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登岛日。

  方祁夏吃过早饭后,在船舱的软榻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他拉开被风吹鼓起的窗帷,咸湿的海风瞬间涌入,阳光泄进来,漫了一地的碎金。

  方祁夏将挡板大开,托着下颌静静发呆。目光落在远处波澜起伏的墨蓝色大海,或是振翅的海鸥上,洁白的羽毛掠过风和阳光的痕迹。

  遥远的地平线上,一片薄如刀片的幽绿色小岛,微微展露。

  船舱内很安静,大部分工作人员都在另一条船上,也有许多前一晚就出发准备接应的。

  他漫无目的的看了一会儿,蓦地发觉,高处的甲板上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的人影。

  方祁夏缓缓站起身,把不知道谁给他盖的薄毯整齐叠好,放在一旁。

  上到二楼,他没有走过去,而是在船舱出口处站定,定定的注视周见唯的背影。

  一看见他,方祁夏就乱起来。

  最一开始,嘱咐Z先生不要与周见唯有过多交集的是他。现在,认为周见唯或许是被误解的也是他。

  方祁夏活了二十几年,自认为生性温吞,倒不知道自己的心思竟然这么活泛。

  昨晚剧方和公司纷纷出面澄清,才将绯闻热搜不可控的势头压了下来。

  经过这一折腾,winter和《变色龙》又借着周见唯舆论的边角料,分了点儿泼天的富贵。

  winter的真实身份成谜,讨论度节节攀升。

  剧组似乎认为这是来之不易的热度,誓要将这谜团留到底。

  昨天panda转告他,制作方希望他不要以winter的身份公开露面,社交平台上也是。

  风中丝丝缕缕淡弱的尼古丁味道,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周见唯在那里站了很久,一手挟着烟,一手虚虚的搭在白漆护栏上,衣摆随风扬起毫无防备的角度。

  方祁夏看着他的背影,想了想依旧觉得无从开口,旋踵走回船舱。

  “怎么不多呆一会儿?”周见唯在身后突然说。

  方祁夏脚步微滞,表情不变。回身对他微笑一点头,还是想走回去。

  “来这儿。”周见唯的声音被风稀释得很轻,口气淡淡,却不容拒绝。

  方祁夏只好反手关上门,缓步向对方走去。

  周见唯逆风而立。

  他穿着简单,脸上架着一副墨镜,单调的冷色系休闲装,浅栗色的头发被风拨乱,蓬蓬的晃。

  看起来不似从前那般禁欲齐整,到有种近乎浪荡的粲然风流。

  方祁夏停在他身旁的护栏前,不言不语的。

  他看到周见唯手中的烟燃了大半,又被他熄在烟盒表面。

  “生气了?”周见唯垂眸注视着他的小半张侧脸,问。

  方祁夏有些恍惚,旋即又飞快想到,周见唯是在说昨天的热搜。

  他轻轻摇头笑了一声,说:“怎么会。”

  “要是生气,也该是周老师生气,被我这种十八线都算不上边缘人物牵连……”

  周见唯打断道:“我怎么会对你生气。”

  方祁夏听到这句话,默默地垂下眼。

  他隐隐觉得这里不止一层意思。

  “……那,你愿意……”话刚脱口,周见唯突然停顿,留下了不明不白的半截话,取而代之沉默。

  方祁夏抬眼看他,又向周见唯的方向靠近两步,轻声说:“周老师,我没有听清。”

  随着他的靠近,周见唯抬手摘下墨镜,别在领口。

  视线陡然间明亮,日光如寻常般灿烈,却让他有种灼目的错觉。

  方祁夏的表情如旧平静,衬衫最顶上的两颗扣子没扣上,被海风吹开领口,露出冷玉一般清莹的冷白皮肤,薄薄的敷着锁骨。细碎光点透过发丝间的空隙撒下,落在上面,像细细的闪粉。

  方祁夏看见周见唯生硬的错开眼,又将墨镜戴回脸上。

  周见唯微顿,说:“没什么……你的左腿怎么了,受伤了?”

  方祁夏昨晚回到酒店看过这条腿,去年伤过的地方有些肿。但是当时热搜的事情扰得人心烦意乱,他就索性放着没管。

  睡了一晚上,还是没见好,走起路隐隐疼痛,有些一脚浅一脚深。

  这种细枝末节被关心到的感觉,对方祁夏来说还是有些难以言明的。

  他缓声说:“年前出了一次车祸,左腿伤到了,可能留下病根了吧,没什么事,不用……”

  方祁夏的话突然被周见唯触碰的动作打断了。

  微凉的手指将他额前细碎的发丝拨开。

  接着,周见唯下巴一点,轻轻揽过他一侧的肩膀,说:“走,去那儿坐着。”

  揽着他的人用了些力气,方祁夏被顺势带过去,牢牢固定在他的肩上。借着周见唯的力,左腿少了很多负担。

  方祁夏被放在甲板前的一排椅子上,这个地方的风有些大。周见唯挨着他坐,又替他系上一颗扣子。

  他注视着周见唯的一举一动,直直的,定定的,不言不语的。

  现在他有点儿庆幸风很大了,幸好有风,旁人听不见他胸腔里聒噪的心跳声。

  其实他刚才听见周见唯说了什么。

  愿意……愿意什么?

  方祁夏想追问,又觉得自己是魔怔了。

  寻常人都能看出来周见唯对他不一般,私底下明里暗里的打趣。

  方祁夏自然也知道,周见唯对他很好,从第一次见面就很好。

  但除了好这个词,他也不想去深想别的什么了。

  他比原著还认为自己不值得被人喜欢。

  自卑?倒称不上。

  充其量只介于自卑与逃避相加除以二的程度。

  “夏夏。”周见唯突然开口。

  方祁夏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方话音刚落,他就像触了电似的忽然抬头,脸上少见的露出愕然的表情,说:“你怎么这样叫我。”

  周见唯也愣了,语气竟然弱了几分,有些试探的问:“别人都这样叫你,我不可以吗?”

