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追逐太阳之前,我以为我自己只是一个碎片,无规律地在无边无际的世界中颤抖。
但现在,我晓得我自己就是世界,而这世上存在的、以及存在过的一切都是为这时的我奏响的歌。
歌声嘹亮。
而我将决定我自己的生活。
那时,锡安穿过有形之暗的缝隙的举动,就好像另一种液体落入了一种液体。
仿佛光辉落入昏暗的水中,水泛起了涟漪,而光则无边无际地晕散开来了,斑斓梦幻,在沉落中渗流出无数缕,好似满天星。而世界的光景一一远去,在如水般浑浊的波动中晃动闪耀。
穿过了世界扭曲的界限,所抵达的……苏迷卢山的最深处。
里面仿佛有无数幽灵般的影子,隐约可见,又逝于虚无。
沉落海底的人听到自己的耳边响起许多古怪的类似窃窃自语的声音。如果用心灵的波尝试理解,会得出以下的信息:
“有人来到了这里!”
“时隔六十个周期……涡中,再一次遇到了来客。”
“它是什么性质?”
“不知道。”
“是谁安排的?”
嘈嘈切切的细语,好像清晨小区高楼之上听到底下无数小贩子的叫骂声。声音卷在一起,在类似水的流动的东西中模糊,渐渐不可听闻了。
只有最后一句,他听得清楚,他哂笑一下,就在这空无的世界里字字铿锵地大声说道:
“你们听清楚了,我是自己来到这里的!”
犹如雷鸣一般,那些幽灵般的声音都不见了。
世界乍然安静了下来。
而他对于世界一切的感知都不再具有效用。
用于感受光的视觉,用于感受声音的听觉,包括效用更次之的触觉、嗅觉与味觉一一灭尽。
因为这是一片原本既没有光,有没有声音禁忌的领域。
直到因为他的到来,方才从光与声的角度中,以一种全新的视角重新看到了这个从未被人记载过的世界。
而他的思考器官则用自己过去的感知与印象与知识,拼接各种各样的素材,从而组合出自己的所见。
这里可以举个有趣的例子。
比如红绿色盲,是分不清红色和绿色。在红绿色盲眼中,红色和绿色是一种颜色。
这是因为他们用于认知的器官·眼睛上的视网膜,因为功能障碍,无法认知绿色,对于绿色,与也会把“红色”的信号传回给大脑,大脑就会生成“红色”的印象。
这是一种致命的缺陷。
同理,现在他的感知器管同样走向一堵不可逾越的墙之前——
感知器官无法认识正在发生的事情,所传递回的一系列有限信息,在大脑看来就是“黑色”“海洋”“液体”等地球上有过的可以认识的现象。
而大脑本身的思考功能局限,更会倾向于使用已知的事情来代替“暂时还无法认识”的事情。
譬如既视感——一种会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的现象,就是大脑自以为是的对记忆的胡乱的拼接。
那时候,锡安隐隐约约已经发觉自己的认知有所不殆。因为他深刻地明白深海液体对他来说绝不可能造成灼烧版的痛。
这种隐隐约约,好像虫子的啃食。
而他意识到痛苦以后,原本更接近水的液体就逐渐变成一种未知凝液。
在一个未知的世界,人只是发现。
液体灼烧人,也是因为,有人改变了液体的性质,所以事物的发展引动了认知的变化。
但这个假定,有个前提,认知本身是无限的。事物不论什么样的发展都能认识到。
但对于大脑来说,大脑在这片空间内,却是第一次发现红色原来不是绿色,而这种液体原来不是水,因此才做出区分,用其他的更相近的印象代替了前者。
于是个体认知的变化使得“有限认知中的事物”发生了发展。
而他越是游,越是有数不清的纷繁的形状从他的身边掠过,可是他一个都描绘不出来,越是目睹,就越是感到无边怪异。
一个正方形的圆……?
这是可能的吗?
但感知器官传回的信号,在大脑看来就是一会儿变成圆,一会儿变成正方形。
一切都模模糊糊,不可看见。
“这是在哪里?”
