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长夜, 看起来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方祁夏醉后从未失态,反而异常安静,他的目光虚虚的落在虚空中。

  西江大桥熏黄的灯带从这一端直直的通向对面江岸, 桥上车水马龙,橙色光点穿梭、簇拥, 汇成了一条川流不息的长河, 仿佛落在黑幕一角的颜料, 被手指轻轻推开。

  方祁夏不知道自己在江滩坐了多久,直到从对岸吹来的风染上深夜独有的寒冷, 他缓慢的拢紧外套,吸了吸鼻子, 觉得有点儿冷了。

  穷极无聊时, 方祁夏垂下眼睫,遮住醉后潋滟的眼睛, 随手拾起一根木签子在滩上画画。

  他的脸分明很美妙,此时却没什么表情,仿佛得知周见唯身上的秘密, 就像喝了杯豆浆一样稀松平常。

  他心里明明清楚的不行,自己现在不应该躲在这里, 应该回家,和周见唯坦白一切。但他依旧无动于衷, 似乎被酒精麻痹了双腿。

  沙甸上的画忽然被一双一尘不染的皮鞋踩住,笔触被打断,方祁夏带着微微怒意抬眸, 模糊的视线对焦的那一瞬间, 他脑中理智的弦像手中的签子一样“啪”的断掉了。

  “……方祁夏。”

  周见唯冷冷的向下直视,唤他名字的声音极低, 好像在自言自语。

  方祁夏下意识咧开嘴角,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左耳巨大的耳鸣声一瞬间侵占了他的所有感官,仿佛西江所有的水流一瞬间涌进了他的耳道,又像是沸腾的水,气泡不断在他耳边爆炸。

  周见唯着一身黑色长款风衣,长身玉立的站在风中,衣角浪潮似的荡,凌乱的发丝坠在身后如调色盘一般混乱的灯光中,似乎显露出了之前从未有过的失魂落魄。

  他草略的扫了眼地上散落的酒瓶,低低叹了声,缓慢的半跪在地,轻轻拉下方祁夏不断敲打自己左耳的手,团在自己的手心中。

  “方祁夏……能听清我说话吗?”周见唯抬手替他揉了揉耳根,指腹的触感像在抚摸一块浸透凉意的玉,

  方祁夏迟钝的反应了会儿,才木讷的点了点头。

  “耳朵很难受?还是头疼?额头有点热,是不是发烧了?”周见唯又问。

  方祁夏的眼睛逐渐被伤心的雾蒙住了,他隔着湿润的视线注视着周见唯,看着他因为自己而焦急的神色,心脏漫上难过的苦水。

  周见唯越是对他好,越是温柔的对待他,他越觉得愧疚。他甚至希望周见唯能够劈头盖脸的骂他一顿,也好过现在这种不对等的深情。

  方祁夏摇摇头,“……没有发烧。”

  周见唯松了口气,自上而下的看着他,这个角度很像是在恳求:“……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发的消息也不回,我找了你很久……云川这么大,万一你再不见了,我又得花多久才能把你找回来?”

  方祁夏愣了下,旋即拾起一旁的手机,酒精让他的动作变得很迟缓,他按了两下侧键,绵绵的说:“……没电了。”

  “所以这和你喝酒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周见唯的语气像是在质问,方祁夏本能觉察到他在压抑着隐隐的怒意,怕的缩了缩,慢慢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收回怀中。

  周见唯手心中空空如也,他近乎颓丧的承受着对方的疏离,边脱下风衣罩在方祁夏的身上,边说:“穿的这么少就敢出来吹冷风,夜不归宿,喝酒……还抽烟……”

  “是不是我舍不得对你生气,所以就变得肆无忌惮,觉得你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会被责备,什么都是被允许的,对吗?”

  方祁夏木然的摇摇头,手指旋即传来冰块似的触感,凉的他颤了下。

  他低头一看,周见唯重新捉住了他的指尖,那双曾经出现在Z的头像中的手,缓缓缠绕着他的手指,和他共享着指尖盈余的温度。

  周见唯继续缓缓说道:“不是和我说好了,要我陪着你治病,一点点减少药量,你还主动把药给我,要我监督你,这些不……”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方祁夏正拿着一只小小的手套往他手上套,周见唯的手太大了,方祁夏一手固执的顺着指节向上捋,另一只手配合着扯着手套,最终也只堪堪套进了三根手指。

  布料歪七扭八的箍在指头上,周见唯愣愣的看了许久,才看清上面绣着的小太阳图案。

  “……你今晚去了孤儿院?”他的声音融在风中,像不断熄灭又重燃的火星。

  “嗯。”

  周见唯将手套摘下来,平整的铺在手心中,缓慢地抚摸着上面的花纹,如同抚摸着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这是院长给你的吗?”

