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堤边确实有一条很小的土路可以把车开下沙滩, 路口很小长着野草,路牌指示被草挡了大半根本看不到。估计是本地工作人员拉器材用的小路,白天都不好发现, 晚上这光线就更难找了,霍绯箴也是绕了两圈才找到。
拐下去之后, 再转个180度的弯才抵达到沙滩。
沙滩上没有灯, 远处的海面也没有灯, 只有两束移动的探照灯一般的光线,表明有一辆车独自开到海水的边缘。
车头正对着大海,远光灯所及之处, 汹涌的海面翻滚着白头浪,浑浊的海水把密密麻麻的雨水全数收下。翻腾间恣意展示着大自然的能量, 分明仅是展示了冰山一角, 已是震撼。
车里两个人并排坐着,默默看眼前的景象。即使在密闭的车里,也能听到海浪的阵阵喧嚣。
摩尔觉得,那海水一定已经冲到前轮了, 甚至已经冲到车底中间, 越过她们所坐的位置。稍稍恍惚就会生出错觉,以为车子还在往海里开。
视野所及都是水, 从天上连到翻滚的海浪, 砸到车顶沿玻璃奔流下。摩尔不禁双手握紧安全带, 凝视这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片刻,她又解了安全带, 全身松懈下来, 靠在椅背上享受这种似要被吞没的毁灭感。
如果,此刻还坐在驾驶座上——她甚至怀疑自己会踩动油门把车开进这浑浊的海浪里!
霍绯箴的声音让她意识到自己身边还有个人:
“我把车灯关咯?”
“会一片漆黑吗?”
“等眼睛习惯了就不会。”
关了车灯, 熄了火,连仪表盘的灯都关了,只留下雨刮器还在孜孜不倦地工作。
车里顿时一片寂静。不对,并不寂静,充斥在这小小空间的,是大雨砸在车顶如咚咚鼓点,以及海浪叠荡的阵阵低鸣。夹在其中虚弱但节奏均匀的,是雨刮摆动的机械声响。
“好像在世界尽头。”摩尔说了一句。
“嗯。”霍绯箴应了一个字。
待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又能依稀看到涌动的白头浪了。远处黑得深沉的是海,昏暗中略略透亮的是天。
城市的灯光很霸道,即使在郊区在这样的雨夜,依然能看到近处的云层被映亮。间或,厚重的云层会突然亮起一块,带出撕裂夜空的冷白闪电,有时是一道,有时五六道齐下,没多久,就是隆隆雷声。
摩尔问带她来这里的人:
“你见过这种澎湃?”
“见过,更凶猛的。”
“在哪?”
“在船上。”
“可怕吗?”
“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说给我听。”
霍绯箴就把曾在海上遇到台风的些许片段说给她听,都很久以前的事了。
“……既恐惧,又兴奋,无关紧要的事都不见了。”
听到的人笑了说:“听起来,真好。”
“可不是么。”
她们之间观点一致的事情可不多。
好一阵子,两个人都没再说一句话,一个双手搁在方向盘上,一个放松地坐在副驾,寂静之处也是一种交谈。
接连几道明亮闪电依次闪过,雷声响起的间隔变短了,说明雷又近了一些。密闭的空间变得闷热,车窗上渐渐起了水雾。
“哎。”霍绯箴打破沉默,“如果此刻我们将死在这里,你选被闪电击中,还是被海水吞没?”
唔……的确像是两个雷雨夜跑来海边的有毛病的人会谈论的话题。
“听起来都挺有意思,都想要。”
“贪心的成年人。”
“我的意思是随机。”
又一道闪电掠过,正好能看到对方的眼睛,三秒不到雷声炸响,声音之大简直能让人心窝都随之紧缩。
甚至叫人觉着,也许下一道雷电,又也许再下一道,不知道什么时候,但迟早会击中这辆孤独的小车。
霍绯箴还在继续这场假设:“假设,随机的死亡来临前只能做一件事,你会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摩尔看着海面思索,“那么一点时间,只有两个人,也只够接个吻了吧。”
哦?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假设。
雨点和海浪声吵闹得很,车里空气愈发闷热。搭在方向盘上的双手挪了挪,两人往中间探身侧头。等到下一道闪电照亮时,嘴唇与嘴唇的距离已是仅余两三厘米。短暂而强烈的亮光之中,半垂的睫毛不自觉地微小而迅速地抖动了一下。
就在微张的双唇即将触碰之时,隆隆雷声如期炸响。摩尔睁开半闭的双眼,忽然笑了。并拢指尖往霍绯箴嘴角轻巧一拨,让她的嘴巴稍稍错开了原本的方向,连脸都没有碰着。
落了个空。
“想什么呢?明天可是发工资的日子,我还想活着。”
霍绯箴无奈申诉:“是你提议接吻的诶。”
“那能叫提议吗?是假设。”人退回去,靠上椅背重新坐好,嘴角挂着得逞的微笑。
霍绯箴没吱声,非常不满地摊手,然后转回去看海。玻璃上的水雾越来越重,都快看不清外面了。
刚刚就该果断一点!只发呆了那么0.1秒,现在机会已经跑远了!