锡安游了游,就在这深海般的境界中问修理人。
对于是否能得到答案,锡安并不抱有希望,谁知修理人被光举着,随暗的流体,睁开眼睛,先是唱了一会儿谁也听不懂的歌,然后就迷惑地、惶然地说:
“这里……这里是中央思考地区。”
光从水中无边无际地倾落,好似没有尽头。
锡安看到大片大片的不停变换形态的固体物质不停地在这片充斥流体的世界里沉落。
而这是一个……没有界线的空间。
这个空间没有边缘,所有部分彼此相连,就像地球上一直往前走,也只会绕地球一圈一样。
以致于,来到这里的锡安完全分不清方向。
沉到最底下的物体又会在上方复现,好像它就是从上面掉落下来的一样。
“中央思考区域……?我们是在它的脑子里吗?”
锡安想到了大脑。
大脑的功能分区是各不相同的。修理人之前说有形之暗是苏迷卢山的暴力冲动,那么刚好与大脑的杏仁核相似。人类大脑的杏仁核就负责识别情绪和调节情绪,其中也包含暴力和对威胁的拒绝。
而中央思考这个意思有可能与人类的大脑皮质相对应。大脑皮质即是人思维活动的基础。
“而我们就像一根扎进这个存在的脑子的刺吗?”
谁知修理人只是茫然地答道:
“不知道——”
修理人用针线把自己缝合得更紧了。他不停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各种各样的东西编入自己的体内,让他看上去越来越像条异物。
锡安带着修理人落在一块类似阶梯的固态物质上,锡安放手,修理人就踉踉跄跄地跪倒在阶梯上,又在地上翻滚起来,扭曲得犹如一条蛆,又像……一条痛苦的、长脚的鱼。
它又开始唱谁也听不懂的歌,然后自言自语地说道:
“很久很久以前……来过这里……然后又走了。”
它开始在这昏暗的世界里爬动,漫无目的地爬动。
而锡安则在类似阶梯般的东西走了一会儿,他想要探索,却意外地听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幽幽的声音:
“你不该来到这里的。”
锡安猛地转过头去,就看到卡蜜拉正站在阶梯的另一边。还看到一个有着墨绿色头发长着蝙蝠般的翅膀的少女正骑在卡蜜拉的肩膀上。
她向锡安招了招手,然后就消失了。
“那是什么?”
“你看到了她?”
这三千万年前的人轻轻吐了一口气,寂寞地说:
“那是‘隐秘’,在这里生存的存在……代表了某种存在的知性。”
她的感知还不如锡安。
因此她所看到的世界就是一片黑暗和狂乱的影子。迄今,她不曾知晓这里的真相。
锡安走向她,而她却在往后。
“你就在这里度过了三千万年的时间吗?”
“这并非是你所理解的宇宙的概念。”卡蜜拉痛苦地退后一步,“在这里,空间和时间都将被同时除灭。这两者对这里的主人都是幻觉。”
“你为什么在退后?不用害怕我的……”
锡安问卡蜜拉,并伸出了自己的手。
谁知卡蜜拉浑身颤抖起来,带着痛苦的神情伸出自己的手,想要抓住锡安的手,却只抓住自己的手,她什么都不想看见,尤其不想看见这人在这里——
“你应该走的。”她以一种可怕的大声地叫道,“和那个光的生命体一起走呀!去天涯海角,不要在这里,应该走,应该离开,然后等待……等待呀!”
锡安等她平静了一会儿,才说道:
“你在这里听到了外侧的我和卡欧斯的对话?”
卡蜜拉失神落魄,泪流满面:
“卡欧斯……是的……卡欧斯,你……你应该和卡欧斯一起走呀!走呀!”
“那你没有听到我最后所说的话吗?”
锡安平静地回答道。
可她的歇斯底里,让她完全疯狂,甚至又要鼓动自己被火花棱镜封印住的力量,拼了命地打来。
锡安没有回手,而是深吸一口气,然后走向前去,迎着她的殴打,给了这痛苦无比的女人一个拥抱,坚定地、强硬地说:
“别担心,我会解决一切的,好吗?”
那时候,卡蜜拉整个脑袋都在发颤,她好像僵掉了一般,思维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什么都想不到了,她只感到自己好像被太阳抱在怀中,可以感受到一种青年人的澎湃的温暖。
“好啦,别哭啦!”
