快,俞田心里泛起的是无尽的敬仰。

  那三两句话,他已经听明白了,无恶不作的盐枭邬通被擒后想要贿赂县尉,县尉不受这种贿赂,于是二话不说杀了邬通。

  世上竟有如此清廉刚正,一腔忠直的官员!

  “俞田。”李瑕道。

  “小人在!”

  “你下去看看邬通摔死了没有,把头颅带回来……姜饭,你跟他一起去。”

  俞田不明白为何这么般做,还不如一开始就直接砍了头,但他还是大声应道:“是!”

  唯有姜饭明白李瑕的意思……

  ……

  姜饭与俞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山林间。

  “俞佰将。”

  “姜班头说什么?”

  “你说这邬通也太狡猾了,诈降之后还跳下山崖,累我们好找。”

  “啊?他不是县尉踹下……”

  姜饭“嗯?”了一声。

  俞田一愣。

  姜饭笑道:“邬通逃了,俞佰将追杀他,斩其首级,事情就这么简单。”

  “啊,明白了,谢姜班头提醒……”

  第二百六十章 远隔重山

  “你挡着我了。”

  邬通至死也没有明白李瑕这句话的意思。

  他半辈子享受着从五尺道往乌蒙部与大理贩盐走私带来的利益,以为只要假意将这些利益让出来就能保得一条命。

  但李瑕只有踹倒他,才能望向五尺道的另一端……

  ……

  逶迤延伸的五尺道由四川通往云南,先是到了乌蒙部,即云南昭通;再往南,可到善阐府,既昆明;往西,便可到大理城。

  大理城与善阐府之间,则是统矢府。

  汉时,统矢府为益州郡所辖二十四县之一;唐时,于此地设姚州;南诏国时,设弄栋府;大理时,沿袭这个地名,也叫“统矢府”,治所在姚城县,即后世的姚安县。

  当年大理遭蒙军攻伐,大将高泰禾战死于丽江,宰相高泰祥退至统矢城,募兵勤王,三十七部酋长云集响应,血战黑初山。

  高泰祥兵败被俘,宁死不降,引颈受戮。

  大理皇帝段兴智投降后,忽必烈大概是认为该让大理人学学怎么做忠臣,让姚枢给高泰祥之死添了几笔。

  比如,高泰祥死前大呼:“段运不回,天使其然,为臣陨首,吾事毕矣!”

  忽必烈赞道:“此忠臣也!”

  仿佛高氏抗蒙,是因为忠于段氏,而段氏归蒙,乃天数使然。

  段兴智失去了大理皇氏最后的体面,作了蒙古的忠臣。大理人也看到了忠臣被礼葬,继续为忠心而感动,只是换了忠心的对象。

  高泰祥之子高琼,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忽必烈宽恕了,他到哈拉和林觐见了蒙哥,之后被封在统矢城,也成了蒙臣。

  简单来说,蒙人告诉他“你父亲已为段氏尽了忠,轮到你来为大蒙古国效忠了。”

  如此,这套忠孝的理论得以自洽,念头也就通达了。

  但高琼真的通达了吗?

  ……

  “堂兄,兀良合台已死!”

  “慕儒你莫急,再让我想想。”高琼喃喃道:“你再让我想想。”

  他已不再像之前那样坚决反对高长寿抗蒙的提议,眼神中有了一些思虑。

  像是一个蛋壳被破开了缝隙。

  高长寿又劝道:“堂兄,大理非段氏之大理,乃我高氏之大理!先祖高风峻节,将皇位归于段氏,历代段氏皇帝无能,唯倚高氏治国,更出段兴智之流,软骨废物,匍匐蒙鞑脚下,驱我百姓如同刍狗。国中上下皆我高氏之子民,你忍见子民以血肉供奉蒙鞑?故而段氏可降,我高氏绝不可降!

  伯父在时,举贤育才,时和年丰,可称大治,何等贤明?不惧蒙鞑势大,一力主战,何等血气?我父与诸伯叔战死丽江,何等惨烈?伯父宁死不降,又是何等慷慨?再看如今,蒙鞑横征暴敛,肆虐百姓如鱼肉,年年征兵,伐诸部义军、伐自杞国、伐宋国,马上又要伐交趾,你忍见国人为蒙鞑驱使、战死异乡?那不如抗蒙而死!”

  高琼闭上眼,道:“别说了,让我理智地下判断,莫总是鼓动我,可好?”

  “好。”高长寿道:“你听我说,蒙军入蜀一战大败了,兀良合台死了。阿术急于一场胜仗来定军心、立威望,正在逼段兴智大肆征兵,欲攻交趾。值此春耕之际如此强征丁口,国中怨声载道,无人不恨阿术、段兴智,正是我们的机会。”

  “但明面上的消息是兀良合台病了。”

  “定是死了,否则……”

  “你欲谋大事,不能只听你想要听的消息。凡事是真是伪,须先看清楚。”高琼道:“便是兀良合台真的死了,如何死的?蒙军尚有多少兵力?士气如何?你不能不问清楚,贸然举事。”

  “我已派人北上联络非瑜,想必如今已到庆符县,到时便知确切消息。”

  “那便等消息回来了再谈,如何?”

  “可眼下便是一个好机会,堂兄可先出面召集诸部……”

  高琼抬了抬手,止住高长寿的话头。

  “你可知阿术亦是名将,其用兵之能尚在兀良合台之上?”

  “你又怕了?”

  “我说过,让我考虑……”

  “你还要考虑多久?等到诸部忘了伯父的威名?!”

  “慕儒,你想过没有?便是举事了,甚至灭了阿术、段兴智又能如何呢?只要蒙古的国力还在,随时可以再派兵南下。宋人的川西已然丢了,蒙军甚至不用再走吐蕃,明白吗?”

  “你为何总有这么多顾虑?!”

  “我告诉过你,眼下是大国相争,关键要看宋与蒙古的战事,而非大理小国……”

  高长寿懒得听这些,已拂袖而去。

  他是扮成送菜的菜农,出了高琼的府邸,又一路出了统矢城,到了城南的深山之中,终于进到一个彝人寨子。

  他妻子段妙音正带着一儿一女坐在屋中缝补衣裳,高明月则坐在一旁捣药。

  高长寿与妻儿打过招呼,在堂中坐下,把高琼的话说了,向高明月问道:“你如何看?”

  “看来大哥的态度也有所松动了。”

  “他太优柔寡断了。”高长寿皱眉道:“你看,相比非瑜,堂兄也太不果断了。”

  高明月低着头,沉默了一会,方才道:“二哥怕是没有理解大哥的意思。”

  “还有甚意思?他就是被蒙人打怕了。”

  高明月摇了摇头,道:“大哥是说举事能否成功,关键在宋朝、在川西,而不在大理。他想等等看宋朝与蒙古的战事如何。

  忽必烈走后,蒙古在大理的驻军一直就不多,去岁末,兀良合台入蜀,大理更是无蒙古大将镇定。可二哥也看到了,段兴智已对蒙古忠心耿耿,是他一直在围追义军。

  就算我们能击败段兴智,可宋廷若不能收复川西,蒙军便可神速南下,也可继续走吐蕃。要想功成,除非宋朝能收复成都、扼住剑关要道,且全力支持我们抗蒙、能牵制住蒙军南下。

  兀良合台之死,或是让大哥看到了这一丝可能,但往后如何,还须从长计议……”

  高长寿哂笑一声,道:“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耻笑的便是他这想法。”

  “其实……李……李瑕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蒙古国势太大,天下间能稍与之抗衡者,唯有宋朝。宋不强,则大理复国无望,但若是宋强,又为何要助大理复国?”

  “你又是何主张?”

  “二哥不该轻举妄动,还是该等北面消息回来,听听李瑕的意思。”

  高长寿抚额,摇了摇头,苦笑道:“哥哥贪生怕死,妹妹胳膊肘往外拐,敢情就我一人力主举事。”

  ……

  同一时间,李瑕看着地图,也有些忧心高长寿的形势。

  他一向反对高长寿那种举事推翻段兴智以及蒙古镇守大将的做法,他提倡的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占下筠连州的盐场之后,李瑕有一个迫切的希望,想要联络到高长寿,合力打通茶马走私贸易,在大理境内立一个可为根据之地。

  但远隔重山,他也只能看着地图念叨上一句。

  “派人来联络我,不要轻举妄动……”

  第二百六十一章 元宵

  兴昌五年,正月十五。

  这日是元宵,一大早,牟珠便亲手为江春蒸了面茧,在馅里放了写着官品的纸签,以占卜今年的官位高低。

  江春连吃了两个,纸签上都写着“连升三转任京官”,因此非常开怀。

  他当然知道牟珠很可能在所有面茧里都是放着同样的纸签,但过节嘛,就是讨个吉利。

  又不是房言楷那种凡事较真的呆子,怎会拒绝一个好彩头呢?

  吃过早食,江春拈着纸签,并不急着去前衙。如今连幕僚詹纲都走了,他自是懒得处理县务,年节到现在,只准备了要办一场灯节之事。

  “李非瑜还未从筠连州回来?”

  “每日开口只问他。”牟珠道:“你若这般挂念他,当初叫你招他当亲女婿,半点力也不肯使。”

  江春摆了摆手,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他深知跟妇人讲这些无益,说女儿难看、人家没看上吧,回头这妇人又要念叨“女儿丑难道是我的错吗?”那后宅就鸡犬不宁了。

  “你不懂啊,我很担心李非瑜闹出事端来。”

  “还能闹怎样的事端?姓邬的都杀到县境了,说到哪都是我们有理,李县尉处置也妥当。”

  “在省治之地是妥当,在羁縻筠连州可就是难说了,那些南夷多刁蛮啊。”

  牟珠懒得听这些,道:“我看,李县尉今日或许会回来。”

  “你怎知道?我找韩竟之打听,他半点口风不透。”

  牟珠笑了笑,道:“我看巧儿的眼神就知道。”

  江春长舒一口气,道:“那看来事情是平了……房正书当我看不出来,李非瑜此去筠连,必是去占邬通的盐场了,这么大一块肥肉,那些南夷一定是要抢的。”

  “人家有兵呢。”

  “就是他有兵,我才生怕起了冲突。”江春道:“他若带兵回来了,才说明真震慑住了那些南夷……”

  话到这里,有仆婢过来禀道:“阿郎,外边有人来,只称是严家盐行的管事,说是街上的花灯已挂好了。”

  “待我换身衣服,亲自见他。”江春抚须大悦,抬起胳膊让牟珠给自己更衣。

  “也真是的,总想着办这灯会。”

  “你不懂,此乃与民同乐,我马上要升迁,不缺政绩,在意的是百姓如何看我。”江春叹道:“李非瑜、房正书皆古板人……往后很多年,庆符百姓回想平生乐事,也只有江县令离任前这场元宵灯会了。”

  牟珠讥笑道:“却不知那严云云为何捐钱替你办灯会。”

  也就是当着牟珠,江春才笑道:“自然是因尹家那案子了。”

  “哼,你偏袒那女人。”

  江春道:“尹济亲手画的押,真金白银收了严家五千贯。说是强买强卖,却一点证据拿不出,我能办这案子吗?你到外面去听听,街上哪个不夸严家卖盐公道,哪个不骂尹家。”

  “官盐卖的比私盐还便宜,真是活见鬼了。”

  “是啊。”江春也感慨道:“盐税都不止这个价,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样稀奇事。且看吧,等这批官盐卖上一年,尹家连在庆符立足都难,还敢上告,本县判他个调戏民女之罪……”

  ……

  江荻从窗缝看了一眼,道:“那人是你姑姑派来的吗?”

  “嗯?”韩巧儿回头看了一眼,道:“是,给姑姑做事的骆掌柜。”

  她有些困兮兮的样子,因听韩承绪说了李瑕元宵节会回来,高兴得昨夜没睡好。拿了几本书放在案上,趴在上面,眯着眼打瞌睡。

  江荻“哦”了一声,又道:“女子能打理那么大的生意,好厉害啊。我们可以去找你姑姑玩吗?”

  “义父不让你出门啊。”韩巧儿嘀咕道,“你被禁足了。”

  “说到这个,到底是谁和父亲告状的?”江荻道:“我不过去阮婆家里几次,哪知道那哑女就是全真教派来的刺客,‘她’一点都不像男的。”

  韩巧儿没说话,趴在桌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江荻有些心虚地瞄了韩巧儿一眼。

  她是在正月初三再见到阮婆时才知道俞德辰被捉了一事,之后十来天就一直很担心这个扮成哑女的刺客会不会把自己说过的那些对李瑕的念想说出来。

  至于担心俞德辰?那是不可能的事。一共也就见过四五面,对方一句话都没说过,称不上有多少交情。

  江荻也只是因以为“她”是个哑巴,看起来可以亲近,才将心事与“她”说出来。

  如今想来,反而觉得这个刺客颇为可恶,竟扮成一个女子偷听人家心事,还扮得那般漂亮,要是招供了可就完蛋了……

  韩巧儿也偷瞄了江荻一眼,又立刻闭上眼装睡,有些心虚。

  因为就是她祖父向江春告状的。

  刘金锁早就认为女儿家总是往外跑会很危险,比如会被人贩子拐去卖给妈妈。再一听姜饭是在阮婆家里找到的俞德宸,头一件事就是找到韩承绪说在阮婆家里看到县令千金了。

  他就是这般热心肠……

  “好烦哦。”江荻又道:“我好想去看看你姑姑是如何出面做事的。”

  韩巧儿睁开眼,问道:“不出门我们在家斗草玩怎么样?”

  “不好玩。”

  “那踢毽子吗?”韩巧儿又问道。

  “不要。”江荻道:“我还是读书吧,我也想当一个聪明女子。”

  她说着,有些心虚地拿起从李瑕那借过来的《孙子兵法》看起来。

  韩巧儿又趴下打瞌睡,嘟囔道:“天天读书,也不玩。”

  “巧儿你天天除了玩就是瞌睡,天资那般聪颖,全都被你荒废了。”

  “你看的书我全都背下来了。”

  “那你知道书中之意吗?”

  “我不需要知道呀,祖父说了,书到用时而义自见。我爹说了,小孩子就是该玩。”韩巧儿应道,有种天赋高就是用来浪费的模样。

  江荻又是羡慕,又是惋惜,道:“还孩子呢?月事都来了,马上就大姑娘了。”

  韩巧儿连忙偏过头去,道:“你要是不斗草不踢毽子,我可就睡着了。”

  “我不玩这些小孩子玩的东西。”江荻自低下头看书。

  她似乎因看到严云云为李瑕做事,而受到了些许启发;又似乎只是下意识喜欢模仿别人……

  ……

  韩巧儿上午打了个瞌睡,下午就抛下江荻,跑到前衙李瑕的公房里间呆着。

  如今前衙的大部分书吏都听韩承绪使派,看起来还有些威风。她就在公房中看着祖父使派人,呆了许久,李瑕果然在今日回来了。

  韩巧儿先是像个小密探一般,把近日来江春的一些有关李瑕的言行说了。

  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江春就是这只“鸭”,庆符县就数他对官场的嗅觉最灵敏,李瑕透过江春的态度就知道形势是否有变数。

  听到韩巧儿说“义父义母对我很热心很好哦”,李瑕就知道自己离开的几天内一切都还安稳。

  韩承绪这才问道:“阿郎在筠连州顺利否?”

  “勉强吧。”李瑕道:“我借着稽查私盐的名义暗中占下筠连盐场。但也仅此而已,短时间内不能控制诸寨为我所用,威慑怀柔了一番,暂时只能做到相安无事。”

  韩承绪道:“已是不容易。羁縻州权力多在各个世袭土官手里,难以用王法管束。只能等阿郎练成强兵,再打通到大理的商道。兵威与利益并行,或能收服诸寨。”

  “是啊,已能开始控制五尺道,只差打开道路了……”

  仅凭庆符一县之力,于李瑕而言远远不够,而向北面发展容易引起朝廷的忌惮。因此连通大理已成了他目前最关心的事情之一。

  当初与高氏兄妹分别时,高长寿曾说想要起兵共击兀良合台,如今却全无消息。对此李瑕虽不提,心中却有忧虑。

  谈了一会,公房外有杂吏禀道:“县尉,有人求见,自称是受县尉南面故交派遣而来……”

  第二百六十二章 平安符

  “小人白弄川,奉岳侯之命来见李县尉。”

  “你一路辛苦,喝口水,吃点东西吧。”

  “谢李县尉。”白弄川不急着坐下,忙拿下背上的包袱,递了一封书信、一个小荷包给李瑕。

  “这是岳侯与郡主带给李县尉的。”

  李瑕伸手接过,也不急着看,问道:“你与白苍山先生有何关系?”

  “他是小人的堂叔。”

  “嗯,看起来有几分相似。你此来有何目的?”

  白弄川道:“小人北上是想打听兀良合台之死,得知原是李县尉斩杀,敬佩不已。”

  “此事我稍后与你细谈。”李瑕先是问道:“你从哪条路来的?”

  白弄川道:“腊月二十七由统矢城出发,乘船由渔泡江入金沙江,顺流而下至叙州,再赶至庆符县,正月十三便至,听说县尉不在,等了两日。”

  “金沙江水急,怕不好行舟吧?”

  “是,险滩太多,几次差点触礁。”

  几句话之间,李瑕对眼前的白弄川也有了大致的判断,看得出他水性好,武艺不错,说话条理也清楚。

  “高兄说他回了剑川,怎又去了统矢城?”

  白弄川便仔细说了高长寿回到剑川之后的经历,李瑕不时细问几句,也稍稍弄清了大理的时局。

  当年,高氏作为大理的实际统治者,高氏之中也有内斗,分为滇西、滇东两派。

  当年高泰禾与蒙军于丽江一战十分惨烈,只余少数残部蜇伏于剑川南面的石宝山。

  这些残部多是病残与妇孺,难以起事,故而当时高长寿才会北上,这次他返回剑川之后,因被人认出,很快就遭到了围剿,只好带人逃往统矢城。

  高长寿于剑川突围时,本就不多的余部死伤十之六七,仅余不足百余人。

  白弄川说到这里,终是没忍住在李瑕面前恨骂了一句。

  “那段兴智当皇帝当得不怎样,给蒙鞑当狗却当得不亦乐乎,一得到岳侯归来的消息就咬着他不放……”

  ……

  这夜是元宵,天上挂着一轮圆月。

  李瑕在与白弄川长谈之后,独坐在县衙的小庭院中,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手里拿着一个荷包,荷包里是一枚平安符。

  高明月没有带给他只言片语,但高长寿在信的最后提及她为求这平安符灵验,每日吃斋理佛,数月未曾中断。

  人说大理人崇佛,但以往李瑕从没觉得高明月信佛,唯如今手里这平安符像在告诉他她有了记挂。

  ……

  许久,韩承绪与韩巧儿从长廊那边走来,韩巧儿手里端着一碗汤圆,放在李瑕面前的石桌上。

  “李哥哥,吃汤圆吧。”

  “好,你怎么没和县令一家去看花灯?”

  “更想陪着你和祖父啊,我不想猜花谜,太费脑子了。”韩巧儿看着李瑕手里的平安符,想了想,低声道:“我也想明月姐姐了。”

  李瑕舀着汤圆吃了,将高长寿的信递给韩承绪。

  “韩老看看吧。”

  韩承绪看过,见信上除了最后几句闲话,前面说的都是高长寿的打算,想趁兀良合台之死,请他堂兄高琼召诸部再次举事。

  “看来这些年大理起义抗蒙,一直未停过啊。”

  李瑕道:“我不看好,大理人不堪压迫不假,但打不过确是实力相去甚远,当初高泰祥兄弟主战之心不可谓不坚,蒙军多次劝降,高泰祥斩杀了其使臣……当年打不过,如今更打不过。”

  “阿郎是如何考量的?”

  “我让白弄川回去之后告诉慕儒,不要操之过急,多准备些马匹与我交易,先暗中积蓄实力,准备武器甲胄……我这边再准备一个月后,备些茶盐丝稠,去一趟大理。”

  韩承绪愣了愣,道:“但……阿郎亲自去?”

  “嗯,我亲自去一趟。”李瑕语气很坚决。

  这次他并非与韩承绪商量,而是嘱咐道:“这一月之内,我们要将庆符之事都安排好。”

  韩承绪想了想,问道:“阿郎是仔细考虑好了而非意气用事?”

  “考虑确实是仔细考虑了。”李瑕道,“但意气用事的成分也不能说没有。”

  ……

  次日清晨,白弄川跟在李瑕身后过了符江,一路进到庆符军营盘。

  如今庆符军才刚招满员,但有四个佰将才从筠连回来,尚未整编完毕,佰将、副佰将、什将之外,普通士卒的盔甲还没制造完成,武器、弓箭更是不足。

  但兵卒们都已穿上了红色的军衣,看起来井然有序。

  白弄川看到了那整齐的阵列,看到了那样锐气逼人的老卒。感受到在这样的军容面前,大理国内的义军就十分潦草了。

  他还看到了有近两百名大理俘虏正在修建营盘,那是李瑕击败了尼格之后俘虏来的。

  有此见闻,白弄川才真相信就是这样一支兵马斩杀了兀良合台。

  李瑕招过熊山,让熊山选一什人随白弄川回统矢府,又嘱咐他们到了之后先呆在高长寿身边,等他后续过去。

  如此安排之后,中午时,白弄川等十余人踏上了南下的道路。

  “李县尉,你带给岳侯的话小人都记下了。”

  “嗯。”

  “可有话要转告郡主?”

  “不用。”李瑕道:“我会过去。”

  白弄川拱了拱手,只觉这李县尉做事利落有魄力,让人安心。

  李瑕目送了一会。

  熊山依旧站在他身边,想到当初在叙州相逢之事,终是忍不住问道:“县尉,你买了银饰求亲的那位女子……是大理郡主吗?”

  李瑕没回答,道:“继续训练。对了,空了安排一下,我明日到白岩寨见你爹。”

  “是……”

  ……

  李瑕要想在一月内去趟大理,除了要训练兵士之外,还需准备好要走私的货物。另外,他需要房言楷的支持。

  他不在时,韩承绪父子、姜饭、严云云或能保证他的利益,但能顾全整个县城的,也只有房言楷。

  当天傍晚他就找到了房言楷。

  ……

  “非瑜说什么?”

  “我想重新打通茶马商道,以走私的方式。”

  房言楷眼神空洞了一会似没反应过来,道:“你要带人去走一趟大理?”

  “是。”

  “你能否消停一日,哪怕就一日。你昨日才回来,今日就和我说这般荒唐的提议?”

  “不是提议。”李瑕道:“我是想请房主簿在我走后多担待县务。”

  “你是县尉,不是商贾。”

  “不错,我是县尉,有护送贡使之职,所谓‘外夷入贡所过州县,令逾检、县尉护送之’,今大理遗臣想要入贡,需我去护送。”

  房言楷嚅了嚅嘴,道:“你方才说是去走私。”

  李瑕道:“重要的是,我总能找到理由,房主簿你反对不了我。”

  “够了,我告诉你,我已容忍你太过。连你在县里贩私盐,我都替你遮掩,莫得寸进尺,我不是你的属僚!”

  李瑕道:“我还没有贩私盐。”

  “别搪塞我,严云云在贩私盐,她不是你的人吗?”

  “有证据说她是我的人吗?另外,房主簿这‘私盐’的标准为何?不是凭盐引吗?我记得她有盐引。”

  “不掺沙、卖低价,能是官……”

  “嗯?”

  房言楷张了张嘴,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又吞回去,茫然四顾,竟是说不出话来。

  李瑕起身,拱了拱手,道:“那便这般说定了,辛苦房主簿。”

  第二百六十三章 属僚

  “李非瑜!到时你若离开,休想让我维护你!”

  眼看李瑕转身,房言楷突然站起唤住他。

  李瑕回过头问道:“你要如何做?”

  “我会归还张家的田地、查封严云云的盐业、废弃庆符军的营盘……”

  “我会留下刘金锁,你敢妄动,他就杀了你。”

  “你!”

  “你吓唬我,我就吓唬你。”李瑕道:“我以为你是聪明人,能想明白。我也以为,你心底其实是认同我做的一切。”

  “哈?未免太可笑了,我认同你?”

  “我做每件事之前,房主簿你都是反对,说我违了这个、逆了那个。可事成之后,我看你分明很享受。”

  “休再胡言乱语!”

  “今年春耕的安排很顺利吧?张代焞降了佃户的田租,听县里安排租牛。我今早还听你感慨‘春耕人在野,农具已山立’,似乎很喜悦。

  盐业整顿之后,我听说你出访了几次。三天前,你在庆符大街与石门巷口处,又感慨‘一民之生重天下,君子忍与争秋毫’。

  庆符军成军更不必说了,你上次陪我去叙州已说明了一切……”

  “够了。”房方楷喝断一声,走上前,压着声音道:“你要去大理,这真的太不成体统,无诏带兵离开县界,后果很……”

  “带兵离开县界的县尉很多啊,如神宗熙宁六年,归信县尉臧景,巡马过北界白沟,射伤涿州小鹰军使固德。”

  房言楷不由一滞,道:“莫再强词夺理了。我不愿与你相斗,但你也莫裹胁我随你胡作非为……”

  李瑕忽然伸手在房言楷肩上拍了拍。

  他长得比房言楷高,也更挺拔,这一拍,气势便完全把房言楷压了下去。

  “你若执意不肯合作,只会毁了庆符、也毁了你自己。听我的安排,往后我当了蜀帅,或能帮你实现抱负。”

  ……

  良久,房言楷独立在那里,心境似乎完全乱了。

  他发现真的拿李瑕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再回想起来,当初李瑕初到庆符时还是更有礼数一些的,如今才叫目无尊卑。

  “可,未免也太年轻了些,又是个奸党……”

  ……

  庆符军营盘。

  熊山因派了麾下的什将许秃瓢带人护送白弄川回大理,于是又补了十二名新兵进来,抽调了几名老卒重新整编,凑齐了百人队。

  “洪阿六,你来任什将。”

  “是!”洪阿六大喜,又问道:“佰将,许秃瓢要是从南边回来了,我咋办?”

  “到时从你们俩中当中挑一个到县尉身边当护卫。”

  “真的?!”洪阿六大喜。

  熊山道:“少他娘在老子跟前一惊一乍的,把你的人带好。”

  突然听有人大喊了一句。

  “佰将!我有话要说!”

  熊山转头看去,见是杨奔,正站得笔直,头也不转。

  他皱了皱眉,道:“洪阿六,带队去操练……杨奔,你跟我过来。”

  “是!”杨奔大声应了,小跑到熊山面前,直视着他的眼,道:“我不服气。”

  “你又不服气。”熊山哼了一声,“有屁就放。”

  “我立功比茅乙儿多,为何他升任佰将,我却连什将都不是?”杨奔道:“许秃瓢、洪阿六,样样不如我,为何能任什将?”

  “谁叫你不听号令的,一天到晚吵吵。”

  杨奔不服,瞪着熊山。

  他有千言万语,自觉比这里别人都懂兵法懂仗阵,那跟这些大老粗也没甚好说的,打又打不过熊山。

  “瞪老子干嘛?若让你领一什人,打起仗来,人都不知给你带哪去了。”

  “我想去给县尉当护卫。”杨奔道。

  “这事老子说得不算,滚去操练。”

  杨奔颇为气闷,梗着脖子又发了会闷气,终是向自己那一什人跑去。

  ……

  这日,杨奔又是在校场上挥汗如雨,入了夜,他回号舍前去了趟茅厕,站在坑前撒尿。

  一个五十余岁的汉子正拿着粪桶在运污物,凑了过来,慢悠悠道:“贼配军,你不是本事吗?我看李瑕也不重用你。”

  “装你的粪吧。”杨奔道:“嘴里就别乱喷了。”

  “岁末吴渊入蜀,李墉很可能已来找他儿子了,你若探不到消息,可换别人来。”

  “我马上就能到李瑕身边当护卫,找到了李墉,我自会告诉你……”

  ……

  正月十七日,李瑕去白岩苗寨见了寨老熊春。

  熊山穿着漂亮又威风的佰将衣甲走在前面引路。

  今日熊山分明是批了一天休息,且又是爬山,本不该披着十来斤重的甲,但他就喜欢披着。

  走到山腰,借着休息时周围无旁人,熊山小声问道:“县尉,我能告诉阿爹,县尉你的夫人是大理郡主吗?”

  “嗯?”

  “我怕阿爹不明就里,万一对县尉有所不敬……哦,这事我谁都没说过。”

  李瑕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在这苗寨人眼里,大理勋贵的名头比自己这县官还有用些。

  “嗯,让你阿爹不必告诉别人。”

  “是……”

  其实抛开这事不谈,如今李瑕与熊春的关系也不错。

  因之前李瑕夜袭蒙古副千户尼格的营地,白岩苗寨以及各个寨子都下山偷了不少蒙古马匹。

  熊春当时本已做好了县里强征马匹的准备,总之是蒙军已打到眼前了,能多做点事就多做点事。

  李瑕很守信用,拿钱将这些马匹都买下来。

  这钱,比说什么都管用。

  “这次来,是想向寨老买些茶叶。”李瑕再次拿了根筷子搁在油茶碗上,道:“有多少买多少,还要请寨老帮忙,向其它寨子也收购。”

  熊春道:“往年行商收了茶,向西运往吐蕃;向南运往大理,再由大理商人运到更西面的天竺……当年茶叶还能卖上些价钱,这几年吐蕃、大理皆被蒙古打下来了,茶叶卖不动了。”

  李瑕点点头,道:“听说依旧有人走私?”

  “也许有,这事小老儿就不知了。这两年倒也有行商收茶,但价钱太低,小老儿便让儿子送往叙州卖。李县尉若想走私,这门路可不好打通。”

  “为何?”

  “大理在蒙古治下,那边能吃下货的商人也不多了。”

  李瑕明白熊春的意思。

  走私不像贸易,需要特定的门路。这门路邬通或许有,但李瑕还是毫不犹豫将邬通踹下山崖了。

  李瑕打算让高长寿来经营这些,先把生意的路子铺起来、积累本钱买粮食炼兵器,而不是总是召集一帮什么都没有的土兵送死。

  不管是造宋朝的反,还是造蒙古的反,都需要长时间的暗中准备才是。

  这也是他要带货物南下的原因,而不是只带些钱去买马。

  “我能联络到大理人收购货物,试着重开茶马贸易。”李瑕道。

  “县尉既然这般说,于小老儿也是好事,一定全力配合。”

  熊春说着,抬头看了看站在李瑕身后披着甲、顾盼自雄的熊山,心头微微一叹,觉得像是把儿子卖给李瑕了。

  他沉吟片刻,道:“小老儿会尽快收购茶叶,到时让熊阿乞陪县尉一道去吧……”

  第二百六十四章 通司

  熊石坐在屋外,目光看去,能看到熊山的背影。

  对于兄长如今的威风,熊石是有些羡慕的,但他却不可能也去从军,因罗宝已有了身孕,如今已显怀了。

  有人在熊石肩上一拍,他转过头一看,是罗宝。

  “李县尉终于来啦。”

  “什么叫‘终于’?我告诉你,你们别胡闹,阿爹和县尉谈正事呢。”

  罗宝笑道:“你孩子在我肚子里闹不停,我哪有心思胡闹。”

  “阿米、阿葵她们人呢?”

  “我哪知道。”

  熊石道:“你别笑了,说她们躲哪去了。”

  “瞧给你紧张的,不过是小孩子说着玩的。”

  熊石皱了皱眉,有些拿寨子里这些小姑娘没办法。

  过年时,熊春回了南面的柳溪老寨一趟,回来时带了一个颇神秘的女子,论辈分该是熊石的姑祖,却只比熊石大五六岁,名叫“阿莎姽”,是老寨的“通司”。

  苗人认为万物有灵,世间有鬼神,寨子里多有占卜和祭奠的巫师,其中能与神鬼对话的便是“通司”了……

  熊石不信这些,他是熟苗,说实话心底有些看不起那些神神叨叨的生苗。

  阿莎姽不姓“熊”,因为没冠汉姓。她早年在老寨、甚至是川界交界一带的苗人里都是颇有地位的巫师。

  但后来她嫁了一个汉人医师,一开始,此事使深山老苗十分触怒,但据说那汉人医术高超,为人也好,渐渐得到了苗寨的接纳……可惜没多久就死掉了。

  阿莎姽本就有些神神叨叨,那之后更像是疯了,总是在夜里自言自语,又总说她丈夫会再活过来。

  熊石不太信鬼神,认为这姑祖就是疯了,寨子里的老人小孩却都很信。比如自从阿莎姽回来后,总有孩子想要找她学巫术。

  其中熊石的堂妹阿葵闹得最厉害,说是要学下情蛊。还真养了一株奇奇怪怪的花,每日滴两滴血来养。

  因此,今日李瑕一上山,熊石见那几个小丫头神神秘秘的样子,心里便十分担心。

  好在直到李瑕与熊春谈完事情从堂里出来,也没发生什么事,熊石这才稍松了口气……

  ……

  “小老儿送县尉。”

  “寨老不必多礼,有熊山送我就行。”

  李瑕出了吊脚楼,向熊石夫妻俩打了个招呼,转身向寨子外走去。这次来谈的事情颇为顺利,因此他也没多呆。

  走了一段路,还没到寨门,那边一个和巧儿差不多大的小苗女走过来,穿着扎染的衣服,十分鲜艳漂亮。

  她手背在身后,走路一晃一晃的。

  熊山笑了笑,打了个招呼:“阿葵,藏着什么好吃的?”

  阿葵偏了偏头笑了笑,道:“我给李县尉吃……李县尉,你伸手。”

  李瑕还没来得及伸手,眼前看起来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已上前拉过他的手,然后拿针蜇了一下。

  “阿葵!你做什么?!”熊山大喝一声。

  他们身后,熊石已跑上来,脱下鞋子就往阿葵掷了上去,骂道:“你个皮实讨打的小杀才,三天不打你就胡闹。”

  李瑕摆了摆手,道:“没事,小孩子玩闹罢了。”

  阿葵已跑到一边,也不怕熊山、熊石兄弟,只是咯咯直笑,之后有些疑惑地看着李瑕那淡淡的态度。

  “咦,你没喜欢上我吗?我给你下了情蛊哦,你过来。”

  “够了,别闹了。”熊石喝道。

  阿葵不理他,闭上眼自顾自地拍着手,低声喃喃道:“一拍中邪,二拍着魔,三拍乖乖跟我走回家。”

  再睁开眼,她向李瑕招了招手,道:“你过来呀。”

  李瑕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继续往寨门外走去。

  “走吧。”

  寨门处,一个黑衣女子正站在那,黑纱遮面,默默看着这一幕。

  等李瑕走了几步,离她更近时,她忽然问道:“你见到我丈夫了吗?”

  “县尉,那是我祖姑姑,她有些癫,你不必理她。”熊石低声道。

  李瑕正待迈步,忽听那女子又问了一句,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来自极悠远的地方。

  “你在阴间见到他了?”

  李瑕莫名感到一股寒意从背脊泛上来,转过头看去,只见那女子脸上的黑色面纱微微晃动,里面似一双深邃的眼。

  他没说话。

  良久,那女子又念叨了一句。

  “魂兮……归来……”

  ……

  “县尉,是不是我姑祖吓到你了?”

  下山的路上,熊山见李瑕始终带着沉思,忍不住问了一句。

  李瑕想了想,反问道:“你信你们老寨的巫师、通司吗?”

  熊山挠了挠头,道:“这我也不知道怎说,我比汉人更信,但没有老寨子的人那么信……不过,县尉你不用当一回事,我姑祖经常这样的。”

  “经常这样?”

  “是,总是这样神神叨叨的。一般的巫师也不像她这样,都说她是疯了。”

  “‘你在阴间见过他吗’这话,她以前也说过吗?”

  “嘿,常说呢。”

  李瑕点点头,转过头望向南面的深山。

  那深山里有巫师、苏尼、悬棺,有苗人、彝人、僰人等等各个族群,各有各的信仰与图腾,敬畏着天地神灵……

  李瑕才下白岩山、回到庆符县,便见有人上前道:“县尉,以宁先生回来了,与韩老在沁香茶楼。”

  ……

  沁香茶楼。

  韩祈安捧着茶,看了眼严云云,眉头有些皱起。

  “兄长,小妹以茶代酒再敬你一杯。”

  “不必了。”韩祈安摇了摇头,似乎依旧有些不喜严云云,但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是道:“既然父亲收你为义女,你又为阿郎办事,往后正经些。”

  “是,小妹谨记兄长训导。”

  严云云应了,转头看韩承绪已起身下楼,忽凑到韩祈安面前,嘻笑着轻声问道:“哥哥觉得我哪里不正经?”

  “你怕父亲,却不怕我,是吗?”