“不高兴了?”都明知还故问。
霍绯箴抬手用拇指抹过下唇:“被骗过去有点不爽,我以为你来真的。”
“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跟你做这种事。”
这话说得,像提议来看海的人早有预谋似的。哪有那么多预谋,不就是气氛刚好而已吗?
未免越描越黑,霍绯箴干脆不吱声,面无表情看着前方。
摩尔微笑里还是带着得意:“吊桥效应刺激不?”
“吊桥效应”是什么霍绯箴还是知道的。不就是把对环境的恐惧引起的生理唤醒同时归因为对眼前人的异常唤醒。闪电那么近,雷声那么响,闷在海边唯一的一辆小车里,任谁都会心跳和呼吸异常的啊。
“打雷比吊桥刺激……算你会玩。”
霍绯箴用的是不以为意的语气,好强行挽回一些面子。说真的,她从没被这样耍过,实在很失面子。
紧接着她就迅速换话题:“哎,除雾在哪?”
玻璃上一片朦朦胧胧还看什么海。关了面板灯根本找不着按钮的位置。
这反应有点像死要面子的汤力。跳上桌子失败掉下来时,它就会立马走开两步舔爪子,非要假装它根本没打算跳桌子。
“回去吧。”车主直接开灯,摁下除雾键,时间显示已经晚上十点了,“这里空旷,雷近了是真的危险。”
车灯亮起,倒车,调头,原路返回。
雨势一直不见减弱,云层还在聚集,雷鸣不断。路况不好,霍绯箴懒洋洋搭着方向盘慢慢开。
等红灯时,摩尔问:
“真的不高兴?”
“有点。”
“上回说好了啊,我们不合适。”
“接个吻而已,又不是要怎样。”霍绯箴抬手比了个小距离,“就差那么一点,吊着胃口很难受的好吗?”
倒是直白得很。
摩尔就笑了:“多大点事,你都不爽了一个小时了。”
“四十分钟。”
“行吧,现在补给你,这事就过了?”
霍绯箴扭头看人,两个人都没动。交通灯由红转绿,她就放了手刹也笑了说:
“算了,我又不缺。没事,过了吧。”
···
回到小区,雨还是很大,从停车的地方到楼下,短短一段距离就算打伞也不是很顶事,每人各淋湿一半。
提着滴滴答答的雨伞一前一后走出电梯,却看到走廊上站着一个年轻女人,脚边还放着小行李箱,大晚上也不知道是找哪一户的。
摩尔多看了她一眼,走过去。擦身而过时,那女人展开笑容叫她后面的人:“小松!”
咦?居然是找自己这一户的?
霍绯箴看到来人却没笑:
“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店里找你,他们说你休假,我就过来了。”
“你不上班吗?”
“我休了长假,上飞机前就跟你说了啊。”
“哦,祝你旅途愉快。”
“小松,我们互删了三次联络都能再碰上,你不觉得是缘分吗?何不再给大家一次机会?”
“我不觉得。”
“我在这阴暗的楼道里等了你一个多小时!又饿又累的!”
摩尔心想,这楼道不阴暗啊,只是感应灯有时不太好使。
那边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你回去吧。”
“今晚我哪都不去,就在你这里!”
“不行。”
几乎没见过霍绯箴对人这么无情,对方带着行李来找她,外面下着大雨,她却一口回绝。
摩尔觉得自己在这里不太合适,就跟那两个隔了一米远的人说:“我先进屋,你们慢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