他越来越讨厌有人哭,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对着他哭得不行,会让他有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可他并不会因此而改变。
被紧紧桎梏在他胸膛前的人声音变小了,变细了,变得低沉,她因过度哀伤的泪水,含糊不清地说:
“我,可是我……你,我知道你来了这里一定会发生极为恐怖的事情。”
泪水沿着艾雅给锡安新换上的衬衫,止不住地流出来了。
而她的面孔愈发苍白。
锡安刚想问,就和卡蜜拉一起听到了一种单调的声音。
一种沉重的、没有灵魂的、如同计时版准确的声音。
那时候,修理人没有看这两人,被锡安放下后,他就开始自顾自地在大片大片相连的、好像又不相连、规则好像又不那么规则的物质上爬行。
他的认知则与锡安或卡蜜拉又不同。
锡安见到了灼烧他的液体,修理人却没有感觉到液体的压力与阻力。
这些液体好像在轻柔地抚摸他,甚至好像在轻轻拍他的背,在怜惜他的命运,接着,他开始听到一种他已经遗忘已久的声音。
“他又回到了这里。”
“令人惊讶的事情……他居然活了那么久吗?”
这些声音让修理人也迷惑不解。
于是修理人又开始唱歌。
“我到底在唱什么呢?”
他自问道。
修理人其实也不知道他一直在唱的是什么东西。只知道这是他一遇到痛苦的事情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去唱的东西。
“他又在唱他故乡的诗与歌了。”
“不,不,不,你听到了吗?还有他对*消音*的怨憎。”
不知是哪个幽灵般的声音这么说道,让修理人猛然一惊。
“故乡的诗与歌……?”
他不解地呢喃道。
修理人一边爬一边离开自己原来所在的地方,从这些阶梯般的东西又摸出了些不同于锡安或卡蜜拉的感受来。
“这些是什么呢?”他思考了很久这种在接触中古怪的感觉,才想到,“这些是苏迷卢山上长脚的鱼!”
或者说是……曾经的长脚的鱼。
只是鱼登上了岸而长出了脚。
鱼爬下了树,而长出了手。
鱼从山洞里出来,而学会运用工具。
于是迈过螺旋,他们也就不再是长脚的鱼,就像人不会把黑猩猩或始祖猿视作自己的同类一样。
“这里是黑屋里……长脚的鱼所想要抵达的终点吗?……”他困惑不解地把手伸进一些类似“腮裂”的缝隙中,一种生涩的、肉质的湿滑让他立刻缩回了手。
生命……再者腮裂中仍不停地在鼓动。
而越是摸索,就越是惊骇。
在这无尽的黑暗里,他看到不同的长脚的鱼的可能与终点在这里堆积成山,形成如同DNA般的阶梯状的连续的产物。在这神秘莫测的空间里从永恒延展向永恒。
假设当初修理人听到过卡蜜拉与艾雅的对话的话,他就会立刻意识到……这些都是卡蜜拉所说的“螺旋的收藏品”。
他开始爬,像曾经无数的长脚的鱼一样在这里爬。
一种深沉的可怕的记忆从他生命的基底——一种并不同于基因却与基因有所亲缘关系的特殊的异界的遗传方式一一涌入他的思考器官。
里面那关于深渊里为了生存的搏斗,还有陆地上与其他长脚的鱼的纷争,让修理人痛苦不堪,而双目晕眩。
他继续往前爬,爬着爬着,他摸到了一层薄薄的角质层厚重的东西。它有点像毯子,但很长,于是蜷曲,上面有密密麻麻的颗粒,甚至还有一些藕断丝连的东西。
这不是活的东西,而是已经死了的东西。
“可有什么东西会那么扁平吗?”
这个念头刚刚落入修理人的脑海里,他突然想到了蛇蜕。
“这是什么东西蜕下来的皮?”
他越是摸索,这皮越是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刚好他可以爬入这层外皮中,而双脚就蹬在这层死皮的外缘。
关于长脚的鱼在苏迷卢山上蜕皮的记忆让他六神不定。最后他从这张皮的顶端,看到了一张脸。
他先是感到恐惧,然后又感到熟悉,好像曾看到过这张脸一样……
于是他死死地瞪着这张脸。
而皮上那张痛苦无比的异物的脸也在凝视着他。
活的人和死的人就在这里对峙。
“这是……只是……我蜕下的皮。”
如一场长久的梦,刚刚醒来。
在他真正记忆的最开始,他正和无数同伴一起在浪潮中向岸上游,拼了命地向岸上游,从而演绎他们世界的进化的路径,为的是——
“打破封闭……”
带给世界以异端的真理。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