  “你若再对我挑鼻子竖眼,我夜里就爬上你的床,试试看累不累得死你。”

  “嘭”的一声,韩祈安拍案,叱道:“我便知你这轻佻心性不改。”

  “开个玩笑嘛,哥哥莫生气。”

  韩祈安脸一板,正要发作,却见韩承绪又返身回来,道:“阿郎一会便到。”

  “是。”

  “以宁,莫总拿着一副臭脸对着你妹妹。”

  韩祈安道:“她心眼太小,若用她做事,还需多磨砺。”

  韩承绪摇了摇头,叹道:“安知不是你见她是女子,心中多有轻慢……好了,不谈这些,把货单拿出来,为父给你核对一番。”

  “女儿帮父亲。”严云云忙起身拿算筹,又得意地向韩祈安眨了眨眼。

  韩祈安又皱了皱眼,再一转头,却见到韩承绪眼中了然与包容的笑意……

  第二百六十五章 苗巫

  雅间中不时传来算筹拨动的声响,直到有人推门进来。

  韩承绪等三人忙起身唤道:“阿郎。”

  “以宁先生回来了,一路辛苦。”

  “不敢称辛苦,兵营所需的一应物资都采买了些,正在城头码头卸货,这是簿册……”

  李瑕点点头,与韩祈安先寒暄了几句,却又转向韩承绪。

  “一会再说,韩老帮我看看,方才在白岩寨上被个小姑娘蜇了一下,初时不觉,之后却渐觉手指有些发麻,但也就一小会儿,现在已好了。”

  韩祈安闻言大惊,问道:“这是……被下了蛊?”

  “说是情蛊,问过熊石了,没见那丫头养毒虫,栽了盆红花。”

  “这些苗蛮!”

  韩祈安皱眉不已,严云云也是眼中闪动起担忧与好奇。

  他们皆听过些苗疆奇闻,本就觉苗人神秘诡异,此时不免心惊。

  唯韩承绪与李瑕又详聊了几句,末了,笑了笑。

  “不必惊慌,是被花汁麻了。如阿郎所言,这苗女栽的该是一种梵花,取《法华经》中‘摩诃曼珠沙华’为名,此花多生于墓地,被称为‘死人花’,服食后有致麻之效,又称‘引魂之花’,我替祈安治病多年,曾查过典籍,因而知晓。”

  “曼珠沙华?彼岸花?”

  “阿郎也知道。”

  “听说过一点。”

  李瑕搓了搓手指,将这小事从脑中抛开,算是对心中疑惑有了小小的解答。

  哪有那么多迷信,不过是用来做麻药的小花。

  当然,苗疆诡秘逸闻极多,自然不是就这么简单,这只是白岩苗寨这个被汉俗浸染多年的熟苗寨里一个无知小姑娘的水平,称不上真的蛊,入门都不算。

  李瑕不迷信,却知道苗寨当中像白岩寨那样的熟苗寨子极少。

  若没点神秘色彩,如何称得上真正的苗寨?

  至于僰人,只怕还更迷信……

  “好了,不谈这些,以宁先生既回来,接下来衣甲、武器、火药、医药等各个军需配套的作坊也该开起来。”

  韩祈安道:“我未能打听到瓷蒺藜火球的具体配方,却探到火器坊的原材,依着买了琉璜、窝黄、焰硝、麻茹等物,或是可以试着造造……”

  ……

  李瑕练兵、积蓄实力的过程,无非也就是“按部就班”四字形容。

  建各个作坊,制造盔甲武器蒺藜火球等物,也不需要他展示什么才能,考验的无非是用人的水平罢了。

  之所以敢这般明目张胆,因庆符这个边陲小县,已由得李瑕放手施为。

  江春万事不管、只等升迁;房言楷没有靠山,被压得无话可说。

  且不说消息暂未传到叙州,便是真传过去,据说知州史俊也已在准备调任。

  当然,若有人问,那依旧是“请创庆符军的奏章已呈上去、朝廷会有批复”或“欲效仿稼轩公创飞虎军旧事。”

  总之是安民治地、练私兵、制甲器,一派繁忙。

  李瑕在练兵上有些小小的创举。

  比如他打算教所有士卒识字,暂时先认识将军令上用到的字;比如每天晚上会展开一些小小的思想教育;比如训练之余让所有士卒们都学着进行些急救与伤口的处理;比如每个人配了个小包,装着伤药、扎布等各种各样的小物件;再比如……

  他有着后世的记忆,自然有各种各样的小点子,有些好用有些不好用,还有些暂时用不上须待来时。

  无非也就是那些套路,倒也不需赘述……

  不少人已渐渐意识到,李县尉是把庆符军当精兵练的。

  大家都不傻,这种事哪怕只看盔甲都能感受得出来,更遑论每日严苛的训练了,好在李瑕也早准备好了理由。

  ……

  “县尉以后是要当蜀帅的!”

  “刘佰将说了,县尉曾听禁军将领说了余帅之事,平生志向便是要效仿余帅,卫国守土,为‘大英雄也’。”

  “今夜什将说,我们也能作英雄……”

  入了夜,一什人在营舍里摸着新发下来的衣甲,啧啧赞叹,可惜营舍不让点灯,暂不能穿上试试,不免小声说起这些事。

  不一会儿,有将官在外面喝道:“都闭嘴,睡了!”

  杨奔枕着手躺在铺子上,嘴角微带着些冷笑。

  “蜀帅?”

  唯有他杨奔,不像那些土鳖。知道李瑕根本不是想当甚蜀帅,而是狼子野心。

  李瑕,李墉之子,想做的事已经很清晰了。

  他是在练精兵,蜇伏于西南边陲,等待时机……然后废忠王,扶立一宗室子弟。

  李瑕背后,必藏着朝中不甘心让忠王继承大统的高官……

  杨奔知道,要想探到详情,探出李墉是否来找李瑕,必须接近到李瑕身边,日夜潜伏。

  当一个小兵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当上什将也不能。得当个亲兵佰将,或是护卫。

  哪怕像当初于柄、宋禾一样成为探马,由李瑕亲自带领。

  总之是要成为心腹才行,至少要得到赏识重用。

  为了这个目的,杨奔才进营就展示了才能,军制条例侃侃而谈,作战时也屡屡展现用兵之法。

  他很确定,放眼整个庆符营,没人比他更有将才。

  但李瑕就是不重用他。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

  杨奔闭上眼,在心里喃喃道:“接近李瑕的机会到底在哪?”

  ……

  夜深。

  “你在阴间,见到他了吗?”

  李瑕听到一个女子低沉的声音在问。

  哪怕在睡梦中,他依旧保持着理智,告诉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必对这事太在意。

  巧合而已。

  然而,鬼使神差的,他隐隐感觉到那声音不是梦到的。

  睁开眼,李瑕骇了一跳。

  他赫然看到一个黑纱蒙面的女子正站在自己床头。

  “你……”

  重生以来……不,是两辈子以来,李瑕几乎是头一次受到这种惊吓。

  他下意识地向床里一缩,惊道:“你怎进来的?”

  月光透过窗纱,屋子里只有微微的光亮,女子披着黑纱,只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

  “阿莎姽……我叫阿莎姽,你在阴间见到我的丈夫了吗?”

  李瑕没说话。

  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他听到自己的心脏的跳动声。

  “你去过阴间,不是吗?”阿莎姽喃喃道。

  李瑕只觉头皮发麻。

  熊山、熊石都说这女人疯了,李瑕也如此认为,但他的秘密被她戳到了……

  “你怎么知道?”他问道。

  阿莎姽缓缓抬起手,拿起一株枯萎的红花,轻声道:“你死了,走过忘川河边,到奈何桥,你不愿忘了前世……来,闻闻这花,他一定就在忘川边闻着这花,闻着这花才能不忘前生……”

  李瑕屏着呼息,眼神中有些惊疑,最后却又化成了平静。

  “屈良,是你吗?”阿莎姽看着他的样子,忽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惊喜。

  “屈良,是你回来了?我前几日看到你了……像是我们以前,你像是画里走出来的,我对你施了情蛊,冲你招手笑……是你在告诉我你回来了,对不对?”

  李瑕已缓过心神,从枕头下拿出一柄匕首,道:“你认错人了。”

  哪怕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他却还是为眼前的一切找到了一个解释……阿莎姽神志不清,看到与过往相似的场面,误会了、认错人了。

  那株枯萎的红花在阿莎姽手里转动着,她笑着,声音诡异,最后又化为哀怨。

  “我好想你啊,屈良……”

  她凑上前,似想要与李瑕亲昵,却又被匕首的刀锋逼退。

  “抱歉。”李瑕很认真道:“你真的认错人了。”

  “你就是从阴间回来的,你没趟过忘川。”阿莎姽喃喃道:“你的魂魄方才已经把这些告诉我了……”

  李瑕想了想,竟是问了一句:“若我确实是重生的,你能帮我、让苗人听命于我吗?”

  阿莎姽没有回答。

  李瑕又问道:“我能当苗人通司吗?大通司。”

  他近来潜心造反,也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古造反者,多少需要些神化色彩,如“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大楚兴,陈胜王”。

  以及“赤帝之子”“明王出世”。

  李瑕半点不信这些东西,甚至有些反感,但意识到要收服西南诸族,这是避不开的……

  阿莎姽却如同没听到一般,转身向外走去。

  她有些失落,也许是李瑕那功利的态度全然不像她的屈良,她已认出了他不是她丈夫转世。

  “你说过的,会与我缘定三生……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往相访,此生虽异性长存……”

  ……

  “李哥哥。”

  韩巧儿推开小间的门,揉着眼从里屋走出来,睡得迷迷糊糊的样子,嘟囔道:“我听到你说话呢。”

  “巧儿,躲开!”

  李瑕连忙向前扑过去。

  只见阿莎姽一伸手,韩巧儿便倒在地上。

  李瑕冲上前,一把抱住韩巧儿,探了探气息,她却是晕了过去。

  空气中有些微甜的气息,月光下能看到有细细的粉末在飞扬。

  李瑕忙屏着呼吸,抱着韩巧儿出了屋。

  只见阿莎姽已走到院中,院门处两个仆役正晕倒在地。

  李瑕愣愣看着那一袭黑衣飘出小院……

  韩巧儿闭着眼,在他怀里蹭了蹭,如一只小奶猫一般,梦呓般念叨了一声:“李哥哥,我还要多久才能长大啊?”

  第二百六十六章 作法

  “又……又有刺客?”

  这夜到后来,江家的几人也起来,江春踢醒了那几名被迷晕的仆役护卫盘问了之后,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倒也不是刺客,苗人老寨里来了个有些癔症的苗巫……”

  “哇。”江苍赞叹了一声,“苗巫诶。”

  “都说了莫招惹那些南蛮。”

  江春下意识离李瑕远了些,缓了缓之后才自觉不妥当,尴尬地抚着长须,喃喃道:“我的意思是,也就这一两个月了,往后非瑜想做任何事我都不管,眼下……不是,我是说……”

  话到这里,他也不知还能怎么说,总之是没有别的心愿了,只想让李瑕在调令下来之前安生一点。

  “唉,明日请道士来做个法事吧。”

  “父亲,那可得仔细了,别又请了个全真教的。”

  江春在江苍脑袋上一拍,道:“回屋睡去,瞎掺合……”

  次日。

  李瑕到了营盘,招过熊山,将昨夜之事说了。

  熊山惊慌不已。

  “无妨,她也无心伤我,让你爹将她看好就是。”

  “是。”熊山应道:“县尉放心,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去吧。”

  对于李瑕而言,装神弄鬼收服西南诸族之事他不擅长也无头绪,暂时也别无它法,早上点过卯看着士卒操练之后又到营盘边上的武器作坊。

  韩祈安如今正忙着此事,见李瑕来了便领着他看各项进展。

  衣甲、武器的制作早已开始,有了原料之后进度更快,唯有火器却不顺利。

  哪怕只是简单地仿制瓷蒺藜火球,没有擅长这方面的人才却一筹莫展,李瑕拿着硫磺和硝也不知如何配成火药……

  ……

  后衙,江苍探出头看去,只见两名道士跟在江春身后走进院中。

  其中一名道士颇为老迈,似已有七旬,看起来很邋遢;另一名不到四十岁模样,三缕长须,样貌十分俊朗,仙风道骨。

  待他们在院中设堂作法,江苍不由小心翼翼向江春问道:“父亲,确定不是全真教哈?”

  江春抚须道:“这是本地道士……我儿可知,早在东汉,天师张道陵闻蜀人多纯厚,易于教化,且多名山,又见巴蜀疹气危害人体,百姓为病疫灾厄所困。遂入蜀创道,此为正一教之由来,故而蜀地多道长。

  那位老道,乃是为父派人到东面鱼秋山上请来的郝修阳老道长,他曾于正一派当代天师观妙先生座下学道,为父也与其早便相识,怎可能是全真教?”

  江苍点点头,又问道:“观妙先生便是父亲说过,曾奉诏赴皇宫斋醮祈福的那位天师吗?”

  “是啊。”

  “那郝老道长也去过皇宫吗?”

  “该是未曾,他只是观妙先生之弟子。”

  江苍又问道:“那位道长又是谁哦?好有仙气啊。”

  “李西陵李道长,乃赫老道长的弟子。”

  “他不会是全真教吧?”

  江春道:“不可能,正一教尚符箓,祈福禳灾;全真教主张性命修炼。当时若不是刘金锁莽夫,而是为父见到那北面刺客,一眼便能识破。”

  “父亲好厉害啊。”

  ……

  一场法事做到了傍晚。

  邋遢老道郝修阳始终拿着桃木剑挥舞不停,嘴里念念有词;潇洒的中年道士李西陵大部分时候则持剑而立,如入定了一般……

  江苍早已不耐看他们,躲回屋里读书去了。

  连江春也失了耐心,心想本就只是求心安,未免也太久了些,偏两个道士又说一定要见一见那被苗巫缠上之人,称是若被施了蛊,须及早化解。

  江春无奈,派人去请李瑕回来。

  但李瑕事忙,直到夜里才返回县衙,他们竟也耐着性子等着……

  ……

  “道长会炼丹吗?”

  驱蛊时李瑕一直都漫不经心的样子,之后却是这般问了一句,神态颇为认真。

  郝修阳一副邋遢模样,眼里挂着笑意,颔首道:“贫道略会。”

  “会制火药吗?”李瑕又问道。

  郝修阳拈须不答,转头看了李西陵一眼。

  李西陵负手而立,点了点头。

  正当李瑕以为是李西陵会制火药时,却还是郝修阳应道:“贫道略会。”

  李瑕沉思了一会,缓缓道:“今岁蒙军怕是又要入蜀,须制些火器应敌,请两位道长帮忙,可好?”

  这件事他问得诚恳,其实不容拒绝,他已令姜饭带着人站在外面。

  郝修阳答应得却很干脆,道:“老道依县尉吩咐便是。”

  ……

  李瑕感到有些怪,但说不上来问题出在哪里,只隐隐感到这两个道士的目光不太对劲。

  他让姜饭带他们去歇下,小声盯嘱须派人盯着他们。

  之后找来韩祈安,交代道:“难得找到能制火药之人,但此二人甚怪,往后他们进了火器作坊,莫让其与外人接触。”

  “阿郎在担心何事?”

  “太轻易了。”李瑕道:“便像打瞌睡时有人送枕头来。”

  “郝老道长是道士,会炼火药,实属平常。”

  “他答应得太干脆了,问都不问。”

  韩祈安沉思半晌,缓缓道:“世间谋士常有出身道门者,如,张良入白云山,师事黄石,号赤松子;陶弘景居山中,国家每有吉凶征讨大事,无不前以咨询,时人谓为‘山中宰相’;李泌为南岳衡山高道,辅佐大唐三代帝王;便是苏轼,也曾师从道士张易简,为道门俗家弟子……但他们,未必都是真道士。”

  “以宁先生是想说?”

  “我观那李西陵道长便不像真道士,或是披着一身道袍,消灾避祸;或是因朝廷户籍管制森严,化作道人才能云游四方。”

  韩祈安话到这里,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再打个比方……一般读书人多求科举晋身,想要当官。但也偶有些聪明人犯了律法,避身于道门或佛门,这样的人自是不会问阿郎要做什么。”

  李瑕点点头,道:“以宁先生是认为,那李西陵有案子在身上,郝修阳怕他露了馅,不敢多问,于是直接答应帮我做事?”

  “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总之先盯紧了……”

  ……

  同一个夜里,在李瑕为两个道士安排的屋子中,郝修阳卧在地上,端着个葫芦在喝酒,时不时咂着嘴道:“这事也是怪了……想不通呐……”

  李西陵负手立于窗前,看着外面那两个衙役,眼中带着深深的思量。

  “我说,你真没骗老道?”郝修阳又喃喃道:“但只拿眼看,老道也觉着你分明没骗人呐……莫非此事要用心看……”

  第二百六十七章 身份

  姜饭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贴到了门边,听着屋子里的对话。

  “只看长相便可……”

  “不错,那苗女便是只看长相,因李县尉俊朗,遂找来了。”郝修阳道,声音苍老,带着些不恭的笑意,“哪有许多神神鬼鬼?老道士借此混口饭吃罢了。”

  “师父识得那苗女?”

  “算是吧,阿莎姽这苗女自小喜欢伺弄些花花草草。比如岭南那边有种草,人称‘迷魂草’,多长在坟头,能发异香,褫魂夺魄,令周围的活物丧失神智,直到死去,此草便汲取泥土里的血肉。人若误入了迷魂草地,往往会在那兜圈子,称为‘鬼打墙’。

  那苗女常用类似的花草为占卜,苗人因此称她为‘通司’,她丈夫死后受了刺激,失了魂。加之长期与这些毒花毒草打交道,更加神志不清了。”

  李西陵道:“师父是说,她是以此迷晕衙役,进了县衙?”

  “岂止是迷晕,若常吸食她那迷香,人是要疯的。旁人不知,以为是中了邪,便找老道驱邪。”

  “那李县尉真不是她丈夫转世?”

  “你信这些?老道这驱鬼道士尚且不信,哄人心安罢了。”

  郝修阳说到这里,又道:“苗寨往往有巫师、通司,玄之又玄之事多了,有些老道能明白,有些却也不明白。但,你我的道或许是真的,他们的巫必定是假的。”

  李西陵道:“是否转世,那李县尉心里应该清楚吧?”

  “敢情你道行比我还高?”

  “弟子毕竟也是修道之人。”

  “……”

  屋外,姜饭听着这些,眼中的疑惑之意渐消。

  老苗寨里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也听过不少,心里对那南边的深山老林颇为忌惮,原来这些老道士平日装神弄鬼的、心里却门清。

  屋子里,郝修阳与李西陵随口闲谈着。

  李西陵目光看去,见郝修阳拿茶水在桌案上写下的“有人”两个字已干了。

  他眼中的疑惑之意却愈发浓了……

  ……

  李瑕听了姜饭的汇报,也是沉吟不已。

  遇到一个神神叨叨的苗女他都不觉得怪,苗疆嘛,诡闻秘事多得不得了;但遇到两个聪明的道士二话不说答应为他制火药,反而让他感到奇怪。

  尤其那副表情……

  他能想得通那疯女人的逻辑,却琢磨不透这两个道士的心思。

  他总觉得那两个道士的眼神……像是看穿了自己是重生的,想除魔卫道一般。

  没来由感到有点心虚。

  “李哥哥,你不去睡吗?”韩巧儿坐在公房中打了个哈欠。

  “巧儿真没事吧?”

  “真没事啊,就是早上做了好长好长一个美梦啊……”

  “好吧,你去江荻屋子里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韩巧儿有些不乐意,扁了扁嘴。

  “为什么啊?”

  李瑕也没解释,道:“走吧,一起去找牟夫人说一声……”

  ……

  这天夜里,李瑕醒来了两次,睁开眼,每每以为会有个道士站在床头,“老道要为人间荡除你这妖孽”云云。

  当夜无话,次日李瑕巡视过营盘之后,想了想,还是往火器作坊走去。

  ……

  郝修阳随手拿了一瓶配好的火药,点燃引线丢出去。

  “嘭”的一声在空场上炸开。

  他笑了笑,问道:“李县尉觉得如何?这火球不难造。”

  “威力太小了。”李瑕问道:“配方是什么?”

  “硫磺十四两,窝黄七两,焰硝二斤半,麻茹一斤,干漆一两,砒黄一两,定粉一两……”

  李瑕听到后来已皱了眉,问道:“太杂了吧?”

  他觉得这老道士与其说是炼火药,不如说在炼丹。

  “李县尉认为该如何配?”郝修阳又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瑕道:“正是不懂,才请道长帮忙。”

  他想了想,尽量让郝修阳剔除配方中各种各样没听说过的物件,主要以硫磺、硝等原料配比试试。

  郝修阳答应下来,很干脆,但眼神还是怪怪的。

  李瑕想了想,干脆直言问道:“道长似乎有话想与我说?不如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李县尉何出此言?”

  “我看道长总以奇怪的眼神打量我。”

  郝修阳微微一滞,似未想到李瑕这么直截了当,“哈哈”一笑,摆手道:“许是县尉心中有魔,故而恐惧老道的道行。无妨,无妨,时长日久了,老道或可为县尉驱魔……”

  李瑕也笑了笑,再看向郝修阳,眼神里已是坦然不惧。

  ……

  数日后。

  韩祈安拨动着算筹,提笔记下一行数字,递给李瑕。

  “李西陵算得分毫不差,此人不简单啊。”

  “他不会制火药?”

  “是。”

  “他不像是个道士吧?”

  韩祈安道:“确实不像是个道士,更像是个读书人。”

  李瑕点点头,也深有同感。

  李西陵先是指出了几个作坊里的疏漏,又似不经意地对韩祈安说要冶铁该从大理买铁石,冶铁用的煤则可在庆符县开采,于是,郝修阳装模作样勘测了一番,说庆符县的归化乡有煤。

  之后,李西陵又提出李瑕到处招募流民到庆符开桥修路的做法是不妥的,他认为该做的是“开荒免税”,如此才能吸引并流住大量流民落户庆符,反之,招募劳工是不能使人安家落户的。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的小事,如随手便计算出李瑕要南下走私,各种货物需各带多少,骡子需多少匹……问题是,并没人告诉过他走私一事,他是从种种蛛丝马迹中看出来的。

  这人一天到晚不肯安心造火药,他也不会造火药,只在李瑕这几个作坊里晃悠,到处观察。

  “奇怪的是,以他的才智不该看不出,这般做派对他的处境并不妙。”韩祈安道:“比如现在,阿郎已不可能放他离开。”

  “嗯。”

  “我近日一直在想,他为何这般做?或是想要投效阿郎。”

  “我不过是县尉,过完年才十七。”

  “聪明人能看到阿郎的能耐。”韩祈安道:“李西陵是聪明人,我观他行事,他当过官,官位不低于江春、房言楷。”

  李瑕道:“我倒是想到三种可能,一则,如你所言,他就是个犯了事隐匿江湖之人;二则,他是贾似道派来的,从开始便未打算遮掩……”

  “第三种可能呢?”

  李瑕沉默了一会,没有说,反而问道:“姜饭查出来了吗?”

  “还没有。”

  “我去见见他。”

  韩祈安沉吟道:“阿郎似乎有些急了?哪怕他是贾似道派来的,我们也不必急着揭破。”

  李瑕想了想,往外走去,只说了三个字。

  “很尴尬。”

  韩祈安愣了愣,不太明白……

  郝修阳还在试验火药的配方,火药作坊许久没听到爆炸声了。

  李西陵正坐在院子里,拿着片叶子在吹,调子颇为好听。

  李瑕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听了一会,道:“李道长很精通乐艺?”

  “县尉该看出来了,我并非道士。”李西陵道。

  “那是?”

  李西陵背对着李瑕,反问道:“可听出我有两浙口音?”

  “不太明显。”李瑕想了想,也是径直问道:“你看我的眼神奇怪,为何?”

  “因我认得县尉。”李西陵道,“县尉不认得我?”

  李瑕沉默了一会。

  李西陵忽然道:“我祖籍四川威州,早年随父入临安府,后因与谢方叔谢相公同乡,入其府为幕。直至你扳倒谢相公,我得罪丁大全,被逐出临安,欲返故乡,川西却已沦陷于蒙军之手,遂到鱼秋山寻郝道长,不想又被县尉扣下。”

  “是吗?”李瑕问道:“故乡沦陷?谢方叔又去了何处?”

  “谢相去了江西隐居,我不愿去,人生地不熟。”

  “你与郝道长如何相识?”

  “谢相公在临安时,曾与当代天师观妙先生有故交……”

  李瑕似信非信,又问道:“你想做什么?”

  “想为县尉做事?”

  “为何?”

  “谋条生计。”李西陵道,“县尉若不信我,继续派人盯着我便是。”

  “有句话叫‘疑人不用’。”

  “不急,县尉往后或可信我。”李西陵笑了笑,道:“我妻子、儿子如今正在叙州,县尉可否派人去接过来?”

  “你有儿子?”

  “是,比县尉稍长两岁,颇有文才,或可略尽绵薄之力……”

  一场谈话之后,李瑕反而对李西陵的身份有些不确定。

  但再有疑惑,也只能等派人到叙州接了他妻儿,或许会有答案吧。

  ……

  是夜,郝修阳支着耳朵听了一会,确认屋外没人了,问道:“拿了个假身份出来,也不怕这小子给你拆穿了?”

  “试探。”李西陵道,“他今日没能拆穿。”

  “看来他是真不认得你了?”

  “是啊,先查清楚吧……”

  第二百六十八章 神秘感

  三日后,李瑕派人到叙州接了李西陵妻儿回来,他在让他们见李西陵之前,先见了他们一面。

  李西陵之妻杜氏不到四旬,看起来端庄贤淑;其子李昭成,时年十九岁,看起来有些文弱单薄,虽是男子,却给人一种“面容姣好”之感。

  李瑕觉得李昭成长得不太像李西陵,长相太柔了些,反而少了李西陵那种洒脱之意。

  不过寒暄了几句,这母子二人应答得体,所述与李西陵所言相同,言李西陵原在谢方叔府中为幕,之后回了川蜀,去找郝修阳学道是为了托身道门,避徭役、赋税,一家人准备往后在蜀南置地安家。

  眼看问不出太多东西,李瑕便给李西陵一家安排了一个作坊附近的宅院。

  这宅院不在城中,而在如今符江东岸、靠近庆符军营盘的地方,因军属与劳工多,已形成了一个不小的坊,生活也算方便。

  一家人安顿下来,杜氏见了李西陵,表情才生动起来,不再像一路上那般木讷,气质便大不相同。

  “……”

  “你没认他?”

  “没有,从叙州出来时便觉奇怪。”杜氏道:“依官人所言,若称我姓‘杜’,则表示你用的是谢府幕僚身份,一路上我便在想官人为何如此,不敢不小心;到了庆符,未先见到官人,我更感觉奇怪……”

  “之后呢?”

  “见了小郎君,第一眼我还惊喜。但……不像,那感觉,除了样貌便像完全换了个人。我还当隔墙有耳,他才不敢相认。但等一开口……”

  李西陵道:“一开口便让人觉着不是他?”

  杜氏低头不语,眼中颇有担忧与疑虑之色,问道:“官人是如何想的?”

  “我本想看看你是否与他相认,但连你也感觉出来了,那便不是我的错觉了。”

  李西陵又道:“他很聪明,洞察秋毫。我不过在见他时流露出些许眼神,他便探查不休。我只好换个身份蜇伏下来,先查清楚。”

  “官人未问过他?”

  李西陵淡淡道:“若非我儿,问之何益?让他找个由头哄骗我不成?”

  ……

  “听说,李非瑜多了位幕僚。”

  “是,此人行事倒有几分不同,李县尉、韩竟之父子往常行事皆有些随心所欲,不太顾及朝廷律令,这位李西陵却深谙此道,让人挑不出错处。”

  蒋焴说到这里,拿了几封公文递在房言楷面前,道:“只看这桩小事便知,李县尉想走一趟大理,理由说了许多,却连做做样子也不肯。反倒是李西陵来后,将一应文书补上了。”

  房言楷接过看了看,见其中竟还有一封大理遗臣请求遣使入境的信件,他看了许久,竟是未能看出一丝伪造痕迹来。

  伪造痕迹看不出,他却看得出李西陵熟悉官场,这恰恰是李瑕与韩家父子都不擅长之处。

  想必李瑕不在时,有这样一个人坐镇庆符县,才能保证局面稳定……

  “他还真找了这样一个幕僚。”房言楷喃喃道,“小小的边陲县城,来了这许多牛鬼蛇神?”

  因韩承绪父子金国遗民的身份,房言楷从未把他们与自己放在一起比较才能。

  但李西陵不同,他显然是个在官场上更得势之人,却甘心给李瑕为幕僚。

  这让房言楷忽然觉得心底那份骄傲有些可笑了……

  ……

  入夜。

  一袭黑衣的女子再次缓缓走过小巷,走向县衙的后门。

  门边,一个门子打着哈欠转过头来。

  阿莎姽正要抬手,却听他说了一句。

  “我……我去……请县尉出来,他交待过,你你……你再来,我请他出来……你稍待……能能听得懂吧?”

  门子说着,向院子里跑去,脚步有些慌乱。

  阿莎姽没有太多反应,只是缓缓垂下手。

  檐下的灯笼忽然灭了,气氛因此诡异起来。

  过了一会,李瑕走出来,站在巷子中向左右看了一眼,却不见了阿莎姽。

  脖子上有凉飕飕的风吹来,他猛地一转身,只见那女子正站在自己身后。

  这场景有点吓人,李瑕却毫无畏惧,道:“你蛮灵活的,看来熊春没看住你?”

  “你在阴间见到他了吗?”阿莎姽自顾自问道。

  “我们就在这外面谈吧。”李瑕也自顾自道,“就不邀请你进去坐了,会吓到江县令一家。”

  阿莎姽喃喃道:“你是从忘川来……见过他吗?”

  “人家说你疯了,但我觉得你还是有神志的,装神弄鬼也知道要选在大半夜。”

  “你见到他了吗?他何时能回来?”

  阿莎姽并不想与他聊天,依旧只有幽幽的问话。

  “好吧。”李瑕道:“我见过屈良了,但他已经忘了你。”

  “你胡说!”阿莎姽突然厉喝道:“你休想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我看到孟婆按着他喂他喝了孟婆汤,他不记得你了,一点都不记得你了。”

  “不,你骗我……骗我……”

  “我没骗你,没有人死后能不忘了前世,屈良也是。”

  “你的魄魂已经告诉我了,你没有忘……”

  李瑕一本正经道:“因为我不同,我是明王出世,看天下大乱,拯救苍生……”

  阿莎姽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李瑕,转身走了。

  “屈良没有忘记我,他不会的。”

  她自语了一句,之后轻轻哼着什么曲子。

  李瑕跟上去,与她并肩走着,低头看着她的面纱,带着些请教的语气道:“我不像?”

  他很认真,像是在学习如何装神弄鬼。

  阿莎姽没答,嘴里轻声唱着不知名的苗族古谣,像是咒语,有些瘆人。

  李瑕却很诚恳道:“我真是重生的,你不好奇吗?”

  “假的……他不会忘了我……”

  “真的,我死过一次……”

  阿莎姽似乎有些被烦到了,忽然一挥袖子,一团烟雾洒出,罩了李瑕一脸都是。

  她看也不看李瑕,继续往前走去。

  回忆里的场景就像是那天在苗寨里,阿葵围着李瑕闹。

  她与屈良年少时也像那般。

  “你被我下了情蛊,再也不许离开深山。”

  “好吧。”屈良微微笑着,眼神宠溺,面容详和。

  ……

  “喂。”身后的少年又喊了一句,打断了阿莎姽的回忆。

  她不悦。

  李瑕是她十余年来遇到的最像屈良之人。但又一点都不像,满脑子都是世俗权力,半点也无屈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她形容不出这种感觉,但知道……他是一个装神弄鬼的骗子。

  “我真的,重生而活……”

  阿莎姽依旧置若罔闻。

  最初,她感受得到李瑕的神秘,他有秘密与恐惧,让她忍不住想来揭开。她渴望揭开之后,能窥探到阴阳两界的秘密。

  但现在,李瑕的神秘感,已荡然无存。

  她只嫌他聒噪,只想马上走开。

  李瑕忽然追上前两步,问道:“想找到屈良吗?我可以帮你……”

  第二百六十九章 冥王

  李瑕屏着呼吸,又向前走了几步,有些腿脚发软,脑子里有些晕。

  他没想到,搞迷信这么难。

  这感觉就像从鱼肚子里刨出那句“大楚兴,陈胜王”之后,有人指着陈胜说“你骗我。”

  这种事,他实在是不擅长,但他愿意学、愿意练习。

  “屈良,真的已经转世了,他不会再回来,但我能看到他,他在一个……很好的地方,在那里,他能飞上天,坐在像大鸟一样的东西里,能看到窗外的云……”

  阿莎姽回过身,看着李瑕的神情。

  她能感觉到他说话时那声音里的微微颤抖,能重新感受到他心底那种神秘感。

  “他住在很高很高的楼里,站在窗边,能看到天空,全是雾霾……”

  阿莎姽听不懂,却也不问,只是站在那听着,直到李瑕说着说着停了下来。

  “之后呢?他……还在做什么?”

  “洗澡。”

  “洗澡?”

  “是,打开水龙头就能出热水……”

  “你没在骗我?”阿莎姽又问道:“人死之后都会去那里?我能去找他?”

  “不。那里找不到,要世世代代……”

  “世世代代?”

  李瑕没有继续说,沉默下来。他终究不擅长这些迷信。

  也只有眼前的疯女人不在意他话语里的无数漏洞,她只在乎她死去的丈夫。

  良久,李瑕摇了摇头,喃喃道:“下次再试吧,再见,阿莎姽。”

  他转身向县衙走去。

  “冥王?”

  “嗯?”李瑕回过头,“是,明王出世。”

  阿莎姽摇了摇头,还是不信,但似乎有些迷茫。

  “冥王?”她喃喃一句,终究还是走掉了。

  “果然,不行的。”李瑕苦笑了一下。

  ……

  “你说,非瑜到底为何非要与那些苗蛮打交道?多邪门啊,旁人避之唯恐不及。”

  阿莎姽这夜过来还是惊动了江春,他披着衣服起来,凑在窗边看了一会,向牟珠道:“万一带些蛇啊虫啊的回来,多吓人。”

  牟珠也是很怕这些,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眼带恐惧地打量了屋子里一眼。

  “说来,李县尉也是有顾忌的,让巧儿到荻儿屋子里睡。”

  “这年轻人胆子太大了,什么都敢招惹。”江春摇了摇头,回到被子里,又道:“不过还真别说,道长做的法事真有用,你看那苗巫都不敢再进门了。”

  “是,多亏官人想的周到。”

  “非瑜要去大理就让他去,等他回来我也调任了,少沾他惹的麻烦……”

  ……

  在见过阿莎姽这夜的三天后,李瑕没再等到她找过来,遂又找了熊山来问。

  “回老寨了?”

  “是。她精神似乎有好一点,和阿爹说要回老寨,之后就不见了。”

  “好吧……”

  于李瑕而言,苗巫之类的事也只是偶尔的点缀,却也不急在一时。

  等真正遇到那些深山老林里的诸部,有过接触之后再想如何收服也不迟……

  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按部就班地练兵、治理,并准备着南下大理之事。

  ……

  庆符军校场里的操练日复一日。

  二月十二日,营盘边的茅坑附近,名叫“龚泽”的老汉把粪水装上板车,拉着车向田地走去。

  他走着走着,他在道路边停下来,望着不远处武器作坊的方向,眯起了眼。

  “不会吧?”

  龚泽想了想,忽然把板车上的粪水倒在路边,掉转方向,重新向营盘的茅坑大步走去。

  一直等到傍晚,他终于等到杨奔来解手。

  ……

  “杨奔,你蹲完没?!再不去吃饭,老子把你的饭吃了。”

  “洪什将先走吧,我不舒服。”

  “行,给你留着饭菜啊……”

  杨奔皱了皱眉,又等了一会,终于听到了扣门声。

  他打开门一看,见是龚泽,遂将他迎了下来。

  “告诉你个消息。”杨奔道:“往后这粪水不是你想收就收了,得统一收,说是要建个堆肥的作坊……”

  龚泽不耐烦地打断道:“贼配军,我们是来收粪水的吗?!我告诉你,我好像看到李墉了。”

  “确定吗?”

  “不确定,几年前才见过他一次,谁还记得。”

  “在哪?”

  “武器作坊。”

  杨奔问道:“捉回去?”

  “你捉不走,一开始没想到李瑕练出这么多兵马,眼下只好去请太尉派人来了。”龚泽道:“我继续盯着他,看还能牵出什么人来。”

  杨奔点了点头,道:“我准备一下,偷匹马,今夜便走。”

  “就这样吧,反正李瑕也不信任你,走了也不可惜,再换个人来。”

  “呵……”

  离开了茅房,杨奔没有马上去吃饭,而是绕到了马厩附近看了一眼。

  远远地,他见到一个手脚上都戴着镣铐的汉子正在喂马。

  ……

  “胡勒根!过来。”

  “来了!”胡勒根应了一声,拖着镣铐向于柄、宋禾走去。

  “饭吃了没?”于柄道,“该教我们蒙语了。”

  “没有吃。”

  “于佰将,他明明吃过了。”有马夫大声喊道。

  于柄大怒,拿起手里的马鞭,喝道:“你他娘的!”