  “嗯,陈院长退休了,现在是扈绍明,以前的音乐老师当院长。”方祁夏答。

  “他和你说什么了?”周见唯不安的掐着布料,试探问道。

  “不用他告诉我,我都知道,我知道的比他多得多……”

  下一秒,方祁夏忽然倾身环住了他的脖子,他泄了劲,毫不客气的把全身重量压在周见唯身上。

  周见唯没撑住晃了晃,不得不扶了下沙地,才稳住身形。

  “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重。”方祁夏不讲道理的小声埋怨。

  “……我只是没来及反应。”周见唯解释道。

  宽大的风衣将两人罩住,方祁夏身上的酒气和温度隔着薄薄的布料一并传来,丝毫没有被夜风冲淡。

  “看见这只手套时,你心里在想什么?”方祁夏轻声问,温热的呼吸像绒毛扫过他的耳畔。

  “没在想什么……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方祁夏软软的哼笑两声:“说得好像见不得人一样,这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吗?”

  周见唯迟疑了一下,答道:“……或许吧,穷小子喜欢上富家少爷总是有种难以启齿的不堪,不过从你答应我的追求那一刻开始,我就做好了被你发现的准备。”

  “说谎。”

  方祁夏将指腹搭在周见唯脖颈的动脉处,像是在确认他的脉搏,那也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他仿佛能听见薄薄的皮肤下,仓皇爬动的河流。

  “你在慌张什么?”方祁夏直截了当的问。

  “怕你会觉得我阴魂不散,哪怕过了二十年还要缠上你……”

  “周见唯。”方祁夏罕见的叫了他的名字,周见唯惊了下,止住了声音。

  “你再说这种话,我就要生气了。”

  周见唯笑笑:“真不讲道理。”

  方祁夏抬起醉意浓浓的眼睛,弱弱的瞪他,那副模样像是小猫亮爪前的警告。

  周见唯迅速讨好道歉:“好,我错了,不该乱说话。”

  方祁夏复又将下巴垫在他的颈窝,算作原谅。

  他又说道:“扈院长说你小时候就喜欢我,虽然我觉得我问了很多余的话,但是我还是想知道,是真的吗?”

  “是,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上你了。”周见唯坦诚道。

  “在琅西面试那次,我没有认出你,你会不会很失望?”得到了令人欢喜的回答,方祁夏却并没有丝毫喜悦,反而被酸涩的苦汁浸透了心脏。

  周见唯想了想,说道:“说实话,我没有觉得失望,相反的是,我很庆幸‘周正’已经彻底从你的记忆中离开了。我花了二十年才达到周见唯这个身份,这是我认为的最配站在你面前的样子。”

  “我承认自己有意接近你,但并不奢望你会喜欢上我。同样的,我也不希望是‘周正’的那段回忆在干扰你的判断,让你对我产生并不由衷的感情。”

  “只要你健康快乐,能追随自己的内心,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方祁夏的眼睛逐渐泛上浅青色的水光,他颤着声音继续问:“要是我现在依旧失踪,找不到人呢?”

  “那我就接着找,反正已经找了你二十年了。”周见唯答。

  “要是那场车祸我就已经死了呢?”

  “我会替你收尸……”说到这里,周见唯忽然哽咽了下,此时充斥在他脑海里的,是曾经无数次盘旋在他梦中的,方祁夏死亡时的场景。

  方祁夏看见周见唯的眼睛一瞬间发红了,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却依旧向下问:“……然后呢?”

  “……然后解决掉杀害过你的人,再和你殉情。”

  方祁夏的眼泪在他话落的下一刻便掉了下来,止不住地一颗颗坠下,在浅色布料上砸下一个个小水圈。

  如果对他说这话的是别人,方祁夏一定会认为这是无比拙劣的花言巧语。

  但这是从周见唯口中说出的话,方祁夏毫无疑虑,因为他在书中就是这样做的,为了一个甚至忘了自己的人陪上生命,孤独又落魄的死去。

  周见唯的手指抚上他的眼睛,感受着那里的颤抖,他轻声说:“方祁夏,看我。”

  于是方祁夏抬起眼,西江上方夜空的月光一瞬间倾倒进他的眼帘。

  这里的天空并不是永无止境的浩瀚,而是如同四方牢狱的狭隘,无形的屏障将他们囚禁在这一隅角落,连同心底的悲鸣声全部无处可藏。

  唯余月光、唯余坦诚,唯余永不停歇的晚风与星河。

  或许正因为他们目睹了对方的无数次死亡,所以才会加倍珍惜这一刻拥有呼吸的心上人。

  他看见周见唯近在咫尺的眼睛正定定的注视着自己,接着用无比认真的声音说:“方祁夏,我说的全部都是真的……就像我这辈子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一样,你可以尽情确认。”

  “……我需要确认很久,你等吗?”方祁夏问。

  “多久我都等……”

  生命在他的世界下着永不停歇的小雨,周见唯在雨里种花。

  笼罩着四下的夜风悄悄窥探着他们的呼吸,不知过了多久,周见唯就着怀抱的姿势将他抱起,低声在他耳边说:“方祁夏,我们回家。”

  “嗯。”

  头顶的星空正汹涌的吞噬着黑暗,或许在某一刻,也会吞没他们。

  恍惚中,方祁夏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他曾经妄想逃离的那段灰败时光。

  二十年,他生命的大部分,像铁笼一样将他禁锢。

  他转身时,却看见尽头处站着周见唯,于是他又走了回去,重蹈覆辙。

  周见唯就是他的画地为牢,是他唯一永恒且自由的春天。