  方祁夏忙说:“没有,就是没听过你这样叫我,有点儿惊讶。”

  周见唯笑笑,像是放下心来。

  视线可及之处,岛屿边缘轮廓渐渐明晰,这座孤零零的被遗落在南海边缘的小岛终于完整出现。

  青绿色的山脉将它一分为二,群山万壑,仿佛裙摆的褶皱,四面八方的峻岭向外辐射。

  方祁夏曾经独自去过斐济,神秘又古老的南太平洋国家,与这座小岛异曲同工。

  “看过《热寂》吗?”周见唯问。

  这是周见唯的一番大男主代表作,他凭借演绎“郑非”一角色斩获影帝。

  方祁夏点点头,“看过。”

  周见唯:“里面有一个角色,叫依扎,记得吗?”

  方祁夏想了想,说:“没想起来。”

  周见唯的眼睛藏在墨镜后,方祁夏看不见他的视线落在了哪里。

  他又说:“记不起来很正常,她总共的戏份加起来不到三分钟,名字也只被提了两次。”

  方祁夏不言,认真的听他讲。

  “当时,‘郑非’的前辈们,为了掩藏信号位置,选择在西藏安设临时科研站。”

  “领队在那时救了一个牧区女孩儿,叫依扎,照顾了她几次。”

  “后来,位置还是暴露了,所有人都因那则公式死在了地下深处的据点。但是那个女孩儿不知道,还日日在等他。”

  说完,周见唯转头。

  方祁夏感觉到他的视线很静的落在自己身上,似乎在等自己的反应。

  实话实说,周见唯演故事的本领,站在很少有人能企及的高度。

  但是讲故事……干巴巴的,索然无味。

  这话方祁夏才不敢说,于是十分捧场的说:“好……凄美……的望夫石??”

  周见唯微怔,并不满意他这个回答,没发表任何评价,只忽然把脸扭了过去。

  方祁夏看出来他在闹别扭,心想影帝竟然也会这么幼稚,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但他也实在猜不出周见唯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于是凑近些,扯扯他的衣角。

  周见唯没动。

  方祁夏:……

  方祁夏抿着唇瓣,只能更大胆些,手指上移,轻轻捏住他的小拇指,左右晃了晃。

  “……别不理我呀。”

  周见唯又转过头。

  这是方祁夏第一次主动触碰他,虽然只是一根手指。

  方祁夏弱弱讨好的样子对他十分受用,自己也狠不下心真不理他,只能无奈的轻笑一声,道:“服了你了。”

  方祁夏漂亮的笑笑,“那周老师和我说说,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给我听。”

  他也有点儿坏心思,故意用这个称呼。这次的“周老师”倒是放在了正确地方。

  周见唯沉默了一下,微微侧身,唇齿轻启:“……”

  “向腰称胃rapper star吗!!!??”

  方祁夏被吓了一跳,忍不住颤了下。

  周见唯的声音被另一道盖了去,只能把好不容易整理好的话咽回肚子里。

  两人循声回头。

  李查理哈欠连天的走过来,虽然头顶着鸡窝,但面上还是帅的。

  他搓了两把脸,坐到方祁夏旁边的空座上,问:“快到了吗?”

  天空碧蓝如洗,泛着波澜的海面中央,岛屿的全貌已然完全展示出来,偌大的迎客礁石远远伫立在一角。

  群山沟壑间,戳着几栋白墙黑瓦的民风建筑,风景悠然。

  “二十分钟。”周见唯简短道。

  一下船,李查理就忍不住惊呼,抱着那块几人高的沟壑礁石疯狂自拍。

  他冲着周见唯喊:“你这是来投资拍戏,还是带我们组团度假的!”

  方祁夏的大多数行李,已经被另一条船上的panda送了过去,唯独留下一个背包。

  他放下背包,看见海岸边上的牌子上写着——[玉山岛欢迎您]

  演员以及工作团队在玉山岛的一切住食,包括场地的承包,都是周见唯出资,其团队安排订下的。

  住宿的地方是这里的一座民宿,需要步行一段路过去。

  方祁夏刚弯腰拿包,就被人截了胡。

  抬头一看,周见唯一手拖着他自己的行李箱。另一边,已经将背包背在了一侧肩上。

  “我来吧,有点儿重。”方祁夏忙说。

  “不重。”

  方祁夏只能两手空空的走在周见唯的身旁,亦步亦趋。

  民宿前有一段道廊,风格明显的仿明清式建筑很快吸引了方祁夏的注意力,步子也随之慢下来,不知不觉就落在了周见唯的身后。

  大约有三四分钟,古建筑缩影飞快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新中式风格的内院。

  每走一段路,就能看见一块被擦得锃亮的铜制告示牌,印着“禁止涂画。”“文明旅游”的字样。

  方祁夏发觉到,自己已经被周见唯落了十几步的距离。

  但他的步子也明显放慢了,似乎在等自己跟上。

  方祁夏看着周见唯的背影,心中突然升起一个模糊的想法。

  那个暗号。

  “如果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很像Z先生的人,认为这个人就是的话,就会叫他一声。如果真的是Z先生,不能装作不认识自己,一定要回答。”

  “轻轻的嗯一声,就作数。”

  周见唯,Z先生。

  他不止一次觉得这两个名字虚虚实实的交叠在一起。

  试一试,或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