  胡勒根连忙跪下,嘴里叽哩咕噜一通。

  “他说什么?”于柄问道。

  宋禾道:“他说他把‘吃过了’和‘没有吃’弄混了。”

  “狗蒙鞑,真他娘奸滑,还想骗老子。”

  “你昨日就被他骗过一次了。”宋禾随口应道,目光盯着不远处,“那人是谁?”

  于柄转过头看了看,道:“杨奔。你忘了?当时死活想当探马那小子。”

  “是他啊,跑来我们马军这边做什么?”

  宋禾喃喃一声,向杨奔走去,却见对方转身走掉了。

  ……

  次日,龚泽再次站到了茅坑边,带着怒意道:“你怎还没走?”

  “昨夜过去,被两个佰将发现了。”杨奔道:“我今夜再过去偷马离开。”

  “别耽误了事情。”袭泽抬手指指他。

  “嗯。”

  这天夜里,杨奔回到号舍,默默地收拾着行李。

  他这一什人全都在收拾行李。

  什将洪阿六大步踱了两圈,喝道:“物件都带仔细了,战场上救命的东西。”

  “是!”

  洪阿六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杨奔的肩。

  “甲胄准备好,明日天不亮就出发,这次你也该立功升迁了。”

  杨奔点点头,心中暗暗冷笑“当我稀罕吗?”

  但这一夜他依旧没有去偷马,也没有把即将南下的消息告龚泽。

  他想再打一场仗,那就不管什么李墉、忠王,都得等他打了这一仗回来再说……

  第二百七十章 私仇

  次日就要出发去大理,庆符军营盘里一片忙碌。

  李西陵走进大厅,拱了拱手,道:“县尉,粮草已备好了。”

  “辛苦先生了。”

  李瑕正在与韩承绪父子谈话,闻言转过头看了李西陵一眼,语气有些平淡。

  “不敢言辛苦。”李西陵略作沉吟,道:“我有些私事,可否与县尉谈谈?”

  韩承绪、韩祈安对视了一眼,微觉疑惑。

  “阿郎,我与以宁再去查验一遍货物。”

  “也好……”

  韩家父子二人退下,出了大厅。

  韩承绪负手踱了几步,叹道:“你可察觉出来了?阿郎似不信任李先生。”

  “感觉到了,此事我也觉得奇怪。”韩祈安道:“李先生之才,有目共睹,可阿郎竟从不向其示亲近笼络之意,似还有些……刻意回避。”

  “我在想,是否是阿郎担心你我介意。”韩承绪叹道:“阿郎眼下是用人之际,万不可因此而轻慢了高才。往后你要多与李先生结交。”

  “孩儿明白……”

  韩祈安回过头看去,只见没多久李西陵就已从大堂走了出来,向营盘外走去。

  ……

  小宅院中,李昭成与郝修阳正坐着闲谈,案上放着几个包袱。

  “小子不太明白,可否请道长解惑?”

  郝修阳拿着个葫芦抿了酒,笑道:“不明白你堂叔父为何要去‘辞行’?”

  李昭成想了想,道:“若这个李县尉是假冒的,我们应该悄然离开;若是另有隐情,堂叔父也该查清楚才对。”

  郝修阳不答,反而问道:“你觉得他是真的、还是假的?”

  “完全换了一个人。”李昭成道:“与过去毫无相似之处,该是假的。但若说世间有如此长相一模一样之人,我又难以相信。”

  郝修阳问道:“你有何推测?”

  “我一开始怀疑是赵与芮、赵禥一党派来引堂叔父上钩的,或是朝中有人居心叵测想要控制堂叔父。但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却不像。”

  “如何不像?”

  “这李县尉极有主见。”李昭成道:“庆符县已在他掌控之中,绝非受人控制。”

  “你口口声声‘这李县尉’,看来心里倾向于他是假的了?”

  “想不明白。”李昭成摇头道:“全无头绪。”

  郝修阳叹道:“是啊,守垣本想不动声色,暗中探查,可惜这二十余日以来,竟不能在这李县尉身上探到一丝线索。明日,李县尉便要南下大理,此事今夜不问清楚,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有结果。”

  “因此堂叔父今夜去找他问清楚?”

  “不,话挑明了,万一李县尉是假冒之人,杀了或捉了我们又如何是好?”

  “会吗?”

  “若无这份谨慎,守垣只怕早便栽了。”

  此事百思不得其解,李昭成只觉脑子里很乱,问道:“那堂叔父准备今夜离开?但又为何要去找李县尉辞行?太危险了吧?”

  郝修阳道:“此‘辞行’,非真辞行。”

  “那是?”

  “未发现吗?”郝修阳道:“守垣到了庆符之后,从不藏在火药作坊里,而是先在各个作坊中闲逛,之后展露才干,更少不了到处露面。”

  “不仅是为了得到李县尉的信任?”

  “不仅是。”郝修阳问道:“假若你是赵与芮,想找到守垣,会派人到庆符县盯着‘李瑕’吗?”

  李昭成点点头,表示明白郝修阳的意思,嘴里却是应道:“话虽如此,但四川与临安相隔太远,只怕未必吧?至少赵与芮、赵禥就没这个实力。”

  “那便不说赵与芮,朝中总有其他人有这实力。”

  李昭成略略沉吟,道:“若如此……莫非是因有人盯着,这李县尉才不敢与堂叔父相认?”

  “依旧不太说得通,但不乏有这种可能。”郝修阳道:“这二十余日以来,守垣到处露面,为的就是找到这些人。”

  “没找到?”

  “岂是那般简单,人家远远看上一眼、不动声色,如何能揪得出来?”

  李昭成若有所悟。

  郝修阳又问道:“假若你是暗中探查李墉之人,潜藏此地、发现李墉来了,但李瑕麾下有千余兵马,你不敢擅动,会如何?”

  “传递消息,静待时机而已。”

  “明日李瑕便要带人南下,而今夜李墉在见过他之后收拾行囊离开,你会如何做?”

  李昭成点点,道:“小子明白了。”

  郝修阳又喃喃道:“守垣去找那李县尉说,与人有私仇,请他帮忙捉捕,等捉到人之后再谈吧……此事还是有些冒险,但那李县尉明日便要离开,也只好在今夜了结。”

  ……

  营地大厅。

  李西陵走后,李瑕沉吟了几步,招过人吩咐道:“去把姜饭找来。”

  “是。”

  “再去叫刘金锁来见我。”

  刘金锁就在营里,也未曾歇下,大步进来,嘴里还嚷道:“县尉你又留我守营,每次都……”

  “闭嘴。”李瑕道:“把你的佰人队带出来,暗中把营地包围,看看夜里是否有人出营。”

  刘金锁眼一瞪,问道:“县尉担心有逃兵?”

  “就当是,去吧。”

  “是。”刘金锁一抱拳,大步向外走去。

  李瑕又在大厅里处理了一些事情,等到姜饭赶来。

  “你带人悄悄向北,跟上去……”

  “是,小人明白了。”

  “捉到人了,到符江桥边找我。”

  做完这些,李瑕出了营盘,也不骑马、也不带人,独自往符江走去。

  他独立在江边,像是在等人……

  ……

  庆符军营盘以北就是各个作坊的位置。

  而作坊再北面已聚居了许多民居,形成了一个大的村落模样,规划得颇为整齐漂亮。李西陵的小宅便座落在这村落之中。

  有不少庆符军士卒的家小住在这里。

  傍晚时,这些士卒过来与家小辞别,此时村里许多人都没睡下,三三两两地聚在月光下,讨论明日庆符军要南下之事。

  李西陵回到宅院中,不一会儿,带着妻子儿子,以及郝修阳,背着行囊向北而去。

  ……

  夜色中,龚泽探出头望了一会,又缩回到巷子里。

  还有三个汉子正站在那低声闲聊。

  “贼配军消息迟缓,白日里竟不说。”

  “话说,他到底去没去报信?要不我去?”

  “那贼配军没用,没必要再让他混在营里,就让他去。”

  “我早说了不该让他入营当兵,那是最难接近李瑕的蠢主意。”

  “那蠢货笑死我了,一辈子当个无名小卒吧。还不如学我,到县里支个摊,打探的消息最多。”

  “嘘。”龚泽道:“李墉要走了。”

  “真是他?我在县衙外探过,听起来这人不像是李瑕的爹。”

  龚泽道:“应该是。”

  “信老龚的,他早年在余杭县犯过案,见过李墉。”

  “少说话,跟上……”

  出了这片村落之前,他们并不担心被发现,人很多,他们没理由会引人注目。

  但眼看着李西陵等人出了村子,向通往北面宰猪顶的小路走去,四人便有些犹豫,担心泄漏了身份。

  “怎么办?再跟就显眼了。”

  “总不能放他走了。”

  “跟上吧,到了山里就动手……记住,要活的。”

  “小心些。方忠,你留下盯着,若看到人跟着我们,再赶上来报个信。”

  “你们能对付得了吧?”

  “两个书生、一个老头、一个女人。”龚泽轻笑了声,从袖子里摸出匕首,带人远远跟了上去。

  ……

  方忠看着他们走进夜色当中,向四周看了一眼,吹着口哨站在村口尿了一泡。

  “我看,也没必要这般小心。”

  一泡尿完,他忽见有几个汉子从村子里各个巷子出来……

  方忠愣了一愣,正要去报信,一转身,已有人按住了他的嘴。

  “敢喊?看到这钩子没?把你舌头拔出来……”

  第二百七十一章 坦诚

  李瑕在符江边站了许久,只见姜饭远远跑过来。

  “县尉,捉到了……县尉怎不带人?万一遇到刺客可就不好了。”

  “没事。”李瑕道:“走吧。”

  “是。对了,西陵先生不让小人审,说是等县尉到了,他和县尉来审。”

  “知道了。”

  姜饭还是忍不住道:“县尉真不该独自出来,这四下无人,真是太危险了。”

  “你闻到我身上有气味吗?”李瑕问道。

  姜饭挠了挠头,道:“没有啊,县尉不像我们这些大老粗,干净着呢。”

  “没有吗?”李瑕喃喃了一声。

  姜饭四下看了看,总觉得哪里很奇怪。

  他感觉自从出了苗巫一事之后,县尉有时就像中了邪一样。

  两人沿着小路向北走了好一会,走到一片林子边,只见四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被丢在地上,李西陵几人与姜饭的人手正站在一边。

  李瑕犹豫了一会,走上前,道:“姜饭,带你的人退下去……”

  ……

  姜饭带着人退到小路边,忍不住又四下看着,目光盯着路边的树林。

  “班头,咋了?”

  “总觉得有人跟着我。”姜饭喃喃道,“邪了门了,我觉得我也中邪了……”

  ……

  李西陵伸出手,拿下塞在龚泽嘴里的布。

  “说吧,为何追着我。”

  “小人真就只是想到山上打猎。”龚泽道:“白日里,小人在山上布了两个陷阱,今夜睡不着,想上山看看有无收获……”

  “只带着匕首?”

  “是,小人只有匕首。”龚泽死活不认。

  李西陵不急着审,向后退了两步,站在杜氏与李昭成面前,看着李瑕道:“县尉,这四人便是我仇家派来追杀我的了。”

  “分开审吧。”

  李瑕上前,把其他三人嘴里塞着的布都拿下来,仔细盯着他们的眼睛看了一会,提起其中最害怕的那人,拖进树林里。

  他把人丢在地上,问道:“你叫什么?”

  “小人方忠,小人什么都没做,就在村口撒了泡尿。”

  李瑕道:“依我的新规矩,随地撒尿要罚两钱,知道吗?”

  “小人知错,小人知错,愿受罚。”

  “认了?”

  方忠一愣,道:“小人认了随地撒尿的罪,别的真不知道啊。”

  “树林外你的同伴可不信你,他们会以为你已经招了,抢在你前面招供。”

  方忠想了想,知道确实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应道:“好吧,小人实话实说,此番确实没有恶意,只是想找到令尊问几件事,求县尉不要杀小人。”

  李瑕转过头,看向树林外的李西陵,沉默着。

  方忠也不敢说话。

  好一会,李瑕问道:“谁派你来的?”

  “小人是军中之人,都指挥使派小人来的。”

  “叫什么?”

  “范文虎。”

  李瑕又问道:“他是谁的人?”

  方忠嚅嚅不敢答,低声道:“都指挥使……是吕太尉之婿。”

  “哪个吕太尉?”李瑕又问。

  宋时风气,喜欢僭用官称,多的是文官还没当上宰相已被称作“相公”,武将还未到二品就被称作“太尉”。

  市井全是“员外”,朝堂全是“相公”“太尉”,真真假假参半,李瑕已经对这种冗官带来的影响烦透了。

  方忠道:“小人的都指挥使,是……吕文德吕太尉之婿。”

  “那就是贾似道派你来的了?”

  “李县尉,小人是自己人,真就只是想问令尊几句话而已。”

  李瑕又问道:“还有哪些同伴?”

  “没有……有一个,叫‘杨奔’,混在县尉军中,我们派他回去递消息……县尉,小人是自己人,真没想过要害县尉……”

  “噗”的一声响,李瑕一剑刺穿了方忠的脖颈。

  ……

  龚泽眯着眼,看着李瑕提着带血的剑从树林里走出来,心中惊慌不已。

  他正在想着方忠是招了没招,只听“噗”的一声,李瑕竟是径直捅死了另一人。

  “这……李县尉,你听我说,我招……”

  “噗。”李瑕不听,又捅死一人。

  只剩龚泽了。

  他全然没想到李瑕如此狠毒,道:“李县尉,我们是自己人,我奉贾相之命,只需问令尊……呃……”

  一剑捅穿了龚泽的喉咙。

  他嘴里剩下的话说不出来,人已缓缓倒在地上。

  李瑕拔出剑,拿龚泽的衣襟擦拭了。

  “好了。李先生,你仇家派来的人已经死了,可以安心了?”

  听了李瑕这句话,郝修阳与李昭成对视了一眼,眼神皆有些疑惑。

  ……

  李西陵沉思了一会,问道:“审清楚了?”

  李瑕“嗯”了一声。

  “那想必我的身份瞒不住了。”李西陵道。

  他打算把事情问清楚。

  郝修阳眯着眼,看向小路边,只见姜饭的人还隔着五十余步远,暗想要把事情问清楚,这确实是最好的机会,也是短时间内最好的机会。

  李西陵看着李瑕,道:“我真名李墉,是你……是你的什么人还不好说,但看来你早就知道?”

  李瑕也在看着李墉,没有马上回答。

  李墉终究是叹息一声,道:“你若是担心泄漏了我的行迹,现在这些人已经死了。若是有别的苦衷,你也可与我直说。”

  “并非早就知道,只是之前一直有些怀疑,今夜才确认。”

  “所以,你真没认出我?”

  ……

  对于这件事,李墉心中也有些迷茫。

  他仅有一个儿子,一手拉扯长大。

  那眼前人是否是自己的儿子,他怎可能看不出来?

  这二十余天观察下来,他许多次确定,眼前这个“李瑕”绝对不是自己的儿子。

  他也一直在想,若等事情查出来,无论对方给出怎样的理由,他绝不会被哄骗、欺瞒。

  他要的是真真切切他的儿子,不是一个相貌一样的人。

  又不是傻子,岂能让人轻易糊弄?

  但,看着眼前“儿子”的那张脸,他心底也盼着他能给出一个理由。

  ……

  “开诚布公也好。”李瑕道:“直接说吧,我不是你儿子。”

  李墉一愣。

  不仅是李墉,在他身后谎称“杜氏”的刘苏苏,以及李昭成、郝修阳都是愣在当场。

  他们设想过,李瑕是在分别之后被人冒名顶替了,有可能是赵与芮派来的人,有可能是其他高官派来的人,甚至有可能是北面来的细作,这才认不出李墉。

  但他们没想过,在李墉报出名号之后,李瑕会这般直接承认自己是假的。

  “我确实不是你儿子,想必你也看得出来,我行事作风与你儿子不同。”李瑕道:“此事我也很抱歉。”

  “我儿子……人呢?”

  “他死了。”李瑕提剑在手,说话时余光瞥着郝修阳,又道:“他死了之后,我的意识……或者说灵魂也好,占据了这具身体。”

  “我不信。”李墉道。

  “我知道你不信,但事实如此。”

  李墉道:“让我看看你左边胸膛,瑕儿幼年时被热汤烫过。”

  “好。”

  李瑕也干脆,扯下衣襟。

  李墉拿起火把过去,眯着眼看了一会,喃喃道:“疤还在。”

  李瑕低下头,就着火把的光亮看到那道小疤。

  时间太久,那道疤很浅,也不大,他自己之前都没发现。

  他退了两步,整理好衣襟,道:“首先,我并非杀你儿子顶替,也不打算利用你。不论你信还是不信,我只是在你儿子死后,从这具身体里醒来;其次,我也并非你儿子,不会为你尽孝,但你若需要庇护,我可在能力范围内帮你。”

  话到这里,李瑕也有些无奈,叹道:“节哀顺变。”

  李墉嚅了嚅嘴,神态愈发茫然。

  哀吗?

  这个“李瑕”就在眼前说话,并不能让他感受到儿子已死的悲哀,更多的情绪依旧是不解。

  而且,更不解了……

  “为了你我都好,此事不宜透露给旁人知晓。”李瑕又道:“相信你也明白这道理。”

  李墉似还未能从这件事当中反应过来,面对李瑕淡然处之的态度,他有些迟滞,问道:“你要如何?”

  李瑕道:“我不需要如何,既不需要你养,也不需要你帮扶。反而重生以来受了你不少牵连,当然,我得了这份身体发肤、这些牵连也是我该受的。简单来说,我对你无所求。”

  “你到底是何人?”

  “这不需你管,我是人是鬼、是神是妖,其实与你关系不大了。”

  李墉转头看向郝修阳,似乎想让他替自己解答。

  郝修阳目露深思,如神游物外,过了一会,他转过身,看向了小路边的树林。

  李瑕顺着郝修阳的目光看去,眯了眯眼,转向李墉道:“至于你,我与你并无仇怨,你没有对付我的理由,但也很难将我视为亲子,那就……放下吧。往后若需庇护,你就留下,若要走也可以,你考虑。”

  说完,他拱了拱手,转身就走。

  他不需要向李墉证明自己是其儿子,以满足一段没有意义的父子关系。

  第二百七十二章 癔症

  “姜饭,你留在此处,把那些处理干净,莫让人找到。”李瑕道。

  “是。”姜饭应道。

  “一会李先生不论去哪,你不必阻拦。”

  “是,县尉要去哪?小人派人护送。”

  “不必了,我去树林里见个朋友……”

  李瑕处理完这些,转身走进树林,他走了一会,抬头看向树冠。

  “阿莎姽,你在吗?”

  树林里静谧无声,李瑕皱了皱眉,感到有些意外。

  “你真不在我就走了。”

  一转身,他便看到阿莎姽正站在那。

  她今夜没有披着罩脸的黑纱,露出了面容。

  月光是从树梢的缝隙间漏下来的,能看到她三十余岁模样,脸色带着愁苦之色,依稀还有年轻时的姣好痕迹。

  李瑕问道:“你这几天都跟着我吗?你还会骗人?与熊春说你回老寨去了。”

  阿莎姽只是盯着他,眼神中有些疑惑。

  “最近总是感觉到身后有人,我猜你是在我身上洒了气味,追踪我。”李瑕又道:“营盘你大概是进不去,所以可能还不知道,我明日要去大理了。”

  比起对李墉,他似乎对阿莎姽更感兴趣。

  阿莎姽道:“我看到了,你们说的,我都看到了……他们不信你的话。”

  “不重要,你信吗?”

  “我信,你不是那人的儿子。”

  “你看,我说过我是明王。”

  “你真是冥王……把屈良还给我?”

  李瑕摇了摇头,道:“不行。”

  阿莎姽忽然跪了下来,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乞求的目光,还有些敬畏。

  李瑕道:“屈良死了,转生了,在那个世界过得很好。”

  “我想见他。”

  “那你是更想见他,还是想让他好?”

  阿莎姽不答。

  熊石说她是疯子,李瑕却不这般认为,他能从她眼中看到思索的神色。

  “阿莎姽。方才你看到了,那位李先生,很想要他的儿子。但我不会骗他,也不会扮他的儿子,因为假的就是假的。

  我不会去讨好他、不会为了满足他的精神慰藉,而去编许许多多的理由哄他。人总是要直面死亡的……”

  “不……冥王掌管冥界,喜欢让人死……我不想屈良死……”

  “冥界?”李瑕喃喃道,“我是这个冥王?”

  “你铁石心肠,棒打鸳鸯。”

  “屈良还真是教过你蛮多成语。”李瑕低声念叨了一句,沉吟道:“我转生之后,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我需要完成了大业,才可以回到冥界,重新成为冥王。”

  “在那之后……冥王能让我去见屈良吗?下辈子也行……”

  李瑕答不出来。

  他不知给阿莎姽这样的希望是好还是不好。

  良久,李瑕忽然有了开悟。

  他似乎窥到了以神秘之事收服人心的些许门道。

  他伸手,放在阿莎姽的头上,喃喃道:“你跟我走吧,我不知道你我相遇是怎样的机缘,但也许,命运会告诉我们一切……”

  ……

  树林边,姜饭命人拖了地上的四具尸体上马,准备带到符江去沉尸,又开始清理地面的痕迹。

  忙完之后,姜饭向李墉问道:“李先生,是否需要小人护送你们回去?”

  李墉摇了摇头,道:“姜班头先去忙吧。”

  “也好,那李先生自己小心。”

  姜饭看得出来,郝修阳道士的武艺颇高,不须他费心,且县尉也吩咐过,随李先生做主张。

  姜饭走后,李墉四人还是站在那。

  郝修阳饮了口酒暖身,问道:“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没想明白。”

  “没想明白做何打算,还是没想明白那李县尉之事?”

  “郝道长是如何想的?”

  郝修阳咂吧着嘴里的酒,喃喃道:“夺魄转生……老道不敢信。若信了,老道往后哪还敢为人驱邪避灾挣生计,岂不怕天罚?”

  李墉叹道:“查了二十余日,竟是如此结果。”

  “守垣确定那道疤没错?”

  “没错。”李墉道:“没人能相像到如此地步,若是假冒,也不能做到如此地步。”

  李昭成道:“能做到如此地步,却认不出堂叔父,那更不可能了。看了那疤,能确定的是,他真是二弟……至少身体是。”

  “那无外乎就那几种可能。”郝修阳沉吟道:“或是他所言皆是真的,世间真有夺魄之事;或是他不愿相认,个中原由不知;或是他得了癔症,自以为是其他人。”

  “癔症?”

  郝修阳点点头,负手踱了几步,道:“早年前老道便遇到一个类似情形,泸州有一王姓人家,其子性乖僻。方与人嬉笑,忽发狂怒叱,如换了人,其母问及原由,答‘儿不自知,亦不自由’,旁人以为妖邪附体,寻老道驱魔……老道却觉得,怕是得了癔症。

  老道遂以白芍、当归、山茱萸、人参、茯神等草药熬‘摄魂汤’,假以香灰请他服了,略见好转。”

  “此症可医?”

  “不可医。”郝修阳叹道:“老道得了王家重金,将其送至仙侣山了。至其身死,癔症未除。”

  “郝道长为何认为不是妖邪附体?”

  “老道也未见他显神通,岂有妖邪不会神通?”

  李墉负手沉吟,许久不语。

  ……

  “李兄。”

  韩祈安带了一壶酒,推开了李西陵的家门。

  目光看去,却见门也未锁,宅子里一个人影也无,本就不多的细软也被收拾起来。

  韩祈安匆匆放下酒壶,追出门外,招过附近一人问道:“可见到了李先生?”

  “背着行囊往那边去了。”

  韩祈安大急,匆匆就往北追上去。

  连夜追了三里地,累得气喘吁吁之时,韩祈安才远远看到小路边有四道人影正在说话。

  “李兄!李兄……”

  ……

  李墉转头看去,喃喃道:“那是韩祈安吧?”

  “看他这模样,老道却是想到一个典故。”

  “萧何月下追韩信?”李昭成喃喃道,“他是否萧何我不知。但堂叔父还真不需他举荐谁。”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墉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皱了皱眉。

  “堂叔父,韩先生快跑到眼前了,接下来是走是留?”

  “叫‘父亲’吧。”

  李昭成明白过来,应道:“是,父亲。”

  不一会儿,韩祈安已到了眼前。

  “李兄,为何要走?”

  李墉摆了摆手,笑道:“此事只怕非如以宁所想。”

  “李兄不必管我如何想,留下来可好?”韩祈安上前,眼神极诚挚,道:“我与父亲聊过,李兄之才在我父子之上,该为阿郎之谋主。”

  “以宁,以宁。”李墉笑着打断,道:“误会了,我并非要走,不过是请县尉替我解决些私仇……”

  第二百七十三章 南下

  夜更深。

  刘金锁听到命令,再次进到营盘大厅,才进门就是眼睛一瞪,看向了李瑕身后那个黑衣女子。

  “县尉这是……马上要出发了,从哪弄来个……”

  “闭嘴。”李瑕道:“可有拿到逃兵?”

  “没有。”刘金锁道:“守了一夜,除了姜饭和韩先生来来回回,没见有士卒出营。马上就三更天,该起火造饭了,该不会有人再逃了吧?”

  “嗯。我走之后,你守着庆符,除了之前交代你的事,再加一条,保护好李西陵及其家小。”

  “这事县尉不说我也知道。”

  李瑕脸色郑重了几分,道:“我要你听明白我的意思……有事,依旧听韩老、以宁先生吩咐。保护好李西陵,但也看好了他,别漏了我的事。”

  刘金锁一拍胸脯,道:“我明白,县尉最信任的还是我和两位韩先生。李先生才刚来,还要再看一看。”

  “嗯,许魁那一队也会留下配合你。两百人,你可有把握庆符不出乱子。”

  “太有把握了!”

  “去吧,韩老呢?”

  “因想着县尉明日要南下,怕今晚还有吩咐,他就在营里歇了。”

  李瑕点点头,道:“我一会去见他,先不必去请。找熊山来见我。”

  “是……”

  ……

  熊山进到大厅,第一眼也是看到了李瑕身后的阿莎姽,吃了一惊。

  “去看看杨奔是否还在营里。”李瑕吩咐道。

  “在,小人今夜还与他聊过。”

  “是吗?聊了什么?”

  “聊了战局。”

  李瑕道:“还有呢?他可有找你打听?”

  “没有。”熊山道:“一直聊的都是怎么打蒙鞑,没听过其他。”

  “你去看看他还在不在,若还在……派人盯紧了。”

  李瑕话到最后,忽改了主意。

  无论如何,明日要把杨奔带去大理,到时再说吧。

  这个夜晚发生了这些事之后,李瑕又继续准备着明日南下,安排各种各样的事情……

  ……

  天还未亮之际,杨奔睁开了眼,因要南下的激动,困意全无。

  击杀兀良合台到今日,时间不过两个多月,中间还隔着一个年节,五百巡江手已扩军成了一千庆符军,虽然还未训练太久……杨奔却已感受到了一种突飞猛进般变化。

  他决心,这次一定要立个功劳,让那些人看看。

  他要让他们看看,他杨奔才是天生的将才,熊山、茅乙儿不配当他的佰将,许秃瓢、洪阿六不配当他的什将。

  他起床,收拾好,用过饭,背着行囊,列队……跟着队伍启程向南,沿符江而上。

  杨奔还没意识到,在他身后,熊山正盯着他,目光有些奇怪。

  而在更后面的符江江底,龚泽已经沉下去了……

  ……

  大理。

  阿术跨上战马,挥了挥手中的弯刀,无数的欢呼声便响起。

  “出发!”

  号令一下,一队队兵马便出发向东。

  阿术要去灭掉交趾,且打算在半年内灭掉。

  他回到大理才短短一个多月,短暂的歇息之后便再次跨上征途。

  这在宋人、大理人眼里显得很疯狂,征来的大理兵还未经过训练,粮草辎重还未备齐,却还要在半年就灭掉一个国家?

  在阿术眼里,这却只是习以为常之事,懦弱的宋人、大理人需要操练,他不一样,他生来就是要打仗的,不打仗的每一天他都浑身难受。

  年轻的阿术迫切地需要打一场大胜,证明他不仅能继承兀良合台的元帅金符,他还更擅战。

  若不是在宋境大败、兀良合台战死;若不是士气低落,需要歇整;若不是段兴智现在才给他征齐仆从军……他都不需要等到现在。

  “灭交趾!抢了他们的粮草女人!”

  “灭交趾!”

  五个千人队的蒙军欢呼着。

  他们将一路向东,沿途所过的大理诸州府都会有大理军汇入他们的阵列,最后再次形成一支大军。

  摧枯拉朽……

  ……

  “终于走了。”

  大理城墙上,如今的大理总管段兴智摇了摇头,道:“可怕。阿术比兀良合台还可怕。”

  段实眯着眼,看着远处腾起的尘烟,喃喃道:“蒙古最可怕之处,不是打不败他们……而是打败了他们也没用。打败了他们,他们也能抽离战场。像阿术这样,短短一个多月又能成军杀敌。”

  段实是段兴智的二弟,时年不过二十三岁,却已有骁勇擅仗之名。

  这名气却不是在抗蒙之时得来的,而是在段兴智投降之后,段实受命为平南先锋,与兀良哈台讨伐大理未平定之地,灭了许多义军。

  段兴智道:“是啊。哪怕兀良合台死了,哪怕有一天阿术也死了。依旧让人生不出一丝反抗蒙古的心思啊。”

  段实笑了笑,道:“大蒙古国太大了,每次吃败仗却也不损国力,随时可卷土重来。谁能反抗呢。”

  “可恨总有些人看不明白这道理,不自量力。”

  “又有人造反?”段实道:“平定了便是,也该有小部分人不停造反,才使大蒙古国需要我们。”

  段兴智望着远处,良久不说话。

  直到烟尘越来越小,似乎是因为确定阿术终于离开大理城了,他才看了看四周,小声地向段实道:“年前围攻石宝山……高长寿没死,逃了。”

  “之前怎不说?”

  “不敢说啊,你也看到了,阿术这人多凶,我哪敢说。”段兴智苦着脸道,“我也是前两天才得到消息的,石宝山里有条秘道。有山民看到高长寿带着百余人逃了。”

  “兄长就不怕等往后他知道了更加发怒?”

  “打下交趾,少则一年……这期间除掉高长寿便是。”

  段实摇了摇头,有些看不上段兴智。

  忠于大蒙古国没错,但也不必害怕成这个样子,因此而误了事,反而遗祸无穷……简真是糊涂。

  “那就赶尽杀绝。”段实道:“此事我来办吧。”

  “只不知高长寿又隐匿到了何处。”

  “还能在哪?”段实冷笑道:“这大理国能庇护他的还有谁?”

  段兴智愣了愣,道:“不会吧?高琼怎敢?他毕竟是敕封的统矢城主,享着世袭官位不当,还敢做这造反的事?”

  “呵,他当我查不出来,侥幸……”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举事

  二月二十七日,统矢城。

  高琼眼中带着思量,看着面前的高长寿、白弄川。

  白弄川是从宋境回来的,已将所见所闻以及李瑕的回复都说了。

  高琼听了之后思量了一会,重新确认了他关心的问题。

  “兀良合台真是这位宋朝的李县尉击杀的?”

  白弄川道:“依小人所见,该是真的。”

  “李瑕李非瑜。”高琼低声念叨了一遍,又问道:“他会来统矢城见我?”

  “说是与少主谈打通走私商道一事,想必再有月余便能到。”

  “他交代慕儒的那句话,你再说一遍。”

  “是。”白弄川道:“李县尉说,能击杀兀良合台,是因叙州军大败蒙军主力;因长宁军牵制蒙军余部;因宋军有火器、船只、弓弩等等军备;因大宋百姓热忱抗蒙……此种种,皆大宋之国力。

  总之,他自称是倚借大宋国力、才侥幸捡了兀良合台首级。反观大理,国灭、君降,无任何国力可为倚仗,少主与岳侯若举事,独木难支,必败。万不可轻举妄动。”

  高琼点点头,深以为然。

  他看向高长寿,叹道:“看来,你这位朋友与我看法相同。占领大理城、杀段兴智……靠这抗蒙是做不成的。眼下最重要的是积蓄实力。”

  “我不认同。”高长寿摇了摇头,道:“当趁百姓还有热血,号召群雄,尽快推翻段氏、驱除蒙鞑。”

  高琼道:“你要我再次联络三十七部举事,能敌得过蒙军吗?当年父亲以举国之力抗蒙尚且大败,何况如今?”

  “阿术率军东进交趾、大理国内民怨沸腾,为何不敢一试?”

  “数万人、数十万人之性命,不是拿来试的!”

  高琼叱了一声,又道:“此次并非只有我劝你,李瑕信上也说不可草率举事,义军若无甲、无马、无粮,未经训练,轻举复国大旗,平白葬送性命而已。”

  高长寿皱着眉,有些焦虑。

  高琼又道:“我知你心急,万幸你未瞒我,而肯将李瑕这意见坦诚告我,且耐心再等等,如其所言,打通走私商道、积粮治兵……谋大事不可急在一时。”

  高长寿心情不太好,却还是点点头,道:“你是高氏之主,你不肯号召人马举事,我能奈何?依你便是。”

  “且准备收购马匹,与李瑕交易吧。”高琼苦笑道,“磨刀不误砍柴功。”

  “嗯,走了。”

  高长寿带着白弄川离开,高琼脸上的苦笑渐渐褪了笑,只剩苦色。

  他从屉中拿出一封书信,再次看了起来。

  信是一个当年追随高泰祥抗蒙的彝族首领所写,说是当初黑初山一败之后,他侥幸未死,遁入寺庙,取法号“舍利僧”,以佛之名义号召百姓,欲趁兀良合台已死、阿术东征交趾之际举事,邀高琼共襄大业,愿奉他为义军之主。

  ……

  世事有时很奇怪。高长寿一心举事,得到了李瑕劝他缓缓图之的信;高琼不愿起兵,得到的却是舍利僧这封共襄大业的信。

  高琼已写了一封回信,但数日以来,并未收到舍利僧的回信。

  对此他深感忧虑。

  今日见过高长寿之后,他心里已更倾向于李瑕的提议……先打开走私商道,以马匹换取宋境来的茶、丝稠、瓷器、盐等物,贩给大理权贵或运往吐蕃、天竺,赚取钱财,筹积粮草,冶炼武器、盔甲。

  之后,可谋取川滇交界之处为据点,筑山城、练精兵,等待宋蒙之战出现转机。

  至少要等宋军夺取川西、中断蒙古与大理的通信;同时川滇可互为倚仗、相互支援。如此,才是真正的良机。

  如李瑕所言“倚大宋之国力”,徐图进取。

  在他看来,贸然举旗只会将许许多多尚存胆气却又手无寸铁的百姓、山民、信徒送到段兴智的屠刀之下而已……

  高琼铺开纸墨,提笔打算再给舍利僧写封信,忽听到敲门声响起。

  进来的是高琼的族弟,名叫“高均锦”。

  “大哥。”

  高均锦进屋之后,先是关上门,这才递了一封信在高琼手上,低声道:“从善阐城来的信……这次,不是秘信。”

  高琼摇了摇头,心知“不是秘信”意味着舍利僧已起兵了。

  他打开信封,扫视了一眼,愁苦之色愈浓。

  “半月内,十万义军即至统矢城,介时请少主开城。”

  ……

  善阐城。

  善阐既后世的昆明,南诏国时始建“拓东城”,大理国时称“善阐城”。

  此地为大理陪都,滇中重镇,商工繁华……

  三月初一,城头的大蒙古国旗帜倒下,起义军已攻下了善阐城。

  一名黄袍僧人站在城头,双手合什,为战死的义军士卒超度。

  因他的举动,还在为胜利而欢呼的义军们神色也渐渐肃穆起来。

  良久,僧人超度完毕,开口说起来。

  “晓谕善阐城众,义军奉阿嵯耶观音之命,抗蒙鞑暴政举事,普渡众生,入城后不抢、不杀,百姓毋要惊慌……”

  自有人将他的话语传开去。

  “不抢一物、不杀一人!阿嵯耶观音普渡众生……”

  善阐城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舍利佛……救苦救难舍利佛!”

  “追随舍利佛抗蒙……”

  ……

  “妖僧。”

  段实行军至统矢城外时,收到了信报,得知舍利僧已攻下善阐城。

  “将军,妖僧声势浩大,甫一造反便攻下善阐城,号称二十万大军,杀守将、占领城寨,各地纷纷告急……”

  段实不怒反笑。

  “哈?二十万众?”

