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见唯刻意回避着童年的记忆, 在他的回忆中,孤儿院的一切都虚虚的蒙着一层水雾,像是保管不善的胶片, 伴随着逐帧的卡顿。

  他便在这种浑噩中,度过了无数个相同的日夜。

  关于陈钊这个人, 周见唯已经记不得他的长相了。

  但有些记忆还是可以抽丝剥茧, 慢慢的从脑海中扯出。

  周见唯隐约记得, 陈钊的办公室比他和徐婉婉住的两间屋子加起来都大,一面巨大的书柜占据了他身后的墙面, 各种淘来的名画被他端端正正的挂起来,雅俗共赏。

  陈钊的办公桌前, 此时正站着周正和两个鼻青脸肿的人。

  周正站的端正, 把受伤的拳头背在身后,冷着一双下三白眼, 对旁边哭哭啼啼的两个窝囊废显然不屑一顾。

  陈钊有些烦躁的揉了揉耳根,这样的场面他记不清已经见过了多少次。

  自从把周正从旧厂街接回来,孤儿院的人几乎被他打了个遍, 每日来他这里告状的小孩儿和老师翻了几番,话里话外都把周正说得像一个瘟神。

  好在孤儿院的孩子没有父母可以告状, 不然他都无法想象自己得平白添了多少麻烦。

  “你们俩先回去吧,周正留下。”陈钊随口打发那两人离开。

  周正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 像个不会呼吸的人。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别把你在旧厂街养下的恶习带到孤儿院。因为你父亲是个杀人犯,所以你也是个畜生, 你想一辈子被别人这样说吗?”

  “你为什么不去质问他们做了什么?”周正反问, 声音平静。

  “你要知道人天生就是分三六九等的,有些底层人的所作所为, 配得上他们应受的苦难。”

  “真傲慢,院长你说的话和旧厂街的钢厂厂长一样高高在上,可有些人生下来就是继承苦难的,这个你又要怎么解释,是因为投胎的时候运气差吗?”周正道。

  陈钊回答道:“世界上的苦难不会淋向一个人,但也不会为谁网开一面,既然你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就要明白这个道理。”

  周正说:“那我宁可没有出生,我并没有因为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感觉到快乐。”

  他身上超越同龄人的成熟总让陈钊觉得惊讶,有时他会觉得站在自己对面的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而是一个成年人。

  太早的清醒,对于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来说,是一种残忍,这或许也是周正成为孤儿的原因。

  “周正,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被抛弃吗?”陈钊问道。

  “我没有被抛弃!”周正大声驳斥他。

  陈钊问:“不是抛弃,那为什么你的母亲会独自离开?”

  周正说:“……因为每个人都有选择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的权利,她没有抛弃我,只是她独自一人会过得很好,我不会埋怨她的离开。”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陈钊问。

  “……是。”

  “你今天打人,包括前几天,是因为他们嘲笑了你的身世,这些我多多少少都听说过……但你是为了维护你的母亲、父亲,还是自己?”

  “我自己。”周正毫不犹豫的回答。

  陈钊点点头,说:“自私的人确实会活的更好,但你是个孩子,有没有说谎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周正说不出话,他讨厌这种每次都会吃瘪的感受。

  陈钊淡淡的哂笑一声,继续说:“我说的这个道理,以你现在的年龄可能很难理解,所以你只需要记住就可以。”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注定是在为追求某种事物而活着,说是奴隶也不为过,亲人,爱情,金钱,权利,声望……是什么不重要,但必须有,没有牵挂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周正听不懂他说的话,但“奴隶”这个词他还是知道的,不是个好词,于是他说:“我不会成为奴隶。”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陈钊注视着他,认真问道。

  “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周正从来没有思考过,就像他写《我的理想》《我的梦想》类似命题的作文时,总会交上空白页一样,他从前以及未来的人生,都是空白的。

  陈钊说:“我并不指望你现在就能明白我说的道理,但如果你在离开孤儿院之前还是不能理解,我只能大胆预言‘你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也注定不会得到自己喜欢的人。’”

  “院长……你在诅咒我吗?”周正认为他的话无比恶毒。

  “我希望我的预言会落空。”

  陈钊最后只对他说了这句祝福。

  ***

  周正踏出院长办公室,在楼前慢吞吞的走,始终想不明白院长口中的“奴隶”是什么,他根本不相信这世界会有令他牵挂的东西。

  他无法理解的事情太多,由此诞生的困惑让他陷入了一种无由的愤怒中。

  院长在说瞎话,他是个傻.逼,周正确信。

  没了牵挂的东西就会活不下去,怎么可能?

  他现在也了无牵挂,但为什么还要苟延残喘的挣扎,毫无尊严的活着呢?

  如果真的有那东西,为什么还迟迟不出现?