  整个善阐府的人口也就二十万余万,男妇老少全跟着舍利僧造反了也凑不出二十万大军。

  在他看来,这又是一个向蒙人表忠心的机会。

  段实领了八千大理军,本是要来对付高琼的,他打算找到高长寿或别的证据,废了高琼这个统矢城主。

  “正好遇到妖僧造反,简直是送上门来。”

  段实摊开地图指了指,喃喃道:“妖僧攻下善阐城,下一步必是兵进统矢城,拿下进攻大理的要道。他以为高琼无心抵抗、甚至会配合他,却想不到我正好领了精兵在此……”

  这战略实在太简单。

  叛军必定是要攻打国都大理城,从善阐城到大理城就直直一条线,中间就是统矢城。

  舍利僧接下来的每一步要如何走,都被段实看在眼里。

  “传信回大理城,告诉兄长一声,请蒙古镇守将军领兵来铳矢城、共击叛军;再派快马往东南报都元帅不必回师,小小叛乱,段氏足可平定……”

  ……

  三月初九。

  高琼在书房中踱着步,眼中忧色更重。

  因这一场起义,他所有的计划都已被打乱了。

  这几天,他写信给舍利僧,劝其不要西进,不可将大理城作为战略主攻方向,宜向北面乌蒙部方向占领据点,靠拢四川、联络宋军。

  他还让高长寿再派白弄川去通知李瑕,不可再带货物到大理走私,战乱一起,眼下已不是时机。

  同时,高琼极担心高长寿会冲动起事,与舍利僧合兵,也不停叮嘱其不要妄动。

  然而,昨日一整日高琼都没得到高长寿的回应,他再次派人往城外的深山老林找高长寿,人也一直没回来。

  ……

  “大哥,不好了。”高均锦脚步勿勿进了书房。

  “出了何事?”高琼问道:“舍利僧快攻到统矢城了?”

  “不。是段实到了,与蒙古守军锁封了城池,把我们的人全都控制住了。他带了近万人,似乎在布防,不让我们的人接近……”

  高琼闻言呆住,眼神瞬间失去了光彩。

  良久,他才哑着声音念叨了一句。

  “完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斩尽杀绝

  三月十二日,一场大战……如屠杀一般在统矢城外展开。

  舍利僧以锐不可当之势攻下善阐城,之后火速西进统矢城。

  他本以为,不等蒙古反应过来,统矢城必然已被攻下,高琼一定会杀掉蒙古守将献城,之后或倒向义军、或佯败逃亡。

  占下统矢城,进可攻大理,退可保证善阐城不必受敌。

  义军号称二十万军,领一半兵马十万人西进,其实只有三万余人,但也声势浩大、士气高昂。

  然而,才出统矢城的东面山谷,他们就遇到了埋伏。

  统矢城城门紧闭,段氏的大理兵从山谷中杀下,封锁了道路,把义军围在城下屠杀。

  义军仓促成军,未经训练;盔甲不必说是皮甲或铁甲,全都没有;武器只有少量的刀,更多的还是弓箭和竹矛。

  高昂的士气几乎是在遇敌的一瞬间就被击溃了。

  ……

  段实并非要击溃这些叛军。

  他要杀光他们。

  只有最残酷的镇压,他才能让大汗感受到他的忠心;只有割下更多的首级,他才能立下更大的战功。

  “镇守将军,我的意思是不必受降,杀尽这些敢背叛大蒙古国的叛徒,才能威慑别人。你觉得呢?”

  镇守大理城的蒙古千夫长名叫“也先”,他闻言点了点头,大笑道:“段将军很有蒙古大将的风范啊,哈哈哈。”

  段实抚掌大笑,用蒙古语附和了几句,又道:“那我就传令下去了?”

  “好。”也先大笑着应道,“屠了吧。”

  段实走了几步,招过一名心腹,低声道:“派一队人,去把那妖僧救出战场,并让他们以后就呆在那妖僧身边。”

  “将军,这是?”

  “去吧。”段实笑了笑。

  于他而言,这次平叛立了功,入了蒙古人的眼,但往后呢?

  若大理国内再无叛乱,那是他兄长段兴智的功劳。问题是,段兴智已四十余岁,往后这大理总管的位置该落在谁手里?

  留着那妖僧一条命,并派人盯在他身边,往后想平叛立功就平叛立功。等当上大理总管,也随时可除掉那妖僧。

  ……

  这日,舍利僧带着少数人逃脱了战场。

  统矢城外,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

  三月十三日。

  也先领兵东进,收复善阐城。

  他进兵之前,段实问道:“也先将军,城中恐还有叛逆,可否容我全权查办?”

  “哈哈,当然。”也先答应得很是爽快,“段将军这次又立一大功,些许小事,看着办吧。”

  段实于是占据了统矢城,开始清理叛逆。

  “押进来。”

  随着他一声吩咐,几名大理兵押着高均锦进屋。

  高均锦双手被扣,脸上带着茫然之色,道:“英王,我犯了何事?”

  段实摆了摆手,郑重道:“不要叫我‘英王’,叫‘将军’,我乃大蒙古国先锋将军,不可再混淆。”

  “是,我亦是大蒙古国官员。不知段将军为何擒我?”

  “招吧,高琼庇护反贼高长寿,又与妖僧暗通。”

  高均锦道:“绝无此事……”

  “我以为你是聪明人。”段实打断了高均锦的话,起身踱了两步,道:“你再为高琼遮掩也无用,我杀定他了,以及他的两个儿子。说实话,这是我段氏与高氏的深仇旧怨,我早想杀他。

  当年高泰祥被斩于五华楼,漠南王嘉其忠义,封高琼世袭统矢城。这位置也不能空了,我打算让你入嗣给高泰祥,世袭统矢城主。从此,段氏与高氏之宿怨就此了结,你我携手为大蒙古国镇守西南。

  你若不愿,那便与高琼一起去死。城外的惨状你也看到了。高长寿也许就在其中,他好好的剑川城主不当,非要造反,这便是下场。事情很简单,一念之间,或世代荣华富贵、或被我剥皮拆骨,你考虑。”

  高均锦默然了良久。

  段实笑了笑,招过下属吩咐道:“他不愿为高泰祥这个‘段氏忠臣’继嗣,先去把他阉了,再把他的皮剥下来,剥下皮之后若是还活着,我重重有赏……再把他弟弟高均常押来。”

  “将军,我……招了。”

  “呵。”

  高均锦闭上眼,道:“高长寿就在城南‘观音箐’彝寨……高琼确与舍利僧有书信往来,还有一封高琼亲笔信没来得及交出去,就在我身上……他们还意图联盟宋军……”

  ……

  观音箐。

  高长寿脸色颓然。

  到统矢城的道路已然被封锁了,他不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但已预感到局势不太好,让部下准备起来,随时要离开这里。

  他昨日却是带人悄悄往北,攀上了统矢城外的一座高山,看到了义军被击败的场景。

  这让高长寿有些心灰意冷。

  一直以来,他想要做的事就是如舍利僧这样,举事起义,杀入大理城,推翻段兴智,驱除蒙鞑。

  当年高长寿在剑川举事失败。这次,舍利僧做得比他当年要好。趁着百姓怨声载道、深恨蒙古;趁着兀良合台已死、蒙军东征的兵力薄弱……揭竿便是数万人响应,声势浩大。

  这正是高长寿的预想……然后,就被屠戮殆尽了。

  如同一刀一刀割在高长寿心上。

  他感到他数年来的期盼被砸得粉碎。

  高琼、李瑕、高明月一直在劝他不要草率,“大理复国无望”“我不看好你”“无国力可恃、举事必败……”一句一字都回荡在他耳边。

  他明白,若不是这些劝阻,此时他已被埋葬在统矢城外的尸山血海里了。

  但高长寿一点都不庆幸,他心里只有悲愤与担忧。

  他拼命赶回观音箐的寨子里。

  “走!没收的东西不要了,马上走!”

  高长寿奔进寨子中,脚步飞快,指挥着部下集合,他则跑回家中。

  “妙音,抱上孩子……明月,走。”

  “果然是败了?”高明月并不慌张,背上行囊一边走一边问道。

  “大败了。”高长寿道:“败得太惨了……想像不到的惨。”

  段妙音慌慌张张问道:“我们去哪?”

  “先到高山上躲藏一段时间,我再想办法到五尺道联络非瑜。”

  “大哥呢?”

  “先走。”高长寿道:“我设法打探他的消息。”

  旧部加上寨子里的人,总有七百余人,却是男女老少皆有,行路不快。

  高长寿忧虑更甚,只好带了两百余青壮在后方断路。

  行了一日一夜,在三月十五日天明之时,忽见后方有十余匹快马奔来。

  “慕儒……”

  高长寿回头望去,见了来人,眼中泛起惊喜之色,忙迎了上去。

  “堂兄派你来的?他没事吧?”

  来的是高均锦之弟高均常,他翻身下马,问道:“慕儒这是要去哪?”

  “我看道路被段氏封锁了,担心出变故,把人移到山上。”

  高均常道:“不错,小心些也好。”

  “大哥他……”

  高长寿话到一半,电光火石间身子一避,高均常的匕首已捅进他肘下。

  “噗”的一声,高长寿迅速抽刀在手,扎进高均常腹中,一把将他制住。

  他不顾肘下鲜血淋淋,冲来人大喝道:“别过来!”

  马匹上那十余人却并不理会,径直放箭。

  “噗噗噗……”

  箭矢刺进高均常身上。

  高长寿甚至来不及问一句“为何要背叛我?”他丢下高均常的尸体,滚进小路边的树林,大喝道:“走……”

  “杀上去。”

  更远处,一队队段氏的大理兵杀了出来。

  “围杀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

  段实看着地图,在观音箐画了一个圈。

  于他而言,舍利僧可以用来养寇自重,但高氏叛逆一定要斩尽杀绝。

  “斩尽杀绝……”

  第二百七十六章 覆巢

  三月十六日。

  观音箐以南,大尖山。

  许秃瓢是熊山麾下的什将,正是他带人护送白弄川从庆符县回大理。没想到统矢城起了战乱,被围困在了大尖山。

  这还是运气颇好的情况,若是高长寿不够果断,以为观音箐深山老林不会被段实那么快就找到,只怕此时已被剿灭了。

  山上有个寨子,也提前准备了食物。

  但退往大尖山的路上,被段氏大理军追上,断后的两百余人伤亡了三成,高长寿也受了重伤,却强撑着指挥布置防事,并请许秃瓢帮忙教寨兵建些砲车。

  许秃瓢一边建着砲车,一边对白弄川道:“得要小心火攻。之前杀了兀良合台县尉就是带人上了山,我被江水冲走了,但夜里看到那山火好可怕。他们挖了沟把火势隔开……”

  白弄川道:“岳侯说了,困在山上也不是办法,先守住这几次攻势,还是要想办法突围。”

  “这么多老的小的女的,哪能突围啊。”

  白弄川语气有些歉意,道:“对不住,连累你了。”

  “我不是这意思。”许秃瓢傻笑了一声,道:“我不怕死,上次能捡条命回来就算命大,值了。再说我就算战死了,抚恤可不少,有田有屋的留给儿子。”

  “许哥哥儿子多大了?二十多了吧?可讨了婆娘?”

  “瞧你说的,我才二十四,哪有那般大的儿子。”

  白弄川尴尬地挠了挠头,转过话题,道:“这砲架能架上去吧?”

  “能咧……一会的,先吃点东西。”

  说话间只见一队队彝族妇人们已在不远处建起围栏,又有人送来吃食和热汤。

  许秃瓢捧着吃的转头看去,见到高明月在后方安排了伙食,又在教别人如何给伤兵换药,山寨里一副乱中有序的样子。

  “这位郡主往后就是县尉夫人吗?”

  “我是这般猜的,我出发去庆符前,郡主特地让我带了东西给李县尉,当时岳侯就是这个神情……你看我。”

  “那就是了?”许秃瓢挠了挠头,很想夸赞这大理郡主几句,却又觉得不合适,只喃喃了一句。

  “要是真杀不出去了,能把县尉夫人送出去,县尉得给我多大地啊?以后我儿子可就太富了……”

  ……

  高明月提着一筐草药到了木屋里,她配好了伤药又开始捣着,同时拿了本佛经放在膝上一边捣药一边默念。

  段妙音抱着孩子进来,道:“瞧你,哪有这般诵经的,显得不敬。”

  高明月愣了愣,道:“我想着只要心里虔诚,佛祖总能听到我的心念。”

  段妙音把熟睡的孩子放在一边,接过她手里的药罐捣着,低声道:“说来也是,这些年我每常祈求上苍保佑你二哥平安无恙,他历经艰难……”

  她话到最后还是化成了叹息。

  还没坐多久,外面忽传来了喊叫声。

  “又攻山了!”

  “守住……”

  厮杀声把熟睡中的孩子吓醒,哇哇大哭着。

  段妙音手里的药罐掉在地上,被高明月捡起,又放到一边。

  木屋里的妇孺都是一团慌乱。

  “都不要慌,该做什么继续做。”

  高明月提起短剑,向外走去,只见已有段氏大理军士卒已跃上山头。

  她不知敌军有多少,但目前所见至少有三千人以上。

  三千正规大理军将七百老弱病残围在山上,逃生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后面的人随我一起搬木石,我们将这些卖国贼砸下去。”

  高明月一边指挥着妇人们做事,一边带头开始推木石。

  箭矢不时从山下抛射上来,便是在后方帮忙的老人与妇人也不时中箭,惨叫着倒下去。

  “南边、东边又有叛贼攻山了!”

  高长寿匆忙四下一看,道:“我带人去守,明月,你来指挥。”

  高明月没信心,但慌乱之间也不推却,忙上前指挥守山……

  ……

  “快,快把孩子们都带进去。”

  段妙音跑过寨门处,拉了几个寨子里的孩子,忽见东面已有一些段氏大理兵杀上山来,挥刀就砍,也不管是青壮还是妇孺。

  “啊!”惨叫声起。

  眼看着这场面,段妙音吓得呆住。

  下一刻,高长寿终于领着人冲上来,奋力将冲上来的大理兵杀向东面的陡峭山坡。

  “走,快进去。”高长寿喊道。

  段妙音深深看了一眼高长寿的背影,转过身赶着那几个孩子进了寨子,眼泪却是不自觉地往下掉……

  段氏与高氏世代联姻,论辈分,段兴智、段实还是她的族叔伯。

  当年亲人间其乐融融的场景还历历在幕。转瞬之间,要对她丈夫孩子赶尽杀绝的亦是这些亲人……

  ……

  时近黄昏。

  高长寿身子晃了晃,失血使得他浑身无力。

  攻上山的大理兵仿佛杀不绝一般,而哪怕是居高临下守山,他的老弱病残们伤亡也远远大于大理兵。

  高长寿没数过,却知道死在箭雨中只怕已有过半人。

  到处都是哀嚎恸哭,有人已经崩溃,哭喊着想要投降,但大理兵没有想要留活口的意思,依旧是在不停地放箭、攻山……

  乱战中,高长寿终于被一根长矛捅倒在地。

  他挣扎着想要起来,转头一看,忽然愣了一下。

  他看到白弄川的尸体正静静地躺在那里,胸前满是伤口。

  “弄川……”

  高长寿喃喃了一声,忽然想到在龙湖上死去的白苍山。

  他本想着,白先生为保护自己而死了,以后不能让其侄儿再死。等复国了,要给白弄川封一个大官。

  复国?不可能复国。

  如他高长寿所想,起兵举事,不可能成功;如高琼所想,韬光养晦,也没用,段实还不是杀过来了。

  没有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错。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亡了,亡国奴没有尊严,只能如同蝼蚁一般任人踩踏。

  本已郁积的亡国之恨,舍利僧的失败、高均常的背叛、白弄川的死……高长寿苦意泛上喉头,跪在白弄川的尸首边呕吐起来。

  ……

  又有大理兵攀上了山顶,向他围杀过来。

  “杀了他!”

  有大理兵冲向高长寿,突然,另一面有人冲杀过来,挡在了高长寿面前。

  打斗中,高长寿站起身,转头看去,见是高明月带着人赶来支援了。

  “带着他们走……明月,带上他们走……”

  高长寿执刀又冲上去,一刀斩下,血溅了他一脸。

  高明月冲上前,砍伤一个大理兵,拉着高长寿就退。

  “二哥,你听我说……”

  “走啊,带上你嫂子侄子去找非瑜,往后隐名埋名……”

  “退了,他们退了,二哥你看那边。”

  高长寿转过头,目光扫去,只见山顶上还在鏖战,但更远处,一队队围山的大理军已向北面涌去……

  ……

  段氏大理兵并没有马上放弃攻山,但撤军的场面让高氏寨兵士气大振,而正在攻山的大理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也失去了战意。

  这一轮攻势之后,段氏大理兵已不再攻山,撤走了大部分人,只留下小量兵力封锁下山的道路。

  ……

  许秃瓢受了伤,拖着腿走到白弄川的尸体边坐下来,吃力地给自己包裹着伤口。

  “唉……你怎就战死了呢,换作是我还有抚恤,你唉……县尉是派我来护送你的,这差事我不办砸了吗……”

  许秃瓢也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悲伤,嘀咕了几句,觉得说来说去还不如不说,最后只是眯着眼看着远方。

  “看这样子,一定是县尉到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奔赴

  “是非瑜到了。”高长寿道,“眼下这情形,只能是非瑜到了。”

  高明月没有回答,低着头,把武装备在身上,在小蛮靴里又塞了一支匕首。

  “二哥,我得带人突围去接应他。”

  “山下还有叛军,太危险了……”

  “我必须要去见他。”高明月道。

  她声音不大,但极坚决,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又道:“二哥你受了伤,在山顶坐镇吧。”

  高长寿抬起头,眼神还有些担忧,高明月却已转身走开,去挑选还能下山突围的青壮与彝寨健妇了……

  一个月以前,听说李瑕要来,高明月很期待,也很欢喜。

  但这两日,她其实是希望他别再过来了,战乱一起,段氏带兵到了统矢城,已不是李瑕再过来的时机。

  她求佛祖保佑他能平安无恙,对她而言,李瑕无恙也就够了。

  但,李瑕还是来了,她知道一定是他来了,他每次都能在她最危难的时候出现,像是她命里注定的英雄。

  她信这些,却也不满足于这些。

  她必须要尽快去告诉他眼下的形势、指引他地势,避免他被埋伏,或遇到更多可知及不可知的危险。

  总之,高明月不愿只像个累赘一样,每次都等着李瑕到她面前救她。

  山水迢迢,李瑕已经走过来了。剩下这段路,她觉得该由她向他走过去,在她的地盘尽力去保护他。

  另外……也想要更快见到他……

  ……

  李瑕正望着逃窜而去的“段”字大旗,下令道:“追上去。”

  令旗一摆,八百人便向前方正在败逃的大理兵杀了过去。

  事实上,李瑕也不知对手是谁。

  这是一场发生在统矢城南面山谷中的遭遇战。

  ……

  李瑕本来打算把兵力布置在大理边境接应,只带着商队和货物潜藏进大理。

  但才到大理境内,便打听到了舍利僧举事的消息,毕竟这场举事甫一发动就声势浩大,滇东诸部多有响应者。

  李瑕于是做了个决定,反而是将商队、货物留在边境,只带了八百人进入大理。想要尽快见到高长寿了解详情。

  从五尺道到统矢城,善阐是必经之路,路上有两座关城,东边的是“高硗关”,西边的是“金马关”。

  李瑕到时,高硗关还掌握在义军手里,但这些义军也准备撤回山里了,并不阻挠宋军通行。

  出了高硗关,斥候登高打探,发现蒙军正在善阐城,兵力大概是千余蒙军、三千余大理兵。

  善阐城已经是摇摇欲坠,马上要被蒙军重新夺回了。

  李瑕判断金马关必定是在蒙军手里,于是夜袭蒙军大营、冲散了那些大理兵仆从兵,趁乱扮成大理溃军杀出了金马关。

  他不理会身后的蒙军和善阐城内的义军。

  他此行的目的是联络高长寿打通走私商道,首先保证的是高长寿这个确定的盟友,而非并不能确定是他盟友的义军。

  且情形至此,他这八百人也完全无法挽回义军的败势。

  从金马关到统矢城,李瑕几乎是不眠不休,以最快的速度狂奔。

  奔至统矢城外,登高一眺,发现城关紧锁,他便知道统矢城只怕不再归高琼统领了。

  李瑕不敢贸然派人联络高琼,而是立即转道南下深山,去观音箐寻高长寿。

  位置是白弄川告诉他的,引路的是个捉来的大理俘虏。

  沿着山谷前进,很快又遇到了小股的大理兵探马,李瑕击杀了他们,心中忧虑愈盛。

  一直走到一个叫“小龙箐”的地方,李瑕愈发感到不对,派斥候登高眺望,果然发现前方有大量的大理兵。

  紧接着,有斥候连滚带爬奔下山来。

  “报,县尉,后面又有千余人沿山谷来了,打着‘蒙古先锋将军段’的旗号……”

  ……

  段实带了八千余精锐从大理城东进统矢,击败了舍利僧之后,分兵三千给了也先去收复善阐,又派了三千人去围剿观音箐,再除掉伤亡,便只余一千六百余人镇守统矢城。

  这日,有士卒禀报,在城楼上看到一支小股兵士由统矢城东面而来,未靠近城池便转道南下。

  段实心中惊疑,派人去打探,发现布置在官道上的守卫已被人除掉,且衣甲也被剥了下来。

  他意识到不好,立刻点了一千人向山谷中追击。

  在段实想来,这支兵马该是舍利僧的叛军、或是追随高氏的部落,必是急忙忙地要赶到大尖山救高长寿。

  他遂勒令全速前进,要在对方赶到大尖山之前,包围夹击这支兵马。

  然而,才到小龙箐,山谷两侧便有箭矢倾泻而下。

  “杀啊!”

  段实暗骂“该死”,马上派人冲到前方报信,让大股兵马过来围剿。

  至此,他并不慌乱,却承认自己有些低估这一支不到一千人的敌兵。

  他本以为对方会赶到大尖山解围,没想到对方竟是先埋伏在山谷中偷袭。

  登高眺望地势,说来是很简单的事,但一般的部落酋长打起仗来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仓促之间设伏,说来也很简单,但没经过训练,没达到令行禁止的士卒也做不到,舍利僧的叛军绝对没有这样的实力。

  段实几乎在一瞬间便有了新的判断。

  “是高氏联络的宋军!但为什么?不应该的,宋军不该这么快就能到……”

  事实上,在蒙古攻大理之时,大理的求援书也不知传了多少封给大宋,但川军显然不可能轻率支援。

  等消息传到临安,大理国已经灭了。

  因此,哪怕段实从高均锦口中得知高琼与宋军有所联络,也从没想过会真有宋军出现在大理。

  这是他这些天唯一的失误……

  “轰。”

  前方,有东西在地上爆开来,紧接着,好几个士卒捂着脸惨叫不已。

  “蒺藜火球?”段实皱了皱眉。

  这火球威力不算大,但一旦爆炸,里面的碎铁片乱绽,却颇能伤人。

  “举盾牌!守住!”段实大喊道:“只要他们的箭矢、火球丢完,我们的大军马上就到……”

  “轰。”

  “啊!”

  段实话音未落,左眼一痛,眼前便只有一片血淋淋的腥红……

  “我的眼……我的眼……啊!”

  “将军!”

  “我的眼……”

  剧痛传来,段实一瞬间便陷入了癫狂,他不敢相信自己这么轻易就被击伤了一只眼。

  但事实已经发生,血不停地顺着他的左眼窝往下流。

  那铁片极烫,让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因为痛苦而抽搐。

  “咴律律!”

  战马似乎也被铁片刺伤,仰起前蹄,将段实掀翻下去。

  他已经什么都没想了,只感到混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道:“我瞎了?我会不会死?”

  “啊!啊!”

  “将军……将军……”

  “都别动我……啊!我的眼睛……”

  良久,段实被人抱住,亲兵们死死抱着他,不停安抚。

  有泪水混着血流下,痛得他死去活来。

  终于,他伸出颤抖的手,捂住了受伤的左眼,伴随着吃痛的哼声,睁开右眼扫视。

  眼前的画面像是失了真,他看到一个个大理兵被宋兵砍倒在地。

  “带我走!快!带我走……我要去治眼睛……”段实大吼道,“我的眼睛……”

  他感到的是剧烈的恨意与痛苦。

  他是大理的名将,本不该在这里受伤,但佛祖不保佑,今日运气太差了。

  ……

  “啐!这小子运气太好了吧。”鲍三恨恨骂道。

  他才从更北侧的山坡上带兵冲下来,打算堵住大理兵的退路,全歼了他们。没想到对方的主帅撤得太快,不等他堵住退路。

  “娘的,有本事别逃。”

  又是一声号令响起,鲍三回头看去,喝道:“县尉有令,给我追上去!别让他们逃了……”

  “杀啊……”

  ……

  “准吗?”

  杨奔提着长矛向山坡下冲去,同时淡淡向洪阿六问了一句。

  那个砸到大理兵主将附近的蒺藜火球就是他抛的。

  “准!好小子,哈哈哈!我给你记一大功。”洪阿六是由衷佩服杨奔,这份臂力、准头,至少他是做不到的。

  杨奔冷笑一声,也不多说,已随着同一什人冲到了山下。

  “刺!”洪阿六大吼道。

  长矛捅出,又是一片血淋淋。

  中矛的大理兵栽倒在地,更多的则是转身溃逃……

  第二百七十八章 围魏救赵

  李瑕站在山顶,向南边望去,见到一队队大理兵已往自己这边而来,看人数极多。

  而此时庆符军已从山下攻下,箭矢、火球用尽,只怕不会是这大股敌军的对手;他也看得出来,自己埋伏的这个蒙古将军地位最高。

  那只好试着用“围魏救赵”的办法给高长寿解围了。

  于是,李瑕下令道:“继续追击溃军,全力击杀。”

  ……

  “走啊!快带我走!”段实怒吼道。

  他并不在乎胜还是败,也不太在乎麾下的士卒伤亡了多少。

  说来可笑,以前段氏为大理皇氏,却毫无实权,如傀儡一般,国事尽操于高氏之手;反倒是如今大理国灭,段氏成了蒙古国的大理总管了,才终于有了些权力。

  重要的是这权力。而这权力,来自于蒙古大汗的信任。

  段实需要的,是在段氏之中显得最能干……这就够了。

  今日就在这里,麾下四千余兵马全死光,他都完全不在乎。

  这四千兵力,怎可与他的一只眼睛相比?

  若能让他的左眼恢复,他甚至可以亲自把这四千人屠光,岂还在乎败不败的?宋军来了,自然有大蒙古国的骁勇将士应对。

  总之,段实只有一个念头,尽快回统矢城治伤。

  但身后的宋军却是如疯狗一般的追了上来。

  “疯狗……疯狗……”

  好不容易,终于冲出山谷,单只眼望去,能望到远远的统矢城。

  但身后的宋军已然追得太紧了,段实没信心能逃回统矢城,而前方便是金秀山,他必须做一个选择。

  是冒险逃回城、还是冒险爬上山?

  惨叫声越来越近,段实终于大吼道:“上山!上山!”

  ……

  傍晚,李瑕把段实包围在了金秀山。

  他并不急着攻山,而是借着这空旷的地形迅速调整了阵形。

  他依旧保持着冷静,知道后面还有更多的大理兵,知道自己此来的目的是接应高长寿。

  果然,才刚刚调整好阵形,后面的大理兵便追上来。

  李瑕不敢硬战,领兵退到了金秀山对面,隔着山谷的深山当中。

  再回头看山下的大理军,密密麻麻竟有近三千人。

  鲍三不由骂道:“娘的,有这么多人,都不知那段将军慌什么。”

  “人家惜命。”于柄笑道,“人家给蒙鞑当狗,多的是荣华富贵,还没享够呢。”

  “哈哈哈!往后和鲍哥哥一样,享享独眼的富贵!”

  “娘的,你是在骂老子还是在骂他?”鲍三抬腿踹在搂虎腚上,大骂道:“快去探探路,我们还要尽快赶到观音箐呢。”

  “知道!你们几个,跟我探路……”

  ……

  夜幕降下,庆符军在山上扎了营。

  士卒们都太累,不得不歇一夜。

  老林子里一片幽深,颇为可怖。搂虎探了路回来,摇头不已。

  “县尉,这片林子,只怕没有半个月走不出去……”

  “知道了……”

  李瑕坐在篝火旁捧着简陋的地图看着,皱眉不已,也感到了棘手。

  他不至于被围死在这里,但情况并不好,仓促行军带的辎重本就不多,如今已用尽。

  偏偏是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地形,想要绕道去接应高长寿也很难,一进深山老林,未必能转得出来。

  而山下又是三千余敌军的包围。

  熊山走过来,低声道:“县尉,其实往北不远,就是统矢城,那边地形开阔,不至于迷路。”

  李瑕道:“我知道。”

  “明日向北走,向着渔泡江而下,可入金沙江,我们可走灵关道回蜀地。”

  李瑕转头看向南面,没有回答。

  熊山叹息一声,道:“这片山路不好走,就这一条山谷被堵死了。往西绕道的话,这一片深山老林……小人也没把握能走出去。”

  鲍三想了想,走过来,低声道:“县尉,依小的看。大理眼下这情势,怕是不好再打开商道。但反正我们也没损失,就当白跑一趟,也没啥事,不必忧虑。”

  李瑕沉默了一会,这次却讲不出什么大的道理。

  这次过来,大理这局面确实与他想像中不一样,本以为是暗中来与高长寿高琼兄弟俩谋划一番,如今却陷入了困境。

  熊山、鲍三说的也都对,这次不走私了,下次再想办法也可以。但……

  这次,李瑕没再说盟友、商道了,开口道:“我妻子还在那边。”

  鲍三愣了愣,挠了挠头,道:“那就想办法击溃山下的大理军,或想办法从西面的深山老林里绕过去。”

  “县尉不就是在想办法吗。”熊山道。

  “是,县尉总能想到办法的。”

  熊山他跑来劝李瑕向北走,其实有一层心思是说以县尉的才貌,往后何等女子找不到,未必非要继续冒死进谷救人。

  但李瑕直说了,这话他就不敢再提了。

  熊山于是道:“我看那些大理军战力也不强,实在不行,杀过去得了。”

  李瑕拿起一支火把,走到山崖边,又沉思了良久,终于有了决定。

  他招过麾下八个佰将,开始布置。

  “再让士卒们歇到三更,趁天色未亮之际,我们下山偷袭一次,捉几个俘虏上来……”

  “是。”

  “明日,鲍三你来领着所有庆符军向北,沿渔泡江离开大理。搂虎,你挑二十余最精锐的士卒出来,我们扮成大理兵向南走山谷。”

  “县尉,我等愿随你一起。”

  “不,物资不足,难以支撑太久,人多目标太大,不好救人……”

  这边还在商量,忽听远处有守夜的士卒喝道:“什么人?!”

  李瑕转过头看去,见那呼喊声是从西边的树林里传来的。

  “先别放箭!”他迅速起身,喝令着,向那边快步赶过去。

  月光下,有道身影从树林里现出身来,有些娇小轻灵,向这边看了一眼,又迅速缩回树干后面。

  “别放箭。”她喊道。

  “明月?”

  李瑕走上前。

  他一步步踏过去,终于见到高明月从树干后转出来,她也不说话,就那般愣愣地看着他。

  等李瑕走得近了,她伸手似想要抱他,却又不敢,手便停在那儿,唯有眼中是一片深情……

  第二百七十九章 重逢

  三更时分。

  高明月并着腿坐在篝火边,把李瑕那副简陋的地图放在膝上,勾了一笔,低声道:“这里有一条山间小路,是猎人们平时走的,可以直接通到大尖山附近……我傍晚时出发,赶了四个时辰就到了。”

  “好,那我们天亮出发,到大尖山接应慕儒。”

  “嗯。”高明月低下头,将地图还给李瑕。

  此时这团篝火边只有他们两人。

  高明月很想很想李瑕,本以为见了面会抱他,一点一点倾诉相思。

  可真见了面,她心里虽然感到非常欣喜,那羞意上来,却还是说不出太多话来,拿眼睛看着看着,想说的话便全都忘了。

  然后,李瑕没有抱她。

  她其实感觉得出来,李瑕并没有多喜欢她,至少不像她那般满心满眼都是他。

  他对每个人都显得疏离,她只是所有人当中,他愿意娶的一个而已……

  对这些小小的情绪,高明月能敏锐地捕捉到。

  于是,她忍不住低声问道:“我送你的护身符,还在吗?”

  “在。”

  李瑕点点头,掀开衣甲,显出绑在里衣的护身符。

  高明月不由抿着嘴微微笑了笑,有些开心。她觉得这样就很满足了。

  “对了,还有这个。”李瑕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打开来,里面是条小小的银手链。

  高明月低下头,轻声道:“你给我的链子我也带着。”

  李瑕看向她。

  她衣领很高,只能看到一点点光洁的脖颈间稍稍有一点银色的亮光。

  “嗯,那看来你还是愿意嫁给我?”

  高明月羞涩地偏过头。

  其实李瑕是想说“你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他当初提出这婚事本就是想给她多一个选择。此时见她的小女儿姿态,知她是愿意的,那他便愿意娶了。

  喜欢还是喜欢的,但他阅历太多,终是没有少年人那种不顾一切的热烈……

  “在京城时,阎贵妃不是送你一块玉佩吗?出京前还看你戴着。”高明月问道:“看你现在没戴吗?”

  “不记得放哪去了,回去之后要问问巧儿。”

  高明月又抿嘴笑了一下,终于敢转过来看着李瑕。

  大概是意识到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了,于是话也渐渐多起来。

  重逢的欢喜过后,他们聊着近来发生的一切,情绪便开始有些低落,毕竟许多人都死掉了。

  李瑕终是拉过高明月的手握在手里,道:“多亏你来找我。”

  高明月脸颊一红,低声道:“其实我不来你也能想到办法吧,我很怕我会给你添乱。”

  “你不来我大概只能想办法救你和慕儒。幸而有你来了,我们明日便可与慕儒汇合,接下来应该会开始好转。”

  高明月瞄了李瑕一眼,有些仰慕。

  “嗯,我知道,只要你在,事情总会变好。”

  ……

  “对了,她是谁?”高明月忽然问道。

  李瑕转头一看,见是阿莎姽正坐在不远处。

  阿莎姽这人有点孤僻,混在八百人当中她极为不习惯,因此平时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李瑕。

  这一路行军赶路,每夜哪怕是李瑕睡觉时,她也是躺在他旁边。

  当然,彼此年纪差距颇大,倒也不至于发生什么。

  此时高明月似乎察觉到了阿莎姽对李瑕的亲近,才有此一问。

  李瑕想了想,应道:“信徒。”

  “信徒?”高明月颇为疑惑,对阿莎姽柔声问道:“你冷不冷?过来烤火吗?”

  “我和屈良……比你们亲密得多。”阿莎姽道。

  她还真就走了过来,坐在李瑕身边。

  ……

  天蒙蒙亮时,庆符军由高氏寨兵引路,向大尖山走去。

  高明月在李瑕身边走着,时不时替他指着路。

  “我背你吧。”李瑕忽然道。

  他看得出来,高明月昨夜连续赶路四个时辰,这会子继续赶路有些难受。

  高明月有些慌,道:“不好吧?”

  “没事,我平时不是总锻炼吗,也该有点作用。”

  “可是……”

  “上来吧。”

  高明月咬了咬唇,终于是趴上李瑕的背。

  以前也一起骑过马,如今她虽然也还是害羞,但已更多了些别样的喜悦……

  阿莎姽跟在后面,看着李瑕背着高明月的场景,目露思量。最后,她还是觉得自己当年更加夫妻恩爱,于是摇了摇头,举步跟上……

  ……

  一整夜,段实先是让大夫处理好了受伤的眼睛,包扎好之后又歇了许久,终于睁开了右眼,渐渐恢复了神志。

  也重新有了凶狠的斗志。

  他清点兵马,发现小龙箐遇伏这一战,损失了六百余人,大部分都是在溃逃过程中死伤的,毕竟他撤得太快。

  麾下还有三千余人在金秀山下的山谷;有千余人在统矢城,其中包括昨日还有两百余人逃回去了;另有五百余人在大尖山,继续包围着高长寿。

  高长寿那里都是些老弱病残,且死伤大半,暂时掀不起风浪。眼下该先将那支宋军歼灭了,再继续铲除高氏叛逆。

  于是,这日上午,段实下令让麾下士卒先主攻宋军所在的深山。

  然而,大理军翻上山之后,却发现营地里空无一人。

  段实独眼中泛起沉思,判断无非有几种可能,宋军要么遁入深山老林了,要么向北逃了,要么走小路赶往大尖山了。

  “传令下马,先派快马告知还在大尖山的董净台,守住山路,小心宋军偷袭……”

  “是。”

  “大军立刻起行,给我赶回大尖山,歼灭他们!杨渊,你来统兵。”

  “是……”

  这次,段实没有亲自领兵进发深山,而是点了一千人转回统矢城。

  他有“名将”的名头不假,其实都是这些年跟着蒙军打大理国内的“叛军”打出来的。

  这些叛军,多是些甲胄都不全的泥腿子,又有蒙军为主力,段实打得颇为轻松,时长日久便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但这次遇到宋军,段实便意识到……打仗也不是那般容易。

  ……

  大尖山。

  董净台抬头望向山顶,皱了皱眉。

  昨日攻山到一半,收到段将军传令,要求立刻全军回援,千户长杨渊就带人走了,只交代董净台封锁山道,别让高长寿逃了。

  这山并不难攻,无非是早一天晚一点的事,只是如今兵力太少,这片山林子就不好全堵死,昨夜便有二十余个反贼从西面吊下去,窜入了山林。

  董净台担心的就是万一高长寿就在其中,自己这次就得吃一个大过。

  也只能继续守山了,等杨渊带人回来,攻上去,若没了高长寿,谁能说得清是什么时候逃的……

  正想着这些,只见山谷中有马蹄声传来。

  两名骑士在崎岖的山道上策马,远远喊道:“传令!段将军命尔等小心宋军偷袭……”

  “宋军?”

  董净台颇为疑惑,心道哪来的宋军?

  “嗖!”

  一只利箭猛地从山上射下,惯穿前方一名大理兵。

  杀喊声起,一队队宋军已从西面的山林中杀了出来。

  “快!敌袭……”

  第二百八十章 大理世族

  高明月已从李瑕背上爬下来,站在他身边偷偷瞄他指挥战事。

  她看得出这八百庆符军是李瑕呕心沥血才训练出来的,很担心他们出现太大的伤亡。便成了他为了救她而折损了宝贵的实力,这种想法让她有些愧疚。

  李瑕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在指挥的空隙忽然握了握她的手。

  “不必担心,会很顺利。”

  高明月“嗯”了一声,觉得他平时虽然冷清,但只要他肯的话,还是能很懂女子心思的。

  如李瑕所言,这场突袭战结束得很快。

  大尖山一共有三条山路,五百余大理军分散开来,主要防备的也是山上的人逃窜。没太防备到会有敌军突然从后方杀上来。

  短短半个多时辰后,守山的大理军便已溃逃。

  李瑕并不派人追击,而是下令尽快收拾战场……

  伍昂拖着董净台走到李瑕面前。

  “县尉,活捉了一名敌将……”

  ……

  董净台抬头看去,有些惊讶于来的宋军将领如此年轻。更惊讶的是,居然有宋军到统矢府境内。

  “哈,四年前我们向宋廷求来的援军,今日终于到了吗?”

  李瑕听了不由笑了笑。

  这句讽刺听起来平平无奇,却能看出这董净台不简单。

  首先是胆气,被活捉之后不求饶、不惊慌,还敢出言相讥,胆量是有的;其次是立场,点明了他投降蒙古是有理由的,宋人没有资格怪罪他,隐隐还显出些委屈。

  一句话,董净台既表明了他是个可以招降的人物,又不显得窝囊。

  “你是何人?”李瑕问道。

  “董净台,大理开国宰相董公迦罗尤之后,大理国下府主将,大蒙古国副千户……”

  李瑕听了,便明白董净台出身董氏。

  大理国的历史,可以看成是世族争权史,南诏国蒙氏统制下有六大家族,分别是郑氏、赵氏、杨氏、段氏、高氏、董氏。

  先是郑氏篡国,建“大长和国”;之后赵氏篡国,建“大天兴国”;再之后杨氏篡国,建“大义宁国”。

  往后,段氏联合董氏、高氏、赵氏,甚至一部杨氏,建“大理国”。

  再往后,高氏一度篡位,之后又归位于段氏,既非高长寿所言的“先祖高风亮节”、也非段氏民心所向,实则是五大家族的权衡而已。

  简单而言,“你高氏掌权可以,皇位就别篡了,大家都不想再出乱子。”

  除了郑氏被“尽诛子孙”,其余五大家族一直显赫至今。

  这五大家族中,别的李瑕还未接触,只知道高氏、董氏,先祖都是汉人,属于被蛮化的汉人世家。

  高氏始迁祖高翔,祖籍江西,随诸葛亮南征入滇,定居于此、渐成大姓豪门。

  董氏始迁祖董成,祖籍金陵,唐末流落至滇,仕南诏、任宰相,渐成大姓豪门。

  ……

  此时董净台说了身份,抬头一瞥,知李瑕了解董氏,又道:“你若放了我,我可向你招供段实的军情,助你救高长寿离开大理。”

  李瑕问道:“你们这些大姓子弟,打仗不行,权衡利弊倒是很厉害。”

  董净台道:“是,若让我投降真不可能,你宋朝国力逊大蒙古国百倍,我宁死也不敢投降连累家族。但今日只要你肯放了我,于你有百利无一害。”

  他也不等李瑕回答,老老实实便开始招供……

  那边熊山进了董净台的帐营,不多时又走出来,手里捧着个瓷罐、一身衣服。

  “县尉请看这个,是蜀锦、华阳窑,和我们的货很像。”

  李瑕接过看了看,向董净台问道:“多少钱买的?”

  董净台愣住。

  眼下是在打仗,虽说两边不过都只有数百人,但再小的战场,也不该出现这种问题。

  “问你,这蜀锦你多少钱一匹买的。”李瑕又道。

  “家里供的,家中有人与宋人做些生意。大蒙古国派回回人搜刮得厉害,做些生意……贴补家用。”

  “这两年也做?”

  “有做。将军你看,你我亦有渊源。将军若对这生意有兴趣,我可以暗中牵线……”

  董净台如捉住救命稻草一般,开口谈起生意来也是头头是道。

  李瑕对此并不诧异,之前依邬通所言,这两年常有货走私到大理,而大理掌权的无非也就这几个家族……

  ……

  这次来大理,李瑕目的很清晰。他是来打开商道的、不是来打仗的。

  私心里,他对舍利僧的这场举事……非常生气。

  带着一群山民举事,把本就不足的抗蒙势力当即暴露在屠刀之下,浪费积蓄实力的时机。

  李瑕的实力也因此开始消耗。

  八百庆符军没后勤、没支援、没补给,没有可以休整的城寨,深入敌境。暂时虽还没出现大的伤亡,也已累积死伤了四十余人。

  箭矢、蒺藜火球、干粮都快用完了,体力耗尽,接下来已很难再打出昨日的胜仗,一旦被包围,便有覆灭的危险。

  哪怕侥幸胜了、把四五千大理兵全歼灭,对段氏没有多大的影响;但庆符军却是李瑕全部的实力。

  哪怕占下大理城,在这直接处于蒙古统治下的地方,根本也没有一丝守住的可能;它们不像庆符县,有宋军、有川中八柱庇护,有大宋国力为恃。

  那,为了什么呢?

  这些牺牲掉的性命、时间,本可以避免的。

  所以李瑕千叮咛、万嘱咐高长寿“不要轻举妄动”。

  他本计划着,让高长寿到川滇之地占地盘、让高琼负责走私。如此,在四川、边境、云南形成“官、寇、商”互相支撑的一条线,积蓄力量。

  现在,高琼这个统矢城主没了。

  李瑕必须考虑,再找一个人来代替他。

  他这个“官、寇、商”的计划,少了“商”,就如同没了源泉和流向的一潭死水。

  而这个商,该在大理有个明面上的身份,才不会再把李瑕这个才萌芽的弱小势力拖到大理的蒙军主攻视线里。

  董净台似乎是个可考虑的人选之一……

  ……

  高长寿看到山下的战斗之后,迅速点齐了剩下的青壮,下山准备接应李瑕。

  但他们才到山腰,战斗已结束了。

  高长寿惊讶于李瑕麾下这支兵马的实力,依旧拖着受伤的腿脚向山下走去。

  渐渐的,他看到了李瑕。

  高长寿忍不住笑了笑。

  好友久别重逢,他眼神里是由衷的喜悦。

  “非瑜!”

  李瑕正在审讯董净台,回过头看了高长寿一眼,目光中带着思索,却并未显露太多的情绪。

  “慕儒……放慕儒过来。”

  高长寿走到李瑕身前,用力抱了抱他。

  “我又欠你一条命。”

  李瑕拍了拍他的背,道:“你又受伤了。”

  “常有的事。”高长寿苦笑道,“要抗蒙,不受伤怎么行。”

  “慕儒稍待,收拾好战场,剥下盔甲、箭矢,我们上山再谈吧。”

  高长寿四下一扫,打量了一眼战场,道:“非瑜建了一支强军。”

  “才成军不久,还不是强军。”

  第二百八十一章 信服

  与李瑕就着当前的情形谈了一会,高长寿目光渐亮,似因庆符军的战力而欣喜。

  他不由提议道:“何不在山谷再次设伏,击溃段实的追兵?或有可能冲溃兵入统矢城,重占城池。”

  “不行。”

  “为何?”

  李瑕道:“伤亡太大,且不值得,统矢城的财富、粮食都被蒙军榨干了,强攻下来也守不长久。徒费士卒性命,却毫无战略价值。”

  高长寿愣了愣,眼神黯淡下来,低声问道:“你说……大理真没有复国的可能?”

  李瑕道:“之前这般说的。现在我来了,看过了,更觉得大理没有一丝一毫复国的可能。”

  高长寿脸色更苦。

  李瑕道:“我说话直,但你只有明白了这一点,才会有新的可能达成的人生目标。”

  高长寿问道:“那你为何还要来?”

  “来救你、救明月。”李瑕道:“也为了实现我在川滇的构想。”

  “实现不了了。”高长寿摇了摇头,道:“堂兄应该已经死了,没有了商路,你让我到乌蒙落草为寇,穷乡僻壤,靠什么能养一支兵马。”

  “高琼真死了?”

  “不知道。”高长寿道:“但想来是凶多吉少……”

  ……

  李瑕与高长寿说话时,并没有避着董净台。

  也许是因为忘了。

  但董净台却渐渐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且知道听了这些事,他要么被李瑕杀掉,或帮他进行走私,只有这两条路可以选。

  他明白,李瑕就是故意让他听的。

  “李将军,你若是想做生意,我可以替你联络。”董净台忽然喊道,打断了李瑕与高长寿的聊天。

  他迅速瞥了四周一眼,见打扫战场的宋军已经快忙完了。

  “我也可以助你们脱困,你若放了我。往后只要不是要我在明面上抗蒙,你吩咐我做什么都行。”

  董净台说着,努力跪下来,晃了晃被捆住的身子,在李瑕面前磕了个头。

  “真的,李将军可留个我的把柄,往后驱我效力……”

  李瑕没有回答董净台,而是向高长寿问道:“慕儒认为呢?”

  高长寿闭上眼,脸色更加颓然。

  这件事,高琼本是最好的人选,而高长寿一直劝高琼举事、举事、举事……现在举事的后果也看到了。

  高长寿不知自己是怎样的心境,但败成这样,他觉得已没资格再对李瑕的计划指手划脚,于是长叹了一声。

  数年来,数不清有多少人早已跪在蒙古铁蹄之下,他却还在孤独地与大蒙古国相抗。

  蚍蜉如何能撼树?

  于是,他终于认命般地叹息了一声。

  “依非瑜的意思吧……”

  “那好。”

  李瑕吐出这两个字,却是转头看向了高明月。

  然后,他忽然拔出佩剑,一剑捅进董净台的脖颈。

  “噗。”

  董净台软软倒在地上,死时兀自瞪着眼。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说动李瑕了……

  ……

  “把他的头砍下来,挂在树上。”李瑕道。

  对李瑕而言,有理由把董净台留下来用。要杀掉的理由却有更多。

  他的盟友,只会是高长寿这样坚决抗蒙之人。委屈求全之辈天下多的是,不会找不到人通商走私;敢奋起抵抗的人,才稀少珍贵。

  没在第一时间杀掉董净台,李瑕就是为了在高长寿眼前杀。李瑕要让高长寿明白,他并非只能选择高家,但他还是选择了高家。

  他需要高长寿的信任、信服。

  这样,下次他说“不要轻举妄动”时,高长寿才会坚决执行。

  比如这次高长寿若是信服李瑕,高琼也不至于瞒着他舍利僧举事之事,他们就应该去劝阻舍利僧,而不是观望。

  李瑕让他的下属、盟友,完全服从他的决定……

  另外还有一个杀掉董净台的理由,很小却也很重要。

  一个差点害死了高明月的人,李瑕并不想给其活命的机会……

  ……

  高长寿还在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尸体,李瑕擦拭了佩剑上的血迹,拍了拍他的肩。

  “上山吧……”

  诸人收拾妥当,向大尖山爬去。

  阿莎姽始终面无表情地跟在李瑕身后。

  高明月本来觉得被她一直看着,颇不好意思。但这次却是主动走到李瑕身侧,伸出手,任李瑕握住。

  她其实也能感觉到李瑕保护她、爱护她的那份心意,为此,这种被爱护的感觉终是让她更大胆了些。

  就这样牵着手,走上了大尖山顶。

  ……

  李瑕才到山顶寨子,许秃瓢就跑上前请罪。

  “县尉,小人没完成县尉交代的差事……白弄川死了……呜呜……”

  他昨天没怎么哭,反而是今日提起这事,莫名地哭了出来。

  阿莎姽不知怎想的,也许是被许秃瓢亮亮的脑门吸引了,也许是想安慰他,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脑门。

  许秃瓢一愣,抬起头,一脸茫然。

  李瑕道:“先归队吧,功过军法官会记着,回庆符以后再算。”

  “是……”

  许秃瓢只觉脑袋上凉凉的,带着自己那什人找到熊山。

  “佰将,我归队了。”

  “归队吧。”熊山应道,想了想,又问道:“有没有觉得哪不舒服?”

  “没有!小的还能打仗!”

  许秃瓢大声应了,带人排到洪阿六身边,一转头看到杨奔,又大声道:“行啊老六,最能打的兵被你划拉走了。”

  他才想伸手去揽杨奔以示亲近,杨奔却是忽然缩了缩,显得很是惊恐。

  “怕什么?”许秃瓢奇道,“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样子咧。”

  “他怕你身上有蛊。”洪阿六低声道:“你都不知道他有多怕那个女通司。”

  “是吗?我还当他天不怕地不怕……”

  ……

  “看起来粮食不多了?”

  “是,加上这近八百人,山上的存粮不足两天之用。”高长寿道:“更麻烦的是,山下的叛军又包围过来了。”

  “不必担心他们,让我的人歇一两日,回复体力,突围应该不难。”

  李瑕再次摆出怀里那份简陋的地图,道:“我们需要找一个能补充粮草的地方。”

  他才拿出地图,高明月已默契地找来了笔墨。

  高长寿道:“可以先向南,避开这段实的兵马,再转道向东,这里有个小城,叫沙却城。”

  高明月提笔为李瑕标了一下,道:“但沙却城离威楚城太近了,威楚城只怕有重兵。”

  李瑕看着她手里的笔触,问道:“出了深山之后,这里有条东西走向的官道吗?”

  “是,向东便是威楚城。”

  “向西呢?”

  “云南城,品甸城,大理城……”

  第二百八十二章 道路

  李瑕看着地图,并没有马上做决定。

  他伸手从高明月手里接过笔,做这个动作时两人的手稍微碰了一下,高明月低了低头,显得很温柔。

  纵是阅历丰富、心性又坚定之人,李瑕也是微微晃神。

  他很快又集中精神在地图上,标注了几个他更熟悉的地名。

  眼下大概有三条路。

  一是,先往南,再往东,过威楚城、善阐城,再北上乌蒙部。李瑕写下了“楚雄”“昆明”“昭通”三个地名。这是最近的路,但威楚有重兵把守,善阐必然已被蒙军收复,两地一共有六七千的兵力,还包括一千蒙军。之前蒙军还在攻城,趁其不备冲过来容易,但现在再回去就很难;

  二是,先往南,再往西,过云南城、大理城,再北趋金沙江。李瑕写下“祥云”“大理”两个地名。但到时能不能找到可载千余人的船只不好说,且金沙江水流湍急,仓促行船,一旦遇袭,怕是得栽在险滩里;

  三是,到了大理之后,渡过金沙江,走灵关道,到雅州,再沿岷江而下回叙州。雅州既“雅安”,属于川西一带,靠近成都,如今是处在蒙古治下。这条路线迂回千里,且深入比大理还要凶险的敌境,看起来是最危险的……

  “走灵关道也太疯了。”高长寿看着地图摇了摇头,喃喃道:“与其走灵关道到川西,不如与段氏拼了。”

  李瑕道:“我麾下佰将鲍三熟悉岷江地形,只要从山岭中绕过蒙军的驻屯点,未必不能回去。”

  “根本不可能。”高长寿摇了摇头。

  在这件事上,高长寿与鲍三、熊山等人的看法显然不同。

  高长寿是大理人,更熟悉大理,困境之中的选择是死也要死在大理;鲍三、熊山等人更擅长翻山越岭,宁可绕远路,死也要回到蜀地再死。

  “一共就这两条陆路一条水路。”李瑕道:“最好的当然还是向东走五尺道,但麻烦在于,义军声势太大,惊动了大理军。”

  若没有这次举事,李瑕潜师而行还是简单的,就好比蒙军攻大理时就曾在宋境穿插而过。

  偏偏战乱一起,各地蒙军、大理军封锁城池,扼住关卡。

  高长寿想了想,沉吟道:“若让我选,走金沙江是最稳妥的。”

  李瑕道:“我们现在被包围了,不能让敌人猜出我们的去路,那重要的是‘灵活’,不急着选一条路。”

  他抬手在地图上点了点,又道:“这三条路是不变的,但堵在路上的敌军却是活的。战场上的形势千变万化,我们可以调动他们的兵力,打乱他们的布防,再寻找最有利的道路,等他们露出破绽,再一举跳出大理……”

  高明月很快就明白了李瑕的意思,打量着他的脸,瞄着瞄着,心思便从战略上移开了。

  她以前常见到他认真的样子,当时她总告诉自己“没有喜欢他、没有喜欢他”,但一旦承认了,她就感觉到……太喜欢了。

  等李瑕说完,似感觉到高明月的目光,回头看了看她,对视着的眼神像是在告诉她“放心,我们会安全,也会成亲……”

  只看他笃定的眼神,高明月不由面红耳赤。

  “咳咳……”高长寿咳了几声,神色萎靡。

  他并非是在提醒李瑕与高明月注意一点,而是真的牵动了伤势。

  这件事说来奇怪,高长寿前两日便受了重伤、却还能支撑住。反而是今日李瑕一来,他这心气泄了,就有些撑不住。

  刚才谈论计划时,高长寿就头昏得厉害,此时聊完,又将部下托付给李瑕,他意志一松,终是晕倒了过去。

  李瑕查看了高长寿的伤势,向阿沙姽道:“给他上点麻药,还有吗?”

  阿沙姽应了,拿出一块布往高长寿口鼻间按去。

  高长寿本来还有些呢喃,白眼一翻,完完全全晕厥过去,李瑕于是重新给他处理了伤口。

  忙完,李瑕舒了口气,向高明月道:“都是皮肉伤,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高明月这才放心下来,又心疼李瑕劳累,道:“我给你安排屋子……寨子里屋子少,你和二哥住吧,我让嫂子到我屋里住。”

  李瑕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和将士们在外面扎营就可以。”

  高明月送他出来,一路上都在想,屋子没安排好的话,阿莎姽又要跟在他身边了……

  接着她又怪自己总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高明月,眼下这般危急之时,二哥伤重、他有那许多事要操心,你还起这小心思,真是太小心眼了。”

  心里乱糟糟的自语,眼看李瑕就要走出寨门,她不禁有了些小小的愁绪。

  觉得有些舍不得,虽然就一晚,隔得也不远。

  李瑕停下脚步,抱住她,低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低声道:“你最近太累了,好好休息,什么都不必担心……”

  ……

  高长寿的旧部只剩下一百余青壮,两百余妇孺,李瑕将他们重新编整了一下。

  又休整了一日,士卒们体力都回复过来,他们便打算转移。

  也只能转移,因为食物已经快吃完了……

  杨渊领着三千大理军又围了过来。

  他并未马上攻山,因不知宋军虚实,担心他们还有更多的火器,于是下命封锁山路。

  杨渊料到了山上的粮草不多,知道只要守住他们也能困死他们。

  但大尖山有三条山路,杨渊不得不分兵把守。

  另外,还有西面是深谷,也有少量的大理兵守着。

  ……

  三月十八日,夜深。

  搂虎、熊山领着两百人悄悄攀下西面深谷,对北面杨渊的大营发动突袭。

  同一时间,山上杀声大作,似乎是宋军打算从两边攻打杨渊大营。

  于是,南面的大理军五百人绕到西面,试图从背后攻击这两百宋军。

  但此时李瑕已领兵从南面山路杀下来,借着人数优势、以及居高临下的地势迅速击溃南面剩下的五百大理军。

  之后,搂虎、熊山立刻掉头,与李瑕合击支援北面的大理军。

  等杨渊反应过来,李瑕已从容撤往向南的道路……

  第二百八十三章 粮草

  云南城。

  云南城位于大理城、统矢城之间,它并非统矢城那样的府城,而是大理治下的小城,位置大概在后世的祥云县。

  汉武帝时,在此设益州郡,因梦见彩云南现,因此该地取名为云南县。

  南诏国时,云南节度于云南城。后又废云南节度,分为云南、品甸两城。

  去年,蒙古改品甸城为千户所。

  品甸千户所属于大理万户所,距离云南城不到三十里,拱卫大理城西面道路,驻兵一千余人。

  但阿术东征交趾,从品甸千户所抽调了五百余兵马。因此,千户所里余下五百人,其中有蒙军一个百人队。

  至于云南城,则并无太多守军。尤其是在舍利僧举事,段实抽调了各地守军平叛之际。

  ……

  三月二十日,李瑕偷袭云南城,攻下城池。

  这并非难事,小小的土城守军稀少,城墙残破。

  但李瑕非常失望。

  他并未在此得到太多补给。城内的粮草比他预想中少得太多,根本不足千余人十天之用……

  自四年前起,蒙军攻灭大理以来,一味掠夺、连年征战。兀良合台父子不停征兵抢粮,打乌蛮诸部、打自杞国、打大宋、打交趾……这一切负担都是压在大理百姓身上。

  田地荒芜,局势动荡。

  不说存粮,小城里的男丁、女眷也所剩无多。

  因此舍利僧一举旗,无数百姓响应。但义军队伍中青壮还不如老弱多,也因此一触即溃。

  站在云南城内看去,满目疮痍……

  高长寿还在昏迷当中,李瑕似乎是故意让他迷昏很久的,如此一来,能与李瑕讨论的就只有高明月了。

  当然,李瑕并非是为了多一些与高明月亲近的机会,而是为了更好的指挥高氏旧部。

  高长寿颇有主见,且有大理岳侯的骄傲。这不是坏事,在李瑕的计划里,以后高长寿在乌蒙一地发展,很需要这种主见。

  但现在暂时还不需要,由高明月帮忙来指挥高氏旧部,李瑕的命令才贯彻得更顺畅。

  回想起去年北上开封之事,便可看出,李瑕作为指挥,比聂仲由要强势得多。

  阿莎姽似乎很懂李瑕的心意,都不用他多说,直接就给高长寿用了重药。

  这日,清点了从城中搜集来的粮草,李瑕道:“我们需要攻下品甸千户所才行。”

  高明月不反对他,但还是提醒道:“或是再打品甸,段实的兵马就包围过来了。”

  “嗯,但必须有粮草,箭矢也要补充。”

  高明月点点头,问道:“我们如何打?”

  “我们攻下云南城,应该还没惊动蒙军。你挑几个机灵的当地人,到品甸去报信,称云南城遭到了舍利僧的溃兵劫掠。人数大概是百余人。如此,吸引两百蒙军出来,我们分而化之……”

  ……

  统矢城。

  段实拿着一个铜镜看了看,左眼已经被包扎好,看东西还有些怪怪的,脸也不像以往那般英俊了。

  右眼中不免泛起恨意。

  但他还是平复了心情,不再像刚刚受伤时那般激动。

  “报,将军,杨渊派人来报,那支宋军带着高长寿从南面突围,之后向西逃了……”

  “废物。”段实骂了一声,凝视着地图,在云南城点了点。

  他确定这支宋军已在云南城,接下来必定是要北上金沙江。

  云南城以西就是大理城;南面是赵赕千户所;北面是太和城……至于东面,杨渊已经带兵包围过去了。

  沉思之后,段实吩咐道:“派最快的马传信,务必让大理城、赵赕、太和城的守军拖住这只宋军,给我歼灭他们!”

  “是……”

  这边才吩咐好,那边又有信马来报,道:“将军,也先将军派了一位百夫长来了。”

  一听来的是蒙古人,段实不敢大意,连忙亲自去迎。

  那百夫长名叫“阿古达木”,领着一个百人队策马进了城,下了马便对段实有事说事。

  “千户长已收复善阐城,平定了叛乱。”

  “可喜可贺。”段实笑道。

  阿古达木仿佛没看到段实瞎了一只眼,又道:“但有一支近千人的宋军到了大理境内,你拿下没有?”

  段实皱了皱眉,也不回答。

  阿古达木是个蒙古爽直汉子,论官职虽比段实要低,但心底却颇看不起段实,就木着张脸立在那,跟个雕像一样。

  好一会,还是段实先开口道:“我这只眼,就是他们炸瞎的。”

  “是啊。”阿古达木道:“他们带了火球。大理人太笨了,不会造火球,都元帅要是多带些回回人来就好了。”

  段实听了心里不太高兴,但不愿得罪了这蒙古人,尴尬笑了笑,问道:“也先将军派你来,是要?”

  “当然是歼灭这只宋军。”阿古达木道,“千夫长让你调一千人归我指挥。”

  段实看他只有一个百人队,只好依其所言,谁让人家是蒙古人。

  他也看得出来,也先十分重视这一支突然到大理来的宋军,若不能尽快歼灭他们,只怕接下来会越来越麻烦……

  ……

  品甸千户所。

  “杀啊!”

  庆符军士卒们执着长矛杀向前方,攻入了品甸城的大门。

  他们并不知道越来越多的蒙军、大理军已经注意到他们,且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他们感受到的是,每一场小战都能打胜。

  大理军战力似乎并不强,比当时在庆符县遇到的大理军还要弱一些,毕竟当时有更多的蒙古探马赤军领着大理仆从军。

  这种小战场的胜利给了庆符军将士们莫大的信心。

  老卒带新丁、通过小胜磨砺,这次的大理一行,仿佛成了李瑕练兵的时机。

  但李瑕知道,他们每打下一个小城,就会更引起更多敌人的注意,呆得越久,最后还是会被包围。

  必须尽快离开大理国界才行。

  然而,一路杀进品甸千户所,他推开仓房,愣了愣。

  仓房里堆着些粮草、箭矢,但远远不够。

  李瑕皱了皱眉,拔剑走向一个受伤倒地的蒙卒,用蒙语喝问道:“粮食呢?!”

  “都元帅……带走了。”

  “你们吃什么?”李瑕又问道。

  那蒙卒浑身是血,却还是惨笑起来,道:“都元帅上个月才走,我们又抢了这么多……下个月又能堆满一仓库。”

  他“咯咯”地笑着,又道:“你来早了……你这只猪……”

  李瑕没再问,一剑捅死了对方。

  他背对着士卒们,眼神有些忧虑。

  接下来,怕是只能这样不停地寻找薄弱之处打过去,才能得到补充。

  但这显然是铤而走险,他忽然有些不确定这样下去最后要如何收场……

  第二百八十四章 危与机

  庆符军有两个马军百人队,佰将分别是于柄、宋禾。

  但成军时日短,骑术不够精湛,两百骑兵并不能单独出战,发挥不出骑兵的优势,进入大理的一路上多是先行探路、运载伤员及物资。

  这次李瑕攻云南城、品甸千户所,留下于柄断后,同时侦察身后那三千大理军的动向;

  而攻打品甸千户所时,有五十余名蒙军见势不妙,骑马逃了,李瑕派宋禾负责追击,同时往北面、西面两个方向探路。

  三月二十一日。

  宋禾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禀报道:“县尉,小人追着那些蒙鞑,只斩首……五人,其余已逃进大理城、太和城,小人未能追上,请县尉治罪。”

  “不怪你。”李瑕淡淡道:“以你们的骑术,追不上蒙军很正常。现在大理、太和两城已有防备了?”

  “是。”宋禾道:“小人昨夜登山眺望大理城,大理城南面的下关已守备森严,至少有一千守军。”

  李瑕点点头,转头向高明月问道:“下关有一千守军,大理城会有多少人?”

  高明月仔细地为李瑕画了一张地图。

  “大理城东为洱海、西为苍山,城池夹在当中。北面有龙首关,南面有下关,各驻军一个千队……”

  李瑕提笔标注,低声道:“那大理城几乎不可能攻下了。”

  他转向宋禾,又问道:“品甸城以北的太和城是何情况?”

  宋禾招过一名骑兵什将,这什将名叫“崔剩”,本是县衙的马夫,骑术不错,昨夜正是他到北面探路。

  “禀县尉,太和城与品甸类似,五百驻军,其中一个蒙军百人队,再加上昨夜逃过去十余个蒙鞑。”

  李瑕点点头,在地图上品甸城北面八十里的“太和城”标注上“五百兵力,蒙军一百”。

  不一会儿,于柄也赶回来。

  “县尉,在东南方向六十里的沐滂岭发现大理军。小人昨夜擒下了一个他们的探马,县尉可要审问?”

  李瑕点点头,道:“带过来吧……”

  审过俘虏,李瑕在地图上品甸城东南方向六十里的“沐滂岭”注上“杨渊,三千兵力”;

  在品甸城正东方向一百八十里的“统矢城”标注了“段实,两千兵力”;

  在正南八十里的“赵赕千户所”标注“五百兵力,蒙军一百”。

  至此,李瑕已在品甸城四个面、五个方向,写下了敌军的大概兵力。

  高明月站在他身边看了一会。

  她已经有些了解李瑕打仗的风格……

  小龙箐山谷,八百人伏击段实一千大理兵。占据绝对地势,不惜用光所有的箭矢火器。敌军援兵一到,立刻退到山上;

  大尖山,一千余人从南面突围,占据地势,先将南面一千大理兵一分为二,才各个击破。一旦击溃敌军,不求伤敌,立刻突围;

  偷袭云南城之后,把品甸的五百守军吸引出两百人,之后才偷袭品甸。

  简而言之,李瑕不打硬仗,一直在全力避免伤亡。

  了解他的想法之后,高明月看着地图,低声道:“我们可以走北面,趋金沙江,太和城兵力少,不能追我们。”

  李瑕摇了摇头,道:“不行,我们粮草太少,不足以走灵关道;没有船只,走不了金沙江。且杨渊追得太紧,不会给我们渡河或造船的时间。另外,太和城已有防备,一定会派人扼住道路,请求援军。”

  高明月“嗯”了一声,又提议道:“那我们南下,打赵赕千户所?”

  李瑕问道:“向东,回统矢城如何?”

  “嗯?”

  “我们手上的粮草,只够我们走五尺道回去。”

  李瑕在地图上点了点,道:“你看,我们并非是直接从统矢城过来的。我们是向南走了近百里,才从东南方向过来,走的是从威楚到大理的官道。”

  他说到这里,在地图上画了个三角形。

  “杨渊这三千人一路追着我们,也是从东南方向过来……接下来我们只要向正东方向走,便可径直从统矢城下而过,走五尺道。但可虑的是,善阐府还有一支蒙军。”

  高明月眼睛一亮,道:“若能过了统矢城,我有办法不用再走善阐府。”

  李瑕问道:“善阐府不是必经之地吗?”

  “可以从善阐府北面的山林里走。”

  李瑕目光看向地图,沉吟道:“那一带都是高山,并无城池,只怕不好走,粮草也不够。”

  高明月道:“这一带有三个部落,禄劝部、掌鸠部、罗婆部,皆属滇东三十七部,与我高氏有旧交,我有把握让他们引我们过境、还能借些粮食。”

  “那好。”李瑕道:“我们可以试着补充这个计划……”

  他说着,转头看到高明月亮晶晶的眼睛,又道:“幸好有你。”

  “是你来救我,该是我说的……幸好有你。”

  李瑕笑了笑,继续看着地图,随口道:“我们都快要结婚了,不用这么客气。”

  高明月眨了眨眼,表情羞中带喜,愈发漂亮。

  ……

  次日,李瑕迅速向东行军,进入了云南城东面五十里的戴帽山山谷。

  这是一条正东正西方向、通向统矢城的道路。有一条小河由西向东流,在岔河口汇入鱼泡江。

  进了山谷走了三十里,一名庆符军兵士从山上跑下,禀告道:“县尉,前方有支千余人的兵马,行军很快,与我们只隔十余里。”

  李瑕皱了皱眉,这是意料之外的变数。

  “于柄,杨渊的三千人行军到哪了?”

  “两个时辰前已出了沐滂岭山谷,一个时辰前进了云南城,此时想必已经追来了。”

  李瑕沉吟道:“前面有千余人,后面有三千人……”

  ……

  阿古达木领着百人队,以及段实派他的一千人向西趋往云南城。

  这条路是从统矢城去大理的官道,正东正西方向。涟河由东向西流,在岔河口汇入鱼泡江。

  他知道,杨渊从领着三千人从东南方向追击宋军。

  到时四千人汇合,看着有些多,但要包围宋军,不让他们逃散了在大理作乱,这个兵力也是必要的。

  阿古达木出发比杨渊晚了两天,但行军却比杨渊快得多。

  既是因为一千人行军比三千人更轻便,也是因为有蒙古骑兵督军,大理兵但凡敢走得慢些,鞭子便狠狠抽了下去。

  三月二十二日,阿古达木出了戴帽山山谷。

  只见迎面尘土飞扬,正是杨渊的三千大理兵。

  双方会面,阿古达木问道:“宋军呢?”

  杨渊问道:“百夫长没在山谷里遇到宋军?”

  “没有。”

  “那宋将必是往北走,攻太和城了……”

  ……

  一条小河向东流,另一条涟河向西流,两条河在“岔河口”共同汇入渔泡江,形成一个“┴”形。

  而渔泡江也是统矢府与大理府的交界。

  “呼……呼……”

  岔河口往北十余里,庆符军将士一个个都坐在地上大喘气。

  他们疯了一般跑,不停跑了二十余里地,才终于在遇到敌军之前拐入渔泡江峡谷。

  两百匹马上驮着的伤员、妇孺,伤员的伤口已绷出血来,妇孺们一个个惊魂未定。

  而奔跑过来的每个人都大汗淋漓。

  高氏旧部多是白、彝族的山民,平时多在山地间奔走,也不禁对庆符军士卒感到叹服。

  这不是容易做到的事,需要铁一样的意志和纪律。

  但训练时,李瑕每天傍晚都会带着他们跑得更远。

  这些庆符军士卒或许还不擅长厮杀,却最擅长这样跑步。

  他们以前不明白这样训练的意义在何处,到今天才明白李瑕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

  李瑕也喘着气,在士卒们之间走动着,不吝对他们夸赞。

  “做得好,你们没有一个人掉链子。今日虽还未见血,但你们的意志、纪律,已经又打了一场胜仗……”

  他笑了笑,从怀中掏出被汗水浸湿的地图,把地图上统矢城旁边“段实,二千兵力”的“二”划掉,提笔改成了个“一”字。

  现在,统矢城已只剩一千人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高门

  统矢城。

  段实近来也仔细反省了一番,意识到之所以瞎了一只眼是因为太傲慢了,跟着蒙军一起扫荡大理叛逆,比起与宋军作战还是不同的。

  以后再打起仗来,还是要多多倚靠蒙军才是。

  大理是蒙古人的大理,出了叛乱,蒙古人一定会解决,段氏该做的是尽力表现,而不是真把所有的问题担下来,甚至付出一只眼睛。

  打仗是为了让蒙古人看到自己的忠心和能力,这个目的很重要,不能本末倒置。

  有了反省,段实重新振作起来。

  “去把高琼押来见我……”

  不一会儿,戴着镣铐的高琼被押到堂上。

  高琼虽被囚禁,人显得很消沉,眼窝发黑,身上却不见任何外伤,神情也淡定。

  “听说你还不招。”段实道,“证据确凿,竟还敢心存侥幸?”

  “那是伪证,我要到镇守官面前对质。”

  “啐!”

  段实让人将高琼按倒,一口唾沫啐到高琼脸上。

  高琼道:“我乃大蒙古国世侯,奉大汗之命镇守统矢府,你妄敢囚禁我,欲造反不成?”

  “你就这一句话?”

  “去岁,我至哈拉和林觐见大汗,大汗赐我银符,彰我忠心。你制造伪证诬陷于我,藐视大汗不成?”