  周正来到孤儿院已经很多天了,厚重的积雪压弯了枝条,不时飞过几只灰雀,洋洋洒洒的抖落一捧飞雪。

  他抬头看,天际依旧是灰蒙蒙的,浓稠的像变质的乳制品,压得人喘不过气,和死气沉沉的旧厂街没什么两样。

  现在上的应该是音乐课,周正对这门课还是有点儿兴趣,于是慢悠悠的从后门走进班级。

  周正的座位在最后一排,单独一个座位,他坐下时,忽然发现今天的教室有些不同,比往常热闹得多。

  在台上唱歌的小朋友十分陌生,似乎没有在孤儿院见到过。

  他的个子很矮,穿着一套天蓝色的小袄子和裤子,脚上蹬着一双小小的黄色靴子。

  每件衣服的做工都细致精巧,看起来都是名牌,是孤儿院的人无论如何都买不起的高档货。

  周正不得不承认,唱歌的小孩儿长得非常漂亮,是他长这么大见过最漂亮的。

  脸蛋白白嫩嫩的像一块的羊脂玉,五官小巧精致,是玉上精雕细琢的花纹。眼睛是翠绿色的,泛着湖光的冷绿,整个人站在台上像是笼着一层淡淡的光,像一个好看的瓷娃娃。

  他唱的圣诞曲也好听,声音脆生生的,像清脆的银铃,台下的小朋友都在配合他拍手,温馨又可爱。

  但周正毫无兴趣。

  他很讨厌这种装模作样的有钱人家的小少爷,打着捐助的旗号来慰问孤儿院的可怜虫,无非是另一种慈善的鄙弃,孤儿院老师和领导对这些有钱人阿谀奉承的样子也让他恶心。

  于是他连短短的一首歌都没有听完,便抬脚走出了教室。

  孤儿院后楼有一处小小的园子,由于偏僻,傍晚时还总是阴森森的刮着渗人的风,所以并没有多少人经过这里。

  他孤零零站在树下,冰冷的风一点点侵入棉衣,渗进了骨髓中。

  周正讨厌孤儿院的所有人,院里也没人喜欢他,所以这座小园子,就成了他一个人的秘密基地。

  忽然,他听见身后传来鞋底碾压积雪的“咯吱”声,小心翼翼的,似乎怕惊扰了他。

  周正转头看,是那个台上唱歌的漂亮小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他来到了这里。

  小少爷乖巧的站在原地,怯怯抬眼偷看周正,外翻的卷翘睫毛一下一下的扑扇,小巧又红润的嘴唇翕动,轻轻叫了他一声:“哥哥。”

  周正懒得搭理他,在心里骂了一句“烦人的小孩儿”。

  漂亮小孩儿见周正没有搭理自己,以为他没有听见,于是大着胆子,又叫了一声哥哥。

  “干什么。”周正不耐烦的甩过去一个眼神。

  小少爷见周正终于理自己了,很开心的笑笑,走了几步凑到他跟前,说:“对不起呀哥哥,我以为最后面的那个座位是没有人的,所以才没有在那里放小零食……你是不是伤心了,所以走的。”

  他把怀中抱着的一只手套掏出来,从里面倒出几粒捂得热乎乎的奶糖,说:“这是我想留着在回家的路上吃的,都给你吧,不过剩的有点儿少,我明天会给你带多多的。”

  “不要。”周正冷脸拒绝,作势要走。

  小少爷急了,磕磕绊绊的快步追上去,说:“要嘛,甜甜的可好吃了。”

  “我说不要!”周正烦到透顶,忽然大力扬手将他推开。

  在软塌塌的雪地上行走本就困难,周正用的力气又很大,小少爷站不稳,“啪叽”一声,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手中的奶糖掉了一地。

  周正心中暗道不好,这种有钱人家的小少爷最是娇气,碰都碰不得,稍微磕了碰了就要哭。

  正当周正想要去扶他时,小少爷已经笨拙的从雪堆里爬了起来,两只小手被雪冻的透红,特别乖巧,没哭也没闹。

  只是衣服上沾了大片的雪,脏兮兮的看起来委屈巴巴的。

  这次小少爷并没有再说话,只是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低低的垂下脑瓜,无助的扣着手指,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似的。

  周正无奈,弯腰一块一块的把地上的糖块捡起来,又递给他。

  小少爷退后两步,头摇的像拨浪鼓,还把两只手都背在身后,小声喃喃道:“……是给你吃的。”

  “我不吃。”周正说。

  “……别的小朋友都有的,你也要有……。”

  周正对他彻底没有了办法,只能收下,不自然的说了一声:“谢谢。”

  小少爷瞬间开心了,绽开一个软软的笑。眼角弯弯,脸颊红扑扑的像树莓,笑起来时嫩嫩的婴儿肥微微嘟起,又可爱又乖巧。

  周正才看见,小少爷有两颗小小的圆痣,精致在点在左眼下方。

  他很漂亮,让人根本挪不开眼睛。

  “夏夏,回家咯——”

  “诶,是刘叔在叫我了。”

  小少爷恋恋不舍的对周正挥了挥小手,乖软的说:“哥哥拜拜,我明天再来找你玩儿哦,你还在这里嘛?”

  “……对。”

  周正定定的站在原地,攥着一把奶糖,看着那个天蓝色背影慢慢变小,逐渐消失在远处。

  夏夏,是他的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