  高琼的声音很平静,他被囚以来,滴水未进,一刻也不能睡觉,却始终将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

  段实俯下身,凑到高琼耳边,低声道:“我真的看不起你,真的。你父亲宁死不降,你就这副德性。”

  “我忠于大汗,无愧于天地……”

  “闭嘴吧。”段实道:“我找到你的妻儿了。”

  “你找不到。”

  “我把你妻子的衣服剥光,丢到我兵营里了。”

  “她是你姑姑,是段氏王女,你不敢这么做。而且,你找不到。”

  段实道:“对了,我还把你的次子放进油锅里炸了。”

  高琼道:“我长子在哈拉和林当质子,你大可去找来,把我两个儿子一起炸了。”

  “你若不是叛逆,为何要把妻儿藏起来?”

  “我是否叛逆,还真轮不到你定。”

  “嘴真硬……把他翻过来……按紧了,把他嘴扳开。”

  高琼被按在地上,段实站在他头上,解开腰带,撒了一泡尿。

  看着高琼拼命挣扎、却挣扎不开,嘴里咕咕作响,段实哈哈大笑。

  “哈哈哈,继续说啊,废物。”

  “有本事你杀了我……否则,到镇守官面前……分辨……咳咳……”

  段实系了腰带,让人又将高琼带下去,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又吩咐道:“去把高均锦带来……”

  ……

  高均锦跪在地上,额头上冷汗渐多。

  他绝望的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太多选择,不背叛高长寿,段实必定要杀他;但背叛了高长寿之后,段实也没兑现他的诺言。

  威胁是真的,承诺却遥遥无期……

  “看到了吗?你这位大哥不认罪。”段实笑道:“若不能把他罪名坐实,我也无权处置他。”

  “将军,我亲眼看到他与反贼高长寿来往。”

  “谁叫你弟弟没用,没能捉获高长寿,还把自己搭进去了。”段实悠悠然道:“指证高琼的证据少了一大半,仅剩下一封书信以及你的口供了。”

  高均锦道:“书信……书信也是真的。”

  “不够。懂吗?”段实道:“等镇守官回来,问起这些事,难道说我们凭一封书信?”

  段实话到这里,又补了一句,道:“你背叛了他,他若不死,你如何是好?”

  高均锦闭上眼,心知无路可退了,轻声问道:“那……杀了高琼?”

  “杀了?没定个叛逆之罪,哪怕杀了他,世侯之位也该归他的长子、在哈拉和林为质的那个九岁的高延业所有。你舍得吗?”

  “将军的意思是……用刑?”

  段实讥笑一声,也不说同不同意,而是问道:“他把妻儿藏在哪?”

  “我不知道。”高均锦道:“我是真不知道,得到舍利僧起事的消息之后,他妻儿就不见了。”

  “此事他没安排你做?”

  “没有。”

  “该死。”段实道:“去找来。接下来,这事由你来办。”

  “是。”高均锦退出大堂,心里愈发苦涩。

  ……

  段实是一定要杀了高琼的。

  但没在统矢府捉到高长寿、构陷高琼的证据不足,高琼死了,事情就太难看了。

  另外,高家不仅有高琼,各地都有投降蒙古的高氏子弟,势力不小。没证据就扳不倒高氏,高氏也会追究此事。

  所以,交给高均锦去办,高琼一死,事情就成了高均锦想要谋夺家主之位,构陷高琼并杀了他,与段氏无关。

  这事也就这样了。

  ……

  傍晚时分,有五十个大理兵士奔向统矢城门。

  “奉杨将军之命,有紧要军命报段将军!”

  喊话的兵士带着大理口音,还有些彝族特有的腔调。

  城门开了一条缝,有守军喊道:“把令牌递过来!”

  一块令牌便被递过来,守军接过一看,只见是块副千户的令牌,背面是个“董”字……

  ……

  高长寿睁开眼,向四周看了看,只见自己正在山林中。

  段妙音忙给他递了水与粮食。

  “这一觉睡了好久,感觉过了一辈子。”高长寿喃喃道:“我们还在大尖山?”

  “在统矢城外。”

  高长寿转头望去,透过树缝能望到远处山脚下的城池。

  “非瑜是打算绕过统矢城,走禄劝部的地界吗?”

  段妙音道:“李县尉好像想把统矢城打下来。”

  “统矢城已有防备,他不怕伤亡了吗?”高长寿喃喃道,“就算打下统矢城,也没有兵力继续突围了,那就只能召集诸部举事、同时联络善阐城的义军……”

  “善阐城四天前已经被蒙军打下来了。”

  高长寿愣了愣,这才问道:“我昏迷了几天?”

  “五天。”

  段妙音低声将五天来发生的事说了,李瑕已经带人到云南城绕了一圈,牵走了四千大理军。

  高长寿笑了笑,神情有些释然。

  他想到去年在北面初识李瑕时,自觉以大理名门之尊,或可收服对方。

  时至今日,这念头忽然烟消云散了,同时消散的还有复国的野望。

  不如人就是不如人,承认下来了,反而有种莫名的轻松感。

  “以后……跟着妹夫抗蒙吧……”

  ……

  入夜。

  牢房里,高均锦正站在高琼前面。

  “大哥,你知道的,段实必定要杀你。你就算不认罪,也活不了,何必要自讨苦吃?”

  高琼双手双脚上一片血淋淋的,已被挑断了手筋脚筋。

  他没有说话,也不吭声,只是盯着高均锦。

  高均锦低下头,把手里的刀子丢在一边,道:“段实利用我来拷问你。你若不认罪,我明日便只能去搜嫂子与勋儿了。”

  “我……不可能认罪……杀了我……”

  高琼一开口,喉咙里痛苦的嘶声就压不住,他眼里却是讥嘲之意。

  高均锦拿起一块烙铁,又劝道:“大哥,成全我吧?我没办法,我被逼到绝路了。”

  他看高琼没反应,拿着烙铁便烙了下去。

  滋滋的声响中,高均锦低声道:“你一开始就没相信我,不是吗?你明知道舍利僧要败,会牵连你。你却一句话都不告诉我,只顾着送走你的家小……你活该。”

  远远的,有杀喊声传来。

  直到放下手中的烙铁,高均锦才听到那飘进牢房的声响。

  “出了何事?”

  他大步踏出牢房,眯着眼向远方看去,见到西面、南面有火光亮起。

  “叛军进城啦!”有人喊道……

  第二百八十六章 偷城

  庆符军进入大理以来,伤亡虽然有,但并不太大。

  李瑕像个吝啬鬼一样珍惜他的兵力,没有绝对的把握从不出手。

  他本来是不打算取有两千人守卫的统矢城,与高明月说的也是“我们绕过去”,但发现有一千兵马西向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这不仅是人数的问题,最重要的是……统矢城没有防备。

  李瑕于是决定攻城,但也力求把损失降到最小。

  他不知道刘整“十二骁勇取信阳”具体是如何做的,时人说起来,无非是“夜纵骁勇十二人,渡堑登城,袭擒其守”。

  受这“袭擒其守”四字的启发,李瑕率军入城后,第一时间便派人袭杀段实。

  他派的是伍昂,因伍昂在县里当弓手班头多年,擅长巷战,且冷静机敏。

  ……

  “县尉有令,入城先取敌将段实!”

  伍昂提刀在手,目光一扫,迅速锁定了府署所在的位置。

  五十名高氏寨兵拿着董净台的令牌混进城后,先是打开了城门,马上又分了三十人汇入伍昂的队伍。

  “伍佰将,我带你杀段实狗贼!”

  说话的是个奉高长寿为主的彝寨头领,名叫“阿依”,长的五短身材,虎头虎脑。

  “好!阿依头领今日立了大功。”伍昂大声应道。

  他当上佰将之后,并不刻意表现,因此在之前并未有多少功劳。但他并不为此焦虑,他是聪明人,感受的出来李瑕信重他。

  一行一百三十人不管城头上的争斗,迅速杀向府署。

  大灯笼下,几个守卫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正慌张地向这边眺望。

  “反贼杀进城了,快随我去守城。”伍昂大嚷一声,走上前去,突然挥刀斩下。

  一个大理兵应声栽倒。

  “杀!”伍昂满脸血糊,提刀杀进门……

  ……

  段实眯了眯独眼,迅速从高楼上跑下来。

  “将军……请将军示下,如何守城?”

  “走!”段实道:“从东城门走。”

  他动作很快,却不慌乱,说话间已大步赶向马厩,嘴里不停吩咐道:“马上召集所有亲卫,护送我出城。”

  “是。”

  “你,去善阐城报知也先将军,宋将联合叛军,率五千人攻城,我守不住,请他尽快支援。”

  “是。”

  “你们几个留下,等我出城后,马上收拢兵力,撤往东山。”

  “是。”

  “你们带两队人,立刻去把粮仓烧了。”

  “是……”

  段实下令很快,若不是说的都是如何逃跑之事,仿佛像是成竹在胸的常胜将军。

  ……

  伍昂杀进府署,并未遇到太多抵抗。他脸色反而沉下来,预感到段实只怕是逃了。

  果不其然,冲到马厩一看,只见马匹已全被骑走,仅余十余护卫还在断后。伍昂大怒,领人上前剁翻了他们。

  “伍佰将,追吧!”阿依大骂道:“段实这狗贼一定是往东城跑了!”

  “不追了。”

  伍昂按捺住心中怒气,走上前砍下一名段氏大理兵的头颅,提在手里,道:“先去城头,告诉守军……段实已死。”

  血不停从伍昂手里的头颅往下滴着,伍昂步子迈得很大。

  他清楚的知道李瑕要的是以最小的伤亡拿下统矢城,这才是目的,而不真是为了什么狗屁段实。

  ……

  “段实已死!降者不杀!”

  呼喝声在城头上响着,四面的守军络绎不绝地投降、逃跑……

  高均锦在牢房里时不知道宋军袭城,等他出来,只听到杀喊声已渐渐平息。

  宋军袭城太突然、段实逃得太快,根本没给他太多反应的时间,他向东城门跑去,好不容易到了,躲在巷子里探头看去,宋军已控制了东城。

  高均锦不敢再往前,思量着眼前的局势。

  他又向另一个方向望去,大街那边有人骑马而来,周围的士卒举着火把,大声吆喝着……是高长寿,正在安抚城内百姓。

  高均锦招过几个下属,道:“你们过来,帮我办件事……”

  话到一半,高均锦突然拔刀捅进其中一人腹中。

  “呃……”

  那几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高均锦又是接连几刀劈过去,“噗噗噗”几声,杀光了自己的人手。

  他脱掉外套,打乱发髻,又在自己身上划了两刀,拿血抹了脸。

  “什么人?!”那边早有人听到惨叫声冲过来。

  高均锦持刀逃了几步,转头间似乎才认出马上的高长寿。

  “慕儒?!是你吗?”

  高长寿转过头,眯了眯眼,有些防备。

  高均锦已弃了刀,摔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慕儒,你没死真是太好了……高均常这个畜生……他背叛了大哥,出卖了我们……”

  高长寿没再让高均锦靠近,只是打量着他狼狈的模样,问道:“堂兄人呢?”

  “我不知道,应该还在衙署里,今夜我趁乱杀出来,一直在找大哥……”

  高长寿又问了几句,一时也看不出什么。

  远处的仓房火势愈大,高长寿转头望了望,皱了皱眉,安排了五个寨兵跟着高均锦去找高琼,策马向仓房的方向赶过去……

  高均锦低着头,稍稍松了口气,有些后悔方才逃得太匆忙。

  他脑子里盘算着,牢房的狱卒也知道不少事,到时让高长寿的人杀了他们,打斗中该趁乱弄灭火烛,冲进牢房杀了高琼。

  如此一来,城内也没旁人知道事情的始末,至少今夜能活下去,旁的往后再说吧。

  “跟我走,我带你们去找大哥……”

  很快,一行人重新回到牢房外。

  高均锦低声道:“城内除了府署,也就是此处我还没找过,大哥有可能便在里面,一会我们杀进去。”

  忽见有人从牢房中走出来。

  高均锦低喝道:“动手!”

  那五个寨兵提刀在手,眼睛一瞪,却是纷纷打招呼道:“许什将。”

  高均锦心里一惊,目光看去,见是个领着七八人走出来的宋将,戴着头盔披着甲,颇有些威风,竟只是个什长?

  他吃不准,却也不敢怠慢,拱了拱手,自报了姓名。

  脸色虽未变,高均锦心中却颇为忐忑,又问道:“不知我大哥如何了?”

  随着这句问话,他脸上泛起关切之色。

  忽然,有人用吩咐的语气说了一句。

  “许秃瓢,杀了高均锦。”

  ……

  许秃瓢愣了一下,转头一看,正见李瑕从牢房中出来,身边的担架上还躺着刚从牢里救出来的那人。

  他猛然反应过来,扬刀就向高均锦劈下。

  “噗!”

  血从高均锦脖子上狂喷而出,他瞪着眼,看到前面高琼已被人扶起,正冷冰冰地看着这边。

  他脑子里不由泛起一个念头……这乱世,谁他娘知道每一个选择背后是福是祸。

  高均锦就这样瞪着眼,倒在地上……

  第二百八十七章 高琼

  “给他留个全尸吧。”高琼叹道。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高均锦的尸体上,眼神有些悲伤,也很克制。

  这些年,他的亲人死的太多,早已经习惯了。

  “好……许秃瓢,别砍他的头。”

  李瑕没太在意牢门口发生的事,转过头,继续与高琼说话。

  “刚才说到哪了?”

  “若问我的意见,非瑜可把我留在统矢城。”

  高琼躺在担架上,很虚弱,又解释道:“慕儒到了乌蒙部之后,需有人为他提供物资……我很认同你说的‘官商寇’的想法……大理如今太残破了,但我可以替你们把宋境的货卖到天竺……提供马匹、情报……这些事,由我来做比别人做更好。”

  “我一开始是这般打算的。”李瑕道:“但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我还是蒙哥封的统矢城主。”高琼道:“段实没有资格剥我的爵、罢我的职。”

  “段实有多少证据?”

  “高均锦这个人证已经死了,段实手上仅有一封我给舍利僧的信。但那封信我其实是用左手写的,真到了蒙人面前对质,他扳不倒我。”

  李瑕沉吟道:“还是太冒险了。”

  高琼道:“就是冒险,蒙人才会继续信我。段实揭穿了我,我本该与你一起离开,但我不走,反而能获得信任。”

  “你还有一个选择,到了乌蒙之后,你联络旧部暗中走私也可以,未必要留下。”

  “有必要。”高琼道:“大理世族畏惧蒙人如虎,多如段氏兄弟般甘心为蒙人走狗。换作别人,难保不会再背叛……由我亲自办才得安心。”

  “你基本上已被完全拆穿了,很难圆回来啊。”

  “我有一支旧部,藏在统矢城北面龙华寺,我妻儿亦在那里。”高琼道:“等非瑜走了,我让他们前来‘收复’统矢城即可,我能让蒙人信我。”

  “好。”李瑕道:“此事我考虑,看能否定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非瑜打算如何穿过善阐城回五尺道?”

  “不走善阐城。走禄劝部、罗婆部的地盘。”

  “不行。”高琼摇了摇头,转头看向一直站在李瑕身后的高明月,问道:“你和非瑜说的?”

  “是。”高明月应道。

  “只怕你还不知道,罗婆部的首领矣格已诚心归降蒙古了,年初刚定下来,要增设罗婆万户府,矣格得封万户侯、授金符,正是想要为蒙古立功之际……你们万不敢再走东面。”

  高明月吃了一惊,抬头看向李瑕,眼神有些歉意。

  “没事的。”李瑕低声道:“局势变幻莫测,你不可能马上知道。”

  “可是我们往哪走?”

  “若是有足够的粮草,从山林里绕道也无妨。”

  高琼咳了咳,道:“统矢城本还有些粮草,但前阵子近万兵马的粮草都是由此支出,只怕所剩不多了。”

  “是不多,今夜还被段实烧了大半。”

  “你附耳过来,我知何处有粮。”

  李瑕听了,似乎想到什么,附耳到高琼嘴边,果然听他轻声说了一句。

  “寺庙里有粮……”

  ……

  统矢城的粮仓虽被烧了大半,却依旧让庆符军得到了补给,同时,城内还有一些伤药、箭矢、盔甲。

  李瑕在统矢城休整了一夜一日,让士卒们恢复了体力。

  他丝毫没有在此长期据守的打算,手底下拢共就这一点兵力,数万大理兵随时可能围上来。

  要地盘,该要能依托于宋境防御的地盘,而不是一个深陷敌境的孤城,没补给、没支援,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发展的可能性。

  休整好之后,李瑕开始考虑,要如何被高琼“击退”才行。

  ……

  “非瑜也太信任我堂兄了。”高长寿道,“我看他不肯随我们走,未必没有想继续归附蒙古的心思。”

  李瑕之前便感受得出来,高长寿并不是太信得过高琼。比如高明月唤他“二哥”,唤高琼“大哥”,而高长寿每每称高琼“堂兄”,语气里都带着些许疏远。

  见李瑕笑而不答,高长寿又道:“堂兄的长子在蒙古为质,他不愿弃暗投明,只怕是拿些言语哄骗我们。若依他所言,我们装作是被他击败,退出统矢城。他拿着这功劳到蒙古人面前邀功,继续当他的统矢城主,往后未必肯真心抗蒙。”

  “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高长寿苦笑,道:“在背后嘀咕堂兄,确是我气量狭小了。但此事……”

  他说到一半,叹息一声,喃喃道:“我父亲、以及叔伯兄弟战死不假,但高家也有不少人归降蒙古,不过都是贪生怕死之辈。我堂兄,不是豁得出去之人。”

  李瑕摆了摆手,道:“我知道。”

  “你若考虑到了,还答应他?”

  “他手脚都废了。”李瑕道:“你说他豁不出去,可他成了这样,眉头都不皱一下。与其说是贪生怕死,不如说是……看得清局势吧。”

  “可……”

  “我们总归是要撤出统矢城的。主动撤,或是被他击退了,有何区别?”

  李瑕说到这里,又道:“至于你堂兄,他若真有继续归附蒙古之心,也许更好吧,更容易活下去。”

  高长寿道:“你真打算把伤员、妇孺留在城里,交给堂兄保护?”

  “嗯。”

  “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你看他被段实弄成什么样了。”

  李瑕不答,只是道:“我们并不能带着所有的妇孺继续这样行军,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相信你堂兄能顾好他们。”

  ……

  对于高琼这个人,李瑕的看法与高长寿不同。

  但也只有在面对高明月的时候,李瑕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

  “你堂兄不是没有能力保护他自己。他如今成了这样,恰是因为是在保护别人。假设……我是说假设,他当时将慕儒或舍利僧出卖了,段实根本不能捉到把柄、拿下他。

  他送走妻儿时是有机会走的,但他没走,一开始便打算为自己翻案。他清楚要做什么,坚定、克制。他看得很明白,段实不敢真的动他。他唯一没算到的,大概只有高均锦的背叛。”

  高明月想了想,问道:“你相信大哥吗?”

  “嗯,我信他。”李瑕道:“不仅信他的人品,还信他的能力。毕竟,连我都没想到,局势如此,他还敢留下来。”

  “但我也觉得大哥要继续取得蒙人信任,只怕是不容易。”

  李瑕道:“没事,我会帮他……”

  第二百八十八章 淹水

  统矢城东百余里便是淹水,后世称“龙川江”,由南向北汇入金沙江。

  由统矢城向东,要到善阐城,必须渡过淹水,反过来亦然。

  三月二十七日,千余骑快马飞奔至淹水河东岸,扬起一阵尘烟。

  “吁!”

  也先勒住缰绳,见一千余大理兵正在河边扎营,个个丢盔弃甲,只剩一杆残破的“段”字大旗。

  “桥呢?!”

  等段实领着人迎上来,也先抬起手里的鞭子,指着河面又是一声大吼。

  “额秀特!河上的桥呢?!”

  段实也是没戴头盔、没披甲胄,苦着脸喃喃道:“宋军势大,有五千余众,我恐他们渡过淹水逃窜回川蜀,故而拆了河上的桥。”

  也先喝道:“哪来的五千人?”

  前阵子他攻善阐城时,一个没注意,让千余宋军从眼皮子底下过去,不可能一变就成了五千人。

  “宋军与妖僧的叛军联合了。”

  段实指着自己瞎掉的一只眼睛说起来,把统矢城一战形容地惨烈异常。

  也先目光看去,见段实身后一个汉子瞎了右眼。

  想必是段实试着把人家的眼睛挖到自己眼窝里安吧,这人一向有些阴狠。

  ……

  也先只好又让人重新搭建浮桥。

  淹水不宽,浮桥搭建的很快,但许多辎重、粮草也却不好带了,只好搁在东岸让段实看管。

  有三千余大理兵正在从善阐府赶来,也先让段实在此等待,到时统领这三千兵马跟在后面。

  另外,又派快马到罗婆万户府,告知罗婆部首领矣格点寨兵封锁统矢城东北方向,严防宋军逃脱。

  也先亲自领一个千人队的探马赤军先赶往统矢城。

  策马奔走在官道上,有蒙军百夫长问道:“将军,段实为何把桥拆了?”

  也先迎着扑面而来的风沙,破口大骂。

  “额秀特,段实这个废物!当我看不出来,他被宋军打破了胆,过了淹水还不放心,怕宋军杀过河才拆了桥。”

  “打叛贼,打宋狗,打善阐、统矢,全要老子收拾,那要他这个废物有什么用?!”

  “……”

  百余里崎岖山路,步卒要奔走一夜一日,蒙古骑兵疾驰只要半日便到。

  也先本已做好强攻的准备,到了统矢之后却见城池虽破败,但城门上蒙古大旗摇晃,竟是已被收复了。

  他有些诧异,策马进城,只见守城的只有不到一千的高氏大理兵。

  一路进到府署,只见高琼坐在轮椅上被人推出来。

  “也先将军,恕我不能全礼了。”高琼道,“我断了手脚。”

  也先皱了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我必要向都元帅、向大汗,状告段实无能!”高琼一脸郑重。

  也先进了大堂,大马金刀坐下,听高琼说起来。

  “半月之前,妖僧叛乱,大举进攻统矢城,我正准备布防,但不知为何,段实要夺我兵权,控制统矢城?”

  也先道:“这事是我同意的,段将军说你包庇叛逆高长寿。”

  高琼摇了摇头,道:“我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大战之时,小心点为好。”

  “但将军走后,段实将我囚禁下狱,这也是将军同意的?”

  也先摇头道:“不是,这事我不知道。”

  高琼道:“我是大汗亲封的世侯,段实无故羁押我,污蔑我与妖僧勾结,此事我绝不罢休!”

  “你这手脚,是段实废的?”

  “不是。”高琼摇了摇头,道:“是宋人做的。”

  也先一愣。

  高琼道:“我被段实关押在牢里,一直到二十四日夜里,听到外面杀喊声震天,才知是宋军竟攻进统矢城了。段实弃城而逃,我便被宋军俘虏。”

  “慢着。”也先抬起手,问道:“段实当夜就弃城逃了?”

  “不错,城内守军不过千人,又偷袭打开了城门,段实守不住,领着三百余人逃到了东山。”

  “三百余人?”也先问道:“我在淹水边遇到他,看他还有千余人。”

  “这我便不知了。”高琼道,“许是又从别处收拢了溃兵吧。”

  “宋军与叛军共有五千人?”

  “没有。”高琼讶道:“宋军不过千人左右,岂有五千人?”

  也先脸色一沉,眼中已有怒意,道:“继续说吧。”

  “那宋将名叫‘李瑕’,逼我投降,我宁死不降,于是他便将我捆在城头上,当着满城百姓的面,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此事,城中所有人都看到了。我虽不才,但家父的气节却还有。漠南王也曾嘉许过。”

  提到忽必烈,也先脸上泛起郑重之色,道:“不错,高家有气节。”

  “是。家父忠于大理段氏,我忠于大蒙古国。”高琼正色道。

  说完这句冠冕堂皇的话,两人才继续说起正事。

  “你既被宋军俘虏了,是如何逃脱的?”也先问道。

  高琼道:“将军也知道,我在统矢城有千余人,被段实夺了兵权。平定妖僧叛乱时被驱为先锋,是伤亡最多的一部,之后又被打散,由将军带去收复善阐……我明知段实是在排除异己,但并无异议。”

  也先点点头,有些不耐烦。

  高琼又道:“我在大姚堡、高镇一带有千余人,我被囚禁之后也从未召他们救我,只等着将军为我申冤。”

  大理精兵早被兀良合台征召,埋在自杞国了。

  高琼镇守偌大一个统矢府自然也要有兵马,但都是后来以蒙古国名义募集的。精不精锐且不说,未必完全听命于高琼。

  事实上,当时段实控制着统矢城,加上高均锦的背叛,高琼不可能召这些兵马救他,召了,他们也未必来。

  但此时这么一说,便显得颇为坦荡。

  高琼又道:“我被宋军挑断了手筋脚筋,一直被挂在城头……城中百姓多有受我高家恩惠,见我手脚被废,起了激愤之心。于是,趁着宋军攻打东山之际,城内百姓起事接应我的人马入城,复克了统矢城……”

  “慢着。”也先又打断道:“这是何时之事?”

  “昨日清晨。”

  “你是说,段实领着三百人躲在城外东山,宋军去攻打他。你的人趁机收复了统矢城?”

  “正是如此。”

  也先问道:“那段实呢?”

  “不知。”高琼道:“我被救下之后,驱赶了城中的宋军,他们便向东逃窜了。我怕城池又丢,一直封锁城门。”

  “那支宋军到底去哪了?”

  “向东去了。”

  “不可能,我正是从东面过来。没有见到有兵马活动迹象。”

  高琼一脸认真,道:“我确定他们向东走了,打算过五尺道回宋境。”

  ……

  也先并未完全相信高琼,又派人到处查探。

  结果是,城内许多人确实看到宋人把高琼绑在城头上,挑断了手筋脚筋。

  昨日清晨,宋将确实派了八百人攻东山,城内仅余两百人镇守。有百姓打开城门,接应了从大姚堡来的大理兵,收复了统矢城。

  这都是城内许许多多人都看到的。

  又查了半日,找到一些东山附近的山民问了,确定看到宋军击败了东山上段实的兵马,然后合兵向东面撤了。

  也先的眉头越皱越深,难得开始思忖起来。

  “一千人……段实都败成这样了,怎么能在一天内又收拢一千人?那支宋军又到哪去了?”

  也先一脚踹倒一把凳子,怒吼道:“额秀特!”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在淹水河边看到的一千人根本就是宋军,段实已经被俘虏了。

  更可恨的是,宋军拆了桥,应该是想趁半渡之际偷袭,要不是看来的是蒙古兵,当时就要下手……

  ……

  淹水河畔。也先离开之后,瞎了左眼的段实回过头,看到了瞎了右眼的鲍三。

  “你就不怕我在蒙人面前拆穿你们?”段实冷冷道。

  “哈。”鲍三讥道:“就你这瞎了一只眼就带着全部兵马逃得屁滚尿流的货色,有这胆子吗?”

  “哼。”

  “你敢多一句话,我一刀下去,你是第一个死的。”鲍三冷笑,喝道:“来人,把他剩下的一只眼遮住,耳朵也堵上。”

  段实眼前一黑,反而安心不少,暗想看来李瑕是真的会履行诺言放了自己……

  第二百八十九章 栽赃

  淹水河畔。

  三月二十八日,从善阐城过来的三千大理兵逶迤而来,再次在淹水河畔段实的兵营前停了下来。

  段实由亲卫保护着,上前喝令道:“也先将军命你等由我指挥,往统矢城拦截宋军……现命你等立刻过河,辎重留下,我亲自带人押送。”

  交接完毕,三千人开始渡过淹水。

  ……

  段实再次回过头看向鲍三。

  “看什么看?!”鲍三喝骂了一句。

  段实偏过头,不再看他,也不说话,脸上的苦意愈浓。

  鲍三让人押着段实下去,他则大步进了营帐。

  “县尉,大理军已经开始渡河了。”

  李瑕正站在营帐中看着地图,与高明月低声谈论着什么,闻言转过头,道:“让将士们盯着他们渡河,若他们发现异常,立刻半渡而击。但若一切顺利,就不必轻举妄动了。”

  “是。”

  过了许久,鲍三又重新转回来,抱拳道:“县尉,三千大理军已全都渡过淹水了。”

  李瑕道:“把段实放了,看他过河之后,把浮桥拆了。”

  “放了?”

  鲍三挠了挠头,极是不解。

  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的样子。

  李瑕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鲍三道:“小人不明白,昨日那一千蒙鞑过去,我们就有机会半渡而击。今日也是,但为何就不打?”

  李瑕道:“昨日若是对那一千蒙鞑半渡而击,你有信心能歼灭多少人?”

  “两三百人该是有的。”

  “为何只有两三百?”

  鲍三道:“蒙鞑渡河,我们突然袭击,能杀掉一些,但他们马快,能沿着河跑远了,再重新整编。”

  “我们会损失多少人?”

  “吃对岸蒙军一轮箭矢,损失不到百人。”

  李瑕问道:“伤亡百人,杀蒙鞑三百人。赚了?”

  “赚了!”

  “若在宋境,是可以这般说。”李瑕道:“比如去岁一战,我们北有叙州军、泸州军,南有长宁军,我们掌握着主动权。拼着伤亡也要留下兀良合台,因可重挫蒙军士气,具有极高的战略意义。

  但这里是大理,是蒙古的地盘。我们以百人换他三百人。等他重整旗鼓又可以追上来,由这里走五尺道回去还有一个月的路程,蒙军会追不上我们吗?那这就是以八百庆符、两百寨兵,一千人换三百人,有何意义?”

  “是,小人明白了。”

  “既然昨日连蒙鞑都不打,今日为何要打一些大理兵?”

  鲍三又问道:“那段实就这样放了?小人总觉得好不容易捉到,放了太可惜了。”

  “那是因为你太看重他了。”李瑕重新低下头看地图,淡淡道:“他什么都不是,不值得你这么上心。”

  “是,那小人这就去把段实放了?”

  “放了吧。”

  李瑕挥退鲍三,重新看着地图,眼神中泛着思量。

  高明月站在一旁不说话。

  高长寿则是沉吟道:“眼下善阐城兵力薄弱,我们只要迅速穿过去,便可向东到乌蒙部。”

  “是,我们几乎已把敌人的兵力全部调到西面了。接下来一路向东,前面已无太多可以阻拦我们回程的敌人了。”

  “那非瑜还在犹豫什么?”

  李瑕道:“我担心也先的一千骑兵会追上来,且担心罗婆部会围堵我们。所以……我其实还有个小想法。”

  “嗯?”

  李瑕指着地图,道:“你看,淹水发源于云南城东南面,由西向东流至威楚城,在威楚城折向北,由南向北汇入金沙江。

  我们若是不向东走,而是沿淹水向南,可至威楚,再转道向西,可一路重回云南城。”

  “重回云南城?”

  “不错,所有人都以为我们现在已甩脱了追兵,必然会东进,也先一定会向东追捕我们。西边的各个城池都不会有防备。”

  高长寿挑眉,道:“奇袭大理城?”

  “是,奇袭大理城。”李瑕道:“我们可换披上大理军的衣袍,伪装成平叛归来……”

  高长寿听到这里,眼睛已经亮了起来。

  高明月却低声问了一句。

  “为何呢?”

  李瑕喃喃道:“是啊,为何呢……”

  奇袭大理城,想到这个主意时他心潮澎湃,反复思量,也觉得这个可行性很高。

  但没有意义,哪怕打下大理城、杀了段兴智,也没有太大意义,等各地的蒙军反攻过来,守也守不住,还是只能向北走灵关道回宋境。

  那这一路上的凶险远远高于走五尺道,别的不说,走灵关道到雅州、成都一带,那是蒙军的治下,还不如在大理境内搏一条出路。

  得不偿失,并没有一个战略目的让李瑕去做这件事。

  李瑕思来想去,终于还是舍弃了这个想法。

  “走吧。马上东进,我们回去……”

  ……

  与此同时,许魁正在路上狂奔。

  他有一个消息要尽快带给李瑕。

  潼川路安抚使兼知泸州的朱禩孙,调庆符县乡勇北上。经李墉分析……今岁宋军要收复成都。

  许魁要去告诉李瑕,若要参与收复成都之役,必须马上回去了。

  ……

  淹水河西岸,段实忽听身后一声巨响。

  回过头看去,只见浮桥已轰然塌了下去。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想到与李瑕的对话。

  “我按你说的做了,你真会放我回去?”

  “为什么不?”李瑕道:“杀了你对我有何意义?没有了段实,还会有段虚、段空,给蒙古人当忠狗。段氏子孙那么多,我杀不尽,还不如留着你这个被我吓破了胆的。”

  “你瞧不起我?”

  “对。你要有能力才能让我瞧得起。”

  “我不信。”

  “你考虑吧。”李瑕道:“我要的是足够的时间让我安全离开,你回去之后有两个选择。一是照实说,二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没有被我俘虏,也没有欺骗也先。”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瞒得过去?”

  “你自己想办法……”

  现在,李瑕履行了承诺。到了段实自己想办法的时候了。

  他冷静地分析了情况,认为还是有把握瞒过去的,毕竟,李瑕没有和也先打起来,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少了一千人……

  段实一路上想着这些,向统矢城行去。

  行了大半日,忽见前方尘土飞扬,也先领兵来了。

  段实连忙赶马迎上。

  ……

  “也先将军。”

  “路上可有遇到宋军?”

  “没有,看宋军是向北或向南面逃了。”段实道,“对了,我留了一千人在淹水守卫。”

  也先大怒。

  他一开始没发作,还先问了一句,是想看看段实是不是被俘虏了被逼迫,没想到至此时还敢欺骗自己。

  “把这个反贼给我拿下!”

  段实一愣,还有满腔编造的话语还未说出来,身上一痛,已被也先的打头锤击落马下。

  有蒙卒迅速抢上,一把将他摁住。

  “也先将军!误会……误会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误会了……”

  ……

  又是大半日之后,段实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被蒙卒带回了统矢城,摔在一间牢房里。

  黑暗中,有“咯咯”的声音响起,之后有人提着火把过来。

  段实眯着眼看去,见到有人推着一个轮椅,越走越近。

  忽然,他身子一颤,浑身寒毛竖起。

  “高琼?!是你?你……你你没走……你没跟李瑕一起走?”

  高琼坐在轮椅上,双手垂下,道:“我为何要走?”

  “高琼,你的手脚怎么了?废了?是高均锦做的?”段实语速很快,道:“这不是我做的,我不知道。一开始就是高均锦做的,是他跑来跟我状告你,真的,我没指使他。我以为你跟宋人走了……你怎么……你怎么敢留下?”

  高琼缓缓道:“留下,当然是为了杀你。”

  “你不能杀我!你不敢杀我的!我是大蒙古国亲封的世侯,我往后是要当大理总管的……你不能杀我。”

  “我敢。”高琼道。

  他已成了一个双手双脚俱废的废人,但话语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勾结舍利僧。我有证据。”

  “你胡说!”段实嘶吼道:“你休想栽赃我!”

  “栽赃?你派人从战场上救出舍利僧,证据确凿,是我栽赃吗?”

  段实一愣,瞪大了眼。

  他此时才回想起来。

  “我没有勾结妖僧!”段实大吼道,“我是为了能多立功劳……我派人跟在他身边是为了……是为了往后能多立功劳,你不能诬陷我,你不能。”

  高琼盯着他,如同在看一个死人,喃喃道:“你别忘了……大理,是蒙古人的大理……”

  第二百九十章 可渡关

  高琼身后有两个仆从,推轮椅的叫“高岁和”,提灯笼的叫“高年丰”,都是他幼年时在路边捡的孩子。

  当时高泰祥还是大理宰相,高琼想着父亲的愿景,于是给仆从起了这样的名字。

  高岁和、高年丰前阵子带人护着高琼妻小到北面的龙华寺,可见高琼对他们信任。

  而高琼之所以知道段实派了人在舍利僧身边,因为舍利僧也是藏身到了龙华寺。

  当时情况有些惊险,如果让段实的人看到高琼的妻小,自然是要被找出来。

  幸而高年丰为人机敏,每日都会在山门前盯睄,远远见到舍利僧身边的人,马上把高琼的妻小藏起来。

  这也是为何段实始终搜查不到高琼家小的原因。

  但高年丰等人没想到,回来之后,见到的高琼已是手脚俱废。

  他们本以为高琼今夜过来是要报复段实,但到了最后,高琼却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句。

  “让他畏罪自尽吧。”

  “少主。”高年丰问道:“小人能让他生不如死,且做得不留伤痕,可以吗?比如,拿纸盖在他脸上,往上淋水,一点点闷死他;比如往他的脚底上抹上蜜蜂,找只羊来舔,让他活活笑死。这样的办法,小人还有很多。”

  “算了,不必做无益之事。”高琼道,“推我出去。”

  “是。”高岁和有些遗憾,推着高琼缓缓离开牢房。

  段实看着他们的背影,很介意高琼所说的“无益之事”,因这种轻蔑的态度,感到自己被小看了。

  但另一方面,他亦有些庆幸,至少高琼不会让他死得太痛苦。

  下一刻,他看到高年丰放下灯笼,咧嘴笑了笑。

  “来,我们还有一整晚。”

  段实大骇,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只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

  龙华寺后山。

  舍利僧看着地上的十具尸体,双手合什,低声念着经。

  “高僧何必为这些蒙鞑走狗超度呢?”有人问了一句。

  舍利僧喃喃道:“众生皆苦。”

  他借庙宇藏身,借佛祖的名义起事,但多年下来,心中已真的有佛……

  舍利僧并不知道,改变他命运的不是佛祖。

  若非兀良合台之死,也许他本该晚几年再起事,虽然一样会兵败,一样能逃得性命、以图再举。直到最后一次起事时,死于段实的刺杀。

  但现在,段实已经死了。

  佛祖没有庇护舍利僧,只是有人在不经意中改变了他的命运……

  ……

  李瑕并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正在激怒也先。

  他在行军途中每过一段都会让人掘开官道,挖设陷马沟。

  这些陷马沟下面布着尖利的木刺,上面铺上树枝与黄土盖上。它们未必会造成多大的伤亡,但骑马一旦陷进去,一次也要死上两三个人。

  这是李瑕唯一能用来阻挡骑兵追击速度的办法,很简单,却也有一些效果,当然这得益于滇地多山,换作平原这么做就丝毫不能起作用。

  之后,庆符军扮成大理军,诈开了金马关、高硗关,很快就穿过了善阐城,直奔北面的乌蒙部。

  由善阐府到乌蒙部,基本上便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便是五尺道。

  走进五尺道之前,李瑕认为有必要梳理一下他接下来的计划。

  于是他与高长寿对坐下来,摊开地图。

  地图打开之时,他却又有些恍神……

  李瑕有时觉得,自己与高明月就像是在地图上谈恋爱。

  入滇以来,有太多的地名他要与高明月仔细聊过才能弄清楚。

  这花费了两个人非常多的时间。日夜赶路,稍有空闲之际,他们都在谈论着这些。

  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里有太多的“蛮荒之地”,地名含糊,充斥着乌蒙部、乌撒部、易娘部、于矢部这样的名字,且范围混乱。

  总之,多亏了有高明月为李瑕整理地图,他才渐渐有了头绪。

  ……

  “先说另一件事吧,我得给这些地方重新起名字。”

  李瑕道:“乌蒙部往后便叫‘昭通’,我们之后会在这里建一座城,昭通为五尺道之要冲、川滇之锁钥,控巴蜀之门户。又处乌蒙山腹地,可倚为根据之地。”

  “昭通将是我们整个根据之地的中心点,沿五尺道向南北伸展开。”

  李瑕提笔写下“昭通”之后,又沿着五尺道这条蜿蜒的道路标注起来。

  “最北,庆符县,我在此为官,吸收宋廷的实力,面对川蜀的主战场;其后,筠连县,如今我们的私盐生意在此地,往后其它生意也可以放在此处;往南,盐津县、大关县,如今这一带都是羁縻之地,我们可以将它们控制下来。

  这是昭通北面的四个县,慕儒你在昭通立足之后,庆符与昭通之间这几个县也并不难掌握。接下来,我们说昭通以南……”

  李瑕沉吟了一会,道:“昭通往西南方向,面对罗婆部,但这之间隔着崇山峻岭,不必太担心,往后反而可通过贸易重新拉拢罗婆部;

  先说昭通东南方向的石城郡,蒙人改称作‘磨弥万户府’,啧,往后我们把它叫作‘曲靖’好了。

  昭通与曲靖交界地,属于‘乌撒部’的地盘,乌撒部曾是宋的羁縻地,后归大理所统,如今属于各方不管之地,我们称它为‘威宁’……”

  李瑕一边说,一边标注,终于把曲曲折折的五尺道沿线全标成他新起的名字。

  由北向南分别是,庆符、筠连、盐津、大关、昭通、威宁、曲靖。

  “好,接下来我们要决定,我们的地盘和蒙人的地盘之间,分界线在哪里。”

  高长寿听了半天,有些晕乎乎,但最后发现,只看李瑕新写的地名,确实清晰了不少。

  “昭通以北,我们必须占下;曲靖以南,我们占不下。”高长寿道:“威宁我们必须占下,这才能给昭通一个缓冲之地……那该在威宁以南定一个分界。”

  “可渡关。”

  高长寿倒是知道可渡关,三国时,诸葛亮南征,命李恢取道建宁,等平定南中,大军返程,即取可渡关。

  “可渡关在威宁以南五十里?”

  “是,我的货物和商队如今就留在那里。”

  “位置正好。”高长寿道:“如此,我们在威宁建城支援,比蒙人从曲靖出兵更方便。”

  李瑕点点头,道:“那我们接下来的根据之地范围就很清楚了,北起庆符,南至可渡关,西抵金沙江,东面则是川、黔交界的广袤群山。”

  “趁着蒙军攻打交趾之际,将这块地盘占下来?”

  “是。”

  李瑕脸色郑重了些,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

  “要占下地盘,首先就是态度。我们在大理境内可以不停逃,但到了可渡关之后,就不能再让蒙军寸进……”

  第二百九十一章 疆界

  可渡关。

  五尺道蜿蜒至滇地,于“可渡河”两岸的一段被称为“可渡关驿道”,位于后世宣威市杨柳镇。

  可渡关处于可渡河以南、驿道的险隘之处,有“滇黔锁钥”、“入滇第一关”之称。

  诸葛亮征南时便屯兵于此。

  也先以为李瑕过了可渡关之后会继续逃,却没想到,李瑕竟是在关城驻扎下来。

  那自然是攻打关城了。

  可渡关前道路狭窄,不过六尺,蒙军摆不开阵势,前两日只是驱山民攻打关城,未能攻打下来。

  也先却通过这样试探性的进攻,看到了李瑕守关的决心。

  对此,他十分困惑,不明白这个宋将是怎么想的……这里毕竟还是大理境内,宋军怎么可能在此长期镇守。

  虽然感到奇怪,他还是从南面、西南面分别招来了磨弥部、罗婆部的寨兵,做好强攻可渡关的准备。

  ……

  关城上,李瑕麾下的几个佰将也十分不解。

  他们不像是高长寿,更倾向于尽快返回宋境,因此不太明白为何要据此守关。

  鲍三先提出了疑问。

  “县尉不是说,在大理境内消耗蒙军毫无意义吗?”

  李瑕点点头,道:“今日我召你们商议,就是要你们知道,由此往北,不再是大理境内。你们可以将它视作……宋境。”

  “宋境?”

  各个佰将都是一愣。

  “不错。”李瑕道:“你们身后,之前叫乌撒部、乌蒙部,往后叫威宁、昭通,都是大宋的羁縻之地,在地图上也属大宋所有。”

  伍昂问道:“承平时乌撒部……威宁是羁縻之地不假,可百年前已归附大理了。”

  “如今大理被灭,正是它重归大宋之时。”

  “可……”

  伍昂还想说话,鲍三拉了拉他,低声道:“县尉是要做蜀帅的。”

  “是。”伍昂应了一声,道:“小人明白县尉的志向,只是……羁縻之地,尤其是乌撒、乌蒙这些部落,向来是不听朝廷调遣。此地说是宋境,其实根本就是蛮荒之地。之前兀良合台攻蜀,经乌蒙部入境,沿途毫不受阻,可见一斑。”

  鲍三道:“县尉,小人也是知县尉志向,且绝不畏战。担心的是,我们守关能守得了一时,但此地没有支援,没有补给,只怕不能长期艰守。”

  李瑕不急着回答,又问道:“谁还有疑惑吗?”

  茅乙儿、俞田对视了一眼,不敢说话。

  搂虎、熊山懒得想这些,总之李瑕怎么吩咐他们就怎么做。

  宋禾一向话少,于柄想了想,道:“小人也有这个担心。可渡关离庆符县太远了,且一路上都是五尺道这种难行的路,离大理却太近了。”

  于柄这句话说到点子上,各个佰将纷纷点头。

  事实上,可渡关被称为“滇黔锁钥”、“入滇第一关”,指的是这里是滇地守卫北面之敌的关城。

  而李瑕却要借这个关城,扼守南面来的敌人,部下不得不疑惑。

  “我知道,你们都不是怯战……”

  “是!小人们跟随县尉杀敌,从无败绩,也绝不怯战!”于柄喊了一声。

  李瑕抬手摆了摆,道:“你们担心的问题在于,可渡关靠近大理,北面都是山民部落,而非大宋省治之地。孤城迎敌,无补给、无支援。对吗?”

  “对。”

  李瑕用的“山民部落”这个词就颇为特别,换作别人,一般都是说“蛮夷”。

  但,恰是从这个词当中,已有人意识到李瑕对待乌蒙、乌撒等诸部的不同。

  熊山微微有些恍惚,目光看向李瑕身后的阿莎姽,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

  “那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可渡关不再成为一个孤城。简单来说,我们要争取关城以北这些山民部落的支持……”

  李瑕显然不是心血来潮才把可渡关设为与蒙古大理政权的边界,而是早有准备。

  “先说乌撒部,乌撒部是彝人部落,当地以及更北面的山地中还混杂着大量的苗人。乌撒部属于乌蛮三十七部之一,曾支持大理立国……

  乌撒部如今的首领叫‘德补阿勒’,我们就叫他‘阿勒’吧,很久以前,他父亲懦弱无能,曾被水西部为首的五部联军围攻,兵败,有了‘乌撒替人牵马,乌撒替人背物’的屈辱。

  当时,襁褓中的阿勒被弃于野地,部民发现后将其收养,他长大后,击败了五部联军,重振了乌撒部。

  如今阿勒也老了,准备把首领之位传给他儿子‘勒余’,蒙古灭大理时,这父子二人不肯归降,曾追随高氏抗蒙。

  去岁,兀良合台攻蜀,途经乌撒部,拔其城寨,杀其部民。因此乌撒部与蒙古之前亦有深仇大恨。但,这种深仇大恨是会被恐惧……或者说无奈吞没的。

  若我们无所作为,放任乌撒、乌蒙,以及这些山民部落不管,早晚他们会成为蒙古的附庸……”

  各个佰将其实都没太听懂。

  但他们已大概知道李瑕要做的是收服昭通、威宁的各个部落,让这些部落支持他们守可渡关,之后再把这里面变成真正的地盘。

  他们知道这些,也就足够了。

  “县尉,我等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李瑕道:“接下来几天,我要你们守住关城。我会到乌撒部走一趟,带补给与援兵过来。”

  “我等一定拼死守关,绝不让蒙人再向北进一步。”

  “记住,别把身后视为蛮荒之地。此处,是我们新的疆域……”

  ……

  高长寿始终在看着李瑕。

  等各个佰将都离开了,他还是没移开目光。

  “慕儒看我做什么?”

  高长寿抬手,指了指李瑕身后的阿莎姽,又迅速收回手。

  他其实也有些怕这个苗巫。

  说实话,高长寿一直认为,大理之所以崇佛,也许就是因为治下有太多种族,信奉的神鬼太多,要用佛法统一。

  当然,这只是他幼时的瞎想。

  “我能和非瑜单独聊几句吗?”高长寿向阿莎姽问道。

  阿莎姽不说话,依旧是一片死寂。

  李瑕道:“想说什么就说吧,她是我的信徒,信得过。”

  “非瑜是何时开始计划这些的?”

  “嗯?”

  “地盘。”高长寿道:“我回想起来,在北面时你就提过‘地盘’之事。近来我看你行事,像是早就在计划这些。包括你身边这位……通司姑姑。是用来收服苗人的吧?”

  “实话告诉你吧。”李瑕道:“我是冥王,转生而来,为的就是从蒙古铁蹄下拯救苍生。”

  高长寿皱了皱眉。

  这就是他想支开阿莎姽的原因。

  他有很重要的正事想和李瑕聊,但是只要这苗巫在,李瑕就总是拿这个“冥王”说事。

  “我问的是你的志向,不是‘冥王’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高长寿道:“我不信冥王……”

  话音未落,一团烟雾喷在高长寿脸上,他眼睛一翻,神志昏沉起来。

  “你又……”

  “阿莎姽,住手。我和慕儒有正事在谈。”

  阿莎姽显然不在乎这些,她张口只是淡淡道:“唯一不许的是不信冥王。”

  李瑕微微苦笑,自语道:“接下来到了苗寨,你能让别人也这般虔诚就好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志向

  “好吧……我信他是冥王。”

  许久,高长寿才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

  他甩了甩头,看向阿莎姽,显然是怕再次得罪这个苗巫,有些无奈、有些含糊,却十分敷衍地道:“信,行了吧?让我和非瑜好好说会事情。”

  阿莎姽没有回答。

  “走吧。”李瑕道:“我们再去望望地形,也让你吹吹风清醒一点。”

  这日是四月初五,蒙军刚结束了试探性的攻事,时近黄昏,庆符军将士正抢着日落前的最后一点时间修缮残破不堪的关城。

  可渡关建在山顶,山高坡陡,驿道蜿蜒曲折,多呈“之”字形,从关城上向南望去,能望到山脚下蒙军的帐篷。

  走了一会,李瑕自然而然地牵着高明月的小手。

  这已然是他们的习惯了,一开始只是行军时遇到难走的路,李瑕会背一背高明月,或牵着她走,旁人也不敢对此议论,渐渐便习以为常。

  看过南面,见蒙军今日不会再有动静,他们下了关城,转向北面,沿着驿道走了一会,能看到山下的可渡河。

  这里,如今差不多是南宋版图上潼川府路与大理的交界,只是宋廷无力管治。

  走到这里,看四周没有旁人,只有李瑕、高明月、阿莎姽了,高长寿终于道:“非瑜考虑了很久吧。谋划这个地盘,包括以此为界。”

  “暂时的。”李瑕道:“往后要么是蒙古打过来,要么是我们打过去。”

  “若我们能打过去,把蒙古从大理驱逐出去,大理也复国无望吗?”

  “慕儒,我不和你开玩笑。”李瑕道:“你问我的志向,我想开国建邦。我很早就想过了,这是乱世,乱世不愿为亡国奴、不愿为蒙人的走狗,唯有逐鹿天下。简单来说,我想当皇帝。先不说这是否异想天开,我确实是这般想的。”

  高明月抬起头看向李瑕,表情微有些诧异,但也只是稍微,很快又低下头,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阿莎姽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李瑕这番话并不是慷慨激昂、一字一句地说出来的。相反,他语气平平常常,还显得有些絮叨,仿佛是在说一件普通的小事。

  这冲淡了他们的惊讶。

  当皇帝,这件事对高家而言并非稀奇之事,很多年前,他们的先祖就是在这附近为段思平招滇东三十七部会盟,辅佐段氏立国。

  高家也一度称帝,归还帝位之后,依旧有大理皇氏之实。

  如今高长寿一心复国,自然不是为了再拥立段氏为帝。

  但高长寿听完李瑕一番话还是愣了愣,惊讶的不是有人想趁乱世逐鹿天下,而是这个人竟是如此年轻位卑的李瑕。

  再转念一想,这又是他早就猜到的。

  以李瑕之心性、能耐,岂肯甘居人下?

  “疯了……你觉得你能开国建邦、成一代帝王?”

  “我打算这么做。”李瑕道:“你若是问我的自信从何而来。我只能说……我是冥王转世,认真的。”

  “哈。”高长寿转头看了阿莎姽一眼,不敢说什么。

  他苦笑一声,似在沉思。

  高明月忽轻声道:“起布衣之间,奋剑而取天下,征乱伐暴,廓清帝宇,克定海内。”

  她似乎在复述李瑕的志向。

  高长寿却若有所悟,忽然想到了《史记》中吕公嫁女刘邦之事。

  “非瑜是认真的?”

  “认真的。”李瑕道:“这话题虽然远,但如今到了此地,也该与你坦白直说。你不必担心我们拼命做事,最终为宋廷作了嫁衣……往后若是侥幸功成,我为帝、明月为后,你为云南王,世镇云南。”

  高长寿直愣愣地看着李瑕,眼神渐渐由诧异变成了坚定。

  ……

  夜幕渐渐降了下来。

  与高长寿聊完,李瑕道:“我和明月再逛一会。”

  “好。”高长寿向关城走去。

  阿莎姽也走远了些,跑到山间采花草。

  她这人很奇怪,一天到晚跟在李瑕身后,一般人与李瑕谈事也不肯避开。但只要是高明月与李瑕想单独相处,她倒是肯离得远些。

  大概是因为喜欢高明月,愿意让这小女子如愿吧。

  月光浅浅的,李瑕牵着高明月的手徘徊在崎岖小石道上。

  “是否觉得我利用你?”

  “嗯?没有啊。”

  “我确实需要慕儒帮我收复滇东三十七部。但,这与我向你提亲是两回事。”

  “那……你为何向我提亲?”

  “一时冲动吧。”

  “啊?”

  “因为你长得漂亮,性格也好相处,情不自禁。”

  李瑕并非不会哄女孩子,相反,他非常擅长,但才下意识地说了两句,只见高明月已羞得不能自已,他又颇觉罪恶。

  终究是这年头的女孩子与他以往打交道的不同。

  他于是收敛不少,一本正经道:“不过,哪怕是两回事,我确实沾了你的光。因为你愿意嫁我,你二哥才肯帮我、滇东诸部才有被我收服的可能。”

  “不是的。”高明月道:“其实我很明白,到如今高氏已没有太大的能力。相反,是你一直在救我们……滇东诸部的山民,战力还不如你麾下的庆符军。一直以来,都是我拖累你。”

  “那就是互相帮扶了。”

  “你帮我更多。”

  李瑕道:“我是想和你说,你对我助力良多,不必再小心翼翼。”

  高明月抬头看向李瑕,像是有些发呆。

  李瑕又道:“这些年你看着家里由盛而衰,心里有苦楚……你可以大胆些,没事的。要知道,我借了你娘家许多势力。”

  高明月忍不住抱住了李瑕。

  她从不觉得他需要借她娘家的什么势力,以他的能耐,完全可以在宋廷找到娘家更有助力的女子。

  说这些,不过是想让她不必再担心受怕罢了。

  “你才没有借我娘家的势力……明明是你一次一次救了我和兄长……我知道,你不靠高家以后也能收服滇东诸部,有阿莎姽帮你,你明明就能做到……”

  “有借。”李瑕拍了拍高明月的背,道:“更重要的是,你值得,你自己本身就很珍贵……怎么说呢,往后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有哪里不开心,总之有任何事都可以和我说,不必藏着掖着,可好?”

  “嗯。”

  “当然,你提了要求,我未必会全部答应。我这人有时候挺直接的,拒绝就是拒绝,你不必往心里去。”

  高明月又“嗯”了一声,窝在李瑕怀里许久,才低声问道:“那我能提一个小要求吗?”

  “什么?”

  “你能不能对我撒娇啊?”

  “嗯?”

  “就是……不那么镇定自若,为我着急一下,使点小性子。”高明月声若蚊吟。

  她想要偶尔能看到李瑕流露出很在乎她的样子。

  因为,她觉得他不那么喜欢她。

  但李瑕却是道:“不行。”

  “啊?”

  “我大你太多了,做不到在小丫头面前撒娇。”

  “明明才大我几个月。”

  高明月抬头看着李瑕,忽然笑了笑,显得十分欢喜。

  她看到他表现得很为难,是在为难要怎么对她撒娇。

  这也就够了,她还从未见过这世上有什么人或什么事能让他这般为难。

  高明月于是抚了抚李瑕的脸,笑道:“好啦,就这样就可以了。”

  “你也太容易满足了。”

  “嗯。”高明月牵着李瑕的手转身向更北面走去,自言自语道:“你都不知道我想到要嫁给你好久都睡不着……”

  两人又向北面踱步了一会儿,终究是没有太多时间让他们这样谈情说爱,不多时又转回可渡关。

  ……

  驿道边,阿莎姽捻起一朵花站起身来,忽然再次感到无比的孤寂。

  但李瑕与高明月路过她身边时,高明月却是松开李瑕,挽住了阿莎姽。

  “走吧,回去吧。”

  ……

  高长寿站在关城上看着这一幕,笑了笑,抬头望向北面的山川。

  也就是在今日之后,他才更能体会李瑕的意图。

  背倚大宋、盘据昭通,才有与大理的蒙古相抗之力……

  第二百九十三章 乌撒部

  昭通东面的深山老林,有大量的彝、苗部落混居。

  乌撒部聚集地,也就是李瑕在地图上标作“威宁”的地方,往北五十里有座“磨撸山”,磨橹山下有个苗寨,因有三个氏族定居,外人称作“三家寨”。

  三家寨离五尺道较近,当年通往南丝绸之路的商贾偶尔也会在此歇脚,与苗寨交易货物。

  这也是熊山当年为商贾们充当向导的作用之一,即与这些深山老苗打交道。

  又因熊山到李瑕麾下任了百将,李瑕到白岩苗寨与熊春收购茶叶时,熊春才特地派熊阿乞随李瑕走这趟,充作向导。

  在三月八日,李瑕沿五尺道到威宁之后,听说大理国内有舍利僧举事,遂让熊阿乞带着货物留在三家寨。

  时间到了四月初六,熊阿乞眼看近一个月过去,李瑕还未带兵回来,心中渐感焦虑。

  在他看来,李县尉重开大理走私商道之事已经失败了。

  当然,白岩苗寨也没有太多损失,不过是卖些茶叶,李瑕已先付了一半的钱。

  但熊阿乞看着李瑕的盐、糖、布匹、瓷器等大量的货物堆在那,也是忧心不已。既担心形势恶化被人抢了,也替李瑕心疼这白跑一趟的大损失……

  这日,熊阿乞依旧谨慎地带着族人守着骡马与货物,忽听守在山口的族人跑回来大嚷。

  “老虎头,老虎头,县尉回来了!县尉回来了……只剩一百人了……这可怎么办?!”

  熊阿乞又惊又喜,惊的是庆符军伤亡惨重,喜的是李瑕终于回来了。

  他忙不迭迎出去,只见李瑕一行人正在山口处,看样子却并非惨败归来。

  ……

  “县尉,眼下大理这局势,只怕不好继续贩货了吧?”

  寒暄之后,熊阿乞小心翼翼问道:“不如,就此回去?”

  李瑕道:“不,此行还是顺利的。往后大理那边会有人接收我们的货物,只是须等战事过去。”

  “那……我们这次带的货?”

  “和彝人、苗人交易。”

  熊阿乞一愣,尴尬笑道:“深山里的老蛮夷,哪能有物件能与县尉交易?”

  “有。”李瑕道:“换他们的劳力,我要他们为我们摇旗呐喊、起营建炮、筑城修墙……”

  ……

  在宋人看来,乌撒部只是蛮夷。但乌撒其实是一个有着自己的语言、文字,以及严密制度的政权。

  除了种植稻谷、养殖牲畜为生,乌撒部还有大量的能工巧匠来编织竹器、打造铁器,且还有教化部民的文人,称为“布摩”,既是祭师,也是辅臣。

  这是一个“士、农、工”各司其职的稳定政权,所谓“君魂施号令,臣魂来指挥,师魂有见识,匠魂管艺人”。

  乌撒部臣服大理之后,大理国多派将领到边境监视乌撒部,最后却都因利益而被融入乌撒的部落政权,成为其栋梁之才。

  其中最著名的四人被称为“四大白彝”,一直维持乌撒与大理的臣属关系,直到大理国灭……

  乌撒部的首领名叫“阿勒”,时年已有七十三岁。

  他还在襁褓之中时因战乱被遗失在荒野,靠吸食被风吹断的桑苔而得以存活。这在乌撒部的部民们看来,阿勒是受天神庇护的君长。

  之后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阿勒重振了乌撒部,维持了部族的安稳,直到大理国灭……

  蒙古人南下,给西南所有人都带来了新的命运。

  阿勒和他的嫡长子勒余,并不愿意投降蒙古人。

  而兀良合台攻蜀之际,对乌撒部攻城掠寨,阿勒只好迁到了耐恩山脉,避开了五尺道。

  四月初八,勒余领着人抬着两口箱子放在阿勒面前,道:“父亲,三家寨的苗人送来的礼物,说是有个宋官和大理高氏要见我们。”

  他打开包袱,里面是精美的布匹、瓷器。

  阿勒坐在那似乎昏昏欲睡,用苍老的声音问道:“他们想要什么?”

  “他们在南面的可渡关与蒙人打起来了,想要乌撒部帮忙。”

  阿勒许久没有说话,似乎陷入了悠远的回忆。

  年轻时,他率部民与四部联军大战,战四十七场,其中四十三场皆胜。在这一方天地被视为英雄。

  但到了暮年,遇到蒙古人,他才知道蒙古人才是真正的善战。

  “父亲?”勒余又问了一声。

  “宋人?宋人管不到大山里来……大理高氏也不复当年的雄威了,不必见他们,不能让他们将战火再引到乌撒的大山里来。”

  勒余道:“那这些礼物?”

  “礼物留下,人赶出去。”

  勒余有些失望,认为阿勒老了,失去了往常的雄心。

  他的想法与阿勒不同,等阿勒去世之后,他需要继承为乌撒的君长,迫切的需要建立自己的威望,带着族人走出眼下的困境。

  因此,同样是不愿投降蒙古,阿勒想的是让部民平安;勒余想的却是先打几场胜仗,一则服众,二则往后哪怕投降了,也能换更多的好处。

  当然,这于他而言是往后之事,暂时而言他还倾向于联合宋人、大理人。

  勒余想了想,道:“苗人说,那宋官是……冥王。”

  “冥王?”

  阿勒睁开了眼。

  彝、苗之所以能共处于乌蛮大地之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巫”。

  彝人是泛神崇拜者,认为“万物有灵显巫术”,各种鬼神主宰着世间,唯有信奉鬼神,种族才不会衰亡……

  勒余见父亲睁开眼,上前两步,低声道:“奎香苗寨的通司说的……那汉官是冥王转世,来救世人于蒙古人的残害之下。她说,人死后,魂灵会离开身体,到另一方天地去……与祭师说的一样。”

  “冥王怎会转生为汉人?”

  “但她治好了麻博阿维的失魂症,三家寨的苗人都信那汉官是冥王。”

  阿勒不说话,只是嘴唇上下张合。

  勒余又道:“父亲,那汉官不仅是冥王,还是高泰禾的女婿……还有,兀良合台就是他杀的。”

  “他叫什么名字?”

  “汉名叫‘李瑕’……”

  ……

  与此同时。

  “非瑜有信心说服阿勒吗?”高长寿问道:“毕竟我伯父、父亲已战败身死,便是我堂兄也很难再让乌撒部效力。”

  “有。”李瑕道。

  他抬头看向深山,低声道:“自幼被遗弃于野、吸食桑苔而活的阿勒,需要再有一个神话,才能让他的部民重拾信心……”

  第二百九十四章 退兵

  可渡关。

  也先没料到李瑕敢在可渡关守着。在他看来,这简直可笑。

  但他只带了一个千人队,强攻城寨还是要驱赶仆从军。

  等到四月初十,他身后那慢吞吞的三千大理兵终于赶到了。也先才打算强攻可渡关,却见南面又是尘土飞扬。

  却是杨渊终于领了三千人、阿古达木领了一千余人也赶到了。

  也先当即就鞭笞了杨渊一顿。

  当初段实让杨渊负责歼灭这一点宋军,结果杨渊从大尖山一路追到云南城,又绕道回统矢城,兜了一个大圈子。

  如今宋军都快要逃出大理国境了才赶来,还有何用?

  合兵一处,用来平定舍利僧叛乱的八千兵力都已在此。

  也先反而颇为头疼,因辎重已丢了大半,带八千大军攻打一个小小的可渡关过于多了。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疏漏,自然是因为段实太过无能。

  好在这点小问题很好解决,歼灭了宋军之后,到乌撒部劫掠一番也就是了。

  也先当即点兵攻打关城……

  若是俯瞰可渡关,会看到有条东西向的山脉横亘于此。

  有条南北向的小路从山脉中穿出,便是五尺道,在这一段叫可渡关驿道。

  因此地势,可渡关才被称为“滇黔锁钥”。

  但这条山脉并不算很高,不到八百丈。

  一部分大理兵沿着驿道强攻关城,更多的则开始翻山越岭,试图包围宋军。

  而关城占据地势,不需太多兵力,宋军也只有两百人守关。其余六百人与一百寨兵则守着两侧山头,不断以砲石攻打大理兵。

  这种仰攻,对大理兵而言显得十分惨烈,不断有人被山上砸下的木石砸中。

  攻山战便是如此,除非能偷袭得手,头两天无非就是拿人命去换守军的木石和箭矢,等到守军的物资消耗殆尽,再一举拿下山头。

  到时,才是对宋军展开屠戮之际。

  ……

  四月初九傍晚时分,大理军终于停止了攻山。山顶上的守军也是一个个累得直喘气。

  被砸死的大理兵死了就死了,他们却已连续两天不停地搬动木石,体力已然用尽。

  杨奔仰躺在山顶,忽听有人嘀咕起来。

  “你说,县尉不会逃了吧?”

  杨奔转头看去,见说话的是年初才入伍的一个新兵。

  “不会的。”有人应道。

  “县尉到大理来,已救走了他夫人和大舅子,不会留下我们断后,他自己逃了吗?”

  “闭嘴吧你,县尉不会逃的。”

  “……”

  没聊几句,那边洪阿六走了过来,说话的几人连忙噤声。

  杨奔心中微觉好笑,暗道庆符军不是正规官兵,全凭李瑕个人威望,因此才让新兵有这种顾虑。

  但为何要留在这样一支私兵当中,杨奔却也想不清楚,只觉观李瑕行事,该不至于真逃了。

  总之这次到大理也打了两仗,击杀不少附庸蒙人的大理兵,无愧于领的兵饷,等回到庆符县,也该把李墉的消息报给吕太尉了。

  正想着些,有传令兵跑来,喊道:“熊佰将在吗?!”

  接着便见熊山与对方谈了几句,便往可渡关而去。

  杨奔不由心想李瑕不在,庆符军这些佰将都是些乡野匹夫,还能议出什么事来。

  ……

  熊山一路到了可渡关城,只见其他佰将都到了,个个身上都带着血污,正聚在一起对着地图指指点点。

  鲍三抬起头,眯了眯独眼,向熊山问道:“你那边如何?”

  “没让人攻上山,但箭矢用了大半,再守一天就没了。兄弟们也累得不轻。”

  俞田道:“敌兵也太多了,这样下去,再没援兵的话很快就守不住了。”

  几个汉子对视了一会。

  李瑕不在,鲍三是最能服众的一个,道:“伍昂,你说。”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几个佰将里,伍昂最有头脑。

  伍昂道:“要继续守下去,夜里也不能让兄弟歇了,把关城再修修,继续准备木石,陷阱也该重新布置。”

  “还有呢?”

  伍昂道:“该派人去三家寨找找县尉,把战况通报一下。”

  于柄道:“我派人去。”

  “行。”鲍三道:“让兄弟们都再卖点力,等县尉带着援兵来,我们在这狠狠打他娘的一场大胜仗!”

  “好!打他娘一场大胜仗!”

  这八个佰将里,唯有俞田跟李瑕的时日最短,嘴上虽然大声应着,心里却还是没底,暗忖县尉真能带来援兵吗?那些个深山老蛮哪能说来就来的?

  这远离省治之地的荒野废弃关隘,没援军是真不可能守住。

  搂虎也是问道:“县尉能请来那些蛮夷吗?”

  “注意点,县尉都说了以后不许‘蛮夷蛮夷’的叫,要叫‘山民’,往后都是合力抗蒙的同袍兄弟。”

  “叫什么不一样,他们也听不懂。”

  鲍三啧了啧嘴,骂道:“我说搂虎,你自个也是彝人,比谁都来劲是吧?”

  “嘿,我是熟彝,能一样吗?熊哥哥,你说是吧?”

  熊山颇能理解,他是熟苗,与生苗接触得多,平时小冲突也多,时有被生苗数落,偶也有脾气上来骂那些生苗食古不化。

  搂虎从小被汉人养大,多有被深山老彝欺负,性子又直,故而如此。

  “好了,老实听县尉吩咐。”

  下一刻,忽听外面有人喊道:“县尉回来了!”

  各佰将精神一振,纷纷大喜,向关城迎去。

  然而,月光下那些身影从北面蜿蜒的驿道上来,却只有一百余人,正是李瑕带走的一百寨兵。

  “我就说,那些个蛮夷……山民不肯轻易来。”搂虎道。

  “不来就不来吧。”鲍三道,“县尉总有法子的。”

  “是啊,县尉总有法子的。”茅乙儿资历最浅,到现在才开口说上一句,也是废话。

  说话间,关城北面大门打开,几个佰将迎上李瑕。

  “县尉。”

  李瑕扫视了一眼几个佰将,道:“准备一下,我们连夜撤,趁夜渡过可渡河。”

  鲍三一愣,心想县尉不是说了这里是宋境、不让蒙军寸进的吗?

  ……

  天蒙蒙亮,也先被手下的百夫长阿古达木吵醒过来。

  “将军,宋人逃了!”

  “逃了?”也先挠了挠胡子,烦躁起来。

  他真的挺烦大理这地方,山多水多,之前跟着兀良合台打些土老蛮还算顺利,来了一个稍微有点会打仗的宋将,对方就开始利用山地一路逃窜。

  也先都能想到,李瑕肯定是守着可渡关,在关卡后的可渡河造浮桥,然后作出坚守关城的样子,趁夜渡过河,再拆毁浮桥。

  “传命下去,给我追!”

  也先迅速点齐兵马,追过可渡关,关城空空如也。

  再追到可渡河,果然,河上的桥已经被毁了。

  也先让大理兵迅速搭建起浮桥,继续向前追去。

  过了可渡关、可渡河,前方的地势豁然开朗……

  ……

  李瑕称为“威宁”的地方,古称“南朱提郡”,唐时为羁縻州,称“宝州”,五代起为乌撒部领地。

  威宁四周峰壑交错,山脉纵横,包围着中间开阔平缓的地带。

  李瑕带着庆符军和两百寨兵才从山地中出来,行六七十里,忽听身后远远有马蹄声起。

  鲍三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大喊道:“县尉,蒙军追上来了。”

  “往山里撤……”

  ……

  “将军,看到宋人了!就在前面!”

  也先只领了两千骑兵追上来,其中一半探马赤军、一半大理马军。

  追赶了大半天,下午时终于看到前面的宋军身影,两百骑兵、八百步卒正在向北面的山林里逃遁。

  也先当即下令,命骑兵们追赶上去。

  “快!别让他们再逃到山里……”

  蒙古骑兵行进如风,终于在宋军进入山谷之前追上了他们。

  箭雨袭射而去,跑在最后的宋军士卒们惨叫着栽倒在地。

  跑在前面的宋军士卒惊慌之下,逃得更快,纷纷逃进山谷。

  也先望到这情形,稍作犹豫,想到这地界宋人不可能有援军,遂喊道:“追!杀光他们……”

  第二百九十五章 大理之行

  这山谷叫大沟头,东面的山岭叫“山花梁子”,西面的山岭叫“三窝树梁子”,这样的地形是十分容易设伏的地方。

  也先当然明白这点,但这里是大理,离宋境还远隔着重山,显然不会有宋军设伏。

  但为了小心起见,他还是让百夫长阿古达木负责带着一千大理军开道,并嘱咐他小心为上。

  阿古达木沿着大沟头追向宋军,十余里之后,再次追上宋军。

  “放箭!”

  箭雨袭去,又是十余名宋兵惨叫而倒。

  阿古达木哈哈大笑。

  他也是百战的老将了,心知佯败设伏这种事不是一般兵士能做到的,心里不由认为也先过于谨慎了。

  “追上去!继续放箭……”

  忽然。

  “轰隆隆!”

  巨响声中,有巨石沿着山坡滚下来。

  阿古达木抬头看去,张了张嘴,又惊又怒。

  他想不明白,这几日宋军分明就是在可渡关与其作战,之后一直逃窜,显然不可能有时间在此布置。

  而且,所有的宋军都在这里,谁在山顶上推石头?

  “额秀特!”

  “轰!”

  血肉飞溅。

  阿古达木只觉脸上一热,眼睛里一片血红。

  他抹了一把脸,只觉脸上糊着的血肉让人作呕。

  “轰……轰……轰……”

  又是几块巨石砸下,前方开道的一千大理军已然慌然。

  “咴律律!”

  马匹受惊,疯了般地撞上前方的士卒,阿古达木好不容易勒住马,转头看去,一块巨石正横在前方,石头下还有个大理兵的半截身子正在挣扎。

  “杀啊!”

  前方的宋军已回过身来,扬起长矛,向这边杀来。

  “杀啊!”彝语的大吼声响起,是从山顶传来的。

  阿古达木再次抬头看去,只见乌泱泱一片的蛮兵已杀了下来……

  “嘭”地一声响,他被撞落于马下,大理兵的马匹已然失控了。

  “拦住他们!别被冲溃……”

  “轰!”

  又是一块巨石砸落,阿古达木一句话还没喊完,眼前已是一黑。

  落石之下,只剩下一滩烂泥……

  ……

  “撤!快撤……”

  “咴律律……”

  “轰!”

  也先转过头,看到身后的山谷里也是接连有大石砸下。

  他与阿古达木一样,不明白宋军怎么可能有时间和人力在此设伏,但一看到那些蛮兵他就明白了……乌撒部与宋军联合了。

  乌撒人亦民亦兵,平时种地纳粮,战时出征打仗,能聚集出上万可战之人。

  当然,没有盔甲兵器和战马、且没有扩张领土的野心,乌撒部的战力蒙人并不太放在眼里。

  但他们在这山谷设伏,袭击也先这两千人,也是绰绰有余。

  杀喊声起,又是一大群人包围过来,堵住了也先的退路。

  也先绝望地发现,自己完蛋了。

  他追了李瑕很久,却没想到终于追上之后,面对的是这样的处境……

  ……

  “杀啊!”

  杨奔挺起长矛,刺倒一名蒙军,只觉热血沸腾。

  他忽然发现为何自己这次会留在庆符军。

  他并不像军中其它人那样敬畏李瑕,相反有些讨厌李瑕,曾经很多次在心里暗骂对方有眼无珠又狂妄无礼。

  但李瑕能歼蒙军。

  “歼”蒙军和“胜”蒙军不同,大宋有非常多的将领都能胜蒙军,吕家军将领就常年击退蒙军。

  可惜的是,不能大量杀伤蒙军,击退一次,下次还会来。杨奔就多次看到蒙军纵马而去时那得意扬扬的样子。

  庆符军不同,虽还很弱小,但常能歼灭蒙军……当然,川、滇的地势与荆襄不同,这也是一部分原因。

  这次,李瑕有一点能让杨奔心服,居然真的能说服那些蛮夷协力抗蒙。

  自从蒙古破大理以来,联合西南夷一直是朝廷的边防之策,但这不是易事,官府始终于西南夷之间冲突不破,笼络则使其傲慢,威慑则使其反抗,吕文德与罗氏鬼国、播州杨氏打交道以来也是极费工夫。

  杨奔不明白,李瑕官小位卑,且是那般倨傲疏离的性子,怎就能说服蛮夷?

  “县尉有令,活捉敌将也先!”

  一声大喊响起,杨奔转头一看,只见山谷两侧,不少大理兵已跪在地上投降,自己这个佰队已杀穿了大理兵。

  前面,是混乱的蒙军。

  “杀啊!”杨奔大吼一声。

  熊山终于做对了一次,给他创造了机会。

  杨奔决定,这次一定要立下功劳,让那些泥脚子们看看,谁才是庆符军最智勇双全,骁勇善战之人……

  “杀!”

  彝苗部民们也从山上杀了下来……

  ……

  “报!县尉,活捉也先了!”

  李瑕点点头,并无太大的反应,目光始终望着山谷。

  他正站在山花梁子上,望着战场看了一会,见战局已定,下令道:“再强调一遍,立功者自有封赏、伤亡者自有抚恤。但缴获统归山民所有,不得争抢。”

  “是。”

  嘱附完这些,李瑕转头向高长寿道:“我要与勒余再说几句,你为我翻译吧。”

  “好……等等,勒余好像亲自带头杀下山了。”

  李瑕转头向山下看去,微有些诧异。

  高长寿道:“你看,我们的人能击溃蒙军阵列,杀伤更多。勒余急了,想在我们面前立个威。”

  “他急于建立威望,可以理解。”

  高长寿皱了皱眉,又道:“乌撒部没听我们的计划放开山谷,怎么办?”

  他们的计划本是放开山谷,让溃兵南逃,借以冲乱可渡河边的数千大理军。

  此时见勒余没有依这个计划,李瑕也有些不悦,道:“我想与他谈的就是这个。想来,他是看大胜了,打算亲自攻打可渡河,再次立威吧……”

  两人又看了良久,只见乌泱泱的乌撒大军分出数千人,也不列阵形,径直向南杀去。

  山谷中则留下千余人,开始剥蒙军衣甲、捉俘虏为奴隶。

  高长寿与李瑕对视了一眼。

  “招呼都不打一声啊。”高长寿道,“勒余这人只怕有些桀骜,还有些急功近利。”

  李瑕沉吟道,“往后你留在威宁、昭通一带,免不了与乌撒人打交道,‘桀骜’这种话不要再说,说得多了,他能感受出来。”

  “我只怕他难以控制。”

  “控制不了的。”李瑕道:“这次他只是和我们一起合力抗蒙,而不是效忠我们。这点你一定要铭记在心。”

  高长寿道:“他无非是欺我们人少,想反过来压我们一头。”

  “无妨,能达成初步的合作就行。我会再留一段时间,帮你把局面打开,眼下先收复可渡关再谈吧……”

  ……

  也先被擒之后,战事便顺利起来。

  可渡河畔,杨渊很快被勒余击溃,领着残兵逃往可渡关。

  勒余对关城不感兴趣,缴获了物资便带兵退回耐恩山脉。

  临走前,他只是对李瑕咧嘴一笑,说是若还有事可再到耐恩找他谈。李瑕不以为意。

  次日,李瑕领兵攻打可渡关,杨渊没想到宋军还会回来,加之没有了粮草,连忙领兵退走。

  李瑕又派兵追击,斩获不少。

  至此,救高长寿、联络高琼打开商道,同时累积歼大理兵近千余、灭了一支蒙军千人队,李瑕的大理之行基本已完成了目的。

  夜里,庆符军与两百寨兵不由庆贺了一番。

  ……

  高长寿走进城楼,见李瑕与高明月依旧坐在那写写画画,不由笑道:“非瑜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如此时节竟还不肯松懈。”

  “你们也没酒,怎能这般闹腾?”

  “哈哈,高兴啊,我让几个俘虏的蒙鞑在城门上唱歌,你不去听听?”

  李瑕道:“唱歌归唱歌,别弄死了,往后还有用。”

  高长寿大笑,问道:“又在做何计划?”

  “规划如何让你在威宁立足。”李瑕语气淡淡的,道:“首先要在威宁建城屯田,如此,你才能招收大理流民,扩张计划……”

  “先不谈这个,好不容易破了敌,今夜先歇口气。”

  高长寿转头看了眼坐在一边闭目养神的阿莎姽,绕过她,笑着在李瑕、高明月对面坐下来,又道:“若是顺利,等到明后年,我在威宁、昭通建城,你们也该成亲了。”

  高明月低下头。

  李瑕放下笔,仿佛难得遇到感兴趣之事,反问道:“明后年?”

  “哈,你是何打算?”

  李瑕道:“我打算回庆符以后就成亲,慕儒觉得呢?”

  高明月忽然站起身,拉着阿莎姽,轻声道:“我们出去透透气吧。”

  屋里,李瑕与高长寿都笑了笑。

  李瑕道:“接着说吧。”

  “依你安排,那我就不在场了。”高长寿沉吟道,“嫁妆和婚礼未免也有些寒碜……一般宋人也是男二十二,女十八左右成亲。你们还小,倒不必急于一时。”

  “那先订亲吧。”李瑕道,“我会在威宁再呆些日子,临走前先把婚事正式订下来。”

  “好。”高长寿又笑。

  “另外,这次我要带明月走。”

  高长寿愣了愣,有些犹豫。

  李瑕重拾起笔,表示此事他主意已定。

  他虽没说过,但这次一定要亲自来大理,有几成是为了高明月,也只有他心里明白……

  第二百九十六章 规划

  高长寿很早就想把妹妹嫁给李瑕,冲的当然不是李瑕的小小县尉官职,而是品貌才能。

  在他当时的设想里,是想让李瑕辅佐他的。

  如果事情是这样,从北面归来之初,李瑕或已追随他到了大理出谋划策,提议在昭通、威宁一带建城、扩张实力,练就一支强兵,再趁兀良合台从宋境败退时斩杀之,为一方豪强……

  但李瑕早就告诉过他,这些全都是瞎想,不可能实现。

  不依靠宋廷的实力,成为一方豪强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

  北地豪强何其多,史家、张家哪一个不比大理国势大?金国一亡,也只能投效蒙古。

  李璮之父李全,不甘投蒙,也只能投宋,一朝起异心,便为宋廷所灭。

  李瑕今日有此局面,原因在于以庆符一县之力得以养兵,借叙州军、长宁军为援,如他所言“倚仗大宋国力”。

  个人之力再强,永远比不上一个大国之力。

  李瑕一开始就比高长寿理智、看得更长远,所以他能让高长寿来辅佐他。

  这些道理,在看到了舍利僧起义的败亡之后,高长寿也想明白了,这才同意了李瑕的提议。

  但“九爽七公八宰相,三王一帝五封侯”的高氏也有尊严,高长寿很希望妹妹出嫁时能体面。

  联姻要门当户对的道理他最明白。

  比如以李瑕的品貌能力,往后难免会有妾室,只怕还不少,高明月出嫁时若是嫁妆少了,这主母必要被人小瞧,多少会有些长远的影响。

  因此,高长寿提议等一两年,他打开局面,至少在外人看来风光些。

  只要能在昭通、威宁一带立足,凭高氏在大理的声望,必然能引吸到许多大理遗民投效。再加上李瑕在川蜀,高琼在统矢城的商贸往来和粮草支援,打开局面不难……

  对此高长寿还是颇有信心。

  但李瑕现在就要把高明月带走……

  “非瑜,你也知道,我高家的体面……”

  “她留在这里我不放心。”李瑕道:“威宁紧邻大理,一旦等阿术从交趾归来,绝不容允你在此屯兵,此为外患;乌撒部不是一朝一夕能完全驯服,此为内忧。内忧外患之地,太凶险了。”

  “但让女子未出嫁就跟在夫家身边,我高家……”

  “所以我说回庆符就成亲。不过你的考虑也有道理,加上这两年战事紧得让人喘口气的时间也无,确实可以听你的、缓上一两年。”李瑕道:“当然,最重要是看明月的意思,她该是愿意随我走的。”

  高长寿沉吟了一会,想来也只好如此,既能让妹妹与李瑕同甘共苦、相濡于微末之时,也能等往后再风光出嫁。

  “那好吧。”他终于还是答应下来。

  李瑕点点头,道:“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

  高长寿微微叹了口气。

  破敌的喜悦在这一刻消散了不少,他意识到,当此乱世,要尊严、体面,终究是要靠实力。

  他都一个多月没洗澡换衣服了,带着妻儿奔波于乱战之中,连个遮头的瓦片都没,还何谈高家的体面?

  “谈谈怎么在威宁立足吧。”

  李瑕道:“不说今夜要歇口气了?”

  “这口气是歇不下来了。”高长寿道,“想到勒余那嚣张样子,俘虏也先这个蒙鞑的欢喜都去了大半。”

  “叫你莫说勒余‘桀骜’,你就说他‘嚣张’,更直白了。”

  “你我私下商议,这不能说、那不能说,还如何谈?”

  “好吧。”李瑕道:“你需注意一点,之后与乌撒部打交道,万不能说我们打算自立,如今我们势力太弱,直说了他们不信服。”

  “那如何说?”

  “我是宋官。”李瑕语气认真,“我们背后是大宋朝廷。”

  “呵呵,大宋。”

  “你信我要奋剑而取天下;将士们信我要当蜀帅;山民们信我是冥王转世……但勒余不同,他表面上信鬼神,实际上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成为乌撒首领。

  乌撒部百年间先归附大宋,后归附大理,有一个特点就是欺软怕硬。大理的势我们已借不了了,得要靠大宋的势压一压他们。”

  高长寿道:“我发现,你平时称‘宋廷’,要借势了就称‘大宋’,也是势利之人一个。”

  “别与我说笑。”

  李瑕道:“好在如今乌撒首领还是阿勒,他是个理智之人,考虑的是部民的利益。只要能与他谈拢,可保你在威宁立足。”

  “阿勒老了,怕时日无多了。”

  “他能多活一两年就好。”李瑕在地图上点了点,“首先,我们一定要牢牢把住可渡关,既能驱退外敌,也是为乌撒部守住门户。这点阿勒能看明白,这会是他同意你留在威宁的理由之一。”

  话到这里,高明月与阿莎姽又推门进来。

  高明月温温柔柔的,又点了一支烛火放在桌上。

  她可能是在外面偷听了,可能没有,总之是知道李瑕接下来有许多地形上的问题要问到她,正好进来了。

  两人很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有些笑意,李瑕才接着说起来。

  “其次,不要小气,要用利益拉拢山民。这些山民都会种植,要多开恳田地分给山民。一开始,乌撒部想要税收就给他们。”

  “真给?”

  “给。有舍才有得。”李瑕道:“除了田地,其后便是生活用品,我会运来物资,你与山民交易,不必要他们的钱,可以让他们用劳力来换取。信我,宋境来的东西能让他们愿意为你作劳力。

  最后,是恩威并施,施行法规分寸一定要拿捏好。我个人有两个词,‘尊重’和‘刚正’,不要将他们视作蛮夷,我们所作所为对他们是好是坏他们都明白。他们也不傻,你太严,他们会反抗;你太宽,他们也会钻你的空子。”

  高长寿点点头,道:“这点你放心,我高氏治大理国百五十余年,便是与诸部山民打交道。”

  “是啊。”李瑕道:“要治理这些山民,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选。”

  高长寿笑了笑,莞尔道:“故而,你要我世镇云南?”

  “我认真的。”

  “行行行,知道你认真。”

  李瑕道:“第一步要做的是建城,位置……”

  他语气才踌躇,高明月已伸手在地图上点了点,轻声道:“我们刚才说的是这里。”

  李瑕点点头,道:“对,就是在草海东北方向这片地方。”

  高长寿看着地图,微微一愣,道:“选了最平缓的地方?连宋人都知道要把城建在山上。”

  第二百九十七章 威宁城

  李瑕道:“五尺道沿途,全是山高谷深的悬崖峭壁,我们要在昭通、威宁建城,不就是看中这是唯二的地势平缓之处、可以屯田养兵吗?”

  “话是这般说,但如何守卫?”

  “威宁四周山沟密布,地形险峻,又有可渡关扼住驿道,勉强可以守卫了。”

  高长寿显然不太安心,道:“万一蒙军翻山过来,便可长驱直抵威宁城下了。”

  李瑕沉吟了一会,道:“这是难以两全之事。昭通、威宁既有五尺道联通西南,又是高山深谷之中的平缓地势,还是大宋、蒙古的边陲之地。这是它们的好处。

  当然,此地远比天府之国贫瘠,五尺道也太窄太长,不利通行。远不如合州钓鱼城,险峻高山之上一马平川,既能屯田又占地势,且还占据水路要道。

  但这已经是我们在天下之间唯一能落子的地方了。若能站稳脚跟,往后可期待北据川蜀、南通大理。这也是我一定要谋求宋朝官位的原因,或能稍弥补它的地势缺陷吧。”

  高长寿点点头,明白李瑕的无奈。

  既要兼顾地利、又要屯田练兵,世上更好的地方有很多,但以他们眼下的实力占不到。

  “我了解,只担心建城于此,拒敌的难处很大。”

  “是,好在阿术也仅有数千蒙古兵了,他在西南也不仅我们一个敌人,还有交趾、自杞、罗氏鬼国,蒙古在大理的兵力消耗得也很厉害,只要我们前期能守住,他未必会与我们死磕。”

  李瑕说到这里,揉了揉额头,又道:“还记得杨西庵先生给我们的情报吧?”

  “自是记得。”

  “去岁,蒙军入蜀,已牵制了川蜀的兵力,逼的宋朝必须在川南建立防御,消耗了川蜀之人力物力。短期而言,蒙古的战略目的已经达到了。”

  李瑕换了一张更大的宋朝疆域图摊开,指了指广西一带,继续侃侃而谈。

  “接下来,大理蒙军的主攻方向必然不是川蜀,而是从罗氏鬼国、自杞国,从广西主攻荆湖防线,如此,才能给宋朝带来更大的防御压力。”

  高长寿随着李瑕的指尖看去,喃喃道:“所以,阿术才会先去降伏交趾?”

  “不错,这是蒙哥定下的斡腹之谋,阿术必须这么做,他其实并无太多精力继续伐蜀。”

  “但我们也要守住他一部分的攻势?”

  “嗯。”

  高长寿也揉了揉头,道:“也没别的办法了,依你所言,我们就在威宁筑城吧,你管这片海子叫‘草海’?”

  “应该是这个名字吧,这里可以用来屯田?”

  “大手笔,筑城、屯田、修水利……哪来的钱粮与人力?”

  “我明日去与乌撒部谈一谈。我会承诺他们,回了庆符县之后会送来大量的钱粮。”

  “阿勒、勒余父子能答应吗?”

  “说句难听的,他们或许会觉得……”

  李瑕话到这里,停下话头,沉吟了一会。

  “觉得我们守着可渡关,筑城、屯田,往后有了城池良田,他们能占下来?”高长寿道,“想让我们为他们做嫁衣。”

  “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如何保证不会被鸠占鹊巢?”

  李瑕道:“那就看到时我能从川蜀带来多少兵力了。”

  “好吧,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是这个意思。”

  ……

  李瑕这个小小的势力之中,高长寿是最文武双全且能独挡一面之人,他家学渊博、意志坚定。

  这些年,他或许因为太年轻受过许多挫折,但有了李瑕谋划的长远方略,找准了路子之后,他已有了成为一方豪雄的潜力。

  这个夜里,他们在烛火下商谈了许久,终于定下了威宁城的雏形。

  不同于庆符县是宋朝治下之地,受宋廷监管,威宁城从建立之初,就将是一个新生势力的据点……

  ……

  次日。李瑕与高长寿再次到了耐思山脉见了阿勒父子,说了自己的意图。

  垂垂老矣的阿勒听了很久,又与他们一直谈到入夜,终于答应下来。

  李瑕等人走后,勒余不由问道:“父亲就这样容忍这些宋人、大理人在我们的地盘上建城?”

  阿勒显得很疲倦,闭着眼,缓缓道:“不让他们建城?你打算被蒙古人打降以后,再建‘军民总管府’吗?到时,钱粮也是我们出,人力也是我们出,还要每年给蒙人纳贡。你可想清楚了?”

  这么长一句话,勒余听了都要睡着了。

  他想了想,道:“但汉人有句话,叫‘一座山里没有两只老虎’,怎能让他们钉在我们的地盘上,我以为他们击退蒙人就走。”

  阿勒老脸上似乎浮起一丝笑意,喃喃道:“那位冥王……不简单。”

  “宋人嘛,都想当大官。”勒余道:“其实儿子也懂。让他们屯田,再守着可渡关,田归我们的部民种,粮食也归我们,这没什么不好,但为什么要为他们建城?”

  “你会筑城吗?”

  “不会。”

  “会修水渠吗?”

  “不会。”

  阿勒道:“那你让部民帮他筑城换钱粮,他再帮我们修渠开田,城归他、田归你,你亏吗?”

  “亏当然是不亏。”

  “种了粮食,他再拿更多的好物件来换粮食,养兵挡着蒙古人,你亏吗?”

  “话是这么说,但他占到我们的地盘来了。”

  阿勒道:“你说的,‘宋人嘛,都想当大官’,他立了功劳,早晚是要调走的。到时候,城和田归谁?”

  “嘿嘿。”勒余笑了笑,接着却还是有些不解,又问道:“父亲为何要敬重他们?和他们说话也太客气了。”

  阿勒道:“很久以前,这里是夜郎国以西的莫国,后来被灭了。汉人有个词叫‘夜郎自大’,说的是我们山里人看不到外面有多大。儿子,你记住,乌撒部臣服于大宋、大理,甚至也可以臣服于蒙古。唯独不能夜郎自大,给部民招祸。”

  “我不明白。”

  “别以为我们这数万人盘据在深山里就能称王,蒙古、大宋、大理,那才是大国。我们与这些大国一比,就是鸡蛋与石头。”

  “大理不都灭了吗?”

  阿勒道:“连一个舍利僧都能召集十万人举事,高氏更能做到,这就是名义。你要敬重高氏的名义,也要敬重宋官的名义。”

  “儿子还是不明白。”

  “名义就是,你得敬重他,表面上奉他为主。但乌撒部的地盘还是你说的算。”

  勒余又笑了笑,道:“儿子明白了,用宋官和高氏的名义建了城,再收服他们像‘四大白彝’一样,或者干脆杀了他们。”

  阿勒似乎叹息了一声,道:“杀人是最笨的办法。时长日久了,宋官会被调走,蒙古人也会来讨要高氏,不需要你杀人,明白吗?”

  “儿子明白了。”

  “你若是明白了,就得学会敬重他们。”

  “好。”勒余道:“那儿子就让部民去给他们建城了?”

  “做吧……”

  威宁地处乌蒙高原的中心,自南北朝起便为土著豪族所据,五代之后为乌撒部领地。

  原本的历史上,清初吴三桂平灭乌撒部,取“威镇安宁”之意,改乌撒土司府为威宁州,才有“威宁”之名。

  此地密林、山沟、洞穴众多,到处都是难以通行的陡崖绝壁。

  交通不便,族群复杂,加之又是处于川、滇、黔三省交界之地。因此即使是到了后世,威宁也曾有段时间以悍匪而闻名。

  除了悍匪,提到威宁,不得不提的便是“草海”。

  草海在上古时期便已形成,之后湖水外泄、淤积,便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海子。

  至明代,凿中、北、南三面之河以灌溉海田数千亩,广袤数十里,可耕可牧,卫兵屯田其中。

  而眼下这个大宋兴昌五年,李瑕便要在这个蛮荒之地建威宁城,屯田于草海之畔。

  他做这个决定并非是因为了解威宁的这些变迁,他知道的也只有“威宁”“草海”这两个名字,但他还是找到了五尺道上这个适合建城屯田之地……

  第二百九十八章 传信

  四月十四日。

  一根木桩被钉在土地里,表示这里将会起一座新城。

  李瑕给了高长寿一份图纸。

  这图纸是在庆符县时找匠人画的。川蜀这些年建了许许多多的山城,多的是这样擅长建城的匠人。

  而李瑕也并非是临时起意要在威宁建城,他从出发之前就做好了打算和准备。

  依着图纸,高长寿指挥寨兵押着千余俘虏为劳力,开始挖沟打基。

  除了这千余俘虏,也开始招募附近的山民,这部分的劳力则需要以大理缴获来的物资为粮钱雇佣。

  另外,勒余也领了乌撒部的数千青壮伐木采石,贩卖给他们。李瑕承诺会再从庆符运来物资交易。

  到处都是一片热火朝天。

  而这景象之中,勒余显得最为意气风发。

  勒余时年四十二岁,留着一脸络腮胡子,作为乌撒部的少君,他足够健壮,也足够睿智。

  当然,他这份睿智是相对大多数部民们而言……

  勒余其实也能看得出来,庆符军战力颇高,甲胄也精良,八百人对上乌撒部两千人也不输。

  因此,他对李瑕有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但他知道李瑕不可能长期待在这里,态度中始终隐隐有种“地头蛇”的傲慢。

  对高长寿,他则是表面奉其为主,但骨子里颇为轻视。

  这种态度没人感觉不出来,高长寿与勒余聊了几句之后,终是忍不住向李瑕道:“我实在受不了他的嘴脸。”

  “看得出来,他有在表示敬重你。”李瑕淡淡道:“该是阿勒教他的,他做的比阿勒差远了。”

  “呵。”

  “接下来我们有两件事,一是你须派人联络高琼,让他尽快让高氏旧部,以及心向大理的遗民来投奔你。否则你势力不足,我带走庆符军之后,你应付不了。”

  “好,我马上派人去。”

  “二是西南方向还有些归附蒙人的部落,我带兵去剿了,抢些物资、俘虏回来,应付当务之急。”

  高长寿道:“等我练一千兵马,此事我便可以做。”

  “嗯,尽快吧,我在此呆不了太久,一两个月吧。”

  李瑕虽还年轻,做事每每有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他回过头,望向草海边方圆数十里用来建城之地,想了想又道:“我与明月的订亲礼,流程我不熟悉,你记得帮忙操办。”

  高长寿闻言笑了笑,道:“这点小事还需你提一句。”

  之后十几天,李瑕便领着庆符军往西南面扫荡几个小部落,既是稍缓了物资和人力的需求,也是对乌撒部的威慑。

  ……

  四月二十六日。

  李瑕领兵从牛栏江畔小竹箐归到威宁,他又扫荡了一圈,缴获了不少物资、俘虏了不少劳力,引的乌撒部民纷纷又怕又侥幸。

  高长寿已先在威宁建起了一片营寨。

  李瑕才到营寨,只见一百庆符军正风尘仆仆列队其中,一个佰将正在与高长寿交谈。

  “见过县尉。”

  “许魁?你怎来了?”

  “小人……”

  “帐篷里谈吧。”

  许魁嘴笨,进了帐篷也不知怎么说来龙去脉,忙从怀中掏出好几封书信递给李瑕。

  “县尉请看。”

  李瑕不急着看信,先是打量了许魁一眼。

  只见这瘦汉子满身都是尘土,显然一路而来累得不轻,但看神色该是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他这才看了看手里几封信,先打开韩承绪写的,信上说了庆符县的诸多情况,让县尉不必担心。

  李瑕又看了看韩巧儿的信,只说了几桩鸡毛蒜皮的琐事,倒也有趣,他微微笑了一下。

  之后打开李墉的信,只见信封里还夹着一封公文,说是潼川路安抚使兼知泸州的朱禩孙要求庆符县乡勇克期抵达泸州。

  李瑕再一看朱禩孙要求的时间,五月底。

  而李墉信上的内容就很丰富了。

  三月初,成都蒙军都元帅“阿答胡”命令“纽璘”率万人,自利州下白水江,目的应该是攻打重庆。

  朱禩孙命潼川府路各州县准备防事。

  到了三月末,朱禩孙却又改调庆符军到泸州,据李墉分析,很可能是川帅蒲择之料定纽璘攻不下重庆,不守反攻,打算奇袭剑门关,以求收复成都。

  如此,泸州兵力被调往北面,故而朱禩孙才会更改对庆符军调令,由“准备防事”变为“前往泸州”。

  李墉直言不讳,说他曾在吴渊帐下为幕,因而有此推测,又告诉李瑕成都之战迫在眉睫,当尽快率部返回。

  ……

  看完信,李瑕转头看向许魁,问道:“你是何时出发的?”

  “三月二十七日,两日前到的威宁,高郎君让我在此等候县尉。”

  “县中防务,刘金锁顾得过来?”

  许魁道:“县尉放心。是韩老先生、李先生、刘佰将一起商议过,才让小人来找县尉的。”

  “辛苦了,先去歇息吧。”

  待许魁离开,李瑕转头看向高长寿与高明月,沉吟道:“我不能在威宁继续呆了,后日便要动身。”

  高长寿点点头,道:“也好,想必很快堂兄便会派旧部联络我,放心,我镇得住乌撒部。”

  他话到这里,摇了摇头,又道:“这一年一年的,才走了兀良合台,又来了纽璘,也不让人安生片刻。”

  “是啊。”

  李瑕取出地图,摊在案上,沉思起来。

  良久,他才道:“慕儒让我与明月单独说会话可好?”

  “好。”

  高长寿转身出了营帐,下意识回过头,只见阿莎姽无声无息跟在身后,不由吓了一跳,连忙快步走远……

  ……

  帐中,高明月手里还拿着李瑕回营后要换洗的衣物,搁在一边,低眉顺目的样子。

  “本已做好了连年打仗的准备,没想到局势比我想的还要紧张。”李瑕道。

  高明月转头看向他,眼神很温柔,却似乎不知如何回答。

  两人牵起手。

  李瑕又道:“本想着这次带你回庆符县,能安稳些。但川蜀战局又起,你随我过去未必比留在威宁更安全……”

  “我随你走。”高明月低声道。

  “会很危险,也很辛苦。”

  “我不怕。”高明月依旧是恬静模样,却是又道:“若有危险,我愿与你一起赴死。”

  李瑕不是扭捏之人,听了她的心意,道:“那好,我们明日订亲,之后一起走,可好?”

  说到生死大事,高明月也是波澜不惊,提到订亲,她反而是羞涩地低下头。

  好一会,她似乎担心李瑕以为她不愿意,又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低眸之间,李瑕觉得她还蛮动人的。

  ……

  说起来,之前李瑕觉得张文静的性子更活泼,相处时能叽叽喳喳说话,他在宋代本来就觉得无聊,其实更愿意与张文静这样的在一起。

  但张文静的家世显然是不适合的,李瑕也不愿耽误她……不论在外人看来如何,在意识到她的某些情愫之后,他确实是很尽力克制着不去撩拨她了。

  如此一来,高明月便是他此生所遇少数三两个喜欢的女子里、最适合成亲的对象。

  这件事,他考虑时确实也带着理智,显得不那么投入。

  以他的阅历,很难轰轰烈烈喜欢上哪个小女子。

  而这个世间风气不像他前世对单身者有那么高的容忍度,李瑕要做的事注定他必须成婚。

  反正这时代太多人都是先成亲、后相识。

  当然,他是有对她动心的,且越来越动心……

  两人便是在个这个情况下订了亲。

  在李瑕想来,无非是办个订亲酒,而高长寿则是很认真的为他们办了“三书六礼”中关于订亲的几个步骤。

  纳征之后,李瑕与高明月的婚事便正式定了下来,不再只是两人口头的约定。

  李瑕往后若是再遇到有哪家门户想要嫁女,便可拿出婚书自称已经订亲了。

  订亲时他并未见到高明月,觉得这件事远不像想像中有趣,倒显得像在处理公文。

  过程中,高长寿倒是想起来,问了一句“这桩亲事,还未问过令尊吧?”

  李瑕于是答道:“不必问了。”

  高长寿于是颇为遗憾,觉得妹妹的亲事远远不够隆重。

  第二百九十九章 重归

  “二哥总觉得他没给我们操办好,你不必在意。”

  “你觉得有缺憾吗?”

  “很开心。”高明月低声道:“缺憾也有一点点……我不是和你说吗?想在洱海边听你向我提亲。我给你做糍粑。可惜今日我还是什么都没有……你会不会嫌我嫁妆太少啊?”

  最后一句话,她难得有些莞尔的语气,向李瑕笑问道。

  “成亲前还有机会多赚嫁妆的。”李瑕道,“回头你也管些生意,赚了钱当嫁妆也不错。”

  他们俩今夜本是不该见面的。但这段时间的相处已然习惯了每天呆在一起谈论山川地形,倒也不太理会习俗规矩。

  这大概是战乱带来的少数好处之一。

  “其实……与你订了亲事,我到现在还觉得像作梦一样。”

  高明月渐渐对李瑕也能说更多的话,闲聊道:“在北面刚见你的时候,觉得你这人……嗯……”

  “我这人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

  “那副样子,就仿佛全天下的女子你都看不上。”

  “听起来很讨厌啊。”

  “不讨厌啊,就是觉得孤高,觉得你不会看上我……不过后来,你和我说你要纳很多妾,才知道你不是看不上,你是看上了好多。”

  “我没有说要‘很多’吧?”

  高明月笑了笑,道:“我也能像这样偶尔逗你一下吗?”

  “嗯,虽然很冷。”

  “冷?”

  “就是一个笑话不好笑的意思,怎么解释呢,我给你说一个吧……刘备的马像脱了缰一般奔向悬崖,张飞大喊‘大哥,你快勒马!’于是,刘备回答‘我快乐个屁’……”

  高明月忍不住笑出来,眼睛弯弯的很是漂亮。

  这大概是她原本的样子,国破家亡以前无忧无虑时的样子。

  ……

  这个夜里,两人闲聊的时间仿佛过得很快,李瑕送高明月回到她的帐篷之后,重新返回来,盯着地图再次沉思起来。

  他心里有个想法,但还没做决定。

  有两个计划在他脑海中权衡着,本是一时难以决择,但今夜高明月说到“在洱海边向我提亲”时,让他更倾向于其中一个计划。

  李瑕揉了揉脑袋,告诉自己不必管这些理由,要更理智的判断。

  然而,各种理智的理由已在他脑中罗列好,只等一个决定而已,他不由又问自己,内心的冲动是想要如何做?

  ……

  天微微亮,李瑕起身走出营帐,看到包括许魁在内的九个佰将已在校场在准备起营。

  他们打算今日回庆符县。

  李瑕招过宋禾,拿出一封信递过去,吩咐道:“你派一什人尽快赶回庆符,将这封信交给韩老。”

  宋禾竟还是问都不问,拱手应下,自派人去安排。

  李瑕回过头,望向晨曦中站立的庆符军,心头有个念想愈发炙热。

  打穿大理、走灵关道直趋成都。

  这是他战场上的第一个对手与老师阿术教给他的打法,潜出间道,迂回包抄,奇师突袭……

  ……

  善阐城,杨渊已领兵至此驻扎下来。

  他才想好如何向段实解释也先兵败之事,却又得到消息说段实叛了大蒙古国、畏罪自尽了。

  杨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大理城面对段兴智。

  也许是向这位大理总管禀报“妖僧叛乱已平、入寇襟军已被驱逐出境,战事已定?”

  在他心里,战事确实已平定了,大理又恢复了安宁……

  ……

  四月三十,磨弥千户府。

  磨弥千户府所在之地也就是李瑕称作“曲靖”的地方,与威宁交界。

  城头上的守将闭眼看着从北面来的那近九百兵马,大声喝问道:“来者何人?!”

  “镇守将军也先北征归来,速开城门!”

  城头守将眯着眼看去,见旗号确实是也先旗号,又见一骑冲到城下,手持一枚金符,喝令道:“还不快开城门?!”

  “是,马上就开城……”

  城楼上,磨弥的首领、如今的蒙古千夫长阿蒙堤探出头来,喝道:“怎么回事?!”

  “也先将军回来了!”

  “太好了!”

  阿蒙堤大喊一声,收回脑袋,心中自语道:“娘的,蒙鞑又来作威作福了……不对!”

  他回想起来,依杨渊所言,也先将军该是已经兵败了才是,怎么又会领兵回来。

  “都给我……”

  阿蒙堤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惨叫从城门响起。

  九百兵士已迅速冲进城门,手中长矛齐捅,登时刺倒一片守军。

  ……

  “刺!”

  杨奔奋力刺出长矛,有血溅到他嘴里,他用力啐了一口啐出去……

  前几天,洪阿六说,论功的话他杨奔肯定是能升什长了。要是能再建些功劳,升佰将也不一定。

  “而且啊,县尉肯定还要扩军,扩到一千五百人也有可能。我听许佰将说了,刘佰将在庆符可还在征兵练兵咧……”

  当时杨奔听了,心中不屑。

  搞的好像他很想在庆符军升迁一样,可笑。

  其实他想的是,等到时李瑕提升他为佰将,他径直挂印而去。相当于给李瑕一巴掌,再告诉他“你不会用人,现在才提升老子,老子不伺候了。”

  没想到,李瑕竟不径直回庆符县,反而要带兵走灵关道。

  这个计划并没有直说,李瑕也只召了九个佰将商议,之后就再次出了可渡关南下。但杨奔一看路线就知道了。

  “奇袭成都?必是奇袭成都!今岁果然要收复成都了,吕太尉早就说过,川蜀这般死守没有出路,只有反攻成都、进而反攻汉中才能扳回局势……”

  他不由为李瑕的疯狂大胆感到心神颤栗。

  “这个李非瑜,已有了刘武仲八成风采!大宋竟是在刘武仲之后,又出一个名将之才?”

  杨奔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激动。

  他告诉自己,计还未成,不必对李瑕太过赞誉,一个连自己的将才都看不出来的小小县尉,也许只是眼高手低……

  一方面维持着高傲,另一方面,杨奔也很烦。

  他真的看到李瑕每次找那九个乡野匹夫议事就气不过。

  这种奇袭成都的计划竟出自这些人之手,该让他来参谋军机才对。

  心里想着这些,杨奔手中长矛还是不停突刺。

  “噗!”

  又是一个磨弥守军倒下,血雾中,只见城内的守军已然溃了,正在向南门疯狂奔去。

  熊山大喊道:“停止追击!占据城门,立刻搜治伤员……”

  杨奔很想追,在他看来,要穿过大理走灵关道,必然要隐匿行迹,怎么能放过这些逃兵?

  但他还是停下了脚步。

  想升迁,想当佰将……

  ……

  李瑕已站上城头,俯视着这个小小的千户所。

  他也看到了杨奔,近来这几场战斗,这个由贾似道、吕文德派来的眼线表现的十分抢眼。

  算是朝中高官送来了个人才。

  眼下对付外敌之际,倒不必太过理会……

  心里这念头一转而过,李瑕又看向逃跑的磨弥守军。

  他知道这些逃军会把庆符军卷土重来的消息传出去,但拦着也没意义,战场上不可能永远全歼敌人,与其增加伤亡、浪费体力去围堵,不如想其他办法。

  此次重归大理,他比